小厮们相互看了看,神色严肃道:“还请稍等。”
赵阔一顿,些许迟疑。
这院子的主人不是礼国人,碍于身份,他也根本不会在礼国人结识朋友,赵阔偶尔来寻他,只会得到“在”或者“不在”的回答,“稍等”还是第一次。
难道有别的客人?
等了莫约大半柱香的时间,婢女出来带路。
赵阔拍了拍外袍上的灰,挺直腰背跟上去。
从外看粗看,这院子毫无特色,甚至算得上有些老陈破旧,内里却别有一番洞天,无论是水渠的引流回转还是亭台阁榭细节上的雕饰都是尽心设计过的。
院内小石子路一共有两条,一进一出,中间隔着假山和树木遮挡,另一边,忽然冒出十来人,齐齐低着头拥簇前方一人快步走出,赵阔看不清此人的脸,只感觉这人的气质非凡,应该不是什么普通人或寻常官吏。
婢女将赵阔引到最里侧的一间亭外,无声退下。
亭子的飞檐尖儿上扎了一层薄纱,纱上拓有一副墨色山水画,微风卷过时会被轻轻带起,将里面正在收拾残棋的人影勾勒得朦胧。
“我告诉过你,你如今已是李瞻的谋臣心腹,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来见我。”
赵阔:“下官是靠大人您的提携才有了今天的位置。”
每次见面,对方都要先拐弯抹角地敲打他一番,叫他不要忘了让自己有今日这番功绩的人是谁。
这事还得从多年前说起。
李瞻是一位和稀泥能手,全靠运气才将礼国维系到如今,从这次和元彻的博弈中不难看出,他做事一丁点都不想自己出力,也不想承受责任,总是急于把自己置身其外,当一位笑容满面的老好人。
起初,李瞻是看不起赵阔的,他有着李氏一族的通病,胆小怕事,眼高手低,只顾着眼前利益——毫无世家背景支持的赵阔当然入不了他的眼。
求仕路上,赵阔曾在李瞻手上碰了几次壁,最严重的一次,是他眼睁睁地看着属于自己的官位被一位空降世家少爷夺了去,少爷有本事在身能治国安民也就罢了,偏偏又是一位不思进取的纨绔子弟。
赵阔托人托关系,找到自己有一位同僚在礼王府当书房先生,欣喜若狂,立马约出同僚希望他上报王爷,原以为会寻来公正,却不想同僚在一次醉酒后告诉他:你真当这种事情王爷是不知道?
赵阔如遭雷击。
他不知道那天是怎么走回家中的。
他兜里的银子不多,却宁愿家徒四壁节衣缩食,不置办过冬的冬衣和炭火,也从不吝啬买书,甚至还会用高价求得名仕珍本,每次天寒地冻时,想到这些书卷会让自己得品得官,心里便暖暖的。
他没有自恃清高,更不求高品清官,只想要个可以奉献自己价值的位置。
却还是躲不过世家魔爪。
一气之下,赵阔将所有的书卷丢去院外,一把火全烧了,火刚点燃,天空一声巨响,紧接着豆大的暴雨哗啦砸下,浇灭了刚燃起火苗。
也浇灭了他。
老天爷好像舍不得他烧书。
可是,既然舍不得的他烧书又折磨他做什么呢?
赵阔淋着雨坐在家门口发呆,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忽然走到了他的面前,问:“先生可是赵阔?”
赵阔茫然地抬起头。
眼前这个人很年轻,长得也不错,周身气质安安静静文质彬彬的,一看就是世家娇养的少爷,但令赵阔最为注意的是,在这位少爷白净的脸上有一道从疤痕划过,自耳下横过到鼻梁,破坏了美感,显露出一丝不一样的狰狞。
“我,我是,你有事吗?”
“先生才高八斗,万万不可自暴自弃,也不该将目光局限在小小的一官半职。”少爷道。
赵阔苦笑:“世家大族盘根错节,我连官场都入不了,还妄想什么天高海远。”
“非也,先生何不换个思路,世家大族一手把控官场已经到了不可遏制的地步,盛极必衰,总有一天他们会从高台落下,先生步步受挫,是因为先生是推翻世家的执剑人。”少爷劝道,“人生在世百年,千万不要因为短短几年的不顺而一蹶不振。”
大雨声音很大,这人的话却能压制住了雨,传到赵阔耳朵里。
赵阔有些亢奋,又有些自卑。
“你是说,我去推翻世家?不,不可能……就我这种人……不可能的。”
“你可以的。”对方道,“你只是差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走到礼王身边的机会。”
赵阔直愣愣的,哑声开口:“为什么是我呢?我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
“先生不寻常。”对方打断他,却没多再多的解释,仅道,“我叫孔衍秋,住在城郊外柳家巷的最里面,先生若是想通了,随意可以来找我。”
那天夜里,赵阔把自己亲手扔在院子里面的书挨着挨着捡起来,放回屋晾干,到了后半夜,他还是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干脆起身提着水桶出去打水,将屋子里上上下下打扫了一遍,待天一亮,便孤身去往了那个地址。
有了靠山支持,再加上自己的才学,他顺利步步高升,转眼多年过去,成了李瞻身边的心腹谋臣。
只在偶有迷津之时,他会转过头来再寻此人。
就像是离家打拼的孩子在外受了挫回家哭诉。
亭内,孔衍秋轻声说:“先进来吧。”
赵阔走进亭台,孔衍秋今日不知做了什么,脸色有些潮红,一袭绿色广袖长衫,长发仅仅绑了一根辫子搭在身前,发间编入一根于衣物的同色发带,正在收拾一盘残棋上的棋子。
他脸上的伤疤相比起当初已经淡了许多。
孔衍秋:“说吧,这次又是遇见了什么麻烦?”
赵阔老实交代:“大人,下官觉得沈之屿似乎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他对那蛮夷皇帝的把控一直很好,好像什么都算得准,一点岔子都没有。”
“他当然不简单。”孔衍秋道,“我曾在京城的时候就提醒过你对付沈之屿的办法。”
“是,下官都在照办。”赵阔道,“可下官担心……额,担心……”
他额了半天没额出来个名堂。
倒是孔衍秋接上了话:“担心沈之屿对礼国别有用心?”
赵阔摇摇头:“不全是。”
“那你在担心什么,你总得问点话,我才能帮你。”
“下官觉得心慌。”赵阔斟酌着词句,“沈之屿什么都算得准,我却看不透他,感觉像是被他牵着鼻子在走夜路,一旦沈之屿出什么岔子,礼国恐怕一点反抗的机会也没有。”
孔衍秋将黑棋已经全部放回了盘内,转去拿白棋:“礼国和蛮夷皇帝这场冲突最关键的地方在哪儿?”
此话一出,赵阔忽然感觉在沉浸的水底抓住了一根引绳,答道:“沈之屿的态度。”
“没错,沈之屿的态度,从礼王请沈之屿进这一场局起,沈之屿就是一根衡木,他偏向哪儿,哪儿就会得大局——那么下一个问题,在你看来,沈之屿是倒向你们,还是别人?”
赵阔:“沈之屿和蛮夷皇帝早就在京城结了仇,这件事情毋庸置疑,而沈之屿多半是想借我们的手去去帮助京城的小皇子复辟,他最爱借外物来掩盖自己的目的,让旁人捉摸不定……”
话音未落,赵阔猛地抬起头,眼里流露出惊愕。
“沈之屿爱借外物来掩盖自己的目的!”
孔衍秋手中的白棋没拿稳,“啪嗒”一声落了下去,他惋惜地叹了一声,重新拾起来,紧盯着被自己拿捏在手中的棋子:“是啊。”
“你之所以会觉得心慌,是你直到现在都还看不透沈之屿到底想干什么,在你的脑海里,你给自己准备了两个答案,李亥和礼王李瞻,但你观察沈之屿近来的举动,觉得无论是李亥还是李瞻,都不对。李瞻也就罢了,李亥根本没有参与到这一场争夺中。”
李亥明明应该是三足鼎立中一位非常重要的人,为什么他会如此没有存在感?
“反而,最不该出现的那一位,频繁出现。”
——元彻。
赵阔的心情经历了怒火沸腾,重新冷了下来:“沈之屿和蛮夷皇帝之间所谓的争锋相对,根本就是他可以为之,我们都中计了!”
礼国是一块肉,沈之屿在拿下这块肉后,究竟会送给谁?
是给礼王,还是李亥。
亦或者……元彻。
“想到就记住,沈之屿这个人也没什么好害怕的,他最大的弱点就是个病秧子,稍稍一刺激,自己就不行了。”
赵阔低声道:“下官还觉得,沈之屿早就知道药的事情……”
“计谋之间你来我往,干得无非就是那些事情,其实大家心里都是有数的,有时候我们拼的不是谁把谁算得深,而是让他知道又无法拒绝,有苦说不出,玩得就是谁命硬。”
孔衍秋捻着最后一枚白棋的手骤然抓紧,语气不善,“他送我的这道疤,我可是等着加倍还给他。”
近几日礼国百姓的怒火被推上了顶峰,他们极易被煽动,像条滑头蛇,翻不出天,但就是碍眼。
自刑场后,元彻心里就烦得慌,每天都在变着方儿的想去找沈之屿,却每次都会被打断,
第一天。
鬼戎兵禀报道:“陛下,我们刚种下的麦子被拔了!”
元彻一脸疑惑,差人过去一看,一群老百姓鬼鬼祟祟地躲在后面,一见他们转身,便拔掉刚种下的麦穗。
第二天。
“陛下,有人欺负狼崽子!”
狼群生下的小狼崽会被圈在一起养,元彻纳闷这狼还能被人欺负了去?亲自过去一看,几只狼崽子尾巴上的毛被剪了,正在郁闷。
元彻:“……”
元彻:“来人!抓住那几个人,把他们头发剃了!”
“剃光!!!”
第三天。
“陛下——!”
“有完没完了!”元彻拧起这个鬼戎兵少年,“这次又是什么?”
“有人在我们的上游河里撒尿!”
元彻不想忍了,毅然决定今晚就要去找沈之屿,无论什么事情都不能阻拦他。
守城兵和礼王府的府兵在元彻眼里不住为惧,一回生二回熟,沈之屿所居院子的具体位置他也是清清楚楚的,还有魏喜那个小内应在,基本不会出大问题。
待夜色完全降临后,元彻便换上便装潜了进去。刚越过一道高墙,看见魏喜在下面眼巴巴地望着他。
然后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咻”地飞了过来。
元彻脑袋一偏,躲开,同时抬手抓住了这个“暗器”,拿在手里一看,是一个大红枣子。
魏喜在瞪着他。
嗯……小家伙还在因为刑场的事记仇。
元彻两三口吃了枣肉,把枣核扔回去,正中魏喜眉心。
魏喜“啊”地抱着头蹲下。
元彻稳稳地落下去,准备往里面走:“沈之屿人呢?这么早就睡了?”
“别去!”魏喜连忙拉住元彻,顶着红红的额头道,“晚一点,里面还有有其他人在。”
透过窗户,确实能看见屋内好几个人影,元彻无法,只好从魏喜兜里再次抢过一把红枣,翻回树上等着。
月过中天,这群人终于陆陆续续走了,沈之屿也困得眼皮直打架,刚准备吹了蜡烛准备睡觉,一个影子蹿下来。
沈之屿:“……”
“聊什么聊这么久?”元彻坐在木桌上翘起二郎腿。
“一些如何安置百姓的事情。”沈之屿揉了揉眼睛,问道,“你现在来做什么?”
元彻还没来得及开口,忽然,一阵“哐哐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人又回来了!
“大人,您睡了吗,刚刚有些事情好像不太对劲。”
沈之屿的瞌睡立马消散,望着屋子里这位比他还要高半个头的“陛下”,一时间傻了眼。
“你快上屋梁去!”沈之屿下意识压低声音脱口,又发现如果屋梁上站着这么大个家伙,烛光和影子一定会暴露,于是立马一改办法,放下床帏,拖着元彻一路往被窝里塞去。
“喂喂喂干什么!”元彻惊道,“让小喜子说你睡了不就行了?”
“他们出去没有百步我便睡了,你信吗?”
“那朕也不躲被窝,朕是皇帝,像什么话!”
“翻院子的时候想不起自己是皇帝,现在想起来了?晚了!”
沈之屿懒得和他再扯,毫不客气地踹了元彻一脚,把他踹去床榻内侧,拉过被子盖住,自己坐在外侧。
屋外,礼王府幕僚就要走进来,脚步声越来越近。
元彻被闷得慌,窸窸窣窣地挣着,沈之屿低声喝道:“别动了……手老实点!”
元彻收回在他后腰掐了一把的爪子,笑道:“沈之屿,能耐啊,这天下敢把皇帝藏被窝的也就你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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