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昨晚的收拾工程刚开了个头, 出师未捷,中道崩殂,令人一睁眼就头疼。程一鑫蹑手蹑脚,捡起地上衣服, 听见一声轻笑。
回头一看, 金潇醒了, 支着脑袋侧躺看他。
金潇打了个哈欠,观察记忆中的房间。
满是程一鑫晚上回家加班捣鼓手机的痕迹,零件堆积成山,他真是拿家当第二个工作台。
除此之外,一切都没有变化, 以前程一鑫从夜市淘了一块地毯, 他们并肩坐在床边, 背靠着床沿, 分享零食和电影。现在地毯黑得看不出来颜色了,依稀靠形状还能辨认是曾经那块, 金潇窘了一下。
“还收拾吗?”
“不了, ”程一鑫哂笑,“下次还是去你家吧。”
“下次?”
“……”
程一鑫听出来她弦外之音。
圣诞节,刚好是个周日。
金潇勾起足尖, 轻轻踢了他肩膀, 表达她对程一鑫继续收拾举动的抗议, 结果被程一鑫捉在手心, 叹了口气回答她,“这次。”
“那你还收拾?”
“拿几件衣服去你家。”
金潇不说话了, 面色微红。
以后就正式留宿了吗。
成年人的世界他们已然不陌生了, 稳定的同居生活却是第一次提起, 一个恍然就代入十几岁时的心态,羞恼且期待。
两人来不及从少年心态过渡到成年人内心,因为到了年底实在是太忙了。
又各自忙碌一周。
千银和政府签了协议,租用一块郊区荒地,模拟了几十种不同的路况布置成测试“TS之眼”的基地,水坑、沼泽地、楼梯、井盖、电梯、碎石路、施工标志等等障碍情况下,准备元旦后就开始招募一批真正的视障群体志愿者,在专人看护之下协助测试算法的缺陷。
程一鑫同样忙得起飞。
拧螺丝钉时候发现黄顾盯着他手腕瞧,程一鑫反应过来,自己还戴着圣诞节从酒店门口树上拆出来的雪花手链,抽屉里一沓叠星星的纸条,搞了半天两样圣诞礼物都归了他。
本想抽空给金潇叠一罐子星星,发现理想太过于美好,现实太过于没空。
得力助手黄顾还不给力。
黄顾年会上一直跟着他发名片,好不容易喘口气想问问,结果找不到人,千银公主更是不见踪迹。这几天憋得难受,跟便秘似的,总想逮着程一鑫八卦。
每次想开口,俩大男人大眼瞪小眼,一人满眼热切,一人似笑非笑,浇灭了黄顾一腔八卦的热情。
为此黄顾主动留下来一天加班到最后,与程一鑫一齐拉下来卷闸门。
黄顾可算开口,“哥,你和潇妹子……”
程一鑫低头上锁,“咋了?”
黄顾暗骂一声操,忽然不知道咋问,问啥,你俩是偷情还是处对象?问金潇到底是不是千银老板女儿?还是问他们以旧换新拿下外包到底有没有黑幕?
后面忽然一声喇叭响。
金潇换了辆车,摇下窗户,“黄瓜哥,顺路送你回家?”
黄顾顺利地闭上了嘴。
金潇愉快地坐上副驾驶位,程一鑫和黄顾上车。
金潇递了两份网红甜品店买的港式鸡蛋仔,一人一份,“我刚跑步路过,给你们带了点宵夜,吃吗?”
黄顾吃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敢说话,吃得噎着了,剧烈咳嗽,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程一鑫无语,“出息,你想问就问呗。”
金潇回眸,“问什么?”
黄顾打了个嗝,尴尬地捂嘴,“你是……吗?”
金潇点头,“我是。”
这俩人简直跟打谜语一样,程一鑫补刀,“你俩是说了什么我听不见的屏蔽词吗?”
三个人都笑了。
金潇同黄顾说,“你想问的是,我是你鑫哥女朋友吧?”
“他想问……”程一鑫还没说完。
黄顾疯狂点头,“对对,我是想问,能不能叫嫂子。”
程一鑫:“???”
你就想问这个,这几天一直幽怨地盯着我,盯到我起鸡皮疙瘩是几个意思。
金潇眉眼弯弯,“可以呀,但你好像有点亏,从黄瓜哥降级了。”
黄顾摇头,“不亏不亏,血赚。”
金潇来了精神,“那你先叫一声来听听。”
黄顾:“……”
憋了半天,别扭的一声嫂子。
金潇噗嗤一声笑,嗔怪地瞥了眼程一鑫,“以后要麻烦黄瓜哥,帮我好好监督他。”
黄顾忙不迭地应声。
程一鑫认识黄顾这么久,堪比肚子里蛔虫,替他说了,“他是想问,千银给我们以旧换新有没有内幕,怕我们分手了,他就没饭碗了。”
黄顾大惊失色,“不不不,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金潇听懂了,她双手交叠放在膝上,轻轻对敲,“如果有内幕的话……”
黄顾屏住呼吸,被她吊得不上不下。
金潇语气笃定淡然,自信又飒爽,“不至于就给你们一间门店的驻场吧?”
这回答真漂亮,程一鑫悄悄地给她竖了拇指。
金潇真是变了,她以前耿直,即便百般谨慎,说话间仍无形中给人清高和优越感的疏离印象。现在她想开了,拿来家世身份来开玩笑,能无缝切换自黑模式,那天在年会上看她,矜持优雅而不失礼貌,与各个供应商二代周旋游刃有余,令人无法从她身上挪开眼。
黄顾彻底放下心来。
这几天因惶惶而效率低下的工作量被捡回来。
C市千银手机专营店内以旧换新驻点一共34家,偏偏【晚安修机】驻场的这家估价总是高于其他家一两百块,微博同城里越来越多人提及这家专营店。其他店以旧换新的客流量被他们分走了一部分,在Q4的财务数据里可以一眼看出,金潇把内部统计数据给程一鑫看过,说等下个月上Q4经营分析会,可能邀请他们去介绍经验。
【晚安修机】就这样悄然无声地进入了年度忙碌冲刺阶段。
手机行业的师徒制一向非常严苛,水深且浑,学得都是市面上不教的,所以学徒只干活没钱拿,甚至还要交巨额学费。程一鑫高中时代算得上偷师,若不是齐叔惜才,他一个学费都交不起的人何德何能学到技术。
现在,程一鑫和他们更接近于合伙人的关系,各个开了个社交媒体账号经营流量。
黄顾发愁,抓耳挠腮,“鑫哥,你营业的朋友圈之类的,咋写的啊,给我瞅瞅。”
程一鑫正忙着,手机丢给他,让黄顾自己去翻。
黄顾磕磕巴巴地读着一条程一鑫几年前的朋友圈,准备复制一波。
“距离圣诞还有3天,距离新年还有10天,距离春节还有28天,接下来全来是好日子,生活要有仪式感,‘我喜欢你’这句话太轻浮,‘我爱你’这句话太沉重,‘我给你买’这句话刚刚好。”
抄袭完毕,黄顾瞬间收获了几个赞,惊叹,“哥,你太能忽悠人消费了。”
程一鑫回过神来,“你刚说什么?”
“忽悠人消费。”
“再上一句。”
“那不是你朋友圈吗,什么圣诞新年春节的。”
程一鑫恍然大悟,“靠,今天跨年了?”
“对啊,咱晚上这电视里能不能不播你修手机了,播个跨年晚会啥的。”
程一鑫放下螺丝批,“谁跟你说我今晚还修手机?”
黄顾戳了戳他身后贴的值班表,“喏,周六晚上,你说流量多你上,其他时间练跑步,你自己排的班。”
程一鑫:“……”
他环顾一周,“谁替我,今晚三倍工资。”
话音刚落,一群“我”,连还没学好技术的小丁都凑热闹,“三倍工资啊,啧啧,喜提铁公鸡拔毛。”
没想到他还有当万恶资本家的一天,算了算今天不直播的亏损,程一鑫登时没了愧疚感,匆匆忙忙约金潇去了。
**
跨年活动很多,他们选了滨江北岸很火的游乐场,据说有烟花和演出。
程一鑫起初还担心人多,金潇怕是不方便。直到见她打扮,和女大学生别无两样,放下心来。
白色羽绒服,她戴了一顶棕色的毛绒帽子,上面两个小熊耳朵,底下一圈围巾,整个人毛绒一坨,脸被遮得就剩一圈眼睛鼻子。
鉴于程一鑫之前的光荣历史——谈恋爱时候,他强撑着一起玩过山车,下来吐得昏天黑地。金潇不敢让他再玩心跳频率过高的刺激机动项目了。
于是挑着幼儿园游戏玩,旋转木马,游园小火车。
走到飞镖射击气球摊上停下,程一鑫看出来金潇跃跃欲试,掏了钱,拿了十发飞镖。十发90环的成绩以上的终极大奖可以抱走店里巨大的玩偶布朗熊,好些小朋友央着父母出手,纷纷铩羽而归,小嘴一撇几乎要哭出来。
金潇试了手感,一开始中了9环。
后面7发一路10环,哭鼻子的小朋友不哭了,仰头观望,拍手鼓掌,“姐姐好厉害。”
程一鑫勾唇笑,贴着她耳畔,“这个也练过?”
“嗯。”
“我怎么不知道?”
金潇眸子微弯,语气三分讽刺,“说起来,还是拜你所赐,分手以后练了几个月。”
程一鑫:“……”
他忽然有点不详的预感,狗腿地递上一支新飞镖,“咱专心扔镖,以前的事不说了。”
“我偏不,”金潇接过飞镖,手心把玩,哪会放过他,压低声音,“我贴了张你的照片放十环,百发百中。”
程一鑫感觉头皮发凉,唉声叹气,“舍得吗?”
“说实话,”金潇眨眼,“有点帅,不太舍得,后来换了张照片就舍得了。”
程一鑫震惊又嘚瑟,“哥还有不帅的照片?”
当然有啊。
金潇还有不少呢,高考结束的暑假里在他店里度过时候攒下来的。
他困了趴桌子上睡,脑袋枕胳膊上,一张俊脸被挤压变形泛红,难得的不那么帅气夺目,不用被各个女顾客频频目光洗礼。
等金潇描述完,察觉到程一鑫不对劲。
他的眸子里亮起危险的信号灯,勾唇一笑,审问她似的,“哦?我记得某人不是说,以前的手机早就清空了各种记录。”
金潇:“……”
这就叫做,一时大意,马失前蹄?
她脑子高速运转,飞快想出来对招,“我里面还有些学习资料,清空太麻烦了。”
程一鑫憋着笑,点头,“明白,我绝对不会多想,比如你对我还余情未了,半夜想我想得睡不着之类的。”
要死啊。
金潇羞恼,反将一军,“我不像某人那么无情,还把手机恢复原厂设置卖了。”
程一鑫充分地发挥不要脸精神,将文字游戏进行到底,“卖了,不代表我删了记录。”
原来重逢那天,两人都说了谎,不由得一起失笑。
程一鑫揉她帽子顶的两只小熊耳朵,“你还有这么笨的时候呢?傻瓜,真相信我删了。回去给你看看以前的聊天记录,还有你校运会上给你偷拍的照片视频,全都在呢。”
想了想,就跟她偷拍程一鑫的丑照一样尴尬。
她小声道,“那还是算了。”
金潇忽然又瞪大双眼,反应过来,却是难以置信的,“你那么早……”
高中校运会,原来那么早他就喜欢她了吗。
程一鑫轻咳一声,“可能比你想象中还早。”
四周是小游戏摊位,旁边是枪打爆气球,一声声爆裂声,欢呼喝彩声,遗憾叹气声,笑声,哭声,在人声鼎沸之中对视,游乐场里的一切变作背景板。
金潇忍不住喃喃道,“有……多早呢?”
程一鑫叹气,“还记得我见你第一天发的朋友圈吗?”
金潇茫然摇头,饶是记忆力好如她,老师说她读文科的话没准能上北大。实在想不起程一鑫第一天发了什么朋友圈,他营业勤快,每天发几条,一年发了上千条,适合百.度网盘会员级别的储存空间。
想拿出手机翻翻,她手机还在程一鑫兜里。
程一鑫笑了笑,“给我留点面子,回去再看吧。”
飞镖店的老板紧张死了,感觉今晚得亏100块,这个玩偶拱手送人。还剩两镖,见他俩旁若无人地聊天,急得提醒,“美女,那个,你还玩吗?”
金潇正色,“不好意思,玩的。”
程一鑫轻握她的手,低头呵了口气,她摘了手套片刻功夫,指尖冰凉,“赶紧扔完戴上手套,一会抱玩偶回家慢慢说。”
金潇扔了5环。
还剩最后一把,老板松了口气,感觉有希望保住玩偶。金潇瞄了半天,程一鑫看出来金潇的犹豫,她不忍心让老板亏钱,却想赢走公仔,两人难得有时间享受这种平凡普通的恋爱时光,每个瞬间弥足珍贵。
程一鑫轻声说,“今晚别当公主了,当一穷二白的晚安妹妹吧。”
虽然晚安妹妹时代的一穷二白也是装出来的,但金潇怀念和他一起时候,普通的快乐轻而易举攫取的时光,不再犹豫,眼神锐利坚定,甩出去就是十环。
尘埃落定。
她戴上手套,接过半人高的布朗熊,跟她帽子颜色相近,她抱起来太过于可爱,老板忍不住问,能不能拍张照片放店里,作为广告宣传。
金潇笑着答应,“不露脸可以吗?”
“当然。”
程一鑫重新整理了她的围巾,把她裹得严严实实,这回连鼻尖都看不见了。帽子和围巾之间唯有一双明媚的眼睛,古灵精怪,像漫画少女抱着熊,留下一张拍立得照片贴在店里。
两人玩累了,找了个甜品店的室外板凳坐下。
金潇一向控糖,受今晚跨年夜的喜气洋洋氛围影响,看了两眼身侧的雪糕海报。
程一鑫问她:“香草味还是提拉米苏?”
金潇下意识回答,“提拉米苏。”
她回答完意识到不对劲,程一鑫给她挖陷阱,噘嘴道,“我不吃。”
程一鑫起身,“我想吃。”
没想到拿回来两个雪糕杯,零下的温度,雪糕看着品相极好,丝毫没有融化迹象,诱人至极。
金潇埋怨他,“不是你想吃吗?”
干嘛买两个。
程一鑫回答,“好不容易能享受第二杯半价,一时激动。”
金潇:“……”
两人还没开始吃,旁边有个小男孩儿眼巴巴地看着,目光十分渴望的样子,却什么不敢说,默默站桌子旁。
金潇被盯着实在不好意思挖一勺。
程一鑫倒是社交牛逼症,跟人三两句聊起来,小孩的父母是游乐场表演团的,他整晚自己玩。问他要不要吃雪糕,小孩懂事地摇头,“谢谢哥哥,我妈妈说,想吃的要自己花钱买。”
金潇听着一阵恻隐。
程一鑫与她对视一眼,开口道,“我们玩个游戏,如果输了的话,给对方一件礼物,怎么样?我输了请你吃雪糕。”
小男孩眼睛亮了,又黯淡下去,“我没有礼物给你。”
“有啊,”程一鑫指了指金潇,“姐姐说想听你唱首歌。”
“真的吗?”
金潇点头,“一闪一闪亮晶晶,会唱吗?”
小男孩认真道,“我会。”
程一鑫数了倒数三二一,“开始咯,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
他和小男孩互相对视,连眼睛都不敢眨,苦苦地瞪着眼睛。金潇没想到他玩这么认真,还想提醒他。转眼一看小男孩更认真,脸憋通红,小拳头攥紧,死死咬牙。
程一鑫准备让的时候,小男孩先打了个喷嚏,功亏一篑。
简直伤心透了。
程一鑫安慰他,“不算,重来。”
小男孩认真,“男子汉大丈夫,愿赌服输。”
程一鑫想了想,“我输了,我刚刚动了。”
小男孩疑惑,“哥哥,我没看见呀?”
“你当然没看见,”程一鑫瞥了眼金潇,“我心动了。”
超出了父母告诉他的知识范畴,小男孩很迷茫,“什么叫心动?”
“就是看见一个人,觉得心快要跳出来了。”
金潇忽然插话,说得通俗易懂,“心动,是你以后会遇见一个女孩子,想把冰淇淋送给她吃。”
小男孩勉强理解了,挠头,“那……我真的赢了吗?”
程一鑫把雪糕推到他面前,“当然,心动是看不见的,只有自己知道,我输了。”
“谢谢哥哥,”他拿了雪糕,又转头看金潇,不好意思,“谢谢姐姐。”
等他走远,程一鑫看着金潇,唇角笑意坏起来,“所以,什么时候吃我的冰淇淋?”
金潇:“……”
吃冰淇淋吃豆腐什么的成年话题,她装作听不懂其中含义,狠狠挖了一勺,“现在。”
控糖的事情,留着明天再说吧。
**
跨年烟花声势浩大,像恋爱中最幼稚的男女一样,把漫天盛世拍出一个又一个无用的视频,主角是金潇赢来的布朗熊。
他们在人群簇拥中,向跨年表演乐队的前排位置挪去。
最后,一起倒数十秒。
新的一年,他们可以一起经历365天,春夏秋冬,所有的节日,完整无缺,未来可期。
金潇仰头看他,眼含感动,“新年快乐。”
回答她的是忽然围巾被揭开,冷空气刺激着她口鼻和脸颊。下一秒,是铺天盖地的吻,他冰冷的手捂着她脸颊,遮挡着旁人的目光,怀里还有只巨大的布朗熊,金潇快被挤得窒息了。残留的提拉米苏味道,是他们趋于一致的气息,又苦又甜,他记得她喜欢的口味,她留着他的照片,原来谁都没忘记谁。
金潇在这个窒息的吻里,竟然奇迹般地想起来见面第一天的场景,包括他的朋友圈——“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程一鑫结束了这个吻,将她围巾重新捂回去,“Bonne année。”
法语的新年快乐。
在她出国的那几年里,程一鑫在她发的ins视频里学会的。她说的真好听,优雅俏皮,听说法语是世界上第一高贵浪漫的语言,从她唇舌间说出来才令他深信了这点。
金潇的表情,从惊诧到惊喜又想笑,声音太吵了。
她晃他的手,“再说一次。”
程一鑫一向厚脸皮,面对不擅长的事,依然架不住脸色微红,“又想笑我,不说了。”
“不笑,我保证。”
“回家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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