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的时间,把他们打发走,不然朕亲自来赶人。”
赶在幕僚进来的上一刻,元彻飞快在沈之屿耳边咬完这句话,然后主动安分下来,压低了呼吸。
屋子瞬间恢复寂静。
沈之屿连忙下去拉紧床帏,确定从外面看不见半丝缝隙后,再将桌上的蜡烛吹灭一半,让室内看着暗晃晃的,扶正在刚才动作中被踢歪的座椅,脱下外袍半搭在肩,就像是刚睡下又从床上起来。
完成这一切,他才起身出去开门。
门外来了两个人。
一位是礼王府的幕僚,这人刚刚才来过。另一位便是赵阔。
“近日越来越冷了,大人还将窗户大开,不怕感染风寒吗?”赵阔看到元彻进来的窗户,含义不明地问。
沈之屿顺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烛光下的脸色一点也没变,更没有被抓包的窘迫,平静道:“开窗透风,一直关着难免会有无聊之人乱起疑心。”
赵阔:“……这样啊。”
沈之屿将他们带进去落座,魏喜正犹豫着要不要上茶,沈之屿道:“茶盏提神,这么晚了,诸位大人只是浅聊几句而已,不必上,自己回去休息去吧。”
看似仅仅告诉魏喜不必伺候,实则在提醒他们有话快说。
幕僚也确实困了,不再绕弯,单刀直入道:“大人,王爷托草民来询问,之前说以退为进,先将‘利’让给蛮夷皇帝,如今让了,接下来该如何?总不会真的等着挨饿吧?”
话音刚落,里间忽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两人同时扭头过去,赵阔索然站起身:“什么东西!”
沈之屿简直要被元彻气吐血,不用猜就知道这家伙是听到自己被喊“蛮夷皇帝”不高兴,袖口下面的手背握出了青筋,心里狠狠记下这笔帐,就在赵阔抬脚迈出的前一步,抬手拦住对方的脚步。
沈之屿歪头笑道:“赵大人是真不懂吗?”
赵阔转过身来:“懂什么?”
“赵大人可真是将全部精力都放在公事上,这夜里嘛,自然有夜里的乐趣,和公堂之上不一样的乐趣。”沈之屿眯起眼睛,眼尾被这个动作带得上挑,故作放慢语调,“不然漫漫长夜一个人过,未免太无聊。”
烛光在沈之屿脸上微晃。
有些迷人眼。
“啊……啊?”
另外那位幕僚瞬间明白,只有赵阔的脑子还在起承转合,被幕僚手肘一捅,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盯着沈之屿心中惊涛骇浪,
就在这时,内间床帏内又传来一个翻身导致的“吱呀”声,好似宣泄不满。
沈之屿:“小姑娘害羞呢,诸位就不要逗她了。”
冷风透过窗户刮进来,打得木窗娑娑响,两人僵着,脸色通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冷得,支支吾吾好半天不肯开口,末了,还是沈之屿提醒道:“说到不能干等着挨饿对吧。”
“对对对……”
幕僚抹了把脸,甩掉旖旎的思想:“百姓家里有存粮,过个两三个月不成问题,不过如果现在不耕种劳作,来年的吃食就是一个大问题,公田没了,王爷又给蛮夷皇帝分了三年的岁贡出去,还肯请大人帮忙。”
“你们未免太狭隘,没了田,就一定会挨饿吗。”沈之屿确实被风吹得有些发冷,拢了拢肩上的外袍,“先不说非得原有的公田才能能种地,耕地种粮,粮草岁贡,养家糊口,这些东西流来流去都是流成了银子。”
幕僚不解道:“大人您是说……”
沈之屿:“公田给了鬼戎军,鬼戎军是不是会对其耕种?”
幕僚:“是的。”
“鬼戎军又不是饿死鬼,礼国土地肥沃雨水充足,近几年来每一年都产量颇多,他们吃不完的粮,难道白白扔掉?”
“礼国能富裕如此之久,也有一定自己的原因在里面,我看过了,百姓们耕种用的铁器牛耕都是经过自己改造,很不错,附近荒山多,多去走走多去开垦,总能发现好的。”
“这下明白了吗?”
一口气说完,沈之屿觉得喉咙微微有些痛痒,压着声音咳了咳。
城郊那些田只是送了出去,又不是毁了,只要鬼戎军肯种地,粮食的总量都放在那儿,只会多不会少,所以,现在担心的根本不是“挨饿”,而是如何将粮食从新放回自家米缸。
之前就说过,鬼戎军差钱,左右礼国人有的是钱,买回来不就是了。
赵阔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虽是个法子,但会不会过程太过麻烦,而且大人所说让百姓在购粮之余自己开荒,下官觉得不妥。”
沈之屿:“何处不妥?”
“大人有所不知,大人方才所说的让百姓从鬼戎军手中购粮,已经徒添加百姓的负担,在此之上,又要百姓自己去开荒。”赵阔道,“很多百姓根本不会把心思花在耕种上,就算官府强行带着百姓耕种,一日可以,多日之后总会有人倦怠,日益积累下去,一来种不下来粮草,之前我们好不容易得到的民心,也会失去……大人?”
说着说着,四周忽然安静得可怕。
赵阔停下话语,抬起头,见沈之屿正端详着自己,眸子黑沉沉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骤然发觉自己看到的不仅仅是病秧子沈之屿,还有大楚先帝尚在之时,那位盛权在握的沈相。
他想起来孔衍秋告诫他的话:
“沈之屿是落势了,可没失势。”
赵阔和一旁的幕僚在这个注视下本能地弯下腰低头。
他又被沈之屿压了一头。
“赵阔。”短短的须臾漫长如一个晨昏,沈之屿终于开了口,冷声道:“你是想告诉本相,你们礼国的百姓懒惰成了习惯?”
“大人,可这是人之……”
沈之屿道根本不想听他说完:“人之常情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去问问他们,想不想死。”
赵阔背后的冷汗登时全被压了出来,身上肌肉紧绷,顶着无形却又滔天的压力开口问道:“大人,您说的是有理没错,可错已酿成……”
“百姓所担心只是无非就是一个利己,他们为生计口粮而活,再为生活的优越而争,放饵垂钓,鱼群必定会为饵争相跳出禁锢他们的水面,无需我们敦促。”沈之屿道,“告诉礼王,现既已经开启了一个新的更替,旧时的规矩别再用了,你多给他们点饵,百姓的积极自然就提高——让给鬼戎军的田,不久后收回来会挨个挨个归还,户籍上写的谁的名字就还给谁,一根麦穗都不会少,在这期间,开垦出来的田地,依旧是他们耕种、而且收成是他们自己的。”
两人大惊:“他们自己的?这可怎么使得!”
“你们二人是礼国的官吏和幕府,不能只看到百姓的惰,得想想百信为何而惰,这才是你们该做的事情。”
“旧时土地需要百姓耕作公田与私田,换土易居,年老之时还要归还给朝廷,在百姓们看来,这些土地都是在他们手上过了一朝而已,留不下来,更不可能传给子孙后代,所以他的倦怠,但如果这是他们的,这些人便不会了,挣够了自己的口粮,他们还会想着去铮儿子的口粮,子子孙孙无穷无尽……”
这话中的每一个字,都将赵阔的心脏狠狠凑打一掌。
太敢了……
这写都是他不敢想,却又渴求的民生与民力。
沈之屿眼睑上的朱砂痣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我们只要将这个消息发出去,剩下就等着好好收税,放心,礼国的国库空不下来。”
……
这一次,沈之屿目送他们彻底走远,再等待了片刻,才回到里间拉开床帏。
霸占着自己位置的人晃着修长的小腿,躺得正舒服。
“还不走?”
“走?为什么要走?”元彻深呼吸一口被褥间独有的冷香,乐呵道,“丞相大人方才这么帅,本小姑娘极为爱慕,主动现身来和丞相大人夜夜笙歌,走了还怎么歌?”
好,还真演上了。
“哦?真有这么爱慕?”沈之屿双手抱胸,挑了挑眉,“本相可是看脸的。”
“好说啊,”
元彻翻身坐起走到铜镜前,把自己睡乱的鸟窝头胡乱揉了两下,将那些多出来的随发往后刨,露出相比中原人更加深邃瞳色更加浅的眼睛,冲镜子里的自己抛了个媚眼,内心闪过无数“太帅了”“整个北境都没比我更帅的”,转身回来看着沈之屿,咧嘴一笑。
沈之屿:“……?”
这是在……顺毛?
“好看吧。”
“哪儿?”
“当然是脸!”
“你确定?”
“不能再确定。”元彻走上前一步,脑袋往下一伸,杵在离沈之屿鼻子前,“是不是瞬间觉得更好看了!”
沈之屿端着下巴抬起头,意味深长道:“哦我看看啊……嗯,确实要比刚刚要整洁一些了。”
“没有三书六礼八抬大轿,便是对元姑娘的不尊重,姑娘如果看上了这地方,请自便吧。”沈之屿说完就甩身往外走,不忘吩咐道,“魏喜,去把侧房收拾出来。”
外间的魏喜探出一个头:“诶!好嘞大人!”
“整洁”两个字将元彻原地晴天霹雳,他愣神,看着沈之屿要走到门口,终于反应过来,三步追过去:“好了好了朕不闹了今天找你真的是有事……”
“小心!”
变故突生!
沈之屿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元彻抓住了胳膊侧身一躲,他只依稀来的感受到一阵剧烈的强风贴着自己的侧脸过去,眼睛被一道强光晃了一下,紧接着,
“嗤!”
“唰啦——!”
速度太快,根本看不清是什么东西飞了过来,先是熄灭了蜡烛,然后便刺到窗户纸上,划开半尺长的裂痕!
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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