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身边的人,都不同意。”他说。


    谢苗儿一惊,顷刻间便明白了他想问的是什么。


    他说的哪是什么朋友,分明就是他自己。


    谢苗儿胸腔里的一颗心忽然难以抑制地狂跳了起来。


    未来声名赫赫的陆将军,在他第一次走上战场前,正在问询她的看法。


    史书上当然无法记载陆怀海做每一个选择时,他的内心深处会有怎样的动荡和不安。


    原来他也会犹豫,也会举棋不定。


    激动之余,谢苗儿很惶恐。


    她的话,会不会影响他走向不同的方向?


    这个时候,她终于无比深刻地认识到,自己并非身在百年后,而是真真切切地活在了陆怀海身边。


    衣袖之下,谢苗儿悄悄捏紧了拳头,她斟酌着开口,道:“那你……的那位朋友,他是如何作想的呢?”


    她的眼睛清亮,陆怀海一望就晓得她看穿了那纸糊般的遮掩。


    谢苗儿冰雪聪明,什么朋友不朋友的说法根本瞒不过她。


    但陆怀海还是就着这个幌子,缓缓说道:“他很想去。但他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


    这段时间里,他和谢苗儿的相处一直很……愉快,她仿佛总能找到合适的方法和他相处,所以陆怀海才想问一问她。


    不过,也有除她以外,他无甚人可问的原因。


    他此时还是白身,同龄友人当然有,但这些人多是城中的军户子弟。多年松散的管制早让军户没了往日英勇,他们的子弟自然也都是闲散之徒,问他们还不如抛铜板,正面去反面不去。


    谢苗儿听出了他话语里的笃定,便道:“不走一走,如何得知决定是否正确?”


    陆怀海盯着她的眼睛,追问:“如果是错的,又待如何?”


    他的语气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可谢苗儿听见,一点退让开说些漂亮话的意思都没有。


    她说:“错了又如何,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还不敢为自己做下的事情付出代价吗?”


    她的话几乎是用诘问的口气说出来的。


    十七岁的陆怀海陷入了沉默。


    是啊,错了又如何?


    眼见他的神情愈发深邃,才鼓起勇气慷慨陈词了一番的谢苗儿气又泄了,她搓了搓衣角,道:“我的话,你听听就好啦,不是非要转述给你的朋友。”


    见她这么说,陆怀海忽然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不会她压根没想到那个朋友就是他吧?


    对于她清奇的思路,有前车之鉴的陆怀海十分不信任,干脆道:“如果我说,没有什么朋友,是我自己想要问呢?”


    谢苗儿非常配合地“啊”了一声,旋即装傻充愣:“什么?小少爷,你要去投军吗?”


    好吧,倒也没有那么傻,陆怀海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虎口,这是他思考时惯常用的动作。


    谢苗儿瞧见了,她试探性地问:“你打算同家中说吗?”


    陆怀海也不说话,就闲闲瞥她一眼。


    谢苗儿心道,她就多余问这句。


    陆怀海却道:“祖母那边,我不会叫她担惊受怕。”


    谢苗儿懂了,这件事情他会告诉陆老夫人,其他人那就不一定了。


    可他认识她并不久,居然也会告诉她,谢苗儿有些不解:“你……不担心我去告状吗?”


    这话倒叫陆怀海沉思良久。


    说起来,她虽是他的妾室,可后院的事情其实都归苏氏管,他不可能把她拴在身上。她去通风报信,反倒是一件挺合理的事情。


    但他却没来由地很信任她。


    陆怀海忽然一脸严肃地开口:“谢苗,你一定是给我下蛊了。”


    瞧谢苗儿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他自觉自己讲了个不好笑的笑话,别过了脸。


    今晚是一个晴朗的夜,天色幽深,星星是星星,月亮是月亮,泾渭分明地各自亮着。


    夜空下,谢苗儿心里盘桓着一个问题很想问他。


    她说:“小少爷,如果我说不想你去,那你会去吗?”


    “会。”


    陆怀海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


    无论旁人的意见如何,他都会去做他执着的事情。


    所以,与其说今天他想问一问谢苗儿的意见,不如说他是想从她这里寻求一些认同,支持他做下这个决定。


    毕竟她看他的眼神总是崇拜的,他知道,她会是他无条件的拥泵。


    这个斩钉截铁的“会”字是他的心声,所以哪怕陆怀海知道这么说可能会惹恼她,也没有加以掩饰。


    问她意见的是他,不理会她看法的也是他。而谢苗儿听了,非但没有生气,反倒眉眼弯弯地笑了。


    谢苗儿想,刚刚是她想多了,竟然会担心自己的三言两语影响到他的决定。


    他可是陆怀海啊。


    他会犹豫,会举棋不定。


    但更会坚定地走下去。


    见谢苗儿笑了,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陆怀海觉得新奇,问她:“在高兴什么?”


    在高兴你是一个这样的人,在高兴我可以陪在你身边,谢苗儿心道。


    她端起茶杯,有模有样地学着敬酒的姿势把茶盏端在眼前,朝陆怀海道:“我想敬你一杯,小少爷。”


    陆将军。


    她如此作态,就像小孩学着大人扮家家酒,陆怀海微低下头,掩去唇边泛起的笑意,郑重地端起了自己的杯子,在空中同她的茶杯一碰。


    瓷器碰撞的声音清脆好听,两人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不知为何,原本介于他们之间那摸不着、看不见,和月光般难以捉摸的隔阂,就在彼此间有了这样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之后,如水般消融了。


    浅浅再聊了一会儿,陆怀海起身去拿他的剑,谢苗儿叫来月窗收拾桌椅,她回到窗下,埋头整理着程远道第一次送来的账本。


    他们分明连眼神都没有交汇过,可轻薄的月色氤氲在两人之间,就像化不开的柔雾,凭添了几分旖旎风情。


    翌日。


    陆怀海依旧早早起来练剑,谢苗儿最近也没了懒觉好睡,起来拨她的算盘珠子。


    下午她要去陆宝珠玩儿,账目只好在其他时候多花些功夫来理。


    其实苏氏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并不是她强求谢苗儿,是谢苗儿自己想要多陪陪陆宝珠。


    突然,小院的门扉被人急促地叩响了。


    这对于这个荒僻的院子来说是件稀奇事。


    陆怀海和谢苗儿隔空对视一眼,他收了剑,问:“何事?进来说。”


    苏氏身边的轻竹一脸的急色,她说:“小少爷,姨娘,衙门里来人了,要传唤你们。”


    更稀奇了,陆怀海眉峰一挑,问道:“知道是什么事情吗?”


    轻竹焦急道:“三夫人正在前院同他们周旋呢!奴婢听着,好像是钱千户的妹妹、张夫人要状告小少爷你强抢民女、侵占百姓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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