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里,苏氏被闹得头都要炸了。


    丈夫陆湃章前日出公差,才离开台州府去其他卫所。今日晨起,她头脸都没洗,就听见外面一片喧哗。几乎要反了天了。


    这样吵嚷的环境会让苏氏回想起小女儿走丢那一天的场景,她心生厌烦,又不得不火急火燎地整饬好自己,拿出当家主母地架势来去应付。


    陆府门外,已经被看客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明火执仗的衙役们堂而皇之地站在院中,打头的高个儿苏氏还认得,叫刘图志,从前打过照面。


    那刘图志说:“陆三夫人,您别叫小人为难。那张夫人的诉状已经到了府衙,偏生还是强抢民女、侵占产业这种大事,您还是快些让陆小少爷出来吧。”


    苏氏敏锐地察觉到事情有异,一面和刘图志敷衍着套着近乎,一面眼神示意筝雅拿了沉得压手的荷包往他手里塞。


    苏氏道:“各位清早起来,想也没来得及吃朝食,一会儿好喝杯水酒。”


    伸手不打笑脸人,官夫人的架子能放到这个地步,衙役们自然不会太为难。


    此时,陆怀海和谢苗儿终于来了。


    苏氏深深地望了两人一眼,拉着陆怀海到旁低语:“正好你父亲不在,没有这么巧的事情。”


    “知道。”陆怀海眼瞳深深,状似无意地扫了人群一眼。


    相比他的云淡风轻,谢苗儿此时就要紧张许多。


    她甚少出现在人这样多的时候,就像溺水之人抱住了浮木一般,她悄悄伸手,揪住了陆怀海的袖摆。


    感受到了她的动作,陆怀海身形一滞。


    刘图志瞧见了谢苗儿,阴阳怪气道:“哟,这就是那谢家女吧,正巧也不用再请了,一道走一趟吧!”


    陆怀海偏头,同谢苗儿低语:“别怕。”


    再简单不过的两个字,却叫谢苗儿安心许多,见他的左手依旧垂下,她便心安理得地继续拽着他的袖子。


    衙役皂隶们生硬地拨开人群,引他们出去。


    陆怀海是官宦子弟,他们来拿人也不敢太过耀武扬威,无论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哪阵风不爽了,把他们这些小吏呼到地上出气还是容易的。


    县衙,“清正廉明”四个大字下,坐着知县陈炳武。他的左手边站着的是王推官,右边站着的是何通判。


    大堂上,人皆已到齐,眼看着就是一折好戏要开场的模样。


    看见来的人都有谁,谢苗儿大惊。


    怎么回事?“她”的继母杜氏怎也会在此?


    此时端坐台上的陈知县头也很痛。


    身为附郭的父母官,表面光鲜,实则一板砖往人群里拍,拍死十个人九个都比他官大。


    张夫人姓钱,她的亲哥哥钱五德,前些日才因作战有功升了千户,最近这钱五德风头正盛,眼瞧着还能往上升一升。


    她又是来告官的苦主,虽是白身,但陈知县不想开罪钱五德,便没有叫她跪,还让衙役给她拿了木墩坐下。


    但陈炳武这个老油条心想,陆湃章是四品官,他就这么个儿子,以后陆怀海早晚要接他的衣钵,此时他也是白身,但是张夫人都坐了,他若只叫陆怀海守规矩,落到旁人眼里,岂不是他这个知府有失偏颇?


    陈老油条轻咳一声,叫衙役也给陆怀海搬了座,他又瞧着跟在陆怀海身后那小妮子,看起来娇娇柔柔弱不胜衣的,便又道:“谢氏,你是证人,谅你年纪小,也不必跪了,站在一边即可。”


    身后的王推官腹诽:什么谅她年纪小,分明是见她生得美丽,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思,那杜氏也是证人,不正跪在堂下?


    谢苗儿还沉浸在继母在此的震惊中,差点没听见陈知县说了什么,还是陆怀海透过衣袖,反捏了捏她的手腕,她才反应过来,慌忙站在了他身后。


    陈炳武清了清嗓子,道:“张夫人,你有何冤屈,速速道来。”


    想到自己丈夫早逝,自己就这么个儿子,还死了,张夫人都不用演,直接声泪俱下地控诉开了。


    “知县大人,我今日要状告陆湃章之子陆怀海,欺男霸女,横行乡里,强娶与我儿过了定的谢氏长女,还强占谢家产业,逼死我儿,其心可诛!”


    谢苗儿简直不敢相信这话是张端的娘说出口的。


    欺男霸女、横行乡里,说的不是她的儿子吗?


    另外,她何时同张端过了定?看着杜氏匍匐在青砖地上的身影,谢苗儿忽然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外面围观者众,闻言更是嘘声一片。


    陈炳武拍了拍惊堂木,喝道:“肃静——张夫人,你有何证据可以说明啊?”


    “谢氏女的母亲便是人证。”


    杜氏颤颤巍巍地磕了个头,直起身子道:“民妇杜氏可以作证。那时民妇的丈夫尚在,我们与张家彼此交换了生辰八字,婚书都立好了。”


    衙役拿上婚书递给陈炳武。


    还没正经成婚,只是过定,所以婚书上没有官印。


    陈炳武问:“可有凭媒写立?”


    婚书若无媒人的参与,便是无效的。


    张夫人道:“自是有的,知县大人可传南二街吴婆来。”


    衙役便去寻人,这一会儿堂上也没有闲着,陈炳武转而又问陆怀海:“陆怀海,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陆怀海起身,拱手一礼,波澜不惊地扫了对面一眼,道:“敢问大人,倘若有人诬告,该当何罪?”


    他分明年轻得很,举手投足间却自有一番气势,压得陈炳武差点威严全无,将答复脱口而出,还是左边的王推官及时开口,道:“按大邕律法,诬告者加等反罪。”


    张夫人气急,没等媒婆来,便继续道:“当日我儿上门与张家商量一干娶妻事宜,他心生妒忌,想强娶谢家女,找了混混来搅和谢家产业,我儿被他打得措手不及,撕打起来,那谢金福护女心切,才磕破了头死了。”


    谢苗儿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她说:“那日分明是你们欺人太甚,我被逼无奈才逃到街上,撞见了陆老夫人救命,你怎能如此颠倒黑白?”


    张夫人似乎对她的话早有准备,“谢氏,我知道你看不上我儿,若非我儿对你情根深种,我也不会同意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的。但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爹娘都同意了,如今你倒好,为了个男人开始反咬一口了!”


    她说完,杜氏忙不迭道:“确实是立了婚书的,我可以作证。”


    谢苗儿脸一白。


    她们早合计好了,用父母之命把她压死,再来歪曲事实,这样她说什么都变成了意气用事。


    谢苗儿深吸一口气,尽力冷静下来。


    她偷偷瞧一眼陆怀海,见他气定神闲,心里安定了不少。


    她心想,他肯定有了打算,她现在不能添乱。


    闹了许久,衙役终于把媒婆吴婆子找来了。


    吴婆子一进大堂,就邦邦磕了两个响头。


    陈炳武问:“数月前,张端同谢家长女的亲事,可是你说和的?”


    吴婆子忙不迭道:“是老妇说和的。”


    张夫人还没来得及得意,就听见吴婆子继续道:“不过算不得正经亲事,是张少爷想要纳谢家女为妾。”


    闻言,张夫人心下一惊。


    不对,这和她同吴婆子之前交代的说法不一样!


    公堂之上,吴婆子继续道来:“张少爷要纳谢氏为妾,谢金福不愿。上旬,张夫人忽然找到了老妇,意欲让我为她作伪证,证明她的儿子和谢氏有婚约。“


    张夫人勃然大怒:“你这老虔婆,血口喷人!”


    陈炳武的头更痛了,怎么局面还越来越乱了?


    他耐着性子问:“吴婆子,口说无凭,你可有证据?”


    吴婆子伏在地上,道:“先前我被猪油糊了眼,被张夫人的金银所迷,在婚书上盖了章签了字。张夫人的金银还在我屋中,一查便知,我平日说媒维生,根本没有办法拿得了那么多钱。”


    局势逆转,陈炳武又遣衙役去吴婆子家寻找证物。


    张夫人气血攻心,就在此时,她才发觉,对面的陆怀海从走进来起,只开口说过一句话,旁的事情一件也没做,风却都倒向了他那边。


    她忽然觉得很可怕。


    有一种被早早看穿了的感觉。


    她会怎么做,他似乎早就料到了。


    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张夫人也只能继续撑起色厉内荏的皮,“你个丧良心的,一定是被他收买了!”


    冷眼瞧了这么久,是时候了,陆怀海终于不紧不慢地开口:“大人,我也有话要说。”


    张夫人吵得陈炳武头痛,他巴不得快换人说:“你说。”


    “我是否强抢民女,待物证一搜,看这吴婆说得是真是假便知。至于侵占谢家产业一说……”


    说到这儿,不必陆怀海提醒,谢苗儿便极其默契地站了出来。


    她施施然提起裙摆,向上首的官儿们一礼。


    谢苗儿道:“陆小少爷侵占谢家产业一说,更是无稽之谈。”


    她深深地望了记忆中本该温和的杜氏一眼,继续道:“因为谢家的产业,如今都在我的名下。”


    陈炳武问:“这话当真?”


    谢苗儿点头:“自是千真万确。前些日子,陆小少爷帮我拿回了家中辗转多时的产业。因家父身故日久,家中弟妹年幼,便先来衙门将布坊等改到了我的名下。契书自可证明。”


    像是抓到了她什么不得了的漏洞一般,张夫人叫道:“不可能!你一个妾,他怎么可能把产业都交予你!无非就是左手倒右手,以掩是非罢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张端被溺爱长大,张夫人自然也不是个好的。


    张夫人仗着亲哥哥横行霸道,她如何瞧得上个妾?那日她得知儿子的死讯,又听说赌坊里有人在卖他赌输的东西,而其中有买主正是陆怀海,她当然以己度人,压根没想过陆怀海是把东西还与谢苗儿这个可能。


    但她的话正中谢苗儿下怀,她微微一笑,道:“布坊的账册如今都收归我管着,布坊的管事程远道也可替我证明,如若不信,知府大人大可传唤他来。”


    那日给程远道布坊三分利,立下的契书也还在。


    陈炳武便又要叫衙役去取证物、传证人。


    然后他发现一个问题……


    衙役不够用了。


    好在这个时候,去吴婆子家查验的人回来了,他们前脚迈进来,后脚又分了两波,一波去陆家取账本,一波去谢家布坊传程远道。


    “大人,此等数额的银两,确非吴婆子能赚来的。”


    陈炳武眼一扫堂下。


    他做官期年,多年无寸进,不过眼刀一放,对于普通人来说还是极有威慑力的。


    杜氏被他一瞥,已经抖若筛糠,嗫嚅着想为自己辩驳:“启禀大人……民妇、民妇也是被逼的!”


    她一反水,张夫人更是急火攻心,当堂就要打她。


    陈炳武看了都烦,再狠狠一敲惊堂木,怒道:“胆敢咆哮公堂?”


    他压根不想听杜氏说话,叫人堵了她的嘴,只等着衙役带着布坊的账本和管事的来便明了,根本无需听她说什么。


    待程远道和账本一到,局势已经容不得张夫人再辩驳了,她手脚都软了,却还强撑着骄纵的模样。


    陆怀海适时开口提醒:“诬告者,加等反罪。”


    陈炳武是个油不滑手的老油条,他说道:“介于案情复杂,今日都先退下,此案,明日再审——涉及诬告的证人,杜氏、吴氏,先押解入刑房,听候明日审断。”


    在衙役的驱赶下,众人作鸟兽散。


    谢苗儿从杜氏身边走过,行走间,好像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裙摆。


    她脚步一顿,没有低头,挣开了杜氏的手,什么也没说。


    谢苗儿是生气的,却不是为了自己。


    她很为死去的谢爹谢金福不值。


    昔年记忆中,谢金福对这个续弦没有一点不好,她今日却能和害死了他的人沆瀣一气。


    与此同时,同她并肩而行的陆怀海心情同样复杂。


    诬告之人被收押,他却一点高兴之意也无。因为这样的结局,他早料到了。


    知县会听他条分缕析,是因为事实有多么真切吗?当然不是。


    不过他有个做官的好爹。


    他若真的只是个白身,在公堂上,面对官宦亲戚,不会有人听他陈述。


    同样的,因为他有个好爹,就算今日张夫人告倒了他,他也不会如何,知府不可能真的按律把他处以流刑或是叫他受太多皮肉之苦。


    可是谢苗儿会怎样呢?


    若张夫人得逞,有婚书在先,她后面做妾的契书便是无用的,到时候他是无事,可她会被殃及到,会被继母重新接回去,然后……


    陆怀海眼神一黯。


    若连身边的人都护不住,便是枉作男儿。


    少时在人流中,没有护住年幼的小妹。但这样的事情,他不会允许它发生第二次。


    陆怀海垂眸,瞧见了谢苗儿依旧紧紧扣在他袖摆上的几根手指。


    他得快点强大起来。


    因为她需要他的庇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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