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婉进屋时,屋内的剑拔弩张已近尾声。
朱氏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宋墨要说的话也已经说完了。
一个个面面相觑,还沉浸在“好男风”的震荡里,对她的出现没表现出多大兴趣。
她心里也有巨大震荡,不过得先搁一搁,眼下应付朱氏要紧。
柳婉款款行至朱氏面前,顺势瞄了一眼旁边镇定自若的少年,赶紧收回视线,硬着头皮福身行礼,轻唤了声:“母亲。”
不是想揪她辫子么,不是想找她错漏么,如今人赃俱获,就让打骂训斥来得更猛烈一些吧。
柳婉微低着头,心一横眼一闭,认了。
朱氏轻扬下巴,却只淡淡“嗯”了一声,也不看柳婉,目光情不自禁往宋墨身上瞟。
像是看怪物似的,如此一个俊朗少年竟然心慕男子,也不知家中父母作何感想,她活到这把年纪,也是头回见到此等奇事。
柳婉仍然全身紧绷地杵着,等了半天没等来打骂训斥,脊背才略略松懈,手里的帕子也跟着湿了一层。
她抬眼看朱氏,见朱氏在看宋墨,心里就有点不得要领了。
这不是她的闺阁么,朱氏不是来找她兴师问罪的么,现在怎么感觉她是个外人?
好尴尬、好别扭、好奇怪。
“母亲,小墨受了很重的伤,我救他也是……”她解释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朱氏拦腰截断。
“行了,我都知道了。”
朱氏从官帽椅上起身,最后扫了一眼宋墨,这才意味深长地看向柳婉:“你待会儿来一趟佛堂吧。”说着转身往屋外走。
去佛堂不就是挨训么,果然还是逃不过。
“好的母亲。”柳婉乖乖应声。
朱巧巧跟着转身往屋外走,一边走一边低声嘲讽:“竟弄了个有断袖之癖的人在阁子里,当真晦气。”
那神气劲儿,好似这无忧阁是她的闺阁似的,不要脸。
“让表姐费心了。”柳婉微微颔首,话里藏着机锋。晦不晦气关她屁事儿。
朱巧巧冷哼一声,没再搭理,摇着腰肢出了屋。
朱时旺慢半拍,怔愣片刻后霎时往屋外跑,跑得比猪还快,像生怕被抓了一般。
他得跑啊,可不能让那好男风的少年相中了,不然他还怎么传宗接代,他可是朱家独苗啊!
一阵嘈杂之后,耳房内静了下来,只剩了柳婉与宋墨。
柳婉脑子里仍有些懵,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结束得也猝不及防,好以一切与她无关似的。
但一切明明就是冲她来的。
天边的火烧云渐渐隐入地平线,天光暗了许多,冬梅进屋点亮了烛火,又老老实实退了出去。
少年神色自若地站在烛火下,身形如松如柏,被投到地砖上,笔直而修长。
两人隔着丈余远,一时不知该如何交流。
柳婉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垂眸,心里仍有些不适应,她可从没接触过好男风的男子,总归是不自在的。
“姐姐有什么话尽管问。”少年语气温柔,墨染的眸子里跳跃着灼灼光华,嘴角梨涡闪烁,恍如画中走出的妙人儿一般。
但,长得再好看,也是个好男风的。
柳婉紧了紧手里的帕子,忍不住好奇:“你,当真喜欢男子?”
喜欢什么类型的男子呢?男子与男子相爱是个什么情形呢?也会如男女相爱一般洞房吗?
柳婉的好奇心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拉都拉不住。
少年嘴角的梨涡深了些,眼尾带勾,溢出一抹诱人的邪魅,“姐姐应该将好奇心,放在男女相爱这件事上。”
柳婉心里一顿,像踩了个空。
他这话什么意思?是不愿说,还是觉得男子与男子相爱不值得说?
罢了,不说就不说。
“哦,那倒是。”她僵硬一笑,收起好奇心,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状似无意地问:“我母亲对你,可说了什么?”
她更想知道他对朱氏说了什么,毕竟待会儿她还得去佛堂挨骂,最好能心中有数。
少年朝她靠近了两步,垂眸看她。
个头好高啊,肩膀好宽,烛火从一侧映过来,让本就俊朗的五官愈加立体而清晰,墨染的眸子有着一望无际的深邃。
被一个如此俊朗的男子生生盯着,柳婉莫名觉得害臊,想要后退两步,蓦地又想起此人好男风,身子一顿,稳住了。
人家喜欢的是男子,她害臊个屁。
“姐姐,若是夫人同意让你留下我,你会开心吗?”少年嗓音低低的,缠缠绕绕,像羽毛扫在胸口,好痒。
柳婉垂眸,并没马上作答,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除非六月飞雪七月流火,否则,朱氏决不会发此善心。
她逼她抄了十多年《女训》,学了十多年礼仪,怎会允许她在闺阁安顿一个来路不明的外男。
“母亲大概……不会同意的。”她诺诺地泼冷水。
但,冷水不够冷啊。
少年又往前迈了一步,倔强地问:“若是万一,夫人同意了呢?”
哪会有万一,压根儿不会有万一,她觉得他太倔强了,为想留下都想得魔怔了。
柳婉抬眼看他,又赶紧垂下视线,他靠得太近,高大的身影笼下来,好压人,她无来由地觉得不自在。
“若是母亲同意,我自然……是高兴的。”她口风软下来,心底生出了同情。
毕竟人家受伤又失忆,迫切地想要有个安身之处也能理解,先给他点儿虚幻的希望撑着,慢慢破碎也总比一次性破碎来得温和些。
柳婉无奈在心底幽幽一叹。
少年却明显受到鼓舞,眸底的灼灼光华几乎要跃出来:“姐姐高兴,那我就放心了。”
他激动地伸出双臂,想要去握柳婉纤薄的肩,但还未触到她的衣裳,猛觉得不妥,白皙如玉的双手僵在半空片刻,又缩了回去,嘴里喃喃着:“太好了。”
那高兴劲儿,好似朱氏真的同意他留下来似的。
柳婉满脸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心思微动,反正他好男风,被他握一下肩其实也没关系,唉,注定要离开的可怜男子。
半个时辰后。
“笃笃笃。”
“笃笃笃。”
刚入得佛堂前门,木鱼声入耳,柳婉微蹙眉头,焦躁地吸了口气,又强迫自己将眉间舒展。
朱氏见她入屋,放下手中的犍槌,也没看她,指着一旁的蒲团:“坐吧。”
柳婉没急着坐,而是按规矩先给母亲乖乖行礼,之后再款款步向蒲团,微微屈腿,挺直腰背,盘腿而坐。
一整套举止袅袅婷婷端方有度一气呵成,不亏是齐王府教出来的大家闺秀,立于一侧的朱氏表示很满意。
她也在另一张蒲团上盘腿而坐,像尊佛像一般,闭目,不言,不动。
又是一阵磨人的沉默,连空气都变成了冰渣子。
屋内唯有神龛前的烛火在跃动,活人都死了,只有神像是活的。
每次都这样,连骂人也不能来回干脆的,柳婉心底发虚,像砧板上的肉,等着宰她的刀刃随时落下。
约莫一刻钟之后。
朱氏终于缓缓打开眼皮,长长舒了口气,语气低沉,像锤子闷闷地敲在木板上,“我知道你心地善良,见不得旁人吃苦受罪,所以才救下了那男子。”
柳婉一哽,这是夸她还是骂她?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自然是支持你的,但救人之后是不是要跟我通个气?毕竟我是你的母亲,也是这府中的一家之主。”
完完全全是商量的语气,完完全全没有丁点责骂的意思,柳婉嗅到了一丝异样,心里在打鼓,面上仍是一副恭敬的神色。
“是女儿考虑不周,请求母亲责罚。”来佛堂不就是挨训的么,请问训斥声在哪里?
朱氏幽幽一叹,看似非常无奈:“你是我女儿,罚你,还不是痛在我心上。”
难得一次这么猛烈的真情流露,柳婉的心蓦地发酸发软,总归这次是她的不对:“母亲放心,我会尽快将那人送出府,定不会累及我的名声。”
一听要将那人送出府,朱氏收起脸上的无奈,终于扭头看向柳婉,明明在真情流露,但那眼神仍有掩饰不住的疏离与冷漠。
“那人叫什么名字来着?”她问。
柳婉一怔,不知朱氏葫芦里埋什么药,语气略带疑惑:“他叫宋墨。”
“哦,叫宋墨。”朱氏将头扭回去,幽幽盯着不远处的神龛:“听宋墨说,你们情如姐弟。”
柳婉眼睫微颤,她什么时候跟他情如姐弟了?
“既然如此,让他以义弟的名义留在你身边,也不是不可以。”朱氏的脸上挂着淡笑,淡若流水。
柳婉脑子一懵,以为自己幻听了,不敢置信地看向朱氏:“母亲的意思,是要将那宋墨留下来,留在无忧阁?”
大发善心了?
这果然是太阳从西边出来,果然要六月飞雪七月流火了……
朱氏叹了口气,自顾自地从蒲团上站起来,在神像点燃一柱香,插上,“母亲这是为了满足你的心愿。”
她何时有这个心愿了?
“不过得有个前提。”朱氏从神像前转过身来,沉静而冷漠地盯着柳婉:“关于你与小公爷的亲事,你须进宫在圣上面前提个想法。”
柳婉一头雾水,隐隐觉得不安,莫非是要逼她尽快嫁给卓承志?
她也从蒲团上站起来,疑惑地盯着朱氏:“母亲想让我向圣上提什么想法?”
“换亲,你不用嫁给小公爷了,换巧巧嫁。”朱氏说得义正辞严。
柳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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