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六月二十五号, 周绪正式起兵,但在阅兵之前,他还是先去隔壁的益州友好协商了一下, 带着益州俯拜的成果举行了阅兵,在益州诸多将领面前下达了最为严厉的一道命令。

    “此去乃讨伐挟天子祸天下的奸臣段守澄以及他的一干逆贼党羽, 此行有胆敢异议, 妖言惑众者, 夷其三族!”

    在益州州郡大员们面色惨白, 两股战战的情况下, 周绪正式起兵。

    “诛段党,清君侧!”

    谢万钧在一旁高台下听着三军宣誓,如雷的浪潮几乎将他淹没,他自然也听到了周幽州的宣誓, 他这番话自然不是给幽州兵听的, 而是那些新投靠的欲瓜分利益的大大小小军阀, 在大义名分上, 周幽州明确表示了进攻洛阳长安只是为了清君侧,而不是去造反的。

    当然,这种话只能是听听罢了。

    宝亲王作为皇室的元老级人物,当今圣上的亲大伯,他列举了朝廷段党的一系列罪证,这种无用又繁琐的程序下, 他让周幽州摇身一变成了忠君的正面人物。

    谢万钧看着这一切, 有了周幽州的这次威胁, 段党应该不会再急着找他们谢家的麻烦了, 而是自身难保。

    圣上一直在平衡周魏, 但现在, 他会不会把段党的人推出来以平息周幽州的怒火,谢万钧仔细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不会的,因为现在是以魏公为主力在抗幽州反贼,长安守军不是他谢万钧看不起他们,就连皇上也不信任他们。

    骄奢淫逸久了,与善战的边军一照面,估计就是全军崩塌,就算有能用的,估计全囤到潼关去了。

    起兵的第二日,荆襄北伐出兵南阳,进攻洛阳。

    战火一瞬即起。

    在最高统帅的调员下,徐州金犇带兵西进,江淮各郡都有参与,直扑洛阳,后方由崔什子,以及徐怀册,田建,高重盈,戴成功等人镇守,胡大力,林文桔,拓跋木随主帅出征。

    “听说镇守汝,郑二州的董魂气力不凡,到时主公就让我先会会吧。”胡大力憨笑道。

    周绪此刻正在向宛城出发,洛阳有四处屏障,可在他看来,四处坚守屏障在大战来临时和四处透风没什么两样,四面防守也就代表着四处受敌,也就意味着需要重兵大量防守,而腹地却有限,故而此次,他兵分两路,一同挺进。

    徐州以金犇为首,荆襄以他为首,其余的再分成小股骚扰惑敌,总之 他要让对面感到四处都是敌人,分身乏术。

    宛城一向是洛阳的南大门,南接襄阳,虽然四处环山 ,但是山与山之间距离太大,可乘孔隙太多,连接四处通道,犹如一个四处漏风的茅屋,外围无险可守,周绪自然就选择了宛城。

    周绪骑在马上,看着奋勇杀敌的拓跋木,表情淡淡,随后他抬头看向洛阳方向,命令大军继续前进,所过之处皆是血与骨,有时候,周绪真的很不想杀人,只要投降了,不要在他后面搞小动作,想着复而反叛偷袭,他一向很能容人。

    可有些人偏偏不给他这个机会。

    周绪只能将他们杀了,他心里清楚驻扎河洛地带的大多数是魏延山的人,也许会有朝廷的吧,他不在意想着,但这对他没有什么差别。

    洛阳。

    烽火传的很快。

    萧洛兰得知幽州进攻洛阳的消息时,还是从存真大师口中得知的,存真大师最近几天很是忧心忡忡,趁着左右无人将反贼在江淮干的事说了出来,当萧洛兰得知王安和宝亲王以及先帝在民间身败名裂的时候,她只觉得非常高兴,这种资敌叛国的人最是可恨,在史书上遗臭万年才好。

    存真大师坐在茶室内,和幽州王妃探讨佛法,他还带了不少佛家典籍,冬雪进来给王妃送上一些切好的甜梨小片。

    随后退出茶室。

    茶室轩窗大开,鸟鸣不绝。

    存真说了一会后,发现幽州王妃垂着眼睫,安静的像一尊玉像,道:“您就不担心您自身的处境吗?”

    萧洛兰回过神,她放下手中的经文,对存真大师很是尊重,虽然他看起来比自己年岁小,她道:“担心也没用,不如不要乱想了,如今我心结已解,大师不用每天都来了。”

    她担心会连累到存真大师。

    存真道:“施主何必自欺欺人呢,您心里明明难以安宁。”

    飞花被风吹入茶桌上,有一朵飘至经书上,萧洛兰没有说话,过了一会轻声道:“一切总会过去的。”

    她会自愈的,就是时间需要的久一点。

    眼看今日见面即将结束,存真道:“何进有个东西想送给您,小僧却迟迟没有答应他。”存真叹了口气,忠义两难全,史大都督待他极好,存真内心不想干出背叛他的事,能收留何进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了。

    见幽州王妃没有追问何物,存真便知道她是真心不想连累他。

    等存真大师离开后,萧洛兰独自坐在茶室,谢家小姑娘被关在离西苑挺远的地方,她时不时的去看望她。

    黄昏悄然降临,萧洛兰不知不觉的在这坐了一下午。

    当茶室的门再一次被打开,她也不过是抬了抬眼眸。

    魏延山将一封密旨放在桌上。

    萧洛兰望着明黄的圣旨,接过来,看了一眼,随后不为所动。

    “王妃不想去?”魏延山已经有半月没休息好了,宝亲王这一招牌狠毒无比,让长安的圣上不顾仪态的跳脚怒骂,也让魏延山对朝廷怒其不争,不想法子早杀了宝亲王。

    萧洛兰神态清雅,容颜冷漠:“我去不去不是国公决定的吗?”

    密旨萧洛兰刚才看了,皇上让魏延山把她送到长安为质,要她当挡箭牌,明显看出,长安天子怕了。

    魏延山将密旨在烛火下烧掉,他眉间皱痕深深,显得憔悴了些,但无损他的风姿。

    “皇上想着如果王妃在他手中,周绪会投鼠忌器,不去攻打长安。”魏延山道:“真是可笑的幻想。”

    “在霸业面前,女人算什么?”魏延山道。

    萧洛兰不理会魏延山偶尔的发疯。

    “我的人马已经到了龙门渡口。”魏延山冷冷道:“假如洛阳真守不住,我也不会让周绪得到任何好处,届时一把火烧了洛阳,王妃届时与我回太原。”

    萧洛兰这才看向魏延山,又恨又厌道。

    “我看你真是个疯子。”

    第322章

    洛阳西苑。

    外面战火纷飞, 萧洛兰明显感觉到了洛阳宫逐渐紧张起来的战争氛围,魏延山并未禁足她,但她也不能随意进出洛阳宫内的前殿, 她只能在西苑附近,后殿流连一会, 因为老管家经常看着她, 连存真大师过来, 那个老管家也会仔细搜查一番。

    那是一个十分谨慎又忠心的老人, 对于萧洛兰来说就不怎么美好了。

    一连数天, 存真大师并没有来。

    萧洛兰只要想到上次魏延山说的话就心神不宁,他这样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一但洛阳有可能陷落,他这人真的可以做出焚烧东都的事, 或是为了拖住敌军, 或是为了不让敌军从洛阳获得任何的补给好处。

    萧洛兰走在花园小道上, 头顶烈日高悬, 今年天气甚热,冬雪在她身后抱着一盘冰盆,走动自如。

    西苑有冰盆可以消暑,但谢家小娘子那就苦了,王妃发现谢家小娘子热的脸颊通红,发丝汗黏, 精神不济, 怕她热出病来, 天气越发热的时候, 就每日都送冰盆给她消暑, 一日来返好几次。

    后院的老管家不管被关押在小院里的谢家小娘子如何, 那屋子又朝阳,酷暑天热的像蒸屉一样,萧洛兰走到小院前,院门有护卫看守,其中一人仔细检查过冬雪手里的冰盆才端进去。

    老管家在后面紧盯着他们。

    谢青妩看着被打开的小院门口,对着幽州王妃福了一个万福,乖乖巧巧的:“谢谢王妃。”

    “快去树荫下吧,不用在门口晒。”萧洛兰温声道,谢家小娘子自从被关到这里,清减了不少,秀美的面容常见忧虑,旁人在场,她又不好开解她。

    谢青妩这次站在树荫下,文弱芊芊。

    “今天中午吃冷淘槐面,等会我给你送来。”萧洛兰道,小院里的吃食谢家小娘子经常一点也不吃,原封不动送回来,萧洛兰知晓谢家小娘子心里不好受,但人怎能不吃饭呢,饿坏了身体总归是不好的。

    谢青妩看着幽州王妃,羞愧又感激道:“王妃为我牢累许久,以前是青妩不懂事,日后定三餐按时吃饭,王妃不用牵挂于我。”

    萧洛兰听了,语气愈发温和:“不碍事,你自己能照顾好自己就好。”

    回去时候,萧洛兰发现老管家似有很重要的急事,连监视她们也顾不得匆匆走了,她脚步顿了顿,想不出如今除了战事还能有什么急事,等给谢家小娘子送完冷淘槐面后,她去了临漪亭,临漪亭临水,前面就是十亩荷塘,现在荷花开的正是时候,接天莲叶,荷粉开遍。

    冬雪拿着团扇给主母扇风,靠近湖边,这里果然凉快了许多。

    萧洛兰还记得临漪亭往前走就可以到抚仙台,抚仙台建设在一座高山之上,萧洛兰站在亭内极目远眺时,还能看见山上的抚仙台宫殿,现在刚到下午没多久,萧洛兰就隐隐约约听见了似有若无的乐声。

    洪大的乐声从山顶传来,让冬雪为之侧目。

    大敌当前,舞乐升平,最近打了胜仗?还是为了稳定人心,还是两者皆有,萧洛兰思考着,她也不靠近前殿,就隔着万亩荷塘听着极远处的动静。

    黄昏,远处抚仙台的各处宫殿就亮起了烛火,在渐渐暗下来的天际,引人注目,乐声一直响了一个下午,一直到晚上,这场盛宴时长如此之久,怪不得老管家没有空监视他们了。

    “娘子,夜深了,我们回去吧。”冬雪道。

    她的手中拿着一盏提灯。

    萧洛兰点了点头,和冬雪一起回去。

    次日。

    萧洛兰发现老管家仍然没来,她若有所思,待到下午时分又去临漪亭那边望了望,舞乐声已消,安静的好似昨晚盛大的宴会是一场幻梦。

    不过等下午时候,萧洛兰就知道了原由。

    “魏公带兵讨伐逆贼去了。”存真大师转动佛珠,对着王妃说道:“现在洛阳城是史大都督看管。”

    原来如此,那昨夜是送别宴吗?萧洛兰坐在茶室内,想了想,道:“大师可知,魏公有火烧洛阳的计划?大师,要早做准备。”

    存真手停下,不敢置信:“不可能,国公驻守洛阳多年,洛阳的繁荣昌盛是国公一手缔造的,国公怎会火烧它?王妃不可胡言乱语。”

    就连突厥进犯江南时,魏国公也一举保全了洛阳,让其免受灾乱之苦,洛阳一直生活在国公的庇护之下。

    存真站起身,说到最后发觉语气有些怒冲冲,他又重新坐下来,转动佛珠道:“洛阳荣华百年,怏怏大都,国公断不会干出这种事。”

    萧洛兰是真没想到存真大师如此相信魏国公,她嘴唇动了动,转而想起,在存真大师眼中,幽州就是反贼,而魏延山统治江淮多年,对洛阳更是影响深远,再加上平时以温文尔雅的假面目示人,也难怪存真大师不信她的话了。

    “我是说…如果战事不利…”萧洛兰感觉自己的语言有点苍白。

    “我们有朝廷有魏公,现在前方战事胶着,血流成河,魏公亲自去前线,鼓慰军心,定不会败的。”存真劝道:“我知王妃不想在这里,如果有合适的机会,我会劝都督上书让您回去。”

    萧洛兰攥紧手,看来存真大师一点也不相信魏延山的歹毒。

    存真离开洛阳宫后,回到了陶府,他在王妃面前信誓旦旦,可回到家后一直心神不宁,连好友也不愿见。

    应该不会的,洛阳有多少人啊,数都数不过来,车水马龙,繁荣冠为江淮之首,名刹古迹,千年风流,这可是洛阳啊!

    他坐不住,去往都督府,因他很受大都督的宠爱,得知都督在书房时,他也进去了,大都督昨夜喝了很多酒,正坐在书房发出微微的鼾声,存真来过书房好多次,却从未像这次紧张过,他悄声走到大都督身边,一时间竟不知要干什么。

    他视线下移,看着那些公文。

    几张军事公文下,他在最后一张公文里看见了粮仓几个字,他心里一跳,看了眼还在睡觉的大都督,伸出手…

    “小景来了。”史大都督摸着存真的手,他睁开眼睛,打了一个酒嗝。

    存真冷汗滚滚,面上带笑道:“都督您睡着了,我看书桌文书堆乱,刚想整理一下,您就醒了。”他顺势用另一只手轻敲着都督的肩膀,为其解乏:“都督这几天辛苦了。”

    史贽松开手,将那些公文挥到一边,身体后仰,让存真更好的按摩自己僵硬的肩膀处:“为国公做事,哪谈什么辛不辛苦,再辛苦也没有国公辛苦。”

    存真用心伺候都督,这么多年下来了,大都督待他不薄,他也愿意投桃报李,关心道:“可是叛军不好对付…”

    “当然不好对付了,叛军回燚一战缴获了大量的战马粮草,几乎把那些部落里的油水全部搜刮过来了,一夜暴肥,又损耗了外敌,至此再无顾虑。”史贽闭着眼睛。

    “现在叛军攻势极其猛烈,防线步步紧缩,这才过了一月,危机已现,朝廷那边急得不得了,全力仰仗国公,可太原兵一但支援洛阳这边,幽州那边的宇文乾就像疯狗一样死咬不放。”

    “两难呐。”史贽拍了拍陶景的手:“幽州这两年默默养精蓄锐,国公把精力放在发展江淮这边,反而落了下方。”

    存真犹豫一下,问道:“您是说…国公会…”

    “守卫洛阳的八大关卡隘口的防守都是用人命堆起来的,现在就看哪方人多了。”史贽棱模两可道。

    存真心凉了一大截:“洛阳真的会陷落吗?”

    “放心,都督到哪都带着你。”史贽见陶景小脸都白了,以为他害怕了,便承诺道。

    存真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洛阳沦陷会是什么样?大都督最后的意思是他想的那样吗,幽州王妃的话盘旋在他脑中,存真踉踉跄跄的回到家中,此后的几天,存真发现大都督在暗中转移洛阳仓储,城中粮价也出现了细微的波动…

    大都督不想有人知道这些行动,一切以粮食为先,战争时期,粮食永远是最重要的。

    这些行动可以理解为防患于未然,也可以是…不想给叛军留任何好东西以免他继续壮大。

    存真面色惨白。

    洛阳宫西苑,萧洛兰收回视线,关好窗户,存真大师许是对她生隙了,自从上次说过魏延山有关火烧洛阳的计划后,他就再也没来。

    就在她想法怎么样才能把这个消息透露出去的时候,存真大师又来见她了。

    “国公走后,见您一次越来越不方便了,这次是看在大都督的面子,老管家才让我见您。”存真道。

    萧洛兰坐在他的对面,发现存真大师消沉了许多,刚想开口。

    “您不必多说。”存真苦笑道:“我已明白,何进他也知晓了这件事,但我觉得如果国公真要这样做,您无法阻止,我亦然。”

    萧洛兰眼睫轻轻颤了颤,她的手搭在膝处,裙上的刺绣花纹磨着她的掌心,带来轻微的刺痛感。

    存真继续道:“到时大都督会带我离开洛阳,王妃应也能离去。”

    萧洛兰攥紧裙摆,在这场交谈中,第一次开口。

    “我走不了。”

    存真道:“您身份如此贵重,圣上都想要您留在长安当做克制周幽州的底牌,您怎会走不了,魏公会留着您的性命让您活命的。”

    萧洛兰恍惚想起魏延山曾经给他的选择,被他挟持去太原。

    萧洛兰摇了摇头,声音有点沙哑,存真这才注意到幽州王妃的眼眸里尽是痛苦,她望着他:“我走不了。”

    存真顿时明白了幽州王妃不是走不了,而是不想走,她预晓了洛阳将来的惨状,而她的本性良知却让她装作无事离开洛阳,如果魏公真如此心狠手辣,日后若有史书记载这事,也不过是短短的几字笔墨描写火烧洛阳一事。

    “我应该告诉更多的人让他们离去,让魏国公阴谋败露。”萧洛兰喘了口气:“而不是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一无所知的步入人间炼狱。”这不是一个人,两个人,人数之多已经压的她夜夜噩梦难眠,喘不过气。

    “他们不该死,这是不对的。”萧洛兰喃喃道。

    “您一个人又能做什么呢?”存真不忍道,幽州王妃菩萨心肠,悲天悯人,却没有救世手段,人间对她来说只能是酷刑。

    “我有嘴巴可以说话,我有手可以写字。”萧洛兰:“等他们封住我的嘴巴,打断我的手,我把自己能做的事做了,我才能想我还能干什么。”

    “您其实用不着做到如此地步的。”存真心情复杂道,他如何也想不到居然是敌对的反贼一派的人要尽全力保全洛阳那些平民。

    “如果您到最后还是救不下洛阳呢?”存真最后问道。

    萧洛兰沉默良久,浮光微尘里,她茫然道。

    “我也不知道。”

    存真大师看着幽州王妃,幽州王妃大概不知道她刚才说这句话时有刹那绝望的心碎感。

    她是真的很想很想救人,以至于那些人成了她痛苦的源泉。

    第323章

    荥阳。

    荥阳太守身着官袍, 看向下方的幽州叛军,只觉心神俱裂:“自从突厥兵败后,大楚承平十几载, 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能看见如此大规模诸侯联军, 逼近洛阳城, 这可如何是好。”

    董魂面容恶劣, 脾气暴躁, 听着太守窝囊的话 , 忍着没发火,大热的天,他的盔甲十分沉重,里面的衣物被汗湿透了, 浑身的血腥味汗渍味, 两眼隐有癫狂, 城楼下的那个姓胡的反贼还在底下疯狂叫嚣, 让他出来单挑。

    一股怒火直充董魂脑门,他来回不断走动。

    “冷静一点。”魏延山轻喝道:“你作战太多次了,先下去休息一会。”

    董魂不甘的拱手道:“是。”

    他离去后,荥阳太守道:“我相信魏公带来的人,但是底下旌旗漫天,强敌环绕, 还需拿出一个对敌之策呀?”

    韩福皱眉道:“自然以守为主, 先前我们未来时, 除了董将军元将军有几分魄力胆量, 尔等嘴上说的头头是道, 临了个个怯敌畏战, 望风而降,一点骨气也无,简直可恨!”

    荥阳太守面上无光,心想自己还没投降呢,这韩福就骂上了,怎么不骂归顺的三十余郡,自己这是被当成出气筒了,再说谁能想到反贼攻势如此猛烈,摧枯拉朽一般,打又打不过,那该怎么办?

    好歹,反贼没干出类似城破不封刀这种野蛮血腥的事,不然他拼了老命,也要咬下他们几块肉下去,但反贼那边只要不作幺蛾子,后面投降反贼的大部分能安稳落得一个性命。

    荥阳太守知道这些是反贼的怀柔之计,可也不看看先帝干的是什么破事,哪有一国之君通敌的?荥阳太守想到这心灰意冷,很快就退下了。

    韩福怒道:“这诺大的防线就我们一方支撑,他们本土不想守,难道要把太原的兵全调到这里?简直岂有此理!”

    魏延山看向已经快要建好的攻城器械,接下来的攻击将会更加猛烈,远处天际昏暗黄云,鸟类如乌云盘旋,道:“人心已失,再难聚了。”

    韩福仍然不平,他家主公为江淮这边做了多少事,现在周幽州一来,做个表面功夫,那些人就像墙头草一般倒向了他。

    胡大力在底下喊的嗓子都冒烟了,他先前和董魂交了几次手,发觉他力气果然惊人,名不虚传,被打败后,董魂退到了荥阳这边,荥阳不仅是军事重镇也是有名的粮仓,这个地方,他们无论如何是要拿下的。

    胡大力回到自己的军帐中,让他的亲兵给自己换一身轻甲,他现在当大官了,手下也有几个像模像样的小兵了,现在这个亲兵是他提携上来的。

    “那啥,军营厨房那边有没有什么好东西?”胡大力问道。

    “回校尉的话,属下昨天外出找到了一些野葡萄和野李子,已经洗好了。”亲兵奉上一个竹篮,竹篮底下用粗布垫着,上面铺着些小葡萄和李子。

    胡大力拿过篮子,先尝了一个葡萄,酸的他龇牙咧嘴的,又尝了一个李子,带着苦味,他放下篮子:“这东西你们留着自个吃吧,小郡主吃到这个牙齿非得酸掉不可。”

    萧小娘子知道要攻打洛阳就在广陵那边呆不住了,一个劲的要来这边,信封雪花似的往大将军这边送,大将军等战情稳定下来,后方无虞后,才敢让她来这里,护送她的是她的部曲和十六郎君。

    两人已经到荥阳这边好几天了,胡大力想着军中清苦,准备给小郡主弄点水果吃吃,结果不成了。

    胡大力进入将军主帐。

    她的部曲蒋大嗓站在她身后。

    “小郡主。”胡大力笑着打了招呼:“在看什么呢?”

    “胡校尉。”萧晴雪礼貌道:“我在看阿爹的地图。”

    “只要打下荥阳,汜水关,距离洛阳就只有二百多里地了,到时洛阳就是囊中之物。”胡大力给萧小娘子讲解,顺便在地图上比划了一下:“这几天大军会加大力度攻城的,小郡主放心。”

    萧晴雪听完以后,激动又高兴,她听到阿爹要攻洛的事就再也静不下心来,将手头事情暂时交给公孙起他们,得到阿爹准许后,自己带着部曲和周十六到了阿爹这边。

    她这次要亲眼找到阿娘。

    “大将军在哪呢?”胡大力道。

    “阿爹去了点将台那边。”萧晴雪道。

    胡大力走后没多久,拓跋木就进来了。

    “阿木。”眼看营救阿娘有望,萧晴雪这几日难得有了好心情,她日夜期盼着阿爹这边能打大胜仗,最好明日就结束,现在她身边有蒋大等人,有自己的部曲,她可以跟在大部队后面进洛阳找阿娘。

    萧晴雪度日如年,心心念念,心已经飞到了洛阳那,谁也不能阻止她见阿娘。

    “我猎到了一个野兔。”拓跋木拎着一条灰色野兔:“晚上你想怎么吃?”

    “烤着吃。”萧晴雪露出一个笑容。

    “好。”拓跋木点头。

    “你手臂的伤怎么样了?等你伤好了你再打猎,兔子什么时候都有,别把伤弄严重了。”萧晴雪问道,昨天作战时,阿木手臂被城墙上的弓弩不小心射到了,吓了她一跳,她担忧道。

    “还好。”拓跋木听到萧小娘子的关心,冷峻的面容柔和下来,他用拳头碰了碰左臂上方:“只是小伤,没有到伤筋动骨的份上,你不用担心。”他顿了顿,颇愧疚道:“昨天差一点就能登上城头了,我下次一定会继续努力的。”

    “那你千万要小心些。”萧晴雪期冀的看着他。

    拓跋木胸膛里的心脏剧烈跳动。

    点将台。

    胡大力见到了大将军,大将军正在擦拭作战时用的牛皮大鼓,鼓面深褐近乎微黑,鼓槌柄部缠绕着红布,周家的十六郎在一旁献殷勤,围着大将军打转,直到大将军不耐烦的挥手,他才站到一旁,和林文桔他们站到一起。

    周绪做完以后,用架上的干布擦了擦手:“明日我给你们击鼓助威。”

    胡大力精神一振,热血上涌:“末将必克荥阳。”林文桔等武将俱激动的拱手一拜。

    次日。

    鼓声震震,如雷轰鸣。

    荥阳太守明显感觉到了比之前几次更加沉重的压力,敌军不要命般攻城,他们,他们真的能守住吗?荥阳太守面带恐惧。

    魏延山居高临下的望着下方迎战的董魂。

    他身后带着太原精锐,又和幽州兵狠狠的撞在了一起,双方互相厮杀,董魂的怒吼声传遍战场,胡大力不小心被他差点翻了个踉跄,他吐了口血水,战马后退,两人遥望,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处稳住身形。

    胡大力回头一看,竟是大将军。

    战场有一瞬间的凝固,周绪收回看向城头的视线,单手挽着缰绳,胯/下的战马比北地寻常的战马要壮出一倍有余,战马挂甲,周绪全身也被重甲包围着,像是一座铁山,马鞍处悬挂着一把幽州长刀,刀柄褪色香囊轻轻晃悠,周绪手中拿着特制的长/枪。

    枪尖闪着寒光。

    董魂座下的战马嘶鸣了一声,前蹄不安的踢踏着,体型壮如熊的他自然也浑身带甲,但接触到周幽州目光的时候,他竟升起了一丝胆寒。

    周绪冲锋时,身后的幽州军全部疯狂的跟着他,地动山摇,势无可挡。

    魏延山脸色扭曲了一瞬,闭上眼睛。

    最后的最后。

    周绪斜挑着长/枪,枪身贯穿了董魂的身体,他举着他,董魂的身体变成了一面旗帜,鲜血洒了一地,周绪抬手抹掉面甲上的血,没有看见魏延山的身影。

    到了下午时分,拓跋木第一个登上城头,荥阳城破。

    晚上,周绪入驻荥阳,荥阳太守在堂下小心赔笑,时不时的给其敬酒,期间又唤来舞姬乐手助兴,好像是他打了胜仗一般,又恭维着说了许多好话。

    等一轮宴会结束,荥阳太守寻了个由头出去,暗中招来家仆,从他口中确认幽州兵进城以后除却放肆吃喝,围在一块耍乐外,对城中百姓并无其他动作时,他的一颗心才彻底放下来。

    过了一会后,他回到宴会上。

    周幽州喜怒不形于色,给了荥阳太守很大的压力,周围的一些武将除却那个叫胡大力的,其他人也是性格沉稳居多,酒宴中最高兴的是圣上新封的清河郡主,也就是萧小娘子。

    等到晚宴结束后,荥阳太守先行告退。

    萧晴雪很高兴,距离见到阿娘又近了一步,周十六喝了点酒,对伯父愈发崇拜:“等到打下汜水关,扼住这个九州咽喉,洛阳东户大门打开,我们就立刻兵发洛阳。”他两眼通红,咬牙切齿道:“迎回主母!”

    “汜水关如若被攻下。”周绪在酒宴上喝的酒不多,他坐在首位,看向迫不及待的周十六,道:“我们先按兵不动。”

    “为什么?”萧晴雪不能接受,她站起身,急急道:“洛阳离我们很近了啊。”

    “人被逼到绝境的时候会失去理智的。”周绪放下酒杯,不让微薄的酒意冲昏他的判断:“近在咫尺下,魏延山会非常的戒备愤怒,很有可能会伤害到夫人,最重要的是派人交涉让他放人。

    “只要他放人,我这边可以退让。”

    这是一个极其优厚的条件,可以让任何人心动,提前是洛阳必须放人。

    周绪喝了口酒,假若魏延山没有被逼到绝境,让他放人就是一个幻想,像魏延山那种人,不见棺材不落泪,周绪使劲压住心底的杀意和暴戾。

    什么清君侧,他这次南上,至始至终要的就是逼迫魏延山放人,其他的都是顺带。

    满堂寂静。

    胡大力在心里叹了口气,大将军既然这样说,就代表他是真的可以退让,只要王妃回来,他当然也希望迎回王妃,但还是有点可惜伤心。

    周绪回到下榻的房间。

    董魂的头颅被装在书桌冰盒中,只等明天一早便会传回襄阳的谢万钧那里。

    周绪望着董魂的那颗头颅,董魂的眼珠呈现一种灰白色。

    有一瞬间,他似乎能透过他的眼,看见夫人跪在血泊中,淋雨无助的扶着齐南华的头。

    周绪尝到了嘴里的血腥味,眼底猩红一片。

    只要夫人一到手,他立刻就杀回去把狗日的魏延山给宰了。

    第324章 (修)

    洛阳。

    随着荥阳陷落的消息传来, 洛阳城内引起了一些骚动,兼之最近的风言风语,更让城内人心浮动。

    史大都督将目光看向地图上的汜水关位置, 那是一个千古雄关,与潼关一样, 号称一夫当关, 万夫莫开, 就连长安为了防止汜水关有失, 朝廷方面开始增加兵力, 就是为了守住汜水关,史贽已经半个月没睡上一个好觉了,他心情很是暴躁,不到万不得已, 他其实不是很想执行魏国公给他下达的最后命令。

    现在只能看前线那边能抵挡多久了。

    “都督。”存真轻扣门。

    “进来吧。”史贽收好文书, 道。

    存真端着食盘进来:“您已半日未用餐, 我煮了些鲜粥, 现在洛阳皆仰仗您,请都督保重身体。”

    史贽露出笑意,让存真坐在身边,陶景从初次见面就讨他喜爱,当时只觉得见了他自己似乎也变年轻了,他将他带出了佛门, 养在身边也好些年了, 时日久了, 当初那点微末的喜欢早就变成了亲人般的深厚, 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会有这一日, 史贽叹道:“以后, 我给你寻个好去处吧。”

    存真大惊:“都督何出此言,可是我伺候的不好?”

    史大都督看着面容漂亮温和,已经还俗的存真,道:“当然不是,你我相伴这么久了,我也不是无情之人,只是我感觉自己以后再难有如此权势,你跟在我身边并不是一个好选择。”

    火烧洛阳,这事总得要找个人背锅的,史贽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就是这个人,以后估计要身败名裂,走下坡路了。

    “不,都督,我就跟在你身边。”存真道。

    史贽听到陶景如此坚定的回答,心里很是感动。

    “现在外面流言纷纷…”存真道:“敢问都督,那些流言您听到了吗?”

    “你是说从洛阳宫传出的流言吗?”史贽摸着胡子,打了个哈哈:“幽州王妃定是胡说的,你不必在意。”

    见大都督否认,存真的心沉了一下,明明是真的,存真好言让都督喝粥。

    史贽刚吃完就听见下人禀告魏二郎来了,他来的很急,似有怒火,直冲书房,史贽心里不快,就看见魏慈心将矛头指向了存真。

    魏慈心眼带杀机道:“存真大师自从进出洛阳宫后,宫外流言日愈风嚣,传的满城都是,今日大都督还将此人交给我。”

    史贽将碗一放,发出哐当之声:“魏二郎君,我知你恼怒流言,但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陶景能进出洛阳宫是奉魏国公之意,自从国公走后,他极少去,哪怕听到了幽州王妃的一些疯言疯语,怎就判定是他传的,况且陶景一直深居简出,更是长时间相伴我左右,哪来的时间散播谣言?散播谣言对他有什么好处?”

    “我看魏二郎君是气昏了头,找错人了,不如找您的好友姜三郎,问问他们,整日流连金风玉露楼,说不定是姜三郎他们无意中说漏了嘴,传出了谣言。”

    史贽心里不顺,他现在还没落魄呢,魏二郎就气冲冲的找他的人麻烦是什么意思?姜三郎什么德行谁不知道,流言产出地就是金风玉露楼,他没去查封金风玉露楼已经算是给姜家面子了,魏二郎还问罪他?

    依他看是姜家心大了,想要他的位置了。

    史大都督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气不过又说了一句:“下午我便带人查封金风玉露楼,魏二郎请回吧。”

    魏慈心被史贽一番话气的不行,争吵了几句,对史贽怀恨在心。

    把人气走后,存真道:“都督不必为我与魏二郎君起争执。”

    “怕什么。”史贽道:“你没做过,我不会让别人冤枉了你。”

    存真离开大都督府后,更加愧疚,他回到陶府,发现何进正在手写纸条,已经写了一大堆,准备明日让街上的小乞丐们散播,将洛阳这滩浑水变得越乱越好。

    存真将大都督府中发生的事讲给何进听。

    “没想到大都督对你挺好的。”何进有些意外。

    存真更加消沉:“都督如此信我,是我不好。”

    晚上,金风玉露楼被封,惹得姜三郎气咧咧的回家了,严霜儿带着姐妹们玩闹了一阵,回到自己房子,身边多了一个小丫头,她捏了捏小丫头那张小黑脸:“也就我心善,留着你在我房里添茶倒水。”

    小丫头怯怯的,讨好地看着她。

    严霜儿看了她一会,忽然叹了口气,难得发一次善心,她却做了一件坏事,当初还不如袖手旁观呢,严霜儿气闷,谁能想到那个卖花的妇人是幽州王妃呢,从姜三郎那得知那妇人身份后,严霜儿总是有意无意的就能听见那妇人的消息,那些贵人说洛阳宫的流言是幽州王妃的疯言疯语,可私下严霜儿却发现不少贵人开始转移了。

    她总觉得幽州王妃的话不像是假的,再多次试探一些上层人物后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上层的人谁会拿普通人的命当命?灾难临头,肯定先跑了,到时只留下她们这些苦命人。

    第二天,流言蜚语已经传的满洛阳都是,街面上满是小纸条,官府开始抓人,严霜儿看着这一幕发笑,过了会想起被关在洛阳宫的幽州王妃,她听姜三郎讲,因幽州王妃的疯言疯语,幽州王妃现在过得并不好,被关起来了。

    严霜儿发了一会呆,其实她暗中和楼里的姐妹们准备好了金银财物,万一到时候那些上层人真打算火烧洛阳的话,她们就跑。

    洛阳宫。

    魏慈心一脚踹开富春院的木门,富春院地处偏僻,院内杂草丛生,只有在此地,幽州王妃的疯言疯语不会传到他人耳中,可恨父亲先前给了她在宫内走动的权利,让她散播了谣言,后来,魏慈心将她的住处移到了富春院。

    “说,你的同伙还有谁?”魏慈心怒火攻心,幽州王妃在他这里,外面趁机作乱的定有她的同伙。

    萧洛兰坐在窗前,她看了一眼气急败坏的魏慈心,不为所动。

    “王妃。”魏慈心紧紧抓着幽州王妃的手腕,眸色寒冷,已经到忍无可忍的阶段了:“我爹能容忍你,不代表我可以容忍你,你再不说,我就不客气了!”

    萧洛兰张开嘴巴,魏慈心为了不让她说话,前几天灌了辣椒水给她喝,她喉咙现在说不出话来。

    “呸。”

    萧洛兰将口水吐到魏慈心的脸上。

    “贱人!”魏慈心简直难以想象父亲居然会喜欢上做出这等粗俗事情的幽州王妃,他气的颧骨通红,擦掉脸上的口水,将她甩开:“你给我等着。”

    萧洛兰慢慢坐好,又理了理略凌乱的发鬓,看来存真大师将消息已经透露出去了,这样很好。

    没过一会,魏慈心去而复返,带了一人。

    “你放开我!”谢青妩手被魏慈心攥的生疼,挣扎道,魏慈心将她甩在地上,多日来堆积的情绪爆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和周家的关系?”

    萧洛兰冷冷看着魏慈心,小院很偏僻又安静,这里除了送饭,没有人过来,偶尔魏慈心会过来折磨她几次。

    “我得不到,周慎之也别想得到。”魏慈心按住谢青妩,神色疯狂:“除非王妃说出同伙。”谢青妩奋力挣扎。

    魏慈心将她的头按到幽州王妃那边,俯身道:“记住了,是她不给你留活路。”

    谢青妩泪眼朦胧,更加挣扎起来,却怎么也挣脱不了,正绝望之际,忽然魏慈心整个人重重压在她的身上,魏慈心撑着身体,眼睛有瞬间的涣散,他转过头,脖颈气管处正扎着一根簪子,锋利的尖头没入大半,快准狠,可见下手之重,萧洛兰在魏慈心身后,拿着簪子的手又使劲了几分,直到血液浸满了她的手,她才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室内无人说话,只有浓郁的血腥味。

    魏慈心身体僵硬的躺在地上,地板上满是血泊。

    谢青妩回过神来,手脚发抖的想移动尸体。

    “不用移了。”萧洛兰将染血的簪子插入自己发鬓处,插了几下没插进去,最后只能握在手里,声音十分嘶哑:“马上就会有人发现的。”

    魏慈心身份不一般,这次得手只能说是侥幸,再怎么掩盖,她们也逃不出去。

    “王妃…”谢青妩脸上还有泪痕,这下该怎么办?

    萧洛兰理了理她的衣服。

    谢青妩满脸泪水。

    当史贽得知魏二郎死时候,一口茶喷了出来,他急忙赶去洛阳宫,等确定魏慈心死了之后,发现幽州王妃手中的染血凶器,连同谢家小娘子以及被扣在别处的王妃女婢,全部下了大牢,随后发文给国公。

    这一通忙碌下来,史贽浑身冷汗,他真没想到魏二郎会死,幽州王妃入狱之后,史贽派兵看着她,现在他在等国公的回信。

    很快,听到了魏二郎死讯的叶氏以死相逼从关禁闭的地方跑了出来,她悲痛欲绝,找到史贽后,就要求他立刻处死杀人凶手,史贽被她缠的一个头两个大,没有国公的回信,他怎么敢私自做主?连忙又发了一封信,告知国公叶氏欲处理幽州王妃。

    幽州王妃这边,您拿个章程出来。

    死的是国公唯二的儿子,这事已经算是大事了,叶氏整日闹着要幽州王妃杀人偿命。

    在史贽望眼欲穿中,汜水关的魏国公终于来信了。

    史贽看完以后,就被叶氏夺走了,叶氏几天老了十几岁,她的面容扭曲,尖叫呐喊道:“我不信,我不信!”

    叶氏受到了极大的刺激,癫癫狂狂地重复着我不信:“国公的心已经被那个妖妃彻底蛊惑了。”

    信中着重让史贽守好洛阳以及看管住幽州王妃,流言不必理会,对死去的二儿子,信中只有一句,我知道了。

    别说是叶氏,就连史贽也感受到了其中的凉薄冷血。

    当史贽进入牢房时,萧洛兰睁开一双平静似水的眼睛看着他,身上都是干涸的血迹。

    史贽将人又送回了洛阳西苑,这次用重兵看守。

    “不杀我?”萧洛兰微偏头,眼眸中终于多了一丝疑惑的情绪。

    史贽在这一刻,忽然觉得叶氏称呼幽州王妃为妖妃有几分道理。

    幽州王妃杀了国公最后一个亲生儿子。

    还能得到赦免。

    不是蛊惑人心的妖妃是什么。

    第325章 (团聚)

    永兴帝九年, 八月二十三日,反贼联军战汜水关,死者相籍, 堆积于道,筑京观以北, 燕国公周绪破关, 洛阳东户大开, 进逼天子城。

    当史贽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 他的心彻底凉了, 他打开城门迎回魏公等人后便下令关紧城门,魏公等人进城时正是深夜,火光照耀下,他的下颌紧绷, 脸上有血迹, 据韩福所说魏公还留了一千人殿后, 估计那千人是回不来了。

    洛阳的陷落只是时间问题, 史贽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他开始要做最后的准备了。

    洛阳宫。

    韩福欲言又止,他身为主公心腹,自然知晓主公为了守住汜水关花费了多少心力,但最终的结果不如人愿,他深叹了口气, 拜道:“现在洛阳危在旦夕, 还请主公以大局为重, 收拢残余兵力返回太原, 我留在洛阳与史大都督守城。”

    魏延山将头盔放在桌上, 发出沉闷的声响, 窗外浓郁的夜色给他的脸渲染上几分阴霾,他定定的看着桌面上被鲜血浸染成紫黑色的红缨,胸膛中还在流淌着极度的不甘和愤怒,以及刺骨锥心般的悲痛。

    那些倒下的尸体冰冷,他们流出的血却滚烫,让他眼睛都蒙上了一层血色。

    “国公。”韩福还想再劝。

    “不必说了,我知道。”魏延山道,一字一句宛若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

    “你去找些好手看能不能接应到后面断后的那些人。”魏延山道。

    “是。”纵使知道希望渺茫,韩福还是去了。

    魏延山枯坐了一会,去了西苑。

    萧洛兰一听见开门的响声就立刻惊醒了过来,她满头冷汗的坐起来,总觉得自己的双手一直有粘腻的鲜血触感,怎么也洗不干净。

    珠帘轻响,一道人影转过屏风进入室内。

    萧洛兰看见魏延山,呼吸一停。

    魏延山穿着盔甲,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他回来了?萧洛兰攥紧手指,而后迅速冷静下来,屋内烛火通明,萧洛兰看着魏延山走近,阴影蔓延到她的床边,他反常的沉默着,让萧洛兰寒毛直立。

    魏延山望向幽州王妃,从她那双澄净如湖水般的眼眸里看见了自己如今狼狈的模样:“汜水关已失,神州陆沉由此始。”

    萧洛兰心猛的一跳。

    “我原以为我会是那改朝换代的第一人。”

    魏延山哑声道:“现在看来,好像天命并不在我。”他按住幽州王妃搭在薄被上的手,萧洛兰只感觉他的手好冷,像蛇一般紧扣不放。

    “可我不甘心。”

    “我也不想认命。”

    魏延山慢慢抓紧幽州王妃的手:“就辛苦王妃与我同去太原了,毕竟洛阳到时住不了人。”

    萧洛兰听出他的话中意,喃喃道:“你这样的人会不得好死的。”

    “也许会吧。”魏延山勾了勾嘴角,没有笑意:“可把洛阳这块宝地完整无缺的拱手于人,为周绪补充兵力粮草,我宁愿亲手毁了它。”

    萧洛兰脸色苍白,血色褪尽,嘴唇被她咬出了血。

    魏延山擦掉幽州王妃嘴角的血迹:“到了太原,东山再起。”

    萧洛兰讽刺道:“哪怕我刚杀了你最后一个儿子,国公也要留着我?”

    魏延山看向幽州王妃搭在薄被上的手,雪白柔软,“当我得知二郎死讯的时候是有一刻愤怒的,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愤怒于事无补,王妃重要性比他大多了,被王妃杀死只能说明二郎无能。”

    魏延山疲累的面容在灯火下分外冰冷:“况且孩子只要我想要,总归会再有的。”

    有一瞬间,他是心痛过的,和当时听见大郎自刎时一样,但他已经停不了手,只能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他没有选择。

    魏延山望着幽州王妃,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气,柔软馥郁,像是迷人的幻境里才能催生出的安宁平静,他披甲睡在床边,慢慢闭上眼睛。

    萧洛兰转头看着他,魏国公身上的盔甲十分精良,他似乎睡着了。

    萧洛兰一直望着窗外,直到天色蒙蒙欲晓。

    门外传来脚步声。

    魏延山睁开眼睛,扶剑而出。

    大堂内,韩福向主公汇报,负责断后的那些兵只损失了百余,叛军并未赶尽杀绝,他们逃回来了。

    “他们是要围困洛阳这座孤城吗?”韩福道,也也用不着放人回来。

    魏延山回头看了一眼跟出来的幽州王妃。

    第二日。

    韩福就知道了。

    叛军先前有意示好,接着派了一个传令官来,传令官是明显的异族将领,有着低贱的发色相貌,他走在洛阳城中,孤身前来,胆量过人。

    史贽听到叛军传令官的要求时,心里瞬间大喜,他望着异族将领,反复确认了一次,道:“交出幽州王妃,王爷就退兵?”

    拓跋木点头:“自然,不过王爷退兵的前提是,王妃必须安全无恙的回到王爷身边,以及我需先见上王妃一面,才能回去交差。”

    众将领面面相觑,俱心动了。

    拓跋木被请到了偏殿被看管了起来,等着他们商讨的结果。

    “我觉得可行。”史贽道。

    “为防止敌军有诈,可先让他们退出汜水关,再将幽州王妃还给他们。”韩福道。

    “我认为此事不行,一时的妥协并不能换来和平,还需从长计较。”元书也道,姜家也说了几句。

    堂下众将领争论不休,等着魏公做决定。

    魏延山冷笑道:“你们信不信幽州王妃一到手,周绪立刻就会翻脸不认人,什么退出河洛,到时就是一张废纸。”

    他可太了解周绪了,假如他是周绪,他也会这样做。

    史贽还想争辩两句,就听国公道。

    “去将幽州王妃请来。”

    萧洛兰被请到会客堂时就看见一堆将领盯着她看,她微蹙眉。

    屋外。

    拓跋木只能被允许隔着窗户望上一眼,他仔仔细细的看着王妃,担心是有人假冒她,萧洛兰若有所觉的朝窗外看了一眼,瞳孔一缩,大约是阿木发色太过刺眼,让她产生了瞬间的恍惚。

    拓跋木刚看了一会就被人催促着离开。

    他的后腰处抵着刀尖,防止他有任何出格的举动,拓跋木只能慢慢退回去,正当他想法还要看一会时,会厅的木门突然被打开了,因动作太急,萧洛兰跨过门槛时,踉跄了一下,身形不稳。

    拓跋木想也不想的冲上前,扶住王妃。

    萧洛兰紧紧抓住阿木的手腕,眼也不眨的看着他,感觉自己像在做梦,心脏剧烈跳动,她的指尖都在发颤,不可置信的看着出现在这的阿木:“阿木?”

    拓跋木扶好王妃,沉稳的应了一声:“是我,我奉主公之命,来洛阳与魏公等人商议迎回王妃。”

    萧洛兰被突然出现在这的阿木冲击到了心神,她趁着阿木扶住她的时候,紧抓住阿木的手。

    “这个给您。”拓跋木迅速从腰带下摘下陶哨递给王妃,他临走时,小娘子哭的眼眸红肿,他身上不能带利器,到了洛阳宫被搜了三遍身,只有小娘子的陶哨安全的被送到了这。

    萧洛兰手中被塞了女儿的陶哨,她望着熟悉的小兔子陶哨,心里瞬间涌上了如潮的思念和酸涩:“晴雪她…”

    “请王妃回去。”魏延山道。

    萧洛兰慢慢松开阿木的手,她看见了阿木身后有人用刀架着他的脖颈。

    拓跋木回望了王妃一眼,回到了堂中。

    “我答应周幽州的交换条件。”魏延山道:“三日之后,我派人送王妃出城,周幽州那边需提前退兵百里。”

    拓跋木被人护送出城,他出城后,立刻翻身上马跑回汜水关,一到汜水关,周绪立刻问道:“如何?”

    拓跋木将魏公的条件说了。

    “还要等三天?”萧晴雪心急如焚,她现在只恨不得马上见到阿娘:“你看见阿娘了,她怎么样了?”

    拓跋木回忆了一下:“王妃脸上少见血色,但行动无碍。”

    萧晴雪的心忽高忽低。

    “王妃抓住我手时,在我耳边耳语了一句,让我不要相信魏国公的任何话,说完,她就被带走了。”拓跋木低声道。

    “你是说他们根本不想还我阿娘吗?”萧晴雪瞬间急了:“那他们要干嘛。”

    周绪看向洛阳的方向,眼眸微眯。

    叛军行动力惊人,史贽很快就得到了叛军回退的消息,两天时间一晃而过,魏延山登上洛阳宫最高的山顶上,他怔怔俯视着底下的洛阳城,萧洛兰努力压下心中的着急,明天就是她出城的日子 ,可魏延山根本就没有放她离去的打算,他已经准备好离开了,到时,洛阳城就会变成一个炼狱。

    山风呼啸,魏延山的衣袍被风吹的猎猎作响,他轻声道:“今晚风向不错。”

    萧洛兰望着城中陆续出现的零星火光,僵硬的站在山顶,风助火势,火烧的很快,熊熊的火光映在她的眼眸中,万堆锦绣俱成灰。

    “…洛阳城里的财物粮食军仓器械很重要,现在国公将它们烧毁,想必不会再留下可用之物。”萧洛兰手指掐着掌心,感觉呼吸困难:“那些普通人对你来说并不是很重要,不如,打开城门,放他们一条生路。”

    这么久以来,魏延山第一次听到幽州王妃说软话。

    他转头看着她,笑道:“我也很想这么做,看着那么多无辜的人丧命火海,我心里也不好受。”

    他低头继续看着蔓延开的火海,声音渐冷:“可就如同我知道周绪不会遵守诺言一样,周绪对我的条件定是半信半疑,暗中做两手准备,一边撤军,一边埋伏在洛阳附近。”

    “既然如此,我又怎敢开城门呢。”

    他防着周绪,周绪自然也防着他。

    “火烧一夜,到时就让周绪以为王妃葬身火海也不错。”魏延山道。

    洛阳城外。

    黑夜掩护下,周绪心里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他动了动鼻子,猛的抬头。

    洛阳城内火光冲天,身后骑兵躁动不安。

    史贽也在望着火焰,他喝的醉醺醺的,还不忘让存真在自己身边,心里痛苦难言,存真给他倒酒后,悄声拿出柜子上的花瓶对着大都督的后颈砸下,等大都督昏迷过去后,他扯下大都督的令牌,关紧房门,出了大都督府就骑马狂奔至城门口。

    城里都是人,惊慌失措的人挤在一起也朝着城门口跑去,火焰熊熊,何进给存真带路,他的骑术非常好,在火焰中骑出一条道来,等到了城门口,存真拿着令牌奋力呼喊:“大都督有令,开城门!”

    他拿着令牌,胯下马儿不停甩头,在嘈杂的人群中,他大声嘶吼道:“大都督有令,开城门!”

    “开城门!开城门!”后面的人一层涌上一层,大声呼喊着。

    洛阳卫对视一眼,存真是大都督眼前的红人,令牌检查过了,也是真的,洛阳卫有些拿不准,反复查看了令牌之后,犹豫着打开了城门。

    城门发出沉重的吱呀声,城门刚一打开,一股重力和一直在前方的洛阳卫重重撞在一起。

    十几人的洛阳卫全部被掀翻在地。

    城门打开。

    裹上漆黑战甲的骑兵弓弩手,二话不说冲进城中,洛阳卫的敌袭尖叫还未发出,便被一支利剑贯穿了喉咙。

    拓跋木收回手,跟在大将军身后,幽州骑兵从他们撞出来的道上纷纷涌入,将周围的民众吓得全部后退,此后便是一场血腥的杀戮,很快城门大开,想逃跑的人从偏门逃出。

    周绪骑在马上,逆流而行。

    马蹄如雷,他驰入火海,身后是跟随的骑兵。

    洛阳宫建筑多以木筑,连月大旱,稍微一点火星便能把屋舍连成一片,火焰映红了半边天,空气扭曲,萧洛兰坐在马车上,听着他们要经过一条暗道离开洛阳。

    萧洛兰看向窗外,因为大火无家可归的人赤脚奔跑在街上,有人背着包裹被一具躺在地上的尸体绊到了,露出尸体底下一个窒息而死的幼儿,街边混乱不堪,一个孩子蜷缩在妇人怀抱中,放声大哭,一个年轻男子疯了一般抱着老迈的父母,他呼嚎着…

    萧洛兰看着看着,只感觉天旋地转,耳膜里充斥着各种哭嚎呐喊声,马车跑动起来,她看着那些场景,毫无预兆,像是一只飘飞的蝴蝶从窗口跌落下来。

    后面被关押的冬雪响起一声惊骇的喊叫声:“王妃!”

    这支庞大的队伍有瞬间的停止,魏延山转头一看,立刻策马跑到了后面,而后脸色阴沉。

    幽州王妃滚在一堆尸体旁,她的手上拿着一根尖锐的金簪,锋利的簪尾闪烁着寒光,正直直刺入她雪白的脖颈处,殷红的血丝流淌。

    萧洛兰眸光涣散,眼前似有重影,过了好几息,她才看清魏延山的脸色,而后笑了起来,连身上的疼痛也感觉不到了。

    她握着金簪。

    魏延山上前一步。

    “别动。”萧洛兰厉声道,簪子更深了几分,血色很快浸染了她雪白的衣袖:“我活着,对国公比较有价值,是不是?”

    魏延山停下脚步:“你要如何?”

    萧洛兰想起魏延山对她说的话:“你说得对,我救不了任何人。”她花费了这么多的努力,什么也改变不了,萧洛兰想到这,眼中含泪,她深呼吸一口气,后退至燃烧的民临街屋舍旁:“可我也不想和国公去太原。”

    “王妃是想留下来与洛阳自焚吗?”魏延山道。

    “这世上总是活难死易。”萧洛兰看着这炼狱人间,喃喃道:“我帮不了他们,也救不了他们,整日还要受你们这帮恶贯满盈的人摆弄,身不由己,沦为被人掌控的棋子,此时此刻,我又何惧一死呢?”

    姜三郎催马上前,指着幽州王妃,道:“国公,这火马上要烧到这来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幽州王妃想死,就让她…”

    话未说完,魏延山一巴掌甩在他脸上,下手之重让其落马,姜三郎跪在地上,不忿又慌乱,耳边是父亲道歉之声。

    魏延山刚想让元书也传他命令,等夜里寅时,他们全部撤离完洛阳之后再打开城门,到时多少人活命就凭运气,就听见了马蹄奔雷声,韩福若有所觉,也看向大街处,脸色惊骇,魏兵齐齐保护住国公:“怎么回事?史贽人呢,怎么让幽州兵闯进来了?”

    远处十二连箭齐发,如箭雨密集,射往此处,惊的人马后退。

    “主公,不可拖延了,快走!”韩福大吼,正想不顾一切的杀了幽州王妃,就被人按住了肩膀,动弹不得。

    魏延山隔着火海人烟看向周绪,握紧缰绳,最后看了一眼幽州王妃,而后就是兵荒马乱的快走声,姜三郎更加慌乱,他骑上马没多久,一根箭射穿了他的肩膀,没有人管他,大部队早已撤退,他的身体从马上栽下来时,周绪的手已经按住了他的头颅,巨大的冲力下,他的头被人提着直直撞向临街的石柱,临死前的最后一眼便是周幽州狰狞如恶鬼的脸。

    砰!

    脑部红白之物溅了一地,周绪扔掉软绵绵的尸体,翻身下马。

    周绪喘着气大步走到街舍处,他走的如此之快,黑色的披风带起风旋,和漫天的灰屑缠在一起,沉重的铁弓被他扔在了地上,腰部的箭囊已经空空如也,十二支箭支支深入地面,炸起碎石遍地,在一堆尸体旁,周绪找到了已经快退无可退的夫人。

    隔着一小段距离,火苗已经蔓延到街面上。

    这一切的发生,不过是在短短不过须臾之间。

    周绪喘着粗气,看向一只手撑地,一只手拿着簪子半坐在地上的夫人,她抬着头,脸上仍有泪痕,茫然的看着他,周绪整个人都跪在了地上,然后重重的将夫人拥在怀中,他抱得很紧很紧,两人之间没有一丝缝隙,恨不得将人融入他的身体里面,只差一点,差一点,他就永远失去她了。

    萧洛兰缓慢的眨了一下眼睛,她整个人被按在黑暗中,冷硬的盔甲硌着她的脸,冰冷又炙热,隔着盔甲,男人剧烈的心跳声如雷鸣般响在她的耳畔,驱散了一直萦绕在她耳边的尖叫哭泣逃难声,萧洛兰一点一点的环住周宗主的腰,她闭上眼睛,滚烫的眼泪汹涌而出,哽咽不成声。

    “没事了,没事了。”周绪宽厚的手掌抚着夫人颤抖的背部,声音低沉沙哑:“我在这里。”他将夫人手中的簪子拿出来。

    萧洛兰眼泪止不住。

    周绪的心都要碎了,他用粗砺的指腹擦着夫人的眼泪,又亲掉那些眼泪,不停的哄慰:“已经没事了,一切都会好的,洛阳也是。”

    到了最后。

    夫人靠在他的肩膀处,沉沉昏了过去。

    她的心神伤痕累累,精疲力尽,周绪抱着夫人,在废墟尸体中坐了片刻,无人敢上前打扰,也就无人知晓,他的眼眶猩红中一直带着湿润。

    第326章 (温情上)

    萧洛兰睡得并不久, 她猛的惊醒过来,眼前光线有些暗淡,床边四角帷幔全部垂落, 形成了一个安静的角落,空气中飘荡着助眠的香薰, 她起的太急, 有点头昏目眩, 昏前的记忆也随之醒来, 她整个人激灵了一下, 没由来的恐慌。

    随后急切的扯开暗纹帷幔,带着自己察觉不到的期冀和急切。

    外面是完全陌生的室内,空无一人。

    萧洛兰眼睛睁大,右手臂忽的一紧, 萧洛兰后知后觉一直有道暖烘烘的热源紧贴着她, 少女魂牵梦绕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

    “阿娘, 你醒了。”萧晴雪眼睛红肿, 看见阿娘醒来,又想哭了,找到阿娘后,她昨天一夜没睡,就看了她好久,说什么也不想和阿娘分开, 她就睡在阿娘身边, 一直看着她, 贴着她, 就连睡在她身边也要紧紧的搂着阿娘的胳膊。

    萧洛兰猛的转头, 撞入眼帘的就是女儿的脸, 她怔怔看着她,指尖发颤的摸上女儿的小脸。

    “阿娘?”萧晴雪偏头在阿娘微凉的掌心里蹭了蹭,看见阿娘脖颈处的伤又有了泪意,她抽了抽鼻子,下一刻就被阿娘紧紧的抱住了。

    “晴雪。”萧洛兰紧紧抱住女儿,不断摸着她的头发,怀疑自己犹在梦中,心脏抽抽的疼,幸福来的太突然,如果这是个梦,她宁愿不要醒来。

    萧晴雪再也忍不住,她回抱住阿娘:“是我,我来找你了。”

    萧晴雪控制不住自己的哭声,她抹了一把眼泪,嘴角下撇,眼泪直在眼眶中打转:“你不知道我多担心你,要是你有什么事,我也不活了。”

    萧洛兰勉强止住泪意,听到这话,一颗心被女儿说的都拧在了一块,酸涩的不行:“不许这样说。”

    她擦了擦女儿的眼泪,自己眼中却也含着泪光:“你要好好的。”

    “娘好我就好。”萧晴雪道,她看着面色苍白的阿娘,又连忙道:“阿娘你快躺下来休息,肚子饿不饿,我去让人送吃的来。”

    萧洛兰靠在床头,一直看着女儿,握着她的手道:“我不饿,先让我看看你。”她好久没有见到她的宝贝女儿了,萧洛兰刚才发现她瘦了不少。

    “那你伤口疼吗?”萧晴雪手指了指阿娘脖颈,根本不敢碰,她回想起昨天阿娘白衣上的血迹就心里发慌。

    “不疼了。”萧洛兰摸了摸缠着纱布的脖颈,不想让女儿太过担心,萧晴雪钻到阿娘另一侧怀中,抱着阿娘的腰,萧洛兰忽然想起一事,急忙又坐了起来:“冬雪和青妩呢,她们怎么样了?”

    “阿娘你别激动。”萧晴雪道:“冬雪和谢家小娘子的马车在最后面,阿木带人追上去的时候,冬雪已经趁机带着谢青妩跳下马车了,两人受了些伤,正在别的地方养伤呢。”

    萧洛兰听了,松了口气:“那,洛阳…”

    “大火还好没烧多久,加上城门开的比较及时,是有些人伤亡,但阿爹已经下令安顿救济了,你不要担心。”萧晴雪已经从何进那里得知了事情的始末,她挑了些好的地方讲给阿娘听,还说了存真大师偷盗史都督令牌的事,若不是存真,昨晚可就危险了,何进在阿爹面前举荐存真大师,萧晴雪对存真也十分感激。

    “阿爹要给存真大师封官,可他没要。”萧晴雪叭叭说着:“提了保全史大都督性命的要求。”

    “后面阿爹就一直处理事情,我占着阿娘,也不知道阿爹答应没有。”

    萧洛兰听着,慢慢靠在床头,她低头就看见女儿将头枕在她的身上,依赖又依恋,小声说着她离去之后的事。

    萧晴雪说起去年周家人不想救阿娘的事,她无法放下这件事,这件事就好像是一根刺扎在她的心底。

    她像一个刺猬,说起这事时,身上的刺全部张开,她枕在阿娘的身上,只给阿娘留一个后脑勺,她再怎么掩饰,语气中还是充满了恨意。

    萧洛兰摸着女儿的头发,碰到了她脸颊上的泪水,她的心不由剧痛,萧晴雪狠狠擦掉自己的眼泪,从那天起,她就下定决心不再软弱。

    “以后,我会保护好阿娘的。”萧晴雪翻了身,看向阿娘,倔强又坚定道。

    萧洛兰看着女儿,细致的给她擦掉眼泪,很难说清萧洛兰这一刻是什么心情,感动有,心酸有,可也有自责和愧疚,万般情绪藏在心间,如山沉重,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女儿独自成长了许多。

    萧晴雪后续又说了许多,她太久没见阿娘了,等说完以后,她继续枕在阿娘身上,闻着阿娘身上好闻的香气,疲惫已久的她一点一点的闭上眼睛,忽然听见了上方阿娘犹豫轻哑的声音。

    “…阿娘是不是…”萧洛兰低头看着女儿,堵在嗓子口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嗯?”萧晴雪醒过来,看着阿娘:“阿娘想说什么?”

    “没什么,睡吧,阿娘陪着你。”萧洛兰弯腰低头,亲了亲女儿的额头,萧晴雪捂着眉心,阿娘好久没对她做这个动作了,她笑起来,眼睛亮的像星星。

    萧洛兰望着女儿,轻柔的拍了拍她的背。

    不多时,萧晴雪睡了过去,睡前还固执的抱着阿娘的手臂,不让她离开,萧洛兰躺在床上,伸手撩开帷幔,外面天光大亮,阳光透过纱窗照进来,一地菱花。

    萧洛兰看了一会,也慢慢闭上眼睛。

    日光移动,黄昏悄然降临。

    周绪进入房间,挥开纱幔的时候,就看见夫人和女儿还在睡,娘俩头靠着头睡得正沉,女儿脸上都睡出了痕迹,夫人睡觉呼吸则平缓安静的多,周绪将纱幔勾起,随后坐在床边眼也不眨的看着夫人。

    不经然的和夫人的目光对上。

    萧洛兰其实听见脚步声,就醒了。

    周绪回望着夫人。

    萧洛兰眼睫动了动,发现周宗主胡须长了很多,许是好久没打理了,凌乱乱的,眼底青黑,脸上是大大小小的风霜痕迹,萧洛兰看着看着,眼里有些热意。

    女儿在场,周绪只用指腹轻轻的划过夫人眼角,愈发威严冷肃的脸上此刻满是温情,他压低声音问道:“一天没吃饭了,饿不饿?药也该要换了。”

    说话的声音吵醒了萧晴雪,萧晴雪揉了揉眼睛,一看阿爹,又看了看窗外的昏黄天色:“傍晚了?”

    “是啊,该起床了。”周绪逗了女儿一句,又道:“饭已经好了,就在隔壁大厅。”

    “谢谢爹。”虽然不舍,但萧晴雪还是乖乖出去了,她已经陪了阿娘这么久,现在应该让给阿爹了。

    萧洛兰睡了一觉,感觉好多了。

    她刚起身,就被人抱住了,熟悉的力度和气味让她怔了一下,然后略生疏的回抱住他,她好像很少对周郎这样做。

    周绪手更紧了几分,过了好一会才松开。

    “夫人就坐在床上,我喂夫人吃。”周绪道,不等夫人说话,就把小桌移到了床边,桌上有温度适宜的鱼片粥,在夫人未醒前,周绪就已让医师给夫人诊治过了,身子很虚,暂时不能大补。

    明明很久没见了,中间还忘记过他,萧洛兰却在周宗主霸道的关心中找到了一丝熟悉感。

    另一边。

    萧晴雪去大厅用餐时,想起了阿木,便找他让他和自己一块吃饭,没想到阿木他们在关押犯人的地方,魏国公走了,洛阳宫里还有一些人,需要仔细盘查审问,其中一人是魏延山的老管家,萧晴雪本来没怎么在意,直到老管家在愤怒之下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

    萧晴雪死死盯着那老管家,耳边还回荡着幽州王妃与他家国公经常携游共宿一事。

    拓跋木第一反应就是塞住那老管家的嘴巴。

    “阿木。”

    萧小娘子喊了他一声,拓跋木回头。

    萧晴雪美丽的面容冰冷,说出的话也很冰冷:“杀了他。”

    拓跋木愣了一下,随后抽刀杀了老管家。

    萧晴雪低头看着蔓延到她脚边的血迹:“阿木。”

    拓跋木嗯了一声。

    “我们去吃饭吧。”

    “好。”

    拓跋木心中其实有些忧虑,洛阳宫人太多了,而大将军手眼通天…

    屋内,周绪坐近了些,送了一勺粥过来。

    萧洛兰低头用了一勺。

    周绪忍不住亲了亲夫人脸侧。

    “好不好吃?”周绪问道。

    “好吃。”萧洛兰道,她的神色轻悦,眼睛里荡漾着温柔的光,周绪笑起来,等喂完以后,他给夫人的伤口换药,浸着药味的纱布被换下来,萧洛兰看不到自己的伤口,脖颈处,周宗主一颗大脑袋就杵在那,看着她的伤口,也不说话。

    “我自己上吧。”萧洛兰话音刚落,就感觉伤口被亲了一下,她手指颤了一下。

    “夫人怎么能对自己这么狠心?”周绪望着夫人脖颈处的伤口,一道破皮入肉的刺痕像是丑陋的蜈蚣爬在夫人雪白的颈侧,他手指摸着那道伤痕,滚烫的指腹触及到新愈合的细嫩伤口,喃喃问道。

    萧洛兰见周宗主迟迟不动,似要把那道伤看出一朵花来,无奈道:“…只是情急之下。”

    周绪低头亲着那道伤痕边缘,亲的十分认真。

    萧洛兰雪白的脖颈很快晕成了淡粉色,她轻轻的嘶了一声,周绪这才放开那道伤痕。

    他给夫人上药,动作轻的不能再轻,粗大的手捏着小小的木片,片上则是淡绿色的药膏,他好似要上战场般如临大敌,稍稍涂抹便要停下来一次。

    “疼不疼?”

    萧洛兰忍不住笑了出来:“不疼。”

    周绪不信:“怎会不疼。”

    “伤到脖颈最疼了。”

    周绪指腹摩挲着夫人脖颈处的伤痕处,希望它快点消失。

    第327章 (温情下)

    “这里是哪?”

    萧洛兰推开窗户, 朝外面看了一眼,夜色下,远处小山绵延, 少见宫阖,院内栽着青竹, 环境清幽, 小道旁的宫灯发出暖色的光。

    周绪正坐在屋内桌旁吃今天的第一顿饭, 豪迈的大口朵颐, 一边吃饭一边看着夫人:“洛阳宫被烧了大半, 这里是洛阳宫旁边的一个避暑山庄,规模还行,我就带人住进来了。”

    萧洛兰在软禁的时间从没出过洛阳宫,不知道旁边竟还有个避暑山庄, 她转过身, 慢慢走到桌前, 跳车的时候, 她的脚踝扭伤了,行动有些不便,她坐下来,看着周郎吃饭。

    周绪吃饭很快,多是肉食。

    “你慢点吃。”萧洛兰温声道,顺便给他盛了一碗汤放在他面前。

    周绪囫囵吃完饭后, 又喝完了汤, 稍微后靠在椅子上, 长长的舒了口气, 笑看着夫人:“一天没吃饭了, 现在饱了。”

    萧洛兰发现他到现在还穿着盔甲, 想必就没休息过,又见他胡茬粗糙,发髻松乱,心中泛起细密的心疼:“吃完饭了,就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周绪闻了闻身上的味道,自是不好闻的,汗液味血腥味火烟火燎味混合在一起,又是大热的天,幸而屋内放了冰盆,将味道压下去些,周绪坐不住了,却迟迟没有动身:“夫人在这等我?”

    萧洛兰将桌上的碗筷收拾了一下,闻言有些奇怪,她不在这,还能去哪。

    周绪按住夫人的手:“不用收拾,等会让下人来就好。”他定定看着夫人:“我很快回来,夫人就在这等我。”

    “不要走动。”周绪又重复了一句:“我很快回来。”

    许是烛火的光太盛,让萧洛兰一眼就看清了周宗主眉宇间的急躁和…不安,不似往日沉稳威严的模样。

    萧洛兰沉默了一会,然后点了点头:“好,我不乱走,就在这等你。”

    周绪这才松开手,他起身之后,往外走去,又回头看了一眼,夫人坐在桌旁,眉目温婉,见他望她,还露出一个笑容,和自己以前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周绪扶着腰刀,有一瞬间,分不清是自己在做梦还是现实中。

    他又回头再次看了一眼才提步。

    “周郎。”

    萧洛兰喊了一声。

    周绪立刻回头,大步走向夫人,弯腰低头看她:“怎么了?”

    萧洛兰坐在绣凳上,面前落下阴影,她微抬头,如玉的脸颊染上烛火的宁静,眸中摇曳着暖色:“要不要我帮你洗头发?”

    周绪腰更弯了些,他将头抵在夫人脖颈处,双手围揽着夫人的腰身,像是一张绷到极致的弓弦,此刻骤然松懈下来,弓弦嗡响,易折易断。

    “要的。”周绪回道,他收紧夫人腰肢,让她更靠近他。

    “那就一起去吧。”萧洛兰道。

    浴房内,萧洛兰给周宗主洗头发,想起回燚时,自己也曾这样做过,那时正是大雪天,这人头上都是冰渣子混合着冻起来的污血,现在也不妨多让,萧洛兰用热水浇湿头发,随后细细用皂子搓洗,动作认真轻柔。

    热气袅袅中,周绪一直在看着夫人,忽然伸手摸上夫人的后颈处,往下轻轻压了压,眸色炽热深沉。

    萧洛兰耳尖有点红。

    隔着淡淡的白色雾气,她微闭上眼睛,随后亲了亲这人的嘴唇。

    周绪手上霎时青筋凸现,衣领下的喉结滚动不停,向上索取,不让空气有一点流失。

    浴室内的水流声中传出细微的响声。

    过了好久,萧洛兰才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她感觉自己要被亲晕了,舌头发麻,嘴唇刺痛,旁边水桶里的热水早就凉了。

    “好了,洗好了。”萧洛兰脸颊滚烫,搅干水分,拿起木架上的干布擦头发,尽量擦的更干些。

    等洗完头发之后,周绪便脱下盔甲洗了个澡,萧洛兰腿上有伤,就坐在浴池旁边简单擦了擦,周绪一直坐在浴池旁,看着夫人,萧洛兰被看的面红耳赤,颇有些不自在。

    “腿上的伤我看看。”周绪道。

    萧洛兰擦好后,披了一件中衣穿在身上,过长的头发被浴室里的水汽弄得有些湿润,发尾有一些蜿蜒进水波中,朦胧中,玉容春色,她道:“只是扭伤了,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周绪:“不是这次的,是以前的。”他顿了顿:“水灾那次。”

    周宗主若不提,萧洛兰其实已经把以前受的伤忘的差不多了。

    “我看看。”周绪说道。

    “以前的也好了。”萧洛兰把以前受伤的那腿伸下去,让他放心:“早就不疼了。”

    周绪望着夫人小腿处坑洼不平的伤痕,拿出积雪膏,又擦了一遍,他神色满是阴霾,后又细细检查了一遍夫人身上所有的伤痕。

    洗完澡后,已经深夜了。

    萧洛兰睡了一天,精神还好,主要是她现在有种不真实的幸福感,只不过短短一天,她身边重要的人再次回到了她的身边,让她不敢深睡,深怕以为自己在做梦。

    周绪抱着夫人,阖上眼睛。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萧洛兰听着外面的虫鸣声,慢慢的闭上眼睛,就在她抵挡不住睡意即将要睡觉的时候,忽然感受到了一股异样。

    萧洛兰困的迷蒙蒙的朝上看了一眼,发现周宗主正看着自己,眼也不眨。

    她散去困意:“怎么了?”

    周绪目不转睛良久,最后紧紧的将人抱在怀里,让萧洛兰呼吸有些困难,她迟疑了一下,轻拍着周郎的背部,这一瞬间,两人心灵相通,都害怕这是一个幻象。

    周绪闻着夫人身上的香气,气息不稳:“我梦见夫人受伤之后,把我彻底忘记了。”

    萧洛兰怔了一下,而后轻笑:“梦是相反的。”

    周绪摸向夫人后脑位置,那里受伤的地方已经好了:“夫人如何想起来的?”

    萧洛兰语气轻和,慢慢讲起来,说道她取巧藏了一块瓷片保命时,萧洛兰觉得自己还是有一两分急智的。

    周绪睡意全无,不可避免的想起冬雪对他讲的夫人遭遇的那些事,那让夫人恢复记忆的瓷片后面变成藏在她口中的利器,伤的她血肉模糊。

    “夫人很厉害,还能藏下它。”周绪顺着夫人的话,却心痛难言。

    萧洛兰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蜷缩成一团,有些话,她不能在女儿面前说出,甚至说出口对女儿都是一份压力。

    周绪拥着她,摸到了夫人脸上冰凉的泪水,萧洛兰埋头在发中:“我一点也不厉害…”

    “我很没用,一点用也没有…”如果她很厉害的话,她的女儿就不用被逼迫着成长,帮助过她的那些人不会落得那个下场,她想救的人也不会死在她的眼前,甚至到了最后,她做了那么多的努力,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火烧洛阳,尸体遍地,无处逃生,到了最后,她是真的想求死。

    她大概是最没用的人,萧洛兰想着。

    周绪扳着夫人肩膀,让她面对他,他低下头,和夫人额头对着额头,鼻尖对着鼻尖,潮湿的泪意也流到了他的脸上,周绪轻轻抹掉夫人眼角的泪:“不是,再没有人比我家夫人更勇敢聪慧了。”

    萧洛兰满脸泪水,仍不能释怀。

    周绪亲了亲她的眼尾,不断安慰着夫人,直到最后夫人在他怀中沉沉睡去,他抚去夫人眉心的皱痕,夫人总是对自己苛责甚多,多忧多虑,自我折磨,没有她将消息告诉存真,洛阳就是一片火海废墟,他们也不能及时攻入洛阳,可她仍觉得自己做的不够好…

    可在受人监/禁,举步维艰的情况下,她做的已经够好了,甚至还亲手杀了人…

    周绪搂紧夫人。

    第二日。

    萧洛兰看着在床上处理公务的周宗主,回想起自己丢脸的行为,脸颊微红的穿好衣服,她不是一个爱哭的性子,昨晚却好像糊涂了一般,将心里话说了出来,现在萧洛兰只能当做无事一般,找了一个话题。

    “现在什么时辰了,我是不是起晚了。”

    “还没到中午,不急,不急,再睡一会,今天一天都休息。”周绪揽着夫人,已经找到了夫人,周绪打仗的急切步伐就慢了下来,可跟随他的那些人眼看潼关在望,不仅是庐州的卢琮,两浙的时傅南,归附他的贺家,大大小小的家族纷纷暗示可以进京了。

    就连谢家也都有些坐不住了,更别提自己本家周家了。

    周绪连带着在洛阳只呆了两天,其中还歇了一天,就已经收到了许多密奏。

    大胜在即,他们要等不及了,不管是投机取巧的还是真心追随他的,不可否认,干的都是把脑袋提到裤腰带上的事。

    萧洛兰顺手整理了一下周郎手边的公文,无意中看到了慎之的信,她拿起来看了看,发现时间是上月的,还没拆。

    “周郎,慎之给你写信了,你是不是忘拆了。”萧洛兰道。

    周绪不拆自然是知道信上会写什么东西,小兔崽子前段时间做了一件收买天下人心的事,现在读书人把博爱仁慈,宽厚待人这些词疯狂的给小兔崽子加上了,周慎之的信一来,周绪就知道周慎之在信里写了什么。

    他当时懒得拆。

    “是忘记拆了,我看看。”周绪装模作样道,拆开和夫人一起看。

    不出他预料,夫人看完,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萧洛兰道:“慎之眼巴巴的给你写信,你还忘记拆了,有你这样当爹的吗?”

    “马上回,马上回。”周绪笑眯眯的回道。

    萧洛兰想起信中最后,慎之不确定自己做法是否正确故而微忐忑的话语,又说道:“我觉得慎之做的挺不错的。”

    周绪道:“还行吧。”

    萧洛兰用发簪挽好头发:“那你回信可要夸夸慎之。”

    “已经有天下人夸他了,我再夸他,他不得上天,年轻人还是戒骄戒躁些。”周绪亲香了一下夫人,弄的萧洛兰脖颈痒痒的。

    萧洛兰弯了弯眼眸,眸色清亮柔和。

    周绪看着夫人,忍不住也笑起来。

    第328章

    门外。

    “阿爹, 阿娘,你们醒了吗?”萧晴雪在门外廊下徘徊了好一阵,从早上醒来她就派夏荷先来这边悄悄查看一下, 见里面没有动静,又等到了中午, 见门还没开, 萧晴雪有点想见阿娘了。

    很快, 房门就被打开了。

    萧洛兰刚好梳洗完毕, 简单的挽了一个发髻, 明晃晃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素颜带笑:“早就醒了。”

    萧洛兰招了招手:“快进来,晴雪。”

    萧晴雪拎着裙角跑到了房门前,她看着阿娘, 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在外多久了?”萧洛兰见女儿热的小脸通红, 拿出手帕擦了擦她的汗:“下次早点敲门。”

    “想让你们多休息一会嘛。”萧晴雪把着阿娘的小臂, 一刻也不想和阿娘分开。

    “你爹在书房处理公务, 等会中午饭,你就在我们这吃。”

    夏荷跟着小主人进去,她看见许久不见的主母时,眼睛不觉红了一下,又很快笑了起来:“娘子,新鲜的莲子吃不吃?小娘子一早就去采的呢。”

    萧洛兰看见夏荷, 心情更好了几分:“一起吃吧。”

    萧洛兰吃了几颗清甜的莲子, 又剥了一些:“还剩下好些, 晚上我做些莲子银耳羹, 夏荷你到时送两碗给冬雪和青妩她们。”

    夏荷记下了。

    “娘你脚伤还没好, 我来做。”萧晴雪自告奋勇。

    萧洛兰见莲子十分水灵, 又是女儿的心意,不舍得浪费了,听女儿兴冲冲的要为她分担,心里熨帖又高兴:“我只是扭伤了,过两天就好,你从没下过厨,能行吗?”

    “行的!”萧晴雪信誓旦旦,反正做饭不就那么一回事,煮开放进去就差不多了吧。

    萧洛兰被女儿逗笑了:“那我就等着了。”

    “什么事这么开心?”周绪从小书房出来,萧晴雪就说了今晚自己要下厨的事,周绪眉一挑,看了一眼女儿,其实不太相信女儿能做出什么来,她就从没下过厨过,不过乖女儿孝心可嘉,他还是和夫人很期待的。

    一家三口坐上桌,其乐融融的吃完饭。

    周绪就直接让底下的人把公务全部拿到这边来,院内一时进进出出好些人,萧洛兰自然也看到了许多以前的熟人。

    胡大力走到主母那边,萧洛兰坐在书房隔间的琴室小塌上,和中间隔着一个雕花多宝架,屏风外人影攒动,她看着胡大力,对其笑了笑:“胡校尉。”

    她笑容真诚:“多谢胡校尉先前对晴雪的照顾。”

    胡大力是大老粗,看到王妃还是挺高兴的,听见王妃夸奖,连忙摆手道:“王妃喊我胡大力就好,没什么照顾不照顾的,小娘子很好,王妃客气了。”

    萧洛兰笑道:“胡校尉请坐。”

    胡大力坐在王妃对面,也不知道该说啥,拿着茶杯就灌了一大口,萧晴雪在一旁给他端了一个冰镇的果碟:“胡校尉你很渴吗,多吃点水果。”

    胡大力不客气的吃了一碟,老实憨厚:“王妃现在没事就好,您不知道先前您落入洛阳,俺也急的慌,幸亏好人有好报,就是可惜让魏延山那帮贼子逃走了。”

    胡大力正说着,忽听珠帘响动,他转头一看,是周十六和拓跋小将军

    “那王妃我先走了。”胡大力道。

    “胡校尉有空再聚。”萧洛兰也看到了他们两人,许久不见,她蓦地发觉两人好似高了些,尤其是十六,感觉猛窜了一个头,比以前高多了,也瘦多了,竟似有些单薄。

    “十六,阿木。”萧洛兰招呼了一声:“进来坐。”

    拓跋木走进琴室,周十六慢了一步,两人坐下来,萧洛兰望着不说话的两人,仔细看过后,感叹了一句:“转眼都成大人了。”

    拓跋木悄悄挺直背脊,他压下睫毛:“我听闻王妃身体略有好转,故前来探望,还望没打扰到您。”

    “阿木,你这么紧张干嘛?”萧晴雪依偎在阿娘身边,皱了皱鼻子,阿木说话怎么在阿娘面前文绉绉的,怪不熟悉似的。

    “没紧张。”拓跋木慌乱抬眸,只是愈发恭谨。

    萧洛兰轻笑道:“阿木是个好孩子,你的好意我知道了,晚上和十六一起来吃饭?”

    拓跋木望着萧小娘子,发现她现在笑容也多了,面容明媚娇丽,他应道:“好的,多谢王妃。”

    周十六搭在膝盖处的拳头握紧,也跟着说了一句:“谢谢伯母。”至始至终,他都没有抬头,不敢看伯母。

    “晴雪,你先去将银耳用凉水泡发一下,这样煮出来的汤会浓稠些。”萧洛兰摸了摸女儿的头发。

    “奥。”萧晴雪很听话的出去了,走到阿木旁边时,伸手捞着他的胳膊将他也带出去了,拓跋木惊的回头看了一眼王妃,见她低头没看见,才察觉自己心脏砰砰跳。

    “我晚上要煮银耳莲子羹,我俩一起做。”萧晴雪话一转就把这事变成了两人的事:“我第一次做,担心做不好。”

    拓跋木立刻转移了注意力,他看着萧小娘子,低声道:“我会做,我帮你。”

    “嗯?”萧晴雪歪了歪头:“你还会做饭?”

    “会的。”拓跋木道:“还可以洗些红枣放银耳羹里,这样好看又补气血,现在是九月中旬,螃蟹正肥,不过螃蟹性凉不宜多吃,你若喜欢的话,我可以做蟹饦,还能做些醉蟹。”

    萧晴雪眼眸弯弯,心里直乐:“不用费这么多事了,嗯,就简单的把螃蟹蒸熟,再弄个醋碟就行了,原汁原味的好吃。”

    “你还喜欢吃什么?”拓跋木觉得自己被萧小娘子搂着的那条手臂已经不是自己的了,热气直往头顶上冒。

    “蔬菜鸡蛋薄饼,阿娘也喜欢吃。”萧晴雪道。

    “好。”拓跋木无不允。

    萧洛兰从窗户里看着两人身影越走越远,等他们消失后看向十六。

    萧洛兰记忆中十六一向再跳脱张狂不过,现在变得沉默寡言反而不习惯起来。

    “啪。”周十六突然腰间的细鞭和匕首把放在桌上,仍然低着头:“伯母,你打我骂我吧,用什么打都行。”

    萧洛兰愕然。

    周十六抬起头,少年郎消瘦阴沉,不复从前的嚣张意气,他被愧疚歉意压的直不起腰:“都是我没有保护好您。”

    哪怕他将荀家人挖坟鞭尸也不能弥补他的过错,时间不能从来。

    “伯母你打我吧!”周十六将鞭子放到伯母手中,两步一移,砰的就跪下了,他低着头。

    萧洛兰放下手中沉甸甸的鞭子,其实水患发生时,除了荀家父子,她没恨任何人,正想将人扶起来时,发现周十六的后颈往下满是密布的鞭痕,血痂遍身,简直吓人。

    萧洛兰将人扶起来,没扶成功:“你后背怎么那么多伤,谁打你了?”

    周十六老实跪在伯母身旁,老实答道:“是阿爹打的,阿娘递的鞭子。”

    “伯母,你打我吧。”

    萧洛兰揉了揉额头:“不是你的错,你还偏要找打,莫不是被你爹打傻了。”

    “此事就过去了。”萧洛兰瞧着十六这孩子被打的不轻:“你也不要再多想,我这边还有一些祛疤的药膏,你拿回去抹一下,免得将来找不到娘子。”

    周十六紧紧抿着唇,分外倔强:“您不打我,我心难安。”

    萧洛兰觉得有些头疼,吓唬他道:“那我让你伯父来打了。”

    周十六脸色一白,随即咬牙道:“任凭伯母处置,十六绝无怨言。”说完伏身垂首,额头重重磕在双手交叠处,摆出了受刑之姿,显然是在家不知被打了多少遍。

    萧洛兰:……

    周十六闭上眼睛,接下来不管多痛的惩罚他都能接受,忽然感到头上被轻拍了三下。

    “行了吧。”萧洛兰一脸纠结无奈,全当敷衍过去了事。

    周十六捂着额头,反应过来,面皮涨的通红:“这,这不算。”

    萧洛兰见他不挨打后气的呲溜站了起来,有点好笑:“我说算就算。”

    “好了,少年郎有朝气一些。”萧洛兰再次轻拍了拍周十六的头顶。

    周十六望着伯母温和的笑容,一个没忍住眼睛通红,他背过身,不让伯母看到他的丑态,过了一会才恢复成以前一二分骄气模样。

    “伯母。”周十六别扭道。

    萧洛兰道:“什么事?”

    周十六有点不好意思道:“周氏那家旁支人其实早就被我已经狠狠揍了一顿,他们没打过我,也没骂过我,您要不解气,等我回到阆歌再揍他们一顿给您出气。”

    萧洛兰没想到还有这事,见周十六跃跃欲试,连忙道:“不用了,你安分些。”

    “奥。”周十六看桌上果盘没了,又道:“伯母要不要吃果盘,我去削一些来。”

    ……

    周绪进来时,就见周十六一脸狗腿的在夫人旁边泡茶,还弹他那五音不全的琴音。

    周十六见伯父来,规矩站好。

    周绪冷脸挥手让他下去。

    萧洛兰舒了口气:“十六的琴声还真是不堪入耳。”

    临走前,萧洛兰让他别忘记晚上过来吃饭。

    “夫人不该惯着他。”周绪道。

    萧洛兰笑了笑,她觉得十六化为己方更好。

    周绪牵着夫人的手:“走,我们去看看晴雪的莲子汤做得怎么样了。”

    两人一到厨房,意外闻到了香气,周绪拉着夫人的手在厨房窗户前站定,推开窗户,萧洛兰凑头一看。

    自家女儿正躺在摇椅中呼呼大睡,拓跋木在锅灶前忙活个不停,已经有好几个色香味俱全的菜了,还时不时的转身拿着扇子给晴雪扇风。

    活脱脱的贤惠主夫一个。

    第329章

    黄昏时刻, 晚霞漫天,大堂高烛静燃。

    “怎么样?好吃吧?”

    萧晴雪扬着下巴,得意洋洋的对众人道。

    周绪轻咳了一声, 没打算戳破真相:“不错,夏荷, 再给我和夫人添一碗莲子羹。”

    萧洛兰也笑道:“今晚上的螃蟹也好吃。”

    萧晴雪眼睛弯成了月牙, 一旁的拓跋木安静吃饭, 周十六道:“伯母喜欢吃, 明天我弄个蟹王来。”

    “已经吃的够多了, 过犹不及。”萧洛兰道。

    “也是,螃蟹寒凉之物,吃多了也不好。”周绪赞同道,给夫人倒了一杯暖胃的黄酒, 周十六觑了一眼愈发威严的伯父, 不敢再多说, 现在也不知为什么, 伯父哪怕什么都不做,都让他有种淡淡的怵感。

    周十六吃着螃蟹,莫名想起阿爹告诫他的话,在伯父面前,要有尊卑之分了,万不可仗着微宠就僭越, 须知, 伴君如伴虎。

    周十六其实内心有些迷茫和对未知的恐惧。

    他再笨也知道伯父即将登上这天下间最尊贵的宝座了, 因为长安根本就没有像样的兵力抵挡兵锋, 魏国公带着残兵逃回了太原, 这天下, 还有谁是伯父的对手呢。

    皇图霸业,唾手可及。

    伯父还是他的伯父,可他也即将是新王朝的帝王,世间最顶级权势的执掌者,随口一句话便能决定无数人的生死,可又能让无数人一朝登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外如是。

    却再也不是小时将他举在头顶玩的伯父了。

    周十六喝了口酒,看着浑然不知这种变化的伯母和晴雪,她们察觉不到周围的暗潮涌动,内心不知怎的有点羡慕。

    萧晴雪摸了摸肚子,她已经吃撑了,阿木做饭手艺没得说,太好吃了,盘里还有一个大螃蟹,她便把最后一个盘子给阿木:“阿木,我吃饱了,还剩一个,你要不要吃?”

    拓跋木一直很安静,吃饭用的案几一人一个,对面就是十六郎君,他的案几和萧小娘子的案几离得很近,稍一斜身便能说话,拓跋木先是迅速看了一眼还在台上喝酒的主公主母,随后将萧小娘子的盘子拿过来,最后一个螃蟹很大。

    “我们也喝一杯。”萧晴雪道,自从回到阿娘身边,她的心情就十分高兴,感觉自己是最幸福的人。

    “那你少喝点,刚才吃了不少饭,小心积食。”拓跋木只斟了小半杯给萧小娘子,晚风中,他蓝眸似海。

    “知道了,阿木你好啰嗦。”萧晴雪抱怨了一句,浅浅喝了一口,没过一会就两手托着腮颊扬起笑容。

    家宴结束,周绪等小辈都离去后,对夫人道:“现在天色尚早,我们骑马沿着河边走一遭,散散心如何?”

    萧洛兰看了看天时,黄昏还未完全落下,暮色似隐似现,她点了点头:“好。”

    避暑庄外,周绪只带了三五随从,他们皆落于,周绪率先上马,伸手道:“夫人。”

    萧洛兰将手搭上去,周绪轻松的将夫人带上了马,萧洛兰坐在高处,她望着远处变成大半废墟的洛阳宫,有些怔神,再远处便是辽阔的天际,倦鸟归云,她似乎很久很久没有外出过了,被困在一个地方几月几月的过,现在回想起来,也不知是如何过来的。

    周绪揽着夫人的腰,萧洛兰背靠着温暖厚实的胸膛,回过神:“洛阳被烧得这么惨,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到从前。”

    “得闻夫人安全无恙,廉家就联合了好些急公好义的世家们准备修缮洛阳,现在正马不停蹄的往洛阳赶,洛阳周围的州郡也有大家豪族送钱送粮,要不了三五月,洛阳就能恢复大半,夫人不必担忧。”周绪提着缰绳,马蹄声清脆,慢慢行走在大街上,他特意挑了一条没怎么被波及到的一条街道。

    “那就好。”萧洛兰心安大半,其实有些话不需要明说,她也明白,但所做出的事是好的,就可以了,就如周郎口中的世家们,纷纷来洛阳有多少是因为想获从龙之功,想必十有八九都是。

    其实景色没什么好看的,可是她现在可以更自由的接触到风,空气,以前的压抑也随之减轻了许多。

    周绪看着夫人柔和带笑的侧脸,心里蓦地一动。

    街上人不多,一个人突然拦到了马前,麻衣布鞋,老者须发皆张,赫然就是洛阳城里有名的卢博士,他头发凌乱,酒襟满身:“叛国逆贼,罪不容…”

    很快,他的嘴巴便被自家子侄捂住了,急急赶来的卢家人惶恐的跪了一地,纷纷拱手请罪,周绪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些卢家人,萧洛兰只能看见周宗主微微收紧的下颚,下一秒,他就拍了拍马,走过了他们。

    身后骑从如影随形。

    待回到避暑山庄,已是星子满天。

    周绪泡在浴池里,先给夫人揉了揉她的脚踝,带着薄茧的指腹检查了一遍脚踝受伤情况,见比昨日好多了,便低头亲了亲夫人雪白的小腿。萧洛兰坐在池边,脸上被热气蒸的滚烫,她想起去时的小插曲,不由问道。

    “你不生气吗?”

    她当时以为周郎真的要杀人似的。

    周绪将夫人抱在怀中,他背靠着浴池,将水淋在夫人脖颈,肩膀处,于是一缕缕的发丝顺着水流飘荡在水中,铺散开来。

    周绪支着头,喉结滚动,声音粗哑:“有一点吧。”

    萧洛兰转头看他,水波涌动,唇色嫣红。

    周绪道:“但是那老头收敛了唐家人的尸骨,写的悼词还挺不错的,留他一命,能让夫人心里好受些。”

    萧洛兰微怔,提到唐家她就一阵黯然神伤。

    周绪捧着夫人的脸颊,亲了下去,极尽缠绵,声音有点模糊:“所以,我赦免他。”

    他低头吻着夫人脖颈处的伤痕,萧洛兰浑身都战栗:“别,别亲了。”

    周绪抬头,望着夫人潮湿的春水眼眸,坏心的咧嘴一笑:“夫人搂着我,我就不亲了。”

    萧洛兰犹豫了一下,轻轻搂着他,殊不知羊入虎口,浅浅水波荡漾不停,直到月上中天。

    次日。

    萧洛兰在镜前蹙了蹙眉,周绪上身只穿着一件中衣,隐约可见精悍魁梧的胸膛上有几处抓挠痕迹,他正给夫人画眉:“夫人别皱眉啊,等会画歪了,要重新画了。”

    “你还说。”萧洛兰瞪了周郎一眼,拿起粉扑遮了遮脖颈处的痕迹,幸好她今天穿了遮领的衣服,不然要羞于见人了。

    周绪画好眉后,越看越觉得夫人好看,他道:“攻打潼关的时候,夫人与我一起去吧。”

    “不要夫人做什么。”他握着夫人的手:“在我身边就好。”

    萧洛兰本想再扑些粉,结果手没抽出来,她无奈道:“可以,周郎你先松手。”

    周绪笑着穿衣,听到夫人的询问声。

    “那晴雪…”

    周绪拧了拧护腕,回道:“夫人去了,她还能有心思留在洛阳,自然是带着她了。”

    萧洛兰这才放心,女儿终究要在自己身边她才能安心,况且,她也不想和女儿分离。

    周绪先出门一步,就收到了一个消息。

    他的亲信章友恭说卢博士昨天深夜,穿好衣服后自尽殉国了,周绪脸色不变,他已给了活路,既然有人还想死,那就死吧。

    “别告诉夫人。”

    “是。”章友恭道。

    萧洛兰好一些后又去看了看养病的冬雪和谢家小娘子,冬雪其实好的差不多了,萧洛兰让她再多养一些时日,把身体彻底养好了再说。

    谢家小娘子再次见面精神也好了很多,萧洛兰让夏荷多多看顾一下她,随后又派人将唐家遗留的女眷幼儿等人送回唐府好好照顾,特意让胡大力去唐府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期间,得知存真大师来访,萧洛兰收拾了一番便去见他。

    存真大师是和何进小师傅,鱼心一起来的,看起来三人相处的不错。

    “大都督被卸了官职,现在正闲赋在家。”存真道:“只是仍不愿见我,我准备带着灵宝二人去往慈悲寺渡过余生,王妃以后若有佛理不通之处,可往慈悲寺寻我。”

    郑鱼心嘟着嘴巴:“你这和尚,好好在尘世享受大富大贵不好吗?偏偏要自讨苦吃,一个破落寺有什么好守的。”

    存真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洒脱道:“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萧洛兰想说些什么,可是看着存真大师坚定的眼神,便知道他心意已决,不会更改了。

    “慈悲寺多年不住人,大师稍等几日,等寺里修好再进去。”萧洛兰只能在别的地方补偿一下存真大师。

    “也好。”存真知道这是王妃的好意,笑着接受了。

    他们走后,萧洛兰忽然有种认识的人都在渐渐远离的感觉。

    “夫人在想什么呢?”周绪处理完公事,就发现夫人在窗边怅然若失的神色,怪让他心疼的。

    “没什么。”萧洛兰看见周郎,那种感觉才渐渐消失,她道:“我想把慈悲寺修整一下,让存真大师住进去。”

    “那就修。”周绪道,然后拿出一张信封在夫人眼前晃了晃。

    萧洛兰眼睛睁大:“是婉娘的信?”

    周绪笑道:“金犇他娘催着金犇送信,人已经在路上了,要不了几日,夫人就能和你的好友相聚了。”

    萧洛兰又惊又喜。

    周绪就坐在对面,看着夫人展信开颜。

    一室温馨。

    第330章

    谢万钧走到半路就与廉家人撞上了, 可见廉家人的速度有多快,他们遥遥领先其他船只,就像是领头人, 一路从广陵到洛阳,水路横行无阻, 跟在他们船后的则是无数满载物资的各家大船, 一时竟有千帆争流的盛况, 给灰蒙蒙的洛阳增添了一抹亮色。

    甚至还吸引了不少留困洛阳的外国番邦商人, 他们是倒霉蛋也是幸运儿, 洛阳政权更迭的时候波及到了他们,但幸存下来的外邦商人则获得了新任掌权者的青眼。

    那是一位面容威严,身形十分高大魁梧的大将军,身边是犹如神仙妃子的将军夫人, 他们其中几人有幸被他召见, 将军容许他们可以继续与江淮河洛通商, 一切照旧, 看来那位将军不是顽固的守旧派。

    这大大激励了这些外邦商人,一个个花了大钱想疏通一下大将军这边的门路,不余其力的游说着,希望多开港口,多设市舶司,增加双方买卖区域, 促进两方文化经济交流。

    岸边的番邦商人聚集在一起, 一起看着那些大型船只, 猜测他们究竟运送了多少货物, 其中一个来自波斯的胡商本来是无意一瞥, 万万没想到见到了以前认识的熟人。

    波斯胡商用略带蹩脚的大楚语大声对着第一个宝船挥舞双手:“公羊彦!公羊彦!是我, 贾巴尔,你的朋友贾巴尔。”

    船上的公羊彦听到声音,寻找了一番,发现是经常在岭南光夷州市舶司登岸的一个波斯豪商,他的大楚名字还是他给取的…没想到会在洛阳遇到他。

    “等会我要去见王爷和王妃。”廉大郎登岸以后先是安抚了一下跟着的众人,随后对公羊彦道:“你要与朋友叙旧吗?”

    公羊彦用扇子拍了拍掌心:“我也有事要找郡主。”

    “那我等你一起去。”廉大郎道,他捋了捋胡须,很是气派,公羊彦走向波斯豪商,波斯豪商得知公羊彦这有门路,立刻笑着明天约他。

    与廉家相比,谢万钧这边要冷清很多,不过三人去的还是一条路线,谢万钧准备送些人给青妩,以免她手上没人可用。

    他家青妩被王妃留在避暑山庄养身体,听闻王妃对她多有照拂,谢万钧心里稍微安了安,他远在襄阳,忧心挂念的便是青妩。

    长安那边,想必已经人心惶惶,君臣不安了吧,可惜谢氏门生陨落不少,谢万钧想到这十分心痛,愈发对段党之人恨之入骨。

    党羽之争,向来你死我活,这次该是段党的死期到了。

    待到了避暑山庄,廉大郎先是看了看洛阳宫,果然被烧的十分厉害,雕梁画栋,亭台楼阁俱成灰,廉大郎发出感慨,随即便想着法子要修缮一下,至少不能太寒酸了,洛阳好歹也是大名鼎鼎的东都。

    没过一会,众人便被请到了避暑山庄,廉大郎带着这些人都是江南世家的领头人物,此次执意过来大家伙是什么心思,彼此心知肚明。

    公羊彦带着东西被请到了萧小娘子那边。

    萧晴雪掀开马车上蒙着红布,被捆的扎扎实实,整整齐齐的甘蔗,摸了一下,她先前捣鼓弄糖时可没有现成的鲜活甘蔗,现在这个季节刚好,甘蔗大量成熟。

    “阿木,你削两节给我吃,放一些在盘里,我给阿娘送去。”萧晴雪道。

    拓跋木照做,没过一会,就把水淋淋的去皮甘蔗段放到了晴雪面前,萧晴雪咬了一口,顺便给了阿木一段,银牙把甘蔗咬的咯吱响:“好吃。”

    “公羊先生也来一段。”

    公羊彦接过甘蔗也吃了一口,岭南也产甘蔗,他还送了很多黑石蜜和红糖给萧小娘子,江南这边自然也产,不过公羊彦总觉得岭南的甘蔗要更好吃些。

    萧晴雪吃完以后洗手净脸去见阿娘。

    萧洛兰刚放下廉大郎的拜贴,手边还有诸多番邦胡商的意见书,关于海上通商她一直是赞同态度,不过周郎他主要忙着潼关那边的事,大致处理了下,剩下的便都交给她了。

    而在此之前,她也去往胡人坊看了看,发现胡商酒楼里的奶茶比先前要畅销许多,高出一大截,萧洛兰探寻了几天,最终觉得因为奶茶它是幽州来的可能性比较大。

    毕竟现在洛阳城换了主人。

    萧洛兰想通这个,觉得有些奇妙,一个人就能改变一个城市的饮食喜好,甚至是追捧原先并不怎么流行的口味,毕竟南方这边还是喝茶比较多,奶茶比较少见。

    萧洛兰望着妆奁旁的奶茶,这是夏荷买来送给她的。

    “阿娘,吃甘蔗了。”萧晴雪进来,将甘蔗放到梳妆台上,凑到阿娘面前笑道:“阿娘,你今日穿的这么好看,是要干什么?”

    “晚上有宴,江南那边做善事的人来了,还需见一见。”萧洛兰将廉大郎的拜贴给女儿看看,萧晴雪随手翻了翻,又看了看那些胡商的文书。

    “阿爹干嘛不给那些外邦豪商一些优待呢?”萧晴雪坐下来,身体靠在妆台上,右手托脸道。

    “你爹整日忙着打仗的事,暂时没有精力顾及这边。”萧洛兰吃了一小段甘蔗:“我觉得海上通商利大于弊,你觉得呢?”

    “当然是好事了。”萧晴雪眼睛发光:“说不定以后我们就是天下第一的富婆了,阿娘你好好弄这个海上通商啊,以后你就是我的靠山了。”她低头蹭了蹭阿娘的膝盖,将头枕在上面,撒娇道。

    这甘蔗她再提炼提炼,想办法精进精进一下,上次在金陵那边弄的不够完美,现在有现成的大量的主材料,她非得制作成功,传说中的皑皑如白雪的白糖,到时那些甘蔗就是白花花的银子,等海上贸易起来后,想不富都难,以后有钱有兵又有权,也有自己的地盘,谁还敢小觑她。

    萧洛兰被逗笑了,她揉着女儿的长发:“我是你娘,你当然要靠着我了。”

    这是她的宝贝女儿呀,想依靠她,她高兴还来不及,萧洛兰的心软的一塌糊涂。

    第331章

    宴会结束时。

    萧洛兰面带微笑的看着那些人离去, 这场宴会一直热闹到深夜,谢氏谢万钧还乘兴留了墨宝,一副字帖, 有了他带头,气氛更加其乐融融。

    期间廉大郎也分别介绍了那些领头人物, 萧洛兰将他们认识了一遍后, 和周郎一样对他们以礼待之, 等到宴会结束, 萧洛兰才揉了揉自己的脸, 怎么说呢,是另一种层面的累,光是记住那些人名世家她就花了一番功夫。

    “夏荷。”萧洛兰想起一事,对身后的夏荷说道:“我记得这次来的人还有几个是外祖那边的, 你派些人好生接待一番。”

    “是。”夏荷应道。

    这次送物资的人除了豪族外, 萧公那边也出了力, 与那些豪族相比, 自然稍显局促了些,但都是心意,萧洛兰又怎会偏见他们,还特意关心几分。

    夏荷离去以后,萧洛兰看向周郎,道:“萧公和清河这两天也要到洛阳了, 到时就让他们住在山庄的云草院可好?”

    “这点小事, 夫人想如何就如何。”周绪爽快道, 身上酒气逼人。

    “以后少喝点, 酒最伤人了。”萧洛兰温声劝道, 周郎稍稍靠近萧洛兰就闻到了浓郁的酒味, 偏这人一定要紧挨着她,于是萧洛兰感觉自己衣物上也满是酒气,看来等会睡觉前还得再洗一遍澡。

    “偶尔,偶尔喝一回。”周绪讪笑,牵着夫人的手,好似握着一块上好的清凉软玉,让他舍不得放开,萧洛兰和周郎走了一会,发现又回到了宴客的厅堂,她微疑惑道:“人都走光了,我们还到这干什么?”

    前不久这里还是觥筹交错,满座衣冠,人人引歌相和,谈笑风生,纵使萧洛兰知道在场的人各有心思,但等亲眼看到空荡荡的,和刚才热闹的场景形成了极大的反差的宴客厅,她内心不禁产生了一丝最终落幕的淡淡惆怅,但她很快收拾好了情绪。

    宽大的黑色案几在彻夜不熄的烛火下闪着油润的色泽,桌上玉盘珍馐,鲜果瓜物,几乎未动,萧洛兰端坐在首案左边处,又看了看旁边一脸肃容的周郎,还是不明所以,不懂周郎想干什么。

    “今天心情高兴,趁着没人,夫人,你我二人再浅酌两杯。”周绪给倒了两杯酒,一杯给自己,一杯给夫人,他腰间系着白玉腰带,腰带上缀着宝石,珍珠,各种珍贵的金银装饰,显赫无比,比腰带更扎眼的则是他的衣袍。

    这还是萧洛兰第一次见周郎他的衣物如此华丽庄重,宴会开始,她除开始时惊艳了一瞬,后面忙着记人记事,现在才有空仔细看着周郎,他穿着朝廷亲赐的玄色亲王蟒服,金丝绣的巨蟒栩栩如生,缠绕着爬上服身,蟒眼位置用褐白两种丝线缠绕着细小尖棱的深红色宝石。

    辉煌灯火下,那条巨蟒睁着血色的眼睛看向堂下,端的是烈目灼心,威仪甚重,令人不敢多看。

    萧洛兰忽的明白刚才堂下气氛有一瞬的静止,以及大多数人不敢抬头正式看他们了,她那时还奇怪,是不是有什么规矩不能抬头看。

    原来是这样。

    萧洛兰看着蟒服中央的那条巨蟒眼睛,只觉得看久了,它好似活了过来,给人莫大压力,她用指尖摸了摸,宝石触感冰凉硌手,遮住了蟒服眼睛以后,那股摄人的压力才陡然没有,她刚想放下手,腰身一紧,就被周宗主揽在了怀中。

    周绪贪酒,已经喝完了两三杯,他有些醉意,看着怀中的夫人,低声笑问道:“夫人刚才为何摸我?”

    萧洛兰一愣,转而看了看自己手的位置,正好放在周宗主的胸膛上,反应过来后,萧洛兰脸色一红,解释道:“我只是看这袍服绣纹很不一般,便想知道怎么织造的……”

    周绪按住夫人的手,眼睛笑眯起:“那夫人好好摸。”

    萧洛兰脸色更红,羞赧道:“别闹。”

    周绪松开夫人的手腕,低头亲了亲夫人脸颊,流连在她的眉心,发髻,耳边,呼吸炙热,酒气熏的萧洛兰耳尖微红。

    萧洛兰睁着眼睛,听见了周郎轻的不能再轻的话。

    “我很高兴。”

    “将来,这天下将是我们的天下,夫人与我共享之。”

    萧洛兰已经感觉到了他的兴奋。

    男人的眼睛里全是野心,亮的如同黑夜中的兽瞳,他仿佛要撕碎一切,那种忍捱十几年,即将成功前的忍耐压抑平静在她面前被打碎,放肆的宣泄出来,从胸膛里传出的笑声传进萧洛兰的耳膜,她的手心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的心跳声,连带着萧洛兰的心也莫名的快了起来。

    他亲着她,萧洛兰被亲的迷迷蒙蒙之际,忽然被抱得很紧,萧洛兰轻轻喘着气,她扭过头只能看见周郎将下巴轻轻搁在她的肩膀处,胡茬弄的她的脖颈微痒。

    萧洛兰觉得周郎的情绪忽高忽低,她想了想,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这个动作她已经很熟练了。

    其实她陪他的时间也不算长,从幽州到长安的路,大部分是他一个人走的,幼小的时候,年少的时候,青年的时候,而立之年的时候,中年时候,人的一生,那么长又那么短,每一日的相伴都应珍惜才对。

    “怎么了?”萧洛兰轻声问道。

    周绪声音低沉几分:“就是突然想起一个人了,他叫邓无双,很久以前,在我还没闯出名堂前,这人名声比我大,我很不服气。”

    “见了面,觉得也不过如此。”周绪语气一如年轻时那样狂妄无比:“举世无双的无双将这个称号对他来说名不副实。”

    “后来呢?”萧洛兰听着周郎熟稔的语气,问道。

    “后来,就是反目成仇,我亲自送他上路了。”周绪说得轻描淡写。

    萧洛兰听着周郎的过往,然后轻轻的回抱住他。

    周绪笑道:“成王败寇,自食其果,没什么好说的。”

    等下次出征。

    他要杀他最后一个同袍旧友了。

    第332章

    金荷婉再次见到兰娘时, 她的情况比自己预想中的要好很多,于是担心的心总算是放下了,她的儿子金犇被大将军叫去了, 于是她被山庄里的女婢带着到了兰娘住的地方。

    一个幽静的小院,景色宜人, 适合修养。

    几乎是女婢刚进去通报, 金荷婉就听见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随后大门打开, 兰娘站在门口, 一脸惊喜的看向她。

    金荷婉摘下兜帽,露出那张冷瘦孤傲的脸,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兜帽披风,今儿下了雨, 丝丝雨滴打在她的脸上, 让她脸色看起来更冷。

    萧洛兰不等夏荷把雨具拿来, 就迫不及待的从台阶上急步走到了兰娘身前, 一把握住她的手往屋内走,她眸内扬着温软的笑意,高兴的不行:“婉娘,你到了怎么不提前派人通知我,我好去迎你。”

    金荷婉一向冰冷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就这几步路,有传话功夫, 我就自己走到了。”

    “快点进来。”萧洛兰握着婉娘有点微凉的手, 没想到她来的如此之快, 待进了屋, 金荷婉解下披风, 还没坐稳, 手上就有了一杯热茶。

    “今天外面有点冷,你先暖暖身子。”萧洛兰又让夏荷拎来了一个炭炉,她从果盘里抓了一把栗子烘烤着,又询问道:“茶是不是寡淡了些,要不要喝些甜的鲜奶茶?”

    “不用忙了,我喝茶就好。”金荷婉看了一眼窗外,阴雨连绵,十月初一这个天气,老话说今年冬天会很冷,秋天时间眨眼而过,她也如愿见到了好友。

    萧洛兰探上婉娘的手,发现暖起来了才笑道:“你最怕冷,我担心你会生病,所以又让夏荷煮了些姜茶给你,等会你用一些。”

    “好。”金荷婉点头,再说谢谢就显得和兰娘生疏了,毕竟是兰娘的好意,她看了看四周,发现屋内装饰还可以,就是伺候的人不多,都在外厅那,显得内室有些冷清,不过想到兰娘不喜奢华,以前出门时也不过只带了二三人。

    “我在幽州那得知节度使要对洛阳开战便想过来了,后来因感了风寒在儿子那耽误了一些功夫,不然还能早点见你。”金荷婉道。

    “我说你的手怎么这么凉。”萧洛兰感动之余又对婉娘不顾自己身体而焦急:“我就在洛阳还能跑了不成,你要找我,也得顾好自己的身体才是。”

    “你信中还不告诉我。”萧洛兰本就是感性之人,婉娘又是她在这个世界交的第一个好朋友,说着说着不由红了眼眶。

    金荷婉道:“风寒已经彻底好了,金犇在路上又让我多休息了好久,倒是你,我听说你受了不少苦,担心的日日不能好眠。”

    萧洛兰不是诉苦的人,她笑道:“其实还好,反正都过去了。”她握着婉娘的手:“此次来了,婉娘你就陪我多些,不要过早回幽州了。”

    “这是当然。”金荷婉道。

    两人相视一笑,萧洛兰又问起了青山娘子家的孩子如何了,金荷婉道那孩子一天到晚要人抱,也不怕生,她自己抱了两三次着实怕了那胖娃娃的黏人劲,说得萧洛兰掩唇直笑,金荷婉又说了其他的事,比如黄金台吸引了不少南方文人到幽州,阆歌现在欣欣向荣,晴雪写的那句圣人之言一直让诸多学子对她心神向往,不过也有一些波澜。

    金荷婉娓娓道来:“周少主不是招揽了一个无甚

    才华的县令吗?现在有些人认为那个县令当初弃印丟官之举是哗众取宠,意为成名,就是为了进入黄金台。”

    “等进入黄金台后,南方那边抨击的尤甚。”

    “我说这些你也别多想。”金荷婉道:“就你这副软心肠,没得又闷恼烦神了,这样对身体不好。”

    萧洛兰蹙眉浅浅,轻抿着唇:“老先生做了天下善事之首,他人又没有证据,怎好凭白污蔑呢。”空气中传来香浓的栗子香气,她道:“就算他有私心,可人无完人,论迹不论心,何必追着人骂。”

    金荷婉剥着栗子,道:“老县令不过是他们拿来说话的一个筏子,一个由头罢了,往小了说,这是不想他进黄金台,想拉他下来,毕竟黄金台里的位置就那么多人,往大了说,这是南北两方的争斗。”

    萧洛兰听着婉娘的思路,有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周幽州是北人,肯定不多说会重用北人,这眼看黄金台里的人就是将来的天子近臣,南人就不想进去?虽说老先生一腔热血令人敬佩,可他在任期间的确没有什么突出的才干。”金荷婉喝了口茶:“黄金台求的是才,老先生在地方政绩方面的确平庸了些。”

    “可是先成人,才能成才不是吗?”萧洛兰道。

    再有才能如果不做人事,又有什么用呢?

    金荷婉道:“你就怎知就没有既有才能又有人性的人?”

    萧洛兰想了想道:“凡事先来后到,只能说两者兼备的还没有遇到合适的机会发光,我们也不能为了追求更好的而放弃老先生,不是吗?”

    金荷婉十分喜欢和兰娘聊天,她道:“那假如有人使用了不正当的手段上位,可上位以后比庸者干的更好,这样也是一个人才,对不对?”

    萧洛兰没有及时回答。

    “反正这事真较真起来两方都有理,你说你的,他说他的,谁也说服不了谁,就看谁最后胜了,我们操心这个也没用,你也别多想了。”金荷婉反握住兰娘的手,道:“你久不在阆歌,我告诉你,只是想让你知道一些阆歌的情况,可不是让你耗心神的。”

    萧洛兰想了想,最后道:“婉娘,其实你刚才那些话点醒了我。”

    金荷婉怔了一下,随后笑道:“看来我以后可以当大师了。”

    萧洛兰也笑了,她道:“我只是觉得你刚才的话有点像廉家。”

    金荷婉望着好友道:“这话你对我说说就好,万一被廉家的人听见,还以为我在说他们坏话。”

    萧洛兰认真道:“廉家的主事人现在都无差错,我很重用他们,但如果我是在他们之前认识他们,说不定我和廉家并不会像如今这般相得。”

    萧洛兰惭愧道:“因为廉家帮我做事,所以我一开始是偏向他的,但我后来仔细想了想,就是因为如此,我才更需要警戒着自己,先成才,后成人者,要时刻督察。”

    “其实我也有很多缺点。”萧洛兰道。

    金荷婉还真没想到这一出,她道:“光是兰娘你这份识人之明,和自省其身已经胜过他人百倍千倍了,连我也自愧不如。”她叹了口气道:“何况我说话还尖酸刻薄,也就你能忍得了我。”

    “哪有。”萧洛兰听不得婉娘这样说自己:“婉娘你…”

    “停,停,我知道你又要夸我了。”金荷婉没忍住笑道:“我自己什么德行我自己清楚,被你夸成一朵花,我都臊的慌。”

    “那你刚才不也是在夸我?”萧洛兰佯怒道:“只许你夸我,不许我夸你?”

    两个明明都是不善言辞的人,在好友面前却都纷纷敞开了心扉,话语不断,时不时的传来笑声。

    金荷婉晚上就被好友安排着住在了不远处的别院,金犇来接他娘时,他娘正和王妃依依不舍的告别,两人约定明日一起出去协助廉大郎修缮救济洛阳的事。

    两人之间一看就是感情浓厚。

    金犇已经很久没见阿娘如此开心过了,甚至回到了入塌的院子,阿娘还在说着明日要和兰娘如何如何的事。

    金犇老实的打来热水给阿娘洗脚。

    金荷婉说了一阵,又忽然黯然起来。

    “阿娘怎么了?”金犇道,刚才不还挺开心的吗?

    “兰娘没对我说她在洛阳的事,可我知道她哪能过的好。”金荷婉道:“她越不说,我越为她不平,倒比我自己还难受了。”

    金犇其实知道一些,便挑拣着说了一些。

    王妃更多的和魏国公的事,他一向不打听,他觉得没有必要,重要的是,王妃还是王妃,阿娘和她仍然好如亲姐妹。

    金荷婉听完以后,想到一人。

    “余家就这样了吗?”她迁怒道:“做人如此忘恩负义,还想享受荣华富贵?怎么,救了兰娘就是免死金牌?怎么不说兰娘先前对他们家的帮助?”

    金荷婉性格极度偏激,现在陷入仇恨中更是如此:“帮人倒帮出仇来了,你说说,除却最该死的荀家人,第二该死的是不是他们家?”

    金犇见他娘正在怒头上,便顺着道:“是,是。”

    “那余家人现在何处?”金荷婉道。

    金犇犹豫了一下。

    “说!”金荷婉生气道。

    “余大郎还在做官。”金犇只能说道:“因为大火,他们搬到了新坊那里。”

    金荷婉听完更怒了:“你是说,魏狗贼给的官,他还心安理得的做着,这世上居然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金犇被他阿娘骂出去了,临走时,十分委屈,关他什么事啊?阿娘一点也不讲理。

    金荷婉气的一夜没睡好。

    第333章

    次日, 萧洛兰比平时醒的要早一些。

    周绪从练武场回来时,就发现夫人已经画好了眉,梳妆完毕, 穿着紫色的交领襦裙,衣架上还挂着一条石青色的暗系披风, 她对镜绣着香囊, 已经完成了最后一步, 云鬓低垂, 雪颈浮香, 周绪近前,低头亲了一口,然后坐下来。

    萧洛兰对周郎偶尔的偷袭已经见怪不怪了。

    她将手中的香囊给他:“你腰上的旧了,我给你重新做了一个。”

    周绪笑着接过, 将腰间上的旧香囊换下来, 新的挂上去, 又把旧的放在了夫人最下面的妆奁里:“夫人起这么早, 又要去廉大那里?”

    “今天和婉娘一起去。”萧洛兰浅笑道:“晴雪会睡懒觉,我就不叫她了,等她醒来,你和她说一声。”

    说罢,拿起了木架上的披风。

    “这么早,不吃早饭吗?”周绪看了看天色, 还早呢。

    “婉娘虽然是江南人, 但从没来过洛阳, 我今天要陪她好好逛逛, 昨天已经说好了在外面小摊上吃早。”萧洛兰系了个结, 又想起一事:“等会阿木和十六过来请安的时候, 周郎,你让他们不用日日来,早上多睡一会也是好的。”

    “十六不用来。”周绪道:“至于阿木他想来,他就来。”

    周绪起身站在夫人面前,双手抱住她的腰:“我想着攻长安的时候让他做先锋,他若争气,能第一个破城登上城头,后面论功行赏也能拿的出手。”

    萧洛兰抬头看他,隐隐猜到了周郎的意思:“你看中阿木了。”

    “这两年下来,我看他本性不错,女儿又不排斥,昨天十六还和我抱怨他们之间走的太近了,我想着晴雪要真喜欢,阿木身份也不能太低了。”周绪道:“总得想法子要扶他一把,才能配上晴雪。”

    萧洛兰想起阿木和晴雪以后若真在一起了,不知为何心里酸酸的又空荡荡的。

    “那就先这样吧,晴雪还小呢。”萧洛兰道。

    “是,是,只是先这样打算。”周绪应和道,等夫人走时,又增添了些人手护送她。

    “婉娘,你昨晚没休息好吗?”萧洛兰见到婉娘,关切问道,婉娘的眼下有抹淡青色。

    “到了生地方,没睡好。”金荷婉随意找了一个理由。

    金荷婉走在洛阳古道上,她是江南人,但老家是在琼华州那边的,就是盛产美人的琼华州,不过琼华州距离洛阳比较远,现在她望着略显忙乱和萧条的洛阳,只觉得和自己年轻时想象的一点也不一样。

    儿子带她来时,她全程都在坐马车,等在一条条道上走着,才能感觉到洛阳的真实情况,新生和破败同时存在这里。

    “过几月就好了。”萧洛兰道,大火烧了不少建筑,重新建起来是一个大工程,现在她和廉大忙了好些时间,才让洛阳恢复大半,这一切离不开好些人的帮助。

    金荷婉在兰娘的带领下,还见到了胡人坊,萧洛兰买了两杯竹筒装的桂花奶茶,大道旁还栽着不少木芙蓉,整个集市充斥着淡淡的香气,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这边做生意的都是有钱胡商,故而修缮的很快。”萧洛兰给了一杯奶茶给婉娘,和她并排走着:“他们卖的花露,香料都挺不错的,等会我们可以看看。”

    金荷婉许久没逛街了,和兰娘一起挑了些东西,随后让仆人送回院子里去。

    中午的时候,萧洛兰带着婉娘一起去了廉大郎那里,萧洛兰让婉娘吃完饭后在官府后院休息一会,随后和廉大郎一起办公,洛阳令死了,廉大郎暂替这职,等萧公来以后,周郎打算让萧公接替洛阳令这个位置。

    萧洛兰手边还有胡商要求多设办驻点的事,萧洛兰往后压了压,打算等一切安定下来再说,毕竟一口气吃不成胖子。

    很快,金荷婉睡了一觉醒来,萧洛兰便把剩下的事情留到了明天,和婉娘一起离开,刚出府衙就发现女儿和十六在门口等她。

    金荷婉看着萧小娘子,露出一个笑容。

    萧晴雪也礼貌的给金姨福了一个万福,打过招呼后,萧晴雪揽着阿娘胳膊,笑道:“阿娘,外祖父和清河来了呢。”

    “那我们一起回去。”萧洛兰觉得还真巧,她下午刚想着萧公什么时候来,萧公就来了。

    坐上马车后,萧洛兰拉着女儿的手:“怎么没见阿木?”

    萧晴雪还没说话,欠揍又讨人厌的周十六就将头伸到马车窗户里,幸灾乐祸道:“拓跋木一天天的混日子,被伯父抓去训练了。”

    萧洛兰顿时明白了。

    萧晴雪恼道:“你闭嘴。”她关上窗户,让周十六吃瘪,随后道:“阿木被阿爹叫去干活了,他才不像十六,整天无所事事的。”

    听见坏话的周十六拍了拍窗户:“喂,我有事的好吗?每天巡逻洛阳就是我的事。”

    萧晴雪皱了皱鼻子,哼了一声。

    萧洛兰笑道:“有上进心是好事,阿木也是一个好孩子。”

    萧晴雪别扭道:“他就是一个笨蛋。”

    萧洛兰摸了摸女儿的头发。

    马车继续往前行驶,萧晴雪推开窗户,往外一看,周十六骑在马上,一身黑色的圆领骑服,神色也不再像刚刚那般玩世不恭,反而严肃认真,意外的有种靠谱的感觉,不像刚开始认识时候的纨绔子弟。

    萧晴雪刚有这个想法,立刻就推翻了。

    周十六勒住□□的马,他拿着一条马鞭,看着路边人群,面色不愉,阴沉沉的,令她不禁怀疑他下一秒就会用马鞭抽人,萧晴雪跟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路边都是人,也没见几个出挑的,不知他在看什么。

    “十六,你在看什么?”萧晴雪问道。

    周十六眉眼下压,脸上表情不是很好:“没什么,走吧。”

    策马扬鞭,马车继续行驶。

    他显然在控制着脾气,这让萧晴雪更加好奇了,她再次往路边人群中望了望,还是没发现什么异样,不过倒是有一个年轻人也一直望着他们。

    看他身上的穿着,是个小吏?

    萧晴雪有点不确定,因为她平时见到的官都很大。

    “看什么呢?”萧洛兰见女儿一直看着窗外,也看向外面,发现了余大郎,余大郎也看见了她,萧洛兰一怔,她还没反应过来,余大郎就推开人群走了,很快消失在了萧洛兰的视线中。

    余家以前的房子被火波及到了,现在住在新坊,萧洛兰是知道的,她还特意选了一个三进宅院给他们,余大郎仍然是洛阳丞属吏,负责市集之事,按理来说,他们现在应该过的不差。

    萧洛兰坐回马车内。

    她怪余家吗?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面对的还是魏延山,他们根本没有任何的还手之力,可她也没能大度到忘了余石头和苗娘所说的话,有些话听了是真的伤心。

    人无完人。

    萧洛兰轻轻唤住十六。

    “伯母,什么事?”周十六道。

    “你去请他到万宝楼,就说我想和他叙旧。”萧洛兰觉得余大郎应该是过得好的,可是人群中一瞥,似乎和她想象的不一样,死气沉沉。

    周十六皱眉,有点不情愿,但还是听伯母的话去了。

    “阿娘,你要请谁啊?”萧晴雪问道,好奇心已经被勾起了。

    “是余家大郎。”萧洛兰理了理女儿的头发。

    萧晴雪脸上表情顿时没了,她坐在阿娘身边,心情起伏很大,最后低头道:“我不喜欢他们,我也不要见他们。”

    初次听见余家人救了阿娘的时候,萧晴雪十分感激他们,想过給他们金银财宝,后来得知余家做的事,包括欺骗阿娘买卖阿娘身上东西后,她就痛恨他们了。

    万宝楼。

    萧洛兰选了一个安静清净的二楼包厢,余大郎也是一人进来的。

    “你又赌钱了?”萧洛兰道。

    余大郎看见幽州王妃,摇头道:“没有,我现在已经戒了。”他现在虽然是不入流的小吏,但要以身作则,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出入赌坊。

    “我原以为王妃不会见我这种小人。”余大郎道。

    “那时你身不由己,性命都在魏国公一念之间,我又怎会苛责太多,你想多了。”萧洛兰摇头道。

    余大郎苦笑:“我娘我爹他们以前对王妃出言不逊,现在日夜担惊受怕,深怕王妃报复,已经病了三五日了。”

    “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萧洛兰知道余大郎想要的是自己一个态度,她沉默了一会,道。

    “多谢王妃。”余大郎弯腰拱手道。

    他离去时,萧洛兰想起曾经送她一小段自由的小舟以及雪夜破庙里的被冻的咯咯硬的烧饼,她道:“好好工作,但行好事。”

    余大郎迟缓的脚步顿住,他回头看王妃。

    “你不是想出人头地吗?”

    余大郎嘴唇动了动,不知不觉,满脸泪水,他仍年少,心却似老者,其实王妃不关注也不打压,冷待他们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多谢王妃。”余大郎再次拜道。

    走出楼时,稍弯的背挺直了些。

    第334章

    黄昏下。

    一辆马车在众多骑从的簇拥下慢慢行驶向王侯里, 路过紫光桥时,夕阳的光刚好从桥洞中倒映在桥下,形成了一个宛若发光的满月, 格外神奇,萧洛兰便让侍从驻足, 她掀开车帘, 让婉娘看着这美景。

    紫光桥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众人纷纷为这景色停下了脚步。

    “这个紫光桥感觉有点像广陵那边二十四桥里的白玉桥, 不过白玉桥那边的桥洞更多, 黄昏日满似月盈,婉娘,你觉得好不好看?”萧洛兰道。

    金荷婉赞了一句:“景色的确不错。”

    “那我们让马车慢慢走。”萧洛兰道,女儿因为不想见余家大郎, 便带着一些人提前回去了, 萧洛兰想着等会买些小礼物给她。

    “你刚才在万宝楼里和余家人说什么呢?”金荷婉一边看着景色, 一边问道:“我看周十六的脸色就没好过。”

    萧洛兰出神了一会, 她叹口气道:“其实也没什么。”她说起和余家的旧事,马车走的慢,她说的也不快,陆陆续续的和余家人的纠葛说完了。

    金荷婉听完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道:“我就知道你又烂好心了,你到最后还给他们大房子住。”

    “别这样说,婉娘。”晚风吹来, 萧洛兰用手将耳边碎发勾至耳后处, 她知道婉娘是关心她, 其实婉娘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他们到最后也是被魏国公逼的。”

    金荷婉还是有些不平, 她转过头, 不和兰娘说话。

    萧洛兰近前又哄了一会, 金荷婉磨不过她,两人终究又和好了,她道:“魏狗贼不是个东西,临走了还干这丧尽天良的事,迟早遭报应。”骂了一通后,金荷婉才算彻底解气。

    马车慢悠悠的走过紫光桥,路过山月坊,金风玉露楼在有些昏暗的天色下,门檐下串起来的灯笼一溜亮起来,照亮了半个山月坊,一如往日华光璀璨,但是往来的达官贵人反而比从前少了很多,门庭显得有些冷清,和萧洛兰第一次见时有天差地别。

    有不少小娘子就站在二楼栏杆处,将帕子扔在为首的周十六身上,骑着高头骏马的少年郎风姿不凡,容貌俊秀,一看就是锦绣小郎君,出手定是阔绰。

    位于三楼的严霜儿托着香腮,也瞧着底下路过的贵人,曾经显赫嚣张的姜家已经被灭了,和他交好的一些世家现在闭门不出,以前姜三郎的那些狐朋狗友们忽然之间变成了清心寡欲的君子,好长时间没踏足金风玉露楼了。

    这新接收洛阳的那个周幽州,真是好大的威势,还没下达任何公文,就已让洛阳里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竟不敢再狎妓饮酒了,一个个都变成了廉洁奉公的好大人。

    严霜儿轻轻吐出一口气,楼里日子有些不好过,没了那些追捧的冤家人物,楼里姐妹们的绫罗绸缎,胭脂香粉,金银簪花,都要省一点了,幸好,当初那场大火没有波及到山月坊这边,不然,假母都要让她下去揽客了。

    有时,严霜也不知道若是能趁着大火逃出去好,还是继续留在金风玉露楼好,她这样的人,去了外面又能如何呢,她所属的贱籍是最低贱的,这样一想的话,外面也不是很好了,或许等一二年后,新人替旧人,花期不再,以后越来越老,她的结局就和假母差不多。

    教养她的假母就是红极一时的长安官妓,攒下家业后离开了长安,依靠着人脉在洛阳开了金风玉露楼,一开就是多年。

    像金风玉露楼这种官方性质的,经常有大官们会在宴会上请她们以歌舞助兴,可那周幽州的人都占据洛阳这么多天了,也没请她们当个中间人缓和洛阳本地世家官员的关系,别说歌舞宴会了,那些官员也不见了。

    严霜儿有点发愁,她看着身旁木呆呆的黑炭小丫鬟,再次叹了口气,偶尔一次发的善心变成了堵心,小丫鬟笨的可以,长相也不出众,她留在楼里,以后可咋办。

    严霜儿长的人如其名,冷艳逼人,此刻一袭银白绣花襦裙,更显的凛然如霜雪一般,偏偏眉间有几缕哀愁,越发惹人心怜,她不过稍稍往楼下一瞥,就引得楼下众多人激动喊叫。

    那辆由玄色圆领袍带队的一行骑从不为所动,为首的郎君更是不解风情,竟让那些香囊鲜花落了满地。

    严霜对身边黑炭似的小丫鬟道:“丑奴儿,把我的琴拿来吧。”

    楼下的那个小郎君,瞧着是个生面孔,但周围左拥右护的,骑从装备精良,看着就权势不俗,应是周幽州那边的小贵人,姜三郎死了,她还需找个新的欢好靠山才是。

    丑奴儿抱琴出来。

    严霜儿便谈起了琴,她才貌双绝,当初便是靠着这一手惊人的琴艺拔的惊姝宴的头筹,她的琴艺自小也是下过狠功夫练过的,爹娘尚在时,她日日受阿娘教导,每日练琴不敢松懈,后来家里落魄,又连遭战乱,入了乐籍,自此便是身不由人了。

    琴声叮咚中,清丽悦耳,却带着一缕不易察觉凄哀和悲伤,飞入天际时,传出去好远,高楼顶层的屋檐翘角处扑棱着飞来彩雀,很快,又有鸟儿从高处飞来,它们停留在屋檐上,引喉相和,琴声奇异的和鸟鸣声融合在一起,这神奇的一幕让众人仿佛置身在山间林泉旁,抚去了内心的急躁。

    楼下众人听得如痴如醉。

    萧洛兰将帘子挑的更高了些,她自然也看见了她,当初要买她花的漂亮小娘子,等看见她身边的小丫头时,不由怔住了。

    缘分就是这么奇妙。

    她曾经想帮的和曾经帮过她的人就这么出现了。

    周十六抬起头,也看向这名动洛阳城的花魁严霜,看了一会后,他又将视线放在那些鸟儿上。

    这些鸟这么听话,难道是金风玉露楼自己养的?鸟鸣声怪好听的,羽毛颜色缤纷,体积小巧,平日养几个逗趣应该不错,不知伯母喜不喜欢,周十六打上了那些鸟儿的主意。

    一曲完毕后。

    楼下纷纷鼓掌称赞,夸霜儿娘子的琴艺又精湛了,严霜儿倚靠在栏杆处,语笑嫣然,顿时百媚丛生。

    她邀请道:“楼下骑马的小郎君,可否上来一见?”

    周十六当即摇头,开什么玩笑,他可是有正经事的,要护送伯母回避暑山庄。

    楼上的严霜一愣,而后缓缓笑道:“可是奴家入不了郎君的眼?”

    “我有要事在身。”周十六拒绝道。

    严霜听到这,笑道:“那郎君忙完了以后,可要记得回来看看奴家。”

    周十六望着花魁肩膀上的小翠鸟,点头道:“好。”

    严霜眼波流转:“郎君稍等,奴想以青鸟为信,还望郎君收下奴家的一番心意。”

    周十六从怀里掏出一包金子,扬手一挥,一包金子重重抛砸向三楼:“收着吧。”

    丑奴儿提着鸟笼下楼,将鸟笼递给马上的小郎君,她路过马车时,忽然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她连忙低着头,快步离开。

    下一刻 ,周十六就提着鸟笼将它送进了马车内,嘴很甜:“伯母,金姨,瞧瞧这小翠鸟叫的多欢,像唱歌似的,就放在马车里给你们解闷。”

    金荷婉逗弄了一下小鸟。

    萧洛兰招十六前来。

    周十六趴在窗口,笑看向伯母:“伯母有什么事?”

    萧洛兰道:“三楼的那个小娘子是谁?”

    “是严霜,金风玉露楼的花魁。”周十六道:“琴艺很不错,有琴仙的雅称,伯母想见她?”

    萧洛兰有些犹豫,见面了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其实在不熟悉的人面前她有些木讷少言,不见的话直接离开,自己又无法心安理得,真是优柔寡断,萧洛兰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我去安排。”周十六满口打包票,伯父占领洛阳后,他就是洛阳第一霸,谁敢不给他好脸色。

    萧洛兰内心摇摆的天平还没落下,周十六就去安排了。

    少顷。

    金风玉露楼便清场了。

    楼里的假母得知大人物要来了,又惊又吓,连忙请贵人到了顶楼,倒是一向在贵人面前八面玲珑的严霜反而呆愣了起来,气的假母掐了这傻娘子一下:“你还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伺候去,这次可得给我伺候好了。”

    “她怎么来了?”严霜儿抱着琴道,有点紧张。

    “这我哪知道?”假母双手合什,小声嘀咕:“菩萨佛祖保佑,幽州王妃我们可没招惹她,怎么突然就来了,难不成是被你的琴声吸引过来的?这要真的,霜儿,以后你的名声又大了。”

    “等她走后,我得谋划谋划这事,给你添名。”

    “好舞好乐好诗,给王妃备上。”

    严霜见假母一股脑的念叨着,有些心虚和害怕,担心王妃是来秋后算账的,虽然她当初是好心…她抱着琴,没过一会,袅袅娜娜的上了顶楼。

    周十六就坐在伯母右前方的案几处,中间用珍珠帘隔着,影影绰绰遮住了伯母的面容。

    宽阔的大堂内,周十六欣赏着歌舞,舞姬旋转不停,动作热烈,美人如云,脂粉香浓。

    萧洛兰撩开珍珠帘,一眼就看见了严霜小娘子,她长的清丽脱俗,抱琴前来时,屈膝行礼,面色有点苍白,道:“奴家见过王妃。”

    萧洛兰担心她身体不好,轻柔道:“不用多礼,你坐我旁边吧。”

    严霜抬眸,小心翼翼的坐在幽州王妃的身边小凳上,心里直打鼓,幽州王妃看起来不像是要迁怒的样子。

    珍珠帘被放下。

    “奴家先前不知是王妃,还请王妃勿怪。”严霜儿下跪请罪道,萧洛兰连忙趁她还没跪下就搀扶她起来:“我此次来是想谢谢霜儿娘子的。”她不想气氛太严肃,便道:“我的绒花,你们喜欢吗?”

    “自是喜欢的,买了的姐妹都带着呢。”严霜重新坐好,对幽州王妃扶她很是不可置信和忐忑,她微偏头,让王妃看到她鬓后处的绒花,是一朵红而艳的小山茶花。

    萧洛兰温声道:“喜欢就好,当时你们出的价很高呢,我还觉得做得不够好。”

    “不,已经很好了。”严霜嗫嚅道,她偷偷看了一眼幽州王妃,这人一点也不介意落魄卖花的过去吗?她选择戴这朵花时,还担心幽州王妃会恼羞成怒,毕竟她是贱籍之人,这位夫人可是幽州王妃,但又想着万一幽州王妃会念些情谊,兴许不会罚她,幸好她堵对了。

    幽州王妃出乎意料的…平易近人。

    “看我困难,一个个争相买我的绒花,都是好孩子。”萧洛兰弯了弯眼睛,真心实意的感谢道,那时她的生活困难窘迫,忽然接收到这群小娘子们的善意,让她心念了许久。

    严霜愣了一下,而后轻轻的抓紧裙边,她低着头不敢和幽州王妃对视,眼睛莫名潮湿了一瞬,自从爹娘走后,她就已经长大成人了,这楼里的姑娘大多数都是如此。

    在此后的交谈中,严霜终于相信幽州王妃没有要追究的意思了,她的心里大大松了口气。

    她望着幽州王妃温柔的眼睛,忽然灵机一动,既然都要讨好贵人,为什么不讨好王妃呢?她还是贵人中的贵人。

    比那些臭男人好多了。

    黄昏都快结束了,夫人还没回来,周绪坐不住,让人探查一下夫人在哪?

    等听见周十六带着夫人进了金风玉露楼,周绪额头青筋猛的一跳!

    这混小子,是缺打了吗?!

    第335章

    金风玉露楼。

    假母揪着手帕站在门口, 已经见凉的天气,她的额头冒出了虚汗,她的身后站着一排的人, 人人如临大敌一般,带着肉眼可见的惧意和恐慌, 往常的夜里, 金风玉露楼虽说冷清了些, 但也不至于无人一人的地步。

    “今儿是什么大日子, 连周幽州都来了。”她声音大气都不敢喘, 顶楼处灯火通明,她手下的好娘子们正作陪在幽州王妃身边,权柄滔天的周幽州来了自然要禀告给王妃,可霜儿不知哪根筋搭错了, 竟给王妃喂了不少果酒, 导致王妃有些醺然, 自然也不能在门口处迎接了。

    于是就只剩下了他们, 假母伸头望着街道尽头,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她扭头一看,是周氏的小贵人。

    周十六站在最前面,假母悄悄站在他身后,听见了他的嘀咕, 伯父怎么还没来?

    假母心里一跳, 这个俊秀郎君居然是周幽州的侄子, 她堆笑道:“不知十六郎君对今晚的歌舞还满意否?”

    周十六闻言, 脸色有点古怪:“…好看是好看的。”毕竟金风玉露楼里的歌姬说是美女如云, 足以看的人眼花缭乱。

    “就是…”周十六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金风玉露楼的歌舞没得说,而他还是在场唯一的郎君,可那些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们穿的花枝招展的只围在伯母身边是几个意思,在大饱眼福之余,周十六又隐隐觉得好像有些怪怪的。

    假母疑惑,周十六刚想说话,就听见了马蹄声,虽然他上战场次数不多,但那种金戈铁马的感觉他永远也忘不掉,在幽州时他多少次梦到这种铮铮而来的马蹄声,惊醒后,反手就要摸刀上阵,醒来时,唯有浓浓的失落。

    夜色中,一骑如雷,金犇带着一些人跟在主公身后。

    周十六立刻笑着迎上去,等看见马背上伯父的脸色时,脖子下意识一缩,等瞅见伯父腰间许久不见的黑金乌鞭时,一股寒意冒上心头,额头冷汗直下,待伯父下马,手拿乌鞭时,周十六急中生智,立刻双膝下跪,高举双手 ,堪堪把落下的鞭子托住了,掌心沉沉一片,周十六胆战心惊又欲哭无泪:“伯,伯父,鞭子是不是太沉了,我,我给您举鞭子,不牢您累手,累手。”

    周绪低头看了一眼耍滑头的十六,拳头硬了硬,刚想发怒,就听见夫人的声音从楼上遥遥传来,他抬头向上看了一眼,发现夫人正靠在顶楼的栏杆处,正往下望。

    满月的银辉太亮太柔,金风玉露楼的灯火太缠绵,夫人鬓角几缕发丝飞扬,朦胧的光晕中恍若月下神女,垂青世人。

    周绪看呆了一瞬,回神后踹了十六一脚。

    周十六起身,捂着胸口哎哟叫唤了几句,发现不咋疼之后,还摸了摸,又凑上去。

    周绪见不得周十六的蠢样,捏紧乌鞭道:“下次再敢带夫人来一些声色之地,周十六,你就完了!”

    周十六大呼冤枉:“是伯母要来的。”

    “定是你乱带头的。”周绪不由分说,走进金风玉露楼,周十六委屈,他比窦娥还冤。

    跟在两人后面也进去了。

    周绪上了顶楼,顶楼厅堂大敞,地毯花团锦簇,歌姬正在表演拓枝舞,乐手坐在两侧击鼓,气氛随着富有强烈节奏感的鼓声越发高扬,场内的舞姬裙摆旋转的越发旋转如风,飘带飞扬,舞姬身着艳丽的衣服,束腰纤细,头上带着的金玲帽随着旋转的动作发出悦耳轻灵之音,她们随着鼓声律动,踩踏着鼓点跳舞。

    珍珠帘被撩开。

    满园花色,一众莺莺燕燕或坐或站围着夫人,更有一人半斜身在夫人裙边,好像没长骨头一般,头歪靠在夫人膝盖处,银色的裙子似月光流淌一地,和夫人淡紫的裙裾交叠在一起。

    周绪脸色蓦地一黑。

    他长的着实威严,再加上他的传闻,更如杀神在世,琴声鼓声出现了断痕,而后又慌慌张张的连了起来,终是曲不成调。

    假母连忙道歉:“我手下这些没用的东西胆小如鼠,他们第一次见到像将军这般的威仪人物,一时出错,还不快给将军赔罪?”

    “行了,你们下去吧。”周绪道,他怎么瞧着夫人好像有点喝多了。

    大步上前,帘内众多娘子正在说的月令花话题还来不及反应过来,话题戛然而止,趴在贵人膝盖处的严霜儿惊慌起身,看见周幽州时,骇的心肝颤颤,带领着众多姐妹下跪请安。

    金风玉露楼的娘子们声音自不必说,莺燕满堂,萧洛兰揉了揉额头,她喝了好几杯果酒,此刻有点醉意,但头脑还算清醒,至少知道周郎来了,刚才楼下的十六险些又挨揍。

    “你们也下去吧。”周绪望着夫人怀中的各种花,以及浓浓的香气,眼角一抽。

    严霜儿带着人全部出去,临了关上门,看了一眼,发现凶名赫赫的周幽州正俯身,宽阔雄伟的背影遮住了王妃。

    房门关上以后,萧洛兰拍了拍旁边的位置,笑出了声:“怎这么严肃,都把人吓跑了。”她轻嗔道,偏偏语调轻轻柔柔,玉颜酡红,还带着微醉之后的成熟风情,唇色殷红。

    周绪喉结动了动,没忍住亲了亲夫人,花香满怀,他抚着夫人雪白后颈,交换了一个激烈的吻。

    过了好一会才坐下来:“她们自己要走的。”

    萧洛兰鬓发处的步摇轻轻晃悠,才不信这个男人的狡辩。

    “那些舞姬歌姬怎送了这么多花?”周绪发现夫人发鬓处都簪着鲜花,将清艳的夫人增添了几分妩媚。

    萧洛兰摸了摸头上的话:“这是她们送的心意。”

    “夫人怎么想起到金风玉露楼了?”周绪将夫人抱在怀中,趁着无人,又偷香了好几口,想起来时见到的万花围绕的场景,而夫人也纵容温柔的神色,心里微妙的有些醋意,他以后有空得弄个暖阁专门种花。

    萧洛兰简单说了一遍事情经过。

    “我想着这么有缘,就来了。”萧洛兰道,她和严霜聊了很长时间的天,到了最后,萧洛兰只觉得这些能歌善舞的这些小娘子们怪令她心疼的。

    萧洛兰依偎在周郎怀中,她的呼吸带着果酒和花香,轻轻的唤了一声:“周郎。”

    周绪滴酒未沾,此刻却觉得自己已经醉了,夫人甚少像这般如此对他,他缓缓收紧夫人的腰肢:“嗯?”

    “做人可真难啊,是不是?”萧洛兰喃喃道,不深入了解,萧洛兰真不知道在这样一个时代,想做一个人有多难,不是贱籍奴籍,不用被人随意发卖,也不用被当做物品被赠来赠去,萧洛兰想起自己遇到的玛吉娜,其实她们和她处境类似,却又有些不同,玛吉娜身上的奴籍被掌控在主家手中,她想变成良家子,变成一个正常人,本来是需要三次才行,可刘仁城主宽厚仁慈,玛吉娜不用经历番户,杂户,才变成良人,这些流程困难重重,一切都是统治者和律法说了算。

    玛吉娜只是特例,萧洛兰知道。

    可严霜这边更是困难了,她们只能希冀着渺茫的恩免法,可这天恩什么时间来,天恩会不会想到她们,谁也不知道,若是一直没来,等到六七十岁的暮年,她们才能成为一个低级的人。

    细想起来,多么残忍,她们不像男子,脱离贱籍还有随主家建立战功,可免贱籍这条路。

    周绪道:“是很难,古往今来,三教九流,人人都在大火炉中,其中以贱籍尤甚,一旦为乐户,不得恩令,本人及其后代皆属贱籍,不得科举做官,不得置办产业,不得与良子通婚,万劫不复大概如此。”

    萧洛兰听得心口一窒,她坐直身体看向周郎,抿了抿唇:“我觉得这些律令对乐户太过严苛了些…毕竟天恩难求…”

    萧洛兰直直看向周郎,想看清他是如何想的。

    周绪却狂肆笑道:“明日我就要出发去攻打长安了,以后我就是天恩。”

    萧洛兰察觉到周郎话里的意思,美眸睁大,他若真能更改律令的一些地方,就是莫大的功德了。

    “至于我难不难求?”周绪见笼罩夫人眉眼间的阴云散开,坏心眼的在夫人耳边吹了一口气:“夫人还不知道?”

    萧洛兰脸色涨的通红,她在和他讲严肃的事情,这人能不能正经点。

    见夫人薄怒了,周绪连忙哄道:“那我求夫人求我。”

    萧洛兰轻扯着周郎的耳朵:“被人看见周郎你这副无赖模样,其他人估计怀疑自己眼睛出问题了。”

    周绪拉过夫人的手就亲了亲,眯眼笑道:“我怎么无赖了。”

    萧洛兰在混话上面说不过他。

    “等到了长安,我杀几个人给夫人高兴高兴。”

    萧洛兰一惊:“杀谁?”

    “难道夫人忘了李伯志,那老头嘴巴该永远的闭上了。”周绪道。

    时间隔的太远,萧洛兰好一会才想起李伯志这号人,当初在太炀郡倚老卖老,血口喷人的。

    萧洛兰沉默了一瞬,周郎还怪记仇的。

    有仇就要报。

    第336章

    回到避暑山庄后。

    萧洛兰和女儿用过饭后就想准备随行的东西, 她习惯未雨绸缪,早在得知要和女儿随军时,她就将一部分衣物准备好了, 现在只需收拾一些小件即可。

    没想到,刚回到小院, 冬雪就把东西收拾好了, 她还列了一份清单, 让王妃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 萧洛兰看完以后, 对冬雪笑道:“好冬雪,你真是太贴心了。”

    冬雪现在已经完全好了,她先前为王妃准备东西也不是一次二次了,自然是得心应手, 听见王妃的夸赞, 只是内敛的露出浅浅笑意:“眼看天气渐冷, 我还加了一些御寒的衣袍, 可惜在阆歌的那件黑熊皮大氅没有带过来,那件衣服可保暖了。”

    “无碍,御寒的衣物已经够多了。”萧洛兰道,就让冬雪去休息,进入房内没多久,就听见了女婢回禀萧公来了, 周绪解下的腰带重新扣上, 又见窗外冷风阵阵, 找了一件厚实的披风给夫人披上。

    “这老头天这么晚还来。”周绪道:“让他做洛阳令的公文我都已经写好了, 明天一早赴任就是。”

    “定是听到了你明天就要出发的消息, 今晚不来, 明天更没有时间与我们见面叙旧了。”萧洛兰许久未见萧公,还挺想他的,思及萧公年纪大了,让下人准备备好热茶,就在小院前厅接待。

    “行吧,我们一起出去。”周绪牵着夫人的手。

    到了前厅没多久,萧洛兰就见到了萧公和清河。

    萧公步伐依旧稳健,只是白发比萧洛兰记忆中的要更白几分,像是被浓霜覆盖下茅草,显露出几分生命步入暮年的老态,他依旧麻衣草鞋,腰间扶剑,大步而来时,灯火照亮他沧桑的面容,多了几条深壑皱纹。

    这个总在奔波的老人眼里有些湿润,布满疲惫的脸上再次浮现出很久没有出现过的笑容,他看着王妃,久久才道:“能够看见王妃无恙,老夫到了黄泉也能安心了。”

    “外祖别这样说,您还。”萧洛兰伤感道,她感觉眼前这个老人眼里的精神气被磨灭掉了一半还多,她扶着萧公的手,让他入座,又再看向清河。

    少年长大了。

    他长长的墨发规矩整齐的束在冠内,竟是和萧公一样穿着麻衣,内袍也是素的很,比以前沉稳许多,就是微红的眼眶暴露了他的激动,萧清河双手前搭:“清河拜见姑母。”

    “你也快坐下。”萧洛兰将其带到萧公坐旁,欣慰道:“许久未见,都长这么大了。”

    萧清河眼睛越红,哽咽道:“姑母,是清河无能,连累伯母遭此无妄之灾,荀氏父子包藏祸心,我等万不该将其引荐给伯母伯父二人,大错已犯,我无颜见姑母。”

    “人心隔肚皮,哪能看穿所有。”萧洛兰温声道:“既是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今天是个团聚相见的好日子,可别哭了。”萧洛兰笑道,萧清河略狼狈的低头,掩去泪意。

    萧公对荀氏之事仍耿耿于怀,他叹了口气道:“聚少离多,你明日就要走了,长安距离洛阳虽近,但下次相见又不知到几时?”

    周绪听到这,看了一眼萧公,笑道:“总会有再见之日。”

    “王爷说的是。”萧公道:“那我就以茶代酒,祝王爷王妃此行一帆风顺。”

    萧洛兰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外祖深夜才到洛阳,不如今晚就住在这里,我已让人收拾好了房间。”

    “也好,这样兰娘你明日启程的时候,我和清河还能多送送你。”萧公道。

    萧公两人离去以后,萧洛兰回到内室,她拆下头上的发饰,用梳子轻轻梳理长发,这才缓解了一天的劳累。

    周绪就大喇喇的盘腿坐在夫人一旁,赤/裸着精壮宽阔的身上,仅仅披着一件中衣,隐约可见身上的各种伤痕。

    夫人右手用象牙梳梳头,他就坐在夫人左边,拉着夫人的手把玩:“要不要用点养发的花油?”

    “算了,不用了。”萧洛兰浅浅打了一个哈欠,她放下象牙梳。

    “真不用?”周绪把妆台上一个小圆罐拿过来打开,花香扑鼻:“桂花味的。”

    萧洛兰摇头,她现在只想睡觉。

    周绪便放了回去。

    夫妻俩人一同休息,萧洛兰被人抱在怀里,没过一会就热出了薄薄的汗,她伸手推了推,反而被抱得更紧了些,两人亲密无间,萧洛兰困极,只能由着他去了,沉沉睡去。

    周绪暂时还无睡意,他用手摸了摸夫人的脖颈,那里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粗糙的指腹又覆上了夫人雪白细腻的脖子。

    乌压压的长发顺着脖颈滑落下来,也遮住了周绪的手,他眼眸深沉,想起冬雪曾经说过魏延山经常掐扼夫人脖颈,常常受伤,他的心底就控住不住的升起一股暴戾的杀意。

    他刚进洛阳时就得知了有关夫人的风言风语,魏延山身边的那个老管家,晴雪不杀,他也会杀的,多舌的人就应该死掉。

    果然,他的耳边清净了许多。

    同进同出,赏乐泛舟,品茶观舞,魏延山和夫人做得一切,他会和夫人重新开始一遍。

    没关系,时间还很久。

    不管夫人变成什么样,他依旧爱她,很久以前,周绪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在他的前半生,见过太多太多被突厥掳获的女郎了,每每胜利后,女郎们麻木无神的眼神,伤痕累累的躯体,仇恨的焰火都会让他对下一场战争时对敌人更狠。

    可有时候他辛苦营救出来的,却往往没活下来。

    他带着手下的兵浴血奋战,救下的人居然死了,起初他很不解,随后就是震惊和愤怒,幽州民风彪悍,又常受突厥侵略,一打起来便是你死我活的战争,故而人口不多,儿郎少,女郎也少,每个人都是他们要守护的存在,那些被突厥从南方抢劫过来的女郎也是,当牛做马,比牲畜还惨百倍。

    曾经的周绪发过誓,他再也不会让大楚的人在大楚的土地上再受这样的罪。

    他要用最残酷的手段来报复突厥。

    早年的他心性比现在更加暴桀百倍,他那时完全被仇恨冲红了眼,得知那些被救下的女郎遣返后常常被人指责,辱骂,甚至殴打的时候,怒火上头,直接抓来一批迂腐守旧的士人大杀特杀,可杀到最后,他发现活下来的人仍不多。

    那时,周绪是痛苦迷茫的。

    有时他在想是不是他读书读的太少了,根本不能理解他们口中的家风,名誉,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难道比活人还重要吗?甚至还有一些女郎主动赴死,只求一个名节碑。

    回忆往昔,周绪凝视着夫人,他很担心夫人会陷入这种怪圈,但夫人比他想的还要坚韧。

    周绪抱住夫人亲了亲。

    他爱她,无关贞洁。

    第337章

    天气越冷, 萧晴雪越不想起床,但没办法,今天是和阿娘出发的日子, 她穿好漂亮的圆领袍后,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夏荷低头给小娘子系好腰带, 又给她梳了一个漂亮的高马尾。

    萧晴雪立刻从一个娇俏的女郎变成了俊俏的小郎君, 雪白的肤色泛着暖光, 白里透红, 自从阿娘被找到后,她的心情好了,身体也好了,被阿娘养的秋膘都多了一些, 小脸蛋圆了一圈。

    夏荷趁着小娘子没注意, 刚才系腰带的时候往前扣了一格, 才不至于勒人。

    萧晴雪完全没发现夏荷的这个动作。

    她揉了揉脸, 让自己清醒过来,洗漱完毕后去找阿娘阿爹他们吃早饭,刚一出门,就看见了门外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青色软袍少年郎。

    薄雾晨曦中。

    萧清河温润一笑,清新俊秀的让人眼前一亮,如玉君子, 如雕如琢。

    “表姐, 早上好。”萧清河做足了礼数, 萧晴雪反应过来, 顿时笑着跑到清河那:“清河, 你什么时候到洛阳的?”

    “我和祖父昨天夜里到的。”萧清河腼腆笑道:“祖父已经前去前厅了, 我给姑母请安后,便来找你了。”

    “哎呀,你们来的可真晚,我和阿娘今天就要随军出征了。”萧晴雪可惜道。

    “我知道。”萧清河道:“昨夜姑母已经告诉我了,不过就如姑父所说,我们总会再见的,现在的离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萧晴雪心情高兴,道:“走,我们一起去吃饭。”

    众人在堂内用完饭后,萧公又给了些礼物给晴雪,萧晴雪欢喜接过,随后吩咐夏荷让公羊彦带些东西过来。

    送甘蔗的公羊彦被她留在洛阳了,充当她的助手,在金陵时,萧晴雪就有意接触公羊彦,如今拉拢的差不多了,萧晴雪心里图的甚大,她打算以后有时机让公羊彦成为岭南那边的实权人,岭南那边的甘蔗她是要牢牢掌控在手里的,更何况它还有重要的海港口,涉及了海上通商,那就更重要了。

    “正好阿娘也尝一下。”萧晴雪神神秘秘道。

    萧公捋须笑道:“看来定是难得的好物了,就是不知是什么吃食?”

    “到时曾祖就知道了。”萧晴雪笑道。

    萧洛兰心有所感,美眸看向女儿,萧晴雪得意的抬着下巴,她能不骄傲吗?终于给她捣鼓出来了,前段时间她可是天天泡在实验房里,不嫌脏不怕累的弄那些石灰,草木灰,黄泥上清液,挨个实验了遍,就连甘蔗熬糖时的火份,熬到什么程度,她都详细记录了下来,不可谓不辛苦。

    幸好阿娘天天做好吃的给她。

    入冬的甘蔗甜,糖也更甜。

    公羊彦来的很快,手上还托着一个银盘,蒙上了一层红色的绸布,绸布颜色红火喜庆,他脸上的喜色也遮不住,但还是做好仪态进了屋。

    屋内就三四人,萧晴雪也是第一次拿出来,可惜阿爹今天吃完饭接到军情消息就匆匆赶往前院了。

    萧晴雪背手走到公羊彦那,拿开绸布,银盘上是两个方方正正的古桐金漆雕花小盒,一老一少伸头看着这两木盒,发现盒子旁还用帕在垫着三五把精致的银勺。

    “我开了奥。”萧晴雪对着公羊彦露出一个满意的神色。

    人要衣装,佛要金装。

    萧洛兰哪怕知道盒子里的是什么,但此刻也认真期待的看着,没有人比她知道女儿为了这个东西花费了多少心血。

    萧晴雪打开盒子。

    只见盒子里装的是洁白如雪的细糖,它们堆在一起,反射着晶莹的光,吸引了在场人的目光,公羊彦更是如此,哪怕他已经看过好几遍了,仍然感到激动。

    萧清河惊讶道:“可是雪盐?”雪盐珍贵异常,一向是皇室贡品。

    萧晴雪笑着摇头:“才不是盐。”

    萧公脸色严肃的拿起银勺盛了少许,入口:“是糖。”

    “比石蜜还珍贵的糖。”他用指点了一些盒中的糖,仔细看着这比雪还白,比石蜜还甜的糖,脸色激动了一瞬后又更加严肃起来。

    萧清河眼睛睁大,也用银勺吃了一点,随后眼睛睁得更大了:“…这糖怎么像白雪似的?”普通老百姓可吃不到糖这种奢侈之物,若是盛世太平年间,他们或许有几分余钱买些麦芽或谷芽制作成的饴糖,糖霜和石蜜是上等人吃的,但绝无可能会吃到品相如此之高的糖,它的样子看起来就应该装在琉璃金玉碟中,才能呈现此糖的洁白与甘甜。

    萧晴雪弯了弯眼睛:“独门秘笈。”她已经想到等一切平定下来后怎么靠它发财了。

    “的确不是凡物。”萧公坐下来,公羊彦收好盒子,萧洛兰也吃了一点,不规则糖粒还是有点粗糙的,有大有小,但已经很好很好了。

    萧公没问怎么做的,他沉思片刻道:“晴雪,如此贵重之物,还应送与你阿爹尝尝。”

    萧晴雪自己也吃了一口,春风得意道:“这白糖现在是贵重之物,等以后产量上来了,我再定价定的便宜些,说不定以后普通人也能吃到这种呢。”当然了,对外出销的这个价格肯定要再做调整的,她只会给自己人便利。

    萧清河听了有些不可置信,这种东西一看就价值不菲,哪怕是大楚的仁宗皇帝在世时也没到达普通百姓随意吃糖的地步。

    大楚第三任的帝王仁宗是一个饱受史书赞誉的帝王,他宽仁无比,屡次降低赋税,再兼百年前风调雨顺,大楚百姓安居乐业,盛世已显,不仅如此,仁宗执政期间,他以一己之力推动了书本的雕刻印以及科举发展,那是一位雄才大略的皇帝,可惜的是,仁宗短命,上位不过短短一年就病逝了,死前还留下了天书遗诏,谁也看不懂,为此仁宗在大楚所有帝王中是最神秘的一位。

    他的政令虽然很快废除,但没过几代,皇帝又拾了起来,但是仍然撼动不了大世族的位置,且皇权越来越势微。

    仁宗留给大楚的是永远的痛和永远的怀念。

    萧公却寻思到了另一层意思,那就是晴雪拥有不小的权利,再想到她在广陵的势力…

    萧公心里又喜又忧,这种糖法可以带来泼天的财富,但是一旦势力膨胀到一个地步,也将会招来有心人的注意。

    萧公担忧了一阵,等晴雪带着清河,公羊先生走后,他看着王妃,斟酌道:“晴雪能想到为百姓谋利,无疑是个聪慧果决又勇敢善良的小娘子,她品性纯良,一看就被兰娘你教的很好。”

    萧洛兰听着萧公夸赞的话,愣了一下,笑道:“她一向是好孩子。”

    见萧公欲言又止,萧洛兰温声道:“我知道,您是担心树大招风。”自从女儿那天说要依靠她的时候,萧洛兰就已经做好准备了。

    “王妃既然心如明镜,老夫就不必多说了。”萧公捋须道。

    等萧公走后,萧洛兰望着外面的庭院。

    秋风萧瑟,落叶飘零,梧桐清秋。

    古代盐铁官营,而糖这种东西从来就不是普通百姓吃的起的,一向在贵族上流的人之间流通,如果新糖蔓延开来,人人都吃的起的话,不管愿不愿意,它最后的结果必然会受官府监控管辖,尤其是它还牵扯了到战争中,更不能在私人手中了。

    既然这样的话,女儿可以做官,她身上已经有官职了,既然开了头,女儿还可以是官糖第一代的代理者。

    萧洛兰深思熟虑了好久,才想出这个办法,可以让她和她的女儿一直平平安安,因为糖私人化肯定是不行的。

    其实萧洛兰心中一直隐有急躁,这是周围环境即将产生巨变的预兆,她一直明白洛阳离长安没多远,等真到了长安,她的一切都将天翻地覆。

    这种即将到来的变化对萧洛兰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她甚至有点手足无措。

    但她想,她会慢慢适应的。

    她会再次为她的女儿遮风挡雨。

    没过一会,萧晴雪就回来了。

    萧洛兰见她脸蛋跑的红扑扑的,用帕子擦了擦她额头上的汗:“见到你阿爹了?”

    “见到了,阿爹他还把糖都吃了。”萧晴雪眼睛亮亮的:“阿爹真厉害,也不怕甜的慌。”

    萧洛兰笑了:“这不是你送的嘛,你阿爹肯定要吃完。”

    萧晴雪搂着阿娘胳膊,一脸惊奇:“阿爹也说了这句话,他说是我送的,不吃完就浪费我的孝心了。”

    萧洛兰眼眸柔柔一笑,摸了摸女儿的头发。

    萧晴雪靠近阿娘,整个人好幸福:“刚才阿爹也摸我的头,和阿娘一模一样。”

    “这算是夫妻相吗?”萧晴雪突发奇想。

    萧洛兰脸颊一红,将手拿下来:“我要去收拾东西了。”

    “别嘛,阿娘再摸摸。”萧晴雪不依,她乖乖低下头,享受阿娘温暖的手拂过她的头顶,明明是阴天,萧晴雪却感觉自己在晒太阳,浑身暖洋洋的。

    萧洛兰摸着女儿造型简单的马尾,将她马尾处的长发分出两缕来,编了两条小辫子,这样女儿看起来更灵动可爱些。

    萧晴雪摸着那两条细细长长的辫子,忽然之间笑了起来。

    “笑什么?”萧洛兰问道。

    萧晴雪笑得止不住,越想越笑,眼泪都笑出来了:“我想起阿木他身边也没个贴身伺候的人,凡事都自己做,阿娘,你说他是不是每天都要自己编小辫子啊?”

    萧洛兰想到女儿说的那场景,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母女俩笑成一团。

    第338章

    萧洛兰和女儿跟着大军启程, 婉娘也在其中,她坐在兰娘的马车里,望着前方的大军, 马车很大,坐她们两人绰绰有余。

    萧洛兰坐在软塌上看着书, 她打算好好补一下大楚这边海上通商的律法和始末, 古文律法晦涩, 萧洛兰钻研的很认真, 周边摆满了书籍, 胡人坊的那些胡商在她临走前又送了一大堆礼物,萧洛兰当做物资全留给当洛阳令的萧公了。

    而廉大郎和萧公交接好之后,便带着人回去了江淮,临走之前, 也来见了她一面, 萧洛兰道别他之后, 又去见了见要和他们一道去长安的谢家人, 谢小娘子以及谢万钧。

    谢氏在长安立足,这次周郎带着大军去长安,他们自然也要去。

    他们二人料理好唐府事情后,便带着府里几个幸存的唐家幼儿一同去长安,准备亲自抚养这些孩子,至于留在洛阳的唐家老宅只留几个老仆打理, 以后每年回来祭奠几次, 等孩子长大一些, 洛阳老宅以及唐家产业会还给他们。

    谢万钧是这么打算的, 也是这么和王妃说的。

    幼儿体弱, 又是唐家人, 萧洛兰对他们更加怜惜,每每想起唐五和齐侍郎他们,萧洛兰就心生黯然,好生安顿他们的后人也是她的想法,上了马车没多久,她便多派了些人去照顾他们。

    这大半天下来,萧洛兰一刻也不得闲,直等到这会,她才有空休息一会。

    金荷婉看了窗外一会,见兰娘仍专心的看着书籍,便抽出了她手中的手:“你的眼睛刚好没多久,仔细着点用。”

    萧洛兰无奈道:“我再看一会。”

    “不行。”金荷婉坚决道。

    “好吧。”萧洛兰道,她剥了个橘子,分了一半给婉娘,酸甜的橘子吃起来口舌生津,萧洛兰便又剥了一个,金荷婉接过兰娘的橘子,对外努了努嘴:“那就是谢家小娘子?”

    萧洛兰咽下橘瓣,朝外看去。

    女儿和谢家小娘子正各骑着一马并排走着,女儿今天穿着圆领袍,腰间别的小鞭子,分外的英姿飒爽,她旁边的谢家小娘子披着一件白狐毛滚边的绣花银白色斗篷,细细绒绒的白狐毛将秀美纤柔,气质清然的谢家小娘子映衬的整个人如冰雕玉琢,水灵通透。

    两人骑马走的很近,离得有点远,萧洛兰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不过两个人看起来关系很好,有说有笑的,女儿还把小鞭子给了青妩,似乎在教她怎么使用鞭子。

    “她叫青妩。”萧洛兰放下车帘,对要好的好友温声说道:“谢家一直是幽州的同盟,周郎他很久之前和谢家家主定好了青妩和慎之的婚事。”

    今天天气不好,马车帘子一落下,马车内的光线就暗了些,金荷婉怕冷,兰娘早早就在桌上准备好了三足小火炉,她伸手烤了烤:“长安谢氏的荣华还真是不浅。”

    没过多久,萧晴雪就钻进了阿娘的马车,有金姨在,她老老实实的坐在阿娘身边,没往塌上一滚。

    “阿娘,金姨,青妩姐姐送给了我一个玉镯子,还约我明天到她马车上玩。”萧晴雪挽起袖子,手腕上有一通润泛柔的白玉手镯。

    金荷婉看着镯子,一向古板严肃的脸露出一丝笑意:“谢家小娘子送的镯子不错。”

    萧洛兰道:“这镯子看着挺贵重的,那你明天去她那玩的时候,选个好东西赠给她。”

    “我的鞭子给她了。”萧晴雪拍了拍自己空荡荡的腰间:“青妩姐姐喜欢我那条鞭子,我就送给她了,那条鞭子还是我从家里库房里搜出来的,我平时可喜欢它了。”

    萧洛兰笑道:“等回阆歌再给你打一条鞭子。”

    萧晴雪狡黠道:“我以前听公孙起两兄弟说过,制作阿爹黑金乌鞭的材料还剩一些,我能不能用那些材料打。”

    “那些材料是公孙家的人献给你阿爹的,要不你问问你爹。”萧洛兰道,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公孙家族的那个大长老刻玉时痛不欲生的场景,胸口处的玉牌熨帖在她胸口处,不知道这玉牌重要性就罢了,现在想想,那块最后的龙玺残玉给她做了一块玉牌,似乎太暴殄天物了些…

    “阿娘你帮我问,好不好?”萧晴雪觉得阿娘问的话,成功的几率更大些,她知道周十六馋那些材料许久了。

    萧洛兰抵不住女儿撒娇,便点了点头。

    “阿木和十六都在前面,我去找他们玩了。”萧晴雪坐不住,道。

    “不要打扰到别人。”萧洛兰叮嘱道。

    “知道了,阿娘。”萧晴雪笑嘻嘻的出了马车,骑马去前面。

    待到晚上,中军大帐扎营后。

    周绪摸了摸胡子,夫人没在身边那段时日里,他的胡茬很快变成了长须,长了反而不扎人了,他便蓄起了长须,而不是像以前那样络腮胡,如今长须已经习惯了,大帐内后室闲人免进,一般也没有人敢不经通知就闯大帐,故而晚饭就他和夫人二人吃,其余小辈各有吃饭休息的地方。

    “要是为难的话,那就算了,女儿她就是拿鞭耍着玩的。”萧洛兰见周郎捻着胡须,其实鞭子制作材料其实还是很多的,女儿也不是非它不可。

    周绪放下手:“剩下的乌铁给晴雪用倒不是问题。”他拿起他的乌鞭:“关键是用它制作出来的鞭子会很重,晴雪她挥舞不动,我想着到时让公孙家的铸造师把乌铁少加点。”

    萧洛兰笑道:“这样也行。”

    周绪见夫人开怀,也笑道:“晴雪喜欢,我把库房里的那堆天外乌铁都留给她。”

    “这是红糖糕,周郎你尝尝看。”萧洛兰夹了一块糕点道。

    周绪拿起吃了一口,又甜又软绵:“不错,糕里的红糖也是晴雪做的?”

    吃完后,他给夫人盛了羊肉汤,天气冷得时候吃羊肉大补,对妇人也很好。

    “是她做的。”萧洛兰道:“早上,你还吃了她做的白糖。”

    周绪回想起白糖的甜度,连忙喝了几口羊肉汤压一压泛到心口的甜味:“好吃是好吃,就是太甜了些。”

    萧洛兰掩唇直笑:“谁让你直吃的,下次我用白糖熬些果酱,用来冲果茶喝。”

    “白糖色如霜雪,晶莹剔透,倒舍不得作他吃了。”周绪朝夫人那边坐了坐,握着夫人的手道:“女儿一向贴心孝顺,夫人放心,我不会让她受委屈的。”周绪保证道,他怎会不知夫人的心思,在女儿问题上,她一向患得患失,多思多虑,反复确认。

    “以后,你们可以想干什么干什么。”周绪搂着夫人,心里被充的满当当的,畅快道。

    萧洛兰忍不住笑道:“真的?”

    夫人眼波流转,周绪感觉自己的心又剧烈跳了起来,他笑道:“真的,大将军一言九鼎。”

    “等开战时,你和女儿就呆在中军大帐里,不要出去。”周绪道:“我已安排了足够的人手保护你们,这次定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

    “好。”萧洛兰笑意盈盈的应下来。

    晚上一起休息时,萧洛兰有些睡不着,毕竟他们离长安越来越近了,她不禁低声问道:“长安是什么样的地方?”

    “长安啊。”周绪摩挲着夫人的肩膀,睁开眼睛,想了想说道:“京畿之地,天子脚下,世家万族风流,高门候府无数,一块石头砸下去都可能砸到某位权势家的人。”

    “人太多了些。”周绪道。

    “你知道仁宗吗?我在书上见过他的一则野史。”萧洛兰想到白天见过的一则野史。

    “知道,他是大楚最短命的皇帝。”周绪亲了亲夫人雪颊道,低头就看见了玉牌被高高托举着,发出莹润的光,因此回答的有些心不在焉。

    “我听说他有一则天书遗诏。”萧洛兰感兴趣道。

    “夫人想要的话,等进了长安,我派人找一找。”周绪并无不可,他说着说着声音有点嘶哑,萧洛兰转了个身,玉牌滑落至幽暗处,她道:“我今天看了史记,发现仁宗死的似乎很蹊跷。”根据史书上的记载,他死的好快,一次风寒后就重病不治了。

    “他就是被当时的世家大族弄死的。”周绪直白简短的说道,仁宗当时干的事已经触碰到了世家大族的利益和底线,他们不能再留他了,所以他才不会给那些世家留什么活路,都给他死,死的差不多的,一蹶不振的才是好世家。

    谢家同样如此,他绝不能容忍有什么世家和他共治天下,那帮眼高于顶的世族也该给他彻底清醒过来了,他的天下将是新的天下!

    周绪眼眸深沉黑暗。

    失去了江淮洛阳的食物供应,长安已经出现了缺粮的情况,潼关要守也需要大量的食物军械供应,眼看天气愈寒,这种困境将愈发明显。

    潼关,长安撑不了多久的。

    周绪心里一清二楚,可他也知道自己是极度残忍的。

    围困月余,冬日降雪的第一天,潼关正式被攻破,潼关守将宋将军,从城关跳下殉国,摔的支离破碎,周绪看了一会后,用大楚旗帜盖住了他的尸体。

    周围无人,周绪看着那面被血浸透的旗帜,最后让人火化了他。

    薄雪纷纷扬扬,周绪看着长安的方向,让胡大力把在潼关监军的太监们一个个都串到枪杆上,像是一面胜利的旗帜,继续向长安出发。

    彼时,因食物极度短缺出现饥荒的长安听到这个消息时,竟是一股脑的迎接叛军的到来。

    因为。

    叛军带来了粮食。

    第339章

    萧洛兰站在望着灞桥上望着长堤, 以及栽在长堤处的柳树们,现在已经是冬天了,柳条上满满是霜雪, 一眼望去,好像雾凇一般, 长长的柳条有些垂到了结冰的河水里, 凝固成了一幅画, 今天的冰比昨天结的还要厚。

    岸边处更多的柳条则是被狂风吹的四处舞动, 临近河边, 寒意更冷,那些柳条在寒风摆动中发出好似鞭哨的声响。

    萧洛兰看向欲欲跃试,想踩着冰面的女儿,走到岸边:“冬雪, 万不可惯着她, 将晴雪拉上来吧, 免得落水。”

    站在河边的冬雪抓着小娘子的手腕, 就轻轻的将人拉到了岸边,小娘子胆小又爱玩,因此让她站在河边,还牢牢抓着她的手,只伸出一小脚尖碰踩着厚实的冰面。

    萧晴雪上了岸也不气,笑道:“这里的冰结的好厚呀。”

    夏荷立刻将暖炉送到小娘子手中, 萧晴雪又踩了踩地面的积雪, 阿爹他们的运气真的不错, 天气骤寒, 长安城更加缺衣少粮, 灞桥这里原本有驿站的, 规模还很大,听见叛军过来,直接投降了,阿爹他们不让阿娘和自己离长安太近,等到一切稳定下来时,她们才会被阿爹他们接进长安。

    哪怕距离很远,萧晴雪都能看见长安方向升起的滚滚浓烟,遮天蔽日,大片大片的阴云仿佛天之将倾覆盖了整个天空。

    灞桥距离长安东不过二十里,已经很近很近长安了,灞桥沿堤栽柳万株,灞桥东岸还有一个灞桥镇,从潼关过来的大部分人几乎都要经过这座灞桥再进入长安。

    说来,灞桥这个地方也算是一个重地了。

    阿爹安顿好她们以后,就带着阿木,金犇,胡大力等人攻打长安去了,留了杨东还有十六以及足够的兵马照看她们。

    “再厚也得小心些,灞水很急的。”谢青妩也走到岸边道。

    “我知道了,青妩姐姐。”萧晴雪笑道。

    “这就是灞桥啊。”周十六发出一声感概,他穿着战甲,头盔鲜红的长缨迎风飘飘,他神情亢奋激动,一直看向长安方向,可以说是翘首以盼:“伯母,晴雪。”他顿了顿,笑得张扬肆意,话也大逆不道:“这长安城马上就要变成我家天下了。”

    没有人能在这样的胜利下还能保持冷静。

    谢万钧站在不远处,他作为年长者,更能稳得住,但萧洛兰发现他的视线就从未离开长安那个方向,甚至听见了十六嚣张的话,都没有什么反应,冬天寒冷,他的额头却满是汗。

    他们已经赌上了全部。

    谢青妩也在看着长安方向。

    杨东安排好王妃周边的防卫后,也忍不住将视线看向长安,斥候几乎是一个小时一趟来返灞桥长安,萧洛兰压了压身边女儿带毛的帽子,又摸了摸她微冷的脸蛋:“不如去灞亭坐一会吧,这里风有点大。”

    距离上一个斥候传递的消息已经好一会了,周郎送粮的举动很得人心,长安守兵几乎无可战之力,长安面对大军压境,岌岌可危。

    一骑斥候突然骑马而来,跪下禀告道:“长安城破,圣上召国公明日入宫觐见,将军有令,命杨校尉护送王妃与郡主入长安。”

    谢万钧猛的抬头,他的眼睛射出一股精光来,一连说了三声好:“好,好,好!”

    萧洛兰便带着女儿重新上了马车,她撩开车帘,外面细雪纷飞,受到了周边人的情绪感染,她不自觉的也有些紧张起来。

    萧晴雪悄悄趴在阿娘耳边道:“阿娘,我的心跳的有点快,阿爹真的谋反成功了,像做梦似的。”

    萧晴雪知道阿爹干的是啥事,古代造反嘛,可书上看的再多,了解的再多,也不过是短短几句话,没有真实感受到那种压迫感,以前还好,没多大感觉,可随着离长安越来越近,她的心跳的越来越快。

    那可是皇帝啊。

    谁能想到她的继父是皇帝,她的阿娘以后是皇后,而她以后就是公主啊!若是回到现代,谁会信啊,估计都把她当精神病了。

    萧洛兰摸了摸女儿心口,反而踏实了下来:“不是梦。”她抱住女儿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没过多久,萧洛兰就遇到了来迎接的谢家人。

    谢青妩看见自己的阿娘,还没说话,眼圈就红了,谢家主母紧紧抱住女儿,也是落泪不停,身体微抖,她身边的谢万钧脸色凝重,悄悄看了一眼甲士森严的幽州兵,就在上午,破城以后,大将军对长安城内没投降的高门世家进行了杀戮,这个举动让不少还在维持矜傲态度的士族一下子吓懵了。

    长安城瞬间血流成河。

    往前数数,不管是哪个人做了皇帝都要捧着他们这些门阀士族,打进长安城的周幽州这些举动对他们无疑是当头棒喝。

    谢万钧相信有不少人根本就没反应过来,他们大多数人还在想着新帝上位该如何拉拢他们,只要新帝还要名声,对他们这些旧朝老臣肯定要优待。

    于是一个个的,一边冷眼旁观着大楚的覆灭,一边自持身价等待着新帝的招揽。

    但做得如此绝情残忍,谢万钧还是感到了一阵寒意。

    谢家人带的不少,谢家主母收敛好情绪后,就带着女儿拜见了幽州王妃,萧洛兰以礼相待。

    谢家主母道:“王妃在洛阳对青妩多加照顾,我感激不尽,不如就和小郡主一起去谢府,让我们好好招待一番,以表谢意。”

    萧洛兰也客气道:“夫人见谅,杨校尉他已经提前派人将国公府安置好了,再移地方多有不便。”圣上给周郎封了国公后,在长安也有相应的国公府。

    两人又客气了一番,直等到进入长安城,谢家主母带着一众家仆和女儿才和幽州王妃的车架分开。

    长安大道很宽很长,一路上的制胜高处皆有幽州兵的身影,街道上满是细雪盖不住的血泊,发黑的砖石上处处可见尸首,整个长安城沉浸在皇权更迭的血泊中,贵族士人死了一批又一批。

    萧洛兰望着鳞次栉比的临边街道,远处飞檐翘角,高楼庙宇,可以想象出没有战事时长安的繁华程度,现在街道破败,士兵的脚步声急促密集的回响在宽阔的街道上,骑兵一骑当先,卷起风雪,朝着皇城前进。

    萧洛兰看不清究竟有多少军士从四面八点涌出,幽骑一向是军中骁勇之罪,行动起来时速度极快,他们要以最快速度协助自己的同袍继续占领这座长安城,反抗者,格杀勿论!

    喊杀嘶吼声一直回荡在长安城的上空,凝成了实质的阴影,杨东神色严肃,耳听八方,一直将王妃和小郡主护送到国公府,恰碰到章友恭回来,便问道国公在哪里,宫内的那些禁军呢?

    “城破之时,宫内禁军本想护送太子等人逃走,国公得到消息,率兵将那些人都杀了,后生擒了太子以及在宫外府邸内的各位成年皇子和他们的家眷。”

    “最后将军带着精兵去了皇宫,欲归还太子等人。”

    萧洛兰看了看天色,冬日黄昏,残阳如血。

    “季相则率领官员于宫门口斥责将军无人臣之礼,阻挠将军进宫。”最后一句话,章友恭说的十分轻,长久的血战让这位久经沙场的牙将显露出彪悍的血腥气,他的盔甲和脸上都是血,极低的声音里却全是杀意。

    杨东悚然一惊,立刻意识到了什么,连忙低声问道:“你是说皇上可能会逃跑?”

    “太子都能跑,皇上为什么不能跑?怕就怕皇上拖延时间好跑路到蜀中那边,岂不是又落入魏国公的人手里。”章友恭道。

    “那我们带人一起杀向皇宫。”杨东咬牙道。

    “正有此意。”章友恭道。

    杨东看向王妃,想了想道:“请王妃和小郡主移驾军中,和我们一起。”他可不敢将王妃和小郡主落下,还是带着一起走比较安心。

    萧洛兰也知道和杨东他们在一起是最安全的,也无异议,于是杨,章二人带兵奔向皇宫。

    到了皇宫那,萧洛兰刚下马就听见了一道苍老的的声音,她隔着人群遥遥望去,宫门紧闭,一个紫袍大员在一众官员前面严色道:“叛国逆贼,今日你若想过此门,就从我身上踏过去!”

    周绪情绪早已忍耐到了极点,他骑在马上,身后就是簇拥他的大军,不过顷刻间,他翻身下马,吓了宫门口的几个官员一跳,唯有季相临危不动,仍然怒目以对。

    周绪盔甲沉沉,大步走到太子那边,将太子抓小鸡似的提拎起来,在众人惊骇中目光中,蒲扇般的大手一推二挥瞬间清理了挡路的季相等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臣了,稍微一推便滚跌了一片,哀哀叫唤,也不过是几息之间,周绪就扣着太子的脑袋朝那宫门上一撞。

    太子瞬间昏了过去。

    宫门发出砰的一声,众人眼皮剧烈一跳,连萧洛兰的心也跳了跳。

    季相呆了一瞬,而后老泪纵横,显然要气疯了,跳脚怒骂道:“周绪,你竟然如此对当今太子,大罪当诛!”

    周绪将头上都是血的太子扔到远处,便发现那些老臣一股脑去看太子了,说实话,他是真的很烦这些老臣,但是他已经杀了不少人,再杀就不太好了,等后面,他还需要这些人显示他的仁慈宽容。

    “好了,冲击宫门吧。”周绪像扔垃圾一样扔掉太子,对身后的金犇和拓跋木道。

    他一回头就看见了夫人,夫人呆愣的看着头破血流的太子以及围着太子痛哭的老臣。

    周绪咳嗽了一声,将夫人也带上马。

    萧洛兰憋了半天,小声道:“我还以为,你会杀了他们或者是让甲士架走他们。”万万没想到受伤最严重的是太子。

    周绪道:“杀了他们会脏了我的手,强行架走这些人,这些人一激动起来就自尽,还不如让他们围着受伤的太子,有个事做,这样名声也得了,也不用死了。”

    “我还是很宽厚的。”周绪面不改色道。

    宫门摇摇欲坠,就在马上攻破的时候,宫门忽然被打开了,一内侍尖着嗓子道:“圣上有令,着燕国公上殿觐见。”

    季相连滚带爬的推开人群,一瞬间心如死灰:“圣上说的?”

    “国公请。”内侍道。

    周绪笑了笑,让金犇和拓跋木带兵继续冲到宫中,彻底掌控皇宫,确认没有危险后再进去,大军涌入长安宫中,季相呆呆看着这一切,空洞流泪,他昨晚就提议让圣上去蜀中避祸,圣上啊,为何不去?

    季相跟着叛军,进入宫内。

    往日文武满朝的太极殿此刻只剩下皇帝一人,段党全党覆没,有谢家提供信息,只要是段党的人,被杀了个人头滚滚,于是朝堂便空了一大半,还有请辞的病假的,无故不来的,更少了,没了季相等人,他就是孤家寡人。

    永兴帝披头散发的坐在皇帝的宝座上,周绪就踩着如血残阳踏入了太极殿。

    季相颤颤巍巍的进来,磕头大拜道:“陛下!”声音悲呛难言,涕泗横流。

    周绪直视着皇上,拄剑而立。

    “燕国公连三请三让的时间也等不了了吗?”皇帝讥讽道,依稀可见俊美的脸上面容苍白,眼底青黑,瞳孔内血丝密布,龙袍穿在他的身上显得空荡荡的,身体和精神状况很是糟糕。

    “我为何要等?”周绪平静道:“这天下是我一兵一卒打下来的,可不是圣上禅让来的,若遵循古老礼法,拖着三年三请三辞。”他冷笑道:“我没有那么多的耐心。”

    “连面子也不做了,周绪,你还真是如父皇所说,狼子野心啊。”永兴帝的手紧抓着龙椅扶手,他瘦的厉害,不过短短几月,头发就白了大半,和以前判若两人,他的声音沙哑,诅咒道:“今日你夺了我大楚的江山,终有一天,就会有人夺走你的江山。”

    周绪嗤笑一声,他道:“哪有永远的皇帝啊,若我的后世江山被夺,只能怪子孙无能治理不好,官逼民反,百姓都活不下去了,被推翻也是应当的。”

    永兴帝总觉得周绪说这话是在借此嘲讽他,他面色白转红,重重咳嗽了一声,脸色难看至极。

    “谢家人告诉我,圣上意欲南逃。”周绪看着皇帝,道:“不曾想圣上选择留在了长安,倒是让我刮目相看。”

    “我是皇帝。”永兴帝努力坐直身体,腹痛如绞,金块沉甸甸的坠下来,有血丝从他嘴角溢出,滴落至龙袍上,喃喃道:“君王有君王的死法。”

    殿上的季相更加哭嚎起来,他磕头道:“老臣负先帝所托,外不能平叛乱,内不能除奸党,今日唯有一死,以报先帝之恩。”说完,便撞柱自尽。

    永兴帝苦笑一声,眼角缓缓流下一滴泪,如今他再后悔也无用了。

    最后的时间里。

    那个距离王位一步之遥的叛贼离开了大殿,永兴帝剧烈咳嗽起来,满口是血,看见了周绪竟带了一个披着斗篷的妇人进来。

    萧洛兰一进门就看见了紫袍大员的死,她的冰手被牢牢握在一个热源里,她抬头看去,一个将死的皇帝骨瘦如柴的坐在皇帝的宝座上,萧洛兰略有些心惊。

    永兴帝模糊的视线中,已经看不清这个妇人模样了,但想必就是花容夫人了。

    他忍着剧痛断断续续嘲讽道:“太…太极殿…朝堂重地,从未有过妇人堂皇…入…入之,我看你倒比我还,还昏庸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个皇帝要死了,尽说些恶言,萧洛兰抿了抿唇,神色淡淡,转过头去。

    永兴帝说完就彻底垂下了头颅,整个身体无力的晃了晃,一头从皇位上栽了下来,滚落到大殿上,台阶上沾满了天子之血。

    萧洛兰感觉自己的手腕被握的更紧了,她的软底鞋子踩到了天子之血上,有瞬间,萧洛兰觉得自己踩的不是血,是万人的尸骨。

    周绪坐上皇位,身边是他的夫人。

    皇帝宝座冰冷坚硬,萧洛兰等坐上来的时候仍然感觉到有点不真实,内心更多的是茫然和想到皇位在古代代表的是什么的恐惧,是一个决定就能让千千万万的人发生改变。

    她又看向周郎,一切落定后,他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激动如狂,反而很沉着。

    大殿内还有两个尸体,萧洛兰指尖冰冷,忍不住问道:“周郎,你在想什么?”

    “龙椅有点冷,还有点硬。”周绪说出自己的真实感受。

    萧洛兰紧张沉郁的心情忽的就没了,她笑出了声,动了动身体:“我也这样觉得。”坐上去硬邦邦的,像坐在冰块上似的。

    两人更靠近了些。

    “接下来怎么办。”萧洛兰没经验。

    见夫人被自己逗笑了,周绪握着夫人的手,也笑道:“当然是册封夫人为皇后了。”

    “唯愿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周绪认真道。

    千秋万岁,与尔同欢。

    第340章

    “这就是皇宫吗?真大呀。”

    萧晴雪左看看右瞧瞧, 她终于理解了古文里所说的非壮丽无以重威是什么意思,说白了就是一个大,很大, 特别大,一眼望不到头的宫殿群恢宏壮丽, 一步又一步, 似乎永远也不会走到头, 至少萧晴雪走了一会就想念步辇或者骑马了。

    她身边的夏荷满脸惊叹和敬畏, 脚步都比平常小了一些, 等她回过神,小娘子已经走出去好远了,蒋大他们带着小主子的部曲也连忙追上去,虽说皇宫里到处都是他们的人, 但他们可不敢放松警惕。

    萧晴雪走到光明宫的太液殿那, 被蒋大带的部下包围在圈圈里, 笑道:“蒋大, 阿木和金将军早就带人控制住了皇宫,你们不用过度紧张。”

    蒋大道:“还是小心为上,虽说宫廷内的禁军现在已经伏诛,但皇宫里的太监宫女甚多,保不齐有些人会动坏心思。”

    躲跪在宫墙处的太监宫女们听了这话,连头也不敢抬, 个个身体发抖, 萧晴雪看他们的穿着应都是低级仆役, 大冬天的, 衣裳很薄, 几人瘦瘦的挤在一起, 露出来的手满是冻疮。

    萧晴雪便起了恻隐之心,皇宫应该是天下最富贵的地方了,里面的上位者还如此苛待人,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走远些后让夏荷把太液殿的主事人找来,让她给那些可怜的宫女太监们弄些衣食,别大冬天的饿死冻死了。

    其余的她也管不了了,萧晴雪到太液殿这边来,原本是想看看太液殿的蓬莱山和蓬莱宫,她在书上看过后就一直心神向往,来了以后,果然名不虚传。

    听说这蓬莱山里的蓬莱宫一直是熹皇贵妃住的,蓬莱宫犹在,熹皇贵妃不知去哪了?

    蓬莱山占据了太液整个中间,冬季云雾飘渺中仿佛是仙山一般,绕池周而建的六百多座回廊群屋巍峨华丽,萧晴雪看的啧啧称奇,欣赏完毕后,便去找阿爹阿娘他们了,毕竟时间不早了。

    她刚到太极殿便遇到了穿着盔甲,提着长剑匆匆而来的阿木,阿木身后还带着一群幽州兵。

    “阿木。”萧晴雪道:“走这么急做什么?”

    拓跋木眼睛一亮,走到晴雪身边低声道:“中宫皇后自缢,我已让人将她放下来了,后宫内的妃嫔人数众多,有千人之数,我不敢擅作主张,将她们全部放在了内庭的温室殿。”

    萧晴雪听了,满头黑线,这大楚皇帝还真是好色,光嫔妃就这么多。

    “我和你一起进去吧。”萧晴雪道,一进入太极殿,萧晴雪就被大殿上金光闪闪的龙椅闪到了,整个朝会哪怕没有人也十分的肃穆庄严,那种由上而下的气势让萧晴雪脚步都轻轻的。

    “将军和娘子他们去了史馆那。”冬雪突然出现吓了萧晴雪一跳。

    史馆。

    周绪望着浩瀚如烟海的书籍,随手找了一本翻看着,馆内的微末小官身体发抖地找着几百年前的东西,怎么也想不到周幽州放着宫外的那些大臣不见,反而来找他。

    萧洛兰见馆内的官员手一直发抖,有点怀疑他会不会怕的晕过去,史馆的小吏站在一个木梯上,不停的找着仁宗诏书,仁宗诏书都是几百年前的东西了,史记记载,当时不少人认为这是仁宗重病之时胡乱写下的鬼画符,所以当不得真,皇室不当真,宰相们更不当真,流转几方后便放在史馆束之高阁了。

    一放就是几百年。

    萧洛兰估计还要找一段时间,便和周郎去了内屋,大约是没了他们的压力,史馆小吏很快就找到了,找到以后又连忙退了下去。周绪望着满是灰尘的锦盒,胡乱的用衣袖擦了擦,递给夫人。

    “打开看看,我和夫人一起看。”

    萧洛兰打开,发现它还保存的挺完整的,她拿在手中,份量沉甸甸的,金黄色的诏书上还绣着龙纹,但细闻之下仍能闻到时间流逝下书帛腐朽的味道。

    萧洛兰小心翼翼的打开,她翻看史料的时候还发现这个仁宗是第一个大开海禁的人,所定的一系列条律都是大楚海律的基础。

    周绪也起了一丝兴趣,毕竟仁宗病重时的失心疯一向是大楚历任皇帝里的不解之谜,他侧头一看,果然如传闻中所说,鬼画符一般,毫无文字,无法解读,自然也无人看得懂,这么一份传位诏书,无怪乎所有人都不认。

    周绪摸着胡子打量探究了许久,都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忽然就感觉诏书从夫人的手中滑落下来,周绪顺手接下,不解看向夫人。

    “怎么…?“了”

    周绪看向夫人,有瞬间的愣住。

    因为夫人面色苍白,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冲击,眼眸睁的很大,脸上混合着极度惊讶和不可置信,那双春水般的眼眸深处甚至还有一丝恐惧,让周绪感到违和的是,夫人丢下诏书的表情更像是十分熟悉,或者说认识,明了诏书的内容,她大惊之下,才能如此震惊惶惶。

    她受到了惊吓,因为诏书的内容。

    可那是两百多年前的天字诏书!

    周绪慢慢重新打开仁宗的诏书,依旧是鬼画符般看不懂,因为它根本就不是文字,而是各种连接在一起的不同形态的线条。

    夫人就盯着那些线条扭曲连接,那些线条仿佛是无尽的漩涡,要将人吞噬殆尽。

    周绪捏着诏书的手紧了紧,烛火下,他的面容再无一丝轻松喜悦,脸颊肌肉抽动了一瞬,他收好诏书,眸色沉沉。

    他将诏书放在火烛上。

    “哎,别烧它。”萧洛兰刚从震惊混乱中回过神,就看见这么一幕,连忙上前阻止,她焦急的抓着诏书,想从它把周郎的手中拿过来,偏偏周郎力气甚大,诏书纹丝不动,萧洛兰情急之下,将手放在火苗上方,不让它继续烧毁诏书。

    火苗刚舔舐手背,萧洛兰嘶的一痛,下一刻,手腕就被人攥住,移开了烛火的位置。

    “为什么不烧,都是几百年前的无用东西了。”周绪攥着夫人的手腕,他声音平静,可只有他知道他胸腔内咆哮着无人知道的焦灼和暴躁,他一向事事以夫人为先,得知她对这天书诏书感兴趣,占领皇宫的第一件事就是想让她高兴一些,只要是她想要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就能给她!比任何人都不差!

    可现在的周绪无比痛恨这封在世人看来荒唐又无用的天字诏书!

    为什么要让夫人发现它?

    他恨不得撕碎了它才好,才不至于让夫人瞬间又离他这么远!

    “是没有用了,可那个诏书,我还想看看它。”萧洛兰急道:“周郎,你别烧它。”

    萧洛兰是真的急了。

    周绪冰冷的看着被烧了一角的诏书,诏书上会写什么,还是说几百年前的仁宗也是像夫人那样的仙人?不然没有办法解释夫人为什么会认识仁宗在遗留之际写下的天书文字,可是仁宗死的早,早早就死了,但或许这类人根本就没有死,仙人总有凡人想不到的办法,如日行千里,如飞在天上,周绪想象不出,哪怕夫人和他说过。

    可他就是想象不出。

    周绪咬紧腮帮,眼底有星点的血丝。

    那么诏书上会写离去的办法吗?

    周绪紧紧盯着夫人:“夫人知道诏书上文字的意思。”

    萧洛兰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周绪心里一沉,看诏书的目光更加冰冷:“那它写的什么?”

    萧洛兰想起诏书上写的东西,又迟疑了。

    周绪见此,将诏书放在烛火上继续焚烧,现在是他的天下,几百年前的东西就应该永远被埋在地下,萧洛兰急道:“周郎!”

    她用另一只手去拿诏书,萧晴雪一进来就看见阿爹阿娘在抢什么东西,她走近前,发现阿爹脸色真吓人,阿娘急着去抓阿爹手上的东西。

    “阿爹,阿娘,你们在干什么?”萧晴雪问道,有点不知该帮谁。

    萧洛兰见女儿来了,停下手。

    周绪让女儿上前,夫人不肯说,女儿藏不住话,他倒要看看诏书上写的是什么。

    “这是仁宗时期的天字诏书,你看看上面写的什么,告诉阿爹。”周绪道。

    萧晴雪奇怪了一下,一封古代诏书还用的着她看?她拿过来,刚打开就被吓了一跳,是真吓了一跳,大叫一声,见鬼一般将它甩开了。

    周绪将它捡回来,萧洛兰揉了揉额头。

    萧晴雪再次看了一遍,发现真是古代的诏书,揉了揉眼睛,被震惊的说不出话来,指着诏书道:“阿娘,阿娘,它,它是…”

    “上面写的什么?”周绪追问道。

    萧晴雪拍了拍心口,让自己缓过来惊吓,然后看着诏书,还是感到很震惊,她在自己有限的词汇里选了一个比较说得出口的表达:“诏书上面写的是,这个世界不太美好。”

    周绪皱着眉头,半信半疑。

    萧洛兰听着女儿的说辞,又看向诏书上明晃晃的英文字母,抽了抽嘴角。

    Fuck the world!

    女儿翻译的真委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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