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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周遭都是潮湿阴冷的黑洞, 傅忱只身立在这方混沌里。

    他听到水滴答落下的声音,像毒蛇吐着的信子,叫他身上寒毛倒竖。

    人呢?梁怀乐呢?梁怀惔身边的走狗呢?

    傅忱迈开沉重的腿脚, 像往前走,忽然付誉出现了,他手里拿着牌, 笑着和他说话。

    “走啊,阿忱,我们接着打双陆, 昨儿个输了抵给你的玉扳指, 今日我要赢回来的。”

    是在西律的时候, 一切都好真实, 付誉叫他,傅忱朝他走过去,刚向前一步, 父皇出现了,他拥着母妃。

    父皇拦住了他,“傅忱!”

    傅忱闻言脊背一僵, 还没等他问话请安, 父皇已经开口他斥骂。

    “你不去温书习论练骑射,跟着付誉胡闹什么?你也要同他一样做个闲散纨绔是不是!”

    不是, 他并没有偷懒。

    “朕给你锦衣玉食, 让你享受万人尊从,不是叫你整日与人投壶打双陆逛勾栏瓦舍!”

    “朕对你寄予厚望!”

    “你这样不听训将来如何继承朕的大任!”

    父皇手里握着鞭子, 一下下抽打在他身上, 母妃在旁边看着。

    夫子教给他的书都背完了, 抄录万赋论抄得他握笔都疼, 马场的马他也跑完了,他射了很多支箭,掌心都是泡。

    夫子,侍从,外祖,婢女,他们都觉得他太过刻苦,父皇却没看到他的努力和付出,他流下的汗水。

    他从来都不满意,也不会给他辩解的机会。

    打双陆出师未捷,付誉的玉扳指还被他捏握在掌心里。

    傅忱跪在西律祖先的牌位前,阴暗的灵堂,除了黑与白,在没有别的。

    除了冷,透骨的冷。

    跪得久了,地砖的冷钻进他膝盖骨,他唇色青紫,死咬着唇才能绷住,不叫脸颊抖动。

    也不露有一丝一毫的退缩和动弹。

    父皇打够了,母妃才过来,她带来一盘小食,是她亲手做的。

    她的手摸过傅忱的头发,还有他的脸,停留在他的耳侧,自然也看到他眼里的委屈,却只轻叹一口气。

    “阿忱,要听话。”

    她温柔地将傅忱掉落的一缕发捋顺回去,他连一捋发丝都不能出错。

    “父皇和母妃都是为了你好。”

    傅忱期待的心在这一刻沉入谷底。

    母妃也不会懂的,他依然不够完美,傅忱在想,到底要怎么样,怎么才算最完美,才能得到他们的首肯和满意?

    听话!听话!听话!完美!完美!完美!不够好不够好不够好!

    他们呢,也做到足够的完美了?

    所有的一切都要他来背负,怎么做都不好,他听话努力了!他得到了什么!他所谓的承袭大统,就是那架南梁的小轿子。

    三年,自从他来到南梁,没有一天夜里睡得安稳,没有一日吃过不受人白眼,被人□□欺负!

    一句夸赞都不能给吗?他想要的不多啊。

    傅忱眼里紧攥在手里的玉扳指碎成了齑粉,他推开惠沅皇后的手。

    “够了!”

    本该走掉的父皇,忽然回来了,他拥护被“不听话”的傅忱吓坏了的惠沅皇后。

    “逆子!”

    没用鞭子直接上脚踢翻傅忱,不管不顾打骂他,仿佛傅忱不是他的儿子,只是他的下属。

    又疼又冷

    傅忱牙根发颤,在他像一条濒息的死狗,几乎站不起来,放弃挣扎快要认命合上眼的时候。

    扑上来一个人,好温暖,抱着他,哄着他。断断续续的声音,极力在安抚他。

    把狰狞的父皇和母妃的哭喊都隔绝在后,似一堵温墙,又软又热。

    傅忱朝温暖靠去,浑身发颤,不断陈述,他咽在嗓子里的声音,“冷冷”

    “疼”

    宫侍打了一顿,也不敢狠下死手,出够气就丢下棍子跑了。

    怀乐哭着把傅忱背回来,手里还提着快要断气的小狼崽,她哭得那么心碎。

    自己都顾不上,给傅忱擦洗干净,在太医院门口磕了好久的头,求来了人给他看病,抓药熬药,给他喝下去,一直守着他。

    傅忱是敌国质子,怀乐又不受宠,太医不能给太好的药,只留下一些温和止血,益补益气的普通方子,提着药箱子摇头走了。

    怀乐抱臂守着昏迷的傅忱,和小被褥里窝着的小狼崽。她生命里唯一的两个羁绊,她甚至顾不上自己。

    她真的好害怕,泪一直掉啊掉,任由她怎么擦都擦不干净,越来越多。

    在这一刻,她无比痛恨埋怨自己。

    梁怀乐你怎么那么弱啊,跑得慢,话也说不好,什么都帮不到。

    再快一点,就能帮忱哥哥更多了啊,再强大一点,十七就不会也被打了啊,能拿到的药也不会那么少了啊。

    傅忱发梦魇蹬掉了被褥,他一直迷瞪乱挣,额头很烫,又一直说冷。

    怀乐爬上去,拥着他。

    嫩白小小的手背伤痕累累,上面还沾着血迹,抬气又落下慢慢轻拍着男人的后背。

    她身上疼,眼睛哭多了涩涩地疼。

    “忱忱哥哥不要怕”

    傅忱不知道听没听见她的话,他把怀乐抱得特别紧,仿佛要将她刻入骨血。

    怀乐感觉到了被需要,她的泪水滚下来,哽咽着说给傅忱听。

    “寒寒冬总是会冷怀乐给忱哥哥被褥盖盖很多很多的被褥捂热起来就不冷了”

    她自己已经泣不成声,却在极力给傅忱宽慰。

    “忱哥哥不怕到了春天一切都会好的。”

    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十七会好起来,忱哥哥也会好起来。

    傅忱看不见她的脸,却记得那串磕磕碰碰的话语。

    “忱哥哥不怕,到了春天一切都会好的。”

    会好的,是小结巴

    他想起来,那个供他无限予取予求的小结巴,她把饴糖放在他的手上。

    她说她叫

    傅忱的唇无意识哆嗦,“梁梁梁怀怀”

    梁怀乐。

    傅忱最后的字眼没有说出口,他的口型停留在乐上,怀乐听到一半,她看,心里免不了暗下来,苦笑。

    忱哥哥是在叫三姐姐吗?

    三姐姐

    梁怀乐,更多与怀乐相关的画面涌入他的脑海,傅忱在一瞬间清醒过来,他没有在西律,他在南梁!

    他一醒过来就将怀乐丢出去,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渴望温暖脆弱的模样在一瞬间消失殆尽。

    他变得很防备,眼神阴寒冰冷。

    “梁怀乐!”

    傅忱的声音嘶哑粗糙,怀乐从地上爬起来,“忱哥哥”

    太好了,忱哥哥醒了,太医说,熬过这个漫漫无边的夜晚,他就会没事。

    再没有比现在有能叫她开心的事情。

    她擦去喜极而泣的眼泪,掌心的血蹭到眼角,和着晶莹剔透的眼泪,仿佛漂亮的彼岸花,凄美的不像话。

    傅忱:“”

    回来了,低头看,他身上干干净净,每一处伤口都包扎好了,很清爽,能闻到皂角香。

    小结巴给他收拾的。

    反观面前的她,除了那双眼睛含着泪花干净透亮,脏兮兮的,她的裙衫都脏了,合着血和泥,头发还滴着水。

    眼前人哪里香香软软,分明又脏又臭。

    就知道都是幻境。

    她前面蛊惑他不算,趁他昏迷了还不忘记对他进行催眠。

    傅忱不得不承认,在这场至亲给他的薄凉爱里,小结巴给他造成的假象,让在梦魇里的他极其动容,她语不成调的话在一瞬间驱走了所有的丧颓焦灼、痛苦疲惫。

    他用力拥着她才能有所缓解,无比贪恋她给的温暖,甚至不想醒来,眷恋着呼唤她的名字。

    梁怀乐,梁怀乐。

    一笔一划写出来的梁怀乐。

    他记得她手指抬起来的每一个笔锋的走势,歪歪扭扭的怀乐。

    但这不代表他会因此而产生动摇,傅忱承认她的好,她的手段的确高超,但他对她的看法不会产生改变。

    他压根就不相信什么所谓的爱。

    爱,只是骗人的东西,人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而编造出来的字眼。

    连至亲骨肉,血浓于血的爱都能沾有利益私欲。

    他和梁怀乐无亲无故,在那场阴差阳错的掠夺里,他发狠,对她一点都不好,她怎么可能会对他掏心掏肺的付出爱。

    这世间根本这么纯粹的爱,或许真的有,也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忱忱哥哥你终于醒了”

    她挨到塌边和傅忱说话,像个水做的姑娘,她的眼泪好多,“你吓死我了”

    “饿了吗?”

    傅忱没有回答怀乐,他目光一直停留在怀乐脸上,他在努力寻找怀乐脸上的伪装,她蛊惑他的破绽。

    “我给你拿了饴饴糖和红枣。”

    饴糖兑了热水熬的又甜又暖,红枣补气血,还有更好的人参,她买不起,太医不给她,只能找到勉强替补的红枣。

    忱哥哥流了好多血,一定要多吃红枣,多吃就能补回来。

    红枣不怎么贵,一文钱也能买,她可以去膳房帮粗使的仆娘烧火擦碗。

    “呼”

    怀乐鼓起嘴把热气腾腾的饴糖水吹得温凉,把红枣掐成小碎片泡在里面。

    “吹吹凉了”

    她笑吟吟端过来,“忱哥哥可以喝啦。”

    傅忱没动。

    他并没有在梁怀乐脸上找到纰漏,只看到她一腔柔情,她笑起来眸光弯弯,眉目流转,好漂亮,她的嘴巴鼓起来也软软的,看起来很好亲的样子。

    傅忱快要陷进去。

    傅忱比怀乐伤得重,他的手和脸都挂了彩,怀乐想应该是他动起来疼。

    就用勺子舀起来,喂到他的唇边。

    “甜的”

    傅忱别开脸,猛然把药推翻了,小瓷碗碎了,饴糖水和红枣到处都是。

    他吼怀乐。

    “我不需要同情,更不需要怜悯和帮助,尤其是你的,你马上出去。”

    怀乐红起来的眼睛,叫傅忱的心也跟着刺痛。他捂着心口,掌下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有力,他快要窒息了。

    他怎么这么难过,比在梦里还要难过,他好像生了病,一瞬间头晕目眩。

    “忱哥哥”

    “是不是怀乐哪里做得不够好还是碰到你的伤口了?”

    可不可以总是这样凶怀乐,难道是因为醒过来看过来的人不是三姐姐。

    三姐姐怎么会来这里呢。

    “闭嘴!我叫你走!”

    傅忱凶得不成样子,他胸腔起伏着,梁怀惔拿惠沅皇后激他的时候,他都没有生气到这份上。

    暗桩在附近看着,他一点都摸不懂傅忱的心思,小公主对他真的很的是豁出命去的好,殿下不说给她点好脸,也不至于这般糟践小公主的真心吧。

    当然,这番话,暗桩是绝对不敢在傅忱面前多嘴的,傅忱一定会拔掉他的舌头。

    怀乐在原地,她委屈得不行,不知道傅忱为什么要这样。

    她做错什么了吗?

    惹他这样生气,怀乐没走,她还向前一步。

    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傅忱为什么生气。

    傅忱不让她过来。

    “梁怀乐,收起你那副假惺惺的嘴脸,我看着就觉得恶心。”

    “你以为用流几滴眼泪,对我献一点殷勤,替我挡几棍子,给我几颗红枣,对我献一点殷勤,就能骗到我了是吗?”

    “我一辈子都不会上你的当,受你的骗,也不会为你动容,更不看上你,梁怀乐!”

    怀乐的眼泪倾泻而下,她的唇已经被咬破了,傅忱这些话叫她哽咽不已。

    “忱忱”

    傅忱狠狠打断她,“你要我跟你说多少遍!别叫我哥哥。”

    “我不是你哥哥!”

    两人的争吵,将窝在小被褥里的狼崽惊醒了,它眼睛睁得比刚刚大很多,发出让人听不见的绵叫,它还年幼得多,刚出生没多久,只是会跑而已。

    平日吃得少,气息本来微弱,如今这么一折腾,身上的骨头断了好几处,它活不了多久了。

    怀乐央求着太医也给小狼崽看了,太医看怀乐哭得伤心,没说它将不久于人世。

    回答跟傅忱都是一样的,熬药喝了,其余的听天由命吧。

    它睁着骨碌碌的眼皮,看着怀乐,好似在叫她别哭一样。

    它没力气跑出来去舔怀乐的裙摆和她的手心了。

    可惜怀乐沉浸在难以言喻的悲伤中,她没有听见小狼崽的细若游丝的哀鸣。

    她想到三姐姐,终于没有忍住,问出来了。

    “你你是喜欢三姐姐吗?”

    傅忱气上脑了,只要能有让怀乐不痛快,别再他面前哭,哭得叫他无法释怀,心疼不已的事,他都想去做。

    所以也没什么好想好犹豫的,傅忱很快接上怀乐的话。

    他干脆利落不过脑子直接承认了。

    “是,我喜欢你三姐姐。”

    暗桩纵观局势一句话都不敢讲,南梁三公主是个很聪明的女人,要说殿下来到南梁为质。

    南梁的皇室里唯一没有对殿下进行拜高踩低,进行欺凌的便是她了。

    她暗里吩咐底下人不要苛待傅忱,在一次梁怀惔快要打断傅忱右腿的时候,及时出现制止了他。

    傅忱也跟暗桩吩咐过,日后大军踏入南梁,梁怀月不必杀。

    不必杀就不必杀,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语气里是仅仅的考量。

    可眼前这位小公主

    为何要一再□□,避子汤的事情,是给她的,殿下既然与她有了肌肤之亲,莫说给她一些怜惜。

    这般出言伤人。

    殿下明明也是在乎小公主的,他那张靡丽面具下的真实情绪,并不比小公主少。

    他自己不知道吗?

    还是要故意这样做?

    玢王和太子自三日前巴郡吏水一战,两败俱伤。

    殿下吩咐付祈安收网,如今付祈安已经成功策反了玢王军帐里的大将。

    而新太子只得皇帝和新后的怜爱,后宫不能干政,如今皇帝卧病床沿。

    付祈安老谋深算把握朝堂,老臣大部分倒戈,小部分明哲保身,也不敢多管闲事。

    唯独一些寒门支持太子,却也只是没什么权势的墨杆子,只敢写一些义愤填膺的文章含沙.射.影罢了。

    西律的大军已经整顿好了,分成小股来到南梁,付祈安即将不日抵达。

    西律与南梁之间的一场恶战,不可以避免。

    假株钱已经非常成功的卷换了,流入南梁最大的钱庄和堵坊。

    这场交战,西律势在必得。

    殿下有什么顾虑呢?为什么要故意这样说?他看起来也不像是故意的神情。

    怀乐的小脸蛋在一瞬间被抽干血色,落寞站在床塌边,这次轮到她没说话。

    “”

    怀乐一直都知道,她比不上三姐姐。

    三姐姐什么都有,她什么都没有,大家都喜欢三姐姐。

    忱哥哥,她以为傅忱会跟别人不一样。

    怀乐占了他的便宜,他也没有离开怀乐弃她而去。

    他一直在这里,他心地善良,他看到孤苦无依,可怜兮兮的小黄狗也会抱回来,把自己吃的糖鸡蛋给它。

    不,是该说她奢望了,他一开始就是喜欢三姐姐的,他在梦里叫三姐姐的名字。

    也喜欢三姐姐。

    怀乐跟小黄狗是一样的,忱哥哥他只是看怀乐可怜。

    傅忱仿佛看不见怀乐的伤痛,他接着重复。

    “我是喜欢梁怀月。”

    “你能跟梁怀月比吗?有什么资格和她比?你拿什么跟她比?”

    怀乐沉默着,气氛也死寂一般的沉默。

    傅忱心里明明不好过,嘴上的话却不饶人。

    “暂且不说她识得礼数万事都能周全圆满,容色貌美又通音律,至少她说话利索,全然不似你这般愚蠢憨笨,缠着男人不要脸面,单是我说的后面这些就胜你万千。”

    “……”

    怀乐也时常觉得她很差劲。

    但自己想和身边在乎的人干脆利落地说出来,二者完全不一样。

    前者是自卑心痛,后者不亚剜心,好像被人用一盆冰水在寒天雪地里将她浇透。

    怀乐没想过亲耳听到会这样难过,原来在漂亮质子心里是这样瞧她的。

    她说她不要脸面缠着他。

    她只是害怕孤单,不想自己一个人。

    却忘记了这样会给他造成困扰,他原来这样讨厌怀乐。

    “梁怀月什么都比你好,你有什么资格和她比较?!你拿得出来什么和她相论?”

    怀乐被他说得难堪极了,她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握成拳,指尖都掐得很疼。

    她的泪水不停地打转转,布满了血丝。

    这小结巴是丈量他虚弱的时候好说话,想要趁虚而入,他不会让她有片刻得下手之机。

    可是她一哭,那眼泪仿佛砸得不是地板,而是傅忱的心上。

    他想叫她别哭了。

    出口就成了,“你除了会哭还会做什么?”

    怀乐摇头,她努力为自己辩解,她没有那么差,她值得的。

    “不怀乐没有这样无用,怀乐是什么都没有”

    “但是我给给忱哥哥的所有东西已经是我的所有了”

    傅忱无情冷笑,“什么东西?”

    “你给过我什么?一些别人吃剩的吃食和老鼠瞧见都不会去偷的瓜果,破破烂烂的风筝,歪歪扭扭的平安穗?”

    很多,傅忱列举的时候,每样东西都从他的脑子里蹦出来。

    “还有什么?”他的喉咙不易察觉的发干。

    “我不想和你说了,你走吧。”

    怀乐不想承认他说得就是事实,她也不想离开。

    僵持了一会,傅忱抬头问她,“你不走?”

    “好。”他掀开被褥下地,“我走。”

    与其留在这里听着她哭,反复收到奇怪的煎熬的折磨,不如离开,眼不见为净。

    比起来狠和决绝,怀乐哪里比得过傅忱。

    她捞起袖子,努力擦干净眼泪,“我我走”

    步履匆匆,很快就出去了,也没有走远。

    抱着给熬药的罐子,去了最外面的殿门口蹲着熬药。

    拿着蒲扇吹火。

    药熏得她眼睛疼,熏得她眼泪再掉下来,她连蒲扇都没怎么拿得动了,身上好疼,处处都疼,仔细分不清哪里疼,总之她也不想管了。

    药的味道好浓郁,好苦啊,太医给她也有一份药,她舍不得吃,都分了熬出来给傅忱和十七了。

    药气从药罐壶口漂出来,怀乐抱臂在想,一定是她给忱哥哥的药熬的太苦涩了,他昏迷的时候喝下去,醒过来又没有喝饴糖水和红枣,嘴里苦的话,心里肯定也苦。

    怀乐,要乖啊。

    你想想忱哥哥也是待你好的,他也给你找药熬药了,药苦得人舌根发麻。

    喝下去心里肯定是不舒服的。

    怀乐,不要委屈,忱哥哥他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他没有那么讨厌怀乐,他只是不舒服不开心。

    他没有那么讨厌怀乐,都是气话,不作数的,不能作数。

    “没没有讨厌怀乐”

    “不作数”

    单薄的身影一直在颤抖,嘴里念叨着细碎的话。

    暗桩盯瞧了一会,内心五味杂陈,折返回殿内,他刚要跟傅忱交代,就被他一记凶狠的眼风扫过来。

    殿下眼里不是想知道吗?

    算了,殿下不问,还是不说吧。

    怀乐被他撵走那会,她出去的时候,背影很是决绝,傅忱心慌了一下。

    傅忱看向梁上的暗桩,暗桩得了傅忱的暗里的授意。

    很快出去。

    殿内静下来,傅忱感觉自己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想小结巴真的被他撵走了,他想追出去看看,另一方面又在说怎么可能。

    从前小结巴舔小脸皮子跟他说一些花言巧语的时候,他比这重的话都说过,不也是好好的吗。

    她怎么可能撵得走。

    不会。

    她也曾神情奄奄,犹如今日,嗯今天是要更伤心一些,他想去追只是因为她看起来比平时要更难过一点,还有无论他之前怎么说,她都是不反驳,反而和他嬉笑回着。

    今日哭着,哭着问他是不是喜欢梁怀月,这关梁怀月什么事。

    梁怀月或许真的如他口中那般好,好也不关他的事。

    是她非要找不痛快,别怪他出口伤人,话难听了一点,他说错了吗?她结结巴巴是事实啊。

    所以,他没错。

    对,他没错,说得没错,猜的也没有错,小结巴就是刻意来蛊惑他的,梁怀月的事情不就是露出马脚了吗。

    她打听他的喜好,问他是不是喜欢梁怀月,这不也泄漏了,她想要他娶她。

    娶她,怎么可能!

    痴人说梦!简直是荒谬,且不说他将来登基为帝,就说他傅忱的身份,真要娶妻生子也绝不会是她。

    小结巴话都说不清楚,人也那么傻,床塌之事一窍不通。

    只知道一味哭哭闹闹,怎会懂得他的感情啊。

    她若侥幸没存这份心思,好好给他伺候好了,或许看在往日的她对他尽心尽力的照顾上,他可以留她一条小命在。

    再慈悲一些,在身边寻个和她差不多的哑巴,和她一样有缺陷的,娶了她,也好全她个门当户对。

    哑巴配结巴,那个男人应该也不会嫌弃她。

    他要再好一些,还可以在那个男人对她不好的时候,给她出个头。

    所以他并没有错,是她错了,

    是她错了,她不应该存有这份心思。

    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傅忱现在一点都不想再管什么梁怀乐,小结巴,他心乱如麻想着,在为怀乐预设未来。

    一遍又尽力忽视着剧烈的疼痛感,想到小结巴真的嫁人了,她将来对别人笑别人哭,围着那个人转,心里已经不是疼,像是刀刮着肉,在滴血,他又打颤了。

    傅忱没问,暗桩去了没有半刻钟折返,看神情都知道,那小结巴肯定没有走远,只是躲什么角落哭了吧。

    心里稍稍安定,得到片刻缓解。

    落到眼前那只小狼崽身上,他指着地上的小狼崽说,“把它”

    它叫什么来着?这个小畜生似乎是有名字的,梁怀乐起的。

    傅忱绞尽脑汁想不起来了,那个名字他听过的啊,还有些古里古怪的熟悉感,就是想不起来了。

    翻来覆去,画面里只有她给小狼崽起名字时暗喜偷笑的娇容。

    她似乎对那个名字很满意,实在捕捉不到什么字眼。

    看着跟小结巴一样心烦。

    “丢出去,给梁怀乐。”

    说是丢,暗桩还是小心翼翼把小狼崽抱走,在不惊动怀乐的情况下,把裹着小被褥的十七放在怀乐的后面。

    暗桩松一口气。

    怀乐昏昏沉沉的,她现在看什么都模糊重影,蹲久了腿麻了,眼前一黑支撑不住往后倒去。

    后背膈到了一个东西。

    软软的,她有片刻的清醒,强打着精神,跪坐在地,“十十七”

    “我差点就要把你忘了”

    “外面那么冷你怎么也出来了”

    小狼崽快要去了,它在弥留之际,怀乐摸摸它的小脑袋。

    “十七”

    怀乐把他抱在怀里。

    “十七”

    十七,十月初七。

    是忱哥哥的生辰,他或许自己都不记得。

    怀乐知道他生辰的时候,傅忱的生辰已经过了。

    怀乐去求平安符的时候,收了她珠钗的小太监好心告诉怀乐。

    求平安符,是要在承安庙平安神底下写下那人的姓名,外加他的生辰八字,才能更加灵验。

    怀乐还愁怎么才能弄来傅忱的生辰八字。

    她刚说出来傅忱两个字,小太监就直接告诉她了,“西律质子殿下吗?”

    怀乐点头说是。

    小太监说,“我知道啊,他是寒顺年十月初七生的。”

    “之前他刚来南梁的时候,很多人私下说过呢,寒顺年十月初七,据说西律质子出生的时候,西律天现祥瑞,传得神乎其神,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祥瑞。”

    “指不定是假的。”小太监很是不屑撇嘴,“要真是天降祥瑞,怎么还会被人当作质子送到南梁。”

    “应当是西律那些人编出来的瞎话,专哄傻子的。”

    怀乐没管小太监说的什么,她记住了傅忱的生辰。

    今年得十月初七已经过了,没关系,还有来年,忱哥哥平平安安不惧鬼神,后面的岁岁年年。

    是怀乐藏的私心,她盼着和傅忱的岁岁年年。

    平安穗还在她身上。

    来年过生辰的时候,要给忱哥哥煮长寿面,再加个蛋。

    “十月初七。”

    忱哥哥不记得也不碍事,怀乐会帮他记得的。

    “十七药药熬好了”

    小狼崽是忱哥哥给她找来作伴的,三个,一个都不能少。

    怀乐用手提起盖子,她身上很冰很冷,她的知觉在消退,药罐的盖子很烫很热,她都没有察觉到。

    “我给你倒吹凉喂给你喝,喝了药就会好了”

    “你要撑过来十七”

    怀乐给十七喂了药,抱着它坐在殿门口,守着药罐。

    傅忱一刻都不想等了。

    付祈安已经准备妥当,大军已经踏入来南梁的官道。

    暗桩将信递上来,“付大人说,快马加鞭,精兵铁骑三日便能抵达汴梁的正宫门,这三天内,要靠您来布控了。”

    “乱子出得越大越好。”傅忱读完了信,递过去,“烧了。”

    他靠着墙。

    三天太长了,两天绰绰有余。

    他也不想再和小结巴在这里周旋,他再停留下去,迟早有一天要疯。

    他已经不想面对她。

    “收拾东西吧,今日入了夜,我们便离开,出了宫门在”

    他原本想说在这里放一把火,却不知道为何生止住了话音。

    从这里放火是最好的,偏殿很快就会点燃,少有人来,等到火势蔓延起来等到被人发觉,绝对滔天。

    扑灭火势绝对需要耗费至少两个时辰,任由偏殿烧是不可能的,偏殿蔓延过去就是汴梁几处宫嫔的住处,届时宫内的人都往这边来,一团乱时,他就可出宫。

    但是这小结巴呢?她能跑掉吗?会被烧死的吧。

    “”

    “殿下?”暗桩还在等他的下言,傅忱忽然的沉默了。

    傅忱哑然于自己的心软,片刻回旋过来,他怎么能心软!死不死都是她的命。

    心疼习惯了,贞洁癖到底能不能能治,待付祈安来了,他要好生问一问,能不能治。

    他快要被折磨死了,到底要怎么治!

    最终傅忱牙一咬,“烧!”

    他如今要做的就是把南梁颠覆了,优柔寡断,最终害得只是他自己,一个小结巴而已,有什么重要的。

    死就死了。

    逃不逃得过都是她的命。

    暗桩只听一个烧字,愣问,“烧哪里?”

    “烧这里。”

    傅忱没有一丝犹豫。

    暗桩大吃一惊抬头,“殿下?烧这里?”

    傅忱反问他,“对,就是烧这里。”傅忱越发笃定了,烧掉这里,把这里的一切都烧掉,说不定烧掉就好了。

    烧掉他犯心悸心疼的病就会好了。

    “有什么问题?不能烧?”傅忱反问他,语气咄咄逼人,要是暗桩敢多说一句,他就立刻把暗桩杀死。

    暗桩咽下一口水,“没有,没有任何问题。”

    “那就烧。”

    “你要安排妥当,找很多的火把,枯柴,烈酒,一点就着,断断不要出什么岔子,一定要确保火势能够瞬燃,叫人难以扑灭。”

    火势大成这样

    暗桩想起来,门口那个窝蹲着的背影,小公主能跑掉吗?

    殿下真的要她死吗?

    傅忱吩咐下来的话语很平淡,公事公办。

    单看他的脸色是看不出来什么问题的,暗桩低头只看到他袖子里面的手,他没有花眼的话,殿下的手掌攥成拳,上头的青筋蔓延,根根鼓起来。

    暗桩冒着被杀死的风险,想到那个替他主子挡棍,熬药的小公主,硬着头皮问了一句。

    “殿下,属下放了火,小公主要救吗?”

    小公主三个字一出口,傅忱的目光立刻飞到他的脖子上。

    “她没有长腿吗?用得着你救?”

    来挡棍都能跑那么快,她会跑不掉?她命那么硬,她胆子又小,也不是真心的对他,肯定会跑掉的啊。

    人到了生死关头,怎么可能跑不掉。

    “死了死了也是她的命,用你管吗!”

    暗桩不过问了一句,傅忱不断的往下崩出口训斥,他的声音大,已经控制不住自己。

    “你为什么要替她说这些!”

    “她是南梁人!她是宣武的女儿,不该死吗!用得着你去替她操心?她那么厉害。”

    暗桩觉得傅忱这些话,不是对着他说的,更像是他是对着他自己说的。

    殿下自己也摸不清对吗?

    可是小公主死了就没了,命只有一条,万一真的没跑掉,殿下会怎么样?

    暗桩敢想,却不敢再问了,傅忱此刻处在暴怒的状态,他双目赤红,看起来犹如困兽在做斗争。

    前些时候都风轻云淡的,他不过是多嘴一句,殿下真的不在乎,又何必朝他吼,主子的事情是不容质疑的。

    他问一句已经是逾矩了。

    暗桩听命行事,应下,“是。”

    傅忱坐下来,安静了一会,他又接着吩咐道。

    “明日安顿好了,偏殿着火一事,宣武为了安定人心,必定会亲自上朝,你吩咐朝上的人联合肱骨大臣上谏言,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抖出梁怀砚和古依兰的事情,把查到的手上的线索全都放出去,宣武就算被女人迷昏了头,也不会全然不信。”

    “做完这些事情,你去替我办件事情。”

    暗桩跪着,“殿下请吩咐。”

    傅忱的声音很轻,“去筹备一场婚事需要的东西,大军就踏平南梁当日,我要在汴梁皇宫成亲。”

    暗桩傻了,他完全跟不上傅忱,“殿下和谁?”

    傅忱停了一会,他平淡说出梁怀月的名字。

    暗桩,“”

    “一切都要最好的,凤冠霞帔,聘礼什么都要够,我傅忱成亲,什么都要最好的,不允许出现一点瑕疵。”

    “是。”

    傅忱有他的考量,梁怀月是要留的,娶了梁怀月正好,博个两邦交好的名声,梁怀月好歹也能为他登基做点好。

    梁怀月聪明,能够帮他打点宫内,一切都井井有条,会省下他许多事情。

    那小结巴就算了吧。

    她什么都帮不了他,出不了什么力。

    傅忱抬眼看过去,她哪里都不好,她洗衣裳慢,很久才能洗好他一件外衫,修窗桕也能把自己摔个半死,烧黑炭也能烫到手,什么都做不好,风筝也要靠人修,挂树上也没本事取下来,爬个梯子也怕。

    梁怀乐。

    如果没在火里死掉,侥幸逃过一命,那就跑吧,我傅忱并不欠你什么。

    我不杀你,放你走。

    你要跑得快快的,滚得远远的,南梁和西律,快要结束了,一切也该结束了,傅忱抹上脸,不知道为什么他触碰到了一片冰凉。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怀乐要“死”了。

    (正式虐男开启)

    帮忙挂一下我瑶瑶的文

    ——《非正式诱想》by幸远

    大学毕业的第二年,陈韵被迫参加两家人的“单纯吃个饭”相亲会晤,双方父母握手过后,相谈甚欢。

    “乖乖女”陈韵默默低头吃饭,十分钟后父母口中的“海归优质男青年”才姗姗来迟。

    亲妈伸手一打:“光顾着吃,还不快给人家自我介绍一下!”

    陈韵抬起头,看到那位……大学时期被她甩了的第n号前男友。

    西装革履,姿态矜贵,文质彬彬。

    二人目光交汇,陈韵挤眉弄眼,让人千万别露馅。

    然而言锦程收回视线:“不用自我介绍了,我跟韵韵大学谈过一段儿。”

    自称“没谈过恋爱”的陈韵一道晴空霹雳。

    不免让她想起……大学时期因为听说“金融系系草很难追”而特地尝试,追到后直接把人甩了的这段孽缘。

    更可悲的是,这男人竟然是她的投资人。

    冤冤相报何时了,职场如战场,能伸能屈,方得始终。

    等着吧,姐能拿捏你一次,就能拿捏你第二次。感谢在2022-04-20 22:15:19~2022-04-21 23:14: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胖嘟嘟左卫门 6个;南月 4个;霍霍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一切都是早就筹谋好的, 按照原来的计划应当要再等上几天,不用这般着急。

    好在前些时日宣武帝因着黎美人的事情,贬了钟官, 就比原来傅忱算好的日子,提前拿到了上林三官的官章。

    再加上后来顶上的钟官位置的人又是傅忱亲钦的推手,自然是事半功倍。

    傅忱吩咐过后, 暗桩识趣退下,他往外掠走时,不忍心又瞧了一眼在外头的小公主。

    她抱着小狼崽, 动作也是微弱的, 好像一座认真守候着这座殿门的小石桩。

    但暗桩知道不是。

    她只是在等着傅忱的药凉, 怀乐跟小狼崽碎碎念叨的时候, 她说她不敢再用嘴吹了。

    她念叨着,忱哥哥有洁症,应当是怀乐用嘴吹饴糖水叫他嫌弃。

    小公主又看了她身上没有换下来, 尚且沾着血和泥的裙衫。

    她给傅忱倒药的手洗得干干净净,倒好了药,就把药放在那里, 她也抱臂等着。

    浑然不知她穿得那么少, 她自己也会冷,唯一的温热都给了怀里的小狼崽。

    药终于等凉了, 怀乐撑着手臂站起来。

    “十七”

    十七动了动, 它嘴巴张得很小,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回怀乐的话了。

    “十十七”

    怀乐眼前一黑, 晃了好久才站稳, 白得毫无血色, “药不能撒了”

    药越熬越淡, 能熬出来的都珍贵,撒了就没了。

    十七和忱哥哥还指着它呢。

    “十七你在外面等等我好不好”

    忱哥哥不想看见怀乐,她守着忱哥哥吃了药就出来。

    十七这次一点反应都给不到怀乐了,他闭上眼睛,只有很认真摸着屏息感受,才能察觉到它腹部微弱到忽略不计的起伏。

    “十七要等我”

    怀乐把小狼崽放在偏殿过去没多远的大石狮子底下,小被褥裹着十七,这里不冷,怀乐摸摸小狼崽的脑袋。

    她也没力气说话了,一天的折腾叫她精疲力尽。

    如今累得眼皮子又重又沉,每抬一步,每动一下都感觉要用尽全身的力气,疼得咬牙手抖,好想睡过去。

    “”

    有冰冰凉凉的东西掉在了怀乐的脸上,很轻柔,但是很冰。

    怀乐的睫毛颤了颤,她迟钝地抬起手碰了碰,仔细辨认着。

    “雪是是雪又下雪了”

    随后往周围看了看,飘絮一般的雪,忽下起来了。

    暗桩看着怀乐张开手臂,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她整个人苍白的,几乎要和这里融在一起了。

    要不是身上染脏的衫裙,几乎难以辨认出她在这里。

    看得出来飘起来的雪叫怀乐高兴,她想在飞雪里跑跑跳跳,犹如以前好的时候,为着一件细微的事情,在傅忱身边蹦起来。

    可她现在跳不起来了,她全身的力气都凝聚在手上里那碗药汤,生怕洒出来。

    她每一步都走得无比缓慢,小心翼翼,迈得步子又小。

    暗桩神情复杂。

    他很担心这把火在偏殿烧起来,小公主真的跑得掉吗?

    跑不掉,殿下会如何,暗桩出殿门时,他都不敢看傅忱的脸色,至少,他从未见过傅忱如此失控的样子,

    这仅隐忍之下露出来的三四分失控,他便开始疯魔。

    “”

    许多事情的确是旁观者清,但殿下行事向来是他只是个听命行事的死士,主子所做出的决断万万不容置喙。

    暗桩跟傅忱的时日有三年。

    除了知道他眼力毒到,手腕强劲,武功高强之外,大抵也是有些了解傅忱脾性的。

    他对于在意和不在意的事,暗桩能够感知一二分。

    殿下明明在意小公主却要娶三公主

    怀乐进殿后,暗桩也没停留多久,很快离开,罢了,或许事情不会到那样的境地。

    还没到入夜,殿下的心意会改变也说不准。

    “”

    怀乐给傅忱上的金创药,也不知道她藏了多久,敷上去许久没见效不说,就连药味淡到几不可闻。

    能够止下来血,仅仅是因为她往伤口上敷的金创药特别多,药混合了血凝成痂,生生将伤口给堵住了。

    暗桩重新给傅忱清理上了药,熬过了梦魇,如今他才的确是好很多,傅忱的身子强劲,底子又好,面色逐渐红润。

    身上慢慢好过,心里的悸痛却没有半分消减。

    “梁怀乐。”

    他低低喃唤一声她的名字。

    维持坐着的姿势,很久很久,杵着膝盖骨的手臂已经青紫,傅忱都没什么反应。

    外头下雪了,飞絮飘进来,傅忱往旁边看,

    那扇窗桕一直没有修好,踢坏的凳子也没有修好。

    有几次夜里漂了雨,那雨很大,许多雨水涌进来,他醒了没有睁眼。

    明明傅忱睡得塌离窗很远,怀乐依然翻起来,她力气小还非要去尝试,拖拽傅忱躺的塌尾,要挪开一些,怕雨淋到他。

    那时候他躺着笑,现在依然也想笑,这床塌本就重再加上他,能拽得动么?

    谁知道还真给她拽动了。

    难怪她可以洗得动大被褥。

    挪了一小截,她气喘吁吁停下来,靠过来观察傅忱。

    又很小心观察傅忱醒没醒。

    她的呼吸尽数撒到傅忱的脸上,少女的馨香萦绕在他的上方,淡淡的,属于她的。

    离得那样近,差一点,傅忱以为她要偷偷做什么了?

    他的心跳忽快了,心里竟隐隐有些说不名的期待。

    他的喉结滚动,傅忱以为就要发现,小结巴突然收回去了。

    傅忱无趣扯了扯嘴角,眼角掀开一条缝。

    只见她她拍拍胸脯,吐了吐舌头,还说呢,“还还好没醒”

    傅忱,“”

    雨淋不进来了,她还要守在傅忱的外面睡。

    小小的身板能挡住什么,她真的很自不量力。

    怀乐端着药,轻轻叩响了门扉。

    “忱”

    声音微弱似蚊虫。

    忱哥哥,她是不是想喊。

    傅忱默不作声,心里却下意识接上她的话。怀乐又小声跟他打招呼,“我我进来了”

    傅忱的目光不经意一直随着她,怀乐低着头走过来,她的步子走快了很多,处处扯着疼,还有些想呕吐,又生生咽了回去。

    乌黑的发上沾了很多白色的雪,她依旧穿得单薄。

    “药凉了。”

    “没用嘴吹是放凉的”

    傅忱没接,和她送饴糖水一样,就在没多久之前,她也是站在这里,被傅忱驱赶和质问。

    怀乐对这块地,已有了些不好的阴影。

    怕和担忧之间,她显然是更担忧傅忱的伤势,便开口劝他。

    “忱”

    “不不要生怀乐的气了好不好吃药吧吃了药就会好了”

    傅忱一句不搭理,他看到怀乐眼角泛了红。

    这小结巴还真是一条道走到黑了,撵出去又进来,她又来干什么?

    怀乐本来不想再说的,为了叫他能乖乖喝药,她换了个说法。

    她想着傅忱喜欢三姐姐。

    她的指尖抠着碗壁,干巴巴说道。

    “你生着病三姐姐不会来的喝药好好喝药身体养养好了三姐姐三姐姐若是不来看你你便去看她也是可以的”

    傅忱以为,他话说到明面上,说得那样重,这小结巴不知廉耻,就算不会真的和他撕破脸,大抵也会生一段时日的气,不会进来再叫他心口泛疼,难受了。

    不成想,她竟然越挫越勇,这才多久,她便好了,不,她不是真的气,寻常的女子决绝不会这样。

    她就是来蛊惑他的,知道他难搞,便越发舍得下心思。

    “喝药吧三姐姐不来你不去怀乐去去帮帮你叫三姐姐来好不好”

    “下雪了”

    傅忱知道下雪了。

    他闯入汴梁的偏殿,那时也还是下雪天,后来转成了雨,又过了几日晴好的天。

    如今他要走,汴梁的天从前几日便又开始急转直下了。

    午时可能不觉得,早晚的时候最明显。

    他前两日总还在想。

    早晚时候,小结巴都在殿内,她约莫是怕他倚在罗汉塌上瞧书的时候冷,总是把屋子里烧得热热的。

    傅在屋内的时候,傅忱着一件单薄的薄衫都觉得热。

    偶尔冒几颗细汗,瞧研赋水论瞧得入迷,也不觉得,只是感觉细汗划落的有点痒。

    没等到傅忱伸手拂去额上恼人烦的细汗,一双软绵绵的小手捏着帕子在他前面,已经将他擦干净了。

    不好的黑炭烧起来的总是浓烟滚滚,怀乐拿着红罗扇,在殿外烧好,把还在冒烟的黑炭烧过了,她才端进来。

    炭盆里的红炭分成好几盆,搁在殿内的每个角落,怕他踩到,还特地在炭盆旁边放了醒目的物件。

    “你喝了药我给你堆雪人看你喜欢什么样的雪人怀乐都会”

    “小兔子小狐狸胖娃娃”

    她的声音梗了一下,“如果不喜欢怀乐也可以给你堆个三姐姐”

    她哄着傅忱,“喝药好吗?”

    傅忱看着她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话越来越弱,心里的烦躁的怒意顿起

    他恨急了自己总狠不下心,也恨极了怀乐总向他献好的样子。

    傅忱目光阴沉如水,他接过药碗,当着怀乐的面,将它倒在地上。

    “”怀乐愕然怔看着他。

    倒干净最后一滴药汁,他把碗重重地搁在桌上,

    “可以滚了?”

    怀乐眼里含泪看着他,她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哄好傅忱,只知道她的心碎成了稀巴烂。

    漂亮质子太坏了。

    怀乐想要为自己找借口,如论怎么找,这一次,她都无法说服自己,捂着嘴哭着跑出去了。

    傅忱叫住她,“梁怀乐。”

    怀乐脚步顿住,她扭过头,一双水凌凌的眸子转过来看着她。

    她心里疼,那双无辜下垂的无端惹人怜爱狗狗眼总还是含着期许。

    “”

    傅忱无法与她对视,他撇开头,硬着声音给怀乐丢了句。“滚出去,滚远点,就别再进来烦我了。”

    “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

    傅忱没看,只在压抑不住的抽噎声和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能听出来,她跑了。

    心里好似空了一块。

    一直到入夜,都是静悄悄的,雪一直飘着。

    她没有再回来。

    殿内的炭熄了,只剩一片冷掉的灰烬。

    傅忱没什么东西收拾的,他手上拿了平日里看的赋水论。

    这期间那小结巴一直没有回来,傅忱往外她常蹲的位置那地方看了一眼,随即垂眸。

    “殿下,准备好了。”暗桩手里拿着火把。

    没需要多大功夫,偏殿许多地方都有枯柴,他浇了很多加料的烈酒。

    一点就燃。

    傅忱接过火把,暗桩惊于他是不是要自己动手。

    傅忱面色无常,扬手一丢,火把栽进雪里,瞬间灭了。

    暗桩心里落了一口气。

    没等他安定下来,傅忱转身即走,暗桩连忙跟上。

    傅忱斩钉截铁道,“今夜动手。”

    暗桩以为他说昏话,“?”

    “殿下,我们的人马还没有到,此时动手会不会打草惊蛇。”

    傅忱面色看起来正常,语气很稳,喝平时吩咐他去做事的语气一样。

    所以呢到底是什么时候动手?

    “付祈安饲养的精兵铁骑向来以快著称,他跟我说三日,那便是一日。”

    暗桩大惊失色,“付大人瞒您?”

    傅忱漠然,“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不至于。”

    瞒不瞒的不用多想,付祈安老谋深算,傅忱找他的时候,已经摸清楚他的性子,对他足够了解。

    他可是老狐狸,说的话向来有深意。

    看完信,傅忱便明白了,三日是幌子,他必然会早到。

    他是被小结巴气傻了,才会胡言乱语,瞎说一通,真要到几日后,只怕南梁发觉,早准备好对策。

    那他和付祈安的里应外合,就会成了被动的瓮中捉鳖。

    今日酆馆设宴,正是他们没有防备的时候,梁怀惔收拾了他,也绝想不到他在这时候反。

    这是南梁防备最弱的时候,也是最好的下手时机。

    “殿下之前的吩咐还需要做吗?”

    暗桩在心里捏了一把汗,他这回是完全跟不上了,哪句是真的?哪句又是假的?

    烧偏殿没烧,联名上谏,眼瞧着是不用了。

    所以殿下是被气昏头了,给他说的都是没经过深思熟虑的话?

    那成亲?

    暗桩刚想到成亲,没等他想好怎么问,傅忱便开口提到。

    “您今夜不必跟我动手,去筹备成亲需要的东西。”

    还要娶?!

    娶谁?

    暗桩换了个问法,小心翼翼,“嫁衣尺寸也是按三公主的吗?”

    “嗯。”

    傅忱所料不错,他刚从秘道出来时,信里提到的三日后碰头地点窝泱泱一堆人马。

    为首之人一身银甲坐于马上,笑得又坏又张扬,老狐狸付祈安。

    他见到一身黑衣劲装,面色无华的傅忱,很有深意说了一句。

    “倒是没迟。”

    ………

    夜里宣武帝还在榻上酣睡时。

    傅忱带领着人已经破了正宫门杀进来,踏入了汴梁的皇宫。

    付祈安的确只带了精兵,但绰绰有余。

    西律的大军对主要拨过来的军马,在南梁援军的官道设了埋伏,如今对上了,正酣战中。

    梁怀砚府邸在外,收到风声,他深知自己不会武,躲得很快,如今只有宫内的梁怀惔和起央追在应战。

    瞧见西律的旗,就知道是谁了。

    “必然是傅忱这个贱.种!”

    梁怀惔咬牙切齿,砍人像砍菜花,他以一敌十。

    但力有尽时,渐渐寡不敌众,起央追观着局势不对,拉着他撤退。

    “衡之,对方来势凶猛,不要恋战!”

    “西律的人马从正宫杀进来,那方还能拖延一阵,你与傅忱积怨已深,万不能落到他的手里,随我走!”

    梁怀惔挣开他的手,堵着没动。

    他吩咐了人去找怀乐,如今人没有回来传信,他不会跑。

    起央追劝不动他,梁怀惔彼时杀红了眼睛。

    “梁衡之!”

    涌进来的人越来越多,起央追大喊他。

    “你那大哥明哲保身早就跑了,你要死这,岂不是亏大了。”

    “快尽早随我出去,要想回来,就去调度你南梁的人马,别再做一些有勇无谋的蠢事!”

    梁怀惔不应他,起央追正想要不要将他打晕,这是有个仆役冲到这边。

    “殿下,偏殿空旷,没有找到她。”

    起央追瞪大了眼,他即刻反应过来她是谁。

    “我说你留在这犯傻,不是为了守你老子,是找那小流莺啊?”

    “她会去哪?”

    仆役摇头。

    事态刻不容缓,“殿下,我们该撤了。”起央追趁热打铁,“她胆小呢,肯定会躲得好好的。”

    梁怀惔稍思忖,一咬牙,看着两军人数对比,“撤!”

    他带着人往北宫门跑,随即停下来,吩咐人道。

    “傅忱敢在这时候起兵,必然筹谋已久,他趁人不备,我遭他反降一军,你去把他的质子府一把火烧了,我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牛鬼蛇神!”

    “是。”

    怀乐一直没走,她就在偏殿的那条小甬道里待着。

    怀里的的十七已然没了声息,她自己都跟游魂似的,一点没有发觉。

    昏昏沉沉当中,听到很多乱麻麻的声音。

    有人说,“走水了!质子府走水了!”

    “敌军打进来了!”

    “快跑啊!”

    “跑啊……”

    怀乐听到质子府,想到傅忱,她霎时睁开眼睛,一路爬着出了甬道,外面浓烟滚滚的。

    质子府怎么会走水呢?

    忱哥哥!忱哥哥在不在偏殿!

    她回去看,找遍了整个殿内都没有看到傅忱的身影。

    急得原地打转转。

    敌军真的打进来了,所有人都在往外逃窜,嘶吼惨叫声,此起彼伏。

    只有怀乐不要命的往前冲。

    她朝质子府的方向跑,两条细弱的双腿发着软,还抱着十七。

    她只想着要救傅忱,要救傅忱。

    如今没有人顾得上扑灭火势,怀乐到这里的时候,火光冲天,面前燃得噼里啪啦。

    她哭着喊。

    “忱哥哥.!忱哥哥!”

    没人应她,怀乐没有丝毫犹豫,放下十七,一头猛扎冲进来火里。

    这是傅忱在的地方,他不在偏殿肯定在这里,“咳咳”

    “忱哥哥”

    “你你在哪里应应我”

    怀乐没来过质子府,也不知道傅忱的寝殿,只是一路横冲直撞,四处搜寻。

    烧断的木头,砸了下来,擦过她的手臂,后背,衣裙都冒起来火星子,她的发尾也被烧焦了。

    浓烟顺着她的嘴巴,鼻腔涌入她的五脏六腑,她的眼泪呛出来。

    每一口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疼。

    在火里奔逐的她是那样渺小,那样无所畏惧

    因为那个男人。

    她又变成那个力气很大,跑得很快,什么都不怕的梁怀乐了。

    质子府每个地方怀乐都找了,她没有看到任何地方有人,或者说人已经被烧化了。

    恐惧,绝望,空白,不断涌入她的脑海。

    她找不到傅忱了。

    “忱忱哥哥不见了我找不到他了”

    她有些恍惚,人怎么会突然消失不见了呢,不会的。

    十七都还在呢。

    她终于想起来十七了,“十七”

    怀乐从火光里冲出来,她的脸被烤得红破了皮,手也烧伤了好多。

    上手一摸,她摸到了一片僵硬的冰冷,毫无动静,冰到僵的小狼崽。

    没有一点心跳。

    十七死了

    十七怎么死了呢?

    身后是一片火场,身前是纷纷而落堆砌起来的雪融,怀乐默了好久。

    忱哥哥和十七都不在了。

    哇,怀乐忽然很大声哭出来了,哭得那样撕心裂肺,她的哭声又哑又磕巴。

    用尽全力守候的,短暂拥有过,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她摸出来怀里的平安穗,紧紧攥在手心里,捧到心口上,仿佛能找到一点寄托。

    怎么会这样。

    这条没有尽头的宫墙,怀乐不知道是怎么走的,她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哭不出来了。

    终于扛不住呕出一大口黑血,一头栽了下去

    汴梁皇宫在一夜之间大洗牌,梁怀砚不来,梁怀惔带走了皇宫的守卫,傅忱和付祈安很快拿下这座皇城。

    血腥味浓郁得无法消散,地上都是死人,血聚集成小河,淹到人的小腿肚子。

    宣武帝在睡梦当中被擒,酒都没醒完,被人五花大绑。

    黎美人和后宫妃嫔被囚.禁在后宫含元殿。

    手下副将在整顿清兵,西律人马损失没有那么重,地上的尸体大多数都是南梁人。

    付祈安踩过一节断肢,活动着脖颈,神色倦怠。

    “吁,真是够呛的。”

    暗桩听从傅忱的功夫,正在布置喜堂。

    付祈安扫过旁边表面强装镇定,暗里已经抖得不行的梁怀月,转头不解问傅忱。

    “你非要今夜成亲?”

    傅忱搁下手里的剑,沾着血的俊脸隐在霞光中阴暗不明,“是。”

    他今日非要。

    不就是贞洁癖吗,都是宣武的女儿,他挑个好的放身边,他很快就会好了。

    他快要好了。

    娶了便好了,娶了就和那个小结巴没有任何纠葛了。

    不会再心痛了。

    他杀了这么多人,夺到了南梁,如今仅差登基一步,便能占到那块高位,他居然开心不起来,他为什么开心不起来。

    一定是小结巴在作祟。

    “成啊,喜酒也可以当战酒喝,双喜临门。”付祈安无所谓。

    宣武帝被押解上来,一干人等,今晚受邀在列喝得醉醺醺的文武百官。

    宣武一眼看向傅忱,嘴被堵上,支支吾吾也不知道骂个什么。

    梁怀月哭过,她几乎要吐了,傅忱没跟她说什么,只吩咐人带她下去,给她涂脂抹粉。

    在两个时辰内,染血的汴梁皇宫已经被冲洗干净。

    喜堂也布置完毕,来的宾客少之又少。

    傅忱没换喜服,今夜,他身上的衣衫沾了很多人的血,已经足够红了。

    梁怀月披上盖头,由人搀扶,就在正殿内行礼。

    “叫乐师吹奏,我要喜调的升曲。”

    付祈安就在旁边看着,虽不解,但他顺傅忱的意,找人拿筝和萧,看他脸色绷如拉紧的弦。

    付祈安想,大概是这些年在南梁被人折磨压抑太久了,需要要找释放。

    那梁怀月是南梁最好的女人,傅忱如今打败了南梁最强的男人,所以成亲是征服,对南梁女人的征服。

    礼乐声还未响起,殿内鸦雀无声,正此时,殿外忽传来一阵喧叫。

    是原本负责清扫积雪遭付祈安打发去清点南梁死人数的宫人。

    他回来了。

    连滚带爬,口齿不清,嘴哆嗦活见鬼一样,颠颠撞撞跑进殿,指着外面,手在抖。

    “质子府外.……”

    “怀怀乐公主死了!”

    第23章

    傅忱要的喜调的升曲, 乐师们刚吹起来一个音,甚至都没有完整成调子,便戛然而止。

    突兀的筝乐刺挑在人的神经上。

    在场所有人都被连滚带爬滚指着外面鬼喊的宫人吓到了。

    但没有人敢说话。

    扫积雪的宫人似乎跑了一路累极了, 又惊吓过度,他的腿像面条一样软,脸上鼻涕眼泪撕裂。

    到殿门口几乎是匍匐爬着进来的。

    一时之间殿内鸦雀无声, 静得针落可闻。

    都快要拜堂了,虽说今夜死的人多,但在这时候忽然打搅过来, 不知道伫立在那, 脸上沾着血如同修罗一般男人, 会如何处置这个不懂事的宫人。

    怀乐公主?

    傅忱听到那个名字短暂耳鸣了一瞬。

    谁?

    那小结巴吗?她怎么了?她又怎么了?她来了?

    傅忱打了个冷颤, 怎么又听到有人叫梁怀乐了。

    他都要成亲了,为什么她不来都有人提到她的名字。

    生生要他不好过是不是,他摆脱不了她了是不是。

    不是让她滚远点吗?她怎么又出现了。

    他说过了啊, 他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她。

    她都哭着跑出去了,阴魂不散了吗,非要在他身边转转。

    傅忱脑门突突得疼, 疼得他快要死掉。

    他明明都要好了。

    一有人提到梁怀乐这三个字, 他耳边就响起她的声音,她蹦蹦跳跳跑过来的身影, 她一直跟在她后面, 看不见她时,都能听到她的声音。

    她说起话来叽叽喳喳的。

    总喜欢不停地叫他, 怎么赶都赶不走。

    忱哥哥这个鱼丝最好吃了, 忱哥哥闻闻花香吗?忱哥哥的衣衫脏了, 阿乐帮你洗好不好?忱哥哥好厉害, 忱哥哥能看得懂阿乐看不懂的字。

    忱哥哥可以帮阿乐把风筝取下来吗?阿乐的风筝上的愿望和忱哥哥有关哦。

    忱哥哥忱哥哥

    站在他旁边的暗桩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几乎是下意识将目光放到自家主子身上。

    一眼扫过去,他看着没什么变化,但仔细看,就会发现他整个人脊背很奇怪,他绷成一个特别僵直的状态。

    但暗桩心里隐隐不安,他不确定傅忱有没有听清。

    没听到?他怎么不喊继续,听到了?他怎么那么宁静,一点反应都没有,宁静到人觉得可怕。

    付祈安最先作出反应,“?”

    他皱眉起身,抬手扶着脖子扭了扭。

    提了一把还在带血的佩剑,将剑架到地上很没规矩的宫人身上,语气骤然降下来。

    “找死吗?没瞧见里头在办什么事?”

    谁死了?

    今夜死了那么多人,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数个死人数都能被吓成这样屁滚尿流地跑回来。

    那宫人摔了好几跤,宫帽没了,头发撒下来,显然是被吓得不清,脸色苍白。

    如今又被剑压着脖子,直接吓得两腿发抖,抖到失禁。

    他不断哆哆嗦嗦重复,“质子府质子府被人烧了”

    “怀乐怀乐公主死了!”

    死了,扫积雪的宫人本来就胆小,西律的人马一杀进来,他立马就钻进耗子洞里躲了起来。

    谁知道被人抓了出来,付祈安看他瑟瑟发抖的样子好玩,非要折磨他,叫他去数数南梁死了多少人。

    不去就杀了他。

    为了保命,他去了,硬着头皮数到一半,实在害怕,他便想着跑,他想着如今宫内最安全的地方必然是西律质子从前待的质子府。

    谁知道才去到哪,就看到浓烟滚滚,被大火烧得只剩下几根黑木的宫殿。

    脚下没留神,谁知道踩到了一个硬梆梆的“东西”。

    低头一看,是个人,是个死人!

    在堆积起来的雪地里,披头散发,浑身脏得不得了。

    一张还挂着泪痕的小脸蛋冷僵了,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布满了血丝,浑身上下有着大大小小的烧伤,下巴全是黑血,已经干涸了。

    怀里抱着一个同样死掉的小畜生,只是她怀里的小畜生被她护得很好,睡得安详。

    她整个手握成拳状,紧紧攥着一个东西,不知道是什么。

    她好像曾经极力往前跑过,也好像奋力在抓紧什么。

    她死的时候并不安宁,死不瞑目。

    这样死去会化成厉鬼的。

    扫积雪的宫人吓得大叫,他认出来了,是偏殿的小公主怀乐。

    只是不知道她死了多久,向来是没有人在意她,或许死了很多天。

    付祈安又重复了一遍,“什么公主?”

    “怀怀乐公主”宫人哽咽着,描述她死时的惨状。

    “她死了死不瞑目,她的眼睛瞪瞪得好大在雪地里”

    相对于死掉一个南梁的公主,不曾谋面的公主,付祈安没什么反应,在他眼里就跟死了一个小蚂蚁没什么两样。

    随意摆摆手,“死便死了。”

    他往地上扫了一眼,瞧着酒醒了大半的宣武帝,怀乐公主是他的女儿对吧,死了他一点反应都没有。

    眼下只顾着他旁边大了肚子的胡女。

    那什么公主的这一堆至亲血肉可没有谁哭,她们只担心自己眼下的困境。

    只是质子府

    付祈安收了剑,叫人把这个晦气的宫人杀了丢出去,他走到傅忱面前。

    “质子府被人烧了。”

    傅忱脸色一直如常,付祈安不了解他,看不出什么异常。

    他说,“哦。”

    极淡极淡很平常没有什么起伏的一声哦。

    哦就是没什么重要的了,也是,质子府就像是一块囚地,烧了好。

    南梁的人,就算是公主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死便死了。

    南梁的人都不难过,他们西律的人操什么心。

    付祈安听着没什么不对,他问傅忱。

    “继续吗?”

    暗桩的眼皮一直猛跳,宫人重复那么多遍,殿下肯定听到了。

    小公主没了,小公主怎么没了,她怎么死的,殿下没有放火,她死在战乱里吗?

    谁杀了她?

    暗桩虽然对怀乐很同情,但是傅忱没有吩咐,他不敢私下关照怀乐。

    “哦。”

    付祈安,“?”

    “你哦什么?这场亲事还要继续吗?”

    刚刚的事情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傅忱想说继续,继续啊。

    他再次张了张嘴,却口干舌燥,他失声了,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仿佛被雷击中,他愣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整个人木得一团乱,胸腔剧烈翻涌着。

    脑子里一直回荡着,刚刚那个宫侍说话的声音,他说什么?

    他说梁怀乐死了。

    死了。

    那个说话磕磕绊绊的小结巴死了。

    死了?

    怎么可能,简直胡说八道,怎么可能死,她怎么会死,他死了她都不会死,她的命最硬了,任他辱骂驱赶永远在他身后的。

    他用被褥捂她都没有捂死,修窗桕摔下去也没有摔死,每天只吃那么点,比小狼崽都要吃得少,她不也没有死吗。

    对啊,她怎么会死。

    今天她还哄他喝药呢,就在没多久前,就活生生站在他面前。

    故意可怜兮兮看着他,为了蛊惑他喝药,说要给他堆雪人,堆胖娃娃,堆小狐狸,甚至堆她的三姐姐。

    因为傅忱说了一句再也不想看到她,所以她故意找了一个和她同样结巴的宫侍来骗他,说她死了。

    想让他去看她,她真是有本事。

    她怎么那么厉害。

    “呵呵呵呵呵”傅忱忽然抖着肩膀笑起来,说他笑,他的眼角却蹦出了眼泪。

    “死了死了”

    他怎么会这么难过?

    他的眼泪而且越来越多,几乎是簌簌而下。

    付祈安终于察觉到不对劲,吓得不清,“你怎么了?傅忱?”

    暗桩也跟着惊问,“殿下?”

    梁怀月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眼瞧着阵仗不对,她往后退了几步,和有些疯癫的男人拉开距离。

    “傅忱?!”

    付祈安大声叫他都没反应了,鬼上身了?

    “你家殿下怎么了?”暗桩在心里苦笑,可能是受到的打击太大,气急攻心,心血上涌。

    付祈安抓了旁边的近侍。

    “太医呢?”

    “去!找个太医来。”

    该不是在南梁被人整得精神失常吧,今天杀人就数他杀得猛,明明没人近得了他的身,结束那会,付祈安依然在他身上发现了很多的伤。

    而且都不像是今天新受的伤,看起来也不像是刀尖划的,头那块像是受过撞击,手臂像是被棍棒打的。

    付祈安猜测,约莫是在南梁被人收拾了。

    这是化愤意为杀意。

    等把所有南梁的俘虏全都赶到大殿,付祈安看到这里喜堂的布置,那会他就怀疑傅忱精神是不是有点出问题了。

    这下好了,直接疯了?

    太医大部分还活着,都在外面抱头窝着,近侍抓了一个来。

    太医抱着药厢低着头,哆哆嗦嗦没等碰到傅忱。

    就被他猛然抬头抽剑,直接把头砍了,太医的头顺着地不停滚到外面去。

    当场一干外臣女眷被吓得尖叫,往后的角落里逃窜窝躲。

    付祈安眼下没法。

    他也不敢近身,傅忱的武功在他之上,如果真的疯怔了,六亲不认,他贸然过去只怕侥幸躲了,也会少不了挨他几下。

    超旁边使了一个眼神,周遭的近卫还要傅忱的暗桩慢慢朝他靠近。

    就要快接近傅忱,准备一举夺过他手里的剑的时候。

    他忽然将剑丢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

    他刚刚拿剑的手抖得特别剧烈,上面青筋爆起,呼吸急促。

    近卫等人全都停下来。

    傅忱猛地抬起来,一双眼睛红到滴血,他看着殿门,不要命朝外跑出去。

    “”

    付祈安低骂一声,忙不迭吩咐人看着这里,随后他带着人跟上。

    傅忱朝着质子府的方向发了疯跑过去。

    快一点,仿佛再快一点就能奔回那个说谎话骗他爱的小结巴的身边。

    一路过来,泪水怎么忍都忍不住。

    风好大,刮得好厉害,他的眼睛也被刮得好疼。

    越靠近那块地方,就能看到腾升在上空的浓烟。

    宫侍说质子府烧起来了。

    傅忱被抽空的胸腔里仿佛有答案呼之欲出,他忽然好像明白,梁怀乐为什么会在那边了。

    有人在质子府放了火,她是不是冲进去救他过。

    这个小蠢货。

    自不量力的小蠢货,她以为这样就可以感动他了吗?

    不会的,他一辈子都不会被她感动。

    等他跑过去,见到她好好地站在那,他一定会把她杀掉。

    敢骗他。

    一定要让她知道跟他耍心计的下场,正殿跑到头了,余下都是长阶。

    傅忱的视力极好,远远的,他看到了烧焦的质子府外,在雪地那,有一抹娇小的身影。

    是那个小结巴吗?

    她躺在雪地里,傅忱不知道为什么,眼睛死盯着那个人,他的腿脚都在抖,牙齿碰撞打着颤,他不敢过去。

    他害怕了。

    仿佛有血无穷无尽在他的眼前蔓延,越来越多,红色的,很刺目,今天他杀掉的人很多,看到的血也很多,远远没有眼前给他的那么刺目。

    梁怀乐死了?

    不,她不会死的,不会的。

    明天,不,今晚,等一会,她就会出现,出现在他的身后,又叫他忱哥哥,给他端来吃的,抱着那个和她一样没人要,又没人可怜的小狼崽。

    她一定会出现,会出现的。

    傅忱越这样想,越不敢迈开一步,他的脚沉重地像灌了铅一样,怎么都抬不起来,他不敢去看。

    他的心脏仿佛被人割裂,用刀子戳进去又拉出来,戳了好几个血洞。

    呼吸一次都伴着不可言喻的疼痛,几乎叫他眼前一黑。

    “梁怀乐”

    你现在出现的话,我可能就会原谅你了,我会收回最后一句话。

    他可以默许每日有个傻子一直在他身边,尽管那小结巴什么事情都做不好,总叫他狂躁不已。

    如果你现在出现的话,梁怀乐。

    他数三个数,傅忱回避似地闭上眼。他不去看雪地里的那抹影子。

    一

    二

    三

    出来啊,梁怀乐。

    耳边出现了有脚步声,傅忱的心一次提起来又瞬间沉下去。

    不是梁怀乐,她的脚步总是很轻巧,她喜欢蹦蹦跳跳,一轻一重,还有些喘,一直跟在他后面时,像一条甩不掉的小尾巴。

    第一个赶上来的人是暗桩。

    “殿下”

    傅忱闭着眼,他要重新数三个数。

    重新来,梁怀乐爱玩花招,看在她今天哭的次数很多,也耐心哄他的份上,他可以多给她一些耐心,陪她玩玩。

    重新来,一

    暗桩看着傅忱停下的脚步,他咽了咽口水,顺着台阶往下看去,他也看到了。

    他看着傅忱的模样,于心不忍,为什么要到这种地步,殿下才忽然觉得他其实是在意小公主的呢。

    “殿下”暗桩叫他。

    傅忱将食指竖到嘴边,“你不要出声,我听不到她的脚步声了,她在跟我玩游戏。”

    暗桩,“……”

    傅忱又说,“她会来的……”

    她走路总是低着头,说话也不敢太大声,做什么都慢吞吞的,给她一点时间。

    但是也没有,她有过快的时候,也有过声音大的时候,他被人打的时候,她就跑得很快了,声音也很大。

    可是,她是真的很笨啊。

    所以,不要出声,吓跑了,她可能就不会来了。

    看到傅忱这样失魂落魄,暗桩眼睛也跟着红了,眼睛忍不住湿润。

    傅忱又说,“你先走吧,躲好了。”

    “等她来了,你再出现。”

    如果她出现得再快一点,他会把暗桩拨到她身边,让暗桩保护她,也可以给她很多吃的,那只小狼崽也可以有吃的。

    她总是很看重那只小狼崽,如果不给小狼崽吃饱,她肯定也不会安心的。

    她对那只狼崽也特别好,是因为……是因为她说过,“是忱忱哥哥捡回来的……”

    “殿下”

    “”傅忱一言不发,沉浸在数数里。

    暗桩悄无声息地离开,他先去看了。

    傅忱等了好久,怎么还不来啊,梁怀乐,怎么还不出现,她不是最怕他生气了吗。

    出来啊梁怀乐。

    傅忱几乎要冷僵在这里,又下雪了,风声好大,雪的声音他也听见了,就是没有梁怀乐的脚步声。

    她去哪了?非要他生气是不是。

    暗桩最先靠近地上的那个“死人”

    不用他翻过来看,那么熟悉,他就可以认出来了,是小公主。

    他从偏殿出来的时候,在那个地方,盯着她看了很久,那么单薄那么弱小又那么坚韧,她在守着傅忱的药。

    她和小狼崽。

    都死了。

    他看到了怀乐紧握的手,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掰开。

    暗桩等了很久,他不能装作看不到傅忱自欺欺人,没有挪动怀乐,他把东西拿了,去到傅忱身边。

    “殿下”

    “殿下,这是小公主最后留下的东西。”

    什么叫最后留下的,傅忱不看,他还在等,等太久了,他最终还是睁开了眼,他看到了眼前的东西。

    是那灰扑扑的平安穗。

    那是傅忱扯下来不要的东西。

    她没来,泪水凝结,在泪光中,傅忱仿佛又看到那个生机勃勃的小结巴。

    她朝他跑过来,她还那么年轻,脸上的笑容是那么的活泼生动,她眼里含笑喊他忱哥哥,踮起脚亲在他的脸上。

    她告诉傅忱,她好高兴。

    “忱哥哥给怀乐药喝怀乐给你平安穗。”

    “里面是平安符保平安的挂上去鬼就不来啦”

    傅忱整个人忍不住哆嗦,他颤抖着手,他想去接暗桩手里的平安穗,却怎么都接不住,仿佛有千万斤重。

    他碰到穗尾又迅速丢掉。

    不要,他不要,不是梁怀乐给的,他不要。

    傅忱眼泪扑簌而下,他抖着唇,语不成调。

    “死了?怎么怎么会死呢怎么会死?”

    饶是暗桩一个见过无数纷杀的七尺男儿也忍不住在这时候抹泪了。

    永远跟在他后面的小尾巴死了,再也没有人陪他过完这个冬天,再也没有人漫漫长夜抱着他说,忱哥哥不怕,到了春天一切都会好的。

    他好了吗?

    他好过了,他再也不是质子了,他再也不会被人打了,身边再也没有梁怀乐来烦他了,但是他怎么觉得他再也好不起来了。

    傅忱面色悲切,心如刀绞,他迈向前跑,疯癫无状。

    梁怀乐死了,梁怀乐不来了。

    无论数多少个一二三。

    她也不会来了。

    不会的,她舍不得丢下他的,她不会不来,只要她过来……

    他要告诉她,其实他可以帮她拿风筝,他这次不会把风筝放飞了,他可以拿下来帮她修好。

    可是,梁怀乐,不来了。

    再给他挂一次平安穗。

    梁怀乐,再挂一次,这一次我不会丢的。

    南梁正殿下去的台阶太多了,距离好远,泪水模糊了眼傅忱的眼。

    付祈安带着近卫赶到时。

    傅忱失足从南梁最长最高的台阶一路滚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美女们的耐心等待,提前十分钟!

    以后每天都是晚21点更新啦,对了,给大家琢磨一个抽奖,奖品是旗袍可以吗?

    这是在文案好基友的预收,30号开文

    真的真的很好看,我先看过了,文笔剧情真的超级赞,推荐!!强烈推荐!!!

    《殊色独赏》 作者:霍霍于安

    景国府不近女色的世子萧云谏述职回京时竟带回一女子,女子姿颜姝丽,为了娶她,萧云谏被跪祠堂,鞭笞加身,依然不改执愿。

    他说,若不能给你夫人的名分,此生便不愿再娶亲。

    时雁西本是小吏庶女之身,只因姿色过于浓艳,祸及亲朋,不得已这才委身萧云谏,不想萧云谏怜她,护她,极致宠溺,恨不能将世间万般美好,尽数奉到她跟前,她终是迷了心。

    直至那日,萧云谏力排众议迎了将军府新寡的妇人回府,时雁西为萧云谏送上羹肴时,却窥见那个曾欺她,辱她的男子,正与萧云谏把酒言欢。

    那人问,她可知是你断了她的婚约;她可知当初的极致辱没皆是你的算计;她可知委身于你救下的竹马早已沦落黄泉;她可知你爱的从来只是那张和某人相似的脸。

    时雁西身坠冰窟,还未来得及求证,便被弃之于京郊别院,很快一场大火,抹去了时雁西存在的痕迹。

    萧云谏本不以为意,可饮茶思她,用膳思她,旧院里每处每地都有她,耳边是她,就连眼见之人尽皆着似她,他才明白,他早已爱她入骨,思她成狂。

    他日日酗酒,却在镇北公回京之际,瞧见一抹熟悉的艳丽姝色立于其侧,他踉跄上前,欲将人揉进怀里,却被厌恶甩开。

    “雁西,你终于舍得回来见我了。”

    “你我素未平生,即是攀交情,萧大人也该唤我一声姑母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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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汴梁之所以能成为南梁的都城, 就因着地野肥沃开阔,一马平川。

    宣武帝当年仗着地势带起来的充裕国力,为了彰显他的威望, 突出最大邦国的地位,选在汴梁的正中构建了皇都。

    皇宫里所有的宫殿全都是起于平地,唯独上朝议政召见文武百官的正殿, 是由宣武帝召集上千人,一块一块石头摞起来的。

    离地六丈多,分上中下三层台阶, 没细数下来, 单看那几十级台阶, 都高得吓人。

    傅忱没跑几阶, 还在上层台阶,便失足滚落了,付祈安等人措不及防, 吩咐近卫等用轻功都追不上他滚落的速度。

    旧伤未愈,新伤又重。

    身上多方肋骨骨折,人烧着高热, 危在旦夕。

    付祈安在奉先殿内来回踱步。

    也不知道南梁的太医会不会尽心尽力医治傅忱, 他这疯发的也够得人喝一壶。

    传出去也真够人笑掉大牙的,冲锋陷阵他倒是一马当先越来越起劲, 如今当甩手掌柜滚一遭, 一堆烂摊子等着他来弄。

    能不能扛过去还没个准话,付祈安揪了一直跟在傅忱身边的暗桩过来问。

    “你家殿下到底是抽的什么疯?”

    暗桩欲言又止, 他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殿下对小公主的感情, 既复杂又难以言喻。

    人生前活着的时候, 殿下对她总是冷言冷语,漠视不见,如今人死了。

    殿下恍然惊悟,看他那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样子,真恨不得随了小公主而去。

    尤其傅忱最后发疯发魔的样子,分明早已是情根深种。

    殿下从前约莫是分不清楚自己对小公主的感情的。

    他对南梁的恨都发泄在小公主身上,却忘了她本来并没有做错什么。

    生在南梁,也不是小公主能选择的,因为南梁,她没有得到什么优待,反而因此经受到许许多多的痛苦。

    而殿下也不明白,爱一个人应该是把她捧到手心里,而不是对她无止境的伤害。

    殿下对小公主的那些伤害

    若是小公主活过来,知道了,她该多有多痛心,别说原不原谅,只怕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殿下。

    付祈安等了很久,脸都冷了。

    “我问你话,你一句话不说是个什么意思?”

    “难不成,他真有什么难言之隐?在南梁被人种蛊失心疯了不成?”

    暗桩摇摇头。

    付祈安急的,“那你闭个什么嘴?”

    暗桩将傅忱之前被人下药,阴差阳错和怀乐产生剪不断的纠葛的事情,长话短说跟付祈安说了一遍。

    付祈安听完,缄默无语。

    “”

    他半天憋不上来什么,好久才骂了一句,“自作自受!”

    暗桩,“”

    难怪前些时候还算正常,听见那见鬼的宫侍进来报了几句,他就不正常了,又哭又笑又是砍人又是跑。

    “现在呢?那怀怀乐公主的尸体你带回来没有?”

    暗桩点头,傅忱既然在意,他肯定是要好好安置小公主的。

    “好生安置了。”

    付祈安点点头,他虽没有去看,但当时听那宫侍吓得人七魂六魄都不在的样子,估计小公主的死相不怎么样。

    本想说找法师好好超度,转念又想,超度的事情还是等傅忱来做最终裁断。

    虽说他可怜悲悯南梁公主的遭遇,但仅限于此。

    再者说,人活着的时候不珍惜,人没了才追悔莫及,即使痛心剜首又有何用?

    “罢了,多说无益,看他的造化。”

    暗桩一脸忧心。

    付祈安捏着眉心,撇他一眼,没好气道。

    “他肯定会没事的,人那公主刚下去,知道他的所做所为,指定不想在底下见到他,保准一脚就给踹上来了。”

    暗桩,“”

    您这安慰话说的

    付祈安话音刚落,里头匆匆出来个灰头土脸的太医,他双手猩红,身上的服衫都沾了许多血。

    付祈安忙立直身子迎上去,“扛过来了?”

    太医愁眉苦脸摇头,欲言又止,仿佛不知道如何开口。

    傅忱是必须要尽力去治的,若是他有个好歹,只怕太医院剩下的一干人等,都要像在正殿宫内被傅忱一剑割了头的太医一样,血洒当场。

    只如今,好歹暂且不说命能不能保住,而是

    “”

    都到这份上,是要急死人。

    付祈安可没有耐性,他抓着太医衫领,将他提起,离地悬空一脚掌。

    “你个南梁庸医,不进去救人,反而来门口与我吞吞吐吐,怕是不想要你的小命了!”

    太医冷汗直下,也顾不得什么面子斟酌,连忙回话,“质子”

    付祈安火气正大。

    “你倒是说啊,他如何了!”

    “质子殿下泛高热不退,我等已穷尽一身医术救治,必定竭尽全力将殿下救回。”

    付祈安眯眼,语出胁迫。

    “废话!他要是死了,太医院全体陪葬!不止如此,你们身后的妻女小儿无一幸免!”

    太医哆嗦,“必然尽力!”

    “只是质子殿下滚落阶台,他伤到了根本啊”

    付祈安没听明白,“?”

    “哪?”

    暗桩在旁边心惊胆颤,“?”别是他想的那个。

    太医横死闭着眼,“獠子。”

    獠子是西律那边的通用官话,地道的,南梁的太医是一把好手,特别是这几位老太医,常年游历在番国,几国番话都会讲些。

    当年外邦国许多男人或多或少,逛多了秦楼楚馆,自家管得严的,不敢在本番找人瞧,就托人找游历外蜀的郎中看。

    獠子两个字一说出来,付祈安话都不知道讲些什么了。

    暗桩蓦然想到另一层面。

    这难不成还真是报应?小公主一去,殿下摔得浑身是伤不算,如今生死未卜,怎么还伤到獠子了。

    他想起来那碗浓稠的避子汤药,殿下当时吩咐了,要下重剂的。

    他当时找人配拿药的时候,那郎中还说这碗药吃下去,只怕会伤根本,严重些的,终身都不能有了。

    还问他用在何处?

    暗桩自然不可能与郎中分数,殿下与小公主是有过的,如今她刚走,殿下就摔了獠子。

    付祈安与暗桩对视一眼,摔都能摔到这??付祈安问那太医,“日后”

    “不能用了?”

    太医连忙点头,“能的能的。”

    “只是伤得重了,需要敷药,在几月内都不能行房事,不然损伤内里。”

    来回禀是属于严事公办啊,这要是不这会说清楚,只怕付祈安后面问起来怀疑南梁的人图谋不轨,蓄意谋害。

    谁敢戴上蓄意谋害的高帽子。

    不出意料,里头躺着那位,日后便是南梁的正主了。

    付祈安松一口气,拍着胸口。

    “能便好能便好。”

    西律皇嗣就两根独苗苗,新后的儿子是个德不配位的,能生也不配生,傅忱要是不行了。

    这岂不是断了。

    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别叫他只能稳坐几年,后继没人承袭了。

    这才是真的造孽。

    “啧。”付祈安叹一声,他转头对着傅忱的暗桩,说出他心里头不敢说的假设。

    “瞧见没,做人要有良心的,叫他瞎搞,还不好好善待人,报应来了。”

    暗桩再次接不上来他的话,“”

    付祈安扔了那太医,上脚踢,“滚滚滚滚,滚进去好生医治,别落了什么病根子,不然有你好受的。”

    太医擦汗,连声应是。

    付祈安摸着下巴,“他这一伤倒是好了。”

    暗桩,“……”

    南梁的事情还没有捋清楚,那南梁三公主娶在那,付祈安还心想着叫他别碰呢。

    西律南梁事情乱,一个公主都这样了,别再搅个女人进来,后期梁怀月这个女人瞧着就不简单。

    在正殿的时候,付祈安就留意到了,那般局势下,她还能稳得住心神。

    只怕,不是善茬子。

    付祈安没说出来,他还故作哀叹。

    “你家殿下那事不大周全好歹那小公主去得惨,养伤几个月,就当给她守守孝吧。”

    暗桩心里冒汗:守孝两个字能乱用吗?

    不知道灌了多少汤药吊着命,傅忱的高热整整熬了三天三夜才悠悠降下去。

    他伤得太重了,身上的伤还要养着。

    等他睁眼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一月。

    如今才是真正的渐入寒冬,步入十二月,南梁好像再难有晴好天,常常连夜飘雨雪。

    傅忱有意识的时候,不清醒都能听见簌簌而下的落雪和房檐滴下的水声。

    躺了好久,浑身的骨头都僵生了一般,动一下又酸又疼,像有密密麻麻的小蚂蚁在咬,一阵连一阵的凿心钻肺。

    病去如抽丝,他脸颊两旁的肉凹陷下去,眉眼越发深邃,长发披散在肩头,浑身透着一股病态的美感。

    傅忱怔愣瞧着外头的皑皑白雪,他没睁眼的日子能感知到身旁的一切,雪怎么还没有停?

    他一直等的脚步声没有响。

    整整过去一月有余了,他一次次期盼,又一次次落空。

    梦里一直萦绕在他耳边,总能听见的笑声,真的没有了。

    醒过来白茫茫的一片,他什么都看不见,张开眼,深深刻在脑海里的那张脸,他塌边总蹲着的那个人,消失了。

    好安静,怎么这么安静。

    好像大梦一场,都是假的。

    她真的

    傅忱指间动了一动。

    暗桩没日没夜守着,自然发现他醒了,连忙去叫付祈安。

    付祈安听到傅忱转醒的消息,撂下手头的事情连忙赶了过来。

    他坐在塌边,手晃到傅忱眼前。

    “傻了?”

    作者有话说:

    獠子:出自唐传奇。(就是)

    来源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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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付祈安问了一句, 傅忱没有反应,看他怔松的样子,仿佛听见了又没有听见。

    左右看他, 瞧着样子倒是还好,浑身上下全都摔得不清。

    唯独那张脸没蹭破半点皮,就是大病初愈, 没了一身黑色劲装加持,如今着一身白色衾衣,削减了他的阴郁戾气, 平添许多苍白孱弱。

    总算是能看出来一些年将及冠的儿郎气。

    付祈安恍惚想起来, 他好像没及冠就来南梁了。

    “傅忱?”

    付祈安又跟他讲了几句话, 他都没有应, 目光始终停留在外头光秃秃的树枝上,连眨眼的动作都没有过。

    似乎跟那棵树杠上了,树不动, 他也不动。

    “殿下?”暗桩试探喊了一声。

    还是没应,一点回应都没有给。

    担忧转向付祈安:怎么办?

    付祈安无言撇嘴角,翻白眼:你问我?那是你家主子, 你都不知道怎么办, 我就知道怎么办了?

    暗桩,“”

    付祈安朝外头示意, 让他去叫太医, 暗桩点头,出去很快带了一位太医过来, 是先前那位冒死回禀傅忱摔到根本的太医。

    傅忱昏迷这些日子, 付祈安整顿南梁, 处理大小事务, 除了原本早就打点好的傅忱暗线,很多官职全都替换了。

    至于太医院么,瞧着他眼熟,胆子也算大,就给他钦了个太医院首的官职。

    付祈安是个戴着笑面虎面具的老狐狸,他说话向来荤素不忌,开口就会聊得绕,你察觉不到他的话有什么不对,常常在不经意间就能将人套进去。

    跟他打交道虽然要小心翼翼,但也不至于到提心吊胆的地步。

    傅忱话少阴沉,下手果断,过去了一月有余,那日在正殿内一刀削了太医脑袋的血腥场面,就这样印在南梁人心里,挥之不去。

    靠近他的时候,那太医瞧着面色不改,实则打开药箱拿脉枕的瑟得厉害极了。

    付祈安皱眉看着,在太医拿了脉枕出来放好后,扣药箱的手因为抖怎么都扣不好。

    实在瞧得烦,付祈安活动酸累的脖颈,明知道他最近忙,还在这耗着,付祈安一脚踹过去。

    “你要死啊?”

    太医蓦然嗑到塌边傅忱身侧,两只手抓着边,吓得后颈冷汗连连,他还上手摸了摸。

    头还好,还在,还活着。

    “能治就看,不能治就给我滚,在这里给我磨蹭个什么东西?”

    不成器的东西,怕什么?

    原先还赞他胆子大,真是担不起。

    太医梗着脖子,打量傅忱,他还是安静的,刚刚那场闹剧带来的都没有将他的思绪拉回来。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别人都无法融入,太过于深入,任何惊扰都没法将他扯回来,除非他自己抽身。

    能醒过来,眼看着身子骨是好了。

    心下稍微定了定,太医认真给他把了脉,良久收了手。

    付祈安问道,“如何?”

    “好是没好?”

    质子殿下两个字不敢再提,太医直接省过。

    “殿下身子强健异于常人,外内伤基本无甚大碍,只需再好好将养些时日,不出多久,便可恢复如初。”

    再不醒,他一个人都要累垮了,这厮一摔倒好,就剩他跟条狗似的西律南梁两头跑。

    付祈安浅一声噢。

    傅忱身子骨是好,南梁阶台很高,他好歹没什么地方断了。

    躺了一个月,还算好的,别人只怕没个三五月下不来塌,到底是争气了。

    只是他这头忙,紧要关头,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南梁,不在这时候抓紧稳固南梁朝势,就怕宣武两个儿子卷土重来。

    朝中有些老骨头不服付祈安,跟他犟着不屈头,不正是打的是宣武两儿子没死的主意,就盼着他们卷土重来。

    那两人可都还是活着的,如今动向不明,实在是敌在暗,我在明,斩草不除根,这是大隐患。

    再有的是西律那边也急,他们这仗打得出其不意,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西域一干番国蠢蠢欲动,真要出了一点错,就会被人嚼得骨头都不剩。

    他就是神人,也熬不住日夜坚守。

    万一再出点什么岔子

    始终容不得他再这么躺下去,本来傅忱再不醒,付祈安打算叫人想法子给他弄醒。

    醒了正好,不亏他一听到消息,就撂了事过来,跑快了现在都心惊,不知道宣武那老帝到底怎么想的,将正殿建得这么高,好了,再让傅忱一滚,他现在见那阶台都怕行差踏错,跟他一样。

    说到这事

    怕傅忱看见,他还防了一下,指了指太医的那。

    “如何?”

    付祈安就一个不咸不淡的噢,叫太医听完,心里揣揣不安,正低头思索着,他刚刚那番话,是否有何字眼用得不妥。

    回顾了一下,也没什么错,再抬头就见到付祈安指了指他的那。

    太医一抖,人给跪了。

    别不是来割他的。

    “大人臣下不知何处说错叫您会错了意但请您提点,只是这”

    话没讲完,太医头匍匐在地。

    付祈安懂了,脸黑半截,“”

    “我问的是你吗?”

    不是吗?太医抬头,付祈安觑一眼傅忱,太医这才松一口气。

    暗桩这阵子看付祈安忙前忙后,他还真担心付祈安趁机将傅忱挤下去,拥了两国自己做大。

    现在看他还记得殿下伤了獠子的事,显然是没打上位的心思了。

    太医简言慎之,“好全了。”

    想到以后,付祈安就多了几句嘴,“没影响日后吧?”

    太医也不敢给个准话,“外是没什么了,内的不好说。”

    “什么内?”

    太医解释道,“心上的病。”

    他诊治过的许多男子就有先例,譬如有男人被狗咬了以后,治好了,外是没什么了。

    心里却留下了阴影,再无法行房,一到关键时刻便响起狗犬吠的声音,再无法彰显雄风。

    太医也心惊,按常理,摔阶台是不会摔到獠子的,偏生就摔着了。

    但也伤着了,不拘怎么伤的。

    得,听太医这么一说,付祈安本来还想着问问他怎么人没有反应。

    心上的病四个字一出来,还怎么问?

    太医走后,付祈安看了傅忱一会,他依然没有动。

    嘱咐暗桩好好照顾好傅忱,他也走了,南梁堆积起来的事还没有处理完。

    暗桩去给傅忱端来了一些小吃。

    搁到小杌子上放到他身边。

    “殿下,您昏睡了许久,用些吃食吧,这是付大人让随侍从西律带过来的酱爆全鸡,味道很足,属下闻着跟从前一样的。”

    西律的人对于吃这一块,口都很重,重辣重荤重盐重油,傅忱的口味也是,南梁这边偏甜,许多小食都清淡,就算是沾了酱荤的菜都没有那股西律的味。

    傅忱还在瞧着外面的树,这会倒是开了口,他问暗桩。

    “那是什么树?”

    暗桩往外看过去,“殿下,是木芙蓉树啊。”

    木芙蓉树吗?

    傅忱怔松,“怎么没有开花?”

    他记得木芙蓉的花色,有很多种,粉的黄的,白的最好看。

    像梁怀乐,白而柔软,含苞待放。

    梁怀乐今年几岁了?

    暗桩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回道,“如今进了末月,叶子都凋零了,自然就没有开花了。”

    傅忱:“哦。”

    是啊,都凋零了,都过了,过了一月了,他还记着这些想着这些做什么?

    暗桩琢磨着傅忱的状态。

    殿下看起来冷静,应当好了吧,小公主的事过去也有一月。

    殿下那会伤心欲绝,如今身上的伤好了,心里应当也快了,伤嘛,只不过愈合得慢些,迟早也是要好的。

    殿下冷静理智,他和小公主在一起也不过多久。

    当年殿下被送来南梁时,他也消沉过一阵,后来不也是好了。

    都一样的,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傅忱没再问了,“”

    暗桩打开盖子,傅忱便闻到了酱爆全鸡的香味和辣味。

    近在鼻端,他却轻微皱起了眉。

    从前分明还爱的,惠沅皇后还在的时候也总给他做这道菜,到南梁的初初那几年,他夜里总是想念。

    自己尝试做过,却怎么都做不出来那股味道,他很想念熟悉的味道,如今真的端到他面前了。

    他没尝,只闻只看都觉得下不去口,他甚至觉得想吐,嘴里泛恶心。

    又想起,从前梁怀乐还在的时候,总给他拿甜的,她小心谨慎,似乎是察言观色久了,竟然洞察到他的一些习惯上。

    知道他夹菜的时候,木筷下到什么碗里的次数多,便知道他爱吃重辣的了。

    傅忱之前见到过,她跟膳房的宫侍打交道,她手上的青玉和田镯子也抵了进去。

    她让膳房的小宫侍给她在碟子菜里多放些椒虎。

    梁怀乐吃不了辣。

    傅忱吃爽了,见到她额头辣得冒出很多汗,小嘴肿得红艳艳的,整个人像后来的那只小狼崽一样,会把舌头伸出来扇扇扇。

    还跳脚过,本来就结巴了,辣得更加结巴,她边说边哈气。

    “忱哥哥好好好辣啊”

    “怎么那么辣啊忱哥哥要要喝粥吗阿乐放凉了”

    “吃了粥就不辣了。”

    傅忱嫌她吵,一个冷眼过去,她立马就好了,跟他说道,“不不辣”

    “还还好的”

    把凉粥悄悄推到傅忱身边。

    她低下头背过身,用她软绵绵的小手不断扇着她辣得冒汗的鼻尖和舌头。

    惹得傅忱发笑,他那时候就觉得小结巴又蠢又傻。

    现在依然觉得她的模样还是蠢蠢傻傻的,回想起来麻木的心疼更甚。

    这疼伴随了他好久,梁怀乐在的时候有疼过,只不过好像一直压抑着,被什么蒙蔽,被他强带过忽略了。

    她死了以后,疼越发加剧,蔓延到五脏六腑,从没有过缓解,没有一天好过,傅忱都有些习惯了。

    他告诉自己不去想了。

    回忆还总是钻出来,仿佛永无止境,时不时的冒出来,和梁怀乐有关的一切。

    梁怀乐。

    她真的好厉害,没在他身边多久,就是一些不入流的把戏,便给他留下了这么多东西。

    他以为忘了这个,其实还有很多,有关她的。

    四面八方,挡都挡不住,傅忱按住了一个口子,又从另一个口子涌出来,他按这按那,全身都附庸上去了,手忙脚乱都挡不住。

    他滚下去了,躺在这里这么久,她都没有来,没来看他。

    小结巴不仅厉害,还狠心。

    傅忱忽低头笑了一声,暗桩不明所以。

    “殿下?”

    傅忱再抬头,只是眼角红了,他的语气很淡,“没事。”

    “我不想吃,你端走吧。”

    暗桩把酱爆全鸡端走,他换了一盏牛乳。

    “殿下,您喝些这个,不吃不喝,如何快速好起来?眼下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您去做。”

    好多事情,傅忱却觉得没什么事了,他很累,心里并没有成功征服南梁后带来的快感,反而无尽空虚。

    少了好多。

    傅忱闭上眼,“”

    暗桩怕他又想不开,就还想说,小公主在时也盼着您好。

    思来想去,暗桩换了一个说法。

    “若是小公主在,肯定也不希望您这样”

    傅忱闻言小公主三个字,脸一僵,他手指忽而攥紧,挣扎了许久,指骨凸出,青筋爆起。

    梁怀乐。

    不要再提她了。

    那么个小结巴,有什么好提的,他耐心陪她玩游戏,她依然躲着不出现。

    耍他是吧,之前都是他魔怔,中了她的计。

    他再也不会和她说话了,再也不会,他已经给了她一个月,她都不出现。

    她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出现。

    她死了。

    她的确一辈子都不会出现了,想到这里,傅忱心口疼得抽搐,他用力揪着,仿佛喘不过来气,他抬手捂捏着,胸膛那块肉看着都要被他揪扣下来。

    暗桩着急喊,“殿下?!”

    傅忱转捂着过分疼痛欲裂的头,整个人不停地颤抖,暗桩过去拉他,还没有碰到,傅忱一把扫落身边的小杌子,牛乳泼到地上。

    这牛乳的颜色掺了补药,溅到绒垫上,颜色和那日梁怀乐给他的被他倒掉的药一样。

    傅忱抱着头,揪着头发,咬牙切齿怒吼。

    “别再跟我提她!”

    梁怀乐!

    那个狠心的女人!不是说死了吗!死了死了!死了啊,为什么还要再提到她!

    为什么总有人提到她,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

    她在折磨他,不在也能折磨他,不断搞他。

    暗桩一阵默然,“……”

    殿下……

    傅忱依然在吼着。

    “她死了!我知道她死了!死了的人就应该永远死掉,为什么总是一而再再而三提起她!我一点都不想听到她的名字,也不想看到有关她的一切!”

    暗桩被他目眦大喘气,胡言乱语的模样吓得不轻。

    不敢再说了,一直等到傅忱慢慢冷静下来。

    傅忱很久才平复下来,他指着外头的树,叫暗桩。

    “去,把它挖掉!全部挖掉!连根拔起!再也不要让我在宫里看到木芙蓉树!”

    *

    汴梁北街沿的一处私宅。

    宅子坐北朝南位置很好,将近年关了,院里头挂着很多红灯笼。

    院子里头生了一棵很高大的松柏树,几乎要将整个宅子笼罩起来。

    昨夜落了很多的雪,早起院里的雪把门都给堵了。

    细看之下,在漫天雪地里,松柏树底下有两抹小小的身影。

    石凳旁边的稚童约莫七八岁,穿着很厚的袄子,戴着虎头样式的小棉帽,浓眉大眼,脸蛋红扑扑的。

    他身边堆着和他一样高大的胖娃娃,胖娃娃脸上还黏着黑黑的葡萄,脸上涂着红润润的胭脂,憨态可掬。

    “小狐狸小狐狸还差一只耳朵”

    雪堆成的小狐狸叉着腰神气极了,一双白嫩的小手不断地捏着,雪团在她手里变幻着形状。

    不一会稚童念叨的耳朵就好了,黏在小狐狸的缺失的左耳上。

    稚童笑着拍起手。

    “小狐狸好啦!!乐儿姐姐好厉害小狐狸好了好漂亮”

    “好漂亮!”

    从小狐狸后面闪露出一张漂亮精致的年轻面孔。

    她歪着头,簪发的一支步摇,簪头缀着的花尾,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荡着。

    鼻头圆润小巧,眉眼弯弯浸了水般汪汪,笑起来时宛若初生的幼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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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柏俐君兴奋不已, 情绪越来越高涨,他围着堆好的雪人跑来跑去,在胖娃娃和小狐狸之间绕圈圈。

    怀乐又给他堆了一个啃着胡萝卜的小兔子。

    他边跑边笑着, 也不怕摔了。

    嘴里一直嚷嚷,“小兔子小兔子!乐儿姐姐最厉害了”

    “比街上会卖糖人的裴叔叔还要厉害,琍君最喜欢乐儿姐姐了。”

    ‘死而复生’的怀乐拢着一件烟蓝色的斗篷, 肤容胜雪,唇红齿白。

    俏生生立在堆好的小狐狸身旁。

    柏俐君是上任被傅忱挤兑下台的钟官,柏文温的小儿子。

    他身子骨不大好, 胖也是虚胖, 一直养在汴梁外街沿的这处私宅。

    平日里话少, 见到怀乐来, 倒是变得开朗许多,总爱缠着怀乐玩。

    柏家祖上几代,为国效忠, 是南梁朝中很少见的清官。

    这事说来话长。

    真要讲起来,还得多亏了柏俐君那日偷跑出门玩,在小摊贩买了点小玩意, 他跟商贩兑了假株钱, 傅忱最开始造的假株钱便是从四街沿的小商贩手里流出去的。

    傅忱造的假株钱足以以假乱真,若非行家压根不能辨明, 小商贩不留意, 但柏俐君自小便跟南梁株钱打交道了。

    对着光照时,他无意间发现两块钱有些不一样, 便将这事告诉了柏文温。

    柏文温饱受朝中大臣挤兑, 他为官清廉, 实在不知何处要被人一直挤兑。

    特别是宣武帝派了两人跟在他身边打着体恤的名头分权督监他。

    那段时日, 简直过得如履薄冰。

    小儿子无意间发现的两块不一样的株钱,让柏文温恍然明白,暗里那股势力或许针对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钟官这个位置。

    在高位上不好查,很快他故意在众多大臣进谏宣武帝过于宠幸黎美人的折子里,多加了他的一折。

    不出所料,宣武帝本就对他不满,很快,他就顺利脱身了。

    遭到贬黜后,暗里针对他的那只手也随之消失,再过了些时日,柏文温开始顺着假株钱开始查。

    查到了傅忱的身上,即使查到了,也没有余力去阻挡宫变。

    那日恰逢他在质子府,救了栽到雪地里的怀乐。

    酆馆设宴给黎美人庆肚子里孩儿的生辰,外臣没有进宫的对牌,好在人多,柏文温瞧着时机合宜,易容进的宫。

    当夜里死的人多,找到一个和怀乐身形差不多的宫女给她乔装掩饰了一番,作好这一切,恰要带着她走。

    忽而有人过来了,是扫积雪的宫人,他碰到乔装“死去的怀乐”。

    柏文温先将怀乐送到宫门,本来他也打算走了,细细想想,又折回去。

    宫变当时,杀进来的西律人得令,嘴里喊着不杀南梁皇室宗亲,全都要活擒。

    就怕那宫人嚷着回去出什么差错,小公主在宫里虽没有地位,但好歹替她全圆满了,柏文温便回来瞧瞧,是否会有人带走怀乐的尸体,

    不曾想,竟然叫他看见了傅忱失魂落魄滚下长阶的后续。

    原本要将怀乐带回柏府,柏文温改了主意,他将怀乐带回了私宅。

    尽心救治,仔细养着。

    说不准,小公主会是一个转机

    怀乐被柏俐君夸得脸红,腼腆害羞摆了摆手,意思是她不敢当。

    很多事情都是熟能生巧。

    怀乐堆雪人堆得很像,是因为从前一个人太孤单了,没有玩伴,没有人陪她。

    汴梁每年都下雪,怀乐就自己堆雪人,当成她的玩伴。

    以前她堆得很丑,后来每天堆,每天堆,堆久了,就好看了。

    柏俐君说小狐狸和胖娃娃像真的一样,其实不然,在怀乐心里,小狐狸小兔子和胖娃娃就是活的。

    它们一到冬天就出现,陪了怀乐好几年。

    烧掉的发尾都剪了,浓烟呛进喉管,嗓子伤着了还在养着,怀乐只能借助手打打手语跟人说话。

    可能在别人看来不太好,但在怀乐看来,打手语总比磕磕绊绊的好。

    怀乐很想把每一句话说话,她不想叫人嘲笑她,在宫里时,许多宫侍都拿她结巴的事情取笑她。

    柏俐君孩子心性,说话直白坦率。

    他很喜欢这个温温柔柔像水一样的姐姐。

    “不管不管,在俐君心里,乐儿姐姐最最最最最厉害!”

    连用好几个最。

    虽然知道他不是那个意思,却也惹得怀乐的脸蛋爬上了好几朵红云。

    怀乐自生下来就没有被人夸过。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夸怀乐厉害呢,小姑娘悄悄抿着唇角,躲着窃喜。

    她习惯了卑微怯怯,也习惯了低头走路,更习惯了别人对她颐指气使。

    这并不代表,她要觉得自己永远就这样了,怀乐心里总是盼着的。

    盼着有人夸她,好好和她说话。

    好比,人总是朝着渴望而需要的方向前进,花儿朵儿也会朝着阳光足的地方长。

    怀乐当然也是这样。

    有了柏俐君的陪伴,怀乐才从傅忱不见和十七死掉的悲伤中抽身,逐渐活跃起来,不似从前那般焉巴巴了。

    她害羞时,还和从前一样,低下头不好意思绞动着她绕着裙袖绞动她的小手。

    之前为了救傅忱闯入质子府,身上有些地方被烧伤了。

    刮掉坏的肉,敷了一段时日的药,如今手背上新长很多粉嫩的,比旁边的肤色要更好看些。

    只是痒,绵软的衫料绕过手背,更是带起痒意,她忍不住就会偷偷用手去挠。

    柏俐君看见了,跳过来。

    “乐儿姐姐不要挠,阿娘说留了疤就不好看了。”

    怀乐心里想着她就抓一下下,她还是藏在裙袖底下挠的,殊不知柏俐君眼尖儿,看见就说了。

    尴尬吐了吐舌头,把手背到后面放好。

    柏俐君又跳到她后面,非要她把手伸出来才作数。

    阿娘说过的,要千万瞧好乐儿姐姐,不要让她上手抓挠过的地方,日后留了疤,就再也好不了了。

    怀乐:“”

    柏俐君小孩子心性,较真起来就非要到他满意了才肯作罢,怀乐没办法,只要把她的手伸出来给他看。

    看上面没有抓痕,柏俐君才像个小大人满意点头,还小声与她分说。

    “乐儿姐姐不要躲着挠哦。”

    怀乐回他,“知道啦。”她伸手碰碰柏俐君的虎头毡帽。

    柏俐君不喜欢这个毡帽,虽然戴起来暖和,但是像女孩子,一点都不爷们。

    怀乐摸了一下,他不让摸第二下,躲着跑,怀乐去追他。

    没跑几圈,一道清冷的男声传过来。

    “用饭了。”

    红栏的台阶上柏清珩不知道在那站多久了,他手里提着红色的食屉。

    柏文温怕惹人起疑,平日里怀乐和小儿子的饭都叫柏夫人做好了,让大儿子柏清珩送来。

    柏清珩说完这句话,提着食屉返回屋内。

    怀乐和柏俐君对视一眼,两人心虚吐了吐舌头跟上。

    柏清珩用过了饭才来的。

    怀乐和柏俐君在里头用着饭,他在外面站着出神。

    柏文温怕出事端没有将怀乐的来历告诉任何人,只与柏夫人说这是个命苦的孩子。

    那日宫变,西律的大军压境,带过来的星火燃了她的家,家里的人都死了,她是捡回来的。

    怀乐又乖又软,身家又清白。

    柏夫人看着喜欢,她常打趣柏清珩,这是你爹在外头给你养的未来小妇。

    有一回,还是当着怀乐的面说的。

    搞得柏清珩和怀乐一见面都挺尴尬,怀乐低头也不怎么看他。

    有史以来,柏清珩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打手势的手腕子很是细白。

    今日瞧着院里栩栩如生的雪人,还有她和俐君追逐奔跑的模样

    原也不是这般安静么……

    柏清珩用余光往后觑了一眼,怀乐似乎也在打量他,察觉到他斜眼过来,她背过身躲了躲。

    胆子好小。

    柏清珩微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汴梁皇宫内所有的木芙蓉树全都挖了。

    傅忱自那会后,再没像第一回 醒过来的时候那般无故发狂。

    有时总瞧着窗桕外发怔,这一怔便是一两个时辰。

    暗桩记得,那是曾经被挖掉芙蓉树的位置,如今移植了白玉兰。

    殿下冷静了,心里却迟迟没有放下。

    他与从前变了很多,越发沉默少言,行事更加暴戾。

    南梁老臣有些不听话,估摸着站中位观朝势想要等梁怀惔或者梁怀砚卷土重来。

    付祈安给的法子温和,说磨磨他们的性子,傅忱听了没采纳。

    上朝时直接撂了一句话,问他们,“是不打算降了?”

    南梁老臣到底是撑在南梁许多年了,傅忱在他们眼里跟初出茅庐的猛虎,以为傅忱是恐.吓,就摆了一些矜傲气给傅忱看。

    吹胡子瞪眼,傅忱冷笑一声,付祈安反应过来都没拦得住他,不听话的老臣都被他砍了脖子。

    傅忱整日寒着脸,如今谁都不敢惹他。

    暴也算有暴的好处,南梁经过傅忱的打点,算是基本震住了。

    西律那边不能放手太久,付祈安明日要回西律盘点。

    暗桩担心他走了,没人劝得了傅忱,私下求他开解。

    毕竟付祈安也是女人窝里滚过来的。

    付祈安应了,入夜叫人去酒窖里拿出来好几坛子经年陈酿。

    就在奉先殿摆桌与他喝酒。

    酒后吐真言嘛。

    付祈安就打这个主意。

    谁知道,拿来的几大坛子灌下去,空掉的坛子在地上横七竖八滚来滚去的。

    傅忱除了耳朵红了点,面不改色,稳极了,一句话没说。

    付祈安瞧着地都有些晃了,“”

    这让他怎么开口?

    就怕他说不对,惹了这尊冷面阎王,六亲不认,把他的头也砍了当下酒菜。

    再好酒量也憋不住急,付祈安摆手说去解解溺。

    傅忱一个人端坐了一会,他长久低垂的眼睫微抬了起来。

    外头刮过一阵冷风,托灯盏上的烛火随风摇曳,好像有一抹影子,傅忱迅速看过去。

    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

    有也只有酒坛在地上滚着发出的骨碌碌的声音。

    桌上最后一坛酒被傅忱单手提起来喝光了,他把酒坛抛出窗桕外。

    阖上窗,缓缓滑下,没坐多久,又起来,慢慢往外走。

    就怕傅忱酒后发疯,说的话太多,外头的人都被付祈安打点走了,今夜暗桩也没在。

    他出来的时候,外头一个人影也没有。

    其实傅忱已经醉了,他的知觉变得厚重,动作迟钝缓慢,游离着,像孤魂野鬼,也不知道要往哪里走。

    顺着记忆里那条走惯的路,走了好久,走过一截黑黑的甬道,终于有了光亮。

    是月色,今夜的月亮很圆。

    傅忱晃晃头,勉力抬眼看时,入目是一块被腐蚀掉的匾额。

    偏殿,他到了偏殿。

    他张开手,晃眼间,有一个人影扑倒了他的怀里,傅忱脚步往后踉跄了一下。

    手臂虚虚环成一个拥抱人的姿态。

    他好像闻到了一股香味,听到了空灵悦耳的声音。

    “你你去哪里了?”

    傅忱浑浑噩噩,低下头看见了那张笑脸,他想摸摸在他眼前那双红润的眼,傅忱心头一软,忽笑。

    声音很轻,“没去哪。”

    “那我们回家吧。”

    ‘她’牵住傅忱的手,带着他走进了偏殿。

    等到了院子里,一脚踩到冰冷的雪水里,傅忱头震了,恍惚酒醒了些。

    他的手抬着,并没有人牵着他。

    是幻觉。

    殿门开着,里头一片灰暗,风吹刮打着门扉,发出吱呀碰撞的声音。

    傅忱看着,脑袋晃过很多曾经的画面,他在门那里停过,他的后背被一团馨软撞上,捂着鼻子看着他。

    没说疼,但看得出来她很疼。

    殿内黑漆漆的,仅存的一丝清醒命他原路折返,但那扇忽合忽开的门后仿佛有巨大的吸力叫他过去。

    傅忱闭了闭眼,吐息之间全是混沌的酒气。

    少顷,再睁开眼时,已经不复清明了,他淌着水走进去。

    殿内很冷很黑。

    一切都还是他走时的模样,落了很多灰,里头已经不干净了。

    在一片黑暗中,傅忱好像找到了倾泻点,他贪婪抚过每一块地方。

    最终停靠在塌边曲膝坐下。

    塌上安置着一个人,那是死去的‘怀乐’。

    暗桩不知道如何安置她,傅忱一直没给个准话,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提起来比较好,也不能做主下葬,索性就放到了偏殿。

    近日天寒,她还好好的。

    旁边的小杌子还搁着很多的东西,是吃的,傅忱一手放在膝上,一手盖在眼皮上。

    那扇坏掉的窗桕太亮了,月色照进来,会让傅忱看到很多他一直想要规避的一切。

    就这样垂着眼皮,许多天都不能安憩的心,躁动,心悸,这一刻忽然缓了下来。

    良久,傅忱忽然自言自语开口,“你有没有什么要问我的?”

    回答他的是一片静谧。

    “从前不是爱说话吗?我叫你闭嘴,你也总是闭不上。”

    “现在怎么一句话都不说了?”

    起来,和他说话,骂他也行,打他也好。

    傅忱总说她懦弱,如今也觉得她懦弱,哭着跑出去就再也没回来了。

    傅忱慢吞吞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灰扑扑的平安穗,他之前已经拆开了,还丢了第二次,又在夜里光着脚找回来。

    径直拿出里头黄色的平安符。

    平安符被他摩挲得有些褪色了,旁边的一行小字依然清晰。

    上面依次写着。

    傅忱,于寒顺年十月初七,坦途平顺,一生安乐。

    傅忱想起来了,那只小狼崽叫十七,也知道它为什么会叫十七。

    是他的生辰八字。

    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摸来的,还替他求了这些。

    如果没有把这个平安穗丢掉,傅忱指腹依次摸过上面的小字。

    这时候的他语调慢慢的,再不复白日的寡言,神情是他都不知道的温柔缱绻。

    “前些时候有个不要命的婆子来找我要帐,她说你当时为了跟她赊一些红枣下在饴糖水里,答应帮她洗衣裳。”

    “找不到你,她来找我,不知道是谁把我们的关系捅了出去,你起来说一下,我傅忱和你没什么关系。”

    “就这样睡着,窝不窝囊。”

    他说着说着,忽然就蜷缩成了一团,攥着平安符捂到胸口上。

    眼角湿润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会哭。

    梁怀乐

    他那天好气,他当时还恨她,觉得她在蛊惑自己,要用她自己间接的毁掉她,觉得她别有用心。

    他不该,不该在那天说出那样的话。

    如果他知道那是最后一面,他死也不会说了。

    其实,他真的好想,再见她一面。

    “起来啊,梁怀乐”

    “我刚刚在说你,你怎么都不理我了?”

    傅忱转了身,旁边放着的怀乐生前爱吃的饴糖和米饼之类的吃食都掉到了地上。

    他伸了一只手去摸索,捡起来直接塞到了嘴里。

    一点都不甜,一定是因为饴糖没有化,不是她给的。

    “”

    傅忱匍匐过去,他想要碰到榻上那个人的头发,快碰到的时候,仿佛被烫到,他又缩了回来。

    源源不断的酒意冲击着他的头脑,浑浑噩噩当中。

    这个男人终于释放出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宛如困兽一样啜泣,舔舐着他的伤口。

    露出那些粉饰太平之后的脆弱。

    “我没有不想再见你,也没有想放火烧你。”

    “梁怀乐我只是害怕”

    “梁怀乐,糖一点都不甜,我吃不下去”

    傅忱絮絮叨叨又说了很多,他憋得太久了,说了很多很多,那些话连贯起来,叫人觉得奇怪。

    他的嗓子都有些哑了,依然在不厌其烦一遍遍重复。

    榻上的‘人’安详的躺着,从始至终,都没有给他一点知觉和回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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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章

    一直折腾到很久, 傅忱絮絮叨叨累了,声音逐渐消下去,他屈着长腿, 在一片混沌中睡去。

    一直到翌日的卯时,风雪飘进来,酒醒了大半, 傅忱才睁开迷朦的眼。

    他的眼里全是红血丝,眼皮子底下泛着乌青,眼睫颤抖, 脸皮不大舒服, 绷得紧紧的。

    他摸到干涸的泪痕, 手顿停了一会, 傅忱泄似地用力擦去,擦得破了皮,辣辣地疼痛蔓延在眼周。

    近来都没吃什么, 经年陈酿的酒太烈,如今腹中灼热难忍,傅忱微喘着气, 按着左腰腹那块起身。

    捏了捏眉心, 没管地上的狼藉,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径直离开。

    付祈安早早起来, 没有大张旗鼓, 走侧宫门带了一波人回的西律。

    暗桩天亮时回奉先殿门口当值,他没有进去, 只以为傅忱还在睡着。

    梁怀月起早炖了一蛊解酒汤端过来。

    “陛下呢?”

    虽然傅忱曲她娶到一半, 礼没有完成, 但也不妨碍她成为后宫里最大的女人。

    傅忱卧病在床修养的那个月, 付祈安对外都说他是在养夺宫受的伤。

    南梁知道内情的为了自个的小命,谁都不敢多嘴。

    傅忱伤好接替朝政,是草草.登基的,没有大.操.大办。

    暗桩有时候都很佩服梁怀月,竟然能够识时务者为俊杰到此番地步,她的眼见,虚与委蛇的本事压根不逊色于男子。

    从她在暗里接济傅忱那会,暗桩便知道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女人。

    也是,若是不聪明,在阴晴不定的傅忱面前活不下来。

    但她给傅忱的好,远远比不上小公主给的,小公主不明不白死了,眼前这个只给予了一点好的女人,却过得好好的。

    都是南梁皇帝的女儿,为何傅忱要如此区别对待呢?

    南梁国破,梁怀月依然穿着绫罗玉鞋,小公主呢,她掏心掏肺,死至今连块好点的棺材都没有。

    暗桩心里不怎么是滋味,却也如往常只敢想想,到底也没有多说,

    他回道,“陛下昨日与付大人喝酒”

    话说到一半,就见到从外面走进来的傅忱。

    傅忱还穿着昨日的衣衫,有些压得很皱了,眉眼俱是疲倦。

    “陛下?”

    “您何时出去的?”

    暗桩刚要上来扶他,梁怀月已经把手里端着的那蛊解酒汤递给旁边的宫侍,先一步碰到了傅忱的手腕。

    暗桩收回手,立在一旁。

    傅忱朝旁边看去,“你来干什么?”

    他语气暗沉低哑,带着未散尽的酒气,携着几分晨时醒过来的郁气。

    梁怀月并不在意,她柔笑着。

    “妾昨日听说陛下与付大人喝酒到深夜,酒窖里的酒浓烈辛辣,怕您早起不适,特地炖了一蛊解酒汤来。”

    入了后宫的女人自称要说臣妾,但傅忱脾性不定,梁怀月以退为进,在傅忱面前将自己的位置摆得很低。

    她自唤为妾,内含着一个博君怜的意思。

    跟在梁怀月身边的宫侍是个会看脸色的,梁怀月话音刚落,立马就跟上一句。

    “解酒汤要人守着熬,娘娘寅时便起来看着了,为了熬解酒汤,娘娘还烫伤了手。”

    梁怀月皱起眉,非等她说完了,才急言厉色呵斥。

    “多嘴!别在陛下面前乱嚼舌根。”

    那宫侍被训了,低着头也不忘补一句,“奴婢明明说的是实情。”

    主仆二人一唱一和的戏唱得很好。

    是男人听了这番付出,都会心软的。

    暗桩听完,在旁边没出声。

    傅忱淡淡瞥一眼,他抽开梁怀月搭着他的那只手臂,不叫她扶,自己进了殿。

    梁怀月又从宫侍后面拿了醒酒汤跟在他后面。

    傅忱没管她,径直朝内殿进去,奉先殿的内殿里头有温泉,是从后面引进来的,一直源源不断。

    傅忱在里面泡了一会,等他披着亵衣出来的时候,梁怀月还站在正殿内。

    傅忱才出来,她立马就拿了巾帕,迎上去,“陛下,妾为您擦发吧。”

    傅忱停了脚步,他看着面前的那块巾帕,目光有些失了神。

    曾经也有一个小蠢货,站在他面前,捧着一块能将她整个人包围起来的巾帕。

    带着讨好的神色,卖乖跟他说,“我给你擦头发吧。”

    她还伸出来洗了很多遍的手,翻来覆去证明给他看。

    “干净的”

    梁怀月备受宠爱,自然过得好,她向来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玉指纤纤,指甲上还染了淡粉色的丹蔻。

    傅忱记忆里的那双小手,不像这样。

    她的指甲不留长,手背肉肉的,比面前这双手的还要白,或许是总是洗外衫,洗被褥,洗这洗那洗,常年泡在水里泡白了。

    “陛下?”

    梁怀月不知道傅忱在想什么?轻轻叫了一声,傅忱挪开眼,没说要不要擦。

    他往书案走过去,过木架旁边时,顺手拿了一件淡青色的外衫披上,坐到了案边,翻看折子。

    梁怀月跟上去,男人端坐在位上,长衫没遮掩住他的宽肩劲腰,气质淡漠安然,侧面是那样的旖丽无双。

    傅忱虽然一言不发,梁怀月仍瞧得心里不自然跳了几分。

    不可否认,傅忱的面相是她毕生见过所有男子里最出挑的。

    她向来是一个话不喜欢说太满的人,当时西域王子当时问她,是否跟傅忱有姻亲的时候,也是含糊其辞。

    大方面是为了南梁,另一方面也有她自己的私心,她瞧傅忱第一眼便觉得,就觉得他可能人中龙凤。

    既然是有可能的东西,做人对事当然要留一些余地。

    所以她才会在梁怀惔欺负他的时候适时出手,刻意叫傅忱撞见她嘱咐宫侍不要苛待他。

    “这几日冷了,湿着发风吹过来头会疼的,陛下看折子,妾轻轻为您擦发可好?”

    “妾必然不会打扰了陛下批阅。”

    她手里的巾帕已经快要碰上傅忱的头发,傅忱侧了身,一把擒住梁怀月的手腕,将她攘走。

    “”

    梁怀月被他推得撞到了桌角,脸色有些难堪,她捏紧了手,很快调整好脸色,站直时,又是那副笑着的模样了。

    傅忱冷眼撇过梁怀月那张满是欲望心机的脸,眼神都是厌恶。

    他发话,“出去。”

    梁怀月点头应下,她本也没有打算多停留,必然要循序渐进。

    她把放置于桌沿旁侧的解酒汤端过来,舀了一碗出来,撩起翻飞的手腕,刻意露出那熬解酒汤时被烫伤的手心。

    福了福退礼,走之前也不忘提醒傅忱一声。

    “再放就凉了,陛下记得喝。”

    她很懂事地走了,傅忱瞧着她的背影,“站住。”

    梁怀月以为傅忱改变主意了,转过头她还是笑意满满。

    不曾想傅忱开了腔,一点面子不给人留,他的语气温和,说出来却是那样的薄凉。

    “把你的东西端出去。”

    梁怀月脸色有些干,她努力将话说得中听。

    “妾自幼少进膳房,第一回 煮解酒汤,可能煮得不行,陛下不喝也好,妾再命人为您熬一碗来”

    是听不明白他的意思了?

    傅忱的耐性只有那么一点点,他本来就是冷心冷肠的人,昨夜没有休息好,如今头还在跳着疼,南梁一堆破事等着他来弄。

    本以为梁怀月会看人脸色,用不着他费什么心。

    他差点都要忘了,人都是攀利的。

    她是够厉害,自家人全都入大狱了,还能风轻云淡,不留余力为自己的前途盘算,会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

    他可是灭掉南梁的刽子手。

    如果是梁怀乐,她指定就不会这样了,有了梁怀月的对比,傅忱看着同样是讨好他的嘴脸。

    一番对比下来。

    他越发想念那个狠心死掉的梁怀乐了,她也喜欢看着他,那双眼睛漂亮又不掺合任何欲望,他尝试过在里面找到任何有关于欲望的东西。

    怎么都找不到,如今,他才渐渐明白,不是她演戏演得好,叫他找不到,而是梁怀乐没在他身上算计过。

    这怎么可能呢?傅忱想?怎么会有人不为利益真心对他好呢?

    为什么要让他知道,要让他知道梁怀乐其实是真心待他好的。

    “梁怀月,我给你脸了是不是?”

    傅忱猛地站起来,梁怀月心下一惊,她刚要转腿走,傅忱拽着她的头发。

    梁怀月哆嗦,“陛陛下?”

    傅忱将她制住,单手掐住她的嘴,把盛出来的那碗解酒汤倒回蛊罐里去,他端起来全都灌进梁怀月的嘴里。

    也不管她喝不喝得下去,整张脸呛得咳嗽,发丝粘着解酒汤黏在脸侧,狼狈不堪,亦或者可怜到楚楚动人。

    灌完以后,傅忱才丢松她,嫌弃地扯过旁边的巾帕擦拭碰过梁怀月的指尖。

    “这个教训够不够你长的?”

    梁怀月也不敢伸手擦掉脸上的黏汁,她跪下去。

    “妾不知道什么地方惹了陛下不快”

    傅忱一脚踢开碍事的椅凳。

    “生怕说错话得罪我,也知道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低,就应该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梁怀月,我奉劝你,不要在我面前耍小心思。”

    “也不要对我有算计的心思,不要觉得你在我这里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心存侥幸想要博得什么。”

    “好好享受我今天给你的地位。”

    “你以前玩的那些把戏,我全都知道,懂吗?放纵你不是纵容你,点到为止就够了,不要再尝试在我面前耍一些小聪明,惹急了我,随时都会要了你的命。”

    他吹了吹手指头,脸明明在笑,眼底却寒得叫人打颤。

    梁怀月先前还为着她自己的盘算而沾沾自喜,傅忱的这番话,撕开了她的面具,叫她脊骨发寒,让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小丑。

    辩解的话咽下肚子里去,她应了一声,“妾记下了”

    傅忱不再看她一眼,只丢下一句话。

    “带着你的东西,滚出去。”

    *

    梁怀惔一直没走,他的人马撤到皇宫外,找了平康坊作为落脚点。

    第二日他就将所有人都遣了出去,命他们入宫找怀乐。

    宫内迟迟没有消息传来。

    付祈安之前忙不过来搜查他和梁怀砚的下落,如今傅忱上位,他的手段凌厉,汴梁城内早就不安全了。

    起央追转着杯子,“梁衡之,我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一个小流莺,到底有什么值得你冒着生命危险在这里无限期的逗留。”

    南梁闹宫变,起央追本想着回西域躲躲祸,但和梁怀惔又是兄弟手足,自己一走了之似乎不够义气。

    索性就打算留下来陪他耗耗。

    何况,他当初来南梁,除了联姻,的确是为了捞好处。

    如今那傅忱夺梁上位,听带回来的消息,不是今天杀那个就是明天砍这个,像个疯子,疯子谁想惹,他把梁怀月娶了,起央追是想着自己挑好的,但西域新王叫他与梁怀月联姻,人都叫傅忱娶了,自然也就配不上他了。

    这一趟相当于来了一个空。

    说起那小流莺,起央追第二次见她,每回想起来她怯生生的模样,心里总窝着痒。

    梁怀惔嘴也太严实了,起央追一问,他那嘴巴就闭得严严实实的,两人到底什么关系,愣是一点不和他透露。

    他手不疼了,疤还留着,也不敢多打听。

    瞧把他小气的,啧。

    “如今你打算怎么办,对了,你那大哥有没有下落了?”

    梁怀惔坐着,数日以来,脸色都是愁云密布的冷肃。

    南梁大军只听令于手持兵符的人调遣,傅忱手里没兵符,调遣不动他们的,就算他能杀,也杀不光那么多将士。

    他现在唯一担心的只有阿囡,她现在在哪里,越想,手上攥的拳头攥得紧紧的,派出去的人真是一点用都没有,这么多天了,还没有阿囡的消息。

    也都怪他,那天不该带着人撤退。

    若是她死了不!她不会死的不会。

    起央追百无聊赖,“不是我下你面子,现在那外头傅忱可是花重金要你的项上人头。”

    梁怀惔呵笑,“傅忱那个小贱.种.有本事拿我的头?待我寻回阿囡,召集了兵马,我必然要杀进宫去,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起央追听到了两个关键字眼,“阿阿囡?”

    “是小流莺的名字?”

    梁怀惔一僵,没给他好脸,“滚。”

    起央追没意思摆摆手,他又把话转回来,“这平康坊能藏一时,也藏不住一世,不——”

    正说到要劝他的点子上,忽然门口传来一阵喧嚣,他二人纷纷站起身来,摸向各自的兵器。

    梁怀惔眼示意起央追往内撤,他抽出刀握在手里,眼神变得锐利,缓缓靠近门扉。

    没等他出手,门已经被人撞开了,有个女人溜进来抱着他,梁怀惔身子一僵,没等提她的衣衫领子把她推出去。

    后面追上来一波人,嘴里嚷着,“臭.娘皮,你给我站住!”

    怀里的女子已经躲到了他的后面。

    瑟瑟揪着他的衣襟带子,抖着声音说话,“大爷救命。”

    梁怀惔在平康坊楼上来的尊客房,他脸拉着,一脸凶相,对面的人也不敢多惹,瞧了那女子,刚想跟他要人,起央追跨出腿去周旋了。

    梁怀惔将刀收回来,他舌尖抵了抵后槽牙,正要说话,这名女子露出来脸,叫他当场一怔。

    面前的这个女人,不知道是不是他恨西律贱.种恨得入骨。

    竟然在她脸上看到了六七分和傅忱相像的影子。

    “”

    *

    怀乐这些日子在私宅待得很开心,吃饱穿暖,有人陪她玩。

    怀乐越开心也越伤心。

    心里总是郁郁寡欢,不想叫柏俐君发现,都是偷偷躲起来难过。

    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十七,想起傅忱,想起在偏殿的日子。

    十七在底下好吗?

    忱哥哥呢?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过得还好吗?

    会不会吃不饱,穿不暖,会不会又叫人欺负了?

    更不知道不知道宫里怎么样。

    怀乐一直在私宅,这里隔绝人声,她不知道宫内发生了大变故,也不知道傅忱如今做了皇帝。

    柏文温很忙,他忙着假株钱的事情,脱不开身。

    怀乐想找他打听消息,却也见不到他的面,整日陪着她的只有柏俐君,他还只是小孩,打听不出什么。

    那柏清珩,总是话少,看起来两道眉总是皱着,不耐烦的样子。

    怀乐住在他的家里,每日都需要等着他送饭来,怀乐本来就很麻烦他了。

    自然不敢和他说话,主要怕给他添麻烦。

    柏文温倒是在救她回来之前,跟她交代过。

    柏文温含糊两可说过,他只是个经商的人家,那日进宫献给贵人绫罗,出来如厕时找错了地方,恰巧救了在雪地里的她。

    对于怀乐的来历,给两个儿子交代的也是编好的一番托词。

    十七已经埋了。

    她给忱哥哥的平安穗不见了。

    一切都没了,她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怀乐是有自尊心的小姑娘。

    她吃住在这里,总不好意思。

    帮忙收收碗,理理木筷。

    柏清珩也不让她洗,怀乐理好,他就带着走了。

    这些都偿还不了柏家对她的恩情,怀乐又好穷,她想给他们送些东西,可是她没有钱。

    吃了饭出来的,怀乐走远了蹲在雪地里发呆。

    神情放空,眼里都是黯然伤神的失落。

    怀乐果然是没人惦记的啊,她出来好久了,也没有找过她。

    会找她的十七死了,总和怀乐在一起的忱哥哥不在了。

    宫侍们也没有找过她,父皇父皇还记得他有怀乐这个女儿吗?

    她想到死去的十七想到消失的傅忱,眼角一酸,眼泪砸了下来,融进雪地里。

    在别人家里哭不好,怕被人发现,她又很快擦掉。

    柏俐君吃了饭,就想找怀乐堆雪人,玩游戏,他还没有学会小兔子呢,结果刚到就看见怀乐在哭。

    他不知道怎么办,就回去拽着柏清珩过来。

    小声问他,“哥,怎么办啊?乐儿姐姐在哭哎”

    柏清珩看着雪地里的那个抖着肩膀的小姑娘,皱眉。

    “什么怎么办?”

    柏俐君推他,“哥你去哄哄乐儿姐姐嘛。”

    “为什么让我去?”

    他没有哄过人,怎么会哄。

    柏俐君恨铁不成钢跺脚,“阿娘不是都说了,乐儿姐姐是你未来的小媳妇呀!”

    柏清珩,“”

    “你现在不哄,乐儿姐姐伤心多了,以后就会跑了,到时候就轮到你哭鼻子!”

    作者有话说:

    集美们的评论我都看了。

    纠结了很久,本来不想说,但是再想想还是唠一嘴吧~

    怀乐肯定会成长的,也会学会爱自己。

    (但肯定不是突然的转变,要经历一些事,逐渐拥有勇气而强大!)

    傅忱该有的教训也不会少。(揍他!!!!

    还有一个就是关于防盗和更新(最近在抽奖,我就把防盗开满了)等抽奖结束会调一下。

    更新,最近写得太少,是因为最近有点忙腾不开手,五一放假,我会努力爆更!!!

    感谢在2022-04-27 21:01:57~2022-04-28 23:59: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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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

    柏俐君不依不饶, 柏清珩站在原地不动,他也没力气把人推过去,就冲着怀乐喊了一声乐儿姐姐, 随后跑躲了。

    怀乐听到柏俐君的声音,匆匆把眼角挂着的泪擦去,她扭过头, 脸上换了平常的笑。

    “”

    正想问呢,柏俐君吃好没,谁知道台阶上只站着柏清珩一个人。

    他站着, 蹙眉看着她。

    不远处的那个小姑娘, 眼角被她擦得红红的, 估摸着以为他不在, 以后后头的人是俐君,措不及防瞧见他。

    整个人都被惊着了,正微长着嘴, 像一只茫然无措的小兔子。

    “”

    柏清珩没有骗人,也不是不想哄,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哄人。

    也不能怪他, 柏清珩生来就话少。

    他在南梁朝里做翰林院编修, 主要负责史书编纂、誊抄等事务,成日对着书卷亦不觉得烦躁, 更叫他养得性子寡言, 甚少和女儿家接触,更不知道如何讲些什么。

    在脑里思来想去, 都是一些晦涩难懂的史词修论, 临了到头, 憋出来一句勉强算是问候的哄话。

    他问怀乐道。

    “是今日的饭菜不合口味?”

    这一开口, 不仅连怀乐都愣了,连躲在暗处偷听的柏俐君都替他摸头无语。

    他哥这是什么哄人的话?有这样问候姑娘家的吗!

    柏清珩尚未察觉到有什么不对的。

    他口气很平缓,完全叫人听不出来,他是在哄人,想叫她别哭的那种哄,完全摸不着边际。

    “若是不喜欢吃这些菜,你尽可说出来,想吃什么,找笔墨写了告诉我,我让我阿娘重新给你做来。”

    不知道是不是俐君太胖,衬得旁边怀乐瘦得很,她跟俐君一起跑着玩的时候,柏清珩总担心她随时要摔。

    怀乐在养嗓子,柏俐君也是养身子,药吃多了对身子不好,柏夫人听从大夫的话,靠食滋补。

    二人吃的饭菜,就比如那煨的鸽子汤,青笋,排骨,里面都放了很多郎中配给的药材,再混着枸杞,阿枣、山药等滋补的食材煮,闻起来香味都没有,药味很重。

    柏清珩只掀开盖子看过一回,就那么一回,一口进鼻子他都快窒息了,闻不下去,补药味道太浓郁。

    也亏得一大一小,天天吃,天天喝,真叫他吃,不出三日,必然要抠着嗓子眼吐。

    对于怀乐为什么哭,柏清珩不了解她的过往,他性子淡泊,也只能往这方面想了。

    小姑娘知道他会错了意,连忙摆手:不用不用,饭菜很好吃,怀乐很喜欢。

    怀乐很认真在打手语解释,脸上满是迫切的着急。

    柏清珩不怎么与她相处,她的手语看不太懂,连蒙带猜也理不全她的话,以为她连脸皮薄不好意思,在推婉拒绝他。

    “你等等,我去拿纸墨来,你写下来给我,想吃些什么菜。”

    他说罢,就走,怀乐着急,她撵上去,两人之间隔了一点距离,追不上柏清珩,她一着急就张了嘴。

    万万没想到,她说出话来了。

    极软极糯的声音,前面磕绊了些带了点沙沙的哑,“你你别走”

    “你别走呀,饭菜很合胃口,很好吃,不用换了,不要去拿笔墨纸砚。”

    柏清珩听到声音,惊了一瞬,他停下脚步转过来,她能说话了?

    怀乐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嗓子好了,她提着衫裙,小跑到柏清珩面前。

    她拦住他,手一直摆,头也摇得像拨浪鼓,今日簪发的鸢尾花流苏坠,发出丁零当啷的声音。

    剪短的发编了很多小辫子挽起来,有几缕发不规矩,黏到她水润的唇边。

    她大概是真的害羞,越说声音越小,“真的很好吃,怀乐很喜欢。”

    “不挑食的”

    要不是离得近,压根听不见她说的是什么,柏清珩挑了挑眉。

    “”

    她在这里白吃白住这么久,怀乐已经非常感激,哭还被人撞见误会了,都怪她自己不争气,没有忍住眼泪。

    别叫他再去麻烦柏夫人了。

    那些吃食有很多的肉,还有许多的药材,没尝之前,怀乐看见就知道很贵了,他们待她很好,怀乐不应该再提些什么。

    柏清珩还没说话,躲在旁边的柏俐君瞬间就跳出来了。

    连喊带叫,“乐儿姐姐!你能说话了!你的嗓子好了!”

    怀乐这才反应过来,她怔愣着,手下意识摸向嗓子。

    好、好了?

    她先看了柏俐君,想到刚刚是跟柏清珩说的话,又转看他。

    柏清珩点头,“嗯,确实好了。”

    郎中给怀乐诊脉的时候,柏清珩不在,他不知道怀乐从前说话结巴。

    柏夫人吩咐他过来送吃食的间隙仔细嘱咐过一些事宜,他也就知道怀乐的嗓子是被浓烟熏坏了,郎中说能治好。

    怀乐心跳得厉害,她刚刚好像没有结巴了……

    是真的吗?

    怀乐的嗓子好了?怀乐一直摸着自己的喉咙,一脸不可置信,简直被突如其来的惊喜冲傻了。

    她想张口再说话求证,又怕竹篮打水。

    柏俐君拍着手笑她,“乐儿姐姐高兴傻啦!”

    “乐儿姐姐再说一句给俐君听听好不好?”他蹭上去,挨在怀乐身边。

    怀乐还有些不自信,但还是在两人鼓励的眼神中张了口。

    说什么呢,怀乐斟酌了一下。

    许是前面急冲冲说了话,这次很流畅的开了口,是重复前面的话。

    “饭菜真的很合胃口,怀乐很喜欢,不用换。”

    柏俐君比他自己身体好了还高兴,“以后不用打手语啦。”

    怀乐抿着笑害羞低下了头,柏清珩也忍不住弯了唇角。

    “”

    柏清珩以为这茬过去了,谁知道出门的时候,柏俐君说送他,还给他小训了一顿。

    “哥,你好笨。”

    柏清珩提着食屉,俯视着面前不到他胸膛的亲弟弟,知道他很能说会道,干脆顺着他的话。

    “嗯,我笨。”

    柏俐君很操心,今天的事情本来很容易过去了,乐儿姐姐嗓子好了,他又担心起来,乐儿姐姐好了,是不是代表她可能会离开。

    他不想要乐儿姐姐离开,也知道他阿娘很喜欢怀乐,只要把乐儿姐姐留下的话,是不是可以撮合她和哥哥呢。

    “哪有你这样哄姑娘家的?”

    柏清珩心里算着时辰,午后要去国子监阅今年秋闱的考卷。

    新帝上位,大肆更换朝中官员,死掉的大臣官位,旧官升很多上去,底下位置都空了。

    除却明年敲定下来的殿试人选,今年新帝拨了一圈让翰林院抽取秋闱的试题再挑人。

    柏清珩也要跟着过去帮忙。

    “她不是笑了吗?”

    柏俐君跺脚,“开心又不意味着乐儿姐姐真的高兴啊,哥你怎么一点都不关心乐儿姐姐。”

    这可为难柏清珩了,继续顺着他的话,摆出虚心求教的口吻

    “那怎么办?”

    “买一些东西哄哄乐儿姐姐呗。”

    柏清珩,“”

    “好。”他温声应。

    下次一定。

    “外头凉,仔细身子,快回去吧。”柏清珩摸摸自家弟弟的头,“我记下了。”怕路上耽搁迟了,他提着食屉就走。

    柏俐君,“”

    柏俐君话里头撮合的意思,柏清珩能听出来,他常年深居简出,如今已二十有五,柏夫人也总是催,他知道的。

    相看贵女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有几次还假借着叫他去什么地方帮她去绸缎的名义,实则就是和人碰面。

    怀乐来了这么久,柏清珩也怀疑过,怀乐是柏夫人故意带回来的女子。

    开始他还刻意与怀乐保持距离。

    她来私宅也有些时日了,俐君很喜欢他,柏夫人很满意,阿爹那方太忙去了渔阳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而他呢?细细想下来,他自己似乎并不排斥怀乐。

    而怀乐,她貌似对他好像没有那层意思?

    柏清珩皱紧了眉。

    马车在国子监门口停下,赶马的侍从撩开帘,“大人,到了。”

    柏清珩从有些紊乱的思绪中抽身。

    今年八月才举行秋试,答卷全都是国子监细心封存起来,不难找,难得是考生多,虽然阅题是封了名的,但为了公平,也怕有人存了私心,从字迹上动手脚,阅题一直都要重新誊抄。

    柏清珩领便是誊抄的事,与他一起的还有礼部侍郎的儿子冯为。

    冯为早到,笔墨纸砚样样准备齐全,卷纸干净清白,他却迟迟没动。

    屋内烧了炭,柏清珩解开披风递给随行的侍从。

    “怎么还不写?”

    朝廷给的时限只有三日,在三日内必需要誊抄完,考卷数量不少,时辰紧迫,不能错字少字,非常费心神气力。

    冯为愁眉苦脸,“清珩你总算来了,我现下愁苦的很呐。”

    柏清珩端坐好,取笔蘸墨,“哦?”

    “你是不知道啊,我爹说上头改主意了,誊抄好的答卷不由丞相过目,要亲自呈到陛下面前审阅挑人。”

    柏清珩第一个字都没写,顿住了。

    “?”

    冯为看他也停下来,拍拍他的肩膀,柏清珩笔端的墨被抖了下去,开出一朵墨花。

    冯为有些抱怨,“清珩,你听到这个消息,是不是也害怕了。”

    “新帝暴戾强硬,喜怒无常,要是我们的字不如眼,活着出了什么错,亦或者没出什么错被他挑错,岂不是小命不保。”

    新帝的暴戾作风他自然有所耳闻,但剥开表面来看,新帝并没有虐民生,提携上去的官员,重新挑选的新官员都是好的,人没见过暂且不论,但或许未必如同传闻。

    且听人说新帝今年似乎二十都未满一?

    柏清珩重新抽了一张新卷纸,又蘸了墨,这次下笔没犹豫。

    “尽人事,听天命。”

    “认真做好就行,但若是迟迟不动笔,迟了交差的时限,才是真的错了。”

    冯为经他这么一说,倒是被开解了。

    “也是。”

    言罢,他也跟着动手。

    柏清珩从国子监出来的时候,已到入夜,周遭街沿的灯笼都亮了起来,他舒展舒展酸疼的手腕。

    侍从早回柏府拿了晚间的吃食,现在柏清珩要回私宅送饭,马车驶出国子监,过街沿的时候,听到外头有小贩高声卖兔子的吆喝。

    柏清珩撩开帘子看。

    看到小摊上笼子里面有很多只兔子,灰的,白的,灰白相间的,其中有一只躲在最后面,啃着小白菜,眼睛红红的。

    脑中闪过怀乐红红的眼。

    他叫了侍从停下,指着那只在角落里的兔子。

    “要了。”

    柏清珩把兔子留在马车里,待进去送了吃食,出来的时候,他才将兔子提出来,拿给柏俐君。

    “喏,哄人的。”

    柏俐君还没有问那来的,什么时候买的,哪买的?

    门口已经没有他哥的身影了。

    柏俐君把兔子交给怀乐,神秘兮兮凑到她耳边。

    “乐儿姐姐,这是我哥特地给你买的哦。”

    兔子晚上都在被人提来提去。

    怀乐一抱它,它就舒服地阖上了眼窝在怀乐的怀里。

    十七没了,怀乐一直耿耿于怀。

    如今又得了一只小兔子,她很开心,点点它的耳朵,笑得很开心。

    像是为了弥补逝去的十七,对曾经的十七承诺,她说,“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小兔子似乎有所感应,朝怀乐的掌心蹭了蹭,洁白柔软,看得怀乐心窝窝都软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小兔子酣睡的模样,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幅画面。

    有有一个人看不清脸,也曾经给了她一只兔子。

    看不清那个人的脸

    好熟悉,是那个梦,她做过的梦。

    画面和她曾经梦到的一样,是二哥哥,但是比梦里还要清晰。

    他甚至听到了二哥哥的声音,他唤她。

    “阿囡……”

    画面里的怀乐抱着兔子,似乎在生气,背过身不理他。

    二哥哥一直在她身旁打转转,手拱成求饶妆。

    “哥哥在外面捡的,收了小兔子,阿囡不要生哥哥的气了成不?”

    “不”

    她说不,摸着小兔子,脸上却漾开了笑。

    和梦里的不一样,不一样,梦里的二哥哥没有说过这些

    她脑子里怎么会闪出这些画面这个?

    头好疼……

    “乐儿姐姐,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怀乐甩了甩头,猛地回过神,她的目光又落到小兔子身上。

    “”

    柏俐君很担心她,乐儿姐姐明明刚刚还笑着的,下一瞬仿佛很痛苦

    “真的没事吗?”

    怀乐已经缓过神了,她说没事,没有和柏俐君说这件事情。

    “只是在想要送什么回礼给柏大哥。”

    原来是想这个啊,柏俐君安慰她。

    “乐儿姐姐不要苦恼,我哥他什么都不挑不对,只要是乐儿姐姐送的,肯定都喜欢!”

    “啊?”

    真的吗?

    可是她现在是个穷光蛋。

    怀乐还在苦恼,要如何赚铜板买回礼,没有听出柏俐君的弦外之音。

    她如今已经有些怕送礼了,从前的平安穗,送出去也被丢了出来。

    思及此,怀乐心里一阵难过。

    被丢掉的太多了,除了平安穗,还好有多,都是被丢掉的,连她也是被丢掉的。

    那些

    藏在心里最深的角落,怀乐从来没有忘记。

    *

    入了夜,奉先殿一片静谧。

    傅忱禀退了所有的人,批了一天折子他没察觉到累,大概是麻木了。

    盯着外面的白玉兰看了一会,他叫暗桩去酒窖里拿酒来。

    独自一个人,喝了许多坛。

    地上空掉的酒坛比上次他和付祈安加起来喝得还要多。

    多喝一些,多喝一些。

    喝醉了就能看到梁怀乐了,她就会来牵他,扑到他怀里带他回家。

    所以一坛接一坛,直到吐。

    这次比上次还要醉,没吃东西,胃里空着,肚里绞着疼,傅忱指尖垂在膝上,不住地颤抖。

    到了黑夜,他就脱下克制清冷的面具,开始露出他的脆弱,任由痛苦折磨他。

    他越来越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白日里清醒的时候,他还能说都只是习惯了梁怀乐陪在他身边久了,无法适应她的骤然离开,都是假的,可痛苦是那样真实,叫他胆颤。

    他真的以为会好起来,可是没有,他一遍遍要逃离的地方,被梁怀乐圈地为牢。

    他恨她,又想她。

    真的好想她,做什么都想到她。

    他不敢离开。

    天亮时还好些……入了夜,太安静了。

    在西律时,父皇都不许他喝酒的,他的酒量一点都不好,是到了南梁,梁怀惔他们总是欺负他。

    给他灌马尿,知道他酒量不好,就灌给他很多酒,看他酒后失态,很多次,第一年的头几月,几乎每天都是。

    傅忱的酒量就是这样被灌练出来的,他也越来越学会了酒后克制隐忍,一但被人发觉他的异样,就会被人取笑,无止境的凌.辱。

    没有人知道那段时日他有多难熬,多窘迫,没有一个人帮他,都在旁边围着取笑,笑声那样大。

    他一个人扛了好久。

    白日里压了无数次的情绪,都在这一刻崩塌,从所有的角落跑出来,给他致命一击。

    无尽的痛感从心口蔓延遍布全身。

    傅忱喃喃唤她。

    “梁怀乐,我疼”

    眼泪啪嗒打到地上。

    心口骤然紧缩,真的好疼。

    你怎么不来看我了,不是说好一起过冬天吗去到春天吗?

    你来,我想和你说很多话。

    再也不骂不撵你了,行不行。

    从前他稍微有点动静,梁怀乐都会很快发觉然后来看他的。

    “”

    傅忱匍匐在地上,伸手去摸,摸不到,疼得迷了眼,他还是没有看见梁怀乐。

    她一定还在生气,所以不来。

    傅忱爬起来,忍着翻涌的腹部,一步一步忍着疼痛。

    朝着他日思夜想,最想去的地方走,路过那条黑黑的甬道。

    他脸上在笑。

    “梁怀乐,我来找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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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章

    傅忱浑浑噩噩, 颠颠撞撞往前走。

    好黑,好凉,好冰, 甬道底下的雪水浸入他的复纹流云靴,寒冰刺骨,很快就僵了。

    洌洌寒冬,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墨蓝外衫。

    眼神迷蒙,脸上带着将要见到梦里那个人的幻想,变得舒坦而柔软。

    梁怀乐, 我过来了。

    我过来了, 你不来也不要跑, 就在那里站着, 等我。

    只要不跑,我接到你,我们就回家, 我再也不和你抢吃的,也不欺负你。

    这才一两日,两旁的宫檐堆积了很多的雪, 地上也落了很多的雪, 没有宫侍来这边打扫。

    傅忱一脚踩进去,雪太深了, 他的动作很因迟钝而显得笨拙, 拔.出来一只,拔不出来一只。

    就在原地怔愣了很久, 他正对着顶上那房檐有一团积起来的雪, 预备要滑了, 傅忱知觉慢, 没察觉,待他把脚拔.出来时,那雪已经落了砸到他的后颈上。

    雪水凝结成长长的冰坠吊子,径直打下来,带着速度和坠力,只刺入他的皮肤,迅猛冒出来血。

    傅忱这时候察觉不到疼,他反手往后抹去,摸到混合着碎雪的血,傅忱往上滴下来的那个房檐,看上去。

    他一定是太想梁怀乐了,看房檐也能看到她的脸。

    那时候也有一滴不懂事的雪水从房檐上滴下来,偷溜进她的后颈,她瑟着肩膀,蹲在外面洗被褥。

    时不时扭过来偷瞄他,瞧一眼就很满足了,然后像偷腥成功一样的小猫儿躲着笑。

    傅忱往前走,快要到前面的时候,快要出现光亮了,他的眼睛几乎快要合上,迷蒙之间,好像梁怀乐就站在尽头。

    “我过来了……”

    他一直逃避这块地方,入了夜吃了很多酒才敢过来。

    可惜傅忱没有走出甬道,他昨夜在偏殿躺了一夜,第二日只泡了一会温泉,出来时又吹风,入夜接着不要命的吃酒。

    整日不吃东西,大病初愈也经不住他这么造,最终还是垮在甬道快靠近尽头的位置上。

    自从傅忱出奉先殿,就一直跟在他后面的暗桩很快出现了。

    “陛下”

    他扶起来窝躺在雪地里气息微弱的傅忱,将他带了回去,速速叫太医过来。

    自那回傅忱醒过来付祈安让太医过来给他把过脉后,傅忱就再也没有召见过太医。

    折腾一晚上,灌了很多醒酒汤,傅忱扶着床沿吐出来,晨起才好些。

    他比从前还要消瘦,身子也亏空得厉害,容色又漂亮,苍白地像一只妖。

    太医搭上脉,微碰到便诊得一抖。

    面色惶然,“这”

    暗桩瞧着脸色不对,“陛下如何了?”

    太医拉起傅忱的手腕,发现上面有很多坑坑洼洼的刀窝,不像是寻常砍伤的,更像是,更像是他亲手用刀把肉给挖撬下来。

    好端端的,他挖肉干什么?!

    太医左右看,傅忱的两只手臂都有,大小不一,有一些甚至都还是新鲜的伤口,伤疤才刚刚凝结起来。

    这才多久啊,傅忱明明之前都还好好的。

    “怎么回事?”

    太医心神一跳,“这是巫蛊之术陛下恐怕是醉心于巫蛊之术……”

    傅忱从来不让太医院的人过来请平安脉。

    太医院的人都空置下来,前些时候,在太医院里有人乱嚼舌根,说见到陛下召了养巫蛊的术师进了宫。

    他们整日悬心,傅忱不用太医院,会不会觉得太医院无用,迟早要将他们给处理了,里头的太医终日惶恐不安,就怕那天傅忱一个心情不爽利,提着刀剑就把他们砍菜花一样全都给砍死了。

    最主要的还是,傅忱之前伤过獠子,他会不会把太医院里知情的太医全都给杀了。

    且,陛下一直没有先后妃,若说对三公主情根深种,陛下似乎更醉心于朝政。

    自然就有人在私下猜测新帝莫不是也无法行房了?

    “巫蛊?”

    暗桩想到了偏殿,陛下难不成在给小公主做什么?

    蛊师?

    前些时候是有几个作巫蛊师打扮的人进过宫,但没有多做停留,傅忱见他们不会一炷香时辰,那些人很快就走了。

    蛊师出身苗疆,一身都做西域打扮,且身上的服饰发制都是西域贵统才有的装相。

    暗桩以为是傅忱召进来的西域人,问询西域事由,当日正宫门变,那西域王子就没有踪影。

    梁怀惔是傅忱的心头恨,傅忱肯定要先找他,西域王子与梁怀惔交好,他二人指不定勾结往西域窜逃。

    “陛下割肉与蛊师有何干系?”

    太医思虑道,“从前翻阅书籍时曾听过,苗疆有一术法,取母子蛊来,求诚者只要将身上的肉喂给母蛊,再以心头血喂养给子蛊,再由巫蛊师做法,可借助母子蛊,达成求诚者的心愿。”

    暗桩心下大惊,他正想着傅忱不会这般糊涂吧,太医已经解开了傅忱的外衫和里头的中衣,他看到傅忱心口处一大片青紫,全是密密麻麻的扎孔。

    陛下真的跟巫蛊师求诚了。他竟然真的相信什么巫蛊求诚,招魂复生?

    傅忱从前是那样的理智,任何大风大浪都不曾将他击垮,现如今竟然羡了这些巫蛊师的狗屁话。

    真的去求来了母子蛊求诚?

    他的心愿是什么?

    他已经站到了最高巅,还有什么得不到的?天下尽在他手里了。

    小公主吗?

    他也知道后悔了,可是他从来没有外人面前说过他后悔。

    木芙蓉树也砍了,人在偏殿里没有下葬,他到底要做什么?

    他只说过不要再提小公主了,原只是面子上的周全吗?他喝那样多的酒,意识不清都要往深殿去。

    真正爱她,就应该让她入土为安啊。

    傅忱气息孱弱,“陛下身子没有养好,如今又割肉放血,只怕”

    暗桩心惊,“只怕如何?”

    太医摇头叹息,“再不终止,只怕拗不过这个冬天啊。”

    傅忱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他睁着眼。

    他似乎早就听见了太医的话,也预料到这样做的后事,听见自己的下场,他也不觉得意外,生和死对他仿佛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都出去吧。”

    傅忱的眼神空空望着书案处。

    太医不敢多久留,傅忱这个人总是让人害怕的,他手上沾了太多的血,新帝即位没多久,一年都没到,他刚刚居然说新帝扛不过这个冬天。

    这是大不敬的话,谁知道傅忱竟然没有罚人,只轻飘飘摆手叫他们出去。

    暗桩没动,傅忱没问他留下来干什么,找死吗?他费力抬起手,指着案桌。

    “打开第三屉,把里头的东西给我拿过来。”

    到时辰了,差不多该给它们喂肉了。

    傅忱算着日子,只需要再喂养小半月,便能够达成所愿。

    他就可以见到梁怀乐了。

    只要将母子蛊养得白白胖胖的,他就可以再见到梁怀乐了。

    白玉打成的罐里,丑陋而肥硕的母蛊已经被傅忱喂养得很大只了,它正在攀爬者罐璧沿,子蛊倒是没动静,仿佛进入了沉睡的状态,一动不动。

    看着都叫人恶心,暗桩取出来要将蛊虫放到傅忱的手心时,他看到傅忱诡异般柔笑的脸,冒着大不敬的罪,一把将白玉罐攥在手心跪了下去。

    他求傅忱,“殿下!您收手吧!”

    傅忱缓慢坐起来,他看着暗桩手里拿的蛊虫,它们都还活着。

    “你叫我什么?”

    “殿下”,暗桩内心五味杂陈。

    他宁愿傅忱不做这个九五至尊,只当从前的质子殿下,日子贫苦,至少他不会这般往死里折磨他自己。

    “别再这样叫了。”

    傅忱朝他身手拿白玉罐,暗桩攥着没给。

    “我认为你跟了我许多年,应当懂我的规矩,不要试图以下犯上,若是你手里的母子蛊有任何闪失,我会诛你九族,死去的人也会拉出来鞭尸。”

    暗桩还没有停止,他没有将白玉罐如愿给了傅忱。

    “陛下,小公主已经死了!死了很久了!”

    他不知道怎么劝傅忱才好,这世上压根就没有后悔药,更不可能死而复生。

    “你如果真的爱她,心疼她,真的放不下她,就让她入土为安,早些去往轮回吧,这些都是骗人的,她不会活过来了,她没了!没了!”

    傅忱似笑非笑,他的手指搭在床沿,用力抠得发白。

    “嗯,还有呢?”

    暗桩一股脑全都说出来,“无论您做什么,她也不会回来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傅忱的手伸过去,掐住暗桩的脖颈,他咬着牙,十指越发收紧,他的眼里带着疯狂而痛苦的泪水,印着暗桩同样呼吸急促的面孔。

    他靡丽的面容狰狞无比,“胡说!谁说她不会回来了。”

    不准这样说!不准!

    她眼里的泪迸溅出来,“梁怀乐会一辈子跟着我的,她说过她不会丢下我。”

    可是,她真的丢下了。

    傅忱深知,他无比清醒,比任何人都清楚感知到梁怀乐把他丢下了。

    自从那个夜晚开始,他从来没有一天好过。

    他以为那个夜晚开始,他赶走了梁怀乐,拿下了南梁,他的人生就好了,没有,他陷入另一个深渊里,从此再也没有天光,体验更无助的绝望。

    但是他还是期望着,梁怀乐能回来,他从开始到现在,他就是希望梁怀乐能回来。

    他都已经那样求她了,为什么,她就是真的那么狠心。

    他觉得那么狠心的人,一定不是梁怀乐。

    那本太医说的方法,傅忱也曾经看到过,他立刻派人马不停蹄去找,去找苗疆的人过来,他拿到了蛊虫。

    不需要多久,他就可以再见到梁怀乐了。

    傅忱要好好问问她,为什么?

    只是因为他说的那些话吗?他可以道歉啊,他可以道歉的,只要她回来。

    傅忱的手指越来越用力,快要把暗桩掐死的时候,他的五指忽然松开了,就那样惆怅若失地愣着。

    泪一滴滴砸下来,他捂着头。

    他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平安穗被他握在在掌心抚摸久了,颜色越来越褪。

    他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无数遍翻出来很多,梁怀乐留下来的东西,一遍一遍的摸着,一眼眼地看。

    他觉得,他好像是错了,但是他不知道他错在哪里。

    “陛下!自欺欺人是没有用的。”

    暗桩的声音嘶哑,他瘫倒在地,仰头看着面前不听劝的男人,他取了刀割肉,又放血。

    他那样年轻,正是鲜活的时候,漂亮的脸色找不出一丝岁月的痕迹。

    他莽撞,他做事不计后果,随心而为,他的确获得很多,他在享受那些功绩的同时,也倍尝苦果。

    *

    怀乐并没有闲着,柏俐君有几次带着她偷溜出去。

    她在账房找到了一份替人誊抄的活计。

    是南街沿的一家书铺子的童子夜里守铺子打瞌睡,近日风大,烛火滚下去烧了一架子典藏的书目。

    书铺子在门口张贴了招人誊抄的活。

    怀乐的字写得很好看,她壮着胆子去问了问,掌柜倒是个很开明的主儿,他不看男女,只取来笔墨,让怀乐写一两个字给他瞧瞧。

    怀乐写了他很满意,就把活给了她来做。

    今天刚把所有的都誊抄好的书册都送过去,掌柜的很高兴,给了怀乐十两银子。

    原先只说了九两的,掌柜的说这是订金,请她日后再帮她们誊一些新的籍本。

    怀乐很开心的答应了。

    她从南街沿出来,逛到北街沿,她给柏俐君买了几个弹弓还有面具。

    一些他喜欢吃的小食,逛到绸缎铺子买了很好的一些缎子,打算给柏家夫妇裁一双棉罗袜和护膝。

    至于柏清珩,怀乐给他买了一只上好的狼毫笔。

    剩下的碎散银就一直攥在手心里,攥到发热,生怕街上人太多了,叫人给她偷走了,余下的还要留着过日子的。

    她都想好了,待救她的柏文温一回来就和他正式请辞。

    眼看着他应当也快回来了吧,届时问一问柏清珩。

    怀乐低着头走路,抱的东西太多了,到门口的时候没注意上阶台,差点撞到她的脚。

    幸而,送饭的柏清珩过来了。

    他拽住怀乐的手腕扯过来,紧张的时候,声音就沉下来。

    “小心些。”

    怀乐扭头看见是他,抿了抿唇倒退一步。

    “谢谢”

    掌心还残留着女子纤细的手腕的触感,他蜷了蜷了指尖。

    再看,她立在一步远的位置,今日穿了一身青绿浅棉袄子,领口毛茸茸的。

    头发好像长了一些,小辫从前只到肩侧,如今已堪堪及腰了。

    圆润的眼,白皙的脸。

    柏清珩道不必谢,他朝怀乐伸手,“我帮你拿一些。”

    怀乐摇头,“你还提着食屉,有些重的。”

    柏清珩扬扬右手,“这只还空着。”

    她不喜欢麻烦别人,“已经到家了,我可以的自己拿的,几步路,不远。”

    柏清珩问她,“你刚刚说什么?”

    怀乐又重复了一遍,到家了,她可以拿。

    这次柏清珩也没等她拿过来了,径直取了她怀里的物件,大的重的,他都拿了,怀乐的手里就剩下那个包好的狼毫笔。

    “嗯,既然到家了,我也住这里,跟家人就不需要客气了。”

    小姑娘瞪大眼,“”

    柏清珩弯唇,带着清浅的笑意。

    这是这笑,进了私宅就没了,柏夫人不知为何今日过来了。

    见到一前一后进来的柏清珩和怀乐,就像看到自家儿子儿媳那样开心。

    她还特地问了一句,“清珩今日下值早,是不是特地寻乐儿出门去了。”

    柏夫人扫过柏清珩手里的东西,嗯,笑弯了眼,还知道是个疼人的,会帮人拿东西。

    这也说明,他对怀乐肯定是不一样的。

    柏夫人今日就冲着这个来,她知道怀乐的嗓子好了以后,趁着过来瞧她,顺势探探这些时日柏清珩天天送饭,两人之间的意思。

    柏清珩,“”

    他非常清楚自家亲娘是个什么性子,索性没接她的话。

    只把手里的东西放下。

    柏俐君蹭到他旁边朝他使眼神:哥,阿娘来了好一会了。

    柏夫人在儿子那里没有套到话,转头就朝着怀乐这边笑,拉着她的手。

    “乐儿今日随清珩出去可还玩得开心吗?”

    怀乐面对柏夫人的套,很老实钻了进去。

    只是她这钻没有钻到柏夫人地心坎上,因为她一本正经说了实话。

    “柏夫人,我和柏大哥是在门口才遇到的。”

    柏清珩朝她看过去一眼,从这一句,从她干干净净,坦坦然然的眼神当中。

    他几乎是一瞬间就知道了怀乐对他不是好像没有那种心思,而是真的没有那种心思。

    所以处处疏远、客气。

    她把俐君当作亲弟弟和他亲近,对他反而过分客套,许多时候都是应付话。

    这样异样的感觉,是不是就是在意了,他是有些在意面前的姑娘的。

    柏清珩忽滞了一下,目光一直停留在怀乐身上。

    柏夫人转过来就看到了柏清珩看着怀乐发怔。

    然而怀乐呢,她丝毫没有发觉。

    万年铁树开花,功夫还得往自家儿子上下,柏夫人回来时给怀乐带了几支汴梁如今风靡的花样珠钗,叫她收下。

    长者赐不可辞,怀乐接了。

    柏夫人开心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又与她说了一些话,怀乐都一一应了。

    几人其乐融融一起用了饭,柏夫人出去的时候,叫上了柏清珩一起,怀乐捏紧了狼毫笔,一下不知道怎么叫住他。

    本以为给柏清珩的狼毫笔会是最先送出去的。

    因为棉罗袜还要做,护膝得缝。

    狼毫笔怀乐是想着今日用了饭,借口送他出去的时候,把手里的狼毫笔给柏清珩,谢他上次给她买了一只小兔子。

    柏夫人一起的话,那就明日吧,叹了一口气收了起来,她收起来狼毫笔。

    柏俐君眼神很尖,他留意到怀乐一直瞧着他哥的离开的方向,眼神是期望他哥留下的,但是他哥没有留下。

    柏俐君凑上去,有些笑嘻嘻,故意问她,“乐儿姐姐,我哥是不是特别好看呀?”

    怀乐开始没反应过来,“啊?”待留过神,她结巴,“我什么?”

    柏俐君指着她的脸蛋,“乐儿姐姐,你脸红啦!”

    怀乐双手捧了捧脸,“”

    是有一些烫。

    哪有人这样问别人嘛,怀乐品出他话里促狭打趣的意思,气鼓鼓说道。

    她难得声音大了点,腮帮子鼓起来。

    “俐君,再闹就不给你拿吃的了!”

    居然取笑她。

    “嘻嘻嘻不要生气嘛,好乐儿姐姐”

    “哼!”

    怀乐佯装生气撇开头,柏俐君还在笑,但小孩子忘性大,怀乐进门的时候他就留意到了他哥手里提的东西。

    他还挺好奇是什么,怀乐一说有给他的,他先跟怀乐打了一声招呼就腆着脸嬉笑过去看了。

    “乐儿姐姐给我买的吗?”

    怀乐说,“不是,没有。”

    柏俐君已经打开了,有草编的小蚂蚱,还有弹弓。

    “桂花糖!梅花香饼!如意糕!好多”

    柏俐君眼睛都亮了,

    他很喜欢吃这些,有几次用饭的时候,他念叨过几嘴,怀乐就记下来了。

    柏俐君吃了一块甜甜的香饼,嘴也跟着甜了起来。

    “谢谢乐儿姐姐,乐儿姐姐最好了!”

    怀乐的唇已经勾起来笑了,她还没有偏过头,只娇气的哼哼。

    她也逗柏俐君玩,去拿桌上的小食,不给他,“还我还我,不是给你的,才不给你。”

    柏俐君矮,他踩着圆凳爬上来,也护着,笑咪咪,“乐儿姐姐别生气嘛。”

    怀乐眯起眼,“那你还笑不笑我了?”

    “在讲些什么?”冷不丁门口传来一道声音。

    不知为何,柏清珩去而复返,他站在门口。

    挑眉看着屋内,怀乐和柏俐君分别霸占桌角的,脑袋几乎要碰到一起。

    像斗战的蛐蛐,一个赛一个的高。

    怀乐最先反应过来,她很快收回自己捏着桌角的两只手。

    这回脸是真红了,红到脖颈里面去,整个人像三月的粉桃。

    此战以他哥出现,乐儿姐姐率先告退而胜利,柏俐君抢到了小食,抱着小食回房。

    到门口的时候探出来一个头。

    “哥,乐儿姐姐再见。”他还刻意朝怀乐挤了挤眼睛。

    怀乐绞着手,呼了几口气。

    呜呜呜,真的好丢人,被看见了。

    柏清珩看着她的脸越来越红,鼻尖也红了,怎么会有这么生动娇俏的小姑娘,他觉得莫名好笑。

    想到走之前他娘跟他说的话,他也老大不小了,前些年汴梁适龄的姑娘他都挑不对眼。

    如今再找,也有些难。

    柏夫人眼睛毒辣,她能看得出来柏清珩不排斥怀乐,甚至有些上心,故而与他说了许多。

    柏清珩这次没有搪塞,说实话,他也认真思忖过。

    在之前柏夫人总打趣说怀乐是他未来小妇的时候,既然怀乐在他心里有些不一样,那便试试吧。

    只是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

    “我们一道出去走走吧。”柏清珩面上和熙,笑着邀约。

    怀乐脸上红韵未散,摸到袖中的狼毫笔,她点了点头道。

    “好。”

    两人停在松柏树下,柏清珩尚且在思忖,没想好如何开口。

    怀乐也不知道他叫自己出来做什么,不过这当下正好可以将手里的笔给他。

    柏清珩很高,怀乐拽拽他的襟袖,柏清珩微弯腰低下头。

    “嗯?”

    怀乐将狼毫笔递过去,握着狼毫笔的手指,细如青葱,在月色下泛着清润的光。

    “柏大哥前些天给怀乐送了一只小兔子,怀乐给你送一支笔。”

    “笔不名贵,但书铺掌柜的说很好着墨,希望柏大哥收下。”

    她本想再说,日后有了更多钱,再给他送些好的。

    柏清珩欣然接下了。

    他摩挲着狼毫笔的笔端,对着怀乐说道。

    “谢谢,我很喜欢,正巧前些日子总使的笔摔坏了,正愁要买支新的。”

    怀乐心里松了一口气,送出去了,没有被嫌弃。

    “柏大哥不嫌弃就好。”

    怀乐心里总是担忧,她从前送给漂亮质子的东西,他似乎都不大喜欢。

    还拿了与三姐姐比较。

    怀乐总担心是她送出去的东西不够名贵,拿不出手,但眼下也是她能够拿出来的最好的了。

    “礼不在名贵,只在心意。”

    “怀乐妹妹的心意,我收到了,不胜欣喜。”

    怀乐被肯定了,她腼腆地笑了笑,很开心,总有人会喜欢的。

    柏清珩收下狼毫笔,怀乐终于想起来,柏清珩叫她出来,“柏大哥是有什么事情要与我说吗?”

    柏清珩看着她的眉眼,半响点点头。

    他转过来,面对着怀乐,面色有些凝肃,怀乐被他盯着,心下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是什么事啊?”

    柏清珩望着面前清凌凌的眉眼,她的眼睛生得特别清润。

    柏清珩见过很多人,都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他看着心动的。

    他问终于问出来那句话。

    “怀乐妹妹是否愿意一直留下来”

    怀乐不解。

    柏清珩伸手去碰她的指尖,“我的意思是,在我身边,把这里当作自己真正的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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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章

    柏清珩往前, 站至到怀乐面前,挡住今夜清冷的月,他整张清俊的五官映入怀乐的瞳孔里。

    看到那汪水润润的眸子, 填满他的身影,柏清珩的心头涌起满足。

    他越发觉得自己说出这句话是对的,甚至有些埋怨, 他或许该早些与她说的。

    小姑娘愣了,她呆呆的却不傻,小脸蛋娇憨的可爱, 她没有倾国倾城的容貌, 却有别具一格的韵态。

    像枝头凝露的花苞, 脆弱, 娇嫩,吸引人驻足,止不住眼地观望, 直至占为己有。

    柏清珩甚至在心里暗叹,还好,只被他发现了。

    嗯, 或许可以藏起来。

    他又重新很认真与她再说了一遍。

    这次他在后面加了一句最开始的问, “怀乐妹妹愿意吗?”

    怀乐起先以为是她听错了,正疑问, 柏清珩与她说完第二遍的时候, 她终于给了第一声反应。

    “啊?”

    她痴懵在原地,半响没有还是反应过来, 柏大哥说什么?

    他说, 留在这里, 留在他身边, 把这里当作自己真正的家。

    她有些懂又有些不懂。

    真正的家?

    柏、柏大哥是在跟她表明心意吗?是喜欢怀乐的意思吗?是她想的那样吗?可是

    有好多可是好多怀乐想不明白的

    柏大哥平日里不是总不喜欢她吗?他与怀乐说过的话都没有几句,怎么会这么突然呢?

    其次,还有这世上竟会有人喜欢怀乐吗?

    怀乐啊,是那个怀乐啊。

    总被人嫌弃,总被人取笑,笨笨的什么都不会,生得不好看,许许多多的事情都做不好的怀乐,没人疼没人爱,无论做什么都会被人否定的怀乐。

    不对,柏俐君也跟怀乐说过他喜欢怀乐,但柏俐君平日里嘴上总说的喜欢,好似和柏大哥说的喜欢不是同一个喜欢。

    她也说不上来,就是感觉不一样。

    柏俐君跟怀乐说喜欢的时候,心里是开心,就是开心,更觉得好笑,还有些想要逗他玩。

    但柏大哥说的这番话,让怀乐察觉到的喜欢,是心里有些慌还有些怕,她听到了,莫名的想退缩。

    “怀乐妹妹?”

    柏清珩迟迟等不到她的回答,他在想是不是他的话说得太含蓄了,让她不明白。

    柏清珩鼓了一口气,他刚刚只碰到怀乐的双手,这一次是双手扶住她的双肩。

    他的掌心有些潮了。

    柏清珩喉结动了动,“刚刚的话说得有些不清楚,如今我重新说开些。”

    怀乐两只绞在一起的手,这一次直接拉了起来,她的眼睛眨啊眨,心也跳得厉害,转身就想跑。

    可是柏清珩扶住了她的肩,落在她肩上的手温热宽厚,很有力量,却没有令人窒息的强迫感,反而叫人内心安定。

    柏清珩收敛神思,正色道。

    “我名柏清珩,表字邻微,如今年岁已及二五,尚未娶妻,官正七品翰林院编修史,一月月俸米八石,关于家里的人,怀乐妹妹也知道,双亲尚在,还有个顽劣的弟弟”

    怀乐有些立不住脚,因为接下来柏清珩与她说道。

    “我我大抵是喜欢怀乐妹妹的”

    怀乐口干舌燥,心神不定,柏大哥说那话的意思是和她说的一样,他说他喜欢怀乐。

    怀乐懂了,是男女之间的喜欢

    “不知道从什么开始,总在默默当中瞧你,目光不自觉随着你,看着你的眼睛,头发,亦觉得心悦,二十五年来,从未如此过。”

    “适才我随阿娘出去,说了很多话,我阿娘说这便是喜欢了。”

    “喜欢一个人应当与她言明,我几日来细细也想,便挑在今日与你说,只是不知道怀乐妹妹的心意如何?”

    “若是怀乐妹妹肯,愿不愿意和邻微试试?”

    柏清珩的指尖蜷紧,实则并没有面上那样淡然自若。

    “将来若是与怀乐妹妹成了,我必敬你,重你,怜你,疼你,爱你。”

    “事事以你为重,次次以你为先。”

    这大概是柏清珩对着姑娘家说过话最多的一次,他静静等着怀乐的回应。

    怀乐心跳得厉害,几欲要跳出来,第一次有人跟她说这些。

    为重,为先。

    她曾经无数次去渴望追求,豁出一切想要得到的东西,怀乐从前多希望有人陪她,看重她,在乎她,但是没有。

    在私宅的这些日子,怀乐想了好多,她想以后自己的去处,自己的归属,回顾她的过往,接下来的打算。

    怀乐算算她有什么,算到头了,掰起第一个手指头,她数,数不下去,怀乐什么都没有。

    家,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

    汴梁快近年关,汴梁的几道街沿全都挂满了红灯笼,处处都是喜气祥和,再过不了多久便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怀里抱着誊抄的书册。

    看着外头的热闹,心里却越发冷了。

    怀乐还了书册回来,跨出书铺门槛的时候,隔壁卖粽叶粑台的被人称作二娘的人,她逢人便说她家夫郎要回来了。

    还有几日几日,如今走的官道到了哪里,还要走什么小路,小路的杂草都被人清干净了,路上的毛毛草不会刺到她家夫郎。

    书铺掌柜也总说他家儿子,在浦梨书院学书的,今日被夫子夸了,字写错了哪几个,用了几张新宣纸。

    总爱在桥头廊下行乞的蓬头垢面的阿叔,他有时段没在那,旁边卖梨花糕的老婆婆都会顺口问一句,“今儿个怎么不见丰老三在这躺了?”

    大家都是其乐融融的,所有人都有人记挂。

    真的好羡慕,那些被记挂的人。

    怀乐出事这么久了,离宫这么久,没有人记挂她,没有人会找她。

    她如今有的一切都是别人给的。

    她身上的东西,吃的,穿的,用的,都是柏家给的。

    誊抄的书目上说过:爱人先爱己,择人先问心。怀乐想,她不应该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的。

    漂亮质子,十七。

    尤其是漂亮质子,忱哥哥,尽管她对怀乐冷言冷语,她豁出去一切对他好,护着他,掏心掏肺对他好,怀乐将自己放到了尘土当中。

    他从未将怀乐放在眼里,别谈心里。

    轻贱她,别谈她的生死。

    是啊,十七,看十七就可以看出来了,忱哥哥或许只捡了它回来,给过一次饭食,就再也没有照料过它了。

    在忱哥哥的眼里,怀乐和十七都是一样的,他也只是开头对她好过,不,那也称不上好,他很和缓问怀乐你叫什么名字,因为这一丝丝和缓,与那些常年轻贱怀乐的人,是不同的,就为着这个不同,怀乐就把命都豁出去了。

    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好在她还活着,这么久了,终于也想明白了。

    有没有人爱怀乐,不重要的,怀乐要好好的爱自己,好好的活着。

    宫里有她的家人,却也不算她的家。

    那样的家,不要也罢。

    嗓子也好了,她写字也可以,辞谢了柏家以后,出去找块地方。

    怀乐有双手,她能走能跑,她不用再摇首乞怜地向那些宫侍要这要那,她可以自己给自己,也可以照顾小兔子,再也不要被人瞧不起,她也要挺直腰板的站着,活着。

    总把目光放在别人身上,好累。

    柏清珩的一番话让怀乐想了很多,她起先还是好好的,不知为何眼角慢慢红了起来,眼睫眨一下,泪就滚了。

    “怎么了?”

    柏清珩略有些手急无措,如何就哭了?虽然她哭也好惹人疼。

    但表明个心意,竟然把对方姑娘给惹哭了,柏清珩暂且不知道缘由是出在了哪儿?

    他叹一口气,替怀乐拂去她眼角的泪。

    “你别哭啊。”

    他难得开起玩笑,哭笑不得问了一句。

    “难不成是嫌柏大哥年岁太长,又或是月俸太少,家里的弟弟太吵了么?”

    怀乐真被他的话逗笑,她也难为情起来,自己抬手擦去眼泪。

    “才不是呢,柏大哥很好。”

    柏清珩收回手,他拿了一方绣着青竹的帕字递给怀乐。

    “那又是为什么?”

    “怀乐妹妹若是不喜欢我,尽管说便好,柏大哥也是很多风浪里走过来的人,大大小小的难也吃过不少,并不至于连句拒绝的话都听不得。”

    当年翰林院编修史也是他正儿八经考上去的,没有倚靠自己的大家。

    “能成或是不成,怀乐妹妹给句准话,成了我心里欢喜,不成,我再努力努力。”

    被他这么一说,怀乐心里松还真松了一截,她想明白后,愁也是愁如何和柏清珩解释。

    怀乐笨嘴拙舌,从前漂亮质子就说过她话都说不清楚,不会周全琐事。

    如今想来,他还说过好多啊,他说怀乐什么都差,说她没有资格和三姐姐比,拿不出什么跟三姐姐比,说怀乐愚蠢憨笨,缠着男人不要脸面

    忱哥哥还说,她除了哭什么都不会,他这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怀乐。

    回想起来还是会痛的,难堪又来了。

    萦绕在怀乐的心口上,她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忘记,那些话深深地刻在她的心里。

    质子府为什么着火了,怀乐想不明白,她想过,会不会和她有关。

    他说到那些,想起他被怀乐占了便宜,觉得她真的好差,想不开,是不是傅忱不想再见到她,要烧了它,要在他原本的地方同归于尽,所以怀乐义无反顾冲了进去。

    她想拉他出来,告诉傅忱不会了:忱哥哥好好活着吧,怀乐再也不会如同从前那般缠着他。

    嗯,以后也不会再叫忱哥哥了。

    想到这些,怀乐就鼻头发酸,眼神黯淡。

    她知道不该想这些了,她被人救回来了,身体也好了。

    犹豫徘徊那么久,直到最近才想明白,终于能和自己说一声:算了,梁怀乐,没事的,摸摸头。

    没有谁能比自己更重要,看着地上剪掉的烧焦的发尾,结疤重新生出来的新肉,一切都在提醒她,你要对自己好一点啊。

    怀乐可以团紧自己,不论如何,就当是最后一次,只要他还活着,确认他还活着就好,如今都出来了。

    她也努力了,怀乐无愧于心。

    而今她哭,只为着心里百感交集,原来真的有人觉得怀乐是特别的,也会有人喜欢她的,她不是那么差的人,这是不是上天对怀乐新开始的一个肯定。

    “”

    柏清珩拿她没办法,“越哭越厉害了。”

    “等会被俐君听见,还以为柏大哥欺负你。”

    怀乐摇头,“没有,柏大哥没有欺负我。”

    猛地擦掉眼泪,她用力吸吸鼻子,脚下被人蹭了蹭,低头一看,是那只小兔子,它从屋内跳出来了。

    怀乐低头把它抱起来,揉揉它的脑袋,问柏清珩,“柏大哥可以告诉怀乐,是在哪里买回来的小兔子么?”

    柏清珩说,“是在街沿。”

    买回来的时候瘦弱,在怀乐的悉心照料下,它依然好了许多了,蹦蹦跳跳也比从前有力气。

    怀乐又问,“柏大哥买它,是因为它可怜,没人要吗?”

    柏清珩看着哭得眼睛同样是红通通的小姑娘和小兔子,笑着说。

    “当然不是,是因为它和怀乐妹妹一样可爱。”

    怀乐闻言哑然,抬头看了看,撞进柏清珩眼里,第一次,她很认真,看到他满含笑意的眼神,真诚。

    他没有骗她。

    被人喜欢,她以为的永远不会发生在她身上的。

    怀乐抱着小兔子,低下头。

    “谢谢柏大哥。”

    只一句,柏清珩便晓得了,怀乐摸着小兔子的脑袋,他也揉了揉怀乐的脑袋。

    触摸到一片柔软。

    罢了,是他太着急。

    *

    汴梁城内的戒备越发森严了,找怀乐的事情一筹莫展,他的人被傅忱布下的人束得施展不开手脚。

    梁怀惔如今被困在平康坊出也出不去,别说他出不去,就连起央追都被人上了通缉令。

    他刚开一扇窗扉,探出一个头,想往外看,就被人抓着后襟给拽回来。

    梁怀惔低骂起央追的上蹿下跳,“你找死?”

    起央追也没气了,虽说他爱滚女人窝,但是这住在女人窝。

    久了烦啊,骨头都躺累了,都是一些庸脂俗粉。

    “我说你从前是有多想不开,跟他结那么深的梁子,如今这大仇大怨跨不过去,你大哥是彻底跑了,他直冲北疆去,傅忱只派小部分拿他。”

    “其余兵力都在汴梁,就为着拿你,如今就我陪你在这里耗,看傅忱的架势是要玩死你,可怜我,要跟着你搭进去了。”

    这平康坊来时姑且算它个庇护地,如今就像是囚.笼。

    梁怀惔还是那句话,“她还没有找到,我不能走。”

    “她她她她,非要藏到什么时候,与我说说怎么了,咱二人这把子交情,出生入死共患难,非要跟我瞒?”

    梁怀惔理都不理。

    倒是自从那日闯入以后窝躲在这里,赖上梁怀惔的女子,她当真是死皮赖脸的行家,起央追觉得她有趣,磨着梁怀惔让他留下来。

    “你要找的人,是在汴梁皇宫吗?”

    梁怀惔不答,起央追掏掏耳朵道。

    “不然?这不是废话吗?汴梁城都叫他梁衡之翻遍了,就等宫里的消息,我们如今宫里的消息出不来,玩命等呢。”

    他骂便罢,还要再啐一口,“梁二最不讲义气!为了个女人,兄弟都不顾了!”

    那女子倒不认为,她反而乐赞。

    “什么叫不讲义气,这才叫有情有义嘛,刚刚你探头他都给你抓回来了,生怕周围有探子给你射.成箭靶子。”

    拍了马屁,她凑到梁怀惔旁边,“哎我可以帮你进宫找找你要的人。”

    梁怀惔对着她那张有几分肖似傅忱的脸,深感厌恶,即刻皱眉避开。

    虽然他那日险些错手杀了她,后听她扯了很多,说是家中觉得她女生男相,容貌过分旖丽克夫,就将她赶了出来,后被卖入楚馆,她抵死不从

    梁怀惔不杀女人,他留了她的命,这女子古怪,他倒是要看看,她想玩什么花招。

    莫不是南梁贱.种.派过来的人,摸到他的位置,想要进宫通风报信。

    起央追立刻站起来。

    “果真?”

    女子语气诚恳,“果真!”

    梁怀惔冷笑,瞥她的脸一眼,话有深意阴寒道,“不说无功不受禄,就说你为何要帮我们,又如何进宫?”

    那女子笑嘻嘻,倒不计较。

    “谁说我无功不受禄,看在你们收留我的份上,我能帮你们自然就帮,至于如何进宫,我觉着,你肯定有法子的,对吧!”

    这的确,梁怀惔近期的探子不方便。

    他是打算挑些女人,近日恰等候时机,进宫替他寻怀乐。

    找来找去,一直未曾寻到合适的人选。

    只不过,她的手都伸到这了,要说她没有用心,呵,梁怀惔眼神划过一抹阴狠。

    他踱步到女子面前,语气更含深意。

    “如此,便劳烦姑娘了,我必然替你安排妥当。”

    那女子显然是应了,她忙不迭,“成。”

    他凑近女子的耳侧,对上她的眼,他的神情戏谑,带着浓重的讥诮。

    明明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叫人听出威胁。

    “可不要叫我失望。”

    *

    誊抄递上去的题卷,似乎没叫新帝满意,他今日叫人传了誊抄题卷的冯为和柏清珩进宫。

    一收到消息,在外头跟人吃酒的冯为吓得腿抖,新帝的凶名远播在外,他这遭进宫就怕生死未卜实在寻不到什么对策推脱,想了个歪主意。

    回府的路上刻意给马加了点料,那马发性当场就疯跑了,冯为在大街沿上,众目睽睽之下摔伤了腿,这是赖无可赖的进不了宫了。

    本来是约了一道进宫的,如今就只剩柏清珩一人。

    消息过来的时候,柏清珩正在怀乐拿东西,他路过宝钗阁时,瞧见一对青玉簪子很衬她的乌发,特地买来相送。

    柏文温出城一直未归,怀乐找了一方小阁院,实在等不到他回来,便和伯夫人请辞,抱着兔子挪了出来。

    柏夫人苦口婆心,柏俐君也是拉着她不让走,怀乐两厢为难,还好有柏清珩出来解围。

    柏夫人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清清白白也叫她看出来有猫腻。

    还是柏清珩挡了一下,怀乐抱着兔子脸红得不行,还好,她已然在外头安定下来了。

    家里虽然没有太多,却也叫她舒坦。

    书铺誊抄的活怀乐揽了下来,她如今租了阁院,添置了一些家用,手头的剩余并没有多少。

    好在,过几日,便是年夜了。

    书铺掌柜家里忙腾不开手,看着怀乐识文断字,做事细心周到,便叫她过去帮忙守铺子,工钱按三倍算,可把怀乐高兴坏了。

    落了锁正要过去,柏清珩过来了。

    他还带着青玉簪子要给她,怀乐推攘,“柏大哥,怀乐不能要了。”

    她指着头上,“之前柏夫人给的还有,簪不完的。”

    柏清珩浅笑,硬塞到她手里,“留着慢慢簪发。”

    那簪盒一到怀乐手里,就怎么都推不出去了,怀乐要还,柏清珩就把手背到身后。

    怀乐被他逗得跺脚,娇嗲。

    “柏大哥”

    柏清珩笑意更深,“俐君给你的糖葫芦你都要,怎么我给你的你就不要了?”

    “那怎能一样?”

    “怎么不一样。”柏清珩问她。

    怀乐说,“珠钗贵。”

    柏清珩摸摸她的头发,“我们之前不是说过了么,送礼不在名贵,只在心意,况且我每月有月俸拿,这是不贵的。”

    “可”,怀乐还要推脱。

    柏清珩再不让她多言。

    “买了就要送的,这珠钗怀乐妹妹不要,我再拿回宝钗阁也退不了,就收下吧,若真觉得受之有愧,就再给我送一支笔,从前那支又要坏了。”

    柏清珩攥笔办公务,怀乐知道。

    她犹豫再三,“好吧,怀乐收下了,过两日赚了银钱,给柏大哥买笔写字。”

    柏清珩说,“好。”

    他示意,“打开看看。”

    怀乐打开看了,珠钗簪头是青玉,透亮冰润,有流苏坠,像她以前的露水珍珠钗子。

    “喜欢吗?”

    哪有姑娘家不喜珠钗,怀乐看着点头。

    “好看,喜欢。”

    柏清珩,“簪来试试?”

    怀乐点点头。

    他替怀乐拿了珠钗簪到右侧盘起来的辫上,她肤白水灵,青玉果然是衬她的。

    柏清珩也说好看。

    一旁的随从催柏清珩该进宫了,柏清珩放心不下怀乐,他细细叮嘱给她。

    “将至年夜,街沿采办商货的人多,怀乐妹妹一人独行要格外注意,守铺不要太晚,看着时辰早些回来,走路时也当心,别叫人磕碰”

    柏清珩话音未落,后面传来一道疾风赶马的声音,伴随着随从的一声小心!

    “吁———”

    柏清珩往前一步,一把将怀乐拥护到怀里。

    随从破口大骂。

    “居然当街纵马!大人没事吧?”

    怀乐听见呼啸的风声,清脆踩踏在石瓦上的马蹄声吓得脸色发白。

    柏清珩沉眉看着远去的马匹,瞧纵马之人一晃而过身上配的剑,紫鱼纹路的,是宫里的人

    他拍拍怀乐的肩,轻哄道,“没事了,别怕。”

    缓了良久,怀乐被疾风般迅捷略过的马,吓得苍白的脸色才红润过来。

    她低一声,“嗯。”

    柏清珩又关怀几句,才领着随从进宫。

    梁怀砚逃窜北疆,暗桩前些时候冒犯傅忱,被他派了出去探信,年关才得传召回来。

    北疆异动,只怕要出大乱子,暗桩马不停蹄回汴梁,进了城,没减不了马速,差点冲撞到人。

    回头看那一眼,不知是不是他眼花了?

    被那男子拥在怀里看不清脸的女子的身影。

    怎的,那般像小公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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