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嫁了,柳婉心头一喜。
换朱巧巧嫁?她默然。
原来朱氏并非大发善心,原来她的妥协不过是为给她最爱的侄女争取一门好亲事而已,柳婉又心头悲戚。
呵,她的好母亲!
刚刚还在为朱氏的真情流露心里发酸发软,柳婉回头一想,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朱氏对她的态度自始至终冷心冷情,何曾变过?是她太异想天开了。
柳婉心里堵得慌,“我平日出门少,不如母亲自己去宫里向圣上提。”她才懒得去。
哪怕她不想嫁给国公府,也犯不着要去为那对狗男女争取幸福。
朱氏脸上又浮出了那抹淡如流水的笑,旁边是神龛,神龛前是闪动的烛火,她面色慈悲。
“此事你是当事人,圣上对年轻辈又向来包容,你与承志一起去提自然最好。”她说着顿了顿,“婉婉,别忘了,巧巧是你的至亲。”
难得叫一回她的小名,竟也是为了朱巧巧。
“原来母亲早知表姐与小公爷有私情。”当初竟还用《西畴常言》里的格言教训她,说什么她“帘窥壁听”。
朱氏神色微敛,眸中的光亮迅速地冷了下去:“木已成舟,过去的事,再提,也不过是徒增烦恼尔。”
这是增不增烦恼的事吗?这是是非曲直的事,是她的心是否长偏了的事。
柳婉无语,低头沉默了片刻。
之后趋身行至朱氏跟前,福身行礼:“女儿记住了母亲的话,女儿会好好考虑的。”
考虑要不要为了留下那个宋墨,忍气吞声地去为朱巧巧争取幸福。
“嗯,是得要好好考虑,我等你消息。”她板着脸,眸中藏了几分世故,说到底这不过就是她们母女间的交易而已。
“那女儿先退下了。”柳婉不想再与这个称做“母亲”的人多说一句话,转身便朝佛堂外走。
刚出佛堂门,身后又传来“笃笃笃”的木鱼声,声声入耳,如催命的符咒一般。
柳婉对着屋外幽暗的甬道一声轻笑,她的母亲怕也是假装信佛吧,不然怎的对自己的女儿都毫无慈悲心呢?
她觉得没意思透了。
回到无忧阁已过了亥时,柳婉简单地洗漱完毕,坐在铜镜前怔怔发愣。
屋内焚了香料,轻烟袅袅,薰衣草的香味盈满室内,这是她最喜欢的味道。
“天色不早了,郡主还是早些安置吧。”冬梅目露关切。
柳婉一动不动,一眨不眨地盯着镜中的自己,小脸泛白,黑幽幽的杏眼里弥漫着一层水光,“冬梅,我是个令人讨厌的人吗?”
若不是令人讨厌,为何连自己的母亲都如此忽视自己。
“郡主这是哪里话,您人美心善,别人喜欢都还来不及呢,又怎会讨厌。”
“令人讨厌的是那不要脸的朱巧巧。”正在铺床的春杏扭头应声,一副气咻咻的表情。
柳婉垂下眼眸:“但她有母亲的疼爱,照样能在这府里活得风生水起。”她竟对她生出羡慕来。
明明朱巧巧才是无父无母的孤女,如今好似她才是孤女一般。
她贵为郡主,但在这座从小长大的府邸,除了服侍她的几个下人,当真没一个人向着她。
毕竟朱氏是一家之主,她不疼她,谁又会给她脸面呢?至于远在边境的父亲,她心里对他有几份亲切,但更多的却是陌生。
柳婉睡不着,起身款款往门外走,下了台阶,在屋前的石凳上坐下来。
天空明月高悬,星星很少,晚风拂过,甬道上的树叶沙沙作响,过段时日该入秋了。
“入秋后给阁子里的婢子小厮再安置一身厚衣裳吧,尤其关嬷嬷那里,她年纪大了,床榻也要暖和一些。”
冬梅一听“关嬷嬷”,黯然地垂下眉眼:“奴婢听闻,她与吴妈吃了一顿酒,现在还在主院躺着没醒呢,夫人今日杀过来,怕是……从她身上走漏了消息。”
柳婉抬头看了一眼明月,“罢了,嬷嬷就好这口吃,咱们也知道,哪怕事情真从她身上走漏,她定也不是有意的,都过去了,不许再提此事了。”
冬梅垂首应了声“是”。
扭头看过去,耳房的门廊下透出莹莹烛光,少年怕是也还未入睡,柳婉犹豫着要不要去找少年聊聊,想了想,打消了念头,太晚了。
又坐了一会儿,这才起身回去,上床后辗转难睡,三更时分才堪堪入睡,醒来时天已大亮。
刚提腿下床,春杏端着水盆进来,兴奋得两眼放光:“郡主,那个宋墨大清早就起来了,正在小厨房给你备早膳呢,说是要按他老家的口味来做,你定然会喜欢。”
“他……不是失忆了么?”怎的还记得老家的口味?
春杏摇了摇头:“奴婢也不知,反正他劲儿挺足的。”
半个时辰后,宋墨为柳婉准备的早膳便一一呈了上来,有燕窝、熘鲜虾、三鲜鸽蛋,还有鸡丝面。
总之比柳婉平日里吃的那些包子、小米粥及豆浆之类丰富多了。
少年满脸温柔,眸中流光溢彩:“姐姐都尝尝,看喜不喜欢。”他指着摆在案上的膳食,一张俊脸明朗动人,一双玉手白皙修长。
真是比女子都要好看的璧人。
柳婉刚洗漱完毕,腹中确实饿了,心头也免不了疑惑:“真是你老家的味道?”
少年利索地点头:“是的姐姐,我虽失忆了,却还记得这味道。”
那是不是可以通过这些味道,寻到他的老家?
“你能记起自己的老家在何处吗?”
少年眸中一黯,脸上露出惶恐,“姐姐是不想留我?”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很脆弱、很无助,像个无依无靠的流浪儿。
“没有,怎么会呢。”她心软了,连忙否认。
但怎么不会,若是留下他,就得忍气吞声去圣上面前为那对狗男女争取幸福。
这简直是把她的一张脸踩在地上磨擦。
“那姐姐先吃,吃完我再陪姐姐去走走。”少年盈盈一笑,高大的身子弯下来,拿着瓷勺为柳婉舀燕窝。
他倒是自在了,反正现在连朱氏也知道了他的存在,便没必要再在府中躲躲藏藏,可以随意行走了。
柳婉瞟了一眼他的两条长腿:“小墨,腿不痛了吗?”竟然早起做早膳,还要陪她散步,崔若云果果果然是个庸医!
正在舀燕窝的少年回眸一笑,“能忍,姐姐放心。”
那一笑,百媚丛生,多一分太浓,少一分太淡,当真是格外诱人,也不知以后会被哪个男子收了去。
柳婉接过他手里的燕窝:“你别站着,坐下来一起吃。”
少年也不客气,微微一侧身,白皙玉手拉住衣摆轻轻往上一提,屈身而坐,“谢谢姐姐。”
那提衣摆的动作,也透出几许矜贵与雅致。
“姐姐”这个称谓也叫得越来越顺口,越来越黏糊。
柳婉低下头,趁着喝燕窝的空隙暗暗一叹,好似她已进退不能。
用完早膳,太阳也冉冉升起,微风轻拂,凉爽又惬意,是个舒适的好天气。
宋墨兴致很高,一双亮得惊人的眸子咬着柳婉不放,“姐姐,果园有树荫,我们去那里散散步吧。”
柳婉正发着愁呢,哪有心思散步,却又不好拂了少年的美意,勉强点了头:“行,那就去吧。”
果园离得不远,在寝殿后方,里面种植了石榴、梨、葡萄等果子,据说是齐王在边疆弄的树种,开出了这片林子。
两人并排而行,后面跟着几名婢子及小厮,约莫一刻钟后,便远远瞧见果园巍峨的大门。
大门上嵌着金丝楠木匾额,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三个大字:无忧园。
园子里树荫蔽日,阳光自枝叶间漏进来,洒下一地温温柔柔的光影。
柳婉踩着细碎的光影漫无目的走了一圈,仍是神情恹恹,提不起兴趣。
宋墨走在她身侧,偶尔抬头看她,不痛不痒地聊上几句,不过很快就聊死了。
他瞧出端倪,嘴角轻扬,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
两人行至一株石榴树下,少年突然顿住。
“若是姐姐困倦得很,我们现在回去吧。”他站在她身侧,高大的身影笼下来,挡住了大片的亮光。
刚来不到两刻钟就走?柳婉微微一愣,抬头看他:“我……让你扫兴了?”
“姐姐说哪里话,是我没顾念着姐姐的感受,强拉着姐姐来散步,这次就算了,等下次姐姐精神头儿好的时候我们再一起来吧?”
他稍一抿唇,墨染的眸子一重重氲开,里面全是暖暖的光。
“好男风”的男子都是这么温柔体贴的么?柳婉有些晃神,本想强撑着再走一会儿,罢了,还是回去吧。
两人转身往果园的大门处走,风越来越大,太阳也躲进了云层,天色突然暗下来。
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眼看着就要下雨了。
柳婉加快了步子,稍稍拉开了与宋墨的距离,走一段后才发现自己走快了,停下来回头看他,温声问:“小墨,你的腿吃得消吗?”
“姐姐放心,我没事。”少年梨涡轻闪,笑得一脸真诚,他不过是故意落后了一点点。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照亮了身后的一整片果园。
柳婉向来怕雷电,情不自禁又加快了步子,眼看着就要穿过果园的大门,又是一道闪电划过。
她吓得身子一缩,只听“噗嗤”一声闷响,抬头看,大门上方的巨大匾额在风里晃了晃,继而向前一倒,直愣愣砸下来。
柳婉懵住了,身子像柱子一样钉在地上,心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她年纪轻轻就要死了。
就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际,后背突然撞进一个怀抱,她被紧紧一揽,两人双双朝大门的另一侧倒下去。
是宋墨。
与他们一起落在地上的,还有大门上方那块写着“无忧园”三个大字的金丝楠木匾额。
匾额差点砸到了她的头,是宋墨护住了她。
匾额最终重重地砸在了宋墨的背上,“呯”的一声响,金丝楠木一分为二,他的身子也跟着一震。
柳婉就在他的怀中,也感受到了那一震。
她从他的臂膀间睁开眼,扭头看他,失魂落魄,“小墨……”
随行的婢子及小厮赶紧围过来,却又不知该如何插手。
少年的双臂仍紧紧环住她,嘴角渗出了血迹,眼皮轻轻打开,声音虚弱无力:“姐姐,你……你没事吧?”
她眼里闪出泪光:“我没事。”可是他有事。
“没事就好,又冒犯到姐姐了。”他终于松开了臂膀,嘴角微微上翘,轻轻合上了眼眸。
他终于安心了。
救她一次,她应会毫不犹豫地将他留下了吧!
匾额上的榫头,其实是他故意弄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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