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高台上, 就只剩下了萧洛兰以及慎之两人,周宗主他们已经到了蹴鞠场上,与先前热闹的场面相比, 如今观看者寥寥数人,大多是周氏家眷和上场武将们的亲信随从。
萧洛兰趁机看了一眼女儿离去的方向, 得胜以后, 女儿就和十六一行人到了蹴鞠场的外围, 到现在还没回来。
“母亲勿忧, 阿妹定是和十六玩去了。”周慎之笑道, 同时站起身来:“我也下去和阿爹踢一场。”
萧洛兰点头道:“那你好好踢,我在上面看着你们。”
周慎之听到母亲话里的鼓励,心中升起了些得胜心,等走下楼梯, 他紧了紧袖口处的护腕, 撩起衣袍下摆掖进右胯处, 大步进了蹴鞠场。
蹴鞠场内, 十二人为一队。
周慎之自然是与父亲一队,为首的是玄色骑服黑金革带的父亲,对面是周宣带队的紫队,紫队皆在腰上系了紫绸带,富态的周斌苦着脸拉了拉自己的腰带,暗叹一声, 大哥玩就玩吧, 偏拉上他做甚, 这些年他好日子过多了, 养了一身的肉, 等会还怎么踢球, 估计要闹笑话了。
周宣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道:“大哥队伍里的赵青山是个文人,等会你对付他。”
一旁的金犇难得说话,道:“青山先生虽是文人,但君子六艺娴熟,恐不易对付,依我看,副大使的五弟脚步虚浮,软绵无力,副大使或可以体重胜之。”
周斌嘴角抽了抽,这个鬼屠将军说话还真是不讨喜,竟让自己对付五弟…
周斌仔细看了看大哥队伍里的那些悍将,宇文乾,林文桔,戴成功…一众彪悍人中好像只有自己的五弟弱些。
“好!”周斌道,其实他们这边也不差,除了鬼屠将军,还有玄甲军大将李勋,张承范…二哥周宣都是大名鼎鼎的武将,周斌给自己心中打气。
周绪掂量了一下手里的蹴鞠,又扔给了一旁的侍者:“换一个重点的来。”
一旁武将笑道:“这球太轻了,踢着真没劲。”
周绪忽然抬头遥看了一眼高台上的夫人。
萧洛兰一直注意台下情况,她感觉到这场比赛不会是像上场小孩玩闹般,那些人仅仅是站在那,就有一股肃杀气。
见周宗主望她,萧洛兰本想说加油,但想想这词周宗主应该听不懂,再则距离太远了,他也听不到
于是,萧洛兰对莫名一直盯着她看的周宗主微微一笑,带着一点羞赧,毕竟台下许多人。
周绪胸腔内的心脏重重一跳,蓦地涌出万丈豪情。
新的蹴鞠球一到,台下众人立刻进入了比赛状态,萧洛兰原本还能看的清楚,后来随着两队进攻剧烈,你来我挡,场内尘土飞扬,如同一场战争一般。
场内风流眼不停进球,晃动个不停,萧洛兰盯着周宗主和慎之那队,只见蹴鞠球在他们手中简直活了一般,长靴踢射而出时带来猛烈的风声,一往无前,而对面的紫队也毫不逊色,尤其是鬼屠金犇,反击的有来有往。
手,脚,胸膛,膝盖,肩颈,后背,都可以当做踢球的武器,萧洛兰看的眼花缭乱,又为场中惊险的进球数目提心吊胆。
等到回合结束时,周宗主那队险胜五分夺得胜利。
周绪长靴脚尖一勾,将蹴鞠踢给对面的金犇:“好小子,不错啊。”
侍者送来清水巾帕,周慎之取巾帕汲水,送与父亲,周绪随手接过来擦了擦汗水,精壮强健的体魄在阳光下热气蒸腾,周宣带着鬼屠将军一众和大哥他们汇合。
“还是将军厉害。”金犇面具下的声音还带着喘声,显然他也不轻松。
场内又热闹了起来,虽然刚才踢球争得激烈,但一场完毕,大家还是有说有笑。
“再玩两场大家就散了吧。”周绪笑道。
在场众人无异议。
两场完毕之后,得胜者为周绪那队,既然有了胜负,大家也随之散去,就是周宣临走时,脸上被划了两道白痕,等后续回到家,家里不长眼的小儿子,周宴之还一个劲的瞅他,气的周宣狠狠的教训了一下周十六。
回到高台,周慎之感受到后背衣衫都湿透了,不过他的心情很好,和父亲一起踢蹴鞠的机会可不多。
萧洛兰早就准备好了替换的衣服,见慎之上来,温声道:“里间有干净的衣物,你快去换一下,以免着凉了。”
周慎之走两步又回来了。
萧洛兰疑惑的看他:“慎之,还有事吗?”
“母亲,这是拔得头筹的奖品,送给您。”周慎之从怀中拿出一物,快速的放到桌上,像风似的离开。
萧洛兰拿起桌上的奖品,是一个玉蹴鞠,上绘七彩颜色,精致小巧,可当书房摆件。
萧洛兰会心一笑,对夏荷道:“夏荷,你去找找晴雪和清河,告诉他们要回家了。”
夏荷应声而去。
周绪一进来就让侍女退下,对着夫人背手而立。
萧洛兰坐在椅内,抬眸看向他,黄昏光线被面前男人全部挡住,只留下阴影,与之而来的是男人身上喷薄而出的热气,虽说三月,但她出门还是会带着一件大氅御寒,不像周宗主,身上穿的衣物都已经是软薄类的织物。
周绪弯腰,更加靠近夫人,笑眯眯道:“夫人闭上眼睛。”
萧洛兰脸颊微红,闭上眼睛。
发鬓处轻微一动,传来淡淡的花香,闻着有点像桃花。
萧洛兰睁开眼睛,摸了摸发髻处的花。
“桃花?”
周绪笑道:“现在天还是冷的,桃花开的不多,我凑巧看见了一朵,就摘来了,夫人喜欢吗?。”
萧洛兰抿唇而笑,脸上是温暖的笑意:“喜欢。”
“今天是夫人生辰,晚上回家我做长寿面给夫人吃。”周绪坐在一旁,变戏法一般拿出一晶莹剔透的粉色桃花杯:“十二花神中的三月花神,桃花花神杯,以后夫人可以用这杯子泡茶喝。”
萧洛兰拿过杯子,欣喜道:“这杯子真漂亮,等回府我就弄些花茶。”
“夫人喜欢就好。”周绪笑道,几天前,周绪就想着送些什么礼物给夫人,夫人本性节俭,三番两次说过不用宣传操办,一家人吃顿饭就行了,但周绪思来想去,这是夫人在阆歌过的第一个生辰,也不能太简单了。
刚好趁着他有事要和手下们商量,索性将他们聚一起,办个蹴鞠比赛热闹一下,也让他的麾下心腹们正式认识一下夫人。
之所以送桃花花神杯,是因为夫人生辰在三月,三月花神是桃花,与夫人生辰正配。
“刚刚慎之也送了我礼物,我让他去里间换衣服了,周郎,你也去换一身,黄昏晚凉,以免吹风受寒。”萧洛兰关心道。
“就听夫人的。”周绪欣然起身。
等暮色将现时,萧晴雪才带着表弟萧清河迟迟而归,一家人坐马车回府。
晚间。
周绪做了一碗长生面,不过很少下厨的他面和多了,萧洛兰倚靠在厨房门口,望着白雾腾腾的小厨房,以及锅内满满的长寿面,没忍住笑出了声,周绪只好将面都盛了出来。
于是,今晚一家人都吃了长寿面,萧清河坐在席间,只觉得周幽州和自己在江南听到的传闻一点也不一样。
他吃着姑父给姑母做的长寿面,听到表姐的笑声,慎之表哥的说话声,只喝了一点果酒的少年郎感觉自己要醉了,晕乎乎乐淘淘,脸颊泛红,眼睛发亮。
“姑母,生辰快乐。”
萧洛兰柔柔笑道:“你已经说过一遍了。”
庭院中,爆发了一阵笑声,萧晴雪笑倒在表弟身上,玩了一天的她其实已经累了,毕竟踢蹴鞠也是一项消耗体力的运动,喝了果酒的她用力拍了拍自己的银鱼袋,兴奋的脸颊红红:“阿娘,我是个将军了。”
萧洛兰笑而不语,将军是刚才周宗主逗女儿的,说是中郎将也算一个将军,见女儿一直念叨着,只得顺着她道:“是,你是个大将军,吃完饭快点回去睡觉吧,时间已经不早了。”
“大将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萧晴雪嘻嘻笑道,她现在手里有兵有权,有人有势,这种感觉还真好,手里有兵之后,胆气就足了,有种飘飘然之感。
“慎之,等会你辛苦一点,把晴雪送回她院子里。”萧洛兰见女儿脸颊红红的,担心她果酒喝多了。
“是,母亲。”周慎之背脊挺直的坐在位置上,闻言应声道,面前的一碗长寿面早已吃了干净,将保暖的大氅披在身旁案桌上醉酒的阿妹身上。
等人全部走了以后,微醺的萧洛兰这才注意到今晚的周宗主似乎话有点少,她支头看向周宗主,发现周宗主似乎一直在看她。
周绪的确一直在看夫人,看她说话,看她笑,再看她看他,内心充斥着一股难以言喻满足感,比海更深,晃晃荡荡,似要满溢出来,又始终装不满。
“怎么不说话?”萧洛兰询问道。
周绪摸了摸夫人的脸,低声笑道:“夫人生辰快乐。”
萧洛兰弯眉,刚想开口,对面的男人就欺身而上,吻住了她的唇,许久许久才放开。
温吞的碾转厮磨间有种致死缠绵的窒息感,萧洛兰无力倒在周宗主身上,汲取可怜的空气,周绪用指腹摩挲着夫人发红的眼尾,吻去她眼角的泪珠,尝到了桃花的味道。
三月伊始,桃花盛开。
夫人盛开在他的身上。
第182章 (主周贼剧情)
深夜, 幽州节度府衙。
白日刚踢完蹴鞠比赛的武将文官们重新聚到了一起,这是一群互相熟悉的人,从早年周氏打北方开始, 他们这个队伍里有人离去,有人死亡, 有人卸甲, 更多的人则留了下来, 过程中不断混合新鲜血液。
以周氏宗主为中心, 形成了一个庞大的藩镇集团, 这是一股足以让任何人为之胆寒,不敢轻举妄动的巨大兵事力量。
他们大多数人也明白,唯有团结在一起,才能不被南方世族或是圣上击破, 而幽州十三郡能好如亲邻旧友, 互相帮助, 让一众桀骜武将俯首称臣, 只有一人。
那就是幽州节度使,周氏宗主。
当周绪进来的时候,屋内二十几号人乌泱泱的一片起身,武将身上的甲胄发出哗啦骤响,轰然抱拳,文士高官则是长揖一拜, 吞下河西数半之地的戴成功低头垂首, 也是抱拳一礼。
“大家都坐吧。”周绪坐在首位, 手朝下压了压。
众人在长桌入座, 周绪缓缓望向这些有新有旧的面孔, 烛火晃动下, 他的面容带着威严的冷酷,狭长的眼眸锐利如刀锋,玄色轻甲下虎背熊腰,身躯在常年厮杀下依旧孔武健硕,这是一个武将最好的黄金年龄,手握重权又富有余力。
周慎之坐在父亲左手侧,凝神敛目。
众人看见主公冷肃的脸色,纷纷严阵以待,此次文官中并不缺乏各郡真正的主事人,他们悄然而来,文官以赵青山,崔什子为首,剩下分批入座,武官人数较多,以周宣,周凌之,周斌,金犇,宇文乾,林文桔,李勋,戴成功,林东…武将们依次入座。
周绪后方就是一张地形图。
他坐在首位,将地图放在桌上,道:“相信大家都很疑惑,我为何突然召集尔等前来,文绕,你先来说说。”
龙啸军大将林文桔想了想,说道:“主公,可是要探讨天下兵马大元帅一职?末将有所听闻,段氏老狗在逼圣上下旨,想将这个职位封给魏延山。”
“如若真封了,魏延山就有了名正言顺号令其他节度使军队的名义,永平军,安国军,包括他手上的神武军,再加上淮南数地兵马,恐不下百万之数。”李勋皱眉道。
说实话,还是他们幽州地盘太小了,虽说占据北方,但不管是地还是人都比南方少,而魏延山也的确是一个难啃的骨头,自身手段过人,能力出众。
更何况,南面那些大世家就是魏延山天然的同盟关系,他们若要进攻,就会面对世家们的疯狂反扑。
“何必灭自己威风,涨他人志气。”北府将军宇文乾背靠椅子,腰侧挂有两把幽州刀,面貌带着北地人特有的粗犷,嗓门也大:“我们的人也不少,幽州十三郡经过这么多年的休养生息,我早就等的不耐烦了!”
“宇文将军说的不错。”纶城郡守娄海对着主公拱手道:“年前回燚一战让儿郎们吃饱喝足,现在我们一方兵强马壮,南方那边去年各地多发水患旱灾,小地方更是兵变无数,流寇盗匪遍地,早已民不聊生了。”
金犇听着他们说话,没什么意见发表,反正最后他只听令就行了,不过拓跋阿骨兄弟俩还在回燚城没回来,此次会议参加不了了。
“依我看,时机尚早,那些世家不是吃素的,可以再等两年。”有生性谨慎的文官说道。
“还是先下手为强好,万一圣上真封了魏延山为天下兵马大元帅,那到时我们的敌人就比现在多了,不如攻其不备,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就是,此刻不伐楚更待何时?!”
“都是莽夫!一但轻举妄动,你信不信世家皇上立刻报团在一起,转过头来对付我们?”
“没卵蛋的怂货!十几年前难道他们就没对付过我们?”
“你说什么?!王大狗!”
很快,意见不同的人就吵了起来。
崔什子咳嗽了一声,开口道:“大家消消火气,不妨都安静一点,听听主公怎么想的。”
此话一出,众人才安静下来,一个个看向主公。
周绪视线缓缓看向这些人,忽的拿出一把匕首插在地图上,削铁如泥的匕首瞬间入木三分,太原之地已被尖刃完全覆盖,冰冷的刀锋反射在周绪眼底。
这个举动让在场好战之人瞬间明了,宇文乾激动的脸通红,大声道:“主公,可是要对太原用兵!末将愿领兵出战!”
“主公,凡事不可操之过急,太原是魏延山大本营,被他经营的宛若铁桶一般,况且太原三面环山…”李勋觉得不妥,劝道。
周绪望着情绪激动起来的下属们,缓缓道:“太原我志在必得,但此次让你们过来不是商量怎么攻打太原的,而是让你们各自提前做好准备。”
“末将/下官遵命!”众人轰然应道。
“再则就是我要说的另一件事。”周绪继续道。
周慎之拿出准备好的锦盒,放置于桌上,打开。
除了有极少数知情的,其他人都一头雾水,只见木盒中放置着几颗圆不溜秋的黑色铁球般的物体。
“此物名为天罚。”周绪拿起一枚黑/火/药:“威力巨大,故而分到每军手上的不多,你们作为各军主帅,且先熟悉一下这物。”
周慎之先是说明了一下使用天罚时的注意事项,这才分给每人一颗。
林文桔鼻子抽动了几下,和几个武将对视一眼,他们常年在军中,闻到了熟悉的火药味道,但既然是主公交与他们的,肯定有过人之处,别的不说,就说这造型就与平常火药有天地差别。
“主公,我想先去试一下这天罚威力?”李勋道,戴成功与宇文乾也相继道,好奇心人皆有之,在场众人也好奇的看了过来,想不出这圆圆的黑东西能有多大厉害。
周绪:“慎之,你带各位将军们去一趟后山。”
“主公,某也想去。”娄海道。
周慎之带着众人前往后山偏僻密林中,足走了小半时辰,节度府衙本就远离住民区,又是在深夜,群山之中人迹罕至,周慎之亲自实验了一番后,闷雷炸响,山崩地裂中带领着犹自震惊的将军们和文官回到了节度府衙。
不少武将已经宝贝似的摸着这个圆溜溜的黑球了,眼睛都乐的看不见,文人们想的则要更深一些。
“还真是天罚啊。”有人唏嘘不已。
待众人回到堂间,不少人还处于激动之中。
“恭贺主公获此神器。”宇文乾大声笑道:“有此物,天下尽入主公彀中矣!”语毕,率先跪下,瞬间哗啦啦跪了一地之人。
周绪冷静的看着狂热的下属们,并没有被冲昏头脑。
“大家都起来,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周绪笑着将跟着他南征北战多年的心腹们都扶起来:“你们都是跟了我好些年的老人了,彼此之间亲如兄弟,这也是我将天罚透露给你们的原因。”
“主公放心,此夜之事,除了在场之人,定无他人知晓。”林文桔深知其中厉害关系,连忙抱拳道,众人皆保证道。
“制作天罚的原料需要矿藏,我已相看好几个合适地点,皆在十三郡内,现由青山负责各地矿藏的挖掘以及运输。”周绪指了指分散在幽州郡内的几个矿藏点。
“属下遵命。”赵青山正色道。
“至于朝廷那些人请封魏延山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我们先按兵不动,看看圣上究竟如何应对再做决定。”周绪重新坐回座位,思量着如果能让魏延山和皇帝率先打起来就更好了。
众人应道,有了主公发话,大多人的心都定了下来。
“主公,这天罚可以多分一些给我们北府军。”宇文乾道“我们北府军…”话还没说完,就被玄甲军大帅抢先了:“放屁!明明是我们玄甲营要多备用一些。”
林文桔脸黑了:“你们都是以骑兵为主,按我说,战兵受易惊,天罚应多分与我们步兵才是。”
“行了,别争了,每军都有份,等结束后,青山会分派给你们。”周绪笑道:“现在天罚还处于研发时期,它以后应该会有更大的威力,到时你们再争也不迟。”公孙家的人已经开始着手研究如何最大价值的利用这种武器。
“主公,天罚这物我以前怎么没听过?莫非是公孙氏所做?”戴成功闻了闻天罚的味道,实在有些好奇。
“不是。”周绪摇头道,他望着众人手上的东西,沉声道:“天罚本为夫人与小女所有,非常人不可得,盖仙赐也。”
众人互相望了望,目露惊异,心神震动,居然是主母,想起主母以前惠施药方的各种举动,亲手为受伤士兵煎药,在场之人都不是笨人,心思一转,完全认同了主公的话,这样一来,萧小娘子的军师中郎将完全担当的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天色微现鱼肚白的时候,昨夜的人都已离去,场内只剩下周绪与崔什子二人。
崔什子声音里带着一些可惜:“其实天罚的主人是主公更好。”
“皇权天授,主公可替天行道,推翻大楚暴/政。”
周绪喝了一口冷茶,轻声笑道:“历朝历代,哪个天下不是真刀实/枪,血流成河才打下来的,不靠双手去打,凭一个老天爷的名义可夺不了天下。”
“天罚很好,于我是锦上添花,可于夫人更好,凡人敬畏她如神明,何况我与夫人休戚一体,荣辱与共,又何须计较天罚所属名分。”
崔什子一怔,转而深深拜服。
第183章 (修)
北方的天总是冷的, 哪怕已经进到了三月,薄雾笼罩阆歌,大风呼啸着吹醒这座沉睡的城, 大街上逐渐响起人声叫卖。
阆歌内城大道极为宽阔,它的原生本就是一个战争要塞, 现在依旧如此, 如一柄巨剑镇守北方, 威慑边境, 周慎之的眼神从那些比寻常巷道要阔大许多的街角扫过, 马蹄声踩在石砖上尤为清脆,两道骑马身影一前一后,他的眼神不由自主的落到了前方的父亲身上,有些心不在焉。
父亲的背影仍然高大伟阔, 迎阳归家时, 被日光拉长的身影就半斜笼罩在他身上, 和小时候似乎没什么两样, 唯独冷风吹不散父亲鬓角处的霜雪色。
周慎之觉得那些亮色有些刺眼,他垂下眼,跟上父亲,学着父亲的样子双手笼袖,望着前方,老马识途, 纵没有主人的缰绳操控也找得到回家的路。
周绪转过头, 道:“等会你去李记买四块驴肉火烧回家。”
周慎之点头应道:“好。”
他知道这是阿妹喜欢吃的, 不仅阿妹喜欢, 母亲也喜欢, 连带着府里的人都喜欢上了, 就如同阿妹奇思妙想出来的焦糖奶茶,风靡阆歌,只要是叫的上名字的酒肆茶馆亦或是秦楼楚馆都有它的影子,寒冷的冬季中,阆歌内城上空始终飘着若有似无的奶茶香气。
周慎之也喜欢它。
青年袖内的双手搭在一起,年轻人火气旺,没过一会手就好似火炉一般,连带着心也热起来,火呼呼的烧,回忆起父亲昨夜与各位心腹的言语。
追随父亲多年的那些将军,文官们,周慎之大多都认识,而他们对他也很熟悉,他们尊称他一声少将军,他则敬称他们为叔伯。
而经过了昨晚一夜,周慎之以前觉得他足够了解自己的父亲,现在看来,倒像是远远不够。
“皱着眉头想什么呢?”周绪瞥了一眼自己儿子,不懂他一大早上的,一脸深沉做甚,不就让他买几块烧饼吗。
周慎之重重呼出一口气,掩不住挫败感以及内心突如其来的小小伤感,喃喃道:“爹,我觉得我以后可能做不到像你这样对母亲好。”
周绪听出儿子话语里的几分不确定,他眉头一挑,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自负道:“这不是一定的吗?还用你感觉,做老子的当然要比儿子优秀了。”
周慎之被父亲损的脸一热,又不服输起来:“凡事又不一定,我只是说一种可能。”
他望着父亲无动于衷的脸,脱口而出:“以后我成亲了,我一定会对自己的妻子好。”话一出口,周慎之瞬间又后悔了,这话里意思实在争议颇大,有隐射父亲的嫌疑。
周绪勒住缰绳,浑不在意道:“那不是很好吗。”
周慎之策马上前,忍不住观察父亲神色,心下揣测不安,不知何时,他也看不懂父亲心思了,昨夜和睦融融,在经过周慎之深度分析之后,周慎之发现,也许在父亲心中,他敬称的那些叔伯们和在长安的宋德裕宋将军其实没什么两样。注:安川前文修改为宋德裕。
至于周慎之为什么会有这个猜测,看父亲根本没有让任何手握实权的将军知道天罚制作过程就知道了。
如何分配完全是父亲一言定之,他们接受的皆是父亲的恩泽赏赐或是雷霆惩处。
那是属于上位者的绝对权力,不容他人染指。
哪怕昨夜中有人消息透露出去了,那又如何?他既不知道天罚原料里加了什么,比例又是多少,这种东西一步差就是步步差。
魏延山和父亲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死对头,若哪天父亲放弃太原才是一件匪夷所思的怪事。
父亲信任那些将领吗?自然是信任的,可并不妨碍父亲他的冷酷理智。
如果父亲的狠辣决绝能够从一而终,那周慎之看清楚父亲与他人相处的本质以后,周慎之也不是不能接受,但真切的喜欢一个人真的会如父亲这般吗?简直违背了他的本性而行。
“李记火烧铺子到了,你还不去买,到底在看我什么?”周绪拿出软鞭点了点前方不远处排成一条长龙队伍的人群。
周慎之一愣,顺着父亲的鞭子看向排队人群,这一排溜长队伍,没个二刻时间可买不到,见父亲毫不关心他刚才的话,周慎之心里有些失落又有些庆幸。
他下马排队,很快就陷入了周围嘈杂的人声里,耳朵里尽是些家长里短,不断起伏的吆喝声。
在这种热闹的环境中,周慎之的心反而冷静了下来,他对母亲仍然很敬重,他只是,对于素未谋面的爱情这种东西,产生了胆怯。
是的,他是个胆小鬼。
周慎之想明白了这一点,扯了扯嘴角,对自己自嘲一笑,父亲与母亲,阿妹要下江南了,好像是真正的一家人,连周十六也有份,其实以前也是他被留下居多,他一直都是被留下的那个,而且他也有非留下不可的理由,像是禁锢的鸟,只能在阆歌。
周绪在不远处,看向远方,雾气马上就要被喷薄而出的太阳融化干净了,无邪山已经露出了山峰处那可怜的点绿,北方的春天来的实在太迟了。
江南已经春花烂漫,阆歌却还在寒冬的尾巴里。
春寒料峭,冻杀年少。
他看了一会,面上无多大表情,除了在夫人面前笑容多些,周绪平时不经常笑,他想起年少时的自己,性烈乖戾,杀人如麻。
周绪骑马去了临街。
于是等周慎之买完驴肉火烧出来后,并没有看到父亲,他骑马停留了一会,没有见到人,想着父亲定是先回家了。
于是也往前离开,没过多久,就听见了熟悉的马蹄声,周慎之回头一看,是父亲在他后面骑马而来,周慎之连忙停下。
“怎么走了?”周绪道。
“我还以为父亲您先去家了。”周慎之回道。
“一起回吧,这给你阿娘。”周绪买到了东西,心情好了一些。
“是,父亲。”周慎之应道,接过父亲手中的东西,发现是红豆甜饮,里面不知加了何物,香气格外浓些。
走了一段路程,周慎之拎着只有一个的甜饮,想起家中还有阿妹,觉得有些不妥:“父亲,要不再买一份甜饮给阿妹?”
“就买一份,你不要?”周绪看向儿子。
“这红豆甜饮是甜的,儿不爱喝,阿妹可能喜欢。”周慎之道。
“你母亲做的糕点奶茶也是甜的,你怎么爱喝了。”周绪发现今天是个好天气啊,太阳出来的很快,照人身上暖洋洋的。
周慎之心里一紧,又有一种终于来了的尘埃落定感,哪怕父亲声音里并没有质问的意味,他还是感觉到了伤心。
“因为它们是母亲做的。”和其他人自然不一样,周慎之不爱辩解,闷声道。
“既然不喜欢,以后就不要吃用了。”周绪轻描淡写道,完全不在意儿子刚刚的话。
周慎之呼吸一窒,咬牙道:“您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我知道,你只是在心中怨怼我。”周绪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好像在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他看向儿子,冷静剖析道:“觉得我对你娘不好,觉得我在你小时候对你关心不够。”
周慎之低着头,手骨攥的发白,俄而又猛烈抬起头,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一字一句道:“难道不是吗?”
周绪居高临下,语气冷漠:“那你如何?”
周慎之的背脊突的弯了弯,好似不能承受这短短四字的重量。
“也许是我给你有恃无恐的偏爱太多了,所以才让你蠢到如此地步。”周绪自言自语,不去看脸色苍白,眼睛泛红的周慎之。
“既不类我,要汝何用?”
周绪残忍至极,言语之间血淋淋一片,剜着周慎之的心。
第184章 (修)
周宅。
萧洛兰卷起厚布将熬得鲜黄透亮的菌菇鸡汤从托盘里取出来放到每个人的食案前, 今天的早餐很丰富,澄黄养胃的小米粥,软和带着麦香的面饼, 酱羊肉,以及每人一碗的营养鸡汤。
每张食案上各有一小花瓶, 里面间插着花。
萧洛兰很喜欢布置家里, 注重家庭氛围感, 自学了插花后, 现在这门技术终于又有了用武之地。
“阿娘, 阿娘,好香啊!”萧晴雪一进来就闻到了鸡汤香气,她一向起的迟,现在日头升高, 正是一个适合吃早饭的时间点。
“我把你那碗的油沫撇掉了, 一点也不腻。等会多喝点。”萧洛兰心满意足的弯起眼睛, 女儿一张小脸被自己养的珠圆玉润的, 瞧着就好看。
“好啊。”萧晴雪一听感觉更饿了。
萧清河站在表姐身边:“姑母早安。”他环视一圈,发现今天五张案桌都有丰盛的早食且未动过,少年郎好奇问道:“姑母,姑父和表哥是在练武场吗?我去喊他们。”
萧洛兰笑道:“他们办事去了,等会就回来。”
说实话,萧洛兰还是很佩服周宗主深夜说起来就起来的毅力, 慎之也是, 也不知父子俩深夜和那些官员在密谋什么事情。
“阿爹和阿兄可真是工作狂啊。”萧晴雪感概了一句, 她摸了摸肚子, 拉着清河的手就道:“走, 我们去门口迎接他们。”
两人刚出门, 萧晴雪就看到了阿爹,她兴奋的跑了过去,笑容明媚:“阿爹你终于回来啦,就等你们…”开饭了!
话说到一半,萧晴雪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的笑容也敛了几分,规矩的站在道路一旁,眼睛不停的往阿爹脸上瞅,小心脏一跳一跳的,看惯了阿爹的笑和模样,乍一见阿爹没什么表情的样子,萧晴雪心里直发怵。
萧清河垂眼观心,不自觉的屏住呼吸。
“在等爹吃饭?”周绪停下脚步。
“啊,是的,爹。”萧晴雪只觉风雪扑面,心都提了起来,眼睛乱瞟,没看到经常跟在阿爹身后的阿兄,她不禁问道:“阿爹,怎么没看见阿兄啊。”
“估计等会就来了。”周绪连声音都是平淡随意的,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说完大步向前走去。
萧晴雪闭上眼睛,等阿爹走远了,才长长的舒出一口气,一只手拍了拍胸脯,脸上犹带惊色:“阿爹这是怎么了?”
“真吓人。”萧晴雪心有余悸,声音小小的,其实阿爹也没皱眉瞪眼,他只是不笑了而已,可目光就说不出的骇人。
“表姐,我们在这等表哥吗?”萧清河出声道。
“当然了,阿爹和阿兄一起出去的,等阿兄回来我们问问他,阿爹为什么心情不好。”萧晴雪抬头看天上的大太阳,纤细腰肢间,庭芜绿的宫绦随风起舞,她转了个身,打算就这在等着。
萧清河乖乖的站在表姐身侧,也看向小道尽头,却等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大堂内。
听到身后传来的熟悉脚步声,萧洛兰把最后一张食案上的食物摆盘完毕,她头也未回,柔声道:“你和慎之回来的刚好,吃完饭以后再赶紧睡一觉休息休息。”
她直起身,诧异的望着周宗主,朝后面看了看,没发现慎之人影,连女儿和清河也不见了。
萧洛兰缓步走到周宗主面前,发现这人眼底黑沉沉一片。
“慎之没和你一起回来吗?”萧洛兰疑惑道。
周绪牵过夫人的手坐在首位,端起鸡汤就饮了一口,等全部喝完了才道:“不用管他了,我们先吃。”
“你和慎之这是又闹矛盾了?”萧洛兰坐于周宗主身侧,语气有些无奈,这父子俩怎么回事,她还想多说几句,发现女儿和清河进来了,便停下了问话。
“吃饭吧。”萧洛兰准备等会去慎之那里看看。
“阿娘,这是阿兄买的烧饼和红豆甜饮。”萧晴雪把食盒放到桌上,芳云上前取出分之。
驴肉火烧一人一块,红豆甜饮独两份。
萧洛兰望着红豆甜饮,问道:“慎之人呢?”
萧晴雪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阿爹平静的脸,道:“这些是阿兄好友谢氏郎君送过来的。”
“谢郎君送完就离开了。”
一顿饭吃的沉默无声,萧晴雪对阿娘眨了眨眼睛,有些不安,她如今有了官职,军师中郎将,吃完饭后自当去府衙上班的,而清河表弟也没身份插手周家家事,家里只能靠阿娘了。
萧洛兰察觉到女儿关心,眸色温暖,叮嘱道:“吃完饭快些去府衙吧,以免迟到了。”
“我知道了,阿娘。”萧晴雪应道。
“蒋大已经在府外门口等着了。”周绪知晓女儿惫懒的性格,提醒了一句。
萧晴雪一惊,连忙出门,连对阿娘的再见也没来得及说,萧清河默默退下,房内只剩二人。
萧洛兰盛了一勺红豆甜饮,软糯糯的豆沙里还有几颗小圆子,吃起来香甜可口,见周宗主一张冷脸吓人不说话,手腕一转,重新盛了一小勺红豆甜饮递至这人嘴边。
周绪望着夫人笑意吟吟的模样,手碰了碰她的鬓发,冷硬的神色缓和,还是用了一勺。
“已经没人了,现在可以和我说说,你们两人发生什么事了吧?”萧洛兰道。
“孩子大了,翅膀硬了,知道忤逆了。”周绪将那碗红豆甜饮拿过来,亲自喂夫人。
萧洛兰明显不信,蹙眉道:“你是说慎之吗?他对你一向孺慕孝顺,怎么可能忤逆你。”
周绪喝了口茶,贴身长刀横于膝处,手肘靠食案端着一碗红豆甜饮,另一只手用温帕细细的擦了擦夫人的唇角,只简单说了一句。
“那孩子心里有怨。”
萧洛兰一怔。
“还有嫉妒。”周绪对着夫人微笑道。
萧洛兰根本没听明白,却觉得这样微笑着的周宗主比刚才冷脸的周宗主似乎还要吓人些,她咽下甜软的红豆沙,就想起身,周绪拉住夫人的雪腕,让其坐下来,将昨晚以及早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慎之说,以后他成亲了,定会对妻子好。”
周绪目光玩味,冷笑道:“他这是在向他老子发火,表达满心的不忿。”
萧洛兰迟疑道:“会不会是你想多了。”
“没有。”周绪凑近夫人:“他就是在怪我对他娘不好,尤其是有了对比之后。”
萧洛兰抿了抿唇,有些不知道怎么办。
周绪抬起夫人的脸,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夫人雪白的下巴:“我对夫人越好,慎之心中就会越发怨怼我。”
“自然也会稍微的嫉妒一下夫人。”周绪倾身,吻着夫人莹白的耳尖,感受到了不明显的战栗。
萧洛兰从不知道慎之心思居然这般重。
“红豆甜饮本就是我买给夫人喝的,当时只买了一杯。”周绪玩着夫人的手,继续说起后面的事:“慎之想着晴雪没有,后面又去买了一杯,让谢德庸送过来了。”
萧洛兰全部听完,又隐隐担心起了慎之的心理状态。
毕竟周宗主那两句话,比杀人诛心不妨多让,慎之还极度崇拜孺慕他父亲,尤其是小时候还被换过一次,心理本就有创伤,万一刺激过头怎么办?
“我还是去看看慎之吧。”萧洛兰有些不放心。
“看他做甚?”周绪凉薄冷淡道:“既不类我,要他何用。”
萧洛兰怔怔看向外面庭院,轻声道:“以后别这样说了,这话很伤人心。”
她仅仅旁听,就感觉到难过了。
如果以后她和慎之实在母子缘浅,萧洛兰也不会强求,但无论如何,萧洛兰都希望慎之可以好好的。
“我们就不下江南了,明天我对十六说一声,春夏天在阆歌也挺好的。”萧洛兰道。
“我觉得不好。”周绪道。
萧洛兰轻轻的叹了口气,有些忧愁,似春雨蒙蒙。
晚间时候,慎之来明心堂用飧食。
父子俩谁也没有说话。
其实萧洛兰觉得周宗主的性子更古怪瘆人,对慎之的教育简直就是拿刀子往慎之的心里戳,不仅戳还要搅个稀巴碎那种。
而慎之不过一天时间,就变成了阴郁样子。
好好一个爱笑的阳光青年硬生生的被周宗主搞变态了。
萧洛兰真愁。
第185章
大半月时间一晃而过。
萧洛兰站在搭好的葡萄架下, 仰头望着从葡萄架下漏出来的阳光,金灿灿的,抬手擦掉额头细汗, 萧洛兰直起身体,露出一个笑容。
三月种下葡萄幼苗, 六月份就可开花, 幽州夏季炎热, 日照充足, 说不定八月就能吃到葡萄了。
有了葡萄架, 家里就多了一个去暑的好去处。
萧洛兰看了看,觉得很满意,一旁的秋月,冬雪伺候着擦手净面, 春花拿过披风披在主母身上, 顺便拿过锄头等物。
“夫人喜欢吃葡萄吗?”秋月见主母脸上香汗细细, 为了一株葡萄竟和冬雪一起搭了个葡萄架, 好奇问道。
“喜欢。”萧洛兰看向秋月,道:“等我不在府里了,秋月可要好好替我看着这葡萄,不能让虫害了。”
“奴知道了!”秋月回道,见主母宽和,多说了一句:“别庄就有葡萄园, 夫人想吃的时候可以让管事的送好多过来, 不用亲手劳累种植呢。”
“也没累到我。”萧洛兰觉得这群小姑娘还真可爱, 就种个树而已, 又不是什么力气活, 她笑道:“花园有葡萄树就可以随吃随摘, 很方便,而且葡萄架可以纳暑乘凉,一举两得。”
春花跟着主母离开花园,目有疑惑。
如果要方便的话,葡萄树种在明心堂不是更方便,为何种植在山腰处的天然居呢?这里距离明心堂挺远的,要穿过镜湖才能到这,天然居反倒离鹿鸣苑和月影居近一些。
沿着游廊往明心堂走,穿过一条人工湖,萧洛兰踏上小桥欲去明心堂,就听到了女儿和十六的声音,自从十六知道要去江南,几乎每天都往这跑,勤快极了。
“堂妹,等等我啊,走那么快做什么?”周十六嬉皮笑脸的跟在萧晴雪身后,又问了一遍:“我们是不是五月初就去江南,到了江南先去大狐怎么样?还是广陵,我听说今年的洛阳会很热闹,要不我们再转道去一趟洛阳。”
“周十六,你好烦。”萧晴雪不胜其扰,皱起秀气的眉,道:“你真想知道,可以去找阿爹问个清楚,我也是跟着去的,哪知道先去哪里?”
周十六立刻住口了,让他去问伯父,他宁愿当个哑巴。
“阿娘。”萧晴雪眼睛一亮,提着裙角就快跑了过去。
“哎,哎,堂妹,注意你大家闺秀的仪态。”周十六看着大步跑步的萧晴雪,抽了抽嘴角。
萧晴雪回了周十六一个鬼脸,见阿娘当然是要用跑的了。
周十六一噎。
“跑慢点。”萧洛兰道,等十六也到了近前:“十六,中午在这吃饭?”
“好啊,谢谢伯母。”周十六对着伯母就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没半点不好意思。
周十六注意到伯母鞋底沾了些软泥,道:“对了,伯母,你在做什么啊?”
“阿娘在种葡萄给我吃。”萧晴雪表情矜骄:“等葡萄熟了,你可以过来这边吃一串。”
真小气,周十六腹诽道,见这条路也通慎之堂哥的月影居,想起自己似乎也挺长时间没见慎之堂哥了,便道:“伯母,我去找慎之堂哥玩了。”说罢,潇洒离去。
萧洛兰目送周十六轻车熟路的往慎之那里走,连带路的小厮也不需要,自己便带着女儿回了明心堂。
“阿娘,阿爹和阿兄还没和好啊?”萧晴雪揽着阿娘手臂,小声问道,这都大半月了,阿爹和阿兄都还没说过一句话,冷战的可真久。
“过一段时间就好了,你别操心。”萧洛兰摸了摸女儿的发髻,温声道。
其实萧晴雪到现在还不懂阿爹和阿兄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她感觉最近阿兄瘦了,也不爱笑了。
回到明心堂,萧晴雪发现今天阿爹没在家哎,她挠了挠脸颊,手托腮,望窗外发呆。
月影居。
周十六勾着书棋的肩膀:“快去给你家少主通报一声,就说我来了。”
书棋见是十六郎君,回礼道:“十六郎君,少主在落笔阁。”
“该不会又在看书吧?”周十六哀怨道,这也是他不太爱找慎之堂哥的原因了,明明小时候好的好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偏偏堂哥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居然喜欢看书了,周十六现在看见书本就头疼。
他脚步一转,去了落笔阁。
不等书砚通报,自己就推开了书房大门进了内书房,就见慎之堂哥趴伏在书桌上,似在偷懒小憩,桌前堆了高高的一摞书籍。
周十六心中大喜,他疾步上前,正欲大笑的时候忽然发现慎之堂哥紧闭着眼睛,豆大的冷汗已经浸湿了鬓角,浓眉紧锁。
周十六被吓了一跳,连忙喊醒慎之堂哥:“堂哥,堂哥?!”又扭头喊道:“书砚,你进…”
“勿要聒噪。”周慎之声音有些沙哑,对进来的书砚冷斥道:“出去。”
周十六看向堂哥,发现他眼底都是血丝,忍不住关心道:“堂哥,你刚才怎么了?”
“只是睡了一会。”周慎之道。
“该不会做噩梦了吧。”周十六凑近观察。
周慎之喝茶的手一顿,推开周十六的头,垂眸道:“没有。”
“可你瞧着似乎不太好,要不要喊个医师来?”周十六道。
“不用,你这次来就为了讲这些废话吗?”周慎之喝了口冷茶,彻底恢复了清醒。
“当然不是了。”周十六老实说道:“我今天也留在这吃饭,想着好长时间没见你了,就过来找你玩。”
周慎之以手抵额,缓解头脑涨疼,闭眼道:“府里你哪里没有去过,想在哪玩就在哪玩,我今天有事不能陪你。”
周十六认真瞅着堂哥,冷不丁道:“堂哥,你心情不好啊。”
“是不是有烦心事?可以和我说啊?”
周慎之看了一眼周十六,青年侧脸半隐在浮光中,凌厉瘦削,神色古井无波。
“这是怎么了嘛。”周十六心里委屈极了,他好心好意关心堂哥,堂哥居然不领情,明明他们小时候以前最要好了。
周十六很难过,难过的声音都闷闷的。
“莫做小儿痴态。”周慎之见不得周十六那么大人了,居然还在他面前撅嘴,头更感炸裂般疼痛,沉声道。
周十六瞧着堂哥脸色实在不好,心打了个突,周慎之缓过那股劲,将桌上冷茶一饮而尽,茶叶冰凉苦涩,周慎之习惯性的嚼着茶叶,面无表情。
“堂哥,我给你倒茶啊。”周十六见堂哥茶喝完了,自告奋勇道,发现堂哥没反对,周十六摸了摸冰凉的茶杯,小声嘀咕道:“堂哥,你怎么和伯父一样喜欢喝冷茶,要我说茶冷了就不好喝了。”
热茶袅袅,茶香四溢,周十六刚把茶倒好,突兀的伸出来一只手,直直将装着滚烫热茶的茶杯掷出了窗外,只听一声碎响,裂了彻底。
周慎之胸膛起伏不定,颧骨赤红一片,难以言喻的愤怒,羞恼,痛恨几乎要冲破他的心脏。
周十六望着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的堂哥,人都懵了,吓得他快速的离开了屋子。
周十六走后,周慎之紧紧攥着拳头,喘不过气来,父亲噩梦般的一直回荡在他的脑海内,如蚀骨魔咒令他痛苦不堪。
“既不类我,要汝何用?!”
书房内安静下来,周慎之闭上眼睛,惨然一笑,笑自己可悲可笑,自己这么多年的种种努力,难道父亲就看不到吗?
他究竟要做到何种地步,父亲才会满意。
明心堂内。
萧洛兰看见周十六慌张而来,蹙了蹙眉,让春花带着女儿先去隔间吃饭。
周十六一看到伯母就倒豆子一般将堂哥可能生病的事说了一下,在他看来,堂哥肯定是生病了,才脾气反常。
“我知道了。”萧洛兰对周十六笑了笑:“你和晴雪在这先吃,我去看看慎之。”
周十六去吃饭以后,萧洛兰站在原地想了一会,最近她也没主动去慎之月影居那边,就是担心慎之会认为自己插手他那边的事。
这算是迟来的青春期吗?萧洛兰还真有些犯愁,青春期的孩子一般自尊心高又敏感,情绪偏激且容易钻牛角尖,再加上慎之本就比一般孩子心思要重些。
现在,周宗主还没在府里。
萧洛兰想了想,还是去了月影居。
进入书房看见了烧的满脸通红的慎之。
萧洛兰伸手一探,只觉慎之额头滚烫一片,又再看看狼藉的桌面,萧洛兰轻声唤道:“慎之。”
周慎之抬起头,浑浑噩噩间,站起身欲行礼:“母亲。”
“你生病了。”萧洛兰叹了口气,打开书房内屋,里面一应俱全,招手道:“你先过来躺下休息会。”
周慎之沉默的站在原地,过了一会进入小榻间躺下,一沾上床铺,头脑涨疼无比。
萧洛兰让书砚去请李大夫过来,书棋去准备热水毛巾,又吩咐小厨房熬煮些有营养的清汤。
一系列事情做下来,萧洛兰发现慎之似乎睡着了,书棋在一旁伺候少主,拧干湿帕放在少主额头上,李繁来了以后,一眼就看出是邪风入体着凉了,心有郁结,开了些药,书砚去小厨房煎药。
萧洛兰坐在一旁的绣凳上,让书棋倒些温水喂给慎之,没想到慎之极其抗拒温热茶水,竟是干烧也不喝一口。
萧洛兰望着隐忍倔强的慎之,让书棋去给温水里加些蜂蜜。
“少加一点。”萧洛兰想起慎之不爱吃甜的,又叮嘱了一句。
书棋退下以后,萧洛兰给慎之换了帕子。
周慎之烧的难受,耳朵脸庞红通通,嘴唇干裂,喉咙也开始肿痛起来,极力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的看到了母亲坐在床边不远处。
搭在被上的手指动了动。
周慎之嘶哑开口:“…谢谢母亲。”
萧洛兰继续给慎之换帕子,轻声道:“不用谢,你生病了知道吗?”
周慎之知道,昨天夜里下了大雨,他卧室的窗户忘记关了,原本就是起身随手一关的事,可他当时陷入了噩梦余悸,只觉深夜大雨浇淋在身上分外舒适,好像可以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一些。
“生病了就要好好休息,多喝温水。”萧洛兰又伸手摸了一下慎之额头,发现还是滚烫的很,有些忧心,面上安慰道:“等会喝药出汗就好了。”
书棋端着蜜水进来。
周慎之不习惯被人喂食,半靠着坐起来,接过书棋手里的碗,他现在肺腑犹如火烧一般,更想饮冰解渴。
萧洛兰见慎之迟迟不动,主动说道:“只加了一点点蜂蜜,不怎么甜。”
“你多喝些。”
周慎之抬头,眼底烧的血丝密布,可也能看清母亲焦急关心的目光。
周慎之的心猛地抽痛了一下,不敢看母亲担忧的脸,鼻尖堵的发酸,将温水喝了干净。
萧洛兰舒了口气:“我守着你,你快躺下。”
周慎之躺在床上,昏昏沉沉,他也不知这病是心病所致还是大雨所致,一下子就击溃了他的所有防护,脑海里又回荡起了父亲剜心之言。
“咳咳!”周慎之剧烈咳嗽起来。
萧洛兰连忙拍了拍,让书棋去看看书砚的药煎好没有,自己转身去倒水,袖口忽然一紧,萧洛兰转过头,发现慎之拉着她的衣袖,烧的滚烫的脸上痛苦,不甘,又迷茫,他并未说话,只是轻轻的将额头靠在自己袖口处,安静又脆弱的蜷缩起来。
萧洛兰看着这一幕,一直守到慎之喝完药彻底沉睡。
动了动发麻的手臂,萧洛兰轻轻的将衣袖拿出来。
小雨淅沥,外面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明明早上还是晴天,萧洛兰伫立在门边,伸手接了几滴雨水,莫名惆怅。
她以前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话,人终将被年少不得之物困其一生。
慎之就是如此,那周宗主呢?萧洛兰望着踏雨而来的周宗主,思维有些发散,因为她想不出这人年少时能有什么不可得之物。
总觉得下一刻就要抢了再说。
等近前了,萧洛兰发现周宗主手上居然还拿着一把骇人的玄黑巨剑。
“公孙家炼制的巨阙。”周绪拄剑而立,天色昏沉下,他的笑容带着一股狰狞的血腥杀意。
“先帝曾赐我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可剑履上殿。”
“这次正好可以带着上朝用用。”
第186章
深青瓦檐, 朱红廊柱,墙角雨打芭蕉。
雨水沿着屋脊顺流而下,滴滴答答汇聚成连串珠线, 有些溅到巨剑上,顺着剑尖流淌至台阶下, 借着檐下的灯笼, 巨阙剑反射出宛若潺潺细水之流的色泽, 只不过那色泽黑红的好似血一流动, 古朴厚重的巨剑尚未开锋, 但萧洛兰看巨阙剑那可怖的高度厚度,怀疑这巨阙开不开锋都不影响它的杀伤力。
这玩意一看就巨沉巨重,不像一把剑,在周宗主手里倒像一把锤子, 抡起来就能砸倒一大片人。
萧洛兰拢了拢披风:“谁又惹你了。”应该不是慎之吧, 他都病倒在床了, 这父子两闹别扭还真是闹上真火了。
周绪手掌微用力, 玉螭虎纹剑首入手冰凉,巨阙剑格处缠绕着几圈褐色粗麻布条,隐泛着陈年已久的血腥气,周绪闻着那熟悉的味道,咧嘴笑道:“大概是贼老天吧。”
萧洛兰望着周宗主皮笑肉不笑的瘆人模样,心里有些发毛。
“夫人怎么到这了?”周绪手腕拧转, 巨阙剑就停在了身侧, 他在夫人面前站定, 挡住了细雨斜风的早春寒意。
萧洛兰轻轻的推开书房的门:“慎之生病了, 我过来看看, 现在他刚喝完药睡下, 你进来的时候动作轻点。”
“生病了?”周绪拧眉,跟着夫人进了书房,昨天不还好好的吗。
屋内暖气融融,难得的燃了炭盆,放置在房间一角,萧洛兰撩开卷帘,进入书房内室,将窗户打开一些,透些新鲜空气进来,随后坐在床边绣凳上,发现慎之还没退烧。
萧洛兰忍不住担忧,探手摸了摸慎之的额头,还是滚烫一片。
这药喝了怎么不管用?萧洛兰蹙眉,起身想让书棋再把李大夫请过来一趟仔细看看,发现书房外,周宗主根本就没踏进内室一步,反而站在书桌前,翻阅着书桌上的一摞书。
萧洛兰心里轻恼:“慎之都病了,你还不去看看他。”
周绪将巨阙剑放在书桌上,随后坐在椅子上,看着夫人焦急的玉容,心下一软:“不是已经喝了药?我们在这守一会便是。”他随手拿起一张字帖看着,点评道:“文人常说,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我看慎之这字刚劲过猛,锐气毕露,一点也没学到他老师的藏拙敛锋之韵。”
萧洛兰气闷:“你自己的字迹都飞扬到没眼看了,还说慎之。”转身去了门外。
周绪看向挂在书墙上的孝字,窗外雨声滴滴,屋内寂静无声。
过了好一会,他才进入内室。
坐在床边,周绪望着周慎之烧的不省人事的模样,忽的气笑了一句:“小兔崽子气性还挺大。”
周慎之睡的昏昏沉沉,耳边似乎传来了父亲的声音,忽近忽远,听不太真切,他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发现父亲穿着玄色轻甲就坐在他床沿,有一瞬间,周慎之还以为回到了小时候。
他眼神恍惚了一瞬。
“你这几天字没练好,等病好了还需多练练。”周绪不在意儿子的沉默,道。
周慎之紧咬着牙,不去看父亲,心里憋火,眼底烧的猩红一片,浑身都在颤抖,一字一句道:“我不练!”
周绪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周慎之硬撑着头,昂首以对,烧的干裂的嘴唇溢出血丝,声音嘶哑至极:“既然我不类您,无用之人还练字做甚?”
周绪冷冷望着儿子,周慎之梗着脖子回望,嘴唇微颤,眼眶泛红。
“不想练字那就回陆家去吧。”周绪冷然一笑,丢下一句,随即起身。
周慎之脑袋里的那根弦瞬间就崩溃了,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翻身赤脚下床,挡住父亲的去路,血气翻涌间,连嘴巴里都是血腥味,怒不可及道:“你是不是又想把我送人,是不是?”
“我就知道,你就是不想要我!”周慎之多年压抑在心底的情绪彻底爆发,声嘶力竭的吼道:“可我才是你的儿子!我才是!”
萧洛兰望着慎之,发现他满脸泪水,微微怔神,在她印象中,慎之一直是沉稳冷静,克己守礼的模样,她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般失控。
周绪径直走向书房外间。
周慎之站在原地,面色苍白。
萧洛兰眼见周宗主拿了巨阙剑就走,竟是不管不顾了,眸内微惊,提裙上前按住周宗主的手:“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
周绪脸颊肌肉抽动了一下,握着剑的骨节咔擦做响,极力忍住心底的暴戾,坐回主位上。
萧洛兰再看向慎之,发现他就只穿了单衣,将搭在衣架上的大氅递给他,温声道:“穿好衣服,别着凉了。”
周慎之接过大氅闷声道谢,背着母亲披上,他是个注重礼节的人,万不会让自己在母亲面前衣衫不整。
萧洛兰让慎之坐到书房座椅上。
父子两人谁也没说话。
“喝点水。”萧洛兰从慎之这里打开话题,至少犯犟的时候,慎之比周宗主要好说话。
周慎之努力对母亲笑了笑,神色憔悴。
“你们怎么吵架了?”萧洛兰特意看了一眼周宗主,发现这人眯着眼打量着巨阙剑,不知在想什么。
“父亲想让我回陆家。”周慎之道。
“不想练字,不求上进,周家又不养闲人,除了陆家,他还能去哪。”周绪声音一直冷淡趋近冷漠,手指敲了敲巨阙剑的剑身,剑鸣嗡锐,他端详着这把剑,细看上面的花纹,略有怀念。
周慎之听着刺心窝的话,猛地抬头望着父亲,握着扶椅的手青白的可怕。
“慎之生病了,当然是在自己家修养。”萧洛兰止住周宗主伤人心的话,打了个缓场:“而且今天是休沐,本就是休息天,没休沐的时候他日日去府衙上值,未有一日得闲,你这话说的好没道理。”
“练字一事也不急于一时,等病好了再练也不迟。”
周绪目光从巨阙剑上移开,定定看向周慎之,过了一会,道:“你想如何?”
是“你想如何?”的认真询问,而不是那句“那你如何?”般的高高在上,冰冷无情,周慎之听到父亲的这句话后,高大的青年微微弯了弯腰,面容藏在褐色大氅里,看不真切,只有青年的沙哑声音带着微不可闻的恳求模糊传来,偏执重复道。
“…我只要你收回那句话。”
“收回那句话。”
这小兔崽子闹个不停就为了他大半月前的一句话?周绪揉了揉眉心,重重吐出一口气,依他年轻时候的脾性,若听到自己父亲说他什么不类已的屁话,他肯定嗤之以鼻,不类已就不类已,他根本不屑像任何人。
“过来。”周绪道。
周慎之走到父亲桌旁站定,周绪打量着他,发现他眼眶通红,颧骨也赤红一片,整个人烧的狼狈憔悴,他略嫌弃的冷声道:“后天去练武场和我练手过招。”
周慎之紧抿着唇,倔强的不应声。
周绪用手指敲了敲巨阙,道:“到时我用巨阙。”
周慎之再也维持不住表面的平静,整个人都裂开了,不可置信的看向父亲还有巨阙剑,这巨阙一剑下去会死人的吧?!
周绪笑了,小兔崽子还敢和他闹。
“怎么,不敢?”周绪淡淡道。
周慎之明知道父亲故意在激自己,可还是不由自主的回道:“去就去。”
“那就说定了。”周绪微微一笑。
周慎之咬牙应声,他不信父亲还真能打死他。
周绪收起桌上的一摞书籍,摆好,见夫人一直在看着他们,轻咳了一声。
周慎之直直看向父亲。
周绪虎着脸。
周慎之咳嗽了起来,又急又气,固执的盯着父亲。
“好的不学坏的学,尽学了一身犟性。”周绪起身,不再说什么,把座位让给了周慎之。
周慎之坐在座位上,等父亲和母亲走后,这才松开紧攥的手,眼里渐渐有了光彩。
许久,后窗那边才露出一个头来。
谢德庸毫无世家风度的双手撑窗跳了进来,衣服上都是泥,他望着生病的好友,坐在他的对面,凑前问道:“生病这招如何?”
周慎之裹紧大氅,没什么表情。
谢德庸却觉得原先萦绕在好友身边的沉郁颓废之气一扫而空,整个人又恢复成了以前的内敛骄傲。
“是不是和好了?”谢德庸笑的一脸自得:“我以前就经常装病博阿爹阿娘关心。”
“只要你爹你娘爱你,这招就百试百灵,管用的很,不过我没想到你还真生病啊。”谢德庸觉得好友身上滚烫的吓人,看好友眼神都不对了,果真是个对自己狠的狠人。
周慎之喝了口温茶,似乎还能尝到蜜水的甜味,他心情愉悦的将茶水饮尽,又将书桌上花瓶里的花打理了一番,早上在十六面前作态时,他很小心的没有让热茶溅到花,所以现在那些花仍然芬芳依旧。
“慎之,你怎么不说话。”谢德庸气馁。
“我生病了。”周慎之拿起一本书看着。
“刚才我远远瞧见节度使大人到这里,你不知道你阿爹的脸色有多吓人,吓得我到现在还觉得身上冷飕飕的,为你捏了一把冷汗。”谢德庸自顾自的的说道。
“幸好有你母亲在场。”谢德庸真心感谢好友的继母。
周慎之想起母亲担忧焦急的眼神,以往种种的好略过心头,他本不想让母亲掺和进来的,母亲是极好的,性情温和宽厚,对待他这个继子和对待阿妹一样,是他不好。
“阿娘自然是好的。”周慎之第一次这样称呼母亲,可惜声音轻轻,谁也没听到,说来也怪,原以为会说不出口,没想到说完以后,心绪豁达毫无滞涩。
周慎之怔了一下。
“对了,我父传信给我,圣上性情多变,竟连最受宠爱的熹皇贵妃也受到了冷落,还大肆选秀。”谢德庸摇着折扇,给好友说长安的事:“据说是因为圣上某一日夜梦神女,想要将神女找出来。”
“工部侍郎因结党营私,贪污受贿被圣上全家抄斩。可怜呐,许侍郎两朝重臣,白发苍苍,阖府上下儿孙百人,人头滚滚落地,无一人幸免。”
周慎之对前面不感兴趣,当今圣上好色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后宫佳丽早有三千,听到后一消息上了心,阆歌关押着勾结异族的王安一家,王安是工部侍郎的暗线,现在圣上将工部侍郎灭门,这是要死无对证了。
周慎之冷笑,决定明天加派人手严加看管王安一家。
“你说圣上梦到的神女长什么模样?居然连熹皇贵妃也冷落了。”谢德庸思忖。
周慎之对皇上的后宫生活一点也不想了解。
谢德庸见好友不关心,将更为隐秘的小道消息透露给好友:“我听说李家三郎曾经给圣上作过一副画,熹皇贵妃无意中看到那幅画这才导致龙颜大怒,差点被打入冷宫的。”
“什么画?”周慎之皱了皱眉。
谢德庸吞吞吐吐:“先说好,你生气起来不能打人啊,毕竟这画不是我画的,我也只是听别人说的。”
“说。”周慎之对磨蹭的谢德庸感觉自己耐心要耗尽了。
“听说画的是幽州主母。”谢德庸说完立刻离得远远的。
只听咔嚓一声,好友竟是捏碎了扶椅一角。
周慎之脸庞涨的通红,目光杀机必露:“你说什么?”
谢德庸落荒而逃。
第187章
练武场。
周十六两眼发直, 俊秀的脸煞白,望着场内对打的尘土飞扬的两人,哆嗦了一下, 喃喃道:“堂哥真是大伯亲生儿子吗?”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萧洛兰听着十六口无遮拦的话,轻瞪了他一眼。
“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阿兄当然是阿爹的亲生儿子了。”萧晴雪就不客气多了, 对十六翻了个白眼, 直接怼道。
“那为啥伯父还能下这么重的手。”周十六脸都扭曲了, 要知道堂哥病可是才好一天啊, 就被伯父拖到练武场了,他们周家以武发家,家族儿郎们或多或少都习武,连他爹他哥们早上起来也要耍一通, 可是…可是…
谁家练武用重剑啊!周十六心里呐喊, 只觉得那把巨阙剑在伯父手上如虎添翼, 剑声呼啸如雷, 重若万钧,不由衷心佩服堂哥的闪躲能力,这玩意碰到一下,不得吐血啊!
周慎之躺在地上,气喘吁吁的用幽州刀格挡住巨阙剑刃,手背青筋暴起, 额头上都是汗, 绕是如此, 巨阙剑还是一寸寸压了下来。
周绪握剑的手腕迅速拧转, 剑身一抖, 原先轻飘飘的攻势突然声势暴涨, 伴随着金铁交戈声,巨阙沉钝的剑尖斜擦过刀身,劈了下来。
周十六立刻站了起来。
萧洛兰脸色一白,被吓了一跳,萧晴雪连忙大喊一声:“阿爹!”
灰尘散去,周慎之已经懒驴打滚滚到了一旁,虽然不雅观,但幸好还是险之又险的避开了,他扭头看向擦过耳侧的剑尖,单手撑地,喘着气,勉力支着幽州刀站了起来,脸色黑黑的,现在他的后背都是冷汗。
周绪笑道:“还打不打了?”
周慎之望着父亲戏谑的眼神,闷声道:“不打了。”他的手臂被巨阙传来的巨大力道震的发酸麻痛,心里愈发郁闷。
“明天还来不来?”周绪收起巨阙。
萧洛兰疾步上前,后又缓了缓脚步,对着周宗主嗔怪道:“慎之病刚好,过两天再陪你练武。”
听着夫人一锤定音的语气,如果再不识相恐会生气,周绪打了个哈哈:“就听夫人的。”
萧洛兰仔细看了一圈慎之,发现除了衣物上有些灰尘,其余的倒还好,精神头也不错,她笑道:“好了,练武也练过了,我们一起去吃午饭吧,晴雪早就等急了。”
萧晴雪嗯嗯点头:“我肚子现在饿的咕咕叫。”
周绪哈哈大笑,大掌拍在女儿的肩膀上:“走,走,为父带你吃好吃的。”一边走一边询问女儿在府衙当值有没有遇到什么问题。
萧晴雪摇了摇头:“没有啊,大家对我都很好,崔郎君就在我旁边,有什么不懂的问他就好了。”
其实她的工作真的很清闲,手底下的兵有蒋大帮她管着,公孙起公孙落负责的硝田事宜已经步入了正轨,她也用不着天天去看。
她是挂了一个中郎将职位,但出兵打仗是不需要她的,军师中郎将更像是一种谋士,参谋的文职,幸好崔郎君不嫌弃她什么都不懂,还让她参与阆歌的防卫布置,萧晴雪一下子就觉得自己肩膀上的担子重了起来。
连晚点上班都有心虚感了,毕竟崔郎君那么病弱的人都可以早到。
“还有我,还有我,伯父,我今天也在这吃。”周十六屁颠屁颠的跟在伯父身后。
周绪没理十六,点头道:“有什么事找什子就好,前两天逍遥子送了一些养颜的丹药给你阿娘,我看他们现在住的道观离城里挺远,就把长生道观拨给他们了,过几天他们估计会去衙门递交道士度牒,你自己安顿一下他们。”
长生道观?萧晴雪回想了一下,这不是三叔公的吗?
“三叔公会同意吗?”萧晴雪疑惑道。
“你三叔公年纪大了,也该享享清福了,现正在别庄养老。”周绪一脸欣慰:“他们一家已经跟着去了,长生道观没人打理也不行,刚好逍遥子就挺适合。”
周十六牙疼似的抽了抽脸颊,什么养老,远离了权力中心,在乡下混吃等死罢了,三叔公一向心高气傲,这个惩罚比杀了三叔公还让他难受。
伯父可真睚眦必报,特意等过了年才处理三叔公,周十六心颤颤的,靠近了堂妹。
“奥。”萧晴雪笑眯起眼睛,亲昵道:“谢谢阿爹,阿爹真好。”
萧洛兰和慎之在后面走着,听见了周宗主毫不掩饰的豪迈笑声,再看看身边灰头土脸,还在病中的慎之,有些过意不去。
两孩子岁数差的不大,区别对待真的不好,正想着怎么开解慎之,发现周十六跑到了天然居的葡萄架下看了一会。
“伯母,你种的葡萄怎么还没发芽啊?都第三天了。”周十六从小不沾农事,锦衣玉食宠过来的,对这葡萄苗新鲜的不得了。
萧洛兰被逗笑了,以袖掩唇,不紧不慢的说道:“葡萄发芽需要七至十天,还要看温度,土壤适不适合它生长,不是说种下去就立刻发芽的,想要葡萄顺利生长,需将葡萄种在温水中浸泡一天,再将它移植到湿润的纱布上,等葡萄种露白后才种下去,这样葡萄成活的几率会大一些。”
“伯母好厉害,懂的真多。”周十六没想到伯母居然懂得这么多,这一听就是认真栽种的。
“不事农桑,不识五谷,你还有脸问。”周绪对周十六板着脸,不过须臾,脸上笑容更大了:“夫人果真聪颖,连葡萄都懂得如何种植。”
萧洛兰脸色微赧,她以前没事时就喜欢看关于各种种植花草的书,也伺弄过花草,自觉算个半个门外汉,当不得周宗主如此夸赞,见他们都感兴趣便多说了一些:“等葡萄发芽后就要梨土除草,大约六月左右就会开花,七月结果,八九月葡萄就会彻底成熟。”
“到时你来吃呀。”萧洛兰邀请道。
“好啊好啊。”周十六小鸡啄米般点头,心想伯母比堂妹大方多了,堂妹只肯让他吃一串,他蓦得想到一件事,惊喜道;“我们要去江南,这一来一回的也需三个月,回来刚好可以吃到伯母种的葡萄。”
“也不对,如果葡萄成熟的晚,需要九月才能吃到。”周十六灵机一动:“不如我们在江南多呆一两月,如何?”
萧晴雪有些心动,看向阿爹和阿娘。
周绪还未说话,就听到了夫人温柔的拒绝声音。
萧洛兰仰头望着搭好的葡萄架,似乎看到了葡萄枝蔓缠绕搭架,枝繁叶茂下,葡萄串串,凉风习习吹去了酷暑热气。
她弯唇笑道:“就八月回来吧。”
五月去,六月到,七月玩,八月回,一共耗时三月,八月葡萄初初成熟时,他们就回来。
“那就八月吧。”萧晴雪立刻附和道,在哪都无所谓,她主要是想和阿娘在一起。
“江南那边始终不是我们的地盘,久留恐生变,还是早点回来好。”周慎之也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周绪也抬头望着葡萄架,架上现在光秃秃的一片,他看了一眼夫人,又看了一眼慎之,啧了一声。
周慎之被父亲看的莫名其妙,他刚才的话有什么不对,这次父亲与母亲下江南肯定要带兵的,但江南那地方龙蛇混杂,世家盘亘,是一滩浑水,还是在他们大本营幽州安全些。
周十六有些可惜,一个月还不够他玩的。
吃了饭后,萧晴雪跑去找她表弟萧清河,将他也带去了府衙,少年郎最近和家里书信有了往来,每日又习文练武,勤勉的让萧晴雪汗颜。
周慎之带着十六返回自己的月影居。
萧洛兰整理了一下下午要见婉娘时带的东西,青山娘子有了身孕后,渐渐和她们走的更近了,通常三人包一个小包间,可在里面听戏喝茶。
婉娘最近又写了些话本,让萧洛兰帮看帮看,萧洛兰帮看的久了,起了一些心思,这个时代虽然有印刷,但书籍还是贵重的,寻常人家想供养学子极为不易,学院里并非都是豪门子弟,穷苦人家的学子也需要时常抄书赚些润笔费养家。
萧洛兰也曾想过自己出资让那些书生抄书而后请一个老师教习那些不识字的人,后来仔细一想自己这个想法不就是一个缩小版的学堂,对比阆歌的学院,她一没有雄厚的师资力量,二是收费问题,萧洛兰私心不愿收费的,可学院人人都交束脩,她不收岂不是破坏了现有的稳定行情,容易激发矛盾。
思来想去,萧洛兰选择帮助慈幼庵。
慈幼庵就是古代的孤儿院,里面的孩子大多数都是孤儿,不少人是战死的士兵后代,周宗主对他们不错,集中扶养,供他们吃喝。
再破落的学子背后都有一家子人供养,慈幼庵里的孩子们孤身一人,无父无母,她前几天瞧去看了,心下实在不忍。
让那些幼儿启蒙,她自觉自己还是可以做到的。
人力有限,她只能尽力而为。
“夫人在想什么呢?”周绪一直望着夫人,趁着厅堂无人,迅速偷香了一口。
萧洛兰回神,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这样还能让学子们赚些润笔费,到时请一位品德高尚的老先生给慈幼庵的孩子们启蒙。”而且她时不时去看那些孩子们的话,也能保证那些孩子不受苛刻。
这世上有好人就有坏人,一个政策下去,可能本意是好的,但是并不妨碍有人在里面动手脚,中饱私囊什么的。
周绪将夫人抱在怀里,将夫人的手放在自己掌中,夫人雪白柔润的手像一捧干净的雪,他低头亲了亲,只要是夫人想做的,周绪一般很少干涉,眯眼笑道:“夫人想做就去做。”
他端详着夫人,抚摸着她的脸庞,忽的亲上她的唇,带着点力道。
萧洛兰眼睛顿时蒙上了一层水雾,轻蹙着眉。
周绪爱怜的舔了舔夫人泛红的唇色,哑声道:“夫人对慎之怎么那么好?特意八月回去吃葡萄。”
萧洛兰古怪的望着周宗主,这人莫非连儿子的醋也吃?真是小肚鸡肠。
萧洛兰觉得好笑,忍不住笑出了声,这人也不看看自己对晴雪几乎快宠上天了,既然他能对晴雪视若己出,将心比心,她也可以将慎之当作亲生儿子疼爱关心。
周绪按住夫人雪颈,呼吸微重的吻上她颈侧,眸光暗沉。
“心有所念,这日子便有了盼头,慎之就不会觉得时间长了。”萧洛兰弯眸笑道,眸光潋滟。
也许他们走后,慎之会在葡萄藤蔓攀上支架的时候,想着阿爹阿娘阿妹什么时候回来。
等结出葡萄,就会想着葡萄什么时候成熟。
只要发现葡萄生长,慎之就会知道日子一天天近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孩子不期待与亲人重逢的喜悦呢。
第188章
四月初。
幽州开始热了起来, 萧洛兰乘车从慈幼庵回来时,还带回了一些新鲜的梨子,准备回府做些雪梨银耳汤。
不过特殊的是, 今天她还带了两个熟人回来。
“快进来吧。”萧洛兰招手让郑小姑娘以及白衣僧人何进进屋,她回家路上碰巧遇到了逛街的两人, 小姑娘热情似火的送给了她一篮子甜梨, 萧洛兰听他们两人在找食肆吃晚饭, 就把人带回了周宅。
郑鱼心坐在外厅待客的椅子上, 道:“谢谢主母。”
“你们有什么喜欢吃的告诉我一声, 我让厨房做。”萧洛兰招呼两人用茶。
何进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微垂着眼,让那双不容于世的重瞳遮掩住:“多谢王妃,小僧吃些清淡的素菜就好。”
萧洛兰听到王妃这个称呼, 恍然想起来周宗主名头又增加了一个镇北王, 就是乍乍然听了还有些不太习惯。
“我想吃松鼠鳜鱼。”郑鱼心笑道, 她以前在江南吃过这道菜, 至今仍然念念不忘。
“好。”萧洛兰欣然道:“还有其他的吗?”
“没了,谢谢主母。”郑鱼心摇头,一脸满足,这个在外人眼里性格古怪的苗疆毒女此刻宛若邻家女子般单纯无害。
“樱桃吃吗,可能会有点酸。”萧洛兰让春花奉上两碟早春樱桃,现在樱桃比较小, 还有些小酸, 但吃起来也别有一番滋味, 萧洛兰打算后几日将这些早春樱桃弄成樱桃酱, 到时可以保存的久一点, 还可以用来泡果茶喝。
郑鱼心乖巧点头, 捏了一颗樱桃吃着,小脸先是一皱,随后越吃越觉得酸甜可口,何进见此,将自己那一碟给了郑鱼心。
萧洛兰笑望着两人。
“主母,下月江南之行还是我和何进跟着您。”郑鱼心笑眯眯的说道:“主公让我们俩人随候您左右。”
“您放心,我对江南一带很熟悉的,哪里好玩好吃的都知道,到时您跟着我,保证让您过的舒心。”郑鱼心拍着胸脯保证道。
萧洛兰倒觉得鱼心小姑娘可能会和自己的女儿更有话题,晴雪可是一心要去江南玩了,两个爱玩的凑在一起,一路肯定热热闹闹的。
“那我就指望你了。”萧洛兰弯眸道。
晚饭过后。
郑鱼心与何进对着主母告辞,两人走在无人的街道上,阆歌若无重大节日或要事,皆宵禁,因此夜里就显得清冷了些。
郑鱼心披着主母送她的披风,对着和尚笑嘻嘻的道:“何进,我们要去江南了,你要回你的老家洛阳看看吗?”
何进念了一声佛号:“来时无迹去无踪,去与来时事一同。何须更问浮生事,只此浮生在梦中。”
郑鱼心撇了撇嘴:“嘛意思啊?”
“小僧既然斩断俗世前缘,那些凡尘往事,对于小僧来说皆是虚妄,无需去寻。”何进面容慈悲若佛。
郑鱼心看了他几眼,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歪头抱臂在和尚面前站定,伸出手指点了点他的心口:“不是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吗,你这和尚怎么总是口是心非。”
郑鱼心想起自己初遇何进时,他白衣染血,似疯癫魔头般的样子,吃吃笑道:“何进小师父,听说喜欢骗人的和尚死后可是要下拔舌地狱的。”
“阿弥陀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何进在前面慢慢走着。
郑鱼心蹦跳着在他身边,头上银饰叮当作响:“何进,何进,你喜欢洛阳吗?”
何进道:“洛阳在我心里和阆歌没什么不同。”
郑鱼心恍然大悟:“那就是喜欢了。”
何进脚步一顿,想不到莽撞邪性的郑鱼心居然会说出这句话:“为何这样说。”
郑鱼心狡黠一笑:“笨和尚。”她自顾自地说道:“因为你看起来很喜欢阆歌啊。”
何进默然,随后洒脱一笑,他望着阆歌。
是的,他喜欢这里。
“我也喜欢阆歌。”郑鱼心似乎想到了什么,笑道:“我还喜欢主母,主公他们。”
“这次他们下江南,沿途的匪盗贼寇要遭殃了,杀他个天翻地覆。”郑鱼心拍手称快。
何进觉得此行没那么简单,其中应有深意,不过他们的任务就是护卫主母安全,所以其他的事,何进也就是想一下而已,毕竟三千烦恼已落,何必再自寻。
周宅。
萧洛兰看向周宗主书房里的堪與图。
上面细画了幽州地形山胜以及周边的区域,一直延伸到河西,接临并州等地,也就是太原,太原亦别称晋阳,幽并两大州隔山相邻,夹在其中的便是高芝的数郡之地。
萧洛兰看见隔壁邻居,高芝节度使所在的落川城被打了一个圆圈。
红的鲜艳的点围住了落川城。
“我们要和高芝打仗吗?”萧洛兰转头问道,她记得年前才刚打过回燚突厥,现在是又要打仗了吗,今天周宗主回来的很迟,女儿和慎之都下值回来了,他才带着深夜寒意回家,吃了两口饭就到了书房。
萧洛兰被他拉着也到了他的书房。
周绪此刻还在吃饭,他盘腿坐在席上,任由夫人打量观看着书房摆设,卤好的牛肉吃起来劲道喷香,一大碗面上葱花几许,酱羊肉两碟,浊酒一壶,有酒有肉,吃的极为痛快,吃完以后又处理了一些紧要的文书。
最后用湿巾擦了擦手,又吃了两个橘子,喝了口茶,恰好此刻夫人也看完了堪與图,听到夫人的话,周绪酒意上头,觉得夫人更可爱了。
周绪起身,弯腰拥住夫人:“高芝手中无兵,纵有几个念着高元衡情分帮助他的武将,也改不了他的结局,所以用不着我亲自出手对付他,常双林和戴成功会了结他的。”
“他现已对我无用,也是时候去死了。”周绪吻住夫人雪颊,只觉一股沁人心脾的馨香直往他心里钻,他还没忘记天使来时高芝首鼠两端的事。
去年之所以和高芝合作的原因在于,周绪可以兵不血刃的拿到河西的数郡之地,现在河西原本忠于高元衡的将领已经被高芝杀的差不多了,只要高芝一死,河西之地就会尽数落他手中。
“他死后,我们的江南之行可以更顺利些,沿着苍梧直达岱州,进淮右后,有庐州卢琮内应,庐山云雾飘渺,夫人若喜欢可以多留一段时间。”
“随后进入江南南清河郡,江南一带多水,广陵,金陵,姑苏,钱塘,百万参差人家,富庶流膏。”
“真是一个好地方啊。”周绪喟叹,笑容贪婪嗜血。
萧洛兰听着周宗主野心勃勃的话,以及眼里毫不掩饰的势在必得,迟疑问道:“高芝是河西节度使,杀了他我们不会有麻烦吗?”
“夫人勿担忧,高芝死了,接替他的就是新任的河西都知兵马使戴成功,他上去以后就以节度使病死在任上为由奏表留后,只是走个流程,长安那边同不同意根本无碍。”周绪握着夫人的手,两人坐在席上,又嫌夫人离自己太远,干脆让夫人坐在自己身前腿弯处。
随后双臂环住夫人,头微低垂,似醺未醺,看着夫人的脸。
萧洛兰听的心惊,皇权没落到如此地步,外面肯定更不太平了。
“那让鱼心和何进跟着女儿吧。”萧洛兰想想说道,侧头就见周宗主眼也不眨的盯着她。
萧洛兰微避开周宗主炙热的眼神,脸颊微红。
周绪低笑道:“这次下江南,我会带三千鬼屠骑,皆是北地悍勇精锐,以一敌百,夫人还不放心吗?”
“郑鱼心和何进两人就是让夫人解闷用的,我看你以前不是挺喜欢那个苗疆小姑娘的。”周绪亲了亲夫人的耳朵,声音暗哑。
“两个小姑娘在一起更有话题,我看着她们玩也开心。”萧洛兰闻到了周宗主衣襟处淡淡的酒气,这人怕热,天气温度稍微升高就穿上了宽袍大袖,在她面前更是没个正形,衣襟散开,热气蒸腾,浑身像火炉一样,萧洛兰没过一会,就被亲的气喘吁吁,脸颊发烫。
春日夜晚里。
周绪的眼盯着夫人说话时偶尔从被藏的严实的衣领里露出来的雪颈,手指忍不住动了动,掐住了夫人的腰。
萧洛兰脸颊更红了。
“夫人好香。”周绪亲着夫人的脖颈。
周绪抱了个满怀,吻住夫人,让她暂时不能去想其他的事情,他望着夫人潮红的玉容,粗糙的手抚过夫人身上的紫云纱,纱裙层层叠叠如花,直到花瓣似的裙裾没过周绪的手臂。
萧洛兰一双眼眸蓦地惊大,黛眉似蹙非蹙,眼波瞬间盈盈点点,鼻尖汗珠晶莹点点,鬓发潮湿,唇如胭脂,羞的脸颊通红。
周绪闻到了甜腻的香气,只觉花下春水潺潺,整个人都沸腾了起来,他爱极了此刻夫人难耐欢愉又羞涩不已的模样。
正似春潮带雨晚来急,暖树莺啼止不住。
周绪知道自己没文化,可并不妨碍他爱夫人。
就如此刻,他脑子里想的就是上面一句诗,自己还恬不知耻的诗兴大发胡诌了下一句。
第189章
深夜的得砚书斋, 仍亮着烛火。
萧洛兰披着宽松的玄色长袍,斜靠在软垫上一页一页的翻着一本江南游记,沐浴后的长发微干, 垂散于后背与前襟处,身上搭着一条薄毯, 神色宁静温柔。
周绪就坐在夫人前方不远处的案桌上处理公务, 时不时的抬头看一眼夫人, 突然叹了口气。
萧洛兰疑惑的望着周宗主, 不懂他好端端的为何叹气, 又看了看周宗主面前堆积的一摞文书,似乎明白了什么,关心道:“周郎可是累了?如果不急的话,明天再工作也不迟。”
周绪放下毛笔, 看着夫人薄毯下蜷缩起来的小腿, 美人榻上, 只露玉足, 一笑就带了些不正经的痞气:“夫人在我眼前,吾乐不思蜀也,根本无心处理政事。”
“那我先回屋?”萧洛兰放下书卷,听出周宗主话里的自我调侃,嗔道,明明洗完澡后她就想回去的, 结果周宗主一定要自己留在他这陪他。
“哎, 哎, 别呀。”周绪白天一整天都在外面忙, 早就对夫人想的不得了了, 就夜晚这么点时间, 他哪里舍得让夫人走。
萧洛兰看周宗主急了,噗嗤一声笑出了声,眼眸笑意弥漫,慵慵懒懒的支头笑望着他,雪白的手腕处翠玉镯绿莹莹的,好似碧绿水潭,本就极好的玉镯被养的绿水盎然,却比不过她的眼睛,恰似一汪被吹皱的江南春水,温柔缱绻。
周绪原本觉得书房安静,想说些趣话逗逗夫人,看到这样的夫人,微怔了一下,随后感到自己心脏重重一跳。
他走到美人榻前,将夫人连带着薄毯抱起。
两人一起坐在了案桌前,周绪怀拥着夫人,一边处理公务,一边满足的闻着夫人身上好闻的香气。
萧洛兰被暖暖的热度包围起来,靠在周宗主怀里继续看书,看完以后发现周宗主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此刻正拿着一张文书看着,神色认真。
因离得近,萧洛兰一眼就看到了文书署名,崔什子敬上。
是崔郎君写的?萧洛兰起了好奇心,便多看了一会,一眼就看到了文书上所写的招贤令。
“昔日燕昭王招贤以筑黄金台,礼郭隗以致士。乐毅剧辛先后至,六国贤士接踵而来,士争凑燕,得以大败齐国,值此乱世,主公不若效仿燕昭王,死骨千金,以求天下大才。”
“…世家专横,寒士难有投效之门,萧公大儒之师,家藏浩瀚,可录刻万卷之书置于台上,辅以华盖飞黄,青玉流觞,届时广发诸郡,以示主公求贤若渴。”
“尔后,盖有能者,非将不出黄金台,非相不入青玉案,此为招贤之令。”
萧洛兰目露惊羡,仅仅读着就有一股心潮澎湃之意,崔郎君这份文书写的真好。
周绪也看完了,他摸着胡茬,笑看向夫人:“萧公嗜书如命,想从萧公那里获得万卷藏书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萧洛兰一下就想到了招贤令最重要的一环,现如今一些书籍还是世家的传家之宝,轻易不得外借,如果真有万卷藏书做噱头,这个黄金台才算是黄金台,才能把名声打出去,也可视作对人才的尊重。
毕竟一句流传已广的话已经深入人心。
书中自有黄金屋。
萧洛兰认真想了想,道:“不如我来录刻萧公藏书,都是一家人,应该没什么吧。”萧洛兰说道最后有些不自信,藏书肯定是非常珍贵的书籍,也不知萧公愿不愿意。
周绪哈哈大笑,摸着夫人的手,亲了亲:“我与夫人说笑的,萧公深明大义,到时肯定会乐意之至。”就是心可能会滴血罢了。
萧洛兰不疑有他,舒口气道:“我还是提前写信告知萧公一声,这次送清河回去再添些礼物,总不好让萧公白白付出。”
周绪望着夫人的脸,微微一笑。
“周郎,你打算在哪里筑台?”萧洛兰问道。
“内城漳水处,离节度府衙二十里。日行半日即到。”周绪道,显然早有打算,连地址都选好了:“我要让进入阆歌的人都能看到一座以金箔贴柱,琉璃做瓦,名副其实的黄金之台。”
萧洛兰被财大气粗的周宗主吓了一跳:“那岂不是要浪费好多钱?”其实黄金台象征意义大过它的本身,这样做是不是太奢侈了。
“好夫人,我知你节俭,但这钱必须花。”周绪拿起崔什子献上的招贤计,道:“还要花的人尽皆知,天下声闻。”
周绪继续道:“招贤令一出,来我这里的也许有世家之人,但我相信还是以寒门豪强居多,亦或是落魄世族,他们来我这里想获得什么?”
周绪手拍着膝盖:“不过求一个,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位列三公,封将拜相。”
“那些人的野心,抱负,理想,政条实施都是要钱的,黄金台也许起初会受豪门世家耻笑,亦如他们看不起我周绪,私底下称呼我周蛮子,边关出身的泥腿子。”周绪不在意道:“但可以给投效我的人一个底气不是吗?”
“当然,最主要的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点,我把阆歌治理的还不错,没有万民凋敝的惨状,这座黄金台与阆歌才会相得益彰。”周绪总结了最后一点。
一个城池如果治下之民都吃不饱,城主还打肿脸,充胖子打造黄金台,这才是真正的贻笑大方,徒惹笑话。
所以筑一个真正的黄金台,这是展现他自己的实力,外面的人也许会质疑他的品味,但他们绝对不会质疑他有兵有权有势有钱。
周绪对夫人讲解的很仔细。
萧洛兰听完有些不好意思:“我错怪你了。”末了她拍了拍周宗主的手,安慰道:不用在意那些人取的浑号。”
“保家卫国很好。”萧洛兰看向周宗主,认真说道。
周绪心里微暖,苦恼的亲了亲夫人:“可我要谋朝篡位了怎么办?”
萧洛兰词穷,周宗主这话一讲,立刻从忠烈大将军变成心怀不轨的大逆贼,她都不知该怎么接话了。
周绪哈哈大笑,萧洛兰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人真促狭。
“什子对幽州煞费苦心。”周绪又道:“等明日我就把原本的草包撤下来,正式封什子为幽州节度掌书记。”
“崔郎君的身份不碍了吗?”萧洛兰想起崔郎君身上还有先帝时期留下来的罪人身份。
“管他的,我大逆不道也不是这一回了。”周绪笑道:“况且什子当了掌书记,也能证明我用才不拘一格。”
萧洛兰仔细一想:“也对。”
第190章
“阿爹想造黄金台欲招揽天下有志之士?!”萧晴雪的脸猛地从碗里抬出来, 巴巴的看向阿爹,随后一溜烟小跑至阿爹身后给他捶肩膀,拖长了软绵绵的音调:“阿爹您最近累不累啊, 需不需要女儿为您分忧啊,刚好我最近没有事要忙, 您有什么事可以吩咐我去干!”
“我保证让您满意。”萧晴雪打着包票, 掷地有声, 心里的泡泡不断翻涌着, 这可是青史留名的黄金台啊, 她也想参与一下。
周绪享受女儿的体贴,笑眯眯的喝了一口酒。
厅堂一侧的萧清河背脊越发挺直了,也用隐含期待的目光看向姑父周幽州,俊秀如皎月的脸庞涨的通红, 藏在大袖下的手紧紧的握成拳放在膝盖处。
他竭力稳住激动之色, 毛遂自荐道:“姑父, 子川也欲尽绵薄之力, 还望姑父成全。”
周慎之稳重多了,但心中亦有向往。他回想着崔郎君的招贤令,对其又敬重了几分。
萧洛兰忍俊不禁的望着装乖的女儿,还有故作老成的清河,柔声道:“此事是要清河帮忙。”
“姑母还请说,子川必竭尽所能。”萧清河俯身拜道。
他自从到了周宅, 吃穿所用无一不精, 晴雪表姐更是去哪都带上他, 不让任何人看轻他, 可他却不能报答什么, 如今有了用武之地, 自当全力以赴不让姑母失望。
因在坐的都是自家人,萧洛兰也就实说了:“曾祖他老人家藏书浩瀚,我便想录刻一份放在黄金台上供世人瞻仰。”
萧清河恍然大悟,当即道:“姑母放心,祖父他肯定会同意的。”
不管是哪个朝代,世家豪族藏书都是珍若拱璧,很少外借,但周幽州和姑母善待他们良多,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就让他们萧氏当一回敲响黄金台的雷鼓吧,想到此,少年郎蓦地神采奕奕。
“不瞒姑母,我自幼熟读家中藏书,若不嫌弃,今日我即录刻。”
萧洛兰看清河一副挽袖开干的急冲冲模样,笑着安抚道:“好孩子,不急这一时,我打算先修书一封告诉曾祖一声。”
萧清河听了,却是准备暗中先行录刻几份再说,自己也要写一封信给祖父。
“我呢,我呢,我也要帮忙。”萧晴雪不依了。
“哈哈哈。”周绪大笑:“黄金台现在由崔什子负责督造,你可以去问问他需不需要帮助。”
萧晴雪高兴了,甜甜一笑回到了座位上。
“慎之。”周绪看了眼儿子。
周慎之立刻回道:“父亲有何吩咐?”
“有空你也可以去看看。”周绪道。
“是,父亲!”周慎之应声道,一向冷峻的面容带着笑容。
“那我们就可以一起去了。”萧晴雪想到家里常客,又笑了起来:“不带十六去,让他羡慕嫉妒去。”
“漳水就在内城,表姐,十六郎应该会自己去。”萧清河想到一个可能。
周慎之听着一团孩子气阿妹的话,转头望着厅堂外的青天白云,阳光充足,万物生长,天然居的那株葡萄架底下已经有了葡萄藤蔓细细缠绕,架下的摇椅新上了红漆。
慢慢悠悠,摇晃在春风里。
一如他如沐春风的心境。
“阿娘下午和我们一起去看看嘛。”萧晴雪撒娇道:“我好久没和阿娘一起出去逛街了。”
好像是有一段时间没陪女儿了,萧洛兰想了想,道:”好啊。”
“不如一起去吧。”周绪轻咳一声道,他也想和夫人在一道。
漳水河畔一早就聚集了不少爱看热闹的人,不过他们也只能在外围看着,不少人窃窃私语是不是要造什么宫殿,毕竟这开工动静挺大的,一眼望去,占地估摸有百里,民夫们正在热火朝天的干着。
人群中,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郎也在凑热闹,不停的打量着破土动工的漳水河畔。
“奇怪,我记得这里以前不是准备开学院的吗?”周十六纳闷道:“后来另选址了阆歌学院,就搁置了,这是又要办学院了?”
他怎么没听到风声啊。
阆歌里就有不少学院,有大家族的私学,有官府办的阆歌学院,不远处的南宁郡还有南稷学宫,但不知是不是风水问题,幽州这边就是没有多少读书种子,倒也不是说北方人书就读的不好,就是相比江南那边,所出的状元文才寥寥无几。
每年的科举考试,他们幽州这边上榜之人也少,周十六有时候怀疑是皇帝故意不让他们幽州士子榜上有名,打压他们。
就拿他来说,怎么也该是个举人老爷啊。
举人不行的话,秀才也可以,周十六勉强接受,正想走进去问问里面要干什么,肩膀就被拍了拍。
周十六转头一看,嚯,是萧晴雪那小丫头片子。
“堂哥,还真是你呀。”萧晴雪头昂的高高的,穿着窄袖圆领袍,像个漂亮的小郎君。
周十六瞅着堂妹身后的伯父他们,也迅速贴近了堂妹:“伯父伯母堂哥堂妹清河表弟,你们好。”
萧洛兰被一口气打招呼不停顿的十六逗笑了:“十六在这玩吗?”
“我想进去看看里面在干什么。”周十六朝伯父身后一站:“既然伯父来了,我就跟着伯父好了。”
周绪瞧着十六脸上一副沾了便宜喜滋滋的模样,不懂他一天到晚的傻乐什么。
周绪带着夫人进去,在他看来,现在才刚建,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既然女儿夫人都有兴趣,那他就陪她们一趟。
营造司主管看到节度使大人前来,连忙上前迎接:“下官拜见节度使大人。”
周绪视察了一圈,发现没什么问题,便道:“崔郎君在吗?”
“在的,在的,崔郎君一早就来了,此刻正于后山茅屋处休息。”营造司主管带着节度使大人往后山走去,只是一个简单搭起来的茅草小屋,今天刚弄好的,幸而是春日,不冷不燥,温度适宜,可以住人。
“你且忙去。”周绪挥挥手让人离开,又朝后看了一眼身后一溜的小尾巴:“你们也去玩吧。”
等孩子们散去以后,萧洛兰拢了拢披风,轻提裙裾进了屋内。
茅草屋内。
崔什子跪坐在席案处,手边放着黄金台的详细建造手稿,得知主公要用金箔贴柱,琉璃作瓦时,那这座黄金台就要下基为实,高楼为虚,才能千柱放华,如此一来,黄金台就要比自己预计中的要高。
临近漳水这个优势也要利用好了,高台反射金光粼粼,漳水如金黄月华流淌,环绕包围着黄金台,也衬得黄金台之意。
虽说心中也有大略想法,黄金台的建造也在如期进行,但崔什子的眉宇间萦绕着淡淡的忧愁,似有什么不得开解。
“什子,喝点汤。”崔婆婆在一旁照顾小弟。
崔什子放下笔,叹了口气,虽然食疗类型的补汤是好,可他更想喝茶啊,幸好喝完汤就能喝茶了。
“多喝些。”崔婆婆脸上皱纹都舒展开了,等什子喝完,她就把汤盒拿出去,不打扰小弟做事,没想到走到门口发现了主公,主母他们。
萧洛兰提前把住崔婆婆的手臂,温声道:“我们来看望一下崔郎君。”
“什子就在里面。”崔婆婆笑道。
周绪与夫人一道进去。
萧洛兰望着满屋的书籍,又再看向偷偷泡茶的崔郎君,抿唇一笑。
周绪撩袍在崔什子对面盘腿坐下,拿过一个软垫放在自己身侧,萧洛兰坐在软垫上,只觉满室书香。
“主公,主母,给。”崔什子先倒了两杯给对面,才给自己倒了一杯。
萧洛兰接过来,浅辍一口。
“刚才我看你皱眉头,莫非是匠人不够?”周绪问道。
“人手自然是够的。”崔什子摇头。
崔什子满头白发只用一根系带束在身后,病弱的脸庞有些苍白,白发青年气质清俊文雅,气色比去年冬天好多了,怪不得崔婆婆笑容也多了。
萧洛兰看见崔郎君身体好了,也笑道:“有什么烦心事可以说给我们听听吗?大家集思广益,说不定能解决了。”
“夫人此言有理。”周绪望见桌上展开的黄金台布局,发现崔什子在漳水河畔特意布置了一下,似要留做青玉案赐酒。
崔什子道:“是有一个烦恼。”
“承蒙主公厚爱,文若得以主持黄金台。”崔什子对着主公一揖,真心实意道:“我先前放出话来,非将不出黄金台,非相不入青玉案,此话颇狂傲了些,传出去恐会给主公带来非议。”
周绪扬眉:“不过区区狗吠,我根本不在意。”
“如今世道。北方文人士子本就少,南方出头的有才之士不是被早早招揽就是本身为世家之人,极少与我们同路。”
“故而招贤令最终到达的地方,我估计大多数是贤人不至的偏僻之地,如果真有从万万民中选出的大才,这些人脾性绝非常人,恃才傲物有之,目中无人的狂徒也有,还有视千金如粪土,对五鼎烹食不屑一顾的人。”
“所以我就在想,黄金台可以用什么来震住他们。”
“无关权势,无关金钱,无关任何外在之物。”崔什子喃喃自语:“它可以让狂傲者低头,缄言者发声,无情者铭记,狡诈者心惊,宽厚者落泪。”
“它凌驾于黄金台之上,要让那些人读之恍若振聋发聩,如雷过身,无法自拔。”
“真有这种东西吗?”萧洛兰听了,不由蹙起了眉头,开始思索起来。
周绪也皱起了眉头。
崔什子拢袖道:“我暂时找不到,由此将希望放在萧公那边,希望可以从萧公那里找到答案。”
半刻钟后。
崔什子听了周十六一堆没用的废话,揉了揉发疼的额角。
一群小辈围坐在一旁也苦思冥想着,除了叽叽喳喳尽出些没用馊主意的周十六。
“给每人发金子发娘子发房子还不够好吗?那些大才们还想要什么?”周十六说的嘴巴都干了,结果没一个被采纳的,委屈道。
“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周慎之瞥了他一眼。
周十六更委屈了。
萧清河一脸严肃的思考着,发现根本找不到崔郎君所说的东西,羞愧的满脸通红,枉他熟读万书。
就在这时,萧晴雪悄悄举手:“要不,我试试?”
所有人都看向了她。
萧洛兰惊奇道:“乖宝,你想出什么来了?”
萧晴雪被阿娘这个称呼闹了一个大红脸,不好意思说道:“我只是突然想到了一句圣人之言,好像有点适合。”
崔什子立刻起身道:“晴雪快快写下。”
“先说好,不是我自己想的啊,是我在古籍上无意中看到的圣人之言。”萧晴雪连忙说明,她不想骗人。
“好,好,你快写。”萧洛兰道。
萧晴雪深呼吸一口气,回想起来当初读那句话时,心神剧震下升出的万丈豪情。
她提笔认真写下。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直到写完,她的手还有些颤抖,到了古代,她才明白这些事做起来要多难,又需要多大的勇往无畏的勇气,正因如此,她才会为它深深颤栗着。
萧洛兰拿起来念了一遍,觉得好适合。
其余众人望着这四句,就连爱聒噪的周十六也没了声音。
萧晴雪见他们不说话,原本激动的心也缓了缓,挠了挠脸颊:“是不是不行啊?不行的话我们再想想其他的,也许外祖那里有…”
“不,就是这个!”崔什子拿过主母手中的纸张,一向平静的他颧骨泛红,剧烈咳嗽起来,眼睛发亮,直直的盯着上面这四句话:“没有比它更合适的了,没有比它更合适的了。”
“崔郎君说得对,就要这个。”萧清河激动道:“表姐,我从未见过这几句圣人之言,它应该流芳百世啊!”
周慎之目光灼灼,心情激荡。
周绪平稳了一下心情,对女儿充满了赞赏:“它很好。”
没有任何一个有识之士可以拒绝它。
第191章
漳水河畔。
一座宏伟的建筑因日夜不停的建设开始逐渐显露人前, 最显眼的建筑便是呈现方形的高台,不过动工月余,高台已经鹤立鸡群, 巍峨矗立漳水河畔。
现在阆歌内,只要有闲空的人都会过来瞅瞅这个还未竣工的庞然大物, 热闹的不行, 不少消息灵通的人家已经知晓了这是要建黄金台, 心思浮动起来。
本就居住在阆歌的玄甲将李勋已经仔细回想了自己戎马生涯中有没有遇到啥高人?想了半晌, 苦笑作罢, 厮杀边疆半生,居然还真没遇到过啥惊为天人的读书种子。
李勋骑马慢慢走着,身边就是宇文乾,宇文乾是个紫髯铜铃眼的武将, 威仪堂堂, 武器是一对流星铁链重锤, 性烈悍勇, 事事敢争先。
每隔五年一次,他们这些将领都会各自带兵前往毗邻幽州的苍梧州,岱州,并州附近等地演练驻扎,驻扎时间长短自然是要看主公何时从长安回来,除了不太靠近并州的太原, 与幽州接壤的苍梧州早在几年前就与他们交情甚密, 一路同行无阻。
“听说高芝死了。”李勋和旁边的宇文乾闲聊。
“是啊, 戴成功是个有好运在身的, 一来就摘了河西最大的果子。”宇文乾望着远方, 有些心不在焉, 前方尘土滚滚,今日是主公离幽之日,他也见到了鬼屠骑。
这三千鬼屠骑并没有像传闻中那样身披重甲,而是佩刀背弩,面覆铁甲,一溜的身穿较为轻薄的鱼鳞甲胄,鬼屠骑只看他们的身形体魄就知道是一等一的彪悍骁勇之辈,这样的甲等陷阵营好手,俱是弓马娴熟之辈,下马贴身杀敌,上马舞刀射箭。
宇文乾目光灼灼,说不出是羡慕多些还是嫉妒多些,心里火烧火燎的,这是一个武将看到好苗子时克制不住的念想,要是他们是他的就好了。
可惜啊可惜,主公居然给了一个异族人。
宇文乾扼腕叹息。
“再好运能好过金犇。”李勋感慨道,那个混种小子不知走了什么大运,入了主公的眼,执掌了鬼屠骑,不住羡煞了多少人。
两人互相对望一眼,皆明了对方心思,哈哈大笑。
八天后。
前方骑尘滚滚,已经出了河西到了苍梧州的丑牛关,再往前就是岱州了。
岱州界碑附近,李勋和宇文乾,戴成功率领各自人马停下了脚步。
周慎之勒马而停,每隔五年,他总固执的要送送父亲,如今虽说是去江南游玩,他还是保持了这一习惯。
金犇仍然带着恶鬼面具,亲自护送着队伍中最大的马车。
周绪翻身下马,望着送行的这一行人,道:“前面已是岱州道,你们就在此留步吧。”
“父亲,江南一行还请多多保重。”周慎之候在一旁,拱手道。
“幽州就交给你了。”周绪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言简意赅。
“是。”周慎之深深低下头。
“有少主坐镇幽州,我等在一旁协助,主公且放心。”戴成功粗声笑道。
“晋阳那边有我北府军看着,河西之地有戴老弟当头,苍梧州这边由李勋守门户,进可打云岩,攻岱州,直取徐州,只要攻下徐州,北可上黄河,南可下江淮,西可进中原。”宇文乾显然早就想过怎么打中原腹部,直接绕过并州,不与太原魏氏掺和。
“徐州易守难攻,不是那么容易得手的。”李勋道:“我们的作用是为了威慑那些心怀不轨的,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就好。”
李勋还有一些未尽之言不方便在此叙说,江南水道密集,不适合骑兵冲刺,他们手中还缺了一种类型的兵种,大业之路漫漫啊,周绪看了下忧心忡忡的李勋,笑道:“有你们在,我自然放心。”
李勋见此莫名放下了心,他知道主公心中一向颇有城算,重重抱拳道:“属下恭送将军。”
金犇率领鬼屠骑继续前进。
沉默的铁骑踏进岱州时,萧洛兰坐在马车里,雕花窗牖大开,银钩束窗幔,春风吹拂时,她微闭上眼睛。
现已经是五月。
萧洛兰穿着暗紫色的大袖襦裙,云鬓松挽,乌金流苏斜坠,听见周宗主回来时的响动,她看向他。
“慎之他们回去了吗?”
周绪坐在夫人对面,两人中间隔着一长条案桌,上面摆放了些寻常用物。
“已经回了。”周绪笑道,虎背熊腰,大手大脚的中年男人继续之前的活计,将蜜渍樱桃用银叉叉起,喂到夫人唇边。
萧洛兰眼看将窗帘放下来不及了,轻举团扇遮挡窗边,吃了一个,另一只手将碟子推到周宗主那边,无奈道:“我不吃了,你自己吃。”
周绪笑着不说话。
萧洛兰吃完以后,将团扇放下,对于此次出行,她的心情是新奇中带着微忐忑。
毕竟是要重新见识一个新的地方。
她看向窗外,女儿和十六骑马走在一起,女儿趁着天气好,风力足,在马背上放起了纸鸢。
她是爱新鲜热闹的,学着南方士族的打扮,一袭青衣,宽衣大袖,腰间系着的庭芜绿宫绦似春风里的杨柳,柔韧纤细,婷婷动人。
周十六更是夸张,直接敞露出了一点胸膛,特意洗的松薄轻软的白色麻衣,足踩谢公屐,看起来尤为放荡不羁,倒骑着马儿,时不时的发出一声赶驴的唤声。
这怪异的举动声音让金犇打量了他一眼,心道莫非瘛风了不成?
“十六,你骑的明明是马,为什么以驴唤它?”萧晴雪玩了一会纸鸢,终于发现了周十六的异常,问道。
周十六一骨碌从马背上支愣起来,摇头晃脑道:“晴雪堂妹,这你就不懂了吧,现在南边,不管是文人士子,大诗人或者是和尚道士都喜欢骑驴,闲骑碧驴纵情山水间,大到纵谈古今,小到推敲文墨事,都可在驴背上举行。”
“妙哉!妙哉!”说道尽情处,周十六抚掌而笑,自得点头。
萧晴雪一看周十六这是又装上了,没理他,又玩去了纸鸢。
萧洛兰看了一出热闹,剥了一个橘子与周宗主分食。
“十六说的没错,南方那些人近两年骑驴的人的确多了起来。”周绪一口就将半数的橘子瓣塞到了嘴里,笼袖道:“在大好春日里,吃完五石散后,披发敞衣,倒骑碧驴深山中,结伴访仙,岂不是一件逍遥自在的美事。”
萧洛兰看周宗主笑眯眯的样子,道:“五食散伤身,吃多了容易刺激脑子,没事吃它做甚。”
周绪笑了起来:“夫人放心,我从不沾那玩意。”
“不过就是苦了夫人。”
萧洛兰疑惑看着他,有时候她是真不能跟上周宗主的思维。
周绪抚上夫人玉容,似在开玩笑一般:“到了江南,夫人的这双眼睛少不得会看到放浪形骸之辈,可不是会污了夫人的这双眼。”
萧洛兰:“……”
这话说的,把那些备受时下追捧的清谈郎君们形容成了不堪入目的可陋之物,可真是贬低的过了啊,幸好此处没外人,萧洛兰拉下周宗主的手,道:“此话周郎在我面前说说就好,到了江南那,可不许说了。”
周绪悻悻然的喝了口茶,他就是看不惯自诩风流的南方高族们敞胸露怀的作风,穿衣就好好穿,非露个什么出来究竟是有什么毛病!
萧洛兰掩袖而笑,她瞧着对面哪怕是在微暖的春风里,护腕,革带,墨冠也戴的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的周宗主,威严的一张冷脸,不动如渊的气质,觉得还真是奇妙,完全看不出这人私下腻歪她的样子。
“春天到了,衣衫轻薄些透气,明日周郎穿那套石青暗纹长衫吧。”萧洛兰温声道。
“就听夫人的。”周绪对外物一概不挑,夫人说什么就什么。
两人之间正说着话。
金犇骑马而行,岱州道官道处,三千鬼屠骑如一把利剑逐渐深入岱州,而在两侧,借着林间山体掩护,多了一精锐小队,约百人左右紧紧跟随着。
鬼屠骑到哪,他们就到哪里,衔尾而行,直到黄昏。
“他们是?”萧洛兰也发现了他们,或者说是那百人小队也没故意遮掩,反而大方显露人前的缘故,才让萧洛兰如此轻易的发现了他们。
一阵浑厚笑声从前方响起,火把如云,照亮了来人,是个蓄着美须的紫袍官员,身形不高,自有气度,踱步而来。
“可是周幽州当面?”来人正是岱州节度使乌巽,身后跟着两名武将。
周绪下了马车,对着老邻居笑道:“乌大人,好久不见。”
乌巽也笑道:“我听下面人说岱州道上忽的出现了幽字旗,就知道是周幽州来了。”
乌巽对周幽州五年一次的借道而过已经不稀奇了,反正天高皇帝远的,我不让他过,他带人打我就好像打自家门口般快,关键的是,打了,朝廷那边也不会集结兵力帮他反打回去。
周幽州如果出兵打他,那他只能白白受打,但也不能太示弱了,既然周幽州大大方方来,他也就派人大大方方的跟着,双方互给了面子。
总之,幽州,岱州的关系还是很和睦的。
“夜深露寒,我已备好了美酒佳肴,就等周幽州大驾光临了,到时我们不醉不归啊。”乌巽大笑道,只不过眼角余光瞥到对面黑压压的鬼屠骑,背后还是出了一身白毛汗。
“那就叨扰乌大人了。”周绪也笑道。
夜深时,一行人很顺利的进入广固城,鬼屠骑在城外扎营。
晚宴时,萧洛兰并未同去,简单洗漱后便入榻休息,次日,他们继续上路。
第192章
已然进入暮春五月的岱州天青云淡, 他们已经离开广固城三天了,正在向怀义郡出发。
萧洛兰拿着团扇轻扇着,这次出门, 她身边有冬雪,与冬雪随行的还有夏荷, 毕竟清河岁数不大, 她就让夏荷照看着他些。
萧晴雪举着一张圆圆大大的大荷叶遮阳, 大荷叶摇来晃去的, 带来阵阵荷叶香气:“阿娘, 中午我想吃荷叶鸡,还有竹筒饭,里面要加红豆。”萧晴雪嘴馋了,骑马靠近阿娘的窗户边。
萧洛兰给她扇风, 笑应道:“好。”
“就是不知道现在野外有没有野鸡哎。”萧晴雪摇晃着大荷叶, 大荷叶是她早上路过一个大池塘看见里面开着几个荷叶, 让鱼心姐姐帮她摘的。
“没有的话, 也可去农户家买一只,就是走这么长时间了怎么没看见人影?”萧洛兰眺望远方,这一路行来,除了广固城有些人烟气,路上竟没有看到多少行人,明明是春季, 这岱州看起来却颇为萧索。
与鬼屠骑一同随行的乌巽看向周幽州的夫人, 这是一位姿容丰冶清艳的妇人, 说话总是轻轻柔柔的, 所以哪怕她的话问的有些戳他岱州节度使的心窝子, 乌巽还是准备解答一下这位夫人的疑惑。
“岱州去年数郡之地爆发了旱灾, 通江流域进入了枯水期,夏粮收成不足五成,秋粮在旱灾之后也受到了严重影响,到今年还没缓过来,所以人烟稀少了些。”周绪骑在马上,随意折取了一柳枝,剥开青涩的柳皮,送到嘴里嚼着,尝到了涩口的柳汁和树皮。
萧洛兰惊了一下,随之想起她和女儿去年刚到这个古代时,感受到的异常高温的那段时日。
她记得在太炀郡时,因一些粮商散播旱灾谣言导致郡城内人心惶惶,还被周宗主砍了头,结果真有旱灾!虽然没有波及到幽州,但岱州却是发生了。
乌巽苦笑一声:“去年岱州死了不少人,最后若不是周幽州暗中出手相助,恐怕还会死更多的人。”
大旱之年,人相饥可不是罕见的事,翻开史书,时常就能看到,幸好去年旱灾时间不长,万幸后续也没有蝗灾,自己州内还有陈粮开仓振灾,再加上周宗主也送了一些粮食,才勉强撑了过去。
这也是乌巽对幽州借道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岱州有什么难事,幽州总能顺手帮一把,像他手下岱州兵马的马匹有一半就是花了低价从周幽州手里买的,他乌巽实在是没脸不让周幽州借道而过啊。
“说来还要感谢王妃献出来的医方,多喝热水果真有用,让旱灾后的疫病减轻了许多,而且今年我岱州境内都已经接种了王妃传授的牛痘接种法,此法真乃救世济人的神方。”乌巽对马车内的妇人郑重道谢道。
萧洛兰连忙侧身:“乌大人言重了,能尽我绵薄之力帮到一些人就好。”
“我已免除了受害郡内三年的徭役赋税,等过完今年就好了。”乌巽叹息,天灾是他最不想看到的,岱州不像幽州兵强马壮,家大业大,幽州不管怎么样,手里握着北地最大的马匹产地,现在这世道,谁手里有兵有马,谁就过的好。
哪家稍微有点势力的郡守诸侯们不想要驰骋沙场的骑兵,可兵好找,马难寻啊,大楚最大的养马地被牢牢握在周幽州手里,想要马?可以!给钱或者给粮啊!
所以说,哪个州缺粮,周幽州也不会缺粮的,听闻去年冬末,鬼屠骑对战回燚联盟大捷,又从草原上掳获了不下十万的良马,乌巽想到这,控制不住的往鬼屠骑们座下的骏马上瞄。
眼馋心酸,不外如是!
中午时分,萧洛兰终于见到了一个小村庄。
破败萧条就是给她的第一印象,远处村庄低矮点点,黄泥小道两旁的麦田已到收获的季节,麦穗稀疏微垂,南风起时,农户们弯腰割麦,太阳烘烤着他们瘦可见骨弯似桥梁的脊梁,抢收的十分急迫,半大小子光着身子捡麦穗,小脸被太阳晒得黑里透红,妇人们拿着瓦罐送来午食和水,随后也投入了抢收中。
一老者看见他们,布满干枯皱褶的脸又多了几条皱纹,拄着拐杖小心翼翼的停在麦陇处,畏惧不敢前,乡音浓厚的问道:“我是村长,不知几位贵人到俺村有何贵干衲?”
萧洛兰望着老人皮包骨的手,瘦的脱相的混浊老眼,再看看麦田里不少成人竟也是无衣物遮身,烈日炎炎下,干瘪赤条,细似竹竿,像是榨干了所有营养的木杆子,一根根半折着杵在那。
萧洛兰感觉自己嗓子眼好像塞了一团棉花,心脏闷声沉跳,原先想说的话忘了干净,最后只轻声道了一句。
“老丈,我们想讨杯水喝。”
老者没听懂面前贵人的话,又不敢乱看只盯着黄泥地,正着急害怕的时候,乌巽翻身下马,对着收抢的农户们满怀欣慰:“去年急急种下的冬麦总算是熟了,下月就能种粟米了。”
乌巽对老者用岱州乡语笑道:“老丈,我们一行人赶路口渴,可否给杯水。”
“哎,哎,好!”老者见贵人们的马匹并没有践踏麦田,高兴的离去,腿脚并不利索,带着老人特有的迟暮蹒跚。
周十六好奇问道:“伯母,您刚才为什么不买鸡啊?”
这村庄再破烂,一只鸡肯定是有的,而且他也想吃晴雪堂妹说的荷叶鸡。
萧晴雪坐在麦田陇处的树下,一张大荷叶有些蔫蔫的垂在她头顶,萧清河站在表姐身边,听了周十六的问话,看向姑母。
其实他也想知道,买了鸡还可以让那家农户得些钱,生活过的好些,姑母为什么不买呢?
萧洛兰回过神,看向十六。
“村长畏惧我等,若是提出要买,定会拿出家中母鸡来。”萧洛兰抿了抿唇,知道周十六是个没过过苦日子的,眉如聚愁峰,声音轻柔散于春风里:“阆歌鸡蛋一枚售价两至三文,想必岱州这边也不便宜,家有母鸡,日日下蛋,细水长流下,光是鸡蛋卖去郡城至少可抵母鸡之价,能为一小家增添不少家用,若哪日家里有事,所下鸡蛋亦能给人增些营养。”
“此利于他们甚多,不如不买。”
萧洛兰心下惆怅,并未显露出来,她若花高于几倍的价格买了,岱州节度使就在边上,岂不是有施舍他民之意,这样不妥。
周十六显然没想过这么多的弯弯绕绕,他挠了挠头发,看向那些自己从来不正眼瞧的低贱之人,心里莫名烦躁,他扇了扇风:“那我们不吃荷叶鸡了啊。”
乌巽看向这位花容夫人,惊讶无比,起初他是有些微愠怒的,不过一只鸡罢了,周幽州爱女想吃,他还能出不起吗?原本他见花容夫人不说话,就想让麾下武将去老者家中买一只,没想到这位夫人心思细腻,竟能如此为民着想。
要知道那老者可是岱州之民,她是幽州主母,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怎么一天到晚就想着吃。”萧晴雪瞪着周十六。
“明明是你想吃的。”周十六气道。
“我现在不想吃了。”萧晴雪一扭头。
老村长带着人送来茶饮,说是茶,里面只不过泡着几根粗梗叶子。
周绪吐掉柳枝条,喝了口凉茶,夏荷冬雪铺了垫子放在树下,周绪坐在上面,看夫人小口饮茶。
金犇已让鬼屠骑副将易凡带领大部分人马先行去怀义郡扎营,并安排好骑卒巡逻附近。
“老丈,多谢你的茶饮。”周绪对老者笑道。
“只是几杯粗茶,当不得贵人的谢谢。”老村长惶恐的望着贵人手边的大刀,态度低下。
“在我们幽州,外面小道茶摊上喝碗凉茶要一文钱,我们一共喝了十碗,刚好十文,等会给老丈。 ”周绪等夫人喝完凉茶,道。
村长听完,一股意外之喜油然而生,笑的脸上皱褶都盛开了。
“天气炎热,老丈家可有梨子野果等物?”萧洛兰慢慢说完,觉得古代路程距离稍微远些,乡里乡音的就有了出入,与人交谈就挺不方便的。
“老丈有水果吗?尽管上来。”乌巽笑道。
“有的,有的。”村长一看这么多人要吃,后面骑兵更是乌压压的,喜的牙齿漏风,连忙招呼村里小子们把家里的野果都拿出来。
没多时,萧洛兰就见到了不能干农活,一群光屁股的小娃娃跟在一个勉强算是衣衫整齐的村长儿子身后,偷偷望着他们,孩子们个个都是头大身子小,营养不良的干瘦模样。
萧洛兰沉默了一会,伸手吃了个梨,有点酸涩,梨肉粗糙。
临走时,萧洛兰让冬雪付了茶水钱和梨子野果等钱,老者笑容满脸的送他们离去,周十六不知从哪个村民家里买了一条坡脚的老瘦驴,在金犇看神经病的眼神中,倒骑了上去,结果落到了队伍最后。
马车内。
周绪盯着夫人眉宇间的忧郁,伸出粗糙的手指抚平,很难想象夫人以前过的什么日子,在他看来有地种,官府免了徭役赋税,有粮食吃可以活下去,就已经比死去的人足够幸运。
“就那么难受吗?”
“过会就好了。”萧洛兰靠在车厢处,轻声道。
周绪知道夫人的心再柔软不过,但也因此她会比常人极度容易受到伤害,这样柔弱堪怜的美丽夫人,没有他的庇佑,她该怎么办?
周绪心里喟叹,内心却充斥着一股扭曲快意的满足感。
夫人在此世离不开他,她需要他的保护。
周绪高兴的亲了亲夫人的眉心。
第193章
“十六, 你真的不上来吗?”
萧洛兰推开窗牗,面带忧色的望着马车旁正在骑毛驴的周十六。
萧晴雪忽的爆发出笑声,她倒在阿娘肩膀处, 笑的直发抖,一边吃桃子一边大声调侃道:“哎呀, 阿娘, 不要阻止十六堂哥骑驴了, 世外高人, 得道高僧都骑驴的, 骑驴多潇洒,多有风范,多有意境呐,小毛驴赶着, 小酒…哎呦!阿娘!”
萧晴雪额头被阿娘轻敲了一下, 装疼叫唤了一声, 鼓起脸颊看向阿娘:“又不是我让他骑驴的, 他自个非要骑,结果摔了怪谁呀。”
萧洛兰抬起手指揉了揉女儿白皙的额头:“昨天晚上十六摔得不轻,我看他今天走路都一瘸一拐的,你还是不要嘲笑他了。”
“乖啊。”萧洛兰轻声哄着女儿:“你大人有大量,就不要和十六计较了。”
“好吧。”萧晴雪头探出窗外,发现周十六被自己气的双手抱臂倒骑驴背上, 只留下一个后脑勺。
萧晴雪笑了起来:“喂, 十六, 我阿娘喊你上马车了吃好吃的了, 荷叶鸡噢, 昨晚从怀义郡带出来的荷叶鸡还有奥。”
“再不来要被我和清河表弟吃光光喽, 一点也不留给你。”
“你敢!”周十六转头怒视着萧晴雪,眼睛冒火。
“你看我敢不敢。”萧晴雪关起窗牗,听着外面动静偷笑。
周十六气不过,挥舞小鞭子赶着小毛驴拦停了马车,在冬雪的搀扶下进去。
郑鱼心在一旁看着,闷声笑了起来。
金犇牵过这坡脚瘦驴,防止它跑了,昨晚这毛驴犟的很,一定要走小道,结果把周十六带进沟里去了,摔的周十六半天没起来,闹了好大笑话。
周绪与乌巽并马而行,乌巽得知周幽州此次陪夫人下江南游玩,思虑片刻,道:“岱州道一过就靠近淮右诸道了,江淮之地水路畅通八达,群山绵延,美景颇多,的确是个赏景好去处,但雨水泛滥下不宜长途,不知周幽州可有落脚处。”
言下之意,江淮地区若无人内应,这样堂而皇之的进入江南道,恐会引起坐镇淮右节度使的纷争。
那位淮右节度使虽说是庙里泥塑的菩萨,但他背后的淮右经略使却是虽无持节之名却有持节之实的程权海,而程权海是魏国公的妹夫。
“庐州多山水,我心亦向往。”周绪眯眼望着在高空盘旋的乌衣郎,在它落下时取出乌衣郎藏在腿脚铜管处的密信。
乌巽勒马而停,神情有一瞬古怪。
竟是有淮右襟喉,江南唇齿之称的庐州道,莫非接应者是声名鹊起的玉面将军卢琮,庐州作为军事重地,一向有铁庐州的称号,无怪乎接手了淮右的程权海也没打下来。
周绪摸了摸乌衣郎,魏延山那边养寇自重,没想到有一天会养出一头狼崽子吧。
上任淮右节度使死后,圣上快速派人接手了这个位置,新任淮右节度使压不住淮右诸军,数月内哗变颇多,以卢琮为首的泰宁军为最,迫不得已之下,或者说在特意运作之下,朝廷派来了魏延山所属派系的程权海,以囊括淮右。
可惜,周绪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
他不信在他的暗中支持下,程权海还能拔掉淮右的这根咽喉之刺吗?
乌巽不再说话。
马车内。
萧洛兰轻叹了口气,唤道:“冬雪,你去请李大夫过来一趟。”
“是。”冬雪应声退下。
“不用了,伯母,我这伤过几天就好了。”周十六别扭道,此刻他坐在席上,裤脚被挽起,鞋履也被放置到了一旁,露出了红肿的脚踝。
萧晴雪没想到周十六这么能忍,他的脚踝都肿的像馒头似的了,还在嘴硬,手戳了戳他的伤处。
周十六龇牙咧嘴:“你干什么?”
萧晴雪撇嘴:“你在犟什么啊,让李大夫看看你的脚严不严重,再涂药也不迟。”
周十六脸红脖子粗:“不过是从驴背上摔下来,能有多严重。”
“好好,不严重。”萧晴雪不和周十六争辩,反正疼的也不是她,丢脸的也不是她。
李繁带着药箱进来,一眼就看到了周十六的伤处,检查一番后道:“脚扭伤了,我先替你正骨。”话毕,不等周十六反应过来,只听咔擦一声,快如闪电的将其扭正。
周十六额头都是冷汗。”好了,先用巾帕冷敷晚上就可热敷,再涂些药油。”李繁放下一瓶药油,说了一些注意事项,随即离开。
“先敷敷吧,这样舒服一些。”萧洛兰将冷帕递给周十六。
周十六脸臊的通红,昨晚就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还让伯母看到他的不雅之态,喏喏道:“谢谢伯母。”
萧晴雪听着周十六小猫叫唤似的声音,毫无一点嚣张,蔫蔫怂怂的,想到这次周十六受伤的罪魁祸首,说道:“下次你买驴带着我啊,我会看驴,你买的那驴又瘦又老还跛脚,昨晚幸好没把你带河里去。”
周十六将冷帕敷在红肿的脚踝上,嘶了口气,冷哼道:“你管我,我就喜欢那驴不行啊。”
“你还嘴硬。”萧晴雪无语。
萧洛兰坐在榻上看书,嘴角含笑。清河是个安静的孩子,一直在练字,女儿和十六倒像冤家似的,一见面就吵吵闹闹的。
萧洛兰拿出荷叶鸡在炉火上煨了一会,才让三个孩子吃,因周十六是伤患,分到了一个鸡腿,另一个鸡腿,清河以表姐为长之由推给了萧晴雪。
三人围在桌旁,分食荷叶鸡。
于是等周绪进马车的时候,还能闻到荷叶鸡的香味。
周十六一看伯父进来,下意识的起身,结果脚踝剧痛,又跌坐回了席上,萧晴雪看到阿爹,打了个招呼:“阿爹,过来坐啊。”萧清河起身作揖行礼。
周绪在夫人旁边坐下,冷面威严:“十六脚怎么了?”
“不小心崴了。”周十六小声答道。
周绪瞥了眼周十六文不成武不就的样子,有些头疼,骑个驴也能摔下来,实在不争气。
“伤了就好好休息。”
周十六如释重负,他就害怕伯父赶他回去,幸好没有,周十六高兴的笑了起来。
更蠢了!周绪不看周十六。
“等经过将军岭时,卢小将军会提前派人接应,所以我们会在庐州停留数日,庐州受南北潮,皮革鲍木之输,已经成为了一热闹都会,其中巢湖银鱼挺有名的,夫人到时可以品尝一下。”周绪为夫人介绍庐州有哪些好吃的。
萧洛兰莫名觉得卢琮两字耳熟,她放下书,终于回忆起了为卢琮借粮而向周宗主游说的王富贵。
所以卢琮也是周宗主一条船上的?
萧洛兰安心了许多。
五日后。
一行人出了岱州境内,进入了寿州,萧洛兰明显感觉到暗中窥视的人多了起来,周绪却反而让鬼屠骑金犇带两千骑先行与前来接应的泰宁军汇合。
自己这一方慢了下来。
寿州,庐州官方驿道处,两方人马在将军岭顺利接头时,周绪带着一千鬼屠骑行至寿州城外。
寿州高城跑马道上,寿州郡守令狐茂双手紧握放在城墙处,早在半月前,他就下令严关城门,全军戒备。
寿州郡守令狐茂心跳如擂鼓,眼看城门前方那一千鬼屠骑不动如山,虎视眈眈,手心逐渐浸出冷汗,嘴里发苦,低声咒骂道:“这狗日的周蛮子究竟想干什么?”
应该不会攻城的,寿州城墙坚固不易攻破,而且对方人数也不够,寿州郡守不断在心里说道,忽然悚然一惊,骇的脸色苍白。
该不会联合岱州节度使以及庐州卢琮前后夹击对付自己吧。
不会的,不会的,岱州乌巽再怎么离经叛道也不会伙同周蛮子公然开战,令狐茂对乌巽研究的很透彻,暗中借道他能答应,造反却是不敢的,而且寿州附近郡县如果长时间没有收到寿州军报,经略使肯定会发现异样。
令狐茂据守寿州多年,也不是吃素的,竭力镇定下来之后,他只做了一个决定,还是守城。
“父亲,他就是周蛮子吗?”一年轻将领走到父亲身边,听见了老父失态的谩骂,看向城外。他的视野里对面就是似乎一眼望不到头的鬼屠骑,黑压压一片,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前面骑马的中年武将,虽看不清面目,武将身形魁梧,气势渊渟岳峙。
他就是北地之主?周蛮子?年轻将领一腔英勇的握紧手里长枪,燃起了战意:“父亲,若有机会,我定要见识一下周蛮子是不是传闻中说的那般厉害。”
“住口!周蛮子也是你能喊的?!”令狐茂蓦地厉色呵斥道,转身狠狠甩了儿子一个巴掌,手掌颤抖,眸有惧色。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居然也敢大言不惭!不怕笑掉了他人大牙!
“把他给我绑回去,没有我的命令一步也不许踏出房门。”令狐茂对亲兵吼道。
心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因为他的寿州藏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客人。
寿州有条小路,可通广陵。
那位金陵小霸王不知何处听来了风声,沿着广陵小路偷偷溜到了寿州,现正在寿州做客!
周绪当然不知道寿州城里还藏了一个神秘客人,他就是惦念着寿州同为江淮要地,军事重镇,关键是守城的令狐茂并不昏庸,要攻下来不容易,但这并不妨碍他心血来潮时看看寿州。
古人有望梅止渴。
他周绪望城解馋也可以吧。
萧洛兰吃了一颗杨梅,等周宗主进马车后,塞了一颗到他嘴里。
“有点酸。”周绪吃着杨梅,道。
萧洛兰又尝了一颗:“不酸啊。”她刚才特意挑了一颗大的给周宗主。
“酸的我眼睛都红了。”周绪脱了轻甲,枕在夫人裙上,眯眼望着远处的寿州城。
萧洛兰听出周宗主话里的意有所指,也看向寿州,她对古代打仗一事不通,也帮不了周宗主什么。
“那你杨梅还吃不吃了?”萧洛兰低头问道。
“当然吃了。”周绪拉过夫人的手,笑着亲了亲。
第194章 (过渡章)
寿州内。
一座最高楼顶层, 令狐宏坐在华服少年郎身侧,给其斟酒,金色的酒液在阳光下呈现琥珀的色泽, 缓缓倒入琉璃杯中。
“小王爷,喝酒。”
令狐宏坐姿笔直, 心却不安, 昨天他上城墙是因为小王爷想见识一下北方的周蛮子究竟如何, 他自告奋勇的去了, 结果他刚到城墙跑马道上就被老父呵斥下来了, 还被禁了足,若不是小王爷今天点名要他作陪,他至今还出不了门。
连周蛮子的相貌都没看清就被赶下来了,令狐宏很是不甘。
华服少年郎生了一张得天独厚的好相貌, 丰神俊秀至极, 剑眉入鬓, 瞳若乌木, 薄唇轻扬,未语就带着三分散漫笑意,身份更是金尊玉贵,此刻席坐在象牙席上,拿起那杯酒就喂给了身边的美人。
美人软绵无骨般依偎在主人怀中,将主人喂的酒悉数饮尽, 脸庞愈发妖冶, 红唇轻启, 声音娇媚道:“主人还要在这留多久呢, 奴都腻了。”
令狐宏头更低了些, 似担心美人晃花了他的眼。
魏无忌摸了摸美人的脸, 这个陪他渡过一整个寒冬的尤物褪去了白狐貂裘后,被自己养的越发娇了。
他望着美人:“那玉奴想去哪里玩?”语气宠溺带笑,眼神专注。
美人脸色微红,芳心小鹿乱撞,她注视着俊美的小王爷,轻咬红唇,复又依偎在主人怀中:“奴哪都不去,就与主人在一起。”
虽然她只陪了主人一个冬季和一个春天,但他现在就是她的神明。
魏无忌赞赏的摸了摸怀中美人的头发:“北方霸主和鬼屠骑就在城外,不看上一眼,总觉得可惜了些。”
“小王爷万万不可!”寻来的寿州郡守令狐茂听到这话,急急劝道:“现在周蛮子尚不知您在城中,只做观望之态,等一两日他自会离去,您若是露面,寿州城虽坚固,也抵不住幽,庐两州的合角之势啊。”
“岱州现在已经门户大开,乌巽与周蛮子狼狈为奸,任由幽兵在岱州骑逞,幽骑一向速快,不出两日就会抵达寿州,到时悔之晚矣!”令狐茂心急如焚,是真怕这位无法无天的小王爷不听他的劝阻,小王爷若出了差池,到时他一家老小的命也保不住了!
“那周蛮子当真如此厉害?”玉奴轻呼一声。
令狐茂忍着一肚子气,看她是小王爷身边的人,正想回答的时候,就听到了小王爷的声音。
“当然厉害了。”魏无忌手放在美人脖颈处,笑道:“他啊,最喜欢砍别人头了。”
玉奴被吓得眼含水露,身子却愈发往主人怀里依靠。
“听说周幽州手里还有几个突厥王族可汗的头颅,也不知他如何保存的。”魏无忌宛若一个好学求知的读书人,遗憾说道:“以后若有机会,定要讨教一二。”
魏无忌站起身,白衣胜雪:“正好我的玉奴也在这住够了,过几日我便启程回广陵。”
令狐茂喜忧参半,喜得自然是小王爷要回去了,忧的是担心小王爷骗他。
等小王爷走后,他唤来儿子,让他盯紧小王爷,不可上城墙,虽然周幽州他们应该未见过小王爷,但凡事不可不防。
回到寿州城住处。
魏无忌与美人玩了一会,便让其下去,他笑望向书房一处。
“韦叔。”
“臣在。”随着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一名披甲巨人从暗处现身,身量伟岸硕健,铁甲寒光凛凛,面容黝黑冷沉,单膝下跪时,铁甲在安静的室内哗啦作响。
“听说周幽州神力无双,尔比他如何?”魏无忌问道。
披甲巨人神色凝重的抬头,缓缓道:“尚未比较过,臣不知。”
“韦叔,您今年多少岁了?”魏无忌忽然问道。
“臣刚过而立之年。”
魏无忌自语道:“韦叔现正值伟力之年,周幽州却已经四十有六,人说五十知天命,这世间,英雄迟暮,美人白头总是让人惋惜的。”
韦书似想说什么,心里却明白他的主人是一个极度倨傲之人,并不是真的惋惜,又低下了头。
“明日…”魏无忌停顿了一下:“我们在远处看一眼周绪和他的鬼屠骑。”
“臣遵命。”韦书沉声道。
烛火幽幽,美人红袖添香。
魏无忌望着窗外如墨夜色,放下手中的笔,他记得自己小时被母亲牵着手步入过皇帝舅父的太极宫,皇帝舅父坐在龙椅上,接受大臣朝拜,万岁之言震耳,那晚他激动的没有睡好觉。
今夜他的心境似乎再起了波澜,他退缩了吗?魏无忌扪心自问,好像是的,也是,谁能不怕一位早年号称万人屠的大杀神,但他们终有再会之日。
“主人,夜已深,该休息了。”玉奴轻声道,披着华贵的白狐裘衣,雪臂探出,坐在主人腿上。
雪白狐裘半披半落,美人如玉,玉奴搂着主人,
魏无忌以指轻滑美人脸侧,无奈道:“真是黏人。”
玉奴泫然欲泣:“奴的心只装的下主人一人,不黏主人,黏谁呢?院里那么多的姐妹,主人回到广陵,就会忘记奴了。”
“怎会?玉奴在我心里自是千般万好,旁人比不得的。”魏无忌见不得美人落泪,轻声哄道。
玉奴破涕为笑,俄而想到一事:“奴家美吗?”这一刻,她竟是忐忑的。
“玉奴自是美的。”魏无忌笑道,不美他怎么可能带在身边。
玉奴轻咬唇:“那比幽州主母如何呢?”现如今,天下人都觉得幽州主母才是天下第一美人,哪怕她已经是人妇,玉奴心有嫉妒,若这名头是她的就好了,主人定会多宠爱她一些,不至于让她日日患得患失。
魏无忌一怔,想起自己母亲在宫中引出的幽州主母画像,已经闹的熹皇贵妃失宠一事。
周绪的女人。
魏无忌沉吟,那个妇人貌似还是周绪心爱之人,不然,陆家也不会到现在还被禁足,可见花容夫人在周蛮子的心中不一般。
不过,三四十岁的妇人再美能美到哪里去?
“她不过一老妇尔。”魏无忌对玉奴道。
第195章 (过渡章)
第二日, 细雨蒙蒙。
萧洛兰望着仍然紧闭的城门,以及环绕城墙的护城河,发现如果真要打起来的话, 还真挺难的,寿州和庐州一样, 俱是水路通达, 城池高深, 恃水为险, 寿州郡守又是一个谨慎老道的, 把寿州城的防御弄的堪称固若金汤。
怪不得昨天周宗主酸成那样。
“周郎,下雨了。”萧洛兰将手伸出窗外,感受到了丝丝春雨凉意,骑兵在雨天会受到天气阻碍, 若不打的话还是现在就走为好。
周绪望城兴叹, 对面寿州郡守令狐茂却是欣喜若狂。
今年春季多雨, 寿州每岁雨潦, 淮水溢,常淹城邑,但这小小的缺点,在鬼屠骑面前又算的了什么,只要周绪退兵,他自有法子救灾。
“他们是要走了吗?”
魏无忌对城下的鬼屠骑移不开眼。
幽字纛骑飘扬。
铁甲覆面的骑兵呈现在他眼前, 北地人一向身形高大, 这鬼屠骑个个更是挑选出来的彪悍骁勇之辈, 还未近身, 魏无忌就感觉到了鬼屠骑众人从驰骋沙场, 金戈铁马锻炼出来的沸腾战意。
其中带着恶鬼面具的应该就是鬼屠骑将领了, 在一俱黑沉面甲中,他尤为不同,恶鬼面具上,它的猩红嘴角,笑出了一个夸张的弧度,在长枪林立中,真好似勾魂索命的恶鬼一般。
正想再仔细观察观察,魏无忌猛地低头,他今日穿着普通兵卒衣服,脸上也被他用锅灰涂抹了一番,变成了一个貌不惊人的亲卫,正站在令狐茂的身后。
那神秘的鬼屠骑将领当真敏锐至极。
金犇抬头看向城墙方向,寿州郡守昨天开始就守城了,并在城墙处来回巡视,他也是昨天刚认识这位郡守,金犇遥遥相望,没有发现什么异样,让左骑将带人跟上主公他们。
自己在最后巡查。
“应当是要走了。”令狐茂吐出一口浊气:“走了好。”
“小王爷,此地不宜久留,还望以大局为重,回到城内。”令狐茂心理很有压力,现在的年轻人胆子一个比一个大,但自家儿子还能呵斥,小王爷这样的身份,他又能说什么,只能苦声劝道。
魏无忌有些惋惜,虽见到了名噪天下的鬼屠骑,却没有看见周蛮子。
“韦叔,我们走吧。”
一直藏身瞭望塔内的韦书将视线从鬼屠骑主将上移开,闷声跟上小王爷,沉重的甲胄披在他身上,如铁塔让人望而生畏,至少,玉奴每次看到主人身边的铁疙瘩,总是心里毛毛的,不敢靠的太近。
玉奴给主人撑伞,跟随在主人身边,正欲说话,就听到了城下闷雷似的马蹄声,一声一声,仿佛踏在了人的心口上,让人喘不过气来。
魏无忌转身,看向城下。
鬼屠骑是真的走了,压在寿州城上空的乌云似乎也已经散去。
魏无忌看了一会离去,回到寿州城时,他手下的侍从兵们正在等他。
自出生就被皇帝舅父封为楚陵王,极受宠爱,他的待遇比一般皇子还要好,自有自己的王府属官,侍从,校尉,皆是他自己人或是阿娘亲自挑选给他的,韦书就是五校之首。
此次到寿州,他带了八百侍从,皆是精锐从属。
回到住处。
魏无忌手指敲打窗檐,聆听雨声,心却不静,幽州开始建立黄金台,已然起了向天下招才之意,听说黄金台上还有圣人之言。
魏无忌对这谣言不屑,但不得不说,见了鬼屠骑之后,还是带给了他如临大敌之感,周蛮子是父亲心腹大患,自然也是他的敌人。
他知道鬼屠骑不凡,可他的侍从也不差,身边的韦书更是从万万人之中杀出来的。
魏无忌已经很久没有这种跃跃欲试又踌躇不前的冲动了,他拥着玉奴,忽的问道:“好玉奴,想不想家?”
玉奴愣了下,她的家在琼华州大狐,琼华州虽小,却盛产美人,她就是主人小时游历琼华州时随手买下来的,买了以后就放在了主人后院中,随着年岁增长,出落的愈发好看,才被主人看中用作冬季暖床之用。
“你再也不是小乞丐了,不想回家看看吗?琼华州毕竟是你故地。”魏无忌道。
“奴一人回吗?”玉奴其实不想回去,但她知道,主人更喜欢听话的人。
“当然不是,美人独身上路多危险,我护送你回去,说不定还能找到你的父母亲人。”魏无忌道。
玉奴眼神恍惚,幼时的记忆她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自己是被拐子拐走的,拐子本想将她卖进花楼,后来她在路旁被主人看中,花重金买了下来。
到现在玉奴还记得,寒冬时节,从豪华马车下来的主人,像是天神一般,给一个路边谁也不会在意的小乞丐披上了华贵狐裘。
“周蛮子军队在前,主人会不会有危险?”玉奴担忧道。
“我不露面人前,他人怎知我身份,玉奴到时当个大狐贵女,衣锦还乡。”魏无忌笑道,显然都计划好了,他是要回广陵,只不过顺路回趟琼华州再回广陵。
“好,就这样决定了。”魏无忌道。
“臣有话要说。”一直在书房被当做透明人的韦书出声道:“臣受公主之命负责小王爷的安全,如今王爷因一宠姬欲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
韦书单膝下跪道:“请王爷恕臣抗命不尊。”
魏无忌笑了笑:“韦叔,拿阿娘压我就没意思了。”
“臣只知道公主要臣负责王爷安全。”韦书沉声道。
魏无忌摸了摸美人的头发,过了一会,朝门外道:“孙岩。”
“哎!小王爷,小祖宗,喊我啥事啊。”一个尖脸猴腮的矮个汉子快速的溜到屋内,对着小王爷就磕了个头。
韦书脸色一变 ,满是厌恶,恨不得一脚踹死他了事,谁能想到就是这么一个家伙竟然是五府校尉之一。
“你准备一下,我想和玉奴去琼华州玩。”魏无羡道。
“哎呀,这,这。”孙岩为难的道:“这要被公主知道,公主还不得扒了小人的皮。”
韦书冷眼看着他做戏,孙岩是魏国公的人,他动不得。
“在周蛮子他们不知我身份,我也不露面的情况下,都不敢路遇一面。”魏无忌眼里泛起冷意:“连仗都没打过一场,就惧怕到了如此地步,阿娘阿爹让你们在我身边,就是为了让我看看周蛮子在江淮是多么威风,你们是多么懦弱无能吗?”
“小王爷勿气。”孙岩连忙道:“周蛮子对敌人凶残无道,但也不是平白就杀戮见血,如果伪装得当,只是见一面,应当不难。”
韦书怒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孙岩,你怂恿小王爷干这些危险事,我回去定要禀告公主。”
“哎呀哎呀,干嘛呀?”孙岩眼一斜,嘲讽道:“有些人怎么尽灭自己威风,扬他人志气,周蛮子再厉害,他能在江南掀起什么风浪!”
“江南哪州哪郡没有我们的人,你这么怕还当什么五府校尉之首,还不如尽早退下来,给兄弟们腾位置。”
“你!”韦书怒极,就要拔刀。
“韦叔何必动怒,听听孙岩校尉的计划再反对也不迟。”魏无忌调和了一下,又对孙岩说了自己的伪装之计。
“这样一来的话,小王爷身边就不宜多带人了,因为寿州庐州近来无战事,人带多了恐会惹人怀疑,可将侍从扮做某家部曲,玉奴娘子乘坐高车宝马,小王爷或可藏于车中。”
“但切记不可多生事端,擦身而过就好。”孙岩着重道。
魏无忌当然知道这个理,他点点头:“此事就交于你负责。”
“是。”孙岩道。
孙岩离开以后,韦书见事情实在无法挽回,闷声道:“臣将带领精锐远缀王爷后面,以护王爷安全。”
“离得远些,万不能让周蛮子等人发现破绽。”魏无忌道。
书房门再次被关上。
魏无忌捏着美人下巴,笑道:“在外当了贵女,可就不能软倒在我身上了。”
玉奴不知主人何意,心里揣测不安,悄眼瞄主人。
“腰背要坐直了,好玉奴。”魏无忌对上美人的眼,微笑道:“软骨媚面的贵女,实在上不得台面。”
玉奴一张脸霎时惨白,而后慢慢在主人腿上坐直了身体,只不过身体僵硬,头低垂着,咬唇落泪,为自己的身份感到十分自卑,拉着主人的衣袖却不松手。
“哭甚?”魏无忌轻柔的擦掉美人眼泪,他对美人一向是仁慈多情的。
玉奴感受到主人温柔体贴的动作,再也忍不住抱住主人,汲取他身上的温暖,闭眼喃喃道:“玉奴会扮好贵女的,主人不要嫌弃玉奴无用。”
魏无忌摸了摸美人的头发,觉得世事真奇妙。
谁能想到,当年雪道旁,能与狗争食,哪怕被其余顽童欺负的头破血流也要狠咬回去的小乞丐会变成离了他就活不下去的貌美宠姬。
是啊,离了他就活不下去。
魏无忌感受到美人对他全心全意的爱意,微微一笑。
第196章
寿, 庐两州官道处。
“若不是下雨,我们下午就到庐州了。”萧晴雪双手托腮,百无聊赖的望着马车外的淅沥小雨, 周十六买的老瘦驴就跟在这辆宽敞的马车旁慢慢走着,驴蹄下泥水四溅, 后面就是鬼屠骑兵, 哪怕在雨中, 这些精锐骑卒也不见丝毫懈怠之意。
金犇更是时常巡视, 雨水冲刷下, 恶鬼面具似哭似笑,瞧着怪瘆人的,萧晴雪搓了搓手背上立起来的寒毛。
“阿湫!”萧晴雪揉了揉鼻子,又打了一个喷嚏。
“把窗户关上, 以免着凉了。”萧洛兰正在小炉上煮姜茶, 马车里满是红枣姜丝茶的辛味, 马车内温度适宜, 地方又宽敞,于是周十六,萧清河他们都聚集在了此行最大的主车里。
“知道了,阿娘。”萧晴雪听话的关上窗牖,拉上车帘,阿爹说了, 晚上才到庐州, 卢将军已经摆好宴席等待他们了。
“快喝吧, 一人一小碗驱驱寒。”萧洛兰跪坐在软垫上, 用白瓷小勺盛了小碗姜茶放在桌上, 这次出行坐的马车很大, 里面空间也足,外间的长几案桌还有书架都是固定起来的,萧洛兰用起来很方便,袖口轻挽,一连盛了五碗,刚好一人一碗。
周绪坐在一旁榻上,穿着家常便服,多了一份闲适,正在看兵书。
周十六不等姜茶凉凉,就屁颠屁颠的端起一碗放到了伯父面前,笑容灿烂:“伯父喝姜茶。”
周绪放下兵书,他看了一眼垂首浅啜姜茶的夫人,发现夫人已经喝上了,自己将周十六送的姜茶接了过来喝了一口。
周十六这才心满意足的回到自己的座位,和萧清河一起喝姜茶。
萧洛兰喝了两口下肚,尝到了姜茶里面红糖甜丝丝的味道,脸颊很快染上热气,便将剩下的半碗姜茶倒进了女儿碗里,顺便摸了摸她的手,发现很暖和,便放下了心。
“阿娘,我够了。”萧晴雪道。
“剩下一点不能浪费了。”萧洛兰记得女儿生理期应是快到了,多喝喝红糖姜茶没坏处。
“好吧。”萧晴雪喝了口姜茶,嘟囔道:“我还想着留点肚子到庐州吃巢湖银鱼呢,肯定特别好吃。”
“晚上才到庐州,小馋猫不用急。”萧洛兰柔声笑道,趁女儿低头喝姜茶的时候望着她,眸光温柔。
周十六本想嘲讽一下小丫头片子就知道吃,无意间看到伯母专注望着小丫头片子的那个眼神,不知为何,想起了自己的阿娘,虽然他的阿娘经常打他骂他,可每次不管回来的多晚,阿娘都会等他。
于是原本嘲讽的话变成了轻哼一声。
萧清河注视着这一幕,安静的喝姜茶。
“主公。”金犇声音突然响起。
萧洛兰顺手推开窗户,看到了金犇,周绪走到夫人身边:“何事?”
金犇勒马而停,雨水顺着头盔滴落,寒气扑面而来:“后方一骑斥候来报,有百人部曲护送一名贵女跟在我们身后,应是从寿州城里出来的。”
“寿州城里出来的。”周绪摸了摸下巴:“能看出是哪家的吗?”
寿州的令狐茂恨不得闭城封锁了,这个当头,居然有世家从寿州城里出来,应该不是无名之辈。
“恕属下无能,我看不出来。”金犇道,他原本就对中原江南的这些世家不熟悉,此次陪主公主母下江南,他也是头一遭。
“车上插旗帜没?”周绪问道,世家大族出行都会表明身份,旗帜,车徽等处都有鲜明的印记。
“牛车旗帜上有形似狐狸的图形。”金犇回道。
“那应该就是琼华州大狐了。”周绪想了想道:“给他们让道,让我看看是哪家的?”
金犇离去以后,周绪本想亲香一下夫人,见马车还有两三人,只得无奈作罢。
“下这么大雨,也有人赶路吗?”萧洛兰收拾了一下桌子,将小炉子放到了马车角落里。
“姑母,我来做这些就好。”萧清河麻利的将众人茶碗放到一起,撑伞送下马车。
“世家子弟经常会游历各处,只贵女出行倒是少见。”周绪忽的想起了自己遇到夫人的那晚,那时夫人惊慌失措下故作镇定的样子真惹人心怜。
“应该是遇到什么事了吧。”萧洛兰猜测道。
很快,百人部曲护送着一辆豪华牛车出现在了官道一侧。
前方侍从开道,中间的牛车车身宽阔平稳,庞大奢华,装饰繁复,外罩华盖宝伞,细雨吹来,华盖下的宝石如清泉撞石,牛车四面大敞,内里灯火通明,琉璃灯罩照亮了这黄昏雨季。
隐约可见几名侍女跪在地毯上,托举着主人用品,或举着团扇,佛尘,或提着餐盒,瑶琴,女子生活气息浓厚。
萧晴雪好奇看着这一幕:“为什么他们用牛拉车呀?”
“这你就不懂了吧,牛性温和,驾驶起来比马车平稳,南方一些世家子就喜欢乘坐牛车,听说他们的小孩子还会乘坐羊车出行。”周十六终于找到一个可以显摆的了,他目露惊羡的望着牛车,说实话,他到现在还没坐过牛车。
“不知道里面的贵女是谁?或许我们可以送送她?”周十六道。
萧晴雪对他翻了个白眼:“没出息。”人都没看见就想献好了。
“是大狐萧氏。”周绪望着对面香车旗帜处的萧字,以及旁边精练不俗的部曲们,微眯起眼睛,琼华州的大狐萧氏也是上层世家,亲近同属世家的魏氏,寿州为魏家所属派系掌控,为何要急着脱离安全地,和他们同行?
萧洛兰听到萧氏二字,撩开车帘,也看向那辆牛车。
琴声传来,女婢拢珠帘。
露出身后弹琴的贵女,纤纤玉手抚琴,面容被轻纱遮住,只露出明眸,看见对面马车之人,讶异了一瞬,而后快速垂首,起身敛袖道。
“大狐萧氏萧玉娘多谢周幽州让道。”
周绪冷淡的颔首,虽然他对江南这些世家没什么好感,但在没惹到他的前提下,周绪还不至于无缘无故对一个女眷动手,不过…
“天马上黑了,不知萧娘子为何从寿州出来,又要去往何处?”周绪随意问道。
玉奴握紧手,不可抑制的紧张起来,隔着屏风,就是她的主人。
主人也应当看过周蛮子的样貌了吧,玉奴搅着手,心绪起伏不定,周蛮子的样子勉强算是周正刚毅,江南人杰地灵,光论样貌而言,超他不知凡几,可她万万没想到被主人戏称老妇的幽州主母竟是那般模样。
成熟温婉的妇人乌鬓松琯,脸庞丰润清艳,肌肤雪腻,妆容衣饰皆素雅清淡,眼眸却似多情春水般,未语就已摇曳人心。
萧洛兰发现那位萧玉娘在看她,不过很快,她又低下了头,不由有些奇怪。
“家中老祖过寿在即,因老祖年事已高,出不得门,赏不了景,我听闻寿州八景享誉天下,故而专门到寿州绘景献给老祖,好尽一片孝心。”玉奴压下心中不忿微妒,说出早就编造好的说辞:“现在八景已画玩,本就到了回城之时。”
“令狐大人见我思家心切,不欲再留,许诺我城门一开,就会让我离开。”
“原来是这样。”周绪笑道:“萧娘子孝心可嘉。”
“周幽州谬赞。”玉奴手心都是冷汗,原本他们的计划就是擦身而过,他们去琼华州,周蛮子他们去庐州。
“令狐郡守没有派人为萧娘子送一程吗?”周绪笑问道。
“令狐大人事忙,不得有空,我亦不好麻烦他。”玉奴回道。
没再听到周幽州的询问,所以,他们应该是过关了吧。
玉奴心跳的很快,却不敢朝主人那边看一眼,夜色中,牛车与马车一前一后行驶着。
金犇骑马在牛车附近,周围骑兵慢慢呈包围状围在牛车周围,裹挟前进。
似被金犇面具吓到,萧玉娘掩口惊呼,随即让女婢关上牛车门窗。
屏风后。
孙岩听着外面动静,暗叫不好,心里有些后悔,万不该与韦书赌气,小王爷要是被发现了,他可就掉脑袋了。
魏无忌倒是不紧张,他一直在金陵一带活动,周蛮子也许见过他父亲,但绝对是没见过他的,况且他进马车时,脸就覆了一张假面,与自己真实的相貌并不相符。
只看周蛮子并未派人搜查马车,有意生事,魏无忌就敢肯定周蛮子到江南其实并没有闹他个天翻地覆的想法,总不能看见哪个世家就杀过去吧。
现在见到了周蛮子,其实有些出乎魏无忌的预料,他自己的父亲是位神采英拔,缓带轻裘的文雅君子,万没有想到周蛮子的相貌如此普通。
而他的夫人,幽州主母则带给魏无忌另一种惊讶。
该说是明珠暗投吗?
想起那惊鸿一瞥,尤其是自带风情的绝美妇人不设防的笑容,以及娇俏明媚的女郎,魏无忌对进来的玉奴招了招手。
孙岩识趣退下。
玉奴跪在主人腿边处,将头靠在主人膝盖上,魏无忌抚摸着美人,略可惜的叹了一声。
另一边马车。
萧洛兰等女儿他们走后,轻轻的打了一个哈欠,许是喝了姜茶缘故,哪怕是雨夜,她的手脚也很温暖,坐在榻上泡脚时,发现周宗主望着牛车不知在想什么。
周绪看了一会就坐到了夫人身边。
萧洛兰已经泡了一会,便将脚从铜盆里移开,旁侧伸出一只大手捞起她的脚踝就搁置在男人膝盖处。
周绪一边泡脚,一边拿绵帕给夫人擦水珠。
萧洛兰脸色微红,手撑在美人榻上,慢慢坐好:“我自己来吧,你的袍子都湿了。”
周绪擦完水珠,将袍子一撩,把湿掉的地方掖到了革带处,一身便服被他弄的不伦不类的。
而后,低头就亲了一口夫人雪白的脚背。
特响。
萧洛兰脸色臊红,想将脚缩回来,却没挣脱成功,羞窘道:“你也不嫌脏。”
周绪嘿嘿直笑,略一使劲就将夫人抱在怀中,疼的不得了:“这么白,这么香,哪里脏了。”
他低头瞅着夫人的脚,白净匀称,滑香滑香的。
萧洛兰靠在周宗主怀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等会到庐州估计要深夜了。”
“我已让金犇派骑兵告诉卢琮,我们明天再去庐州。”周绪冷不丁的说出这个消息。
萧洛兰愕然抬头:“不去庐州了?”
“反正庐州和琼华州很近,我们先送送那位萧玉娘回琼华州再返回庐州也不迟。”周绪道。
萧洛兰微皱眉头:“他们有问题吗?”
“虽说庐州叛乱,但在淮右经略使程权海的特意关照下,琼华州最近几年可没有大规模的战乱,大狐萧氏更是在魏氏后面捞了不少好处。”周绪摸着胡茬:“和我们同行的萧氏部曲不同寻常,不像是沉浸富贵窝里的大狐萧氏养出来的。”
一队兵杀没杀人,见没见过血,是不是老手,对驰骋沙场数十年的周绪来说太容易分辨了。
杀伐之气是要靠上战场杀出来的,而不是保护人就能有的,退一万步说,那萧玉娘在大狐萧氏是了不得的人物,大狐萧氏用压箱底的精锐部曲护送她去邻好的州城作画。
周绪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外面那些部曲是令狐茂借给那位萧玉娘的,不过萧玉娘亲口否认了这个可能性。
周绪现在倒真想知道,和他同行的那些部曲是哪家的?
鬼鬼祟祟不敢见人,定有猫腻,晚上还要细察一番。
很快,牛车上的孙岩就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
玉奴眼看过了庐州道,那些鬼屠骑竟是要与他们同行,焦急的看向主人。
“怕什么?你的身份难道是假的?”魏无忌站起身,冷静说道:“去年大狐萧氏得知你是琼华州人氏,把你认了萧氏义女,玉奴,你就是萧氏之人,到了琼华州让萧氏人来接不就好了。”
他的计划很完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魏无忌挥袖,莫名有种畅快之感,与虎同行,他最终棋高一着。
“拿酒来,我要痛饮一杯。”魏无忌笑道。
玉奴不敢多言,孙岩却是提心吊胆,哪怕知道韦书跟在身后也不能安心。
天色蒙蒙亮时。
周绪披甲骑马看向轮廓隐现的琼华城,笑眯眯的对脸色有些苍白的萧玉奴道:“琼华州近在眼前,恭喜萧娘子快要回家了,只是为何不见城门打开。”
玉奴拿出萧氏玉牌让女婢送去城门口通告一声。
“多谢周幽州一路护送,此情大狐萧氏记下了。”玉奴道:“城门近在眼前,我们就此别过。”
周绪骑马到牛车处,牛车附近的部曲全部神色紧绷,周绪扫过他们,笑道:“俗话说,好人做到底,送人送上西,我这人做事一向喜欢有始有终,等城门开了,我送萧娘子进去才安心。”
玉奴脸色一变,尤其是看到周蛮子手中的巨剑,吓得脸色煞白,刚才的话听着更像是威胁一般。
女婢匆匆回来,郡守道大敌在外,不敢随意开城门,哪怕是萧氏也不行。
玉奴咬唇,心急如焚,猜测自己的身份还不够格,琼华郡守看见鬼屠骑就心生惧意,不敢开城门,这可怎么办?
屏风后的魏无忌脸色铁青,万事都料到了,没料到琼华州郡守竟胆小至此,安敢坏他好事。
“周幽州,您也听到了,如果您不离我远些,我就回不了家。”玉奴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
周绪道:“萧娘子,你的人没有全部带齐,当然不好回家了。”
玉奴哭声戛然而止,瞪大眼睛,眼眸里都是不可置信,连退了几步,撞上了长几。
屏风后的魏无忌霍然起身。
孙岩扣住小王爷的手腕,一双眼睛滴溜溜转,已经想着要逃跑了,对初次交手的周蛮子产生了惧意。
周绪露出一个残忍的笑意:“我这人一向谨慎,遇到搞不清楚的事总会琢磨再三,很不幸,我现在对你们真正的身份产生了兴趣。”
“你们的尾巴刚开始的确隐藏的很好,可惜你们遇到了鬼屠骑。”
魏无忌隔着屏风望着周蛮子,脸色阴沉。
“鬼屠骑听令!”周绪敛起笑意,骤然吼道:“列阵!”
金犇挥舞纛旗率先反冲,右骑将策马带领一小队奔向西南方,一千鬼屠骑以半扇形分散开,逐渐合拢包围之势。
一时间杀声震天,两方已然交锋。
周绪闻着空气中的血腥味,巨阙剑横在臂前,刚好挡住牛车窜出来的矮小身影。
孙岩脸色僵硬,一点点的退回。
周绪慢条斯理的用巨阙剑在这人的脖子上压了压,孙岩双膝跪地,冷汗直流。
“哪家的?”周绪笑问道。
没有听到回答。
“不说的话,以后就没机会开口了。”周绪道。
明明是平静的话,孙岩却只觉得凶煞之气扑面而来,他咽了口唾沫,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撒谎道:“程家的。”
“程权海派这么点人就想杀掉我?”周绪低头看这矮个汉子:“我怎么不相信呢。”
就在这时,包围圈里突然冲出一披甲武将,一点长枪如龙,寒芒四射,直冲牛车这边而来,也冲散了他身后的鬼屠骑。
铁/枪呼啸如雷,直射周绪面门。
周绪放开矮个汉子,勒马避至一边,侧头躲过这一击,眼睛微眯。
韦书浑身浴血,直视周幽州,头也不回的怒吼道:“还不快走!”
孙岩连忙带着剩余侍从连滚带爬的赶着牛车躲到城门下,奋力嘶吼:“楚陵王在此,还不快开城门。”
琼华州郡守大骇,连忙打开城门。
韦书一直挡在城门处,等听到城门关闭的声音,才道:“吾乃韦书,今日有幸讨教大将军。”
周绪望着城墙上揭开面具的华服少年郎以及少年郎身边的萧玉娘。
他盯着那张讨人厌的脸看了两秒,明白了。
“请征北大将军不吝赐教!”
周绪终于把眼神给了他,将巨阙剑扔给金犇,随后掂量了一下金犇冲锋的长/枪。
战场之上没什么好说的,无非就是你死我活。
三五回合之后,周绪一/枪将韦书挑下马,眼神冰冷,随后自己也翻身下马,一拳捣在韦书腹部,直到盔甲崩裂,血肉模糊一片,此时此刻,挑衅他的武将已然呕血不止,血水模糊了他的脸,挣扎几息后,气息彻底断绝。
周绪站起身,袖口滴血,脸上也是腥热一片,他抹了把脸,对着城墙上魏延山的儿子笑了笑。
随后转身,雨水如注,周绪自言自语。
“今天还要陪夫人吃巢湖银鱼,可不能迟了。”
第197章
金犇跟在主公身后, 绵绵春雨下,夹杂着血水的泥泞官道一脚踩上去泥水四溅,他拿着主公的巨阙剑, 回头看了一眼倒在血泊里,已经看不清面容的雄伟武将。
百丈处, 琼华州城门紧闭。
“昨晚的尾巴处理得干净些。”周绪翻身上马, 对赶来的鬼屠骑右将吩咐道。
“末将遵命。”右骑将深深垂首, 不敢看大将军, 无能, 自责,羞愧萦绕在这位鬼屠骑右将心中,握着长/枪的手虎口处血迹斑斑,刚才那名敌将就是从他这边带兵冲出了他的包围圈。
等大将军走后, 他提枪上马, 再次冲入战场, 杀气凛然, 高声道。
“诸将听令,给我杀!不留一个活口!”
官道厮杀声,马蹄声,雨水声交织在一起,金犇带领一骑包抄敌人后路,既然主公原话是要处理干净些, 金犇就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骑马跃过河面, 今年春季多雨, 河水湍急, 伫停岸边, 鬼屠骑不是普通幽骑, 不论是马上弓箭骑射,还是马下贴身白刃,皆是一等一的精锐,沙场之上,当为冲锋陷阵第一人。
幽州刀的雪亮刀身被握在一只只粗粝手中,反射出冰冷的光芒。
金犇望着被右骑将追赶溃败的敌军,杀了过去。
很快,河水染成了红色。
右骑将走到主将身边,甩了甩身上的血水,望着满地尸体,问道:“要不要割颅?我估摸了一下,千把人有的。”以前打突厥的时候,他们都是割首记功,去年攻打回燚联盟,也是割了不少头,纵观以往,更是敌尸高如楼,京观如坟丘绵延。
“先等等,我请示一下主公。”金犇道,让右骑将收尾一下战场。
周十六买的老瘦驴不知是吓到了还是被雨水淋病了,一直叫个不停,平时对这老瘦驴爱护有加的周十六此刻大气也不敢喘,实在是被伯父的凶残吓到了。
刚才叫韦书的敌将看起来也威武不凡,伯父居然能一拳打至吐血,隔着老远,周十六仿佛听到了脊椎碎裂的声音,不由想起了伯父去年抽他的那一鞭子,脑子里诡异的浮现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莫非伯父当时还手下留情了?
周十六脸顿时扭曲了。
周绪已经换了一身常服出来,身上血腥气也散了很多。
“受伤了没有?”萧洛兰脸色微泛白,既有对周宗主的担忧也有亲眼目睹杀人的心惊胆跳。
“没有。”周绪坐在夫人身侧,见女儿没了平日热闹的叽叽喳喳声,声音缓和道:“今天中午回转庐州,乖女儿有没有想吃的东西。”
萧晴雪啊了一声,惊慌的望着阿爹,脑子里都是刚才措不及防看到的杀人场面:“没,没什么想吃的。”
萧清河端坐在席上,羞腼道:“我记得庐州有一名吃为寸金,外皮薄脆有芝麻香气,内有橘饼,桂花,表姐应该喜欢吃。”
“那好,到庐州买上几份。”周绪道:“昨天赶了一夜的路,估计大家都没睡好,你们现在各自回马车上睡一觉,好好休息会。”
周绪让马车里的人都散了去,不必都在这,也就夫人当他们是孩子,特意关照着,让周十六和萧清河一开战就进到了主车里。
要他说,除了宝贝女儿,十六和清河根本不用夫人操心。
“表姐,我们走吧。”萧清河道。
三人下了马车。
周十六望着被吓到的小丫头片子,撇了撇嘴角,喊了一声:“喂,这刀给你。”
萧晴雪手一沉,发现是周十六经常炫耀的一把幽州刀,刀鞘处还刻着奇怪的经文:“干嘛?”
“阿弥陀佛,此刀上面刻有佛经,应是供奉之物。”何进道。
“说得对,这刀曾经被我阿娘送到寺庙,让大师开过光,念过经的,可以保护人。”周十六不去看萧晴雪,下巴抬得高高地:“既然你害怕,这把刀就送你了。”
“谁害怕了?我才不要!”萧晴雪恼羞成怒,她怎么可能在周十六面前示弱,兴冲冲的把刀还了回去,被这么一打岔,脑子里的血淋淋的场面似乎也不是那么可怕了。
萧晴雪握拳,她才不害怕呢!
阿娘第一时间就揽住了她,是她自己又菜又爱玩,忍不住往窗外瞄了几眼。
马车内。
萧洛兰欲起身。
周绪拉住夫人让她坐下来,道了一句:“乖女儿总要习惯的。”
萧洛兰沉默的坐在周宗主身边,心神不宁,最后喃喃道:“晚上她会害怕的。”
白天还好,有喝有玩有事情转移晴雪的注意力,等到了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就会回想到鲜血淋漓的战争场面,就如她第一次见杀人的场景。
萧洛兰当然知道这事无法避免,女儿在这个乱世总要成长,她只是希望这一天可以来的迟些。
周绪拉过夫人的手:“晚上让冬雪熬些安神汤给她喝喝。”
萧洛兰忽然感觉异样,她低头一看,发现周宗主的手背骨关节处各有不同程度的受伤,有的明显一块皮都没了。
她心下一惊,道:“不是说没受伤吗?”
“这点小伤算什么?”周绪很满意夫人全心全意的注视着自己,转念一想,皱眉道:“其实还是有点小疼。”
“你怎么不早说?”萧洛兰焦急的找出自己的药箱,对逞强的周宗主微气。
萧洛兰给周宗主细细包扎好,黛眉蹙蹙。
“这几天不要沾水,好的快些。”萧洛兰叮嘱道。
“还有一个法子好的更快。”周绪盯着夫人为他担忧轻愁的玉容,晃了晃自己的手。
“什么法子?”萧洛兰收拾好药箱,想着等会到李大夫那里看看,或许她有更好的药物。
许久没有听到周宗主说话,萧洛兰疑惑看向他。
“夫人给我吹吹。”周绪笑道:“我就不疼了。”
这人是小孩子吗?萧洛兰抿了抿唇,耳尖泛红,明明提出这么幼稚要求的是周宗主,到头来,反而是她不好意思。
不过十指连心,应是很痛的。
萧洛兰低头,对着周宗主受伤的手背,吹了吹,轻轻柔柔。
周绪望着夫人宁静专注,希冀疼痛可以离去的认真模样,怔了下,另一只手紧握成拳,丝丝血迹浸出纱布也未察觉。
“有没有感觉好点?”萧洛兰抬眸问道。
周绪沉稳点头:“一点也不疼了。”
就是心跳的有些快,脑子也有点迷糊。
除此,一切正常。
第198章
一队人马出现在了距离琼华州不远的官道处, 王富贵擦了擦汗,跟上方余火,在最前方, 就是面覆铁甲的鬼屠骑左副将。
就在不久前,他们听到了厮杀声, 众人连忙加快速度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金犇勒住缰绳, 调马转身看向由左副将易凡带来的一队人马。
“报告将军, 这两位是卢琮将军派来迎接我们进庐州城的。”易凡道。
“小民王富贵, 拜见鬼屠将军。”王富贵连忙道, 他先前见过周幽州一面,因此就被自家小将军派他来和周幽州一行人接触。
“这位是我们庐州城的方余火方校尉。”王富贵伸手介绍身侧的将领。
方余火拱手抱拳朗声道:“某先前就听闻过鬼屠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金犇颔首道:“方校尉请在这稍等片刻, 我去通告王爷一声。”
“将军请便。”方余火道, 目送鬼屠将军走远, 方余火望着官道旁堆积着的鲜明甲胄和□□等物, 再看向周遭旁的士兵尸体,目露凝重,鬼屠骑不愧是战力卓绝的边军。
只不过,实在太过彪悍了些,死人热气还没散,身上的甲胄就没了。
王富贵偷偷靠近方余火, 他打了个寒颤:“这是有人在官道上截杀周幽州吗?”
究竟谁的胆子这么大?
“不清楚。”方余火望着那一具具青壮体型的尸体, 再看向所有骑兵皆是铁甲覆面, 身上要害之处更是都被严严实实的遮掩了起来的鬼屠骑们, 人人腰侧悬刀, 马背箭羽攒簇, 长矛如林,纵然昨晚已经见过一次了 ,可等真正面对,染上血气的千人鬼屠骑,还是让方余火声音不自觉的降低了些:“我只知道,如若是截杀,那背后主使之人是真正的轻敌了。”
这样的千人精锐铁骑,你不花上数倍兵力简直就是笑话!
金犇骑马至马车窗户旁,低声禀告道:“主公,庐州卢琮派王富贵以及方校尉前来接应我们,是否即刻启程?”
萧洛兰撩起帘子,丝丝雨幕下,也看到了后面不远处的王富贵,实在是他的身形很好认。
王富贵自然也看到了当初在黄鹤楼里只见过一面,当时还是萧夫人的镇北王妃,想起自己在黄鹤楼给周幽州送美人的举动,还是在王妃的眼前,王富贵不由自主的露出一个略干巴的笑容,肥圆成一体的腰艰难的弯了弯,担心镇北王妃会给自己穿小鞋,不过幸好,王妃也只是一看而过,似乎忘记了自己做的混账事。
“那就走吧,刚好中午能到庐州。”周绪道。
金犇看了一眼主母,有些踌躇。
“还有什么事吗?”萧洛兰问道。
“敌人皆已阵亡,可要斩首?”金犇请示道。
萧洛兰搭在窗户上的手不自觉的动了动,大袖滑落至腕处。
“不用。”周绪道。
听到回答之后,金犇随即离开,萧洛兰关上窗户,隔离了外面的蒙蒙春雨,雨水淋湿了鬓角,她坐在榻上抬手捋了捋,没过一会,便感觉到了马车启程的动静。
因下了雨的缘故,马车走的并不快。
萧洛兰静静听着马车外边的动静,听到了随行的郑鱼心嬉闹的笑声,以及何进小师傅念诵经文的声音。
萧洛兰听了一会,发现何进小师父念的是往生经,去年她经常听,今年还是第一次听见。
“夫人睡我这休息一会。”周绪半躺在榻上,他不知何时拿了隐囊做靠背,笑着拍了拍隐囊,不等夫人反应,就抓住她的手腕带到了榻上,顺便扯了一件长袍当做薄毯盖在夫人身上。
“睡吧,我守着夫人。”周绪侧身望着夫人,笑眯眯的。
萧洛兰抚了抚有些受到惊吓的心口,半闭上眼睛,发现自己根本睡不着。
“周郎。”她无奈的睁开眼睛,本想让周宗主不要盯着她,话到口又多出一个想法。
“嗯?”周绪摸着夫人的长发,最后握住夫人的手,低头亲了亲夫人的手腕。
“要不我们一起睡吧。”萧洛兰关切道:“你也好好休息。”她翻了个身,面对着周宗主。
周绪亲了亲夫人的眉心:“那就一起睡。”说完,熟练的揽住夫人的腰,将她往怀里带了带,两人之间密不可分。
男人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耳际,没过一会,萧洛兰就感觉耳朵脸颊滚烫一片,她放缓呼吸,稍微抬头看了一眼周宗主,发现他睡的真快。
长袍温暖,马车有些颠簸,佛声悠扬,伴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本没有多少睡意的萧洛兰渐渐闭上眼睛,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梦乡。
周绪低头看着睡的玉面红霞的夫人,目光深沉又平静。
王富贵正与方余火说着话,手上撑着一把伞,原本正好的一把伞被他一撑显得玲珑起来,瞧起来颇为滑稽。
余光忽的瞥到周幽州从马车上下来了,急忙推搡了一下方余火。
周绪骑在马上,细雨拂面。
“小民拜见王爷!”王富贵带着方校尉,长揖一礼,套近乎道:“王爷可还记得我?”
周绪望着胖了一圈的王富贵:“记得。”
“能被王爷记住真是小民的荣幸。”王富贵笑容更大了,殷勤道:“我家主人卢小将军一直感念王爷的大恩大德,昨夜知道王爷不留宿庐州,不等早就让我和方校尉一起去迎接您,可算是见到王爷您了。”
“就是不知…”王富贵小心翼翼的试探道:“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敢截道于您。”
“大狐萧氏。”周绪道,不知萧玉娘身份是真是假,但和大狐萧氏肯定脱不了关系。
王富贵倒嘶一口冷气:“那厮好大狗胆!”
周绪笑道:“还有魏延山家的狗崽子。”
王富贵脑袋一懵。
方余火谨慎道:“王爷,据我所知,楚陵小王爷一般只在金陵等地出现,您会不会认错人了?”
周绪笼袖看着远方:“就那张长的像魏延山的脸,我就不会认错,不是他大儿子就是小儿子。”
方余火这才想起魏国公还有一妾室,且对妾室所出的庶子庶女皆不错,庶子虽不像楚陵小王爷这么高调,但在江南也颇有名气。
如果是真的,那还真是年少轻狂,方余火想,又看向后面扒下来的甲胄等物,有些心动,这年头,谁会嫌弃盔甲弓/弩多啊。
“王爷神勇,一举击溃了敌军。”王富贵奉承道。
周绪听着恭维,不置可否。
队伍渐行渐远。
直等到看不见时,一直站在琼华州城头的魏无忌冷然开口道:“开城门。”
琼华州郡守有些反应不过来,刚目睹了一场己方毫无反手之力的武将对决,现在他的腿还是软着的,杀神刚走,就要开城门?
“我说!开城门!没听到吗?”魏无忌一把抽出孙岩的剑,放在琼华州郡守脖子上,若不是他,自己的计划根本不会失败!这群庸人!
“小王爷,有话好说,有话好说。”琼华州郡守抬手让下面的人开城门,冷汗直冒。
魏无忌转身下城门,玉奴俏脸煞白跟在主子身后,孙岩也觉得不安全,劝任性的小王爷:“小王爷,现在下城门,万一周蛮子还带人埋伏在附近怎么办?不如等等再出去。”
魏无忌霍然转头,死死盯着孙岩:“韦叔死了。”
他的眼睛通红,拳头捏紧,从小跟在他身边的韦叔死了!母亲送给他的韦叔死了!
孙岩低下头,不敢看小王爷的脸,落在两人身后,这下糟了,说不定自己五府校尉之一的身份保不了了,那些兵都死的一干二净了,恐怕韦书从寿州城调来的两百兵也没了,虽然不多,但也不好跟令狐茂交代了,还是尽快让小王爷回自己的地盘吧。
城门外。
魏无忌望着躺在血泊中的韦叔,俯身轻轻覆盖住他的眼睛,让他瞑目,撕裂般的心痛让他脸庞微微扭曲。
“玉奴,你带韦叔的尸体回金陵,好好安葬。”魏无忌起身,表情阴冷。
“那主人您呢?”玉奴慌了:“您和奴一道回金陵吧。”
“小王爷,万不能冲动!”孙岩一听也急了,生怕小王爷干出不理智的事。
“我会回广陵。”魏无忌道,他对着远去的周蛮子一行人冷冷一笑,他一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
孙岩放下了心,转而看着韦书,表情心痛道:“可惜韦将军死了,若是他能小心一点,不被鬼屠骑的斥候侦查到就好了。”
“不过周蛮子这次倒做了一回人,保留了韦将军的全尸。”
孙岩刚说完,脸上就挨了一巴掌。
魏无忌放下手,忍无可忍道:“蠢货!你难道没有看出来周蛮子从始至终根本就没有大肆挑衅的举动吗?”
“他根本不敢!不敢!知道吗?”魏无忌怒吼道:“这里是江淮,是我们的地方,砍头示威筑京观这种赤/裸/裸的对付异族的手段,是会受到所有世家势力联合排斥反抗的!”
外界的压力会迫使一向面和心不和的世家们拧成一股绳,周蛮子行为一但过界,那么对南方士族来说,他和突厥就没什么两样了,魏无忌咬牙切齿道,心里恨极,对周蛮子山匪一般的抢劫做法更为不耻。
“不过是北方一兵蛮!”
他甩袖离去,大步向前。
孙岩背起软绵绵像没骨人似的血人韦书,和玉奴跟上小王爷。
快到庐州城的时候,周绪披着披风,双手笼袖,抬头望着灰色天空,雨过天未晴,眯眼笑道。
“人人视我如草芥,我视人人亦如是。”
第199章
庐州城。
一座高楼内。
“五月枇杷黄似橘, 采摘正当时。”卢琮爽朗的邀请道:“我们庐州枇杷也很有名的,还有晚春的樱桃,桑果, 王爷,王妃, 快请尝尝。”
宽阔的大堂内, 周绪坐在左案, 身边就是夫人, 他朝对面道:“多谢卢将军招待, 想当年我也和卢老将军把酒言欢过,没想到再到庐州已是物是人非,等明日我想去卢老将军墓地祭拜一下。”
卢琮伤感道:“家父能有王爷您这样的故友,是他之幸。”
“看你如今已成家立业, 卢老将军泉下有知, 必是欣慰的。”周绪举杯:“我与卢老将军相交莫逆, 就在此托大唤你一声贤侄。”
卢琮立刻举杯起身, 打蛇随棍上,称呼也随之一变,深深一拜道:“周世叔抬爱,请受小侄一拜。”
卢琮愧疚道:“因去年庐州公务繁忙,我无法抽空去幽州亲自感谢世叔,深以为憾, 恰好您带叔母下榻庐州, 这回就在庐州多呆些时日, 好让我尽些地主之谊。”
“这位是我娘子, 韩氏, 叔母在庐州期间, 可让我夫人带您游览庐州山水。”卢琮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夫人。
萧洛兰坐姿端正,对着梳着妇人发髻的秀丽女子笑道:“那就麻烦韩娘子了。”
“您能来庐州,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哪有麻烦之说,庐州山水众多,相信您会喜欢的。”韩氏敬笑道。
萧晴雪背脊挺直的坐在席间,面前长几食案上放着金黄的枇杷果,枇杷清香四溢,脸上微笑贞静优雅,在外面,她的形象一直保持的很好,不会给阿爹阿娘丢脸的。
周十六趺坐在一旁,手肘撑在食案上,剥了一个枇杷吃了,没个正形,但也没有什么出格之举。
台上,周绪和卢琮相谈甚欢,萧洛兰浅浅的饮了一口枇杷露,没过多时,女婢就呈上了主食。
“这是巢湖银鱼,银鱼细嫩透明,肉密无刺,世叔,叔母您尝尝。”卢琮道。
萧洛兰用勺子尝了一口银鱼蛋羹,银鱼应是被提前腌制过,尝起来咸鲜滑嫩,兼羹里调了麻油,香气扑鼻。
“银鱼果然鲜美。”萧洛兰弯眸赞道,发现女儿也喜欢吃,准备离去的时候让冬雪买些银鱼干,这样女儿离开庐州也能吃到了。
周绪尝了个滋味,觉得也还行吧,他对吃的不挑。
韩氏笑道:“叔母喜欢就好。”
酒过半巡。
卢琮喝了口酒,道:“世叔,小侄听方校尉说您在半途中遇到了魏国公之子?”
周绪笑道:“是遇到了,俗话说虎父无犬子,我看魏国公的儿子也是英雄胆量,可惜我们这次只是擦肩而过,下次说不定就能见面了。”
萧洛兰瞅了一眼笑容自若的周宗主,真心觉得周宗主是个会挖苦嘲讽人的,关键是你从表面上听还真听不到难听的话,也不知怎么练的。
卢琮自然接话道:“我久居江淮一带,对江南之事颇为了解,如果世叔遇到的是魏国公第二子还好,如果是魏国公的嫡长子,我担心世叔的江南一行会多添波折。”
萧洛兰看向卢琮,这位坐镇庐州的青年面貌不俗,有玉面将军之称,不过三两句话的功夫,这人都已经是自己的外姓侄子了,萧洛兰内心抚额。
“愿闻其详。”周绪端起酒杯。
“魏国公的嫡长子乃是先帝备受宠爱的华阴公主所生,一出生就受尽了无上宠爱,直接被先帝封了楚陵王,封地为金陵,这可是开朝以来前所未有的荣耀。”
“可想而知他的身份多么尊贵,连寻常的皇子都比不得。”
“楚陵小王爷名为魏无忌,做事做人当真是人如其名,万事无所顾忌。”卢琮降低声音:“听说有一年,他在长安不知何事与太子殿下起了矛盾,竟是直接当众殴打了太子殿下。”
萧洛兰微微瞪大眼睛,在古代,还能打太子?!她不禁问道:“后来呢?”
卢琮回道:“后来圣上罚小王爷在王府禁闭三月,不过有小道消息说第二日,小王爷就带人回金陵了,嚣张跋扈,罕见至此。”
“故而那位小王爷也有金陵小霸王的称号。”卢琮道。
周绪啧了一声,怎么就没打起来?皇上的忍耐性还真好。
“至于魏国公的第二子魏慈心,素有无尘子的美誉,好认的很,眉心有颗朱砂痣。”卢琮顿了顿继续说道:“江南佛教盛行,魏二郎也是佛门中人。”
因离得近,萧洛兰清晰听见周宗主嗤笑了一声。
“照贤侄所说,我遇到的人应该就是小王爷了。”周绪喝酒,顺便给夫人剥了一个橘子。
“小王爷一向心高气盛,此次在世叔您手里折戟,损失了不少人手。”卢琮道:“我担心他会报复于您。”
周绪笑道:“多谢贤侄提醒。”
“世叔言重。”卢琮遥举杯敬向周幽州:“小侄一向敬佩您,哪怕我不说,相信您胸有丘壑,自有决断,世叔不嫌小侄多嘴就好。”
周十六听得牙酸,不过刚见一面,卢小将军就熟练的喊他大伯为世叔了。
“怎会,贤侄你一片好心,我记在心里了。”周绪道。
两人之间和乐融融,根本看不出是第一次见面,等到宴会临了,韩氏望着已经有了醉意的夫君,道:“世叔与叔母舟车劳顿的到了庐州,第一天应好好休息,不如明日再叙?”
“小侄再敬世叔一杯。”卢琮再次起身,走到周幽州身前,拜道。
周绪微笑着托起卢小将军的臂膀,将他手中的酒杯拿下来,一饮而尽,道:“你我既以叔侄相称,就无需客套,我知你近两年不好过,刚好我手里有批甲胄器械,贤侄尽可拿去用。”
卢琮双眼通红,程权海年前还派人打了他一波,被他依靠地利给退了,这两年他收纳流民,修筑城防,其中艰辛只有他自己知道。
“世叔恩德,小侄没齿难忘!”卢琮道。
宴会结束以后,萧洛兰吹着凉风,不知不觉间,天色已临近黄昏。
“阿爹,阿娘,我们可以和十六堂哥去外面玩玩吗?”萧晴雪小跑到阿娘面前,手上还拉着羞腼的萧清河。
“我只想…”周十六想也不想的就要拒绝。
周绪看了他一眼。
周十六立刻改口道:“我也想带晴雪堂妹玩。”
萧洛兰望着十六欲哭无泪的模样,笑道:“记得早些回来,带上冬雪,夏荷她们。”
“知道了。”萧晴雪高兴道:“何进和鱼心就在楼外,我们好多人一起去玩,阿娘你不用担心。”
等他们走了之后,萧洛兰回到休息的院落,简单洗漱后,借着暖黄烛火,坐在罗汉床上,准备给女儿再做一条宫绦。
上次做的庭芜绿色的宫绦女儿非常喜欢,连穿襦裙的次数都多了,整天系在腰上。
三围矮面的罗汉床上放着小几,萧洛兰先把从李大夫那要过来的药瓶放在上面,随后在箩筐里挑选布料,最后选了淡粉色料子。
周绪推开窗户,让清爽的凉风进入室内,盘腿坐在夫人对面。
萧洛兰头也未抬:“周郎,我看看你的手怎么样了。”
周绪将手伸过去,因洗澡泡了水,萧洛兰这次便多抹了些药膏。
“好了。”包扎完毕后,萧洛兰观察着自己的杰作,满意一笑。
周绪顺势拉住夫人的手。
“别闹。”萧洛兰哎了一声:“我还要给晴雪做个宫绦,你看看这个颜色好不好看?”
萧洛兰将粉色料子递到周宗主面前。
“好看。”周绪肯定道。
“我也觉得这个颜色不错。”萧洛兰弯眸道。
“对了。”她想起一事,望着周宗主:“卢小将军说起魏慈心时,周郎你笑什么?”听起来周宗主也没见过魏二郎。
周绪靠在后面床围处,衣襟大敞,瞧着夫人好奇模样,笑道:“夫人近我面前,我就告诉夫人。”
萧洛兰脸一红:“不说就算了。”
周绪凝视着夫人,过去亲了亲她的脸颊:“到江南夫人自然就知道了。”
萧洛兰穿针引线,睨了周宗主一眼:“周郎,你总说些故弄玄虚,让人猜不着的话,下次我就不问了。”
灯下美人轻嗔,让周绪心痒难耐,原本的念头动摇了一下。
夫人大概真不知道,喝了酒的她比平时更有韵味,浑身散发着酒香和特殊的幽香,雪白脖颈低垂时,额前碎发散下一缕至颊边,那时夫人会抬手轻轻的将那缕碎发捋至耳后,露出微红的耳朵。
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风情却犹甚平时。
周绪到夫人那,从身后揽住夫人的腰,看着她缝制宫绦所用之物,头靠在夫人脖颈处,说道:“佛家典籍《未曾有因缘经》里有言,一者慈心。二者悲心。三者喜心。四者舍心。是为四事。名无量心。天帝问曰。云何行慈。野干答曰。见苦厄人。当起慈心。为作救护。”
萧洛兰讶异的转头看着周宗主,她知道周宗主对佛教不喜欢,幽州境内就很少有佛教,没想到周宗主看起来对佛教挺有研究的。
周绪暗笑一声:“夫人可是忘记了我曾经和贺朔郡的空明大师研讨过佛经。”
萧洛兰倒真忘记了这事,她一边听一边绣东西:“这魏家二郎听起来与佛有缘。”
“江南塔庙相望,不合规定的小寺庙,兰若,招提比比皆是,和尚尼姑不事生产,却大肆侵占田地,收敛钱财,佛教高僧更是个个都是子钱家,当然了,佛法怎么可以沾染上铜臭,他们还取了个好听的名头,叫香积钱。”
“香积钱的本钱就叫功德,出息就叫福报。”
“还不上福报者,典妻卖儿卖女,家破人亡。”
周绪低声笑道:“所以魏二郎的名字可不可笑?”
“我看他不应该叫无尘子,该叫血滴子才是。”
萧洛兰绣花的手顿住,绣花针不小心戳到了指尖,一点殷红血珠从指腹冒了出来,却没感觉到什么痛意。
周绪将夫人受伤的手拿过来,亲吻夫人冒血的指尖,又取了药膏抹上去。
萧洛兰过了一会,继续低头绣花。
周绪拥着夫人,忽的听见夫人说了一句。
“是挺可笑的。”
第200章 (女儿剧情)
晚上。
“阿娘, 你还没睡啊?”
萧晴雪回到自己的住处,看到阿娘在等她,又惊又喜。
“我准备给你再做一条宫绦, 便想量量你的腰围,到阿娘这边来。”萧洛兰让女儿坐在旁边的小凳上, 低头将粉色的料子围了一圈, 发现比去年稍微圆润了一丢丢, 萧洛兰打了个记号, 面容柔和。
“晚上和十六玩得开不开心?”萧洛兰关心问道。
萧晴雪想到这就哼了一声:“周十六刚陪我们没多久就偷溜着跑了, 后面我就和清河他们一起逛街,根本就没看到他的人影。”
“我买了寸金,阿娘,你要不要尝尝?”萧晴雪喜滋滋的让阿娘量完她的腰围:“还买了一对白玉簪子, 刚好一人一个, 阿娘你看喜不喜欢?”
萧洛兰心里微暖, 将白玉簪子斜插在头上:“喜欢。”
“那我明天也戴这个。”萧晴雪收起另一个簪子。
“这两天下雨阴潮潮的, 一点都不干爽 。”萧晴雪依偎在妈妈身边,讲着小小忧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清河,我坐马车都做烦了。”
“等再次启程的时候我要骑马,像金将军那样。”萧晴雪馋他们鬼屠骑的面具很久了,小声在阿娘耳边说道:“我让冬雪姐姐去铁铺让她帮我也打了个面具。”
“什么形状的,有花纹吗?”萧洛兰好奇问道。
“嘻嘻, 是小狐狸。”萧晴雪笑的像一只得意的小狐狸, 比划了一下:“银色的, 只盖住脸上上半部分, 下半部分没有, 眼角有芙蓉花的花纹。”
“到时我戴给你看看。”萧晴雪献宝似的说道。
“好。”萧洛兰将桌上的食盒打开, 拿出里面两碟蜜饯,和一碗汤药。
“阿娘,我又没来月事。”萧晴雪的脸一下子就皱了起来,天知道,自从在太炀郡那个张医师的孙女给开了治疗痛经的药方,她每月都要喝上几回,现在虽然不痛了,但有时候阿娘还会让她巩固一下,关键是那药真的好苦。
“不是那药,这是我熬的安神药,喝了晚上睡得香。”萧洛兰见女儿一副怕怕的神色,好笑道。
“我每天都睡得好。”萧晴雪听到是阿娘亲手熬的,语气松动了一下,视死如归的拿起还带余温的药碗,一口气咕嘟下去了,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
萧洛兰连忙送了一颗青梅蜜饯到她嘴里:“好了,不苦了。”
萧晴雪吃着蜜饯,对阿娘谈条件:“我就喝这一碗,明晚你不许再熬了。”
“行行。”萧洛兰满口应允:“我已经让人把热水放好了,你等会去泡个澡,好好睡一觉。”
萧晴雪不舍的离开阿娘。
萧洛兰打了个哈欠,继续绣花,于是等萧晴雪出来时,意外发现阿娘居然还在她的房间里。
“阿娘,你不去阿爹那边吗?”萧晴雪眨巴着眼睛。
“我等你睡着再去。”萧洛兰放下手里的活,起身上床,给女儿擦头发,两人独处时,她唠叨的话不自觉的就多了起来:“以后晚上太晚就不要洗头了,等白天再洗,这里又没吹风机,头发不好干。”
“奥。”萧晴雪盘腿坐在床上低着头,乖乖答应,陡然间听到现代电器词汇,还有些怀念。
萧洛兰擦了五六遍,又仔细的梳理了一下:“好了,快睡吧。”
萧晴雪钻到被窝里,感觉阿娘好久没有这样陪伴过自己了,以前小区房间刚好够她们住,走两步就能到阿娘房间,现在阿娘和阿爹住一起,晚上她也不好留太晚。
萧晴雪抱着阿娘的手,满足的笑了起来:“阿娘,我好爱你。”
萧洛兰背靠着床,闻言笑了起来:“我也爱你。”
“我要一辈子和你在一起。”萧晴雪忍不住撒娇道。
“一辈子长着呢,你才十几岁,以后遇到喜欢的男生,还和阿娘在一起吗?”萧洛兰摸了摸女儿的头发,轻扇团扇。
萧晴雪头摇的像拨浪鼓似的,坚定道:“我才不会喜欢这里的人,我也不嫁人,总之我就要和你在一起。”
“不嫁就不嫁。”萧洛兰道,其实她也不想女儿嫁人,伺候公婆操持家务,她舍不得,古代医疗条件又不好,生儿育女又哪是简单的。
萧洛兰想到这一路行来看到的地方凋敝,生民艰难的苦楚,掩下心中难受:“你好好的就好,阿娘就别无所求了。”
“江南那边虽然好玩,但毕竟不是幽州,出门去哪都带上护卫,不要觉得他们烦。”萧洛兰也唯有在女儿身边话多些,细细叮嘱道。
“知道了,阿娘。”萧晴雪握紧妈妈的手。
萧洛兰望着听话的女儿,轻轻的叹了口气,酸涩难言,见多了疾苦后,她发现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太多了。
“阿娘。”萧晴雪皱着眉头:“你和阿爹难道吵架了?”
“没有,就是今晚听了你阿爹说的一些话,觉得江南那边也不太平。”萧洛兰将江南佛教的事说了一遍,她与女儿之间没有隐瞒的事,女儿对她也没有,自从女儿长大以后,更是最亲密的交心好友。
“见苦厄人,当起慈心,为作救护。”萧洛兰理着女儿头发,最后喃喃道:“如果世道可以太平一点,吃饱一点,我觉得大多数人对信不信佛其实也无所谓。”
可就是生活太痛苦了,佛教的因果报应,转世轮回一说才会迅速的发扬光大,先帝时突厥就大肆南侵,连年战乱,萧洛兰想象不到那时饿殍遍野的惨状,而这种惨状仅仅过去几十年。
就连周宗主早年都明确表示只能以粮换马,有段时间甚至只接受粮食。
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人和她有着相同的发色眸色,相似的语言习惯,相仿的地理人文,太像太像了,导致萧洛兰好像回到了他们国家的古代过去,让她感同身受着痛苦,又自责自己的无能,自己会的技能在古代什么也帮不了。
萧晴雪看到阿娘微红的眼眶,慌了神:“阿娘,你怎么了?”
萧洛兰连忙收敛好情绪,不想让女儿操心:“没事,阿娘就是觉得自己到这边好像也没帮到什么忙。”
萧晴雪望着阿娘,坐起了身,阿娘难受,她心里也难受。
萧晴雪抽了抽鼻子,道:“阿娘你别这样说,去年我庄子里收成的时候,我也在想如果有多多的粮食就好了,就像以前我们的红薯玉米,可是这个世界我也不确定有没有南美洲,况且现在我们也没法造大船航行。”
萧晴雪懊恼道:“我真笨。”
如果她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想做什么都能成功就好了。
萧洛兰的心被懂事的女儿击中了:“你比阿娘厉害多了,不许说自己笨。”
“才不是,阿娘才厉害。”萧晴雪蹭了蹭阿娘的脖颈,她的阿娘是全天下最好的:“红薯玉米找不到,我们可以再找找占城稻。”
“占城稻也很好的,一年三熟,抗旱灾,原本是南越那边的,被闽州引进过的。”
“但是这里的地理和我们那边的对不上,岭南道那边大部分州郡都属光夷州管辖,周十六说那里穷山恶水的,生活的都是夷民,各种蛮寇贼多,山迢山阻,官府连编户造籍都做不到,当地之民不服管教,在光夷州各处自立,不受大楚约束很多年了。”
萧晴雪也很苦恼,光夷州距离他们太远了,还是以前周十六送她一个岭南来的舶来品,她才想到南越。
阿爹一心夺取江南,皇帝那里又不怀好意,那个什么魏国公一看也不好对付,周围群敌环视,她也说不出让阿爹派人去光夷州搜罗,再说如果真有占城稻,夷人凭啥给啊,说不定还得武力解决,想想暂时还是不给老爹添麻烦了。
萧洛兰正欲安慰一下,忽的想到一人:“或许,我们可以请一位信得过的商人走一趟光夷州。”
萧晴雪抬头。
母女两人心有灵犀,同声道:“罗金虎。”
“罗金虎是商人,走南闯北的,见识胆量皆有,岭南道那边肯定还有大楚官方的人,皇帝想吃荔枝也要派荔枝使从岭南那进货。”萧洛兰迅速的想到一个办法:“请罗金虎拿着周宗主的公文到岭南买荔枝,再暗中探查光夷州的所有作物,最好能带标本回来。”
“阿娘好聪明。”萧晴雪的眼睛也亮了起来:“就让罗金虎来办这件事。”
“我就说阿娘厉害吧。”萧晴雪下巴抬得高高的,高兴的不行。
哪怕这事最终没有好结果,她们也问心无愧了。
萧洛兰笑道:“是你想出来的。”她轻轻的捏了捏女儿激动泛红的脸颊,像是对待一个小英雄:“如果真能找到,你就是大功臣。”
萧晴雪重新钻进被窝,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她看向阿娘,发现她眉头舒展。
进入梦乡的时候,萧晴雪的嘴角还带着笑意。
萧洛兰轻轻关上房门,她仰头望着外面的天空,月朗星稀。
刚过转角就看到了一个黑影。
“夫人,是我。”周绪道,顺手接过夫人手中的灯笼。
萧洛兰轻呼一口气:“吓我一跳。”
“女儿睡着了?”周绪牵着夫人。
“嗯。”萧洛兰笑道,又道:“我不是让你先睡吗?”
“天这么晚,不过来接夫人我不放心。”周绪察觉到夫人的好情绪,自己心情也愉悦起来,抬起夫人的下巴就亲了一口。
“你们母女俩说什么了,这么开心?”
萧洛兰抿唇笑道:“周郎,我想让你发一封公文交给罗金虎,让他能安全到岭南。”
“去岭南做甚?那里是烟瘴蛮荒之地,有点乱。”周绪说完停下脚步,想起现在快到六月了,凑到夫人面前,笑问道。
“让我猜猜,夫人可是想吃荔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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