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崔樱对后来发生的事一概不知,她精力耗尽,躺在榻上做了个梦,梦里回到当年崔珣离开的时候,他一脸轻狂潇洒的模样,脚踩一只白鹤,笑着对崔樱说:“阿兄真的要走了,阿樱。”
年纪小小的崔樱天真的追了上去,“阿兄,去哪,何时回来?”
崔珣的声音由近到远,“或许很快,或许,或许……”
“你好生保重,阿樱。”
回音荡响,崔樱愕然惊醒,她睁开眼就对上贺兰霆深邃来不及撤离的目光,胸膛起伏不定,心中对梦里患得患失的一幕还心有余悸。
“你……”
贺兰霆刚刚在揉她的眉头,她刹那以为自己看错了,竟然会在他眸光深处感觉到一丝柔情和担忧。
而事实也证明,他两眼清明,刚才不过是她的错觉而已。
贺兰霆认为,是崔樱睡着梦魇的样子太过可怜,他才会想抚平她眉宇间的忧愁。
而她睁开眼,不想让她误会,才故作冷淡地收回手,并且道:“从你第一次在孤眼前晕倒起,就时常皱着眉,你还有什么烦心事要说。”
他话里有要帮她一并做主的意思。
崔樱体内还残留着梦里慌张心悸的感觉,她其实没被魇住,严格来说那也算不上什么不好的梦,只是她自己感到不安而已。
一见贺兰霆,她便有了分享的欲望,说:“我梦见我阿兄以前离开京畿的那一次,他说的话全然不同,还让我保重。”
贺兰霆留意到她嘴唇微干,起身走到房内放置茶杯的桌旁。
这个过程中,崔樱大概对他升起依赖之情,目光还依依不舍地黏在他身上。
而贺兰霆倒完茶水,回头转身就看到崔樱脸上明明白白的孺慕情意,他握着杯子的指尖动了动,被他认作是杯里的茶水太烫了。
他甚至想,崔樱会不会是故意对他露出这副模样的。
她有一双动人的眼睛,从他们初见时,他就知道了,那时崔樱刚发现顾行之背地里嫌弃她说她坏话。
她很生气,眼神明亮如火,却又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
现在,她不哭了,凝视他的眼睛又仿佛全心全意依靠着他一样。
不过刹那间,他心绪恢复如初,平静无波,步履沉稳地回到床边,递给她茶杯。
而崔樱还在依恋地望着他,贺兰霆眉头微蹙,漠然的脸庞终于起了一丝变化。
他冷声问:“看什么。”
崔樱反应过来,脸颊处微微泛起红潮,她接过杯子,匆忙道:“没,没什么,在想我阿兄。”
她扑棱的睫毛化作一只手,在旁人心里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就缩了回去,再没动静。
这让刚领会到滋味的人不上不下,就如同看似面无表情,却心情不虞的贺兰霆。
于是他借题发挥,说她,“只是一个梦而已,为何还要大惊小怪。”
崔樱察觉到他的不悦,一腔羞涩的情意变得收敛,整个人又低落起来。
她似嗔似怨地道:“阿兄对我说,要我保重,我……”
贺兰霆用一种严厉教训的口吻,一语道出真相,“他说‘保重’没什么不对,只是你不想他离开京畿,你心里始终接受不了他当年留你一个人在这里而已。”
这些想法崔樱从来没跟别人说过,没想到贺兰霆猜到了还替她说了出来。
而他语气冷冰冰的,崔樱正处于脆弱失落的状态,一听就更为委屈。
“是,没错,我是接受不了。我经常想为什么我生下来就腿脚不好,为什么我不跟阿兄一样,是个男子。”
崔樱:“为什么我总是被留下来的那一个,是不是因为我不好,才让父亲跟母亲和离的。往回数十几年,我没有做过恶,没有恨过人,更没有伤天害理,我小心懂事,处处隐忍,结果在每件事情上往往都不能如意,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她一骨碌发泄出来,才让人知道她以前居然是这么想的,原来她也不是真的天生软弱脾气好,只是为了自己想要的,才养成了这种性格。
贺兰霆与她沉沉对视,乌黑瞋瞋的眼睛让她不自然地想要躲开贺兰霆的注视,她刚刚不小心把真心话说出来,想必他是不爱听的,觉得她小题大做吧。
可贺兰霆对着她十分深沉的道:“这世上,没有谁能在每件事情上如意。”
崔樱感到好笑,“怎么会,哪怕我不行,难道连殿下也是吗?”
她看着贺兰霆冷厉而沉默的脸色渐渐收住嘲讽的语气。
贺兰霆审视她,似乎才想起崔樱年纪比他还小几岁,他威严的气势收了收,把她手里攥得死紧的瓷杯拿出来,不妨教她一句道理,“所有的事事如意背后,都是事在人为。”
就像她今日为了崔珣冒雨擅闯他的府邸一样,虽然不能完全如她的意,但在他心里,派崔珣去灵州的计划至少会稍微改变一些。
她想让崔珣官运享通,他答应就是。
只是他不会让她知道,崔珣的调令实际上是他推波助澜的结果,经与圣人密谈商议后才下发的。
即便崔晟、崔崛任何一个不同意,他们也只能看着崔珣奉命行事。
君要臣如何,臣就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挺下来是崔珣的本事,没挺下来听天由命。
“顾行之,”贺兰霆提到他的名字,顿了顿,在崔樱疑惑而期盼地朝他看来时,道:“他对你动手的事,孤决定替你给他些教训,也算为你出气。”
“下回别再弄得一身伤来见孤,你想要孤怜惜方式有很多,而且你很会,你知道的,不是么。”
崔樱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能瞒过贺兰霆的法眼,但不妨碍他说出来时,让她臊意顿生,面红耳赤抬不起头。
“那,那樊娘子就可以吗。”
贺兰霆不说话了。
崔樱也不吭声不追问,她抠着锦被上的云腾刺绣,喉咙里堵着一口浊气。
“你们不同。”贺兰霆终于说。
崔樱轻声问:“哪里不同?”
贺兰霆:“心里位置不同。”
崔樱抬头与贺兰霆相见,眼睛像被火燎着般受惊地扑闪。
那天之后,崔珣的调令不变,但他在灵州担任的官职直接提升到三品,俸禄也增加了,堪与他父亲比肩,比原来的副四品官位升了两个等级。
重要的是他的领头上司变成了崔晟,明面上是受崔晟管辖,暗地里他还是贺兰霆的人,随行时他还可以带上不少崔家的部曲,这一走将要分掉崔家一部分的能人势力。
这是崔晟决定给他的,在外人眼里看来,崔珣在崔家继任者上的位置板上钉钉,他今后做什么事都代表着崔家,更代表着他阿翁崔晟。
见到如此情况的崔樱,也终于放下了一直提起的心,开始安然接受兄长又要离开她的事,并且整个崔府都已经知道崔珣要去灵州,都在为他出发那天做着准备。
而让人意外的是,与崔珣的官职变动消息一同出现的,是太子管辖之下的六率府府君换了人。
变成了一直与顾行之不和性格耿直的张幽。
对外,知道的是顾行之在太子那是另有安排,职位升迁有所变动是极为正常的,京畿暂时还未出现热议,此时风头无两的还是崔珣。对内,清楚的底细的极小部分人都知道,是崔家的长子,现在的崔御史在临走之前弹劾了顾家四子,六率府前任府君大人。
大事检举他近几年在公务上决断有误,小事检举他私德有污,不适合坐在府君位置上,有理有据地请求上面把府君换为别的人才。
这堪称是一场“大义灭亲”,也不知崔珣哪里对顾行之不满,竟然能对姻亲,未来的妹婿下手。
听说顾行之下一职位未定,没了府君的职务,顾行之身上只存两个有实名而无实权的头衔,目前休养在家,暂时只能做个闲散人时,崔樱愣过之后就反应过来。
那天贺兰霆对她说替她出气的话,原来都是真的。
而私底下向她传递消息的朱墨,状似不经意地询问:“女郎,可要再去顾府探望探望?”
落缤瞪眼道:“还去什么,上回给的难堪难道还不够吗。”
朱墨:“落缤妹妹,奴婢也是替殿下传话,上回女郎在顾府不舒坦,这回再去顾府,可以让别人不舒坦。去不去,端看女郎自己,一切有殿下在女郎背后撑腰。”
朱墨话音一转,“不过,奴婢觉得女郎应当是不想去的。殿下为女郎做到如此程度,既然不去顾府,女郎何不亲自向殿下道谢一番,也好让殿下知晓,女郎感受到了他的一片真心。”
崔樱领会了朱墨言语中的暗示,贺兰霆帮她阿兄升了官,顾行之又失了职,两者放在一起比较,一个升一个贬,这不就琢磨出其中滋味了。
想必顾行之长这么大,还未吃过这种亏吧,她的确该亲自感谢他。
贺兰霆盯着那一行簪花小楷,对收到崔樱投来的花笺并不意外,他说过,她在这方面总是会给他出其不意的小小惊喜。
崔樱说了几句好听的话,说要酬谢他。
贺兰霆什么没有,他不缺谢礼,他只是好奇崔樱会用什么方式表达谢意。
魏科看着太子提笔写下回信,再封好让他派人送去崔府。
贺兰霆:“告诉崔樱,孤拭目以待。”
院子里,守在一旁的朱墨望着天上,终于等待了从太子府邸飞来的信鸽。
她吹哨一声,信鸽便落在她肩头。
朱墨刚要取下绑在它腿上的信筒,就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她来不及藏起信鸽,就听见崔珣的声音对她道:“哪儿来的鸟,拿过来给我看看。”
第69章
朱墨僵在原地,察觉到她一时的异样,崔旭盯视的眼神逐渐严厉,逼迫道:“怎么还愣着,听不见我说话?”
“沉璧,去,把那只鸟拿过来。”
朱墨捧着鸽子回转身,“大郎来了,这是奴婢凑巧捡来受伤的鸟,不是什么名贵品种。”
沉璧上前,觉得这婢女神色有些怪异,看着蛰伏在她怀里的鸽子,伸出手。
“谁管名不名贵,大郎要看你照做就是,给我。”
朱墨没守住,在争抢间,“哎哟”一声后,鸽子展翅飞到了墙头。
她松了口气,故作为难,“这……”
沉璧瞪着她,“你。”这婢女是故意的。
鸽子飞走,崔珣收回目光,对着他们冷笑一下,趁着朱墨不注意间从地上拾起刚刚掉落的信筒。
崔珣在朱墨惊诧难看的表情中打开,取出卷成一团的小小信纸。
“大郎君。”
朱墨上前想要阻止,被沉璧一手捉住拦下。
崔珣正当阅览信纸上的字,眼皮抽动,就听崔樱叫他,“阿兄,你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
她走到崔珣跟前,目光与崔珣同时盯着他手上的私信。
墙头的鸽子飞落在地,按照传信驯养的习惯,朱墨都会给它赏些吃的,等吃过以后它才会飞回去。
可现在朱墨内心焦灼,恨不得它快些离开。
不想鸽子走到崔樱脚边,她低眸看了眼,就将它抱进了怀里,而崔珣复杂的眼神也从信上挪开。
崔樱面色如常,对上崔珣的眼睛还朝他温婉地笑了笑,她一手抱着鸽子,一手向崔珣讨要,“阿兄,看完了的话,就把东西还我吧。”
崔珣第一个念头便是:有人在和他妹妹私底下传信往来。
对方没有署名,且字迹陌生。
拭目以待四个字更是在他脑中不断回想,他手中的东西交还给了崔樱,“什么拭目以待?”
崔珣问得太过直接,并且仔细观察着妹妹的表情。
然而崔樱略微惊讶地“啊”了声,怀里的鸽子自己落地,她看了眼信上的字,十分平静地毫不慌乱的含笑道:“是我一位朋友,我说要送他一份礼物聊表谢意,他知道了才这么回的。”
“什么朋友,是贵女吗。”
“是啊,阿兄。”
崔珣从没怀疑过崔樱会做一些出格的事,他一直都坚信妹妹的性子单纯善良,高洁清澈。
然而就在今天,他感觉到了,阿樱在对他说谎。
飞鸽传信,从来都是用以私密、互通消息的工具。
既然要道谢,何须要避人耳目,遮遮掩掩,什么重要的事,阿樱不找他帮忙,还要劳烦外人。
其次,虽然信上并未署名,可那字迹笔锋凌厉,鸾跂鸿惊,绝非时下女子的手笔。
无他,以字识人,男子写字的力道与女子都各有不同,崔珣更是这方面的好手,他轻易就能识别出来其中差异。
尤其这纸也非凡品,不仅精而且贵,工艺难得。
依崔珣对崔樱的揣测,和她互通书信的人绝对不是顾行之,阿樱厌弃他,他是知道的。
“阿兄,进去坐吧。朱墨,去端些甜果、糕点过来。”
崔樱吩咐,她从屋内出来,到帮朱墨解围,从崔珣手中拿回那张信纸,一直表现得冷静镇定,连丝心虚不安的小动作都没有。
崔珣心里五味杂陈地跟在她身后进去。
转身间,崔樱其实也静悄悄地松了口气,捏着信纸的手心一片汗意。
看到沉璧抓住朱墨的一幕,崔樱就预感不妙了,果然等她出去时崔珣已经拿到了贺兰霆给她的回信。
她心神绷紧片刻,想到贺兰霆每每跟她传信的字迹都与平日不相同时,又缓缓松懈下来。
他们关系见不得人,在这种地方都很注意,轻易不会落下什么把柄。
就算兄长看见了,也不会猜出对方是谁。
只要崔珣不再追问……
“阿兄,你的行头都准备好了吗?”
进屋后,崔樱主动提起话题,他们兄妹二人从上回不欢而散后,就没单独交心过。
崔珣:“好了,任期已定,我须得尽快起程,不出意外,大后天就要走了。”
崔樱讷讷张嘴,“这么快。”
她虽然接受了崔珣要离开的事,可等他亲口说出离开的时限,崔樱心生一片不舍得惆怅和惘然。
崔珣就是趁走之前,专程来看她的,他在京畿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崔樱,要是有可能崔珣都想将妹妹带去灵州。
但这绝不可能,他是去上任的,并非是去游玩的,此去并非坦途,又有诸多不确定的风险,他不想让崔樱受累,留在京畿反而是最好的。
只是没想到他来这里,会在最不恰当的时机里,发现了妹妹不为人知的秘密。
崔珣想问问和她书信来往的人是谁,他们是什么关系,然而对上崔樱忧愁不舍的目光后,不想让离别之前的相聚,变得如上回一样僵硬难堪,崔珣哪怕好奇至极,最终还是选择了退让。
他不想让崔樱为难,与其逼迫妹妹承认,还不如他自己派人去查。
这样一想,崔珣神思彻底清醒,他反过来安慰崔樱,“其实为了能多留两三日,已经尽量将行程推迟了。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你也知道阿兄最在意的就是你,怕我不在,你到时又被人欺了去。”
崔樱:“阿兄说什么呢,在京畿谁还能欺负我。”
崔珣自嘲地摇头,“你不用宽慰,我知道。以前我只顾着自己,以为你有阿翁大母庇佑会过得很好,却不曾想过形势所逼,你在家中也会遇到许多难处。你议亲时,我不在,木已成舟,许多事情有阿翁跟父亲决断,难以挽回。我虽是兄长,却对你亏欠良多,上回还曾与你闹了一场,实在愧疚,所以今日过来,除了看看你,跟你好声道别,还是来向你认错。是阿兄不对,阿兄做得不好,没有颜面请你原谅。”
崔樱声颤,“阿兄。”
“但是,阿樱,我虽去了灵州,心却牢牢牵挂在你身上,我只期望,今后你若是遇到什么事,受了什么委屈,有需要阿兄为你做主的地方……阿兄求你,一定要传信告诉我,我平日会忙,或许会注意不到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和意外。但有一点你要记住,只要你需要,阿兄会不顾一切回来帮你,就是要我的命,也在所不惜。”
日暮苍苍,宛如一盏油灯里最后即将燃尽的烛焰,昏黄中透着一股悲凉。
崔樱眼眶红红地送崔珣到院门口,此去一别,没有个三五载,只怕再难相见。从此以后,兄妹天各一方。
崔珣还在佯装轻松恣意的模样,他松开牵着妹妹的手,掌心一凉,失去温度,“阿樱,回屋吧,等我回来相聚。”
崔樱攀着院墙的门框,依依不舍地目送他的身影,痴了很久。
而看上去若无其事的崔珣走到半路,在四下无人的路径处顿住脚步,双目赤红地仰起头,也久久未动。
跟着他的沉璧早已转过身去,面容凝重地看着一旁的草木,仿佛没听见空中传来的一声叹息。
崔樱回到院里,就看到朱墨走过来向她跪下请罪,“奴婢有错,差点暴露了女郎的事,还请女郎责罚。”
当天发生的事,贺兰霆很快就收到了下属传来的消息。
他面上毫无波澜,话里却对跟在身边的魏科吩咐,“办事不力该怎么处置,你们应当知晓,难道还需孤提醒要怎么做。”
贺兰霆神色虽不见一丝愠怒,魏科就是知道殿下已经不悦了。
魏科跟着跪下认错,“属下这就安排人扫尾干净,贵女那里,属下会将朱墨换下,再挑人送过去伺候。”
这次纯属意外,也是巧合,谁都预料不到崔珣会在那个当口过来。
不过,让人吃惊的是崔樱的反应。
听下属叙述当时的情景,她竟然在那种情况下也没乱了阵脚,还如常地应对崔珣,倒是对她另眼相看。
贺兰霆:“传话过去,告诉她不必担心崔珣查到的后果,他想查什么,孤就给他准备什么。再让方守贵准备些礼送过去,哄哄她,别让她再为崔珣赴任的事伤心。”
崔樱跟崔珣感情甚笃,已经成了众人皆知的事,在贺兰霆这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难得的,在事情发生以后,下令让人帮她善后,把事情处理妥当。
还考虑到了她近来大概心情不佳,没有故意为难她,主动送她礼物,想让她心情好些。
崔樱看着除了金银珠宝,还有被人送来挂在廊檐下专门哄她高兴的玄凤鹦哥,耳边是受了责罚的朱墨,略微沙哑的帮贺兰霆说话的声腔。
她没让人把朱墨换了,“据奴婢所知,这只玄凤是殿下一早让人训练过的,什么吉祥如意的话都会说,小有聪明,能逗得人捧腹大笑。知道女郎因为大郎要离家的事伤神,于是把这小东西送来,就是想让女郎多开怀开怀。”
贺兰霆不是没送过她活物,但他两次送的活物,都是为她考虑才准备的。
第一次是春猎,她不会射猎旁人都有收获,为了让她也有猎物,才给了她只兔子,带回来后都有人专门照料,崔樱偶尔也会去看一看。
第二次就是现在,用会说话的鸟逗她一笑,即便朱墨不说,崔樱也能感受到他的心意。
崔樱的确不缺什么东西,但她偏偏最缺的,就是旁人对她的爱护珍视之举。
哪怕知道他们之间不可能存在真正的感情,崔樱还是如刀尖上舔蜜般,在冰冷的利刃上尝到了一丝虚假的甜意。
这丝甜意,崔珣给不了,顾行之没给过,而贺兰霆给的,是崔樱内心最深处渴求的东西。
名叫“欢喜”。
贺兰霆以为,出了那样的事以后,崔樱要等崔珣走了才会在私底下见他。
他都做好了耐心等待的准备,他觉得一点也不着急,毕竟他忙得很,甚至忙碌起来并没有丝毫想起崔樱。
但到了那一日,在赴约时,一脚踩上游船画舫的贺兰霆,在得知崔樱已经提前到了,正在里面等他。
走到门前,峻拔如松,秾俊如斯的他还是慢慢停下了脚步。
然后不经意地,眼风觑着画舫的门,若无其事地正了正衣冠,抬手敲门提醒里面,她要等的人已经来了。
第70章
“进来。”
得到回应,贺兰霆推门而入,一眼望去,预料之中,竟没发现崔樱的身影。
里头忽然有人说话,“我在这。”
身后的门突然关上,贺兰霆余光瞥了眼,往室内更深处走去。
已经到了最里面了,还是没见到人,他挑眉大概猜到了是什么情况,“你藏好了?”
崔樱:“什么。”
贺兰霆:“难道不是在玩东躲西藏的把戏,想要来孤找你。”
崔樱站在画屏后,闻言羞恼飞快反驳,“不是。”见贺兰霆的身影越来越近,在靠近时,连忙将他叫住,“你等等,先站在那别动。”
贺兰霆闻声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盯着崔樱藏身的画屏。
他想知道崔樱到底在做什么,接着又听她娇声道:“你站住了吗?”
“你难道听不出来。”他动都没动一下,“站住了。”
“那你把眼睛闭上,我这就出来,你好了告诉我。”
她把戏真多。
他心间忽而涌出一种别样的新奇滋味,看在她近来因为崔珣要离开而心情不佳的份上,贺兰霆纵然疑惑,最后还是照做了。
“你可以出来了。”他闭上眼,耳边听见崔樱走动的脚步声,就在他背后,崔樱命令,“你弯腰,弯下来些,不然我够不着。”
贺兰霆想问她够着了会怎样,一只纤细温凉的手摸到了他的脸上,在确认他没睁开后,一条锦带滑过鼻梁,蒙住了他的眼睛。
贺兰霆感觉到他耳鬓出多了一样东西,崔樱抓住他的手阻止道:“别碰那,跟我来。”
她将他带到这屋内另一处地方,到了后,在贺兰霆忍不住皱眉问询时,崔樱拉过他的另一只手,放置在自己腰间,嘴唇贴着他耳边道:“碰这,替我解了裙裳,它就是我准备赠你的谢礼,之后你想怎么样都行。”
贺兰霆的神思在崔樱吹气如兰的那一刻微微失神,前朝有女子为了表达相思之情,还专门将自己的裙子装在箱子里送给意中人,让对方开箱验取。
崔樱效仿,也是在向他表明心意?
贺兰霆手上动作不停,在崔樱的帮助下解开了她的裙裳,然后被她塞到他手里,上好的衣料柔软轻透,他看不见什么样式,便凭着嗅觉分辨,顷刻闻到了一阵属于女子的妩媚冷香,令人无限遐想。
贺兰霆不知道此刻自己模样多轻佻放浪,尤其在他抓着她的裙子放到鼻尖闻香时,崔樱惊讶地看着他,跟着整张脸就红了。
“你穿过的。”
“……是新衣裳,也就今日,为了见你,才特意穿了一回。”
“什么样式。”
“色如石榴红,花笼作样,单丝罗织绣。”
崔樱眼里好似有一汪春水流淌,即便贺兰霆被锦带蒙着眼睛看不见她的样子,可他挺翘的鼻梁下,薄唇莞尔,光是微微上扬了一下,就足以令她无比害羞。
“那你穿上一定很好看。”
他话音响起,崔樱心跳加快,“可惜孤刚才没亲眼所见,等结束,再穿来看看。”
他摸到崔樱的脸,就着蒙眼的情况下缓缓凑近,两人嘴唇贴到一块,崔樱因为一时紧张差点忘了呼吸,贺兰霆退开些许,揉着她的嘴皮,嗓音略带暗哑道:“张嘴。”
“几日不见,吃嘴都不会了么。”
崔樱:“没……”
贺兰霆不给她多余的说话机会,捏着她脸颊令她嘴唇不得闭拢,再次把舌伸进去。
崔樱和他抱在一起,拢紧贺兰霆的肩膀,渐渐从被动到主动回应,他们较于往常这回亲了很长一段时间,滋味甚至比往常还好。
贺兰霆也从未像今日一样这么柔情地对待过她,崔樱有一瞬间差点溺死在这样与众不同的温柔中。
后面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发生,哪怕他们不停地在做,贺兰霆也会时不时地在她面颊上落下细碎的吻,而崔樱有种被爱的错觉。
而当他有时想不起来亲她,忙着对她索取,崔樱会失意而依恋地主动攀着他的肩膀要亲,这时候的贺兰霆即便再忙,都会专心专注地回应,这样的千随百顺对崔樱很快起了安抚的作用。
她变得黏人乖顺,而他极有耐心地照顾,使得这场欢事情意浓烈。
贺兰霆中途还因为想看崔樱此时的样子,扯下了蒙在眼睛上的带子,眼神瞬间恢复清明,锐利如鹰,在看到铜镜里崔樱被他按在梳妆台上的一幕,眸光一暗,眼珠乌黑浓稠如墨。
而他自己,鬓边簪了一朵花,给他微微赤红冷峻的脸面,添了一丝英气的妖异邪性,汗珠浮额,在崔樱的手笔下,直接成了闺房之趣。
他瞥到妆台上的玲珑盒子,停下随便拿了一个,在崔樱迷蒙的视线中挖了一坨艳红口脂一样的东西,“孤也给你妆点妆点。”
贺兰霆神色认真地涂抹上去,崔樱吃惊地双手环抱想要遮挡,被他一手抓住。
崔樱从来不知道嫣红的口脂还能抹到那上面去,而正在作画的贺兰霆还邀她一起赏评,“这两点像不像雪中红梅?”
崔樱羞得只想五体投地。
贺兰霆自顾自地答道:“此画是孤见过的名作之首,此生绝佳。梅花看着娇艳,不仅让人赞赏还想一亲芳泽,不知滋味如何。”
他说罢便低了头,崔樱像泡在温热的泉水里,失真又惘然的抱紧贺兰霆。
在感到快乐的那一刻,崔樱流出了眼泪,她心中的情意从膨胀到变得满足,原来喜欢上一个人在与他亲近的时候,是那么让人眷念不舍。
“殿下。”
“曦神。”
她念着他的字,翻来覆去,甜蜜的滋味从舌尖缓缓荡开,贺兰霆听在耳朵里,并非全然无动于衷,心中似有潮水翻涌。
之后如贺兰霆所言,他想看崔樱穿上之前那条石榴裙的样子,便帮她换上了。
她肤白,裙又艳,穿上果然很好看。
很久之前他就发现,崔樱适合着红色的衣物,她会让人挪不开目光。
崔樱歇了好久,就看到贺兰霆还没起,正把玩着她的那条嫣红的裙裳,不知有什么好瞧的,倒叫他目不转睛,颇为奇怪。
发现崔樱的目光,贺兰霆朝她觑来,直言道:“它脏了。”
崔樱以为他嫌弃,张嘴恼羞的回嗔,“那该怪谁。”
贺兰霆看着手中她赠给他的柔软裙裳,唇角微勾,“对……该怪谁,你我都心知肚明。”
但凡一个开口戏弄,另一个总会有所收敛,倒没有较劲的意思,反而这样才识得其中妙处。
崔樱恍惚,难道是因为他们未常常在一起,而是每隔一段时间相见,才有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虚幻柔情。
她觉得今日的贺兰霆和她自己,都有些不大对劲,或许他们都没意识到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
崔樱准备回去了,跟他见过以后,她因为崔珣的事一直盘旋在心头的忧伤哀戚都少了许多了,她也能对着人露出笑脸来。
贺兰霆因她要走了才起来,他那轻佻的模样收拢,又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内敛,他刚才竟然会有想要开口挽留的想法,简直不可思议。
等到抬眸盯着崔樱的脸时,又禁不住道:“这份谢礼孤很满意。”
崔樱难为情地偏过头道:“哦,那,那就好。”
她说要走,却一时没动,想来是还有话说。
崔樱:“家中明日宴客,你会来吗?”
她说的是崔珣的送别宴,崔家请了好多宾客,帖子早已发出去了,崔樱跟在她大母身边还帮忙整理过宾客名单,哪家是哪家的关系都从余氏那有听说,也是教她认人办事。
以后她嫁到顾家做了别家的主母,宴请方面是必不可少的,办得好是交好,办的不好是交恶。
王亲贵族都有送过帖子,贺兰霆那里自然也有一份,但去不去还是看他自己。
没人能做太子的主,贺兰霆其实最近是真的忙,后面还会更忙,只是因为崔樱他才空出时日与她相会。
崔珣的送别宴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也不在他行程当中,但看见崔樱娇艳的脸上遮遮掩掩的殷切期盼,贺兰霆片刻后给了她答案,“若是得闲。”
他没有斩钉截铁说会去,崔樱先是有一丝失落,而后又打起精神,假装不在意。
至少,他也没有肯定的说不去。
贺兰霆将她神情上的变化哪怕是极细微的一点,都毫不放过地纳入眼里,那种古怪又奇妙的滋味又来了。
他不得领会,出声提醒,“你先出去,孤过会再走。”
崔樱喊了落缤进来为她整理,贺兰霆毫不意外地瞧见那个奴婢送来了一身新衣,但崔樱说这是她来时穿的,另外那条石榴裙是来了以后才换的。
这条游船之前一直停在湖心上,这回到岸,崔樱便与贺兰霆分开先走。
大概过了半刻,他以为她乘马车走远了,结果房门打开,她又回来。
贺兰霆还是刚才那副没好好穿上衣服的模样躺在榻上,他沉静的黑眸里显得略有些讶异,“怎么……”
他话未说完,崔樱朝他投掷一物,径直砸中他的胸膛,他闷哼一声,神色难辨,眼睛紧盯着去而复返的女子。
她愕然过后,像是为了忍笑,捂着嘴含糊道:“来时路上瞧见它红得好看,让落缤买了一篮,赠你一个。”
她这趟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只留了个果实在贺兰霆骨节修长的手中。
她做什么呢,学人掷果盈车?一个石榴哪够。
不过,倒与赠裙的意义,异曲同工。
隔日的送别宴上,崔樱陪同大母余氏接待宾客,负责招待前来的女眷。
她在男宾当中还看见了顾行之,他会来崔樱也很意外,他在众多子弟中也是长相不凡的那个,身段气质居上。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职位被别人站去,而他自己最近赋闲在家的原因,再好看的脸上也笼罩了一丝阴郁,不同于往日的装模作样,在应付其他人时透着几分愁闷和不耐。
顾行之很快发现了崔樱看他的目光,抬头就跟崔樱视线正对上。
接着就见他摆脱了其他子弟,朝她这边过来。
顾行之瞧着大有来势汹汹之意,崔樱稍微乱了一刻心神,目光扫到自家庭院,和在招待其他宾客的大人瞬间又安心下来,不管顾行之过来找她说什么做什么,他脚下站的这片地方是崔家的地盘,他不可能毫无分寸地在这种场面下,冒犯到她身上去。
顾行之站崔樱跟前站定,他瞅了眼崔樱身后那个对他虎视眈眈,一脸警惕的婢女,冷笑了下,眉宇间的阴郁更盛,“呵,这么看着我,是又想挨巴掌了。”
他对落缤恐吓道,话音却透着些许认真。
他是真不喜欢崔樱身边这个婢女,果然奴肖主,当初他看不上崔樱也并不是全无理由的。
亦或许,崔樱对他的态度上也有这个婢女煽风点火的缘由,才让她一看到自己,就流露出那副蹙眉隐忍仿佛对他不喜的神色。
等崔樱嫁过来成了顾家人,他就能替她处置了这种暗地里不为主子着想的刁奴。
顾行之眼里的杀意流露,崔樱直面过生死,对这种危机感相当熟悉,她看出了顾行之对落缤的不喜,甚至充满戾气,为了不让他吓着她,崔樱开口引回了他的目光。
“你这是在做什么。”
崔樱淡着声气说:“今日是我阿兄的送别宴,你难道不是来道贺的吗,怎么对着我的人凶神恶煞的,我们又哪里招你惹你了。”
顾行之视线挪到崔樱脸庞,微微一顿,杀意消退,但那股戾气却没轻易消失,又因为崔樱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感到莫名的焦躁。
多日不见,她却比他想象中过的滋润无比,满面红光,他在那对双姝身上找到的感觉,远不如直面崔樱时,来得强烈。
发觉她对他的生怒毫不理解,反而责问他,顾行之不由得嗤笑道:“你当然没招我惹我,自然有人替你代劳了。”
崔樱却是疑惑的望着他,“什么意思,你想说谁。”
顾行之忽而靠近,抓住崔樱的手腕,落缤正要阻止,就被顾行之狠狠地瞪了一眼,“这是崔府,还有那么多人看着,你难道要乱来不成。”
崔樱没有挣扎,轻松就被顾行之拉了过去,两人挨在一起距离很近,而顾行之闻言竟一点也不担忧害怕,他嗤道:“既然你能想到,我难道就想不到。他们看着又如何,就是你大母他们看见了,也只会认为我与你感情甚笃。别忘了,你我亲事在身,我们来往名正言顺,我更不需要看其他人眼色。”
崔樱知道他说得对,他只是握着她的手腕,拉近她和她说小话,外人看来就是一对亲密的未婚眷侣多日不见,站在一起聊天而已。
更何况在这里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关系,有开明的,说不定还会向人称赞顾行之和她感情好。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听着就是,我阿兄的送别宴只此一回,你要是弄砸了,我定不原谅你。”
听见崔樱示弱的妥协,顾行之心里那股郁气才渐渐降下来。
他握着崔樱的腕子,跟舍不得放一般,颇有些告状的意味,咬牙切齿道:“你怎么尽想着你阿兄崔珣,也不想想我最近发生了什么事,难道崔珣没幸灾乐祸地告诉你。”
崔樱此刻已经确定,顾行之阴郁的心情就是和他失去府君官职有关,但她不知道这和崔珣有什么关系,什么叫她阿兄没幸灾乐祸地告诉她。
顾行之观察打量崔樱,看她眼中微露一丝迷惘,这才肯定崔樱应该是不知道的,不然她不会是这副愕然讶异的样子。
果然么,是崔珣为她出气,才单方面弹劾他的吧,而不是崔樱对崔珣说了什么。
“托你阿兄的福,崔珣向上面提议,举荐了其他人担任了我的府君之职,如今我赋闲在家,上面对我虽然另有安排,却还不知要提拔到哪去。而崔珣今日还举办了送别宴,宾客往来为他庆祝,跟他一比,你说我该不该气。”
“怎,怎会这样……”
崔樱一直以为顾行之被革职,是贺兰霆一手操办的,听了顾行之的话,才知道这其中竟然还有兄长参与。
顾行之说的“提议”,想必也没那么简单,崔樱一时愣住,她想不到崔珣还为她做了这种事。
他明明为自己出了气,却还总是认为对她心有亏欠。
顾行之看到崔樱眼中闪过的动容,还以为是错觉,他冷笑着逼问:“现在外人还不清楚我是什么缘由被赋闲在家,但若我其他升迁的职务没下来,总会被人察觉出端倪。当然,好歹我也是有官籍的人,总不会一直让我闲着,但在此之前,阿樱,你是不是该代崔珣向我表示一番,他这么做到底什么意思,或是用什么来补偿补偿我。”
崔樱若是这时跟顾行之对视,肯定会看出他眼中的图谋不轨,但她目光被出现在庭院里的樊懿月和她身边的女郎吸引了去,她很诧异,崔玥竟然和樊懿月带来的那个女郎很相熟的模样,二人亲昵地手挽手的站在一起。
感觉到顾行之攥着她的力道在增加,她急忙回过神来问:“你方才说什么?”
她随意敷衍的态度引起了顾行之的不满,叫他一时怒极反笑:“你还真是心不在焉,看来,这笔账我还是自己去找崔珣去算。”
事关崔珣,崔樱刹那清醒,以为顾行之要在今日宴上闹场,看他有要离去的心思,连忙抓住他的衣袖阻拦,脸都恼红了。“你说什么。你不许去。”
贺兰霆在这时刚被簇拥着踏进庭院门口,门房唱罢,绝大多数都注意到太子来了。
唯有另一端纠缠在一起的崔樱没注意,而顾行之听见是谁来了,可他暂时也无心理会,比起崔珣,身为太子又是表兄上司的贺兰霆竟然将府君换成他人,在顾行之心里也留下了嫌隙。
反倒是看着抓着他衣袖,被他气得面红耳赤的崔樱有意思。
他们一个恼,一个笑,那场面看起来就像是顾行之说了什么好笑的话,逗弄了崔樱,颇有些郎情妾意的妙趣,而这些都同时默默地落入了为首的贺兰霆眼里。
第71章
昨日回去后,方守贵在督促侍女收拾打扫贺兰霆的书房,目光一瞥,被桌案上随手放置的石榴吸引。
方守贵皱眉,把在书房当差的人叫过来训斥,“这是谁办的事,东西能乱放,压着太子的书籍了知不知道。还有这石榴,等着太子来了自个剥是不是?拿下去,剥好了放盘里再盛上来。”
贺兰霆在前庭见客,张幽跟王石巍等人跟他汇报公事。
商议告一段落,众人歇息片刻,侍女上茶,方守贵带着人进来时还没什么不妥,直到他把一小盘石榴果肉碰到贺兰霆跟前让他品尝。
其他人也分得了各一小碟,盘子是白玉做的,石榴肉艳红而剔透,色泽诱人,很有些食欲。
魏科看到时眼皮都在抽动。
贺兰霆掀起眼皮露出乌黑的眼珠,冷冷的目光从石榴肉缓缓游弋到方守贵谄媚的脸上,“哪儿来的。”
张幽他们已经吃上,方守贵还在连训带劝,“书房啊。殿下也尝尝,这下面的人是越来越不会办事,呈上来的果子竟敢不剥皮放在殿下的书上。好在老奴见着了,这天吃石榴正好,您看这粒粒分明,还散发着芳香呢。”
他无知而疑惑地瞄了眼陡然沉默了的贺兰霆,回头几分担忧地扫了眼下面的人,“老奴都安排到了,张大人他们人手一碟呢。”
贺兰霆:“……”
贺兰霆收下代表崔樱心意的裙裳跟石榴,把两者都带回府邸,前者让人清洗后收藏起来,后者被不怎么爱吃果子的贺兰霆放在桌上,便去见下属了。
他虽然不在意一个石榴的去留,却没想过让它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他眼前。
被勒令剥了二三十篮的方守贵到今早据说闻到了那股香甜都想吐,过了一晚也没想通自己为什么会因为一个石榴而得罪了太子。
看见崔樱,贺兰霆自然而然就想到昨天发生的事,不过她好像正忙着应付她的未婚夫,“殿下。”
崔珣一声称呼,转移了贺兰霆的视线。
顾行之走了,回到了一帮子弟中。
有人提道:“太子来了,咱们是不是该去问个安。”
在场的都是顾行之的狐朋狗友,以他为首,都在等他回来,纨绔子弟都想跟着他沾一沾太子的光,露个脸。
然而贺兰霆在同崔晟说话,崔珣也在那边,顾行之神情晦暗,颇为嘲弄地扯了下嘴角,“你们先去。”
要不是因为两家姻亲的份上,他今日都不会过来参加这劳什子宴。
他当崔珣,崔樱的兄长是未来舅兄,结果他就是背地里这么搞他的?还有表兄,顾行之很早就意识到了,表兄待顾家不如从前了,父亲阿翁他们还认为他在胡说八道。
现在他离开六率府,太子身边的得力干将换成了张家子弟,阿翁也该明白,表兄已经不愿与他们亲近了。
崔樱还记得那天贺兰霆说,他“若是得闲”才会来的。
她虽然早有准备,在自家府上看见他的身影时,还是感到由衷的欣喜。
他还是来了。
这是不是证明,他纵然忙碌,也有把她的话放到心里去。
众目睽睽之下,崔樱只能隔着人群和他隐晦对视,接着就看到不断有人上前和他寒暄攀谈,贺兰霆的身份,和他的到来反客为主般,成了最受欢迎的存在。
他在所有郎君中是最鹤立鸡群的那一个,气如山河,威风堂堂。
没了那双眼睛的注视,崔樱胸膛中的悸动一点一点平缓,落缤在她身后小声提醒,“女郎,客人来了。”
崔樱说亲了,在已婚的妇人眼中就是半个成年大人,余氏带着她到处见人联络感情,总会被问起她跟顾行之的亲事。
到了最后一桌,余氏有事先去了别处,留下崔樱招待应对。
“崔家与顾家,一文一武,多么门当户对。这门亲事真是羡煞旁人,不知什么时候完婚啊?”
诸多八卦的话向她扑面而来。
樊懿月稳坐在妇人们中间,嘴角挂着一丝微笑,手里捧着茶,偶尔才看一眼崔樱。
“婚期还没定,今年日子不好。”这是顾家传来的话,崔樱拿出来应付这帮对她好奇心深重的妇人。
“诶,阿月也是顾家出来的,顾家也是她的娘家。”
“阿月,有没有大家不曾知道的消息,说出来听听,你们顾家到底什么时候算好日子,可别让咱们崔娘子等急了。”
“这是什么话,我敢跟你们打赌,该急的是顾家的郎君,这样的美人,谁不想早日领回去好生疼爱。”
“洞房花烛,春宵一刻值千金。”
“呔……”
这帮妇人子说起话来荤素不忌,实则就是想仗着成过亲的经历,逗一逗还没完婚的崔樱,也不管她反应,兀得自得自乐起来。
樊懿月适时地敷衍道:“你们也是过来人,婚期这种事须得让人看好日子才能成,没看好耽误了吉时怎么办。”
崔樱目光不经意间和她对上。
“我倒是比你们都想崔娘子早日嫁进我们顾家的门,这人比花娇的,没有一时不担心她被旁地郎君抢了去。”樊懿月似笑非笑地压重提到“旁的郎君”时的语气。
“谁还敢跟你们顾家抢人,顾家四郎君可是人中龙凤,一表人才,崔娘子还能看上别人不成?”
樊懿月眼神闪烁,话里有话,“这你就过誉了,这世上儿郎太多,各人入各人眼,我也不敢保证啊。”
“这是说的什么胡话,崔娘子跟顾四郎君是互相相看好的才议亲的?”
众人将探询的眸光落在默默听她们说话的崔樱身上。
她是她们当中最年轻的,在座的不是比她年长,成亲两三载,就是生育过的。
平日除了相夫教子,管理后宅,就是打听别人家的闲话。
没有一个不是人精,樊懿月不过带点暗示性的话,就叫她们打起了精神,也不害臊一众妇人欺负一个未婚的女郎。
面对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崔樱但凡再腼腆一些,都会禁不住这样的打探。
这些人或许跟樊懿月不熟,也不是樊懿月的好友,只是认识,但不妨碍她们喜欢这样的戏码,她们只是唯恐天下不乱而已。
崔樱要是招架不住,就如了樊懿月的心意,她的任何反应都会被解读成,她不满意这桩亲事。
妇人之间嘴碎的话比坊间的流言还要狠。
崔樱:“确实是相看好的。”
她目光来回转了一圈,抿唇垂眸,看起来像是被大家的注视羞煞到了,很不好意思地道:“四郎那日一来,我光看了一眼,就知道未来的夫婿就是他了。”
她这点女郎的羞涩,成功地让其他妇人回想起自己议亲的日子。
有新嫁两年,夫妻关系还很和睦的妇人忍不住分享当时的想法,“我跟崔娘子一样……”
崔樱身上的目光一轻,话题不再围着她转。
她抬头,看到了樊懿月眼中对她的冷漠,她温婉的面容上毫无笑意。
还真是小瞧她了。
在阆苑举办生辰宴那日,樊懿月悬着的心,始终惴惴不安。
崔樱刚走没多久,樊懿月就发现,贺兰霆竟然也不在宴上了,她没带人,找了个借口暂时让人替她宴客招待,然后凭着记忆中崔樱离开的地方一路寻过去。
那次真是个巧合,一路上都没有发现崔樱跟贺兰霆的踪迹身影,她以为一切都是她的臆想,正打算放弃。
结果潺潺的流水声吸引了她,樊懿月遽然想起庭院深处的榭台,那里很隐秘,是很适合独处的地方。
如果他们要见面,会不会在那里?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樊懿月匆忙赶到,同时也偷窥到了令她肝胆俱散的一幕。
她捂住差点叫出来的嘴,逐步后退,碰到了一具温热的身躯。
她仰头,看到了魏科俯视而来的眼神。
樊懿月双腿软绵地回到宴上,仿佛还处于惊吓之中,面色看上去,是像擦了许多粉一样的白。
她偷窥的行迹暴露了,曾以为贺兰霆会当天就会找她。
但一直到樊懿月忐忑得心神不宁地过了好几日,她才得到召见,在太子府邸有一瞬间她甚至不敢跨过那道门槛,里面的人还没看到身影,她就有了望而生畏的恐惧感。
“阿姐,怎么不进来。”
贺兰霆叫她,樊懿月听到他熟悉的话语声,除了畏惧,还对那天看见的事情心生怨妒。
她颤颤道:“曦神。”
贺兰霆冷峻的脸出现在她眼中。“雨天还让你跑一趟,会怪孤吗。”
“曦神……”
“那天,你都看见什么了。”
“……”
回想起那时的谈话,樊懿月至今如鲠在喉,她不怪贺兰霆太多情,反倒对发现跟他私会的女子是崔樱,而生出不公的恨意。
她做了她想做而不敢做的事,她抢走了与她有年少情意的贺兰霆,她不知廉耻,勾引未婚夫的表兄,她凭什么能被她心爱的男子宠幸。
而她现在,竟然还有脸当众回应她拿四郎当她的未来夫婿,她就是这么当的?
“我,我没看见啊,曦神,你在说什么。”
“阆苑,榭台。都不记得了么。”
“是……榭,榭台怎么了,我那天路过那,不曾注意到发生了什么啊。”
过往历历在目,贺兰霆醇酒般低沉而冰冷的声音在她心头敲击。
“没看见、不曾注意,那就永远不要向任何人提起。”
崔樱退场时,樊懿月难看的脸色在她眼中变了又变。
崔樱回想今日说的话,她也没有得罪她的地方,不知樊懿月继阴阳怪气之后,为何还要朝她投来富有敌意的眼神。
虽然她很快敛去,但彼此之间,崔樱还是能感觉到她对自己有意见。
“阿玥,你做什么去,就要开席了,别乱跑。”
冯氏叫住从她身旁离开的崔玥,听见她瘪嘴道:“阿娘,我不跟你一桌,我要去找瑾儿。我们说好,她来了我招待她玩的,阿娘,你就让我去吧,我们还有好多话没说呢。”
张嵩瑾是崔玥在春猎时认识的小女郎,回了京畿后也不失联系,来往频繁,已经发展成了闺中密友。
熟了以后,崔玥向她倾吐过家中有些不足为道的事,说得最多还是她那看不顺眼的长姐崔樱。
张嵩瑾:“阿玥,你家溷轩在哪。”
崔玥:“我带你去。”
她二人从席上退下,张嵩瑾还在溷轩里面,崔玥先出来。
守在外面躲懒小声闲聊的婢女们并未第一时间注意到她。
“我说的可是千真万确,你们要是不信我也没法子,但这事我可只说一回,再无二次,否则让贵人发现了,可不得剥了咱们的皮。”
“得了得了,你都拿你老子娘发誓了,谁还敢不信呢。不过你说的可太夸张了,那好歹也是太子……什么美人没有,竟还能有夫之妇勾搭上。”
“要死啊,你竟敢直呼那位,不要命啦!”
“那可不是你说的?”
“呸,贱蹄子,我什么时候说有夫之妇,你少给我乱传,要是让别人知道,我就扒了你的皮。”
“不是有夫之妇那是什么?”
“嘿,我说你听不懂话是不……贵,贵女。”
刚才还放狠话的婢女神情一僵,这说话声为何不一样。
她面带惊恐地转身,就看到崔玥那双明媚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她们,走近了逼问:“你们在说什么,太子怎么了?”
婢女们不由地被吓退。
“说啊,谁不说,今日就休想出我崔家的门,就算你们是张府的婢女,我也有法子惩治。只要把你们刚才知道的全说出来,我就当做没这回事,也不会告诉你们张府的夫人。还是,你们想我告状到太子面前去?”
最先发现崔玥的婢女腿软的跪下,接着另一人也面色煞白犹豫地屈膝,“求贵女,饶奴婢等一命。”
送别宴上宾客不光是喝酒,兴致上头,还会结伴游园,玩点其他的活动。
崔珣是今日的主角,他招待的都是同僚和与他年纪相仿的郎君们。
崔家的庭院里开辟了一块空旷的地方出来,崔樱过来时他们正玩得热闹,且兴致高涨。
她一出现,贺兰霆的视线便如影随形地黏过来。
第72章
看见她,贺兰霆的眼眸就像被星火淬燃一样。
崔樱看到他身边围了好多人。
多半是没有成婚的王孙子弟,各个都仪表堂堂,衣着鲜亮,有些跟过来的女郎一时目光不知该落到谁身上,当真挑花了眼。
但无疑最受瞩目的还是站在中间端着酒杯的贺兰霆,崔珣提着翠绿的夜光酒壶,纵然俊秀,也挡不住贺兰霆一人的气场太盛。
白山黑水似的,他站在那,那就是一幅以他为中心的画。
其他人都是添头,崔樱按下被他盯着带有欲望地瞧了几眼,就血液一热,忍不住想往他身边凑的想法。
她带这些贵女来,是听她们说想四处走走,不然老坐着没意思,就带她们出来游园了。
结果看见满庭的气质不凡贵公子,这些头别珍珠钗花鲜衣华裳的妙龄女郎就羞涩地走不动了。
这还游什么园呢,崔樱作为主人家,只好吩咐让人跟崔珣那头捎个话,就说女郎们也想过来玩,于是准备了椅子空出一片位置给她们。
崔珣唤道:“阿樱,到这来。”
崔樱慢步走过去,崔珣身边的贺兰霆老盯着她,“阿兄。”崔樱绞紧了帕子,“什么事啊。”
崔珣把酒壶往桌上一方,“累不累,要不要去歇一会。”
“我还好。”崔樱眼珠目光忍不住落在另一只拿着酒壶的手上,贺兰霆在给自己倒酒,他的手怎么看都干净白皙、修长有力,有两根指节微弯,一根手指轻点瓶器,指腹缓慢摩挲平添几分色气。
而他在发觉崔樱看来后,像是要她多欣赏欣赏,端着酒杯,故意倒的不紧不慢,漆黑的眼睛眼神深邃挑逗地觑着她。
当着崔珣的面,他敢这么撩拨她,似乎根本不怕旁人发现。
崔樱不行,她脸颊染上了两团薄薄的红晕,呼吸都热了起来,还在极力克制不让自己的目光往贺兰霆那里瞄。
她怕会暴露出眼中对他的欢喜,而他们视线一旦接触,就湿哒哒像麻线缠成一团很难分开。
很容易就会被瞧出端倪的,崔樱只好目光分散看向别处冷静一下澎湃的情潮。
而崔珣只当她是不好意思在这么多人面前露脸,“阿樱,坐下来观赛吧。”
场上即将开启新一轮捶丸,将衣服整理得利落而方便行动的顾行之也在其中,他冷不丁抬头,神情不是很好,拒人千里。
崔樱看到他速度极快而不满地盯了崔珣一眼,跟身边人说了什么,那个人就对崔珣喊道:“崔大郎君,劳你过来一趟。”
崔珣一走,崔樱跟贺兰霆中间便空了个人。
她担忧地望着崔珣的背影,不知顾行之抱有什么目的想做什么,这时府里的下人端来羊乳点心摆上,崔樱听见贺兰霆叫她。“帮孤个忙。”
崔樱开始还没注意,直到垂在腰侧的手仿佛被碰了下,她误以为是贺兰霆这么大胆,大庭广众之下就要握她的手,反射性地抬手挥开。
贺兰霆冷峻的脸上出现一丝意外,崔樱看清自己挥开的是什么后才知道自己闯祸了。
幸好那碗贺兰霆端得稳,没摔碎,但里头的羊乳却荡出来,洒在他的手上和袖口处。
他斜眼睨过来,面无表情的脸上多了一抹轻淡的玩味,“叫你是想你替孤喝了这碗羊乳,你怎么好像很怕孤一样。”
崔樱心跳重重地落下,她刚才真的是反应过度,魂都快被吓散一般。
她为难地看了一圈周围,刚才的动静不算太大也不算小,该注意到的还是有注意,崔珣就赶了过来。“怎么回事。”
崔樱主动认错,“是我失手打翻了殿下碗里的羊乳,害得殿下衣裳弄脏了。”
崔珣:“那赶紧去换一件,殿下若是不嫌弃,臣房里还有今年新制的衣裳。”他身量与贺兰霆差不多高,目光测量一番觉得贺兰霆应该能穿。
“我带殿下去吧。”
他背后追过来一人,捂着肚子,“大郎君,你还在磨蹭什么呢,不是说好代我赛一把的吗。”
崔珣有些厌烦的皱眉,嘴上却带笑训斥,“换个人吧,我……”
贺兰霆:“孤备得有衣裳,借个地方更衣就行。”他明晃晃地瞅着崔樱,语气平淡的命令道:“崔娘子安排人引路吧。”
顾行之蹙眉瞪着他们那边,等到崔珣跟他认识的儿郎回来,一边取笑道:“崔大人不会临阵脱逃吧。”然后多嘴问了一句,“到底怎么了。”
双方都看彼此不顺眼,崔珣也没好气地道:“太子弄脏了衣裳。”
顾行之下意识朝前方看去,人群中没看到贺兰霆的身影,他扫到还在的崔樱,莫名松了口气。
沉璧亲自送贺兰霆去了给贵客休息的院里。
崔樱站在廊下,她已经望了那扇门很久,她知道她不该来,但走到后院时已经发现到了这边。
房门紧闭,无人看守,崔樱终是提起步子。
她进去把门关上,今日天暗,室内光线也不怎么明亮,但不妨碍她寻找贺兰霆的踪影,背后一只手向她袭来。
崔樱被抵在柜子上,光是闻到贺兰霆身上沉稳的气息就先腰软腿软,醇酒的香气往她脸上飘,贺兰霆低沉的呼吸与灼人的眸子让她感觉醉。
“孤料到你会来。”他话音笃定。
崔樱被他说中,来不及反驳,贺兰霆捧起她白玉般的脸,控诉道:“你饿了?满脸春意的样子,恨不得生吞了孤似的。”
崔樱被他描绘得好像一个极度荒淫重色的女子,她红脸驳斥,“胡说。”
贺兰霆眼皮向下,余光紧盯她情绪激动,起伏不定的胸脯淡淡道:“是不是你心里清楚,昨日没吃够吗。”
崔樱有被羞辱到,掌心贴着他棱角分明的脸转到一边去,不想让他盯着自己瞧,“我只是来看看你衣裳换好没有,没想和你做什么。”
她得解释清楚,这是崔府,她过来看看他而已。
“既然知道那么多人盯着,还敢来见孤。”
“我也不想的,可我控制不住。”
崔樱难为情的深吸了口气,又惆怅无奈地松懈下来,仿佛认命般嗔了他一眼,手指搭在贺兰霆的袖子上,被他抓住掌对掌的十指扣在一块。“有你在,我好像鬼迷了心窍,想要跟着你走。”
她眉间多了一寸忧伤,抬眸看看贺兰霆,又下垂盯着两人交握的手,“你今日为什么会来,不是忙碌,不得空吗。”
“……”
贺兰霆摸着她柔嫩的脸皮,“有空。”
他提起不久之前,来时崔樱跟顾行之站在一块的一幕,“若真没空,就不会看不到你跟你未来夫婿卿卿我我的样子。”
“是他先找上我的。”
贺兰霆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擦过崔樱的嘴唇,“哦,那不是应当的,毕竟你俩还有亲事。”
崔樱被他撩得颦眉,感觉到贺兰霆漫不经心的态度,在他的指腹擦过来时,报复的张开唇瓣。
贺兰霆指腹一下被沾得湿漉漉的,崔樱碰了一下就退了回来,“他同我说,因你革他官职的事心情不好,我才知晓其中还有我阿兄参与。他现在就记恨着我阿兄……唔。”
崔樱嘴巴被撬开,贺兰霆那两根修长好看的手指如搅混水般,在里头兴风作浪,“是你阿兄弹劾的他,他自然找你阿兄。”
崔樱开口说不了话,一出声就会发出奇怪的声音,她只能无能为力地睁着一汪盈盈如水的眸子瞪着贺兰霆。
这事难道不是他做主的,六率府可是他的势力。
贺兰霆手指太长,崔樱有种要到喉咙的错觉,他们在暗处,头上的光线直射在贺兰霆背后的地面上,光影中有细碎的砂砾旋转,尘埃渺渺。
“就算他想找你阿兄麻烦,今日一过,崔珣就要上任了,你还担心什么。”
贺兰霆突然沉声不满道:“别提他们了。”
崔樱迷茫而错乱地眨了眨眼,这不是他先提及的吗。
贺兰霆拿出手,崔樱以为他放过自己了,终于能闭上酸涩的嘴,而且她还因为来不及咽下嘴角下巴都沾了涎水,连她自己都不好意思,贺兰霆竟然不觉得脏还眼也不眨地盯着她尝了下。
“在你家府上人多眼杂做不了什么,那就简单些吧。不枉孤被你弄脏衣裳的机会……”
崔樱彻悟之前贺兰霆要她帮忙喝什么羊乳,果然都是故意为之。
他明明不喝可以放在桌上的,做什么端起来还要碰她,他嘴唇覆上来时崔樱想不了太多,甚至比想象中还要主动地拥住他的脖子。
贺兰霆所说的简单些,也就是短暂的私底下掩人耳目的与崔樱偷偷亲近片刻,一亲芳泽之后就分开了。
崔樱出去时,不得不让落缤仔细替她整理,观察还有没有其他异样。“女郎口脂都被吃光了,这,破皮了。”
落缤抱怨,“那位也太狠了。”
崔樱不由地摸上去,轻轻“嘶”了一声,有点疼,她回想起在贺兰霆的怀里发生过的一切,拿着帕子遮住冒着热气的脸,闷声说:“拿口脂来,别让人看出来,补一补吧。”
崔樱回到前庭,早已先到的贺兰霆举止泰然地立在人群中,有人递了把弓给他,捶丸后的活动已经变成了射箭。
贺兰霆视线若有似无的梭巡一圈,众人不曾发现他在找谁,崔樱却是知道,他应该在等她来。
然而崔樱没过去凑热闹,倚在廊柱后,不知为何就是不想被贺兰霆看见。
“女郎,女君传唤,请你过去。”
宾客要走了,礼不能乱,崔樱跟在余氏身边送客。
贺兰霆还在府上,樊懿月罕见的竟然没有打算留下来,她也带人过来辞行了。
崔樱没再她身边的小女郎身旁看见崔玥,樊懿月面带微笑地道:“瑾儿,这就是你好友的阿姐,可有向崔娘子行礼问好过?”
张嵩瑾:“见过崔娘子,崔娘子康安。”
樊懿月:“好了,我们也该走了。”
“两位慢走。”
张嵩瑾紧跟在樊懿月身边,还时不时回头朝她看来,崔樱以为她是在看自己,张嵩瑾抬手挥了挥,崔樱才发觉崔玥就站在不远处台阶上。
只是她神情看起来很怪异,抠着珍儿的手腕,笑也笑得不是很开心。
在崔樱向她投来目光后,崔玥更是怨毒地横了她一眼,另一边的手狠狠地攥成了拳头。
她张嘴,无声地对崔樱骂了句,“贱人。”
第73章
樊懿月轻飘飘地问:“都办好了吧。”
张嵩瑾同她坐在一张车里,学着她捧茶浅饮,“嫂嫂放心,一切妥当,崔玥要是敢将我们抖落出去,下面的人会跟着反水,我都打点好了。接下来就看她怎么闹了。”
樊懿月神情夸赞地看着她,“你的亲事……”
张嵩瑾眼里透着无尽的期盼,激动地咽了咽唾沫。
樊懿月笑了下,用充满奖励的语气安抚道:“你聪慧有主见,我会替你说服母亲、大母的,以张家的家世,何须嫁给人家当填房呢,哪怕是侯爷,那也比你大了一轮。”
“嫂嫂,瑾儿多谢嫂嫂相助,今后一定报答嫂嫂。”
……
送走最后一拨女眷时,崔玥已经不在原地了。
崔樱笑意微敛,抬眸对上余氏包容的目光,不好意思地喊了一声“大母”。
余氏对她左右看了看,抬手碰了下崔樱的耳垂,“怎么少了一只耳坠。”
明明余氏说的是耳坠,崔樱却先捂住了后脖颈,那里有贺兰霆在两人私会时吮出来的红印,落缤如今衣服里随身带着枚小巧的镜子,专门用来检查给崔樱看贺兰霆留下的罪证。
“可能掉在别处了,”崔樱对落缤示意,“去问问,有没有人拾到。”
崔樱的耳垂很好看,肉多微鼓,白白的,平时一害羞不仅脸红,耳肉也会跟着泛起桃花色。
贺兰霆和她亲近时不仅喜欢摸她的脖子,还会揉捏她耳垂上的软肉。
他现在手里就捏着一只耳坠,拎到光亮处照了照,“孤曾收到过禄山王所赠的一套极品岫岩玉的玉料,你觉得,拿给崔樱让她自己亲手雕琢如何。”
魏科:“……贵女擅于此道?”
贺兰霆面无表情地扫他一眼,崔樱肯定是不擅此道的,她也是金贵人,首饰从来用的都是最好的,但这些最好在贺兰霆的眼中都算不得什么。
他低沉地嗤了声,“不会就不能请人来教了?”
来而不往非礼也。
就像贺兰霆送崔樱讨她开心颜会说话的鹦哥,崔樱很有心意地回赠他裙子石榴,都有一种双方表达在意的默契存在。
而且贺兰霆向来在赏赐方面极为大方,他也是真的舍得什么都拿出来。
只要他觉得衬得上崔樱,就会毫不犹豫地派人送给她。
只不过这回明显存了几分恶劣趣味,偏不送成品,反而要崔樱自己雕琢,魏科即便是个旁观者也不清楚太子这么做的目的。
要讨女郎欢心,不该拿雕琢好的送她吗。
落缤问了一番下人,还是没询问到是谁拾到了崔樱的耳坠。
都说没看见,崔樱当着余氏面道:“可能不经意落在其他注意不到的地方,明日再找找吧。”
贺兰霆的身影一晃而过,他穿过长廊之间的小桥,摆脱了簇拥他的王孙子弟,延颈秀项,皓质呈露地出现在余氏跟崔樱眼前。
余氏面露可惜,“殿下为何这么早就走,是不是哪里招待得不周。”
“没有不周,孤还有事。”贺兰霆本就是抽空过来的,满打满算待了已有一个时辰,再留就超出了他的安排。“也该走了。”
他看向崔樱,她在余氏身边的样子,跟她在房里和他抱颈相交时,依赖而流连的模样宛如两个人。
目光根本不敢和他交汇,仿佛很不熟。
贺兰霆出声念了她的名字,“崔樱。”
在余氏的注视下,崔樱背上出了一身薄汗,尽量保持冷静的回应,“殿下有何吩咐。”
贺兰霆叫了她又没马上出声,沉默的态度颇有几分拿捏和玩味,待觉得差不多后,轻淡道:“方才孤射箭时怎么没看见你。”
崔樱心中咯噔,不敢去看余氏眼色。
“我……”
“我在陪大母送客,不知殿下找我何事。”
贺兰霆:“你阿兄明日一早就将起程了吧。”
崔樱不知他到底想说什么,茫然抬眼,就听贺兰霆沉淡的语气说:“崔珣说服崔侯,替你请封为乡君,虽无封地,每年却可享受乡君同等俸禄。怎么,这事难道除了孤,无人同你讲。”
崔晟身兼职好几职,他又是重臣,早年在赏无可赏的情况下,圣人索性封他为异姓侯。
由他请封正当言顺,至于为什么以前他不给崔樱请封,是因为给了崔樱,就要顾及崔玥。而且最多请的也是乡君,顶多算个小小的官职身份,拿到的钱财可能都不及崔家每个月给她们的家用钱,于是作罢。
但是现在换作崔珣,他就想让别人没有的,妹妹也该有,于是私底下跟祖父达成了条件交换,获得了这个机会。
乡君也是君,碰到一般贵女那也比她们多个身份尊贵得多,崔珣不想自己走后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崔樱被人欺负,尤其是崔玥。
要是崔樱发火动了真格,还能用身份压一压她,本朝也有相关法律条例,对冒犯有封号身份的人会有相应的处置和惩罚。
当然崔珣是不想看见崔樱用的,真走到那一步就代表她被人欺负了,他宁愿没人冒犯崔樱才好。
贺兰霆一看崔樱迷惘震惊的神色就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他喃喃地放缓了声音,“看来孤提前暴露了这个惊喜。”
然而贺兰霆也不会向她认错,他丢下这个令崔樱有些神魂出窍,意想不到的消息后,仿佛从她惊愕的反应中得到了隐秘的乐趣,他满足了。
接着对握住崔樱手臂,满脸复杂又替她高兴的余氏点了下头,“孤走了,女君不必再送。”
在走到崔府大门外时,魏科才收回眺望的视线,他不懂,“殿下为何不私底下再让贵女知道,要不是殿下先提起封号的事,崔大郎君也不会想到这个。”
这个事怎么想都是殿下的主意,他当面提起崔珣跟崔侯,反而把功劳都算上他们祖孙二人身上去了,崔贵女还能知道背后是殿下在为她出谋划策吗。
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
贺兰霆自然清楚魏科话里的意思,他想的什么。
以前初识崔樱,贺兰霆还会对她使那一套挟恩图报,威逼利诱,是心存戏弄,是挑逗和对传闻中的崔氏女不知其深浅的探知。
接触后不如他所想,便只觉得虚有其名,说不失望是假的,逗弄得也漫不经心。
当然在贺兰霆处的这个高位,从他出生那天起就注定要被天下人讨好臣服,区区崔樱,又算得了什么呢。
再后来大概是慢慢就变得不太一样了,可能是蠢得太过,天真的太傻,软弱得让人想要肆虐,需要肆意摧折凌辱才能达到满足,贺兰霆选择了最失身份和最为人不齿绝非君子的做法占有了她。
直到有天她哭也动人,不哭也动人。
面对魏科的问询,贺兰霆给了随性而了当的答案,“孤没想过利用这点东西让她感恩戴德。”尤其是在崔樱向他表达心意后。
这些东西都太不值一提,有时候贺兰霆都想亲自把崔樱架到镜子前,让她照一照她盯着他时的样子。
她那双眼睛比春水都要旖旎柔情,她站在余氏、崔珣甚至众人眼前,不敢看他是对的。
太可怜,像没吃饭饿得慌的小宠物,湿漉漉地想要得到关爱,不敢伸手讨要,却又赶不走。
没人发话东西不敢吃不敢拿,眼巴巴地看人。
但这不代表贺兰霆厌恶不喜,崔樱已经有资本值得他对她心生怜惜。
也只是怜惜。
没人会拒绝一个女子真心对自己的示好,尤其她看向自己时,那么期盼被他宠幸怜爱。
这些对贺兰霆来说不过都是举手之劳,他自己也不觉得是在宠爱崔樱,他不过是看在彼此身份关系上,给她一些尽可能的补偿。
她历经生死,给她多些好处是应该的。
他开始收回崔氏女徒有虚名的说法,虽然她还是那样没用,但至少她够坚韧。
像枯木又逢春,让对她失望的人,转眼又在那根朽烂湿润的木头上看到了新芽,有些意想不到的惊喜。
余氏:“本来是想等你阿兄走的那天告诉你的,是他自己要求的,为了让你高兴,不想让你因为这个到头来惹得你哭,没想到……”
太子向来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做事也有分寸,冷淡疏离,什么时候关心过别人家的女郎获不获封。
今天走之前不像是道贺,倒像是找茬的。
崔樱确实深受感动,以至于都来不及跟余氏一样,怪责贺兰霆事先戳破了这个秘密,惹她忍不住掉几滴珍珠泪。
“我封了,那还有其他人……”
她不想因为这个,到时让人说祖父偏心,就像容不得外人说她珍爱的亲人一点不好。
不然她也会感到愧疚,觉得自己不配得到这些好处。
余氏收起帕子,明白崔樱说的谁。
其实在四五年前,就有一次机会讨封,崔晟和余氏休息时躺在榻上商讨过,有时虽然很难做到一碗水端平,但这种身份上的东西,嫡长女有,嫡次女肯定也要。
若是没有,就都不要了,以免使姊妹之间闹不和。
但这回不一样,崔珣是亲自跪在她跟崔晟面前,用他自身的利益条件交换的。
相当于崔珣为自己妹妹挣的,崔玥想要,那她只能找个能主动为她挣的人了,而崔源还在书院,毫无功名,起不了什么作用。
“其他人你就不用管了,这是命,各有各的福气,该有的都会有的。你还能把这个让出去?”
“不。”
要是别的崔樱已经答应了,但这个是兄长为她求来的,崔樱说什么也不会让。
“那就是了,大母让你别管你就别管,我都会打点好,在你封赏下来之前,也会派人给那些院里送些好东西。这样还有怨言,那也是大母我对你们有失教导。”
崔樱嘴张了半晌,始终没再提扫兴的话。
怕是崔玥那没那么好哄。
崔珣起程当天,晨幕一片霾色,临行前他在堂屋端茶敬长辈,然后稳稳地磕了三个响头,磕得白皙的额头通红,声音听着就知道有多痛。
崔珣笑对着余氏说:“阿翁怎么没来,是还没起吗。”
余氏笑不出来,提了口气才道:“你阿翁昨夜一直在书房,忙呢,三年前你不辞而别,今年他也不送你了,反正你总归前途似锦。他说……”
崔珣继续笑嘻嘻地问:“说什么?”
余氏静静看了他片刻,“他祝你‘贤良方正,功成名就,永存本心’,期望与小崔大人你‘早日朝堂相会’,不负韶华,不负盛世。”
崔珣只笑,却不说话,最后目似点漆,沉静的抿着唇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到堂屋外,对着后宅崔晟书房的方向又磕了三个响头。
余氏忍不住从椅子上起来,崔樱扶着她,离别的信号蓄势待发。
崔崛假意咳了声,脚步不由自主快步来到门口,冯氏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余氏,最后还是跟着众人一起,默契地跟在崔崛身后朝门口的方向靠拢。
“阿兄。”
崔珣背影一顿,“此去山高水长,各位珍重。”
他不再犹豫,大步阔别身后送别的一堆人,脚程越来越快,衣袂飘飘,玉树般的身姿,背影看着人也缥缈。
待到崔珣出发了,人才各自散去,崔崛也紧跟着匆匆忙忙当值去。
冯氏拉着崔玥回院里,走时还在问她是不是一夜没睡,为什么脸色比往日还差。
崔樱在余氏的叹息中,目光无意地瞥去了崔玥那,果不其然看到了崔玥奇差的气色,她眼里泛着红血丝,眼睑下也透着黑青。
崔玥冲她冷笑了下,冯氏说了什么也没听。
她抓着珍儿凑在她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之后拿出藏在袖子里的东西拍在珍儿怀里,眼神颇为阴狠地示意她赶紧去办。
珍儿拿了崔玥给她的东西,十分紧张的双手挡在怀里奔跑。
当崔樱终于看清她怀里露出的一角,是一封不知道送到何处去的信,珍儿在她眼前脚步一顿,紧接着像怕被她多看几眼会发现什么般,埋头飞快地从她路过。
第74章
听说了崔珣走了的消息,昨夜喝得烂醉如泥的顾行之神智还是懵的。
他躺在双姝的玉臂中间,一把掀开依偎着他的皮肉躯体,坐起身目光烦躁而窝火地朝门口射去。“然后呢,崔珣走了跟我有何关系。”
伏缙听出他话音里的躁郁,迟疑道:“郎君不是说过,要以牙还牙,趁崔大郎君上路,可以找人……”
顾行之在里头没出声音。
伏缙估摸不好他的想法,不过还是识时务地道:“奴这就去安排。”
“滚回来。”
顾行之从榻上起身,套了裤子披了件外套拉开门,脸色阴晴不定,墨眉紧蹙。“我改主意了,先不动他。崔樱呢?送她兄长没有。”
伏缙:“崔大郎君一早从崔府起程,未曾劳烦家里人相送,崔娘子还在家,倒没见她出来。”
顾行之:“那把她约出来。”
伏缙不知其意,有些愣在原地,顾行之厌弃地挑眉,“听不懂我的话?”
伏缙领命,他正要走,又回来了,掏出藏在袖子里的一封信递给顾行之。“早上有不明身份的人送信来,言道他人看了误事必须郎君亲启才行。奴检查过了,确实只是一封无名的信,不藏任何暗器。”
顾行之冷着脸,把信接过来同时嗤道:“装神弄鬼,不明身份就该把人抓起来。”
伏缙:“奴也是这么想的,怪前院办事不力,下回……”
他亲眼见到顾行之讥诮的嘴角慢慢垮下去,攥着信纸的手青筋暴起,俊逸的脸上直接浮现出阴寒的杀气,“去抓,把送信的和写这封信的人都给我找到带过来。”
伏缙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很想知道那封信上到底写了什么,惹得郎君一下怒火腾升。
然而顾行之没给他瞄的机会,伏缙低头问:“那还要约崔娘子吗。”
顾行之喉头鼓动,话语在唇舌间转了转,压抑着怒火道:“再等等,等这件事查清了。”
他现在想见崔樱的心思全部消失了。
有人背地里写了告密信给他,提到崔樱跟其他男子有染,有人亲眼所见,怕是连清白之身都不是了。
到底是不是真的,还是故意污蔑,顾行之暂时都没了情情爱爱的心思,他要先将幕后之人找出来,不然被陡然告知这件事的他,就如同吞了只苍蝇般,今后都难以下咽。
顾行之虽没了官职,自己的势力还是有的,顾府的人也有供他差遣,想要查到幕后的人,除非对方手段通天,否则没有难度。
更何况对方还是整日待在后宅还未出阁的未婚女郎,当得知是崔玥的手笔时,顾行之惊讶,又不惊讶。
珍儿的确小心,没亲自往顾府跑一趟,而是托了她在外头跑船做事的兄弟去送的。
想着兄弟过几日就要去跑船了,不会留在京畿,那样就查不到她跟崔玥头上。
可到底是没经过事,年纪小手段浅薄,不懂顾行之在这件事上的雷霆速度,不出三日珍儿的兄弟就被抓走了。
彼时珍儿那头也还不曾听到风声,崔玥在屋里头,等了几天,发现崔樱那头还是风平浪静的,逐渐耐不住性子了。
“你那兄弟当真靠谱,把信送过去了?”
崔玥走来走去,得到珍儿信誓旦旦的保证后,不悦地道:“那顾兄兄怎么还没上门找她讨个说法,顾家人连来退亲的影子都没有。”
她嫌弃地瞪眼,“你兄弟常年跑船做苦力,也没个见识,他到底找没找见顾府,别是送错地方了,到时给我闯祸,我可不会管的!”
珍儿早猜到真正出了什么事,崔玥肯定不会管她,纵使不满也不敢当面表露出来,讨好道:“女郎放心就是,哪怕奴婢兄弟不知道在哪,问几句让人指个路也能找到地方。再说也是亲口传话,事是办好了的,顾家人没来,会不会是因为我们手里没递出去什么证据跟把柄?”
崔玥上下打量她,“你考虑得还挺周全的,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个聪明的。”
可她好话还没说完,照骂了句,“蠢货,怎么着证据,找谁的?太子?肯定是崔樱那个贱人不守妇道先勾引他的,殿下那么光风霁月的人物,怎会看得上她。”
“贱人,不检点,她也不看看她配得上太子。”
崔玥快气疯了,似乎辱骂还不够,看到什么不顺眼的都扫落在地。
珍儿胆颤惊心地跪在地上不敢动。
二娘子一直喜欢仰慕着太子,但太子哪怕到了府上,对谁都冷淡疏离,不可高攀的模样拒人于千里。
就是这样,二娘子还做着想当太子妃的梦,从张家贵女的婢女那得知大娘子与太子有染后,可想而知有多生气。
向来被瞧不起的大娘子玷污了二娘子的心上人,二娘子杀了她的心都有了。
珍儿越来越觉得往后的日子要不太平了。
崔玥不是第一次告诉他,崔樱有问题了。
顾行之第一回 可以当做崔玥是在给崔樱泼脏水,但第二回,崔玥信上说的,崔樱好几次跟人私会的行迹有板有眼,顾行之即便心里不愿承认,但还是起了疑心。
他对崔樱从他私宅里逃出去,藏身在什么地方的事一直耿耿于怀。
只是崔樱后来出事,让他说服自己不要再去计较了,于是为她开脱找了理由。
事到如今,她的亲妹妹崔玥写信告密,让顾行之卡在喉咙里的那根刺又冒出头了。
他已经信了一半,崔樱的身后一定有个人在帮她,至于是谁,那定然要见到崔玥才能问清楚,问她是怎么知道的,问那个人真正身份。
在山雨欲来之前,暗潮涌动,一切皆如往昔。
落缤端着果肉,站在桌案旁,时不时喂崔樱尝一瓣。
眼睛则盯着崔樱手里的玉料,跟她汇报道:“二娘子身边的珍儿近来有事没事都会来女郎院里转一圈,还跟下面等级不如她的婢女交好,前天我还看她跟朱墨说话了,一副要跟朱墨拜姐妹的样子,不知道又在作什么妖。”
崔樱佝着一把细腰,专注地握笔在颜色纯净漂亮的玉料上勾勒线条。
落缤本想再喂她吃一颗果肉,看到她越来越慢越来越稳的手,话也不说了,然而崔樱自己开了口,轻声问:“朱墨呢,她难道没和你说什么?”
落缤回神,“说是聊了些半杆子打不着的家常话,一时还不清楚,不过老想着跟她拉好关系。”
崔樱直起身,手放在略微发酸的位置,“还不清楚就算了,先看看她想做什么吧,也许当真是为了交好呢。”
崔樱不想把人想得太坏,虽然她出身贵族,不能感同身受下面人身份低微的不易,但她从不会折磨刻意为难伺候她的人。
人是将心比心的,哪怕身份天注定,改变不了,但就凭落缤待她赤诚,她也不会刻意地把她当做下人。而珍儿在崔玥身边也不过是个婢女,崔玥怎么对她,崔樱不清楚,在她这里不管珍儿做什么,背后肯定都离不开崔玥的指使使唤。
她实在没有必要跟一个受到束缚和驱使的人为难。
落缤帮她按摩酸楚的腰,睇着玉料发起牢骚,“这赏赐可真够怪的,就没见过送这种没雕琢好的玩意过来,难道这就是乡君才有的殊荣待遇,那也太让女郎费神了。”
距离崔珣远走灵州赴任已经过去半月有余,崔樱的封号也下来了,除此以外伴随的还有各种赏赐。
别的乡君的赏赐是什么样的,崔樱不知道,但她想应该是不会出现需要乡君亲自雕琢的玉料的,这种没雕好的东西再名贵,就相当于一堆珠宝里多出来的大石头。
突兀又怪异,让人难以领会,莫名其妙。
崔樱诧异过后,还是接受了这样奇怪的东西,她想正好大母寿宴也快了,可以用来雕塑成祝寿礼送给余氏。
有了事情做,崔樱因崔珣离开京畿的愁绪也少了许多,她渐渐淡忘了离别时难过不舍的心情。
当朱墨提着喂过食的鹦哥进来添乐子时,无意间提起伙房下人为了过节采购了许多红豆,崔樱才恍惚地问:“今日是什么日子?”
朱墨:“处暑都过去了,而今白露,再过些天就该过团圆节了。”
崔樱逗鸟的手一顿,那的确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她跟贺兰霆迄今为止都没有再见过面,一方面是贺兰霆忙,另一方是崔樱沉静在崔珣去灵州的忧伤中,没有心思和他往来。
吃饱喝水的鹦哥忽地对崔樱叫了几声,“阿奴,阿奴。”
崔樱霎时吃愣住。
落缤训道:“好大胆的畜生,谁教你这么叫的。”
玄凤头顶的鸟毛随着它的小脑袋晃来晃去,豆大漆黑的小眼珠灵动无比。
落缤越是训它,这只鹦哥叫得越欢。“乖阿奴。”
“阿奴。”
“讨欢心。”
这明显不是下面人教出来的,但一只鸟又怎么会知道崔樱的闺名,想想背后的人不言而喻。
崔樱眼神不好意思地闪躲,莫名感到面热地轻轻抱怨道:“这是哪里学的,怎么从未听见过。”
什么乖阿奴,像这种称呼,也只有她跟贺兰霆在情到浓时才听到过,这鹦哥还学得特别像,让崔樱成功回忆起和对方温存的时光。
朱墨提着鸟笼走到门口,在崔樱将她叫住后回头。
只见那张芙蓉面上染着动人的红晕,“替我传个信吧,团圆节那天晚上,他要是不忙的话,我想约他赏街市上的灯火。我会戴上面具,他要是担心会被人瞧见,去河岸边找一处人少的地方燃灯也好。”
当她听见府里采来了红豆,她就已经开始想他。
第75章
太子府邸书房的柜子上有一个常年摆着,且颇得贺兰霆心意的纯白釉质素净雅致的瓷瓶。
瓶身圆润,弧度完美,往年都是不插一物,用来单独观赏最佳。
今日一看,不知出自哪个书房伺候的侍女之手,里头插了一束未曾经过任何修剪饱满的红豆花枝,算不上好看,但煞是惹眼。
因为突兀,让人一眼就注意到它的存在,就连贺兰霆也停下脚步。
方守贵暗恼下面的人真会给他添麻烦,他资历老规矩多对下人不苛待不刻薄约束有度,但要是有谁伺候的太子不好,忠心耿耿的方总管也会立马化身阴阳怪气的胖老头。
方守贵哼道:“这帮自作主张的东西,见着庭院里的花就折,折也不折个好的,拿树枝糊弄充数,御窑产的瓷器是能这样拿来玷污的吗。”
他先作出一脸嫌弃的样子,然后对贺兰霆恭请道:“殿下先进去,我让人把它拔了,免得碍了您的眼。”
但说实话那根树枝上成熟的荚果颗颗红艳如火,有的半垂在瓶身釉白处,粗犷中透着一丝怪异的雅意之感。
侍女在方守贵的挥手下往书房的柜子走去。
贺兰霆:“不用了。”
在方守贵错愕无辜的表情中,“你没见过相思吗。”
贺兰霆望向那枝灼人眼目的红豆,这让方守贵感到一丝心酸委屈,“奴都一把年纪了,就是个无根之人,在奴眼里这不过就是一串豆子。”
魏科在背后抽动了下肩膀,低头像在忍笑。
贺兰霆抬眼淡淡地轻扫方守贵,“那你现在知道了,在孤眼里,那是相思。”
听说团圆节将至,魏科看了眼窗外给修剪了红豆枝的侍女打赏的方守贵,收回目光,站在桌案前跟贺兰霆对着后些日子的行程。
团圆节贺兰霆肯定是要回宫的,圣人后宫虽有数位妃嫔,但真正到了过什么节日的时候,在宫里还是以皇后及其所出的正宫子嗣为主庆贺。
其他人都只能待在自己殿里等着节日的赏赐下来各过各的,除非圣人有意要大办一场,然而宫里未曾流出这样的消息,所以只能是跟以往一样。
而且团圆节那天宫里还有很重要的祭祀活动,太子是正统储君,缺席不得,就算要做什么,也得等祭祀结束才行。
贺兰霆冷不丁提起题外话:“崔樱的玉料怎么样了。”
上次在封赏里夹带私货地把玉料送过去后,贺兰霆就没再过问崔樱的事了,魏科还以为他是不在意或是忘了,没想到在这等着的。
他如实说:“朱墨传来的记事里提起过,贵女用那块玉料打算雕琢成祝寿礼送给余氏女君,图纸都是她自己亲自绘的,其他的技巧活会请玉匠帮忙雕刻。因为有事做,最近都没再满面愁容了。”
贺兰霆:“孤不是要问这个。”
魏科迟疑地问:“那是……?”
玉料是他送的,为了崔樱解闷少胡思乱想也是真的。
贺兰霆理所当然地用平淡的口吻道:“她怎么只想到她大母,那孤呢。”
魏科:“……”
在过节之前,崔樱一直待在崔府哪也没去,她安分地让背地里窥视的人着急。
“阿姐最近在忙什么,不去绣庄,也没有出去会友。”
崔玥心血来潮地带上婢女到崔樱院里做客,她有种在别人的地盘都能当做是自己院的底气,崔樱向来为此感到神奇和佩服。
崔樱和她面对面捧茶相坐,应付地答道:“在给大母准备祝寿礼,不得闲出门访友。”
崔玥看上去不信,“大母生辰还不曾呢,阿姐这么早就准备上了啊。”
崔樱没有跟她解释太多,直接让落缤把多余的边角料跟图纸拿过来摆在桌上,她吹了口茶,烟雾飘渺,“你自己看吧。”
崔玥一双眼仔细看了会,心中闲道:崔樱还真是会投机取巧,知道大母偏着她,索性盯着大母讨好,一个祝寿礼提前个把月就准备着,倒显得只有她有孝心,不是装模作样是什么。
崔玥:“我来阿姐好像不大高兴?”
崔樱:“你想听我说实话?”
崔玥霎时不笑了,崔樱态度的转变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崔樱盯着笑意僵在嘴边的崔玥稳稳道:“我不知道你脸皮厚的功夫是和谁学来的,不过跟谁学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至少换作是我,我做不到在对一人冷笑辱骂后,还能跑到他人跟前,厚颜无耻地问对方一句‘见到我,你高兴否’。”
崔樱撕破彼此脸皮的话语让崔玥愣在当场,不止是她,就连守在门内的朱墨都惊讶地上前一步,想再听得细致些。
这是她们女郎能说出来的话?
崔玥受到的冲击更大,恍惚而哑然地瞪着她。
崔樱无端被骂了几次都不知道自己哪里招惹崔玥了,她只是不在意不代表不生气,尤其崔珣要去灵州赴任临别前的那段日子里,崔玥在她院里都表现得跟送瘟神一样高兴,这是落缤听其他下人私底下闲谈才知道的。
还有崔珣一走,崔玥类似诅咒幸灾乐祸般地说过他这辈子最好都别回京畿的坏话,打听到的落缤都将这些告诉给崔樱听。
想不到这件事还没过去,崔玥就自己找上门了。
她仿佛忘了自己做过的事,对别人轻视憎恨的态度,还以为别人会继续配合她维持一场虚假的姐妹情谊。
崔玥不是说过她假惺惺?
崔樱这回如她所愿,也不和她做那套虚礼了,“崔玥,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如有没有要紧事,就赶紧走吧,我很忙,不会花费太多精力招待一个数次辱骂长姐,背地里谈论不敬长兄的人。”
崔玥神色宛如见了鬼般,反应过来后拍桌起身,“崔樱,你少装清高,你竟敢羞辱我,你你……”
她“你”了半晌,骤然结巴气急的样子在崔樱眼中显得十分滑稽,而她自己仿佛也意识到了,胸膛起伏不定,大口喘气恶狠狠地瞪着她。
崔樱静观其变,那副闲适淡然的样子终于惹到了崔玥。
在珍儿的惊呼中,她拿起刚才没喝几口的热茶往桌上泼去,她摔碎杯子,不再遮掩对崔樱满满的恶意,挑衅地冷笑道:“我就是讨厌你们这对兄妹,你能拿我怎么样。”
崔玥说罢就往外走,却不想正嚣张着,就被守在门内的朱墨挡住。
热茶泼脏了图纸,杯子碎片四溅,落缤惊怒地查看崔樱有无受伤,好在只有少许水渍打湿了崔樱的衣裳。
崔玥怒瞪朱墨,“贱婢,你敢拦我。”
朱墨充耳不闻,看向她背后屋内深处。
崔樱淡定地坐在凳子上,掏出帕子沾脸,“阿玥,细君知道你来我院里放肆吗。”
崔玥:“关我阿娘什么事,跟她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
崔樱:“那就是不知道了。”
崔玥陡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崔樱手捏着帕子还贴在脸颊旁,抬眸目光掠过崔玥与朱墨对上,张了张嘴,“我没训过人,一切就拜托你了。”
崔玥难以置信,“崔樱,等等,你敢对我做什么。”
“拦人的是奴婢,二娘子唤大娘子作甚。”
朱墨抓住她的肩膀,挡住她飘向崔樱震怒的视线,“二娘子既然自己跑到大娘子院里来挑衅的,咱们大娘子难道不该礼尚往来一回吗。”
过不久,房内清净了,崔樱让落缤不用再费功夫把那副弄脏的画弄干了,“墨迹都晕染开了,画毁了就是毁了,再还原也不是原来的样子,算了吧。”
落缤欲言又止。
崔樱笑了下,安抚说:“不碍事,还可以再画,我都记在脑子里了。”
“可二娘子跟细君那里……”
落缤就是担心崔玥会把冯氏搬过来,让冯氏以主母的身份找崔樱说理。
崔樱:“你忘了,我已是乡君了。”
兄长好不容易为她求她的身份,她怎会白白浪费呢,就如崔樱所料的那样,当天回去后崔玥也没找冯氏过来帮她撑腰做主。
或许是丢了丑没脸,又或是在酝酿别的报复方式。
崔樱没想过崔玥会轻易罢休,她要不找她出口恶气,她就不是崔玥了。然而,等团圆节到了,崔樱也没见崔玥有下一步动作。
白日里崔樱陪在余氏身边,入夜就跟随大人祭祀祖先,结束之后坐在庭院里赏月。
余氏目光觑见崔樱手上的圆饼没动过一口,“在想什么,不好吃?还是想出去玩,今晚城内热闹,必会同往年一样热闹到五更。”
崔樱清醒,瞬间有一丝含羞浮现在脸上。
余氏了然道:“以前都是崔珣带你,他不在你都不肯出去看看热闹。难得一年一回,今年你想去就去吧,把人带齐,挑两个力气大眼睛利索地替你在人群里开路,记得回来就是。”
她知道崔樱跟崔玥向来不和,于是也不让崔樱问依偎在冯氏身边的崔玥去不去了。
然而在崔樱走时,她突然问:“是顾行之邀的你吧,有儿郎在你身边护着也是好的。”
当然不是顾行之。
顾行之根本没邀她,这么重要适合私会的日子,他要么是在陪贺兰妙善,就是在哄其他新欢女子。
但崔樱觉得他很大可能还是在贺兰妙善那,看着祖母朝她投来的征询验证的眼神,崔樱点了头,既没承认也不否认。
崔樱声音轻巧道:“回来我给大母带兔儿灯,选街市上最好看的那盏。”
饮茶的崔晟望过来时,崔樱冲他道:“阿翁也有,就选模样最威武的兔儿将军。”
崔晟脸上挂着笑,子孙里面其实崔珣最得他真传,只是崔珣还年轻,独占一份轻狂在里面。
而崔晟眯眼微笑的表象下是老谋深算与韬光养晦的低调睿智,“不要将军,给你大母挑个月宫美人灯,我嘛,阿翁就当看守月宫的兔儿仙就成。”
余氏嗔了他一眼,崔樱带着嘴角边的浅笑,欣羡地转身。
崔樱带人出门了,在繁华的京畿城内,每晚辉煌的夜色对百姓来说是件如常的事,区别在于团圆节这晚,人潮汹涌,有着不同以往的沸腾热闹。
落缤跟朱墨紧紧贴着崔樱,把她挡在中间,就怕有人挤着她。
好在她们去的还不是人最多的路段,街市才初出走了个开头,行人见她华服华裳也会小心避让。
“走过市口这条街,往北再行一段路,背后的巷子里就有一条石桥,殿下说,会在那里等女郎。”
出了家门,在路人都不识得她的情况下,崔樱展露笑颜,眉目温柔,灯影下白皙的面孔在透光。
她垂眸露出藏在袖子中用干净的绢帕包裹着一物,闻之有淡淡的食物香甜气。
是块圆圆的红豆糕,也称相思饼。
宫中有晚宴,贺兰霆应是在吃过宴席才会来,他哪怕酒饱饭足,她也想带给他尝尝。
第76章
石桥上远远立着一道修长的身影,崔樱刚刚还颇有些急切的脚步,情怯地慢了下来,她停住身形,左右都问了一遍,“我身上乱不乱?头花呢,有没有歪。”
“不乱,女郎今儿这身极好。”
在朱墨跟落缤都坚定地摇头夸赞的情况下,崔樱勾了勾唇,然而还是不够自信地在巷子口,找到一个卖胭脂水粉的摊位,照了照镜子,梳拢了鬓角,顺手买了两个胭脂才离开。
“一人一个,团圆礼。”
崔樱把胭脂分给她俩,目光看向巷内,她整了整衣裳,眉目含羞,姿态矜持地往石桥走去。
她没注意到石桥边的随从有张陌生的面孔,视野中的人影缓缓转过身,和她预想中天资秀出的那个人毫不相像。
张幽很不好意思的看着崔樱,欲言又止的样子代表着他的为难与不忍心。
贺兰霆突然来不了的消息,让崔樱脸上的欢喜瞬间淡去,她到现在还没说话,像是受了不小的打击。
在低迷的气氛中,张幽小心翼翼地瞄着神色失落的崔樱道:“今日我在六率府当值,太子让我过来传话,为了不让女郎担心,故早早等在这。太子他也不是有意失约,实在是被皇后生病的事拦住了跟脚,还请大娘子你莫要怪他。”
皇后在晚宴上无端晕倒,圣人招来御医,大发雷霆。
因为这件事,贺兰霆被授命细查皇后晕倒的真相,他跟魏科都脱不开身,于是才有了张幽替他来的情况。
崔樱还以为今晚能与贺兰霆赏月逛街,独自相处一阵,激荡的心绪逐渐跌落下来。
她点头,垂眼看向石桥下流淌的花灯,乖觉地道:“既然是皇后出了事,不来也是理所应当的,此事比什么都重要,我不会怪他的。”
当然她心中失落失望也是真的。
张幽:“大娘子是明白人……”
崔樱轻嘲而惆怅地勾起嘴角,“我不是……罢了,他不能来,那我也就回去了。”
她攥紧绢帕,摸到手里的东西愣了下,似乎才想起自己还带着一块相思饼,原本是想着在跟贺兰霆一起逛街市时与他分食的。
现在他来不了,崔樱自己也无心再拿着它。
她望着张幽,“你用过晚食了吗。”
在他讶异的目光下,崔樱打开绢帕,递到张幽面前,“这个给你吃吧,红豆做的,不会太甜,也不会太腻。”
张幽愣愣地在崔樱无声的催促中捻起那块饼。
崔樱松了口气,她是那种类比瓷器般脆弱娴静的美人,张幽同她说话都是轻言细语的,不然依照他耿直的性子,绝不会是这种说话的语气。
崔樱:“告辞。”
张幽将她叫住,“大娘子准备去哪。”
崔樱惊讶地看过来。
张幽追上来道:“太子虽来不得,但他还吩咐过我,要是大娘子想逛街市,命我等在后面跟着,以免大娘子被人冒犯。大娘子若是现在就回去,我等就护送你回府。”
崔樱神情讷讷,“不用了,我顺路挑两盏灯就回去。”
逛街市不是她最终的目的,跟贺兰霆一起才是崔樱心里想要的,他不在,她逛着又有什么意思。
张幽坚持道:“今晚人多,什么人都有,纵然有京兆府的人巡视,也不一定事事都能关注到,大娘子这样的未婚女郎在外头很容易遇到不长眼的登徒子,还是让我跟着吧。不然太子那问及,我也不好交代……”
崔樱望着长街上热闹的人群,和颜色富丽的彩灯,来时的喜悦已经被冲淡了许多,张幽与她保持着一步之遥的距离,他的随从则跟在身后。
崔樱以为他就只带了一个下属,然而并不是,张幽自从接管六率府成为新任府君后,就把以前顾行之的人都换了下来,他今日带的其他的护卫都隐没在人群中,化作普通百姓,更方便保护他们的安危。
崔樱没能感觉到拥挤,也是因为护卫们在替她开路,她在挂满灯盏的摊位前站定,最终挑了两盏好看的,张幽比落缤先一步,将准备好的银钱给了小摊货主。
贺兰霆不来,崔樱的面具也用不上了,她错愕地看着他道:“张大人不必替我破费。”
张幽实在不好意思地说:“也不是,这些钱也是那位尊上给的,大娘子喜欢什么,尽管买来就是,不必客气。”
贺兰霆来不了,就只有用这种方式弥补,崔樱虽然无奈失落,却也没其他办法,“那好吧,多谢了。”
张幽咧开嘴角微笑。
前方出现举灯游行的队伍,引来人潮紧跟不舍,崔樱已经好几年没见过纸扎的庞大的像雪球般威武的兔儿将军了。
民间流传着一种俗话,团圆这天拜兔爷兔神,之后的一整年都会吉祥如意。
崔樱站在路边观望,举灯的队伍越来越近,人也比刚才多了好多,她周围的人更加拥挤,原本稍微宽敞的地方已经到了摩肩擦踵的地步。
崔樱差点摔倒,她和张幽尴尬地对上目光。
在她摔跤之前,张幽从身后接住了她,手按着她的肩膀,崔樱仰着身子抓住了张幽的衣角。
还来不及直起身,拥挤的人潮将她送到了张幽的怀里,从远处看,一个俯视一个仰头,郎君贵女抱在一起,有着说不出的暧昧。
举灯的队伍终于走过,人潮散开些许,露出了前方赫然出现的人影。
崔樱眼皮一跳,就连张幽解释的声音都抛在耳后。
她看见不知什么时候起,就盯着她的顾行之挂着讥讽的冷笑,神情不善,有种山雨欲来的气势,步履精准地朝她的方向走来。
崔樱跟张幽已经分开了。
然而当顾行之的声音响起时,他听起来还是冰冷到了极点,“我看到什么了,好兴致啊,与我定亲的未婚妻,竟然在团圆节这天大晚上的来陪一个男子。”
他背后还有一道颜色娇嫩的身影蹿过来,“顾兄兄,我没说错吧,她就是背着你和人私会……怎,怎么是?”
看到崔樱身旁的人不是太子,崔玥幸灾乐祸的表情愣住,告状的话哑然而止。
崔玥一现身,崔樱再对上顾行之一脸的怒容,长久以来的困惑不解,在顷刻间豁然了。
原来这就是崔玥背地里捣鼓的报复方式。
张幽跟顾行之向来不和,他又顶替了顾行之成了新任府君,二人相见分外眼红。
“顾行之,你好好说话。”
“我好好说话?张幽,你今日不是在六率府当值吗,怎么府君之位没坐几日,就玩忽职守。你没未婚妻吗,跑来跟别人的未婚妻私会,也对……相看你的女郎嫌你太闷,好几家都黄了。”
崔樱皱了皱眉,“顾行之。”
“你闭嘴。”顾行之冷眼扫过来,听见崔樱帮腔,他火气更甚,“有你说话的份吗?我还有账没跟你算,你少插话。”
顾行之重新质问张幽,“你们二人什么关系。”
张幽:“没有关系。”
顾行之冷笑:“没有关系会在今晚的石桥上,吃她送你的东西,一起逛街市,一起买花灯,还是郎情妾意的抱在一起?”
崔樱随着他的话,心率漏跳一拍。
顾行之:“我派人,从你出门起跟了你一路,你都不曾发现。”他对崔樱道:“刚才那些都是我亲眼所见,你就这么耐不住寂寞,团圆节不待在家里,反倒跑出来跟别的男子厮混?”
他步步逼近,手速极快地扯开崔樱的衣领,两眼锐利地观察她身上有没有纵情欢爱过的痕迹。
顾行之动作太快,周围人被他举动惊到,张幽更不敢看崔樱那块白皙的皮肤,他出声呵斥,“顾行之,你做什么,这是大庭广众之下,你别太过分了。有什么话我们寻一处安静的地方说。”
崔樱挣扎,伸手挡在跟前,她因顾行之突然羞辱的动作,倍感耻辱的脸都红了。
她也是这个意思。“我们换个地方说……”
顾行之虽然没从她身上看到可疑的痕迹,却在今晚跟了她许久,看到她跟张幽私会的一幕,早就怒火中烧了。
崔樱的反应对顾行之来说,就像在心虚,“怎么,你也知道丢人?”
“知道丢人就别做这种事,你现在摆出这副模样给谁看呢,我只问你,他是不是就是当初把你藏起来的人。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顾行之擭住她的下巴,“你最好别想随便糊弄我,不然今晚我就去崔府,让你家大人好好见识一番,如此嫡长女,竟是个不知廉耻的贱人!”
崔樱凝视着顾行之森寒阴鸷的目光,从他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厌恶痛恨,她毫不怀疑他真的会去崔府大闹一场。
而周围看戏的人越来越多,哪怕有护卫驱赶,还是禁不住好奇心观望。
她扫了眼他身后,“是崔玥给你通风报信,让你来的?”
收到她瞥来的目光,崔玥莫名心虚地往后退了一步,可她转念一想,如今做错事的是崔樱,应该是她心虚才对。
崔玥理直气壮道:“阿姐,我不忍顾兄兄一直被你瞒在鼓里,受你欺瞒。我们虽是姐妹,可大母经常教导做人要品行端正,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才这么做的,你别怪我。而且你如今做出这种有辱门风的下作事,也的确应该给顾兄兄一个交代。”
崔玥虚伪的话语,崔樱心中阵阵不适,更多的是觉得好笑。
她下作吗?
她跟顾行之的所作所为相比,谁更下作?
“放开崔大娘子。”张幽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掰开顾行之钳制崔樱的手。
顾行之岂会让他再碰到崔樱,他来之前心中隐隐期盼过,崔樱最好没有背着他和别的男子私下来往,这样他就有理由把背后之人都揪出来,以泄他心头怒火。
可他看见了什么,今晚所见的一幕,就已经坐实了一半,只差他们二人亲口承认。
但张幽怎么会承认,顾行之只有逼问崔樱。
结果就听崔樱道:“我跟张大人毫无关系,真的不是你所见到的那样,你污蔑我可以,但不要伤及无辜。”
顾行之冷嗤:“你还护着他?”
崔樱:“你误会了,我不是护着他,我是不想污了张大人的清白。既然被你发现了,那我就告诉你一句话。”
她踮起脚尖,攀着顾行之的肩膀,贴在他耳旁轻声道:“真不是他,和我有染的,是其他人,你要是气不过,不妨再努力努力,亲自将他找出来。”
崔樱退开些许,双目悲凉又带有几分嘲弄的望着顾行之,他看上去恨不得杀了她的模样。
崔樱启唇,“我不会告诉你他是谁,永远不会。”
“你们做过了,什么都做过了?”
“……”
下一刻,她白嫩的脸颊多了一道红痕,顾行之挥手下来谁都拦不住,尤其崔樱还离得他极近,“你贱不贱,崔樱,你真贱,荡妇,我怎么会看上你……”
张幽:“住手。顾行之,你疯了!”
他唤人上前将他们围住,自己也想把崔樱从顾行之那拉开。
然而刚被他碰到的崔樱躲了下,“都别碰我,让开。”
顾行之的护卫被拦住,他带的人不及张幽带得多,尤其这些护卫面生,不是他之前的下属,挡在崔樱跟前的护卫依言让步。
崔樱跟他重新相见,她捂着脸,眼角有泪痕,应该委屈难过地痛哭流涕,然而却带着微笑跟他道:“你很愤怒吗?觉得屈辱吗,像我当初一样吗?如果是,我很高兴,你终于尝到了当初跟我一样的滋味。”
“你要怪,就怪你自己,这都是报应。还有,我跟他之间,也都是我主动勾引他的,你想找麻烦,就都冲我一个人来好了,我随你报复。”
她话音落下,同时也趁顾行之听得难以置信之际,挥手回敬了他一个巴掌。
崔樱打完,挪着步子走到崔玥跟前,她也抬起手,在崔玥惊愕阻挡中,拉下她的手,朝她脸打去。
四下鸦雀无声。
崔樱回头,“我再不堪,再下贱,也比不上你们狼狈为奸,一个比一个虚伪龌龊。”
她拖着孤勇的身体,迈着奇怪的步子从人群中离开,竟无人敢拦。
第77章
半晌顾行之反应过来,正要追上去,结果腹部就挨了两拳。
张幽为了不让他去找崔樱,之后又狠踢了顾行之最后一脚,对他使出速战速决的手段,揍完就撤。
借着护卫替他挡住武力都比他要强的顾行之,张幽大声道:“今晚的事都是误会,我跟崔大娘子只是碰巧遇见,谁要再敢胡乱泼脏水过来,本官就不客气了。”
顾行之现在只有两个好听的花花头衔,没有实权,跟张幽一比身份瞬间低了许多。
他俊脸阴寒讽刺,捂着腹部低声嗤笑。
顾行之:“张幽。”
他忽而叫他,张幽警惕地拧紧眉头,“何事。”
顾行之直起身,他好像整个人都清醒冷静下来,“你跟崔樱从未来往过,为什么偏巧今晚碰见就要陪她逛街买花灯。你们之间私底下关系有好到这种地步?她也说跟你是清白的,那你是代谁来的。”
在张幽艰难的沉默不语中,顾行之冷冷地重复问道:“那你是代谁来的?”
星汉银河的夜幕之下,代表是非的浪潮随着崔樱等人的离开,川流不息的街道在气氛清冷过后重燃喧闹。
崔玥捂着被打得火辣辣的脸躲在下人身影背后,愤恨地哭骂施与她巴掌的“罪魁祸首”。带着虎头帽的平民孩童们握着拨浪鼓,脸上荡漾着天真无邪的笑,在街上挤着大人追逐嬉戏。
富丽堂皇的宫殿内,贺兰妙容守着生母皇后神色焦心,殿外贺兰霆跟圣人听着魏科回禀的追查结果,凛冽的眼神时不时会分心看一眼宫外辉煌无边的天色。
在同一片天空下,双目失神,脑子一团乱麻的崔樱跟着耸动的人潮,追着举灯的队伍浑浑噩噩的像浮萍一样漫无目的飘荡。
画面如同缤纷的雪花打了个转,喧嚣的声音似激流骤然退去,顾行之与张幽还在严肃对峙。
“你去查吧。”
张幽:“我不能说。”
顾行之仗着顾家人跟太子表弟的身份向来自视甚高,即使资本雄厚,在他们这群共同为太子做事的人当中,是眼中钉也是肉中刺,他某些方面引人不屑一顾,但在能力上也没有到败絮一样的程度。
局势之下,大家都不过是利益相争、旗鼓相当的对手。
崔樱跟太子,也不代表有多光明磊落,或是毫无过错,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还是情不自禁,都有违纲常伦理。
身为下属,与顾行之又是竞争关系的同僚,张幽在自己的底线上,既没可能背叛贺兰霆,也不可能对顾行之如实相告。
他道:“你很生气,或许认为崔娘子很对不起你,你才是那个被辜负的人。”
“但你扪心自问,难道从一开始,崔娘子就是这样的么。”
“若不是,那一定是你曾经做过什么,才会让一个原本受过礼教好好的人,选择了沉沦。即便错不全在你,自甘堕落也不是唯一的借口,那也一定少不了某些事情或是某些人,亦或是你在背后推波助澜的原因,才造成了今日这样的局面。”
张幽带人走了,留下神色冷然的顾行之和他面面相觑的下属。
崔玥受了崔樱一巴掌,脸还红着,她瞪着张幽的背影,又化作了无辜而不甘的样子,待顾行之转身面向她时,崔玥才惊觉顾行之脸上跟她一样。
她抱着同仇敌忾的心情,寻求着顾行之的支持认同,“顾兄兄,你都看见了,我没有说谎吧。阿姐她真的……不是我说她不堪,也是她自己承认了。”
崔玥:“顾兄兄要是想要上门退亲,我愿意为今日的事情作证。”
崔玥因为挨打而气昏了头,她不再感到丝毫心虚不安,现在心中留存的全是对崔樱无尽的恨,恨不得扒下她虚伪的外衣,将她的罪行公之于众。
然而单凭她一个人的力量怎么够,从她敢打自己起,她就不再承认崔樱跟她是姐妹关系,她要崔樱为那一巴掌付出代价,如果能拉上顾行之让他登门退亲,暴露崔樱的丑事,那才能让大家相信崔樱是个私德败坏,内心虚伪丑陋的人。
到时阿翁跟大母对她还会有以前的宠爱吗,说不准父亲还会把她赶出家门,就让她从崔氏一门里除名,最后沦落街头,整日以乞讨为生,亦或是低嫁给破落户,过上凄惨的日子,才能安抚崔玥心中屈辱的怒火与恨意。
她不断臆想崔樱将来落魄的下场,原本娇丽的面庞因仇恨的想法,变得狰狞而扭曲。
没想到顾行之看上去根本无动于衷,他脸色很沉重,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缺少了以前做府君时的意气风发,俊逸风流的气势不复存在,连一丝假意的温柔都不曾露出。
他现在的反应让崔玥感觉到自己像个独自演绎唱戏的丑角,倏地,头上传来一声讥诮的嗤笑,她听见顾行之声调冰冷而怪异的道:“退亲?我为什么要退亲?”
崔樱背着他跟人私会,让他成为昔日同僚眼中的笑话,他岂会轻轻松松就这么放过她?
他不好过,他也不会让她好过。
要退亲可以,那也得他玩够玩腻了,洗刷了心头耻辱再说。
崔玥听得胆战心惊,她从顾行之的神色中看到了比她还扭曲的恶意,他的双眼如同稠墨漆黑可怖,“我还要把她背后的那个人找出来,我倒要看看,是谁动了我的人。”
崔玥被他抬起下巴,明明顾行之的手是温热的,她却觉得浑身发寒,仿佛下一刻他就会把她的下巴卸下来。
顾行之:“把你知道的所有东西,事无巨细地说出来,谁指使你传信,谁告诉你崔樱跟人有染。”
张幽在石桥上找到了发呆的崔樱。
她那两个婢女守在一旁,眉头皱得老高,神情棘手,其中一个还带着怒容。
张幽:“崔娘子。”他刚走近叫唤一声,就见一脸怒色的婢女嘘声摇头。
对方快步上前,“大人,女郎心情不好,想独自静一静。”
好好的团圆夜,却出了这样的烂事,当众被打,又被未婚夫羞辱,的确会深受打击十分难过。
张幽:“崔娘子脸上的伤,怎么样了。”
一提到这个,落缤咬牙切齿,“能怎样,脸现在还红着,女郎说要等指印消退了就回去。”
张幽忍不住朝崔樱看去。
落缤:“朱墨跑了家附近的医馆买了药,已经抹上了。张大人,今晚的事您能不能告诉太子,让他为我们女郎做主,查查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女郎做事向来小心,从未跟其他人说过她和太子的事……”
“落缤。”
她话语声逐渐响亮,被在发呆的崔樱听见后,顶着被风吹干泪痕,双眼微微红肿的脸走来。
夜色中她的衣裳被吹得摇曳不止,脆弱的身姿看上去就像要乘风归去。
张幽以为崔樱也会向婢女那样开口,让他通知太子今晚发生的事,然而崔樱开口,“婢女不懂事,刚才的话张大人就当没听见过。”
落缤:“女郎?”
张幽的惊讶不比崔樱的婢女少,遇到这种情况,她不应该向太子求助吗,难道她还想独自扛下来?
崔樱定定望着他的目光,向张幽说明了一切。
“……我名声已污,就不要再拉他下水了,顾行之那边我会缄口再三,不会将他透露出去,保全他的名声。崔玥要是回家大闹,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我也会妥善应付好家里大人。”
她话里无一不是在为太子考虑,“趁旁人还不知晓他是谁,刚才我婢女说的也有对的地方,还是赶紧将背后通风报信的人找出来,以免传出对他不利的风言风语。我敢肯定,我那妹妹她也是从别处得来的消息。”
张幽备受震撼的,颇有些结巴道:“崔娘子,你,你为何要这么做。”
任何事,东窗事发后,不都是女子向男子寻求保护,让男子来承担吗。
为何崔樱她,她竟然想替太子承担了,反而做了一个男子该做的事,调转身份,保护起太子来。
“因为我对他有情,用情至深……”
崔樱凄然地看着愣住的张幽,渐渐地嘴角忧愁地上扬,“你是不是以为我会这么说?”
张幽的神情变得滑稽起来。
崔樱低头,捂嘴笑出声,可嗓音听着却闷闷的,“除了刚才那句话,之前说的都是真的,我保全他的真正原因,不过是因为他是太子,将来的一国之君怎能背上与表弟未婚妻私通的骂名。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我们崔家,只要顾行之他们查不出来,我跟他的事就不会真正暴露。那我在崔家的身份,和崔家的名声,总有其中一样能保住吧。”
“你就告诉他,我是心甘情愿这么做的。这是我的选择,不管后果如何,我都不悔。”
“如果他心里过意不去,就替我找到幕后指使,为我出口恶气,这样我所做的一切,也就值了,心里也会甘之如饴。”
崔樱弱柳扶风的身姿隐匿在街巷中,石桥上的人最终只剩下久久不能回神的张幽。
她明明说用情至深那句话是假的,为了自己和崔府的名誉是真。
可在张幽听来,前者似乎才是崔樱的心里话。
她笑容出来的那一刻,眼角的泪都差点掉出来了。
空旷的道路上响起一连串马蹄声,贺兰霆坐在马背上气宇轩昂的身影逐渐出现在人的视野中,他一眼扫见似乎也是刚刚来到府邸门口的张幽。
贺兰霆让人把马牵走,跟张幽一前一后地进去,走到庭中,才听见他不经心地问道:“见到崔樱了?她怎么样,可有生气,孤没去的缘由,你可曾都跟她说了。”
“见了,也说了,崔娘子是明白人,她很通情达理。”
贺兰霆语气变得微妙而玩味,似乎张幽这个回答并不能让他满意,而张幽也不知道贺兰霆到底是想听崔樱生气了,还是没生气。
好像通情达理不对,不通情达理也不对。
贺兰霆眉眼漠然,淡淡道:“那她今晚一定玩得很高兴了。”
盛世昌隆,团圆夜能从白日热闹到另一个清晨,天不亮,鸡不鸣,京畿城中庆祝的黎明百姓不会散去。
“街市上有队伍举灯游行没有,民间祭拜的兔将军她看了应当喜欢吧。可有买兔子样式的提灯?”
贺兰霆沉稳的话语中,连想带猜地描绘着崔樱今晚过节的画面,他还不知道事实与他想的大不相同,眉梢轻挑,微微疑惑幽漆的眼神觑向沉默良久的张幽。
“出事了?”
“殿下。”张幽艰涩地道:“崔娘子今晚遇到的事大概会永生难忘……”
他抹了把脸,打起精神,将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道来。
“顾行之误会我与崔娘子有污,当街打了崔娘子一耳光……崔娘子说,这都是她自己做的决定,只要能保全殿下的名声就好,她不后悔。”
“今后出了什么事,她都一人扛下来,绝不会暴露殿下的身份。”
“最后她还说……”
张幽顿了顿,神情很凝重的余光瞟了眼,早已面无表情浑身都凌然冷冽的贺兰霆,像极了山崩之前的平静假象。
他声音很稳地问:“说什么。”
张幽:“她说,从前不知世间疾苦,直到遇见殿下。虽然世间疾苦,但她甘之如饴。”
“这也是她,唯一能为殿下做的。”
哪怕他们之间,名不正言不顺,就连情意,也含糊不清。
但崔樱还是选择站出来承担后果,她明明还没尝到真情的滋味,就先做了真情的事。
明窗外,是带人气势汹汹闯进来的冯氏跟崔玥。
哪怕耳边是落缤焦急的声音,倚着窗的崔樱依旧显得不惊不惧,她甚至笑看着这一幕,用一种互诉衷肠般的柔情呢喃道:“我出生十七载,平生第一个恋慕上的,是我未来夫婿,可他人面兽心,我引以为耻。”
冯氏等人到了院里,被朱墨带人拦住。
就这样遥遥相望,崔樱仿佛在说给自己听,“这第二个,我以我自己为耻,自甘沉沦,还管不住邪欲妄念。”
这是她的韶华,她的青春,她的一片春心。
冯氏已到了房内。
“所谓疾苦,就是尝得圆满,而求不得圆满。”
崔樱含笑转身,“细君,你说对吗。”
第78章
什么圆不圆满冯氏不知道,她只知道崔樱完了。
“你还有兴致说这些?街市上发生的事,阿玥都已经告诉我了。崔樱,你心里怎么想我不清楚,但你与人私通,恼羞成怒打了你妹妹的事,我做母亲的不能轻易就这么算了。”
冯氏眼珠转动,目光发现屋内的床榻边还站着正在铺床的婢女,而崔樱一副梳洗过的模样,“出了这样的事,你还打算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准备歇息呢。”
她倨傲而轻视地对崔樱笑了下,“阿樱,要是真这么算了,今夜你睡得着吗,良心上过得去吗?你可得让阿翁和大母对你有多失望啊。”
崔樱早有准备冯氏会为崔玥出头,而今她又被崔玥抓住把柄,这对母女岂会轻易罢休。
可她不能轻易就屈服了,她做错事,自然会正正当当地接受惩罚,她没有不认。但这不是让冯氏跟崔玥趁机对她落井下石的理由,她认也只会认她跟人私会的事。
至于被牵连进来的张幽,她肯定要解释清楚,还有崔玥背后指使她,告诉她的人。
她不相信,他们那样小心翼翼,仅凭崔玥就能发现这个秘密,崔樱如今心头也已经有了猜测,只需等贺兰霆那里查个水落石出就行。
冯氏见她闷声不吭,疑惑道:“怎么不说话,是被我说中了,所以良心不安,觉得无言以对了?”
崔樱有些出乎意料的点头,“细君一来,就替我把话都说完了,我再解释都仿佛在强词夺理。我有时,还真的羡慕崔玥,她不管受了什么委屈,也不用在乎是不是自己的问题,只要去细君面前嚎一嗓子,自会有人替她出头。”
冯氏未必听不出来其中讽刺。
崔樱淡淡道:“有母亲就是好,细君爱女如命,既不想女儿受委屈,为何不教她学聪明些,不要轻易接旁人递过来的刀。尤其,还是要她将刀锋对准家里人。”
冯氏帮崔玥说话,“都是亲眼所见,今晚阿玥带出去的下人也都看见了你跟顾行之以外的男子卿卿我我,难道这还有假?”
她似是不耐烦了,一想到崔玥脸上的耳光,就像崔樱打在她脸上般。
从前冯氏是不愿意给人当续弦的,但她因为挑剔,眼光高,她母亲又随着她,年纪比周围贵女都要渐长,实在是留不住了,才开始相看人家。
她对崔崛有所耳闻,只是百闻不如一见,哪怕对方因为妻子的名声在京畿中,差点沦为笑柄,但他出色的模样还是让冯氏一眼就记住了。
她同家里人点了头,随后又在私下跟崔崛接触机会,越发同情怜悯他因为一个疯疯癫癫的前妻名声受累。
受对崔崛爱慕的影响,她对前妻所出的两个孩子也就越发讨厌,尤其那时崔珣已经记事了,继母与继子之间,有种天然的仇视和相厌心理。
顽劣的崔珣不听丈夫教诲,总是对着干,他的妹妹又是个天残,自小养在她那个婆母身边,冯氏从未将这两个孩子当做自己的亲生骨肉一样看待。
她当他们,不过是寄住在这个家里的陌路人,崔樱迟早嫁人,崔珣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风流骚客,这个家到头来,只有她所生的孩子与崔崛才是完整的一家人。
“崔樱,做出这种丑事的是你自己,何必再给自己找理由找借口,要想狡辩,你就跟我到你父亲跟前说罢,还有你阿翁大母,我都已经派人去请他们到堂前来了。今晚的事不下个定论,待明日顾家人找上门来该作何处理。你德行败坏,做出这种下做事,合该被清理门户才对。”
“好。我跟你去。”
崔樱爽快的态度让冯氏秀眉轻蹙,她警告道:“你可不要妄想耍什么花招。我有的是办法验证阿玥说的是不是真的。”
今晚注定是不眠夜,城中的繁华热闹半点传不到远离街市的深宅大户。
崔府的堂前点满了灯,四周寂静,下人们都被嘱咐没有吩咐不得随意跑到这来,堂外都只留了资历老嘴巴严的管事婢女守着,屋内是除了府里的主子再无其他外人。
有机敏地多多少少猜到是出事了,然而郎主下了噤令,不许底下私自谈论,管事得了吩咐命下人们互相监督,谁敢非议就地处置。
不明真相的人只感觉到这气氛堪比崔珣离家的前一年,凝重森严。
崔樱跪在堂屋中央,接受崔玥对她罪行的批判。
冯氏更是有备而来,把当初帮她跑腿,和替贺兰霆传信的门房五花大绑地捆来了。
落缤跟朱墨等人集体跪在崔樱的身后,轮不到她们插话,便只有死盯着地面,想着如何保全崔樱。
但崔樱来之前就叮嘱过她们,不许她们替她辩解,只要大人们问起,她们就要死了说不清楚不知道,她今晚能一个人将事全揽下,就是预想中最好的结果。
不然难道要让贺兰霆来替她出头?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他是那样的身份,不说他会不会为了自己做到这种地步。
旁人只会认为是她主动勾引他的,既然已经这样了,那还不如她主动承认。
看在她力保他的份上,希望他不要因为事情败露,而迁怒崔家。
“阿樱,阿玥说的,你还有没有想辩解的。”
余氏给了崔樱一个机会,然而崔樱当面摇了摇头,她这个举动让在场的其他人都变了脸色,神情各异。
余氏跟崔晟对视一眼,二人衣着都是即将就寝的样子,披着外袍。
崔晟:“阿樱,是不是有人逼迫你。”
崔樱心里不敢看祖父祖母此时的眼神,然而到了这样的局面,她不得不硬着头皮面对现实。
“不是。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那你何为要这样做。”
“因为情难自禁,我心中已有别人,阿翁,我不想嫁给顾行之了,若顾家明日来退亲,阿翁就替我答应了吧。”
崔崛插话进来呵斥她的名字,“崔樱!”
他快步走到她面前,手指着她满脸愤怒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亲事都定了这么久了,你现在才说你不想嫁给他,你以为这门婚事是一场儿戏?还有你即便情难自禁也该懂的伦理教义,难道这些我都没有教你?你真是……真是,我真会养出你这样恬不知耻的女儿!”
被亲生父亲抨击指责,崔樱虽然感到难受,但也是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场面。
她想,父亲可能忘了,她很早就跟他提过,想跟顾行之退亲,可是他不同意,后面便不了了之。
怎么他忘了,就能反过来说她把婚事当成儿戏呢?
崔樱与崔崛对视,她不屈的眼神明亮如火,“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哪怕所有人都不明白,我自己心如明镜。阿父可还记得初春时,我满腹委屈和心事地从顾家别院跑回来跟您诉苦。我说我不想嫁给顾行之了,我求您给我退亲,阿父可还记得当时是怎么说的吗?”
“你要我审视自己,是不是我自己身上出了什么问题。那件事我为了保留一点可笑的颜面,始终未曾跟你们说。如今,我也不想瞒了。”
“我不懂,明明有问题的是顾行之,他在顾家别院时跟舞姬欢好,被我听见,他羞辱我是个跛脚,背地里看不起我,嫌我给他丢脸,为什么父亲还要我反问自己,是不是我做得哪不够好?”
崔樱红着眼问:“可我天生如此,天残也不是我想的,我还要怎么做,才能够好?是不是要死一回,祈求来世自己没有缺陷,才能让他满意?”
生死是人最大的忌讳,崔樱冒然提起,当下令在场所有人都眼神惊诧怪异地盯着她。
崔崛还在寻找话语驳斥,“那也不是你违背德行,跟人,跟人……牵扯不清的理由!”
这当然不是理由,那时崔樱还保留自己的原则跟底线,那她是为什么走到这一步?
是从自己的父亲受贿,为了保全自己,拿她做筹码和顾家定亲站队开始,她为了回报生养之恩,为了对得起自己嫡女的身份,于是一步步向现实妥协。
顾行之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让她为自我堕落寻找的快慰舒服一些的借口。
她不清楚,顾行之到底有没有被她报复到,但至少父亲相安无事,兄长前途似锦,贺兰霆对她情难自禁的温柔让她泥泞的心里开出了一朵花,她觉得自己的付出没有白费。
崔崛大概更担心崔樱做出这样的事,会引起顾家的不满,加之又听崔玥说,是当场被顾行之撞见的,已经能想象到他回去后怎么跟家里大人说了。
“到了这种地步,你还要瞒着我们所有人,跟你在一起的那个人是谁?你们到底都做过些什么,你的名节可还在?”
冯氏适时接话,“郎君别怪她,阿樱还年轻,会不会是被人给骗了。”
她低头看着崔樱说:“阿樱,你看大家都在这里,为你的事焦头烂额,你还是如实招了吧,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不为自己想,也要考虑我们大家的心情,明日该怎么应对顾家上门的事才对。可不要再让你父亲,和你阿翁大母为难了。”
冯氏说罢对自己身边的婢女点了个头,很快一个婆子被领进来。
冯氏:“这是我让人找来的稳婆,生阿源时就是她替我接生的,阿樱名节还在不在,就让这婆子验一验身就知晓了。也好还阿玥一个清白,没有白白挨长姐一巴掌。”
她竟然要对崔樱验明正身,好好一个嫡女让一个稳婆来证明还是不是处子之身,无异于是对崔樱的侮辱。
就连余氏也不赞成地皱起眉头,忍不住起身,“你把阿樱当什么人了?”
冯氏一见余氏站出来为崔樱说话,一脸尴尬地看向崔崛,“阿娘误会了,这只是我的一个提议,要是阿樱自己主动说出来和她有瓜葛的人,也就用不上这些了。”
崔崛正在气头,“我看阿禾说的也没什么不对,她要是还嘴硬,不知羞,那就让她知道些厉害。”
崔玥大着胆子附和,“好好的一个团圆夜就这样糟蹋了,还不知道会传出什么样的风言风语,我以后都不敢出门了,怕一出门就要被人看笑话。”
一双双眼睛盯着崔樱,都在逼她做决定,催促她快点把人说出来。
“不用验了。”
崔樱脸上的愁容散去,化作一片宁静,她掠过崔崛,目光定定地看向余氏和崔晟,“我已非完璧,对方是谁,我不会说的。阿翁,大母,是我不孝,我愿认罚。”
崔晟:“你可知,婚前与人私通,按照家规,该如何处置。”
崔樱:“该被革姓除名,断绝关系,从此与家中毫无瓜葛,今后在旁人面前更不得提起崔家一丝一毫,不得以崔家的名号行事。从今往后,不管是生是死,就是存活于世间的无名氏。”
崔晟温和的面庞瞬间布满威严肃穆,“你不害怕?没了崔家,从今往后你就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高门贵女了,衣食无忧从此与你无关,没有生技不能自保,就是在繁华如昔的京畿城内,你都难以生存。阿樱,你可要想清楚。”
余氏重重地叫她一声,“阿奴。什么人能让你如此护着,你这般保密,他可能为你做到这种程度?你现在说出来,大母愿意为你做主,你要是不想嫁到顾家,那就退了这门亲事,但要你拼命相护的那个人站出来娶你才行。实在不行,大母舍了这张脸,去对方府上相谈这门亲事怎么样。”
“晚了,大母。”
听见退亲,崔樱早已不如以前那样激动。
她心中没有一丝波澜,至于让贺兰霆娶自己,她嘲弄地勾了勾嘴角,那绝对是不可能的。
他要是站出来,皇后跟圣人岂会不怪罪崔家没教养好女儿,勾引了储君,闹得太子跟表弟发生龃龉。
到时让天下人怎么看贺兰霆,怎么看崔家,算了罢。
崔晟:“看来你心意已定。”
崔崛手点了几下她的方向,厌弃地道:“你真是没救了,我当初就不该让你母……就不该让你生下来。”
尽管崔崛再生气愤怒,说出来的话让崔樱无数次想要反驳,然而临到头来,她还是沉默地扛下了所有。
崔樱弯下身子,朝余氏跟崔晟叩首。
最后一下她贴着地面,闭上双眼,决绝道:“是,错了就是错了,我无话可说,也没有想辩驳的,若是被赶出家门,今后不能在阿翁大母身边尽孝,还请两位保重身体。孙女罪孽满身,但愿来生还有机会偿还。父亲有崔玥崔源一双儿女在身边,应当也不需要我和阿兄陪伴了。”
崔崛大怒:“你还有脸提你兄长!”
之后崔崛还有什么苛责的话,崔樱都不想听了。
因为崔晟打断崔崛的话语,下了最后通牒,“来人,把大娘子押下去,暂且关进省思室。七日之内,她何时想通,就什么时候放她出来。七日之后,她若还这般坚定,那就按照规矩处置,革姓除名,赶出家门。”
崔樱被押下去,她的婢女们也都被下令交给管事训话调教。
一夜之间,崔府上下都知道大娘子做错了事,而今被罚关去了省思室,那里只有崔家子弟犯了大错才会被关进去,还不是单纯关押着那么简单。
里面是不许人睡觉的,饭也不一定给吃,水也不一定给喝。
省思室存在的目的,就是致力于反思和认清自己的错误,要让人改过自新,族里最威严的先生都会过来跟犯错的子弟谈判,一次谈不成就两次,两次不成就三次,反反复复,直到折磨的人意志不济,精神衰败松口才行。
崔晟定下的日子是七天,通常对一般人来说,三天就已经是极限,七天明显是为了恫吓崔樱,让她服软。
身为一家之主和祖父,崔晟也很恼怒到底是谁引诱了崔樱,让她这样豁出去,不顾一切地连自己的名声都不要了护着一个人。
对方要还是个男人,就该在他规定的期限之内,走出来替崔樱摆平这一切。
张幽到太子府邸来得很早,方守贵问他用过早食没有,得到回答就带他去书房了。
在走进庭院时,方守贵脚步越发轻缓,“太子沐浴去了,还要劳张大人再此处等等。对了,昨日太子为了批阅公务,整夜没睡,烛火到天明才熄。如此废寝忘食虽也不是没有过的事,可这次都持续好几夜了,眼见得弄坏身子的事,那不是让人遭罪吗。张大人,你可要帮着劝一劝太子,切勿过度劳累,什么公事如此重要,都过去几天了,不能缓一缓吗?”
不多一会,张幽就见到了方守贵话语中,连着几天没好好休息过的贺兰霆。
他那张棱俊的脸和往日别无二致,刚沐浴洗净的身上透着一股湿润之气,他眼底是红的,眼珠周围弥漫着一圈粉雾般的血色,说话的嗓音要低沉许多,周身的气势浓厚得宛如黑云摧城般冷硬。
张幽是来例行汇报公事的,但他发现,从他说话起,贺兰霆不是很少开腔,话语简略,就是在微微出神。
蹙起的眉梢和抿紧的薄唇,有意无意拨弄摩挲的扳指,都象征着他心思不在张幽的话上。
他还会时不时地望向书房内,那只釉白瓷瓶,张幽看了,那里面不过插着一株红豆枝,别无其他。
而且因为脱水,枝叶已有了枯萎的迹象,贺兰霆甚至都没让人把瓶里的枝条换掉。
张幽叙说完公务,正要请贺兰霆做决断,就听他提出新的要求,“先说崔樱吧,她怎么样了。”
崔府的动静,张幽一直有关注。
崔樱被关禁闭的事,他当晚就拿到了消息,汇报给贺兰霆听,本以为太子会吩咐安排做点什么,结果至今未有动作。
张幽又不能干涉,且这件事崔樱自己明确表示,让他们都不要插手,她要一人承担保全太子,如果真动了手脚,说不定还会浪费了她的心意。
“崔府那个省思室,据说在整个崔氏一族里都是出了名的堪比刑罚室的地方,那里受的不是皮肉之苦,而是磨的人心。”
“人心怎么磨。”
贺兰霆语调幽沉,容色未变分毫,看着像是漫不经心。
张幽很难猜测他到底是对省思室好奇,还是出于对崔樱的关心,因为太子知道崔家对崔樱做出七日之后要革姓除名的决定后,就像默认了崔家对崔樱的处置一样,并没有露出半分怒容怜悯。
张幽觉得,如果换成自己,早应该去崔府请罪了。
但站在太子的角度,仔细思虑,又觉得很不现实,作为未来的一国之君,是不能太长情的,太子的声誉比崔樱重要太多,一个贵女和储君相比算什么。
将来若是被史官记载在册,就很不好看了。
而且……而且本身,太子就要对付如日中天的贵族势力,顾家是太子母家,若是不那么贪心,也会一直相安无恙。
但顾家偏要跟崔家结党搅和在一起,那只有先拿他们当出头鸟来搓一搓世家们的锐气了。
崔珣跟顾行之,就是太子选为动弹两家的砝码之一,崔珣领了官职去灵州上任,打的是将来与世家分庭抗礼的目的,同时也能分裂崔家的内部势力。
而顾行之,自然是让他挑起顾家与太子之间的矛盾,要是闹大了,正好也有理由收拢回一些曾经赋予过顾家的权利,这些都是太子与圣人商议过的。
每一步都如棋局一样排布好了,只是没想到在紧要关头,崔樱会主动站出来揽下一切麻烦。
张幽不禁出了神,等他说话的贺兰霆眸如猎鹰,目如利箭射过来。
“是这样。”
张幽舔了舔干涩的嘴皮,回忆得到的情报,把这四五日崔樱遭受过的经历告诉贺兰霆。
“崔氏为了省思室,历来都设有七位训诫的先生,三男四女,都是族里德高望重的人物。这些人在训教方面手段了得,崔宰辅的目的一开始,是为了逼出殿下,二是为了让崔娘子服软,才设定了七日时限。”
“可是没想到……”
太子稳得住,崔樱竟也稳住了。
“据说进过省思室的,出来后没有一个不安分,那里除了一扇窗,什么都没有。进去第一晚,是不许让人睡觉的,但凡崔娘子闭上眼,就会有人进去将她唤醒,每隔半刻钟会有人问她,‘知错没有’‘悔不悔过’‘说是不说’,统共就这三句话,反复询问。”
“崔娘子认错,却不悔过,也不肯说。熬到天亮,崔府里的人鸡鸣而起,在其他人用早食时,崔娘子是得不到一粟一粒的,也不会有人给她送水喝。即使这般,下人还会给她送去笔墨纸砚,让她默写出自己的罪行,不能修改和错一个字,等到训诫先生到来,要当面诉说自己的罪状。彼时口干舌燥,饥饿难熬,先生会以情理说服之,劝说崔娘子回头是岸。”
“这是第一日……入夜后和后面的日子会更加难熬,反复淬其心,炼其骨,直到崔娘子受不住为止,吃食方面还不是最苛刻的,最难为情的是需要缓解三急。崔娘子虽然吃的不多,省思室也有意饿着她,但还会有这方面的需求,里头是不会提供恭桶的,所以自理方面都需要崔娘子自己……”
贺兰霆拨弄扳指的手停下。
张幽仿佛耗费了不少力气,艰难地说完,“……需要她自己处理,听说,到了第五日,崔娘子已经快要形若槁骸。她曾经向下人请求,提出的不是为了让人帮她求情和送些吃的喝的,而是让对方帮忙去看一眼府里的相思树,看看树上的荚果有没有在。若是有,帮她折一枝回来。”
他跟贺兰霆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瞥向那只釉白瓷瓶。
贺兰霆沉闷的声音示意,“接着说。”
张幽:“崔娘子表示,只要树活一日,相思还在,她就还在。最后那下人也还是没能去帮她折一枝回来,当天那棵相思树就被砍了。”
贺兰霆:“红豆荚果是毒物,崔家是担心她借此吞食自尽。”
贺兰霆的话显得理智又薄情。
张幽点头,认同了贺兰霆的话,却也不妨碍她胆大地说了一句,“兴许如此,但崔娘子对殿下的情意有目共睹,不是吗。”
贺兰霆掀眼冷漠地盯着他,他看上去是那么的冷静尊威,清醒得叫人害怕,“所以呢,张幽,你三翻四次帮崔樱说话,在孤跟前提点她对孤的情意,你想做什么,还是想让孤做什么?”
“臣不敢。”
张幽自知触怒了对方,依言从椅子上起来,跪倒地上,“臣只是觉得,崔娘子这样的人,为了情意做到如斯程度,实在令人钦佩。殿下要是真的不在意,又何必让魏科去查幕后指使,又何必接连几日彻夜未眠,又为何红了双眼。”
“还又为何,要听臣说了这么多有关崔娘子受罚的事。”
一道白影从空中抛落。
白玉碎片砸在了张幽的身边,溅到了他的衣裳。
外面听见声音的方守贵着急地敲门,“殿下,出什么事了?”
书房内寂静得让人感到压抑窒息。
良久,贺兰霆道:“你说得对。她对孤有情,孤回报她就是。”
第79章
出事那天,崔家所有人都以为顾行之第二日会上门来提退亲的事,毕竟未婚妻与人私通,是个男人都会忍不下去这口气。
然而翌日一早,崔家等来的却是,顾行之出游去散心的消息,归期未定。
身后婢女提裙,樊懿月跨过台阶,步入庭中。她仰头,就能看到在阁楼上,一只修长的手搭在栏杆处,对方身旁还有一道衣着嫩黄的倩影。
贺兰妙善从旁边侍女的端盘里,拣了颗好看的果子喂到顾行之的嘴边,听见侍女传话,她往阁楼下瞥去,“你家那个远亲表姐来了。”
在贺兰妙善心中,樊懿月的身份是叫她很看不起的,数年前姑奶奶一脉所出家道中落的外姓女,到顾家来打秋风了,一跃成为表娘子,成了皇后身边的小红人。
后来自不量力,想高攀太子没攀上,到头来成了太子的旧情人。
不过也算她运气好,到了适婚的年纪时顾家给她相看了一门家世不错的亲事,她如今也是官夫人,不然没有顾家,她哪有今日的尊荣富贵,早就嫁给普通人家,断了她的樊家底蕴了。
贺兰妙善:“她来做什么的,劝你回家去,还是劝你去跟崔家退亲?”
顾行之眼也不睁地道:“谁知道呢。”
这几天发生的事,贺兰妙善都通过顾行之身边的人了解到了实情,崔樱跟人私会的事被亲妹妹揭发了,当场被顾行之发现,如今正被关在崔家的省思室里反省。
听说七日一到,她还不肯认错,就要被赶出家门,身份从此就要一落千丈了。
贺兰妙善自然是高兴都来不及,崔樱没了身份,跟顾行之的婚约就要作罢,那她到母妃跟父皇那努努力,还是有机会让自己母亲允许自己嫁给四郎的。
这是她千盼万盼期待发生的事,只可惜,她那尊贵的皇兄居然没有暴露出来,反倒被一个叫张幽的人背了黑锅。
看顾行之的样子,贺兰妙善也不清楚他到底知不知道,真正跟崔樱有染的另有其人。
她有时一生出想要告诉顾行之的想法,每次一开口,脑海中就会立马出现魏科对她做出的警告,她母妃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上回见过说是下个月就要临盆了。
为了素未谋面的弟弟,贺兰妙善不敢轻举妄动,大家都在期待容贵妃这回生下皇子。
有皇子就是一个助力,圣人年纪已经很大了,说不定这回的皇子,就是后宫中今后唯一的年纪最小的孩子。
皇子再小,继承大统的位子怎么说都是有的。
等弟弟出生了,她再告诉自己的母亲,皇兄威胁她的事。
在此之前,贺兰妙善都抱着看戏的心态,她这些天心情颇为激荡,仿佛第七日一到,崔樱被崔家除名,她就能嫁给了顾行之一样。
樊懿月爬上了阁楼,就听见贺兰妙善在跟顾行之撒娇道:“快些了结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你没了婚约,我也好去跟母妃说咱俩的事,你可千万不要让我等太久。”
见到樊懿月来,贺兰妙善也丝毫不怕被她看见般,在顾行之让她先回避时,贺兰妙善从躺椅上被扶起身。
她从樊懿月身边路过,二人视线交汇,都看懂了对方眼中的深意,心中各怀鬼胎。
等贺兰妙善一走,樊懿月摆出来的姿态才稍稍松懈,她对顾行之道:“阿行,这都第五日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处理跟崔樱的亲事?”
顾行之毫无反应,对她视若无睹的样子。
趁着周围没有其他人,樊懿月让自己的婢女退到一旁去,她叹息一声,“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那我呢,我看着崔樱欺瞒你,背着你跟他私通,那我心里就好受了?我也是实在忍不下去了,才借她妹妹的手,将这事抖出来。”
“你那天找上我,其实我早就预料会有这么一天,也一直在等你查探。你问我为什么这么久才说,我今年在馆驿的时候,不是就跟你说过她有问题吗,可那时你不信,你觉得是我吃醋冤枉了她。现在你该知道了,她真正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顾行之拿掉盖在脸上的帕子,露出一双眼睑微青,泛着血丝目光阴冷的双眸,他嗤笑地盯着樊懿月道:“表姐好心思,不用亲自出手,就能铲除异己,一劳永逸。你以为没了崔樱,那位就会娶你了?”
“阿行,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樊懿月脸色挂不住,“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他娶我,我都嫁人了。”
顾行之:“嫁人又如何,嫁人不是还能和离吗,表姐就不想跟姐夫和离了,做那人人都想当的太子妃?”
樊懿月怎么不想,她当然想。
但她没嫁人的时候,就做不了太子妃,更何况嫁了人呢。
顾行之说的话让她心跳飞快,乱了几拍后,樊懿月奇异地沉下心来,“这的确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
顾行之很鄙薄地扯了扯唇,“当初你跟那位眉来眼去,有来有往,明明有机会,为何最后没成?”这是顾行之心中一直很好奇的事。
樊懿月愣愣地看着他,“我们方才不是在说崔樱的事吗。”
一提“崔樱”这个名字,顾行之神色就会变得很复杂,他的眼神几经变化,最后化成冷厉,“她予我这么大的耻辱,我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她。不过这账嘛,总要一样一样算。你指使崔玥揭发她,不也同样算计了我吗,这份屈辱里头,也有表姐你一份啊。”
顾行之警告,“别再说什么是为我好的借口,你心里怎么想的,你自己心里清楚,趁着我这些天消了不少火,现在气还没上头,咱们能打开天窗说亮话,就别想着遮遮掩掩。”
他是府君做惯了,恼怒起来说话也带着命令人的语气,樊懿月养尊处优多年,多少人对她恭恭敬敬,一时竟不习惯顾行之对她这种态度。
樊懿月自觉低了他一头,又不得不略带怨气地告诉他,“行吧,我说就是,当年我二人在快要互通情意的时候,被皇后撞破了。我家世不好,又是寄人篱下的外姓女,怎么配得上尊贵的太子殿下?后来皇后有意无意向我提起,该是时候嫁人,京畿有不少世家子弟可以供我挑选,暗示让我不要再跟他纠缠。我与他的那段情,方才作罢。”
她说出来,仿佛如释重负般,维持着表面的体面,问:“我都说了,你可以干休了吗,还是说说你跟崔樱的亲事吧,你打算什么时候去退亲。你要是再不去,七日一过,她可就被赶出家门了。”
顾行之面无表情地讥笑:“你都说她要被赶出家门了,我去不去退亲,又有何干。”
“话是这么传的,但她不是还有个兄长,那个崔珣,他要是知道了会不帮崔樱做主?你还不如去崔家,两家商议个妥善的结果出来。”
顾行之一针见血地道:“听你话里的意思,好像不希望我退亲?”
樊懿月尴尬撇开脸,“怎么会,事关你的颜面,哪会叫你忍下来呢。我是觉得,崔樱既然失了贞洁,她跟人私通,那就不配做顾家的主母,你要挽回颜面,不如让崔家给你赔罪,将她纳为妾。这样在外显得你大度,也能出口恶气不是。”
顾行之呵了声,他当然不会信樊懿月这种说辞,她心里怎么想的,他现在已经能摸个清楚了。
无非是担心,他真的跟崔樱退亲后,这人会被他的好表兄接走,藏起来娇养着。
这种争风吃醋的心思有什么不好猜的,顾行之当着厌烦又恶心,心中怒火中烧,崔樱带给他的感受是绝无仅有的。
他上一刻恨不得亲手掐死她,下一刻又会不自禁想到张幽说的话,脑子里窜出崔樱前几日在他眼里,难过脆弱的泫然若泣的脸,便会觉得下不去手。
他一时摸不清楚心里那一团乱麻的思绪到底是什么,是对她恨多一点,恶更多一点,还是……多一点。
他还没得到过的人,凭什么被别人捷足先登,是不甘心,还是后悔不平?
樊懿月问他考虑得如何,顾行之回过神冷冷道:“纳妾?你把崔家当成什么人家,就算她父亲答应,她阿翁可是宰辅,心气傲的连圣人都要给几分薄面,你居然想我去跟她阿翁提,纳崔樱为妾?我当然不会轻易放过她,至于怎么做,就不是表姐你该费心的了。”
樊懿月劝说无果,觉着今日白来了。
在她走时,顾行之突然将她叫住,“等等。”
“你这就走了,还有一事我还要和你商量。”
樊懿月纳闷地问:“阿行,还有何事啊。”
顾行之从椅子上起来,霎时间,他精神振奋地像准备反击对手的猛兽,“表姐,你对表兄还念有旧情吧,我在其他事情上开罪不了他,但他动了我的未婚妻,我总要还他们几分颜色,不然我什么都不做,岂不是要沦为别人的笑柄。”
樊懿月面露怔忪,“你,你打算怎么做。”
顾行之笑容冰凉,透着几分阴邪报复的味道,“我倒要看看他们郎情妾意有几分,里头情意能有多深。”
樊懿月的马车刚走不久,不多时顾行之便策马离开了此处。
从尘烟滚滚,到进入城门,马蹄奔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声响,路边行人闻之快速避让。
顾行之背后的随从在不停地警示人们闪开,街口的馄饨摊子炉灶里烧着木柴,锅水冒出腾腾白雾,眼见就要路过,一道响亮的口哨和呼唤声叫停了对方。
顾行之突然刹住,坐骑已经越过了整个馄饨摊位,他回头瞪向正在掏钱的魏科。
“还以为顾大人没个十天半月,不会回京呢。”
手提了一碗馄饨带走的张幽率先走过来,站在马下与顾行之对视,他举着吃的问:“晚食用过没有,不介意的话,我做东请你吃一顿。”
顾行之手上握着鞭子,他指着张幽冷笑道:“我现在一没官职,二不是府君,可不敢当什么‘大人’。有话直说,区区一碗街边馄饨,就想我给你脸吗。”
二人互相怒瞪。
魏科出现道:“顾郎君,我和张大人是奉殿下之令,专门在此等候,请你到府上一聚。”
顾行之冷眉上扬,“表兄真是神通广大,我在城外私庄散心,少有人知,我一回来他就收到消息了。”
魏科面不改色,“顾郎君去了哪,问过顾府就知,我们也只是让城门的守卫通个信而已。”
顾行之:“表兄找我何事。”
魏科:“郎君去了就知。”
“要是我不去呢?”
顾行之饶有兴味地犟了下,“打算拿我怎么样。”
张幽不客气地道:“那你会后悔。”
“顾郎君还是去一趟吧。”比起张幽,魏科的态度还是软和些,“最好不要让殿下等太久,宴席已摆,只等客人到位。”
顾行之与魏科张幽等人在街边对峙半晌,他看到了张幽从六率府带来的人,无形中来自权势的压迫感逼近,他眉头凝结出不少寒霜,纵然再不情愿,也只能顺着台阶下去。
“好啊,我正好有要紧事,也想找表兄叙叙旧,好生聊一聊。”
此时黄昏正盛,自入秋以来,就很少见到这样艳丽又璀璨的霞光了。
庭院露台凭栏处,迎着晚霞的贺兰霆仿佛身披了一层金芒编织的铠甲,修长的背影有着流风遗韵,察觉到动静,才转过他神仪俊目的脸。
那张脸上的神情是冷峻而威严的,顾行之甚至从那张脸上看不出任何心虚,他想起来,自己最开始怀疑贺兰霆,那时他对着自己也是这副模样。
当时他还为他跟崔樱想好了借口,表兄贵为太子怎会看上崔樱了,如今想来当真可笑。
敢情多的是人知道,只有他被瞒在鼓里,要不是有了这档子事,他能在被暂时革职后,得到太子召见?
这样一想,顾行之脸色岂能好得起来,面对睡了自己未婚妻的表兄,又是未来君主,他现在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怒,到了贺兰霆跟前,顾行之阴鸷着一张脸,迟迟没有行礼的意思。
张幽提醒,“顾行之,殿下在此,你别忘了规矩。”
顾行之冷哼一声。
他就是仗着与贺兰霆有一层表兄弟的关系,才会从一开始都比旁人要放肆许多。
“都下去。”
贺兰霆吩咐。
顾行之傲然地走向露台摆满吃食的桌子,他哪道菜都没看,直接抄手拎起那壶酒,顺便拿了两个杯子过来,递给贺兰霆一个,自己一个。
顾行之斟酒,端着酒杯道:“表兄,我敬你一杯。”
他没有尊称,也没有客套,贺兰霆看到他摒弃了以往风流倜傥的假笑,挂着满脸的讽刺,即使感觉到顾行之满身的戾气,也依旧平淡的问道:“敬什么。”
顾行之:“这第一杯,自然是敬你跟我表兄弟一场了。”
他自顾与贺兰霆碰杯,然后一口饮尽,“这第二杯,是敬咱们君臣一场。”
贺兰霆态度冷然平静地注视着顾行之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
“这最后一杯,”他眼睛都红了,盯着贺兰霆,一字一句道:“敬我那下贱淫荡的未婚妻,她背着我,与人通奸,把人伺候得多好,多快活,到头来还要死活护着那个人,宁愿自己被逐出家门,都不肯把他抖落出来。”
“表兄,你神通广大,又是太子,我现在没了官职,你能不能帮我查查,她的奸夫是谁?”
顾行之满嘴酒气,故意杵到贺兰霆身前问,他眯着眼,像是要专门惹怒对方,做出一副惹人厌的醉汉样。
谁料,就算说得再过分,对方竟都不为所动。
贺兰霆的目光从顾行之脸上挪开,他心思深沉得像深不见底的江河,顾行之投石下去,都听不到一个声响。
那只白净的手端着杯子,缓慢而充满耐性地晃荡着里头的酒水,每每在快要洒出来之际又收回来,这样冷心冷肺的一个人,究竟哪里的值得被崔樱喜欢上爱慕上?
是因为他的身份,还是他的相貌?
崔樱她心里瞎了吗,竟然会招惹这种人。
顾行之本想惹怒贺兰霆,想看他为崔樱说话时是什么反应,却不想贺兰霆薄情冷淡的态度反倒令他生出一种不满来。
她如今可是在崔家那个省思室被人折磨管教着,他难道没有一点不忍心?
“数数日子,过了今明两日,崔樱就要被崔氏除名了,没了贵女的身份,她也就是一介庶民。我看她也配不上我,等她沦落街头时,我就让她自己把自己卖给人牙子,再转手卖到顾府当最下等的婢女。表兄,你说怎么样?”
“很好。”
顾行之眼神沉沉地睨着他。
贺兰霆首度开口,说出来的居然是这样的话,“做错事,就是该罚的。你把人带回顾府,当奴当婢当什么都好,放在眼皮底下,也不用担心旁人会将她抢去。”
他抬起酒杯,隔空敬顾行之一下,“换作是孤,也会这么做。阿行,人要看紧,下回,再也不要拿璞玉当石头了。”
“你不识货,总有人比你慧眼识珠。”
那杯顾行之倒给他的酒,贺兰霆始终没喝,他洒在地上,溅湿了二人的鞋履,酒杯顺势破碎滚落在地。
贺兰霆再次开口说话看着顾行之时,恢复了素来太子的威势,不苟言笑,冷厉无情的道:“如何,在孤面前,猖狂无礼够了吗?”
他一句话惊醒顾行之,晚霞退去,露台周围早已燃起灯盏。
煌煌夜色,树叶沙沙作响,晚风吹凉了他发热的头脑,他意识到,此刻所在的地方是谁的府邸,他面前的人,又是什么身份。
他可以不是他的表兄,但一定是他必须效忠的储君。
为了一个崔樱,值得跟将来的君王对着干吗?
在与贺兰霆沉默较量的视线中,权衡利弊,在被愤怒冲昏头脑之前,顾行之彻底清醒过来,纵然他胸口还堵着一口气,还是选择弯下了他的脊梁,“殿下。”
在睫羽阴影的遮掩下,顾行之眸子里眼神闪烁,不经意地露出一丝阴狠,“请殿下,恕我失礼。”
他没等来贺兰霆的回应,余光扫见对方负手背过身,站在了一棵树下,满地都是掉落的半红半褐的荚果。
他仿佛对那棵树情有独钟,还伸手拂了片枝叶,接着又收回手。
贺兰霆:“想回朝堂吗。”
顾行之敏锐地竖起耳朵,“什么。”
贺兰霆背对着他,手指捻着一颗红豆,缓缓将它挤破、碾碎,他轻描淡写道:“孤问你想不想回来做官。”
顾行之:“当然。”
他说完,反应过来,紧盯着贺兰霆问:“这是什么意思,我说怎么今日请我一聚,原来是因为这个。怕不是,殿下想拿官职做交换,让我对崔樱的事就此算了?”
出乎意料的,贺兰霆竟然没有反驳。
“你可以这么想。”
贺兰霆微侧着脸,余光斜视皱眉的顾行之,不顾面色惊变的他道:“要官职,还是要崔樱。你自己选。”
第80章
贺兰霆给出的条件极富诱惑力,且让人无法拒绝。
这其实很好选。
顾行之是顾家幺子,他从生下来起点就高过许多人。
他父亲是将军,他阿翁是武侯亦是掌管军事的太尉大臣,他也霸道,也会争,他在同僚和同龄子弟中相当自傲,但他有自傲的资本。
他从没觉得自己缺过什么,有时就连官职他其实也没那么在意。
因为身处权势中,得来得太过轻易,他相信今后他的成就他的官职还会比他父亲还要高。
因为一直拥有,所以当失去时他很难反应过来,也很难接受自己居然会被暂时革职在家赋闲,对外还不得不保留颜面,让人知道他还会得到提拔。
他体会到了掌握权势,和失去权势的滋味,即便身在顾家,他是顾行之跟顾府君之间也有很大区别,家里人对他的态度,和下人周围人对他的态度都不一样。
这就是现实,他头一次尝到这样失败的滋味当然不甘心,可他又不想腆着脸去请父亲、阿翁帮他把官职要回来,他自傲的心气更不想去求自己的表兄再给自己一次改过的机会,于是一直僵持到现在。
贺兰霆让他自己选,顾行之除了感觉到被冒犯,被轻视,同时也感觉到了自己对权势的渴望,他当然要选官职了。
崔樱算什么,那不过是个人尽可夫被人占有过的女子,没了崔樱,他还可以娶别人。
可在说出口的那一刹那,顾行之还是稍微犹豫了下,他问:“若我要官职,崔樱会怎么样。”太子会把崔樱接过去,给她个名分吗?
如果他们在一起,顾行之的心里头又觉得膈应,他不知是放不开,还是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偏执在里面。
他很私心地希望,自己有权势又官职,贺兰霆也得不到崔樱,他想要两样都占。
谁叫他的表兄以这种卑鄙的方式逼迫他选择呢?他这么想都是人之常情,也不算过分吧。
顾行之话里意犹未尽,贺兰霆又怎会不知其意,但他没有告诉顾行之他心里的想法,坐高位的人心思缜密是不会让人知道他在想什么的。
他今日能让顾行之过来,跟屈尊降贵的跟他谈崔樱的事,就是一种破例。
他为什么做到这种程度,不是因为他对崔樱有情,而是看在崔樱为他付出做到这种程度的份上,他才愿意出手。
谈崔樱已经是极限,更何况是顾行之推测他目的,那绝对是不可能的。
哪怕他是顾家的子孙,在他面前,他就是臣子,臣子不得违逆君,否则他的价值在哪呢。
贺兰霆沉着地反问:“你觉得呢。”
他把机会给了顾行之,“还是你有什么好的提议。”他特别指出,“毕竟跟她有婚约定亲的人是你,她才是你的未婚妻。”
顾行之不可避免地被贺兰霆气定神闲的姿态和话语激怒,不过这回怒也是怒在心中,只有少许表现出来。
他冷嘲道:“那依我的想法,自然是想让这不知羞耻的女子受到该有的惩罚,我就这般退亲岂不是便宜她了,等去了崔家再跟他们商议个补偿的法子出来。这是她亏欠我的,我要让崔家加倍奉还。”
贺兰霆目光幽深,好似一片虚假宁静的湖泊,他没什么温度地道:“那就是暂且不谈退亲的事,是么。”
“她与我一日还有婚约,就一日是我顾行之的人。”
“随你。”
顾行之不掩诧异。
贺兰霆看上去根本不在意他们退不退亲,“你只要记住,今日孤予你的东西,都是你亲自拿崔樱向孤换来的,目前来说,她值得这个价值。”
他正面对着顾行之,雍容踱步到他跟前沉稳平视,用一种让他足以气急败坏却毫无办法,游刃有余的态度,颇为讽刺地道:“孤和她也并非你想的那样,与情爱没什么关系,但你偏要这么想,孤不会拦你。你跟她的亲事如何,她嫁给谁,孤并不在意,只不过……”
“她跟孤的期限之约还没到,孤不打算做亏本的买卖,那就拿崔樱来换吧,阿行。”
“你是时候该懂得,在不依仗顾家的情况下,跟孤谈条件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别再把自己当三岁小孩了。”
他冷酷的面容配着他说出来的话,都叫顾行之震撼而又莫名屈辱愤怒地懂了,这样的贺兰霆从来不是会为一个女子就神魂颠倒的人,哪怕那个人是崔樱。
什么礼义廉耻,什么伦理教义,通通在对方面前不值一提。
这就是权势带来的底气,这就是出生皇家与生俱来的气魄。
在这一刻,心理、身份差距面前,贺兰霆带来的绝对性压迫,让顾行之面容上染上一丝被击溃的颓败。
胜利决策握在贺兰霆的手里,他放肆了顾行之先前的无礼,而今当他做出决断后,狠厉的对他根本不留一条后路。
贺兰霆眸光深深地从他面前掠过,他没有再与顾行之多做纠缠。
“孤的耐心不多了,你考虑清楚。还有……”
他离开露台时,平平淡淡道:“酒喝了,饭菜没尝,吃过以后再走吧。”
贺兰霆身影刚刚消失,另一头张幽的身影便出现了,他好像是来接替这场宴请,替对方继续应酬顾行之的。
而身边还跟着一个熟悉的人,方守贵亲自端着什么东西走来,细细瞧着,近了才知那是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准备好的官服与官印。
看到这一幕,原本自以为是,自己也该是个参与者的顾行之逐渐僵硬醒悟,原来他不过也是个权始中可以摆布拿捏的棋子。
自打进了省思室,崔樱就没算过自己到底待了几日。
她现在的模样就是出去了,都会令人大吃一惊,崔樱消瘦得很快,她真的是在凭着意志在熬。
但要说她觉得有多难熬,她想,那还不如在赤侯山受难那会,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渺无希望的处境才是真正的让人感到绝望。
在省思室,至少她还能感觉到有活人在。
除了看守她的下人,来训诫她的先生,她听到最多的就是偷偷过来的崔玥的声音。
大概是终于见到她落得这个下场,崔玥每次来都表现得幸灾乐祸,一边高兴于她把自己作死了,一边又不耻她勾引男子的行径。
“明日就是第七天了,阿姐,怎么办呢,顾兄兄到现在都没来登门,你的情郎也不搭理你,看来都不把你放在心上呢。”
崔玥也不进去,她大概是打点了一番,由于个子矮了点,会搭个椅子在窗户边,踩着椅凳从窗口奚落她。
她今日心情格外的好,明知崔樱被饿着,没喝水,还会故意让人端来一叠吃的,演戏一样,津津有味的作样给她看,“都说人贱自有天收,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民间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不就应验了吗。看来人还是不能做坏事,一做坏事老天都看不过眼要亲自收拾。”
晚上训诫先生已经走了,说是明日再来,崔樱觉得不用明日了,主动跟对方说不劳烦他们再多费脚程多跑一趟,反被告知他们就住在府里,方便得很。
因为这事,崔樱还被以精力过剩,不放在悔过上,反而担心多余的事又被罚了一通。
此时崔玥奚落她的话听在崔樱耳中,就像蚊蝇一般嗡嗡,只有吵闹没有愤怒,她早就知道愤怒是最无用的事情,既不能解决她现在的处境,又不能改善她现在的状态,何必跟崔玥这种得志的小人计较。
她虚弱得连手里的笔都快握不住,她这些天反复抄写家规族规,而今在饥饿难耐的情况下,见着纸和莫都是香的,她自虐般在身上掐了大大小小无数伤口,不让自己分一丝心神在外。
崔玥见引不起崔樱丝毫反应,无趣又恼怒地把盘子里的糕点捻起,猛地朝她背上砸去。
崔樱被击中,伏在案上微微顿住。
下笔的地方晕染了一滴墨汁,她拿袖子沾了沾,更花了。
“阿姐,你不是饿吗,我给你丢些我吃过的,你尝尝。”崔玥不怀好意地笑着说:“你要是不吃,离开崔家,往后可就吃不到了。”
她歹念一起,便将剩下的吃的都掰开,吐了口唾沫在上头,再一样一样地丢进去。
食物的香气在崔樱鼻息间发散,让处于饥饿中的她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崔玥扬起胜利般的笑容,话语不断对她诱惑,“吃啊,阿姐,快吃啊,我特意给你带的,你不吃哪有力气呢。”
光线里,崔樱露出了她的面容,苍白憔悴,眼底泛着重重的青色,眼白布满血丝,嘴唇是为了忍受身体及精神的双重痛苦而咬得破皮流血了,因为没有上药,反复舔吮那处一直都没好。
她衣裳上沾了不少墨,有的还不知道是什么污渍,眼神很僵,空洞而呆滞地朝崔玥看去,让遽然瞧清楚她惨样的崔玥差点受惊地从凳子上摔下去。
崔樱没有理会惊骇到失语的崔玥,其实饥饿的滋味她早就尝过了,崔玥这点羞辱对她来说真的不算什么。
她或许以为她承受不住吧,崔樱动作缓慢地捡起离她最近的一块糕饼,当着崔玥的面,在她的瞪视中没有表情地举到嘴边,不算狼吞虎咽却也干脆利落地吃了下去。
“多谢。”
她捡着崔玥丢的东西吃,拣一个吃给她看,再看她一眼,直到她的胃觉得承受不了,崔樱才停下来。
眼见着崔玥一副以为她疯了的惊惧的模样,在凳子上摇摇欲坠,崔樱对她微笑了下,“阿玥,你满意了吗?”
崔玥摔下去后,崔樱明显听见一道声响。
她在崔玥的痛呼辱骂中,渐渐收拢了笑意坐会案前,之前写过的东西都白费了,但好在她恢复了些力气,腹部的饥饿烧灼感没那么强烈。
可是过了会,崔樱倏忽感到肚子一阵剧烈的绞痛,让她忽地匍匐在桌上,忍痛翻滚间弄乱了纸张,打翻了墨汁。
除了走远的崔玥,没人知道她疼得在地上打滚,直到过了许久,崔樱才抱着腹部满身冷汗地停下来。
是那些吃得有问题,感到裙下湿濡的崔樱虚弱地喘着气,贴着脖子脸颊的头发挡住了她此时的表情。
只有从缝隙间,才能窥探到她眼中死灰般的麻木。
在听见崔晟的声音时,崔樱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
这几日里,该见的人她见过,唯独祖父没有来,崔樱从那道温和的呼唤中往窗外看去,“阿翁。”她在此刻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阿翁,你在哪。”
崔晟对她来说情分不同,哪怕崔崛来了,崔樱都不会这样的反应。
她听见崔晟问:“阿樱,别找了,我就在省思室的门外。我来,是为了跟你聊聊,明日就是第七日了,你想通了没有。”
门外崔晟身边其实还有一人,只是她没出声,余氏挽着崔晟的手光是听见崔樱的声音就已经开始落泪了。
崔晟手里提着灯,二老身后没有别人,火光闪动在脸上,照着他们发白的鬓边,展示着岁月风霜留下的痕迹。
相比余氏,崔晟神色更为沉重坚毅。
他扬声问:“阿樱,回答我,你想通了没有。只要你把那人供出来,你不想嫁到顾家的事,阿翁都可以为你做主。是谁,是谁逼迫的你,你这么为着他,这些天以来他可曾有站出来找过你。凡是都要想清,以自身为重,你难道真要为了一个懦夫,抛弃我跟你大母,以及整个崔家吗?”
“你说你想通了,我就让人立马让你出来,顾家的事,我再为你去谈。”
“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吗,阿翁?”
崔樱知道崔晟来的激动慢慢降了下去,她拂开挡住眼睛的发丝,望着门口的方向,隔着门道:“我说过,这都是我一厢情愿的事,我愿承担一切后果。”
阿翁答应帮她退亲,前提是她得说出跟她私通的人是谁,这崔樱怎么能说。
说了岂不是把整个崔家都搭上了,那她之前的努力也就白费了,她再怎么样,也不能把崔家推到与贺兰霆对着干的位置上。
这七天来,她怎么过来的她心里清楚,但阿翁说的,她也并不同意贺兰霆当真会什么都不做,放任她落得这个下场。
到底是做过他的枕边人,来往多次,每当她遇到紧要关头,贺兰霆也总是会出现帮她,崔樱不信,那些个意乱情迷都是假的,就是养条狗,久了也会生出几分感情。
贺兰霆当真那么绝,会对她置之不理吗。
那顾行之呢,他又为何迟迟上门退亲,追究她的过错,当面羞辱她报复她?
余氏忍不住开口,“阿樱,你迷怔了。感情用事是世间最错误的方法,你还年轻,还有很多机会可以再来,情爱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还要看你用情用给谁,对方值不值得你这么做。你和我说实话,你喜欢对方什么?”
崔樱微怔,想不到连大母也来了。
“他是不是家世不好,你怕我们嫌弃,才故意瞒着。”余氏拖长尾音,“还是过于好了,你觉得自己配不上?”
崔樱听出余氏在套她的话,她刚刚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在俩人都看不见的地方,崔樱空洞的眼神恢复了些许动情的神采,“都不是的。”她对贺兰霆的感情,并非一日生成的,而是在于一朝一夕间,不知不觉地耽溺其中。
他对她好,也对她不好。
好在他也曾帮过她许多,他不经意的柔情就能填补她曾经在顾行之那受过的伤。
不好在他们之间一开始她就是被胁迫的,他渴求的也不过是她的肉体而已。
可是后来他也会考虑到她的心意,他对她的需要胜过所有欢愉,他每次对她拥紧的怀抱、亲吻,对崔樱来说就是一道良药,她需要靠这些去确定她是被人讨好着在乎着渴望着。
她明知这样不对,却还是控制不住陷进去了,清醒又沉迷,在两者间反复无常,她何尝不觉得痛苦呢。
可是痛过后,当她跟贺兰霆见面,一看到他眼中倒影着自己的身影,她又喜不自胜,处着处着就忘了其他一切。
没人知道在她面前,高高在上的太子是怎么样的,他那些柔情的话除了她谁曾听过,他为她在情欲里沦陷的模样谁又见过,她用了心,用了命滋养的羁绊,谁又能比得。
良久没得到崔樱的后话,崔晟也说了句重话,“你是心意已决,死不悔改了。”
崔樱头微微有些晕,她动了气,之前又因为崔玥在吃的东西里面下了药难受过,现在那种感觉还在干扰着她。
崔樱忍着肚子里渐渐复发的绞痛,道:“阿翁,顾行之来过家里吗,他怎么说?”
崔晟:“他躲到别处去了,顾家那边说他还没回来。”
崔樱额头冒汗,疼得喘气,她缓了缓道:“那他,那他还真是一只缩头乌龟。”
余氏微恼地训她,“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他?你知不知道自个儿也在犯傻?”
里头渐渐没声了。
夫妻二人对视,正要唤人打开门查探,就听崔樱像是费了极大的力气说:“父亲说得对,我是没救了,他当初不应该叫母亲生下我,这样我也就不用来这世上遭这样的罪过。可我已经这样,烂泥一坨,倒不如,就让……就让大家都好好的。”
“阿樱,你怎么了?”
崔樱咳了两声,缓过气来,说话声音似乎正常多了。
“大母,我没事。”
她手腕上留下新鲜的泛出血珠的牙印,也不是第一个这样自虐的伤口。
门外崔晟叫她,“若有天你后悔了,会如何。”
崔樱这回没有静默太久。
她说:“阿翁,我少时曾经看过道家一本书,以前不懂其意,现在好似明白了。上头说‘有人来这世间,为的是追求大道,所求大道各不同,但终其一样是绕不开的。那就是本心,本心就是自己的道,有人求长生,有人求情爱,有人傻得为一个不可能的誓言而死,有人为心中忠诚倾其所有,有的人为一草一木尘埃虫蚁,有人为……这都是在捍卫自己的道。’”
“那你的‘道’是什么。”
“是自毁、堕落、沉沦,是甘愿,也是了无遗憾。”
崔樱:“哪怕知道那条路多不好走,我心亦然。”
没有人生来是对的,各有各的活法,她阿兄找到了,这次轮到她了。
如果深情即是一桩悲剧,那就让她自然地走向灭亡,必得以死来句读。
清晨的省思室打开门,里面的油灯熄灭,下人进去查看,不多时便急忙大喊着跑出来,“不好了,大娘子休克过去了。”
在路上,以崔晟为首,带着一堆人朝这边接近,极罕见的是,在崔晟身边的身影竟是一国太子。
贺兰霆的背后跟着顾行之,听见下人焦急恐慌地喊话,二人均猛然抬眸朝省思室的方向望去。
第81章
在没亲眼所见之前,所有人对崔氏的省思室不过都抱着一种津津乐道,以及对传闻好奇惊疑的态度。
然而那天,对许多见过风浪习以为常的人来说,从省思室被下人抱出来的崔樱还是会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人疯狂到极致最终会导致自我消亡,当时崔樱发如漆鸦、双眼紧闭毫无知觉,玉臂垂落“香消玉殒”的模样就像一副被弄脏后残酷又凄艳的画。
贺兰霆亲眼看着她被人抱着从他视野中路过,崔府的许多人都围了上去,就连顾行之也脚步略带急促地赶到那边。
而在乱糟糟的情况下崔崛还要关照到家里的贵客,他语气也很急切,面上还有几分恼怒的羞愧,“让殿下见笑了,出了这样的事,臣让人送殿下到前厅先坐坐。”
贺兰霆目光从快要走远的人影中收回,那只垂落带有伤口的玉臂还是在他眼中留下了影子。
他无言地立在路上,眼珠很黑很沉,满腹心事般,良久到崔崛等的已经快要不耐烦了,才极为复杂地说了声“好”,而同时他往原路返回,走了一段路才感觉到脚步有着不同以往的沉重分量。
崔崛没有跟来,贺兰霆一停下,魏科等人也停下,看到他回头再次望了崔樱待过的省思室一眼。
此时那里,青瓦白墙,路边葱茏的树木遮挡,像一座被绿意围困逃不出的囚笼。
贺兰霆:“打听清楚,昨晚崔樱身上都发生了什么。”
魏科点头。
他正要走,贺兰霆又说:“盯着后院,大夫不行,就把府里御医带过来。”
府里嫡女在省思室病倒了,即便是贺兰霆,身为客人也不能随意插手介入,甚至理应要避嫌,等别人处理好家事再来待客。
只不过贺兰霆坐下没多久,顾行之也跟着出现了,他其实跟了小半段路就被请了回来,理由是不方便让他继续跟着,过了今日他还是不是崔家未来的女婿都不好说。
看到贺兰霆在客厅静坐饮茶,脸色如常,出了这么大事他依旧稳如泰山的样子,顾行之走到门口的速度慢下,他刚才跟在崔家人的后面跟这位一比,倒显得着急了。
顾行之反省自己,他想尽量装作不在意的态度,学着贺兰霆冷冷淡淡的进来。
等到婢女给他上茶,他与贺兰霆虽然是一起来的,却分开坐着,这对表兄弟之间仿佛多了一层摸不着的隔阂。
一个稳重冷静,一个隐忍憋着不说。
顾行之半晌才发现魏科人不在这,贺兰霆把茶盏推到一旁,他让守在这的婢女都退下,然后对上顾行之反应过来后,略有不满的目光。
这之后,顾行之虽然看起来不怎么愉快,嘴角却微微上扬,不知是为了解气,还是故意激怒他,道:“没想到今天过来会看到崔樱那副样子,瞧着人不人鬼不鬼,还挺惨的。”
贺兰霆随着他的话,眼底已经浮现先前那一幕,他淡淡接过话,“世家根系庞大,历经四五代不止,有这种驯人的手段并不稀奇。”
顾行之不是想说这个。
他找茬地道:“也是啊,这省思室弄得跟京兆府的刑房一样,我看她身上满是伤,崔家是真的舍得对自家娇滴滴的嫡女用刑,不过都这样了,好歹她伺候表兄数场,见到她如此,表兄心里竟毫无波澜么。我还以为,表兄至少会感到于心不忍,怜香惜玉,替她出头呢。”
“那你呢。”
“我?我巴不得她多吃点苦头,她过得不好,我自然就高兴了。”
贺兰霆冷冷道:“你是她未婚夫,既然连你都不怜悯,孤又何必多费心思。”
顾行之:“……”
魏科回来时,明显感觉到厅内沉默的气氛中夹杂着些许你来我往,夹木仓带棍的意思,在看到顾行之后,他顿时了然,不意外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魏科忽略他走到贺兰霆面前复述打听来的情报,“昨天夜里的时候……”
顾行之跟着投来注视的目光。
在听到魏科把崔樱跟她阿翁大母的对话打听得一清二楚,说到崔樱这不亚于“以身殉道”后,望向贺兰霆的眼睛登时都直了。
他讥笑着,“她这次,还真是豁出去连命都不要了,以前怎么没见她有这种能耐。该夸她情根深种,还是该夸她真有本事?”
知道他是气不过,魏科还说:“许是看人来的吧。”
顾行之笑意凝结,充满煞气。
贺兰霆:“她现在怎么样了。”
魏科:“大夫来得快,已经缓过来了,说是再晚个一时半刻,那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顾行之很快起身,“我去看看。”
贺兰霆跟魏科只能目送他矫健的身影离开这里,“殿下是否也去探望一下,见到殿下,贵女应当也会高兴不少。”
贺兰霆漠然地抬起头,“孤以什么身份探望。”
魏科哑然。
到了这时候,只要顾行之没有说要退亲,他就比贺兰霆有资格去看崔樱,在所有人的眼中那才是名正言顺。
而不是一个太子,步入一个已定亲贵女的闺房。
崔樱也不会当着众人的面和他有所交流,她为了不让人知道和她在一起的人是谁,连眼神都不会往他那放一放。
早已预料到这种情况的贺兰霆,眼皮淡漠地掀起,抬手揉开蹙皱的眉心,“让方守贵整理药单,取些御贡补品送来。”
人也不是非要见到不可,得知崔樱相安无事就好。
他话刚说完,一道衣着颜色娇嫩的身影紧跟着出现在门前,崔玥害羞地走进来。
魏科:“崔二娘子。”
崔玥很含情脉脉地看着贺兰霆,行礼请安,“大人们都在我阿姐那,我先来代他们招待殿下。”
她的心思瞒不过在场的人,只是想不到崔玥这么大胆连个婢女都不带就过来了。
崔玥就是找准这个人少的机会,才偷溜来的,崔樱的死活与她有什么干系,那不都是她自己作的,结果死也没死成,倒成功的又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
顾兄兄去看她了,太子没去,是不是代表对她也就普普通通,没有半点情意在里头。
她眼里对贺兰霆满是仰慕,殿下究竟看上她阿姐什么呢,她和崔樱是同一个父亲,相貌上她不觉得自己比不过对方。
崔樱要是凭借容貌博得太子注意,崔玥想着自己应当也可以,只要太子肯多施舍她几眼,和她多相处一会,也一定会喜欢上她的。
贺兰霆:“你父亲让你来的?”
这是崔玥自己的主意,但她还是顺着贺兰霆的话撒谎了,“是……”
贺兰霆:“连崔晟都得亲自进见孤,你凭什么身份,敢替他们过来招待。没规没矩,下去。”
崔玥含羞的面色还未消退,一颗春心就被冷冰冰的话语击碎了。
她来不及多看一眼对方英明神武的脸和身姿,就被魏科挡在跟前,“殿下喜静,崔二娘子出去吧。你连官位甚至封号都无,何来资格招待殿下,岂不是放肆。”
崔玥也没被这么直白地奚落过,对方说的明明都是正当的道理,可听在耳中却透着股轻视与讽刺。
她白着脸,是气也是惶恐,身形微微颤抖地看见贺兰霆从魏科背后站起来,他毫无兴趣的从她身边路过,“崔侯的书房在何处,去那等他,顾行之呢,把他叫回来。”
走到半路,贺兰霆道:“此女是‘长舌妇’,崔樱的事与她少不了干系,找个机会,好生治一治她的舌根。”
崔樱确认没有性命之忧后,崔晟等人才从她房里撤走,余氏和数位婢女留下照顾。
顾行之说是去看,实际上连崔樱的院子都没进去,他一靠近就会被拦下,还是崔晟下的命令,好不容易等到他们出来,就听崔晟一派严肃清醒的道:“太子与你来此,是为了退亲事宜,还是你变卦了,别有所求。”
顾行之什么都还没说,崔晟好似就已经猜到了结果。
这桩亲事退不成了。
书房里倒好茶水的下人出来,跟着闭紧房门,没有里头的吩咐,就再也没有轻易进去打搅过。
崔晟:“既要谈婚事,你顾家长辈为何不来。”
顾行之:“此事是我不想让家中大人参与,觉得不过是件小事,没有不敬之意,我可以自己处理。保险起见,未免宰辅大人和光禄大人不相信,于是请了太子殿下过来,帮忙作证,今日说的话绝无虚假。”
“团圆夜那日都是误会,与崔樱同行的人乃是我之前的同僚,曾在春猎与崔樱认识,凑巧碰见,没有私会这种事发生。我与崔樱的亲事不变,婚约还在,外面的流言蜚语我会出面澄清,崔樱也无需再被府上除名赶出家门。”
崔晟与崔崛父子二人难得的,不约而同的静默下来。
虽然不知道顾行之为什么突然变化,但他能不计较对崔樱和崔家无异于是件好事。
只是,就连崔樱自己都承认她不是完璧之身了,为何顾行之还要帮她说话,难道他真的不介意自己未来妻子早已失去贞洁给了别的男子。
如果是,那他未免也太大度了些。
崔崛谨慎地问:“你说的都是真的?”
顾行之言之凿凿,他忽地眼里露出一丝别有意味的眼神,“千真万确。殿下在此,我怎敢说谎。”
说罢,顾行之还把目光投向贺兰霆,“是吧,表兄?”拿崔樱来换官位,加上崔家的补偿,到底不亏。
面对崔晟跟崔崛幽深的充满怀疑和猜测的凝视,贺兰霆的回应比顾行之要简洁利落得多,也更令人信服。
“崔侯可是不信任孤?”
“可是……”
崔崛眼神同崔晟交汇,可是那跟长女有私的男子到底是谁,他们还没弄清楚呢,就算顾行之他弄错了,听崔樱亲口承认的他们总不能也真当是弄错了。
他看到了父亲微微摇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的动作。
崔晟世故而睿智的眼眸从顾行之落到贺兰霆身上,“既然如此,那就从长计议吧。”
临走前,顾行之提出能不能去探望崔樱一眼,然而崔晟拒绝了,“她现在身子虚,不宜惊扰,等她伤好再来吧。”
就连顾行之这个未婚夫都不得如愿,更遑论充当袖手旁观,作为围观者的贺兰霆了。
在崔府门前,顾行之找借口先走了,他看上去并没有因了解此事,而得到半分快活。
贺兰霆遥望后宅的方向,听见魏科询问:“可要找人,等贵女醒了,给她捎个话。就说事已解决,让她安心。”
然而贺兰霆一看就是另有打算的样子。
“用不着。”他背负着手,俊容深不可测,“孤可以当面告诉她。”
“殿下是说……”
崔家不让探视,办法总是有很多。
崔樱以为自己还在省思室里,她出事休克,被大家认为是她熬不住这几天训诫的结果才引起反应,大夫来过,替她开了药,崔樱当时还晕着,也就没办法说出自己是吃了崔玥丢的糕点,身体绞痛了一整夜导致的。
她醒来已是天黑,感觉到口渴,想要喝水叫人时,才发现有人替她倒来了。
崔樱看清后,喝水的动作一呆,本不该出现在她房里的贺兰霆端着杯子,见她嘴巴不动了,低沉醇厚的嗓音问:“这水是孤来之前就烧好的,现在还烫么。”
“你怎么进来的。”崔樱想说他不该在这的,他怎么这么大胆?
可转念一想,他不就是仗着太子的身份,储君的尊威才这么肆无忌惮吗。
“你。”她有些疲累地闭了闭眼,“你来做什么,你不该来的,要是被发现,一切不就白费了。”
她到现在还考量这个,崔樱曾想过他们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见,没想到贺兰霆说:“孤白日就来了。”
他拿过杯子,浅尝了一口,觉得不烫温度刚好,又递回到崔樱嘴边要她喝,一边清清冷冷地道:“你阿翁不让人见你,可你是为了孤才变成这样的,孤总要看你一眼才安心。”
第82章
“我不是为了你。”
听他这样说,崔樱似乎就不喜欢,“我不是让张大人告诉你,我是为了崔家,为了我自己。”她说着说着情绪激动起来,消瘦的脸庞涨得通红,“你不要以为出了这种事就怜悯我,同情我,虽然这些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但你,你要记得,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而起,是你害了我,你害了我……”
她喉咙像灌了风一样发出沙哑的咳嗽声,贺兰霆端着杯子那只手被她抓得紧紧的,里头的水都洒在了被子上。
即便难受,崔樱还是不肯停下,她怪责他,“因为你当初逼迫我,逼我跟你无媒苟合,我才会面临现在的处境,那省思室我从来只听说,没想到这回自己进去了。你知道我这些天是怎么过来的么?”
“孤……”
“你说你白日来的,那你一定该看的都看到了。”
崔樱脸上出现像感染风寒一样的红,她说话的嗓子连贺兰霆都不禁在想会不会坏掉。
“你可以慢些说。”
他开始察觉到她此刻的情绪不大寻常,为此接着道:“即使不说,孤也明白。”
崔樱飞快地反驳,“不,你不明白,你只看到我狼狈不堪的样子,并不知道我面临的是什么,我受的岂止是身体上的折磨,更多的是心里上的痛苦。我愧对阿翁大母,他们连夜劝我,我却还要一意孤行,我不仅要等待对我的宣判,还要面临被众人所见我失去尊严的境地。”
她猛然抬头。
“可我告诉自己,赤侯山的时候我都挺过来了,这点折辱算什么?但你说现在来看我,就为了让自己安心?你安的什么心,你不过是看到我现在这幅样子,心中怜悯而已。说不定,你还在背后笑我傻,嫌我痴,骂我脏,你的怜悯对我来说,就是在瞧不起我。”
她双目满是湿润的痕迹,那里面盛的不仅仅是泪水,还有她的酸楚爱恨痴嗔,“我崔樱谁都可以瞧不起,但你不行,因为,因为我都是因为你才众叛亲离,你要对我有愧疚,你知不知道?”
“……”
她紧盯着贺兰霆,那双盈润的眸子像要看到他心里去。
既然他来了,就证实他还是在意她的,有些话总要他知道才行,不然她憋在心里无处诉说,总觉得遗憾可惜。光是一句轻飘飘的“安心”怎么可以?她想拉他一起下地狱,她半身都在下面了,他怎么可以干干净净。
崔樱当着贺兰霆的面,竟直接露出一丝怨恨,“我今晚是当真不愿看见你的。”
她不是没控诉过他,但这回是第一次对他透露出这么露骨的怨憎。
赤侯山她不恨,现在她恨了。
贺兰霆本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没想到让崔樱有这么大的反应,他想过她醒来后的各种情形,唯独这种是最让他感到一丝触动的。
他承认,崔樱在此前遭受到的磨难责任在他,他是元凶,也是引她堕落的祸首。
她如此气急埋怨也是理所应当,但其实,最开始贺兰霆跟崔樱相遇那日,他对她是没有太多其他想法的。
他至多只觉得当时又羞又气的崔樱很像一个人,那个想法很浅淡,生气中的崔樱心思是那么天真,她以为回去告诉她家大人就能退亲,她对自己的未婚夫婿不能保持忠贞感到恼怒耻辱。
贺兰霆本无意招惹,但她别样的动人的风情,勾起了他那点不为人知隐晦的心思。
是很正常的那种,出于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最简单最原始的兴趣和冲动,或许其中还夹带着对世家和对她父亲受贿的不满,他染指了她。
那甚至都不能算是一个决定,决定是贺兰霆用在大事上的,宠幸一个女子,想要一个人,他不需要决定什么,他只需思考自己是否想要,对方能不能令他满意,能不能让他享受到。
崔樱,她是除樊懿月外第二个,让他“正眼”看待的存在。
这个“正眼”当然不能说是欣赏尊敬,它比后者,区别大概比在贺兰霆见到她时,多了许多旖旎,与众不同,比暧昧更深更浓厚。
有一点特别,同时还会令他心生占有,而不是像后者那样抱着远观的姿态,觉得不一定要得到手,觉得错过了也可以。
但若错过崔樱,就会可惜。
当然,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局面既在他意料之中,又在他意料之外,这个意外就是崔樱自己,她但凡表现得再泯然于众一些,他们都不会能纠缠这么久。
一年期限,虽然是贺兰霆向崔樱提出来的,但何尝又不是贺兰霆给自己的时限与警钟。
他不会允许自己沉溺太久,唯我独尊是一个上位者的本性,说明白点就是自我、自私,就是愧疚又怎么样,他在走一条掌权天下的路,这条路的轨迹不会变。
崔樱是路上迷了人眼,引得他暂时停下来的花,他将“她”摘下,指尖把玩闻闻花香,这朵花将来会成为一个帝王心里美好的梦,或是魂牵梦萦的身影。
但花只是花,路过的本性专横决断的人还是会在片刻沉迷后清醒,在不知什么时候,就将它抛下。
她说他该对她有愧,在崔樱沉痛又孤绝的眼神逼视下,贺兰霆从榻上起来,他没有回避地凝视着崔樱,“孤不想骗你。”
“对你,愧疚,谈不上。”
他眼中的诚实与冷漠,让崔樱失望而惊讶地张开嘴,贺兰霆短短一句话在她心头蒙上一层阴影,“你……”
她恼怒了,呼吸急促起来。
然而贺兰霆下一刻话音一转,“愧疚是种很浅薄的东西,它根本维持不了多久,你不该向孤讨要这个,崔樱。”
他放了杯子回来,掀开她身上湿漉漉的锦被,崔樱感到一轻,落入了贺兰霆的怀里。
他掂着她瘦了许多的身体分量,温柔细心,话语不失强硬冷静,像是为了不让崔樱进一步受刺激,他罕见地安抚道:“让你吃了很多苦,这回的确是孤的安排出了纰漏,你很生气,孤可以理解,孤会给你个交代。而你选择独自扛下来,孤很意外,愧疚谈不上,动容还是有的。”
这倒是为数不多的真话。
崔樱在他意识中,早已经不是那个蒲柳一般的印象,从魏科打听到她前一晚与她祖父祖母的对话,和早上亲眼所见她凄惨的模样,纵然贺兰霆再铁石心肠,也不免为她的所作所为泛起波澜。
白日里他不说什么,不过是顾行之和崔家人在,他是抱着想见证崔樱能做到什么程度的份上才袖手旁观的,但不代表他想让崔樱付出性命。
坦白说,她做得的确很好,比贺兰霆想象中还要好。
不管哪个男子,都乐意看到有女子为自己做到不顾生死的地步,哪怕在他看来只是露水姻缘而已,但这种动人的情意谁会不享受、不喜欢呢?
“你认为孤怜悯你,那你为何不想想,孤来看你,或许也是因为担心你,是为了看你身体有无有恙,是想真正见你一眼才能放心,并非是瞧不起你。”
她急促的呼吸转缓,“只,只是如此?”
当然不仅如此,他对她担心是真的,怜悯也是真的。
今后她付出多少真心,他就还以多少真情,只是,他做不到为她倾覆所有的程度,那情意跟她的相比,或许也远不足为道。
但至少,已经是他能给的极限了不是?
而且一年之期很快就会过去,剩下的日子如果能让她好过些的话,为了好聚好散就当是一点弥补。
崔樱很少见贺兰霆在床笫之间以外,露出那副神俊而柔情的面孔,他这人冷漠惯了,一旦露出一点温柔就像刮骨刀,最怕他假意当真心,更怕他言辞残忍,似真似假才最伤人。
“是。”
贺兰霆摸着她削薄的臂膀,抬起她的下巴,目光上下描绘她的面庞,认真道:“还有背后弄出岔子的那些人,孤都会替你一一讨个公道,如何。”
捕捉到崔樱讶异的眼中闪过的惊喜,贺兰霆想她果然听到他的话应是高兴的。
然后就听见崔樱颤声问道:“那……要是弄出岔子的人,是你的好阿姐呢?你也会舍得对她出手吗。”
她不信权势能力那么大的贺兰霆,会查不出指使崔玥那么做的人是谁,她在里面就曾不间断地想过,到底是从哪起他们出了问题,暴露了彼此。
而对她最有敌意和危机,又似乎猜中他们关系的,不是贺兰妙善就是樊懿月。
但贺兰妙善与崔玥不熟,樊懿月跟崔玥年纪相差那么大,更不相往来,只有在为崔珣办送别宴那天,崔樱才见过崔玥与樊懿月夫家的妹妹亲密地待在一起。
答案不言而喻,她现在不过是在贺兰霆面前求证而已。
崔樱看着他,嘴角露出一丝轻嘲。
贺兰霆不知道她是怎么猜出来,背后有樊懿月手笔的,他还没说什么,崔樱就一副早有所料的样子,“怎么,你舍不得了?”
话头是他主动提的,她现在不过是要他动一下另一个祸首,他就犹豫了。
崔樱心里生出丝丝委屈憋闷之意,她推着贺兰霆的胸膛,“放我下来,不用你抱我,今夜就到这,你快走。”
她不断推搡,被贺兰霆一把抓住纤细的手腕。
目似点墨的盯着她,“别乱生气,孤什么时候说过舍不得。”
崔樱躲开他深邃的眸光,似在赌气,把脸撇向一旁。
过了会,她又挪回来,嗔怨的提出要求,“你不要为了旁的人对不住我,行不行?我受不住的,真的会受不住的。”
崔樱因为多日消瘦,也就显得她眼睛比平日要大,黑漆漆且湿漉漉,几分病态的走火入魔的跟他对视。
贺兰霆等到她快要露出失望之色时,握着她手腕的力道逐渐收紧,“好。”
第83章
崔樱好似对因为其他人而遭罪的事,对他产生了怨念。
想想也对,她从来倒是挺无辜的,几番受累都是因为旁人,也怪不得她不想再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贺兰霆亲眼看到她因情绪几番激动,显现出疲倦之相后,不再拿其他话题激她。
崔樱也知道适可而止,万事不能追究得太彻底,否则只会让人嫌恶,像贺兰霆这种人,越是求什么,他越是不会给什么,强求反而会觉得你贪得无厌。
因为他们吝啬。
上位者可以施舍,但不能被索求,索求就是在犯上,犯上即是死罪。
要不是她是崔樱,要不是她为他先付出个彻底,几乎倾尽所有,根本不要想能动摇他内心半分。
她也闹不动了,见好就收,“我冷。”
她被他抱在怀里坐在榻上却还在说冷,哪怕知道贺兰霆很喜欢抱着她,他们都很喜欢对彼此肢体上的触摸,但这次崔樱心里还有一点气恼在,并不想长时间跟他挨在一起。
她趴在贺兰霆胸膛问:“我可不可以躺着,有点冷。”
贺兰霆:“孤抱着你不好?”
他也待不了多久,趁崔樱还清醒着,多日不见,对她还是感到想念的,便想跟她一起能待多久就温存多久。
“不好。”崔樱指尖划着他的衣襟领口,“大母说我瘦了好多,你抱着难道不觉硌手吗。”
贺兰霆垂眸,迫使崔樱看着,他也正好将她现今模样收拢眼底,“确实瘦了。”
“难看吗?”
“嗯。”
“那别抱了,”崔樱自尊受挫地想从他身上离开,“我去睡了。”
她也没有多大,正是情窦开得正浓的年纪,面对眉目疏朗,矜贵斐然的贺兰霆也会觉得不好意思,不想让自己给对方心里留下变丑了的印象。
然而贺兰霆不让她走,崔樱脚踝一热,贺兰霆捂着她赤的足,掌心火烫,眼神凝着她,“还冷吗。”
崔樱还有点小脾气,贺兰霆不是看不出来,但他不介意哄着她点。
高位者,动容过后,自然就想怜爱弱小,崔樱真真切切跟了他大半年,也实在会讨他欢心怜惜,贺兰霆对她跟对一般人是不一样的。
这是她的能耐,崔樱不光赤足热,与贺兰霆交缠的眼神也热。
他总是这样,会让人觉得十分可恶的同时,又会在其他地方让人为他心神摇曳,让跟他在一起的人知道,他会关注超出你意外的其他地方,温柔不一定,却一定会到体贴的程度。
“被子因你打湿了,在孤怀里不好么。”
贺兰霆把玩着她的脚,湿热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别生气了,孤想亲你,可以吗。”
他也有征询人的一天,虽然还是在想入非非的方面。
崔樱不知该不该拒绝,她一旦犹豫就代表她是想的,贺兰霆像是也知道她拒绝不了他。
“可我……不好看。”
崔樱是消瘦,基于得天独厚的骨相在,瘦也是伊人憔悴,衣带渐宽哀愁动人的样子,贺兰霆倾向她的动作没有停顿。
他把崔樱压在床榻上,让她抱住他的脖子,缠着他的腰,落下一枚亲吻时说:“孤不这么认为。”崔樱甘愿地把眼睛闭上,享受久违的逍遥快活。
贺兰霆没有做太多,当真只是与崔樱简单亲昵一番,他知道她还虚弱着,倒也没有衣冠禽兽到不分时机的地步。
崔樱被他亲得整张脸都泛起红晕,也只有在亲热时她才能感受到贺兰霆独有的珍视和柔情是真实存在的。
她在沉醉迷离的状态中达到了一种虚妄的境界,她想他得多渴望她,才能吻得这样用力,像是要将她汲取得一滴不剩。
他们的怀抱密不透风,他手上任何游走的地方都留下一团火,那架势沉默中带着一丝专横,仿佛下一刻就会把她揉进体内。
对视时,眸若星辰,呼吸之间,冰火两重天。
崔樱喘着气躺在榻上,手搭着胸膛攥紧了衣角,待到气息平静下来侧过身看着一旁的贺兰霆。
他浓黑的眸子里装载了崔樱娇怜的影子,空气中似乎飘荡着令人回味无穷的暧昧,他直起身,不像是第一次来她房里一样,竟也不问她,就找到了柜子里的一床新的干净锦被。
崔樱吃惊地撑着手肘,抬着腰身张望,贺兰霆把从衣柜拿出来的锦被抱了过来,撑开盖上她身上。
虽瘦却玲珑的身躯掩盖在被子里,看着崔樱慌慌张张地从里面冒出头,贺兰霆莞尔的嘴角透着一丝刚刚使过的坏,“现在你该不冷了。”
崔樱明白他应是要走了。
在短暂的亲密后,一切都要恢复宁静,浪潮也该回到湖泊。
但她还是感到心头复杂的不舍,时而巴不得他快些走,又想走了不知下次见要多久,百般滋味无人说,只她心中独自品味,于是在贺兰霆伸手过来她躲了下。
没让他碰到自己的脸,贺兰霆转而捻了捻她肩膀处的被角,“孤安排人,这月会送来许多补品,直到你身体转好。”
崔樱还是不说话,脸上的红晕已经褪去。
贺兰霆不是多话的人,在崔樱闹别扭的时候还是会情愿多说几句,“安心吃。其余的事,用不着你再担心。”
什么意思,崔樱张了张嘴,不甘心地瞪着他。
贺兰霆:“就是你想要的。”
“孤会给你。”
人现在是他的人,护她也是应该的,大概是崔樱和他交了心,发了一顿脾气,又表现的可怜依恋的模样,取悦了他,贺兰霆对她的耐心变多了几分。
崔樱猜测他说的是不是家里跟顾行之的事,她还想知道得更详细些,却被贺兰霆一手盖住眼帘,沉稳命令,“歇息吧。孤要走了。”
他一提要走,崔樱便沉静下来,她想她现在拖着一具残破的身子也做不了什么,只能依言不做反抗地蜷缩着闭目入睡。
她很快就睡了过去,贺兰霆无声地看了一会。
他过来得很久了,甚至在留下去说不准,会碰到过来探望崔樱的余氏,有被发现的风险。
但当他起身要走时,感觉到一阵轻微的拉力,才发觉他的衣角被崔樱不知不觉拽在手里,像是在无声挽留。
半夜里崔府还发生了一件事。
一声惊叫似要划破夜宵,珍儿满脸恐惧地瘫坐在地上,屋内的灯盏照明她所见到的一幕,一条食指大小的千足虫在她眼前从崔玥的嘴边爬过。
“女,女郎……”
接着不止一条虫出现,扭动的身躯让人头皮发麻。
好好的屋内怎么会出现这么多虫呢,珍儿瞬间吓得不断呼救,“女郎,快醒醒……来人,快来人啊!”
任凭珍儿怎么叫,崔玥都不省人事,她看上去像中毒了,又像是彻底晕了过去。
明月悬挂,高墙之下,魏科在崔府的偏门一角,终于等到晚了半个时辰出来的贺兰霆,在他背后,护送他的是安插在崔府里的内应。
崔玥院里响起惊叫声时,正好是贺兰霆出来的时候。
位置隔得较远,惊叫传到他们耳中,已经削弱不少,但还是能感觉到对方声音里的害怕恐慌之意,内应是个管事模样,收回遥望的目光,道:“是二娘子院里传出来的,按照大人的吩咐,用法子施与些教训。”
他说的大人,指的是魏科,整治人的法子有很多,魏科传令下去,下面人都会照办,并且做好。
见贺兰霆停下,他示意管事,“都做什么了。”
待管事说明后,魏科看向贺兰霆。
按照对方的说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太子要治人舌根,自然是让对方开口说不了话。
下药是很容易被查出来的,还不如就用虫子,“都是毒性微弱的天龙,不会伤了性命,最多会让人数个月说不了话,口吐不了人言,也出不了门,暂时见不得人。”
如果崔玥不是出生崔府,那她很可能直接被毒哑了。
贺兰霆面无表情,不生半分怜悯,这些对他来说都是不痛不痒的手段,称不上好,还惹他挑剔不满。
“不够,孤要的是治其根底。”
管事没反应过来,就听那道威严的声音对他教导道:“要么学会彻底闭嘴,要么听见孤亦或是崔樱的事就退避三舍。”
“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不妨问问她,活够了没有。”
天明,崔樱这一觉睡得难得的踏实。
屋外已经能听到婢女们到她院里活动的动静,趁她们还没进来发现她醒了,崔樱动作轻巧地掀开被子。
风从窗外灌进来,涌入她怀里,清冷的晨气让她抖了抖。
崔樱手上,在她心口上捡起一个硬物,拿起来才知是贺兰霆趁她睡熟的时候,留下来的小物件。
是他常戴的扳指,崔樱忍着凉意,套在手指上试了试大小,这东西明显是不合手,动不动就会掉下来。
崔樱想贺兰霆留下这个东西给她是做什么呢,她也戴不了,还容易叫人认出来,就这样满脑杂念地玩了一会,听见婢女进来的声音,她急忙脱下扳指捏在手心里,装作一副还没睡醒的模样。
崔樱紧张得整颗心都在用力跳动,她紧闭双眼,大概是见她还没醒,婢女小声交谈了几句。
崔樱听见她们说了昨夜的事,才知崔玥竟是被虫子咬伤了,冯氏当夜在她院子里大发雷霆,一直到早上都还没消停,一时间府里上下人人自危。
第84章
崔樱还不知道崔玥伤得有多重,余氏来了才告诉她,“昨夜里下人去请了黄岐堂的石大夫来看过,他给阿玥开了药方,大夫说她要卧床一两个月才能养好,舌头被虫咬上,暂时不方便说话。至于脸上的伤,日日都要抹一种药膏,疤痕日后才会消失,不过,冯氏觉得不够满意放心,还是打算给她请别的的名医诊治。”
府里的嫡长女出了岔子,病倒了,次女又跟着出事,这让余氏觉得今年是个多事之秋。
崔樱平平静静地听着,既没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也没感到半点高兴,她看起来有一种无动于衷的淡漠,仿佛崔玥是生是死都和她无关。
余氏舀了勺补汤,看到崔樱的神情后,喂到她嘴边,低声叹,“你心里,其实是怪她的吧。”
要不是崔玥告密,搅出这种乱子,崔樱也不会遭这种罪,但其实各人立场不同,从揭发的行为来看崔玥也没做错什么。
她真正的错在于心术不正,是抱着残害自家姊妹的目的,恶意满满地去做的,另一方面可以说是不顾同族之情,暴露家丑,姊妹相残。
她要是能为家里考虑,就应该告诉大人们,而不是联合外人一起对付长姐,她用的方式就不对。
而崔樱,她既不肯说出跟她有瓜葛的人是谁,未婚夫还亲自登门替她解除误会,这就显得崔玥说的话做的事,成了一种构陷和加害,毕竟他们谁也拿不出证据,证明崔樱跟顾行之以外的人有染。
事到如今,再想让她们缓和关系已经不可能了。
崔樱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但其实怪崔玥又有什么用,各有各的道理。
她跟贺兰霆的事,一直是压在她心里的巨石,她没有一日不担心会被人发现,后来日子久了,她也松懈过,但不代表她没有考虑过被人揭发的下场与后果。
她力量微薄,只能借靠贺兰霆来挽回局面,破釜沉舟之后,未必没有另外一条生路。
崔玥这回是报应吗,肯定不是,定然是贺兰霆让人做了什么才这样的,否则好端端的贵女房间里会出现这么多虫子。
她想想昨天夜里贺兰霆向她担保的话就知道了,崔玥是第一个,大概是想让她相信他的第一道凭证。
既然大家都选了不同的路来走,路上会遇到什么,好的还是不好的,就看自己的本事了,毕竟,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崔顾两家的亲事是早就定好的,哪怕出了这种事,只要顾行之不肯退亲,崔樱就还跟原来一样。
为了她的名节声誉,崔家下令府里上下都不许再谈崔樱受罚这件事,就像狂风过境,涟漪之后,又恢复得平静无波。
在崔樱的要求下,落缤跟朱墨回到她身边伺候,而在崔玥只能躲在屋内不能见人时,崔樱身体已经开始好转能出门走动了。
有时在院子里她跟冯氏碰见,对方看她的眼神比以前不忌讳多了,满眼充斥着不喜和轻视。
有日,她走过崔樱时说:“你不要以为现在没事了,以后就能高枕无忧了。”
冯氏视线上下扫荡,以一种自以为是的语气道:“你还没真正嫁做人妇,等你进了顾家的门,成了旁人的妻,苦日子还在后头。做人妇和做人女区别可大了。”
她停下,同情地摇了摇头,“尤其,你还在婚前就失了贞洁,你觉得未来丈夫会怎么对你。”
没有男子能忍受这种屈辱,顾行之能忍下来可真是极大的奇迹,令人非常不可思议。
但冯氏可不认为对方是出于对崔樱的爱慕才隐忍的,她可比这种还没成过亲的女郎懂得多,像这种情况,指不定是打着到时把崔樱娶回去狠狠折磨的目的。
崔樱身形随着冯氏脚步转动,“不劳细君替我操心。一个人,若是婚前就待我不好,婚后依旧会待我不好,这与我做了什么没有关系,跟对方的心有关。您说他心里有没有我?”
她罕见的辩驳,让冯氏好笑而讶异地撇过头,嘲讽道:“你说顾行之,我怎知他心里有没有你,与我何干?”
崔樱定定地看着她,“我想,我应当过得不会差的,您想他为了我都不肯退亲,心里应该是有的。”
冯氏冷笑:“不知天高地厚。”
崔樱语气平和,“细君教导有方。”
冯氏:“走着瞧。”
对方一走,崔樱才看向站在屋檐下拐角处的身影,顾行之来不知多久了,大概刚才的话也都被他听了去,此时正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在崔樱走近,直接要对他擦肩而过时,顾行之伸出脚挡在了崔樱面前,他耳目敏锐度不差,“我心里有你?崔樱,你还真敢说啊,还要不要脸了。”
“你来做什么。”
算上团圆夜,自上回过后,崔樱单方面跟他大概有近一个月没见,顾行之来崔家时她已经昏了过去,被抬进了房里,之后二人就没有面对面说过话。
忽然听见崔樱的声音,顾行之更是感觉一阵恰似怀念般的陌生,他这想法不对。
他如今对她的感情复杂到一定程度,是恨不得掐死又下不去手,说爱又没到那种地步,说喜欢又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关,她这样自甘下贱的人,怎配得到他喜欢呢。
“我是崔府的未来姑爷,是你父亲的新女婿,你说我来做什么。”
他这意思,倒像是崔崛邀请他来做客,崔樱不记得他什么时候跟她父亲走得这么近过。
顾行之:“你没说刚才是怎么回事。”
崔樱:“你都看到了,细君话里讥讽我,我借你一用,还击她罢了。没有别的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顾行之纹丝不动,“我是随便能借用的?我以前怎么不知,你脸皮能厚成这样。”
崔樱差点撞进他的怀里,恰好在半步距离后站稳了,她与顾行之对视了会,仿佛明白了什么一样,“我脸皮厚不厚,你现在知道了。你来除了受我父亲邀请,应当还是来找我算账的吧?也好,我还想问问你,为什么不退亲。”
婢女守在亭台附近,崔樱带着顾行之换了个地方说话。
她伤好以后,比以前瘦一些,气色却好了很多,周身萦绕着一股我自犹怜的气质,但顾行之心道:这都是假的,崔樱要是可怜,那天下就没有可怜人了,她瞒着他与表兄在一起这么久,他竟丝毫未曾发现,就足矣证明她工于心计,不知羞耻。
顾行之:“就像你说的那样,我心里有你,不就想娶你了?”
他嘴脸玩味地看着她,“我还没尝过你的滋味,怎么可能轻易就退亲呢,所以我反悔了。”
崔樱认为他是故意恶心自己来的,他们彼此都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她掌握着顾行之的把柄,知道他有多不堪,顾行之也同样发现她是个表里不一的人,怎么可能还会对彼此生出欢喜之情。
崔樱戳破那层薄薄的纸,明知顾行之会不高兴,还是提了出来,“难道不是因为那位殿下吗。”
顾行之的脸色果然瞬间黑沉下来。
崔樱:“你觉得我愧对于你,做出这种丑事,巴不得让家里把我赶出家门,跟崔玥一样,想看我落入凄惨境地,怎会愿意主动帮我?你只会冷眼看戏,拍手称快罢了。我说得不对吗?”
顾行之脸色越差,崔樱越是感慨,“也只有他,会看在往日情面上,对我伸以援手。可见,他也不是世上那等薄情负心的男子……”
贺兰霆不薄情负心?呵,简直天大的笑话。
顾行之拍桌而起,“崔樱,你故意激怒了我是不是。”
崔樱不否认,“那你呢,是谁先开始阴阳怪气地说话。”
“那是因为你不守妇道,不知廉耻。”
这些话崔樱都听习惯了,而今麻木以对,她嘲笑回去,“怎么你能风流成性,我不过是和人亲近一些,到你嘴里就是不守妇道了。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是谁先与人不干不净不清不楚的。你身边有多少人,据我所知的,不用我掰着指头,一个一个数给你听吧。”
她又是那副作态,垂眸把玩手里的帕子,柔弱中透着一丝云淡风轻,还能活生生气到人心里去。
“我不过只跟他一个人厮混,怎么这你就受不了了?”
顾行之不止一次尝过她的伶牙俐齿,很久以前以为她是个呆笨的,像个木鱼一样,后来被她发现与人风流,也是在崔府里的亭子里被她打了巴掌,顾行之才意识到自己以前都看错她了。
而她或许是因为这个才报复他,故意跟他表兄搞在一起,受了这么大罪,都快死了两回的人,还在心里挂念那个情夫,认为对方对她情意深重。
她嘴角的笑,眼里的柔情都让顾行之感到刺目恼怒,她会为她的天真付出代价的。
他抬起来的手,仿佛要打崔樱,结果不知想到什么,硬生生忍下来了。
顾行之收拢了一身的怒意,他忽地冷冷嗤笑一声,让人不自觉地感到阵毛骨悚然的凉意。
崔樱不知他想做什么,就听顾行之道:“我是个男子,而你是女子,你焉能跟我相比?我就是后宅收下十七八个美人,那也是一段佳话。倒是你,被人知道只会成为别人眼中人尽可夫的贱胚子。”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不退亲么,刚才说的那个理由,不算假,只不过你也没那么重要而已。”他蹙眉眯眼,不屑地凝视她道:“你那位‘好情郎’,拿官职与你跟我做了一场交易,他向我买你剩下陪伴他的日子,懂吗?高官厚禄,我怎会因你而拒绝。而你所谓的深情之人,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让我与你退亲后娶你的事。这代表什么?”
“这代表,你在他那不过是个玩意,他玩过这段日子,还不想对你负责,更不想给你个名分。所以他还要逼我,认下这份屈辱,再拣他玩过的不要的东西。”
顾行之的话,字字如刀,刀刀往崔樱心里戳去。
有时候,自己心里清楚的东西,被人直白地拿出来说,无异于是将她扒了皮,置于光天化日之下羞辱一样难堪。
顾行之说的,她怎会不懂?
可正是因为在顾行之面前,为了保留一点自尊,她即使身形僵硬,也要强颜欢笑道:“可你又好到哪里去,你用我跟他换官位了不是吗,你也并不高尚啊。我下贱,但你卑鄙,我们都不用提醒自己在彼此心中有多丑陋。”
她指甲不停抠着掌心里的肉,白净的脸上浮现羞愧的红。
下一刻,崔樱抬头直视顾行之,似自我安慰,又似反驳他,“他对你威逼利诱,你可以不答应,可以拒绝,那你又自命清高什么呢,你又凭什么瞧不起我。他虽然不会娶我,但我也没想过跟他天长地久,不过一晌贪欢而已,他这次能出面与你达成交易保下我,就值得我心生感激。”
春日早已过去不知多久,崔樱嘴角噙着的笑,还恍如春花般明艳。“他比你像个男人多了。”
落缤感觉到亭子里没了动静,回头看了一眼,接着脸色大变冲上去,“住手。”
掐着崔樱脖子的顾行之对背后匆匆赶来的脚步声恍如未闻,他阴冷的道:“你惹到我了,崔樱,我实话告诉你,我不会让你好过的,他我动不了,你既然这么喜欢他,那就替他来承受吧。”
说罢他才松开手,没了支撑的崔樱倒在地上。
落缤刚好冲进来,正要伸手扶她,就被顾行之一脚踢开,“滚,我还有事要跟她说,给我滚得远远的。”
“你。顾大人,女郎体弱,你不能不顾着她,这还是在崔府啊。”
落缤瞪着他,愤怒地提醒。
然而顾行之并不当回事,他低头命令崔樱,“让你这婢女滚下去,不然我连她一块弄死。”
崔樱知道顾行之是故意吓唬她的,但她还是朝亭外摆了摆手,示意一脸焦急不情愿的落缤不要进来。
等到只剩他们两个,崔樱听见顾行之道:“我今日来不仅是跟你父亲谈公事的,还是来告诉你,过几日有个宴会我要带你出席,你准备好,穿得好些,别给我丢脸。”
“丢脸?”
崔樱捂着好不容易喘上气的喉咙,咳得两眼冒出泪花,楚楚可怜地瞪着顾行之,她又咳又笑:“什么宴会,还要我去,你带着一个跛脚,不是已经够丢脸了,难道不怕别人说你闲话?”
顾行之蹲下身,在那双湿润明亮怒瞪着他的眼中,触碰到崔樱的下巴,虽然很快就被拍开了,但他还是不怀好意地睇着她,“我也不想带你。可这次是同僚相聚,还会带上家眷,我的家眷不就是你,再丢脸暂时也不能换人。你不去也行,还是你想我带上府里那两个双姝作伴,到时再传出什么风流韵事,你可别再发疯跑来找我麻烦。”
“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你跟人私通的风波才过去不久,最好还是多跟我到人前走动走动,就当之前那是场误会,总要让人眼见为实你我感情还不错,才能让谣言不攻自破。我也不想因为你,老是被世人误会成一场笑话,你考虑吧,三日之后,我会派人来接你。”
这大概就是顾行之想要做的表面功夫,内里再怎么脏,面上都要保存一些颜面。
而在人前,与崔樱表现的琴瑟和鸣,就是挽回声誉的方式之一。
崔樱同样也听明白了,她等顾行之迈步走出亭子时将他叫住,“好,我答应你。”
顾行之余光斜扫了她一眼,勾着唇不屑一顾地走了。
落缤在他前脚离开,后脚就进来,扶着崔樱坐到凳子上歇息,“女郎答应他什么了?”
“他让我陪他参加同僚之间的宴会。”
顾行之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他说得对,既然两人亲事还在,在世人眼中,还是要维持下虚有的体面,能有恢复声誉的机会,自然要去恢复,哪怕他们都心知肚明那是假的。
至于其他恶言相加的话,崔樱强行从脑海中挥去,没有意义,她告诉自己,在意那些都没有意义,她应该顾好当下,走一步是一步。
三日一到,顾行之的马车果然来了崔府门前等待着。
得知消息时,崔樱正在屋内自己动手涂抹口脂,落缤则在一旁将玉匠打制好的东西装进盒子里。
朱墨打帘进来问:“女郎可准备妥了,前院在催了。”
是顾行之派人来催的,他不像以前那样有耐心地等她出来,才到没多久就坐不住了。
“好了。走吧。”崔樱示意落缤把东西带上。
顾行之一眼就看到了从后院过来的崔樱,他感到赏心悦目地盯了片刻,直到对方走到跟前,回过神来脸很快拉长下来,低声道:“我让你穿得好些,是让你穿得端庄得体,如此颜色鲜艳的衣裳,你是做什么去的,当自己是舞姬吗?”
他话说得很重,在崔樱的心头添了一抹厌恶,她今日的打扮并非顾行之说的那样像个舞姬。
反而就是如常的装饰,只是颜色较为明艳而已。
顾行之说完她后,转头便吩咐人去牵马,准备出发,显然刚才表达的不满,不过是他用来找茬发的牢骚,并不是崔樱真的不得体。
当着府里人的面,崔樱也不想跟他吵,她跟他上了马车,一路相安无事的到了顾行之所说的宴会上。
这不知道是谁的私庄,里头的园子极为宽敞,亭台楼阁,山石水桥相连,游人来往,乐师吟唱,一副热闹景象。
“顾大人。”刚来没多久,就有人叫唤顾行之。
顾行之没有要带她过去的意思,他叮嘱,“你在此处等我,我去去就回。”
崔樱等了片刻,那头把顾行之叫过去的人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她等得累了,便没有按照顾行之的嘱咐一直站在原地。
“找个地方先坐吧。”
崔樱走向挨着假山的石桌,不想刚一走近,山石背后就窜出来一人,崔樱差点被她撞上,对方抬头一看见她,下一刻竟露出慌慌张张的神色。
待到那道身影跑走,崔樱才想起来在哪见过她。
是在府里,对,没错,刚刚有几分眼熟,差点撞到她的年纪轻轻的小女郎就是跟崔玥玩得好的张嵩瑾,樊懿月丈夫的妹妹。
她还没坐下,就听到另一头有好几道声音对着刚刚跑开的张嵩瑾津津乐道,因隔着山石和草木,都没发现还有其他人在这里。
“说是原先定了门好亲事,对方是侯爷,想娶她做填房,嫁过去身份也不低,不知怎么的就是想不通不肯答应。”
“张家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养出来的贵女论见识论眼光,竟不如外头的平头百姓。”
这种背后议论的闲话不好听,崔樱本是打算换一处地方坐的,结果被另一道声音说的事顿住了脚步。
“要我说啊,这娶的媳妇也不怎么样,听闻一直不得生养,刚才跑过去那个,是张家十娘,她上头排行第三的兄长,做都水使参事那位,正因这个,闹着跟他夫人要和离呢。”
“等等,你说的是哪个?”
“都这般明白了,你还不清楚么,就是那个,那个从顾家出阁的那个,对对,姓,姓樊,原是顾家的表亲……”
是樊懿月。
妇人们还在议论不休,不妨有人感叹女子因不得生养被和离十分可怜不易,就听其他人反驳道:“可怜什么可怜,人家可半点不惊不慌。”
好奇的人打听,“这里面还有什么说道不成?”
对方卖了个关子。
过了一会,妇人终于道:“离了又如何,有顾家在,还愁她再嫁不出去?虽姓樊,养在顾家多年也是算是半个‘顾家女’,等着瞧吧。指不定顾家早已为她找好了下家,现在就只等张家和离书送出来了……”
崔樱看向山石背后的神色,闻言绷不住,还是愣了下来。
樊懿月要离昏了,那贺兰霆呢,他知不知道?
第85章
顾行之在崔樱身后不知站了多久,他跟着听了一会,宴会人多,妇人们尤其会一小撮一小撮地凑在一块说起别人家的闲话,崔樱会听见很正常。
他盯着经婢女提醒下,回头看着他的崔樱,笑了笑,靠近了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我表姐离了昏,可就有机会与表兄再续前缘了。怕不怕,啊?”
他低笑一声,很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味道。
崔樱乌黑的眼珠里闪烁着隐忍的光,“不是还没拿到和离书吗,等真正离了就再说吧。”她对顾行之的挑衅看似反应不大,实际上绷紧了心弦。
顾行之冷哼一声,他搭住崔樱的肩膀,将她半搂到怀里,“跟我去见同僚。”
崔樱当天陪他见了许多人,许多夫妻,他们都知道了她的身份,是顾行之未来的妻子。
而顾行之不知犯了什么病,他当着很多人的面,表现得十分爱慕她的样子,让所有人都以为他对她喜欢得不行。
崔樱很不适应,这种虚假做作的爱意让她很不喜欢,在没有其他人的时候,她烦闷地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顾行之知道今天所做的一切都让她感到疑惑,他也不打算解释,甚至说:“你要习惯,今后像这样大大小小的宴会还有很多,能带上你的机会,我都会把你带上。”
他说这话,就像是说带上一个物件。
因为他并没有给崔樱表露自己愿不愿意陪他应酬的机会,他直接替她做了决定,这让崔樱有种自己变成了他的所有物的错觉。
而顾行之后来的所作所为,打定主意要让他所认识的,或者是所有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
这真是前所未有过的事,以前不说他不喜欢她,更别提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跟她多接触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崔樱掰开他环在自己腰上的手,“你故意的是不是,你想做给谁看,谁会在意。”
顾行之一整日下来都感觉得到崔樱在默默的对他抗拒,他不明白,他哪里比不上贺兰霆,就是这样简单亲密的举动,崔樱甚至都不愿意跟他作假一番。
“你说我做给谁看?”顾行之轻蔑地嗤笑她,“你想多了,我只是发现以前带你出去的次数太少,居然还有人不知道你我定亲的事罢了。虽然你跟他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我暂时是没办法,可也不能白白地担着这份耻辱吧,明面上,自然要让京畿里所有人知道,你的未婚夫是我,我们之间才是光明正大的才行。”
崔樱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喃喃道:“大家都是假的,争这个又有什么意义。”
顾行之却是不想输给贺兰霆一样,“只要亲事一日还在,一日就是真的。他跟你见不得光,我可不是。”
这大概就是他的目的,要让人潜移默化地知道他跟她的情投意合,无形中像某个人炫耀他们才是名正言顺的一对,真要是哪天传到贺兰霆的耳朵里,说不定还会惹他不高兴。
可他真的会在意吗?
崔樱不抱期望。
宴会结束当天,顾行之送她回去,崔樱说不用,要求自己另乘一辆,然而顾行之抢走了她让落缤带来的礼盒。
打开一看,他盯着里头的玉佩跟扳指冷笑:“我说你怎还要自个儿回去,我看你是耐不住寂寞想去陪奸夫才对。”
崔樱的打算被他拆穿了,她微微脸红,看在顾行之眼里更让他一阵气不顺。
他骂道:“你就这么离不得他?上赶着跟人私通?你真是贱。”
那个扳指是贺兰霆留下的,崔樱出门时就想,等回去路上顺便把这东西还给他。
至于玉佩,是玉匠说还有剩余的玉料可以打制一些小东西,崔樱让他们随意准备,下面就送来了一对鸳鸯玉佩,一雄一雌栩栩如生。
好看也是真的好看,她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留一个,再把其中一个送给贺兰霆。
没想到会引起顾行之这么大的反应,崔樱说道:“我什么时候说去陪他,我只是去送回礼而已。”
顾行之不高兴就在于这一点,她送谁不好,去送贺兰霆,她当她眼前没他这个人吗?
顾行之咬牙切齿道:“回什么礼,你们私相授受了多少东西。”
崔樱看不明白他恼怒在什么地方,“我病倒了,他派人将补品流水似的往我院里送,我回个礼怎么了。”相比贺兰霆,顾行之却是什么都没做。
“还有,你是不是忘了,你在他那用我换了官位,就算我去见他,也属于你们之间的交易。”
她趁他不注意,将盒子抢回来,然而下一刻被顾行之一把抓住。
“松手。”
“我们之间的交易,是他要见你的时候你才能去。”顾行之瞪红了眼,“若是你单方面的,那你就是放浪,你休想当着我的面去跟他私会。”
崔樱愣了愣,“那我就是放浪。”
她把盒子从他手中用力抽走,抱在怀里,“这礼今日不送,明日再送也是一样。”反正只要不当着他的面就行了。
顾行之大概也想到这了,他横眉瞪眼良久,忽然令人惊诧地改了口风,“就是为了送礼?那我帮你送过去。”
崔樱果断拒绝,“不。”
谁知道他会不会说到做到。
顾行之扬声让车夫改道:“去太子府。”
他盯着崔樱,“你不让我帮你,那我送你过去总行了?可先得说好,送完东西你就走。”
片刻后,崔樱答应了。
“好。”
顾行之像是很怕她进去太子府就不回来了一样,在门口时也紧盯着她的身影,还不忘冷声道:“速去速回,最好交给门口那个侍卫。”
顾行之本来是说要让崔樱的婢女去送的,但她没答应。
下了马车,崔樱捧着盒子走到门前,恰巧今日的侍卫也是眼熟的,崔樱一走近他便叫了她一声,“贵女。”
不知对方姓名,崔樱只得点头示好。
她很久没来这里,一时看着府邸的大门思绪万千。
侍卫正要替她打开门,接着就被崔樱拦下,对方吃惊地问:“贵女不进去?殿下今日正好在府中。”
崔樱怔忪片刻,想到贺兰霆,神色温柔地道:“不了,我还有事,就不扰他了。”
她把盒子递给侍卫,“劳烦,将这个交给他,就说是他落在我那的,我来物归原主。”
背后马车里的顾行之虎视眈眈,似有催促之意。
策马跟随的伏缙更是被授令上前提醒,“女郎,该走了。”
崔樱秀眉轻颦,像是不悦被扰,又不得不听对方的话,她没再说什么,朝眼熟的侍卫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等到她回来,顾行之那副被得罪的模样才有所收敛。
他们一走,侍卫才拿着崔樱给的盒子去见贺兰霆。
魏科先一步拿过来检查,“什么东西,谁送来的。”
侍卫道:“是崔贵女。”
他一出声,就连桌案后的贺兰霆也看过来了。
侍卫:“崔贵女说里面是殿下落在她那的东西,她来物归原主。”
落在她那地?那就只有上回留给她的扳指了。
贺兰霆明了,没有想要检查的意思,他正想叫人收起来,结果想了想,还是改了主意,“拿过来。”
他打开礼盒,除了扳指,还有一枚玉佩跃然眼底。
这个不是他的。
贺兰霆拿起来,对着明亮处观赏,魏科示意侍卫没什么事了,让他下去。
“站住。”
侍卫呆了下,魏科以为出了什么事,“殿下?”
贺兰霆漆黑凛然的眼珠,在光线下变得透亮,“她人呢。”
“贵女走了。”
“走了?”
就只为了给他送玉佩,然后就走了?
贺兰霆:“怎么不进来,你未曾告诉她,孤在府里吗。”
察觉到身上的视线充满威慑,侍卫连忙道:“说了,是贵女不愿进来。”
贺兰霆挑眉,他暗想,最近很忙,加之想给崔樱多些休养的日子,才没去探望她。
难道是因为这个,她又不高兴而使性子了。
所以才送东西过来,提醒他。
“贵女不是一个人来的,有顾大人陪着,二人似乎还有别的事,急着要走。再三催促下,崔贵女没有久留,交代属下拿上礼盒紧跟着就被顾大人接走了。”
“怎么,顾行之胁迫她了?”
贺兰霆语气淡漠而不满。
“贵女虽没说什么,不过看上去有些不情愿。”
……
崔樱伸手从肩上拿下一片树叶,是她头上的丹枫落下来的,西风吹拂,她握着树叶的指尖也感觉到一片沁骨的凉意。
背后传来动静,落缤抱着一件披风过来,“女郎,天冷了,把它套上吧,不然坐在车里冻得很。”
“我再去让人添几个手炉带上。”
落缤匆匆忙忙走了。
而造成这样的原因,是因为崔樱又要跟随顾行之去应酬了,现在外界都在传她与顾行之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神仙眷侣的佳话。
更夸张的,还有人拿她与顾行之,当挑婿选妻的标杆。
她而今,在顾行之的同僚圈子里,不,应当说是在京畿不少的妇人圈子里名头颇为响亮。
虽然他们还没成婚,却也有很多人都知道了,她是注定要嫁给顾行之的人。
而距离崔樱送玉一事,已经过了大半月,贺兰霆那里却毫无动静。
并且,每当她数次想要出门,不管是不是去找贺兰霆,顾行之都会派人将她拦下,像是故意不想让她跟贺兰霆见面一样。
而顾行之用的借口和理由也千律一遍,都是有事找她,或是让她去见他。
再要么,就是不用他当值的时候,亲自堵在崔家的门口缠着她,这一下来,整日就荒废了。
今日也是一样,又是他的什么同僚相邀,请他去家里做客。
对方夫人也跟崔樱发了帖子,声情并茂,有意交好,崔樱则不得不应。
唯一区别不同的,是今日顾行之没有亲自来接她,他传话已经先去了,让崔樱随后过来。
“女郎,准备好了,咱们走吧。”
出了门,没有见到顾行之老神在在,在总是等候她时那张似笑非笑,阴阳怪气的脸,崔樱心里勉强舒服了大半。
她坐在车里,怀里揣着落缤塞过来的手炉,在对着她时,才说出心里话。
崔樱叹了声气,“这么冷的天,辛苦你陪我同进同出了,也不知他要我陪他应酬到什么时候,他才会满意,这种逢场作戏,又有什么意思。”
她神情上有着对这种事淡淡的劳累和倦意。
一开始,有些人她根本不认识,后来即便认识了,也不一定能说到一起去。
但顾行之跟上瘾了般,尤其他很计较崔樱给贺兰霆送了礼,甚至话语中明里暗里,都会暗示崔樱,不该私相授受,她是运气好才没被发现,运气不好,换作别人,他可不会再救她了。
崔樱恍若未闻,哪怕她听懂了顾行之威逼利诱的话里,想让她也给他送东西,但崔樱怎么可能为他上心?
他是白想的。
崔樱还觉得他神志不清。
“女郎要是实在不想去了,不如以后都拒了他,只要在府里,他还能进来抓人不成。”落缤想法子道:“就说天冷,着凉了,不方便出门。”
崔樱苦笑:“过了今日再说吧。”
要是顾行之真有那么好糊弄就好了,他现在对她恨之入骨,为了就是报复她,大概越折磨她心里就越感到痛快。
马车行过长街,这回要去人家崔樱不熟,但路还是差不多的,是在世家比邻而居的亲贤巷。
只是后来崔樱听闻外面有人路过说,亲贤巷到了,结果马车还是未停,竟是直接穿过巷口,往另一条路驶去。
当马车停下,崔樱推开窗,看到太子府邸的大门时,她保持着惊讶的姿势,等到侍卫来请才恢复清明。
还是上回那个侍卫:“殿下等候多时,还请贵女下车。”
崔樱纹丝不动,她稳坐在车内,“这是做什么。”贺兰霆请她来,竟也不事先说一声。
她告诉侍卫,“我今日早已与其他人有约。”
“可殿下说了,不管贵女今日要见什么人,都只能是他。”
崔樱手掌发热,扶着胸脯,闻言已经心跳如鼓。
这是横行霸道如贺兰霆能说出来的话,她不禁怨道:“怎么偏偏这么巧,这半月以来他做什么去了?”
侍卫:“贵女不如当面询问殿下。”
“他这是为难我。”
挑什么时日见她不好,偏偏是今日,他明知道她今日跟顾行之要去做客,却横插一脚,不是故意的是什么。
可想而知,顾行之要是听到她来了太子府邸的消息,又会是什么癫狂的模样。
崔樱不下来,侍卫也不走,僵持半晌,外头的风吹得人脸皮冰凉如水,车内坐不住,崔樱只好妥协了。
她来过不止一回,如今对这座府里的格局大小不说烂熟于心,也算熟门熟路了。
崔樱还没到门口,停下站在书房的窗外,盯着里头的人影瞧。
魏科出来叫她,崔樱同他颔了颔首,还是不打算进去。
魏科感到奇怪,然而在崔樱冲他摆手后,屋内贺兰霆又没有吩咐,于是便默默走开,把这里留给他们。
隔着窗,崔樱踮脚眺望,看到了贺兰霆在忙什么,哦……他还在忙着公务。
既然忙,为什么还要见她。
一个多月过去,他眉宇间的威严更深重了,气势是那么不凡,仿佛除了手上的公事,再没有其他能博得他注意动摇他的。
崔樱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她来也来了,却不肯主动吭声。
而贺兰霆明知道她就在这,也依旧在忙自己的。
二人像是要为了谁先低头而一较高下。
“你让我来,是想让我给你解闷的吗?”崔樱心里暗恼他脾气的强韧,背过身去,朝着屋外道:“若是,比我好玩的玩意有很多,若不是,我今日也忙得很,与人有约了。”
贺兰霆搁笔,抬头朝窗口看来。
他当然知道崔樱就在书房外,可她不进来,他便想看看她想做什么。
贺兰霆:“约了谁。”
崔樱:“你先回我。”
贺兰霆明白她是闹别扭了,“不是。”他回应得很痛快,甚至有些出乎人的意外。
崔樱声音微颤,“那是什么?”
屋里没动静,贺兰霆身形由远到近,崔樱讶异于他步履无声无息,很快头顶一片阴影笼罩。
崔樱的腰被他的手钳制住,向他怀里拢近,“别闹脾气。”
贺兰霆清俊的棱角分明的脸对着她,两眼乌黑有神,“你好些了吗,让孤看看你。”
“不。”
崔樱闪躲间,眼神扫到他的腰上悬挂着一条佩饰,当下一愣,下巴就被贺兰霆擒住。
他眼皮往下,快速瞥过,“你送孤的玉,孤近来都带在身上。要解闷,也该是它才对。”
崔樱通过他的眼神,和他抚摸自己脸颊的动作,领会了他话中安抚她的含义。
“你该知道孤近日忙,不与你联系,是想你多休养些时日,等好了再见你。”
崔樱接受了这个说法。
但贺兰霆温柔沉稳的腔调一变,语气低沉更多了丝冷意,“可孤怎么听闻,外面都在传你与顾行之的佳话。怎么,你跟他待在一块比跟孤在一起,更开心?”
第86章
“当然不是。”崔樱不懂他怎会这么认为,“应酬是他来找我的,为了名誉上好看些我才答应配合他这么做。你为何要误会我?”
她直视贺兰霆冷漠的眼睛,产生了一种被他怪责误会的难过与委屈,“你来找我就是兴师问罪的吗,你明知道我也是身不由己。”
贺兰霆当然知道,他虽然没有跟她见面,暗地里却有派人盯着她那边的动向,这京畿的风风雨雨都在他掌控之中,即使他不派人去查,也会有人向他禀告的。
诚然,那些吹捧出来顾行之与崔樱郎才女貌,情投意合的话听多了,实在会挑起人的情绪。
崔樱之余贺兰霆,代表着她现在还是他的人。
就算顾行之与崔樱之间没有实质性的接触,顾行之没有染指她,出于储君霸道到的性格驱使,贺兰霆对她都有一种惯性使然的占有欲。
任何东西,在他没有说不要之前,别人碰就是不行。
表面上吹出来的恩恩爱爱的名声,当然也会惹他不悦。
尤其崔樱那天来了太子府,却不进来,还匆匆离去,这不禁让人想到她对顾行之是否过于乖顺、顺从。
她要是顺从了顾行之,那在她心里,他又算什么?
凭她对他的心意,贺兰霆始终认为,他在崔樱心里,与顾行之相比地位应是天差地别的。
察觉崔樱委屈的双目渗出剔透的水珠,贺兰霆才罢休的,不冷不硬的道:“不是就好。”
就这样?他松开她,崔樱呆了片刻,“你,你好没道理。”
贺兰霆:“孤哪没道理。”
崔樱:“你既然因为他才争风吃醋,为何却像是我做错了事,你冲我发火指责,这不是没道理是什么。”
贺兰霆:“孤什么时候‘争风吃醋’了。”
他不承认,崔樱正要举证,下一刻嘴就被人堵住,贺兰霆指腹按着她的唇,本来沉稳冷漠的面容流露出一丝罕见轻佻的笑,只是出现得很快,饶有兴致般,只一刻就不见了。
他恶人先告状地道:“好了,念在你大病初愈的份上,孤不想跟你争。”
崔樱推他,张不开嘴,发出呜咽,“你,混账。”
崔樱少有骂人的情况,贺兰霆对她有时忍无可忍下发脾气的样子,容忍度都颇高,他刚才假意对崔樱发了通脾气,逗她的恶劣兴致私心正浓,面上淡然,语调沉稳地道:“在你面前,孤算是吧。”
“殿下。”
魏科突然出现在廊下,不好意思地站在他们背后,“属下无意打扰,只不过有事禀告,顾郎君他来了。”
贺兰霆按着崔樱的手一松,她得以张开隐隐作痛发麻的嘴皮。
贺兰霆回头,神色莫测道:“来的到快。”
魏科:“殿下可要见他。”
顾行之摆明是奔着崔樱来的,他会找过来更在贺兰霆的预料之中,贺兰霆看向一旁发呆的崔樱,“你觉得呢。”
崔樱:“他来做什么。他难道不清楚你们之间达成的交……”
贺兰霆一脸不意外的表情,十分泰然自若,他早知道顾行之会憋不住告诉崔樱,自己拿官职与他交换,保下了她。这也是为什么贺兰霆不亲口跟崔樱说的原因,由顾行之嘴里说出来,不仅不会对他有半分影响,只会衬得他在崔樱心里越卑鄙。
他提出条件,顾行之可以不答应,他既然答应了,那就证明他是表面君子,虚伪小人。
因为顾行之不知道,他跟崔樱的关系,同样是一场交易。
这场交易里,彼此都要承担一些风险,如果是贺兰霆这头引发的,那就归他负责,若是崔樱那头引发的,自然就由她来承担。
这本就是大家应该心知肚明的规矩,而很不幸的,这回是崔樱妹妹那头引出来的风波,他可以提前毁约,还可以沉默袖手旁观到底。
只要崔樱死守口风,就不会有人猜到真正跟她在一起的人是谁。
即便知道是他,在没有证据和亲眼所见的情况下,没有人会把他抖出来。
但最后他还是插手了,他能插手,就代表他帮崔樱是有情,所以她对他埋怨是应该的,感恩戴德也是应该的。
崔樱:“你想见他吗。”
要是让顾行之进来,那他就是第一次亲眼看到她跟贺兰霆在一起,不知道他会不会勃然大怒呢。
贺兰霆却又把话抛给她,仿佛觉得这个决定由她来做更有意思一些。“你想见他吗。”
崔樱:“我不想。”
她或许可以背着所有人,在他们眼皮底下跟贺兰霆私会,但要真正当着认识人的面,哪怕对方是顾行之,她也蓦然感到些许不适。
崔樱望着贺兰霆,眼里露出祈求之意,他们对视了片刻。
贺兰霆扭头对魏科道:“你听见了。”
魏科意会的离去。
贺兰霆:“这么怕见他?”
崔樱得到他的同意默默松了口气,她主动在贺兰霆跟前服软,“我不是怕,这种事还是不要让他看见比较好。”
她靠过来,贺兰霆十分顺手地就将她揽到了怀中,崔樱一把细腰不够他盈盈一握的,“你瘦了很多。”
崔樱仰头,逐渐沉溺在贺兰霆神俊的眉眼中。
魏科再次过来时,崔樱被贺兰霆抱坐在窗台上亲吻,他将头压得很低,崔樱衣衫较为散乱,贺兰霆用他宽阔的背影挡住她,气息听起来不如平常稳当,甚至有些恼怒,沉声问:“何事。”
“顾郎君他想看一眼贵女就走,不然不放心。”
崔樱看到贺兰霆面色瞬间冷峻如霜,他思量着什么,这回没有问崔樱的意见,勾着唇冷笑了一声,用令人头皮发麻的嗓音低声道:“他把孤这里当成魔窟了不成。”
他摸着崔樱的脸皮,食指弯曲,勾了下她的鼻子,“民间有句俗话,孤觉得合适得很。”
叫“不见棺材不落泪”,贺兰霆念出来时,崔樱打心里感到紧张发寒。
顾行之这一举动显然惹得贺兰霆不悦。
要知道在此次风波中,贺兰霆为了崔樱,重新许了顾行之一个官位,比他原本的品阶高了一级,是太常寺廷尉掌监察之职务。
顾行之被革职本有部分是贺兰霆授意为之,另一部分也是出于计划,他本是顾家安插在太子的势力权利中心里的一颗棋子,凭着母族的关系,经常会打压挤走为贺兰霆效力的年轻俊才。
不仅贺兰霆,他身边的下属对这种不满早已积蓄已久,但因为皇后的关系,贺兰霆看在她的面子上一直没有真正动他。
等到对顾家的不满达到顶峰,贺兰霆才借由崔珣的手,顺势将他从自己身边的位置摘掉。
而贺兰霆动手仿佛代表一个信号,待顾行之一走,很多人即便不用贺兰霆发话,都打着阻拦顾行之再回归的主意,要将他打压到底。
没想到变化发生在崔樱身上,为了保下她,贺兰霆又不得不向顾行之许诺官位,所以说,在此次事情中,其实贺兰霆已经做出了很大的让步,所以他认为他对崔樱已经不薄了。
而顾行之这次的行为,无疑是在向贺兰霆挑衅。
他凭什么说他要看一眼崔樱才能放心的走?他可不比贺兰霆光明正大到哪里去,在达成交易后,再说这种话,就像是在提醒贺兰霆,他与崔樱才是名正言顺的一对。
就很,滑天下之大稽。
崔樱攀着贺兰霆的肩膀,抓着他衣裳的手背用力到发白,她有些吃力地应付着贺兰霆的缠吻,想避却避不开,眼神错乱间瞥到了疑似顾行之的身影。
崔樱微微一愣,她的恍神被贺兰霆很快就察觉了,他带有不满地箍紧了她的腰。
“不,他,他来了。”
她没在人前跟贺兰霆这么放肆过,而且这回并不是那么柔情蜜意的,她很羞赧,能感觉到顾行之望着他们的眼睛快要冒火。
贺兰霆:“他来不就是为了看你吗。”
他勾着崔樱的下巴,不让她动,“那就让他好生看看,你难道忘了他以前对你做过什么。”
以前贺兰霆引诱她时也说过类似这样的话,那时崔樱带着报复心理,孤注一掷地抛弃了自己的坚持。
或许是自暴自弃,又或许是为了反击近来顾行之带给她的烦扰,崔樱再次动摇了,听信了贺兰霆的话。
贺兰霆很快让她忘了还有其他人在场,他的吻技很好,若说崔樱和他亲密中最喜欢什么触碰,那一定是亲吻。
他能吻得她神魂颠倒,魂不归兮。
魏科守在一旁,紧盯着顾行之的举动,生怕他会冲上去将那对紧密贴在一起的身影拉开,或者做点其他什么。
贺兰霆是故意的,为了回敬他的挑衅,才故意让他看见这一幕的。
顾行之双手捏成拳头,他在进来时有想象过会碰见各种场面。
但当他真正看见崔樱被贺兰霆霸占享用时,他脑子顿时不可预料地变成一滩稠墨。
他恍惚又气愤,怔忪又不可思议,憎恶恨意冲击脑海,让他呆站在不远处。
他有时真不懂,为什么是崔樱,那么多女子,贺兰霆为什么选择崔樱,她明明遭他瞧不起,是他不想要的货色,怎么到了贺兰霆那里就是明珠。
顾行之想不明白,同时心里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知是遗憾还是惋惜的情绪,他就觉得自己好像弄丢了什么原本属于他的东西。
更荒唐的是,在这一刻,他竟然产生一种更害怕忌惮贺兰霆将对方真正夺走的想法。
他可能,可能很不对劲。
谁会要她,谁会要个不知廉耻婚前失贞的女子?
魏科一愣,想不到顾行之不仅没有勃然大怒,反而忽然脸色大变,像是看见什么更为骇然的事,面容神情极为怪异难看的慌不择忙地离去了。
而除了魏科,其余人似乎都不在意。
崔樱气喘吁吁地停下来,瘫软在贺兰霆怀里,被他抱进了书房。
得知顾行之走了,她表现得亦有几分愣然,崔樱摸着发烫的嘴皮,出神的样子引来了贺兰霆的目光,他不是很高兴。
他淡淡道:“在想谁。”
崔樱回以茫然无辜的眼神。
“顾行之吗。”他现在很像那种欺男霸女后的纨绔,潇洒随意,“要不要孤派人送你追过去,趁他还没走太远。”
崔樱:“为什么我要追他?”
贺兰霆:“难道不是因为舍不得他。”
从顾行之来,崔樱就颇有些抗拒跟他亲密,等顾行之走了,她还没回神,不就是证明,她的心神都跟着他走了吗。
崔樱遽然被扣了一顶舍不得顾行之的帽子,感到些许莫名其妙,“我不是……”
她想要辩解自己只是发呆,实际上什么都没有想时,在看到贺兰霆冷然地掀起眼皮,不冷不热的睨着她后,崔樱突地丧失了想要跟他解释的欲望。
她反叛的,将那些话咽了下去,对贺兰霆道:“他今日找我,是为了让我陪他去应酬,我现在没去,不知道他怎么跟人家交代。要不,我还是去……”
贺兰霆淡漠地盯着她。
崔樱缓缓住嘴,把脸撇开,明明刚才他也是这么说的,真正轮到她了,却用这样冷的目光对着她。
“今日你想都不要想。”
崔樱以为贺兰霆只不过是想她陪他到傍晚,用过晚食就能回去了。
然而不想,晚食之后,贺兰霆也没让她走,反而还有方守贵来请她去后庭沐浴更衣。
崔樱:“这是什么意思?”
方守贵安抚地笑了笑,道:“自然是请贵女留宿在府邸的意思,贵女勿惊,崔府那头都会派人打点好的,不会有人发现贵女不在院里。”
方守贵让她先准备,贺兰霆忙完公务就会过来陪她了。
白日的时候,因为顾行之,崔樱与贺兰霆后来的气氛变得比较微妙异样。
没有吵架,反倒像是吵完之后,不知该怎么缓和、和好的样子,对贺兰霆来说,崔樱对顾行之的反应让他有些讶异,他当然是不想看到崔樱对顾行之有什么感觉和想法的。
他霸道地想着,只要崔樱留在他身边一日,不管她的心也好情也好都该放在他身上。
她今天那个反应就会让人产生不悦,应该是许久没有陪她,所以她才会被顾行之所影响,为此,贺兰霆才执意将她留了下来。
崔樱躺在床上,贺兰霆在旁动手解开衣物。
听见一件件衣物坠落,侧着身的崔樱忍不住绷紧了身体,入夜就该睡觉,贺兰霆榻上有崔樱,他自然认为干该干的事,于是将别扭的她翻身正对自己。
两眼似火,草木燎原。
崔樱忍不住咽了咽唾沫,在她眨眼的那一刻,贺兰霆就朝她俯身过来了。
崔樱不是第一次留宿在贺兰霆府邸,她之前也是小住过几日的,不过那时她跟贺兰霆根本不到水到渠成的程度。
彼时今日,简直是两番不同的情况。
许是因为是留在这里过夜的第一夜,又是在贺兰霆的寝室,他们酣战不休,一直持续到深夜。
崔樱倒头睡了过去。
半夜她被渴醒,身边还伴随着挥之不去的交谈声。
她听到方守贵与贺兰霆的谈话,对方提及了宫里、娘娘、贵妃等事,不乏崔樱未曾了解未曾听过的内容,足够让人讳莫如深。
她想起身的想法被搁置,觉得这时大概不大合适,想等他们说完了再起来。
结果,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大概没人知道她醒着,都当她睡熟了,听不见有人问:“殿下可是喜欢崔氏女?”
那个男人静默半晌,沉稳的声音毫不留情地反驳道:“怎会。她未来夫君都不喜她,孤是见她可怜。”
第87章
贺兰霆坐在床榻边,他背后侧着身的崔樱毫无动静,方守贵瞥了眼,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便与贺兰霆都认为崔樱还熟睡着。
他安下心,继续跟太子商议道:“若是殿下没有要纳崔氏女的意思,那老奴认为,还是早些与她撇清干系,殿下想要什么样的美人,奴都能为殿下搜罗来。奴只是担心,长此下去,要是有消息传入宫中,到了娘娘耳朵里,会因她与顾郎君的关系而斥责殿下。”
贺兰霆第一次让崔樱在他寝室里留宿,这是以后太子妃才有的待遇。
这不仅让方守贵猜测起他对崔樱的真心,有时不知对方所想,猜不出真意,只有多嘴询问一番,当从太子口中得到真切的答案,今后才能知道该以什么态度,如何拿捏,用以面对太子宠幸的人。
“孤与她,不过是一年之期。”
他语气坚定,说这句话时不带一丝犹豫。
崔樱身体有片刻的僵硬,她承认他们之间有这样的约定,但贺兰霆不拖泥带水的态度还是让她脑子一空。
他好像已经想好了期限一到,就脱身的场面。
“听说因为此事,引发了顾郎君极大不满,他是顾家人,殿下何必执着于她,闹得君臣不和。”
方守贵曾经是皇后的人,纵使知道贺兰霆对顾家不满,但考虑到顾家是贺兰霆的母族,还是希望他能与顾家搞好关系的。
“孤不是执着她。”
“那就是可怜……”
方守贵:“可奴也实在无法理解贵女这样的哪里可怜。”
在他们阉人眼中,能生在贵族世家已经是最命好的事了,有吃的有穿的有人服侍,不像他们要做主子的一条狗,做得不好随时还会失去性命。
所以他很好奇,“殿下可怜贵女哪些方面?”
崔樱怔忪,身形僵硬得一动也不敢动,绷得死死的。
她也很好奇,贺兰霆为什么每逢看她的眼神,都不乏一丝怜悯。
贺兰霆:“她本身即是可悲的存在。”
方守贵听愣了,贺兰霆两眼冷漠没有感情地嗤了一声,大马金刀的坐姿威严中透着懒散,“她对孤动情,而孤不需要、用不上,这就是可怜。”
就像崔樱能给的,已经是她的一切了。
但就算她把这一切拿出来,于对方来说无用就是无用,鸡肋就是鸡肋。爱意又算什么,那么多人爱他,贺兰霆不缺的。
看在她拼了命废了那么大力气的份上,那就象征性地施与她一些好处罢了。
崔樱无声地捂住了嘴,若说她觉得自己此刻像什么,那应该像离开族群走错地方的孤鸟,面临旁人背后的议论只能茫然而无助地听着。
所以,“不问嫁娶,不管是非,一年之期一到,孤就与她无任何瓜葛。”
贺兰霆最后一句话为这场谈论画下句点。
好一个不问嫁娶,不管是非。
好一个一年之期,无任何瓜葛。
崔樱眼神无神地眨了眨,眼里仿佛失去了某种色彩,此刻她的身体比木头还要僵硬,更不敢大口喘气。
她感觉到床榻上有了新动静,贺兰霆大概是脱下鞋靴,重新要躺回床上来了。
崔樱不想让他发现自己居然醒着,松开颤抖的手,抓着枕角,让自己闭上双眼,假装入睡。
贺兰霆对方守贵吩咐,“把灯灭了。”
过了不久,屋内霎时一片漆黑。
贺兰霆躺在她身边,不知是否出于习惯,手摸到她腰上放着,过了会又收了回去。
此后再无别的动静。
崔樱终于敢松了口气,她默默僵硬地躺着,手指因为想得过于恍惚入神而颤抖。
这是好事。
她心中闷钝而隐隐觉得喘不上气地稳了稳神智,觉得贺兰霆说得对。
他们这种关系有什么必要干涉对方嫁娶,自然是约定一到,各不相干了。
好事,真是件及时行乐的好事……
只是后半夜里,越想越清醒的崔樱都未曾翻过身,硬生生地一直背对着沉睡中的贺兰霆,挨着脸的枕巾湿到天明。
贺兰霆睁眼,意外地发现崔樱起得竟然比他要早得多。
他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的感觉让他难得地在榻上多待了一会,直到方守贵进来,发现他醒了,于是立马让侍女过来伺候。
未料,贺兰霆率先问:“人在何处。”
他没提崔樱的名,方守贵的直觉就告诉他,贺兰霆话里指的是谁。
按规矩,若是太子姬妾之类的人,就算比太子先醒,也不能随意离开床榻。
不然就是藐视太子威严,任意行动,不等殿下醒来等在一旁伺候,就要该罚。
但崔樱如今来说,名义上的身份并不是贺兰霆的姬妾,所以她就算先醒了,从贺兰霆的寝居离开,方守贵也不好直接拦着她。
“老奴劝过了,”方守贵道:“可贵女不从,说是整夜未归,还是担心行迹暴露出来,趁此之前还是赶紧回去的好。”
贺兰霆一听,就知道是崔樱会干得出来的事。
她在这方面胆子本就不大,上回有勇气面对整个崔家,不代表第二次还有。
只是没想到她走的动静竟没能惊扰到他,方守贵说:“贵女还是心疼殿下的,特意在隔壁偏房洗漱整理,还交代人都轻手轻脚些。”
贺兰霆不是浅眠的人,但有崔樱在,跟她缠绵后的确睡得更好一些。
他问:“早食呢,给她安排没有。”
贺兰霆步入用来洗漱的隔间,方守贵快步跟上,“贵女没用早食。”
贺兰霆透过面前的镜子,凛冽黝黑的眼神直射向方守贵。
方守贵表情尴尬地说:“太早,贵女她吃不下。”
床榻边,正在收拾的侍女拿起崔樱枕过的枕头,触手一摸,感觉到一片湿意。
接着枕头翻面,在锦蓝绣飞鸟云纹的面料上,有一团明显较于其他颜色更深的痕迹映入眼帘。
贺兰霆正被伺候着梳头戴冠,方守贵出来差点被抱着枕头的侍女撞上,他啧了声,“谁叫你这么毛手毛脚的。”
侍女担心被罚,情急之下,直接递过枕头,指给方守贵看。
方守贵初始还不明白何意,侍女道:“大总管,这是崔贵女用过的。”
方守贵像是反应过来,脸色微变,下意识回头看一眼里面的太子有没有听见,然后将侍女拉走。
方守贵压低嗓音,凝重严肃地道:“仔细说。”
那只飞鸟云纹枕是双面样式,一般是不分正反的,所以崔樱在将被眼泪打湿的那一面翻过来放置时,没人察觉出不对。
但侍女不同,能辨认出来,这明显是崔樱故意为之。
那上面一团还未全部干涸的深色痕迹是怎么引起的?崔樱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方守贵感觉到事态不对,盯着侍女警告道:“此事除了我,谁都不要提起,不然我就将你打发到溷轩做事,听见了吗?”
不管那位贵女昨夜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方守贵都打定主意,不能让太子知道。
崔樱回去的一路顺利,她遇到府里的一位管事,起初还以为自己被发现夜不归宿了,结果对方在她愣然时,冷不丁上前,似有意无意地给她指了条人少暂时不会碰见其余人的明路。
趁这个时机崔樱赶紧回去院里,就能伪装成一直在家里的样子。
对方说话的方式较为巧妙,仿佛跟崔樱只是碰巧遇见,以至于让她怀疑,对方到底是不是贺兰霆安排的人。
若是,那他安插一个管事在府里,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走至廊檐下,崔樱脚步逐渐慢了下来,落缤在她身旁也悄然松了口气。
朱墨照顾的那只玄凤正在啄食,灵动的眼珠发现崔樱后,扇着翅膀叫唤。
朱墨发现崔樱脸上毫无羞涩之意,有的只是一抹轻嘲似的苦笑。
“女郎怎么了?”
她看向落缤,落缤摇头亦是茫然。
崔樱知道自己或许在旁人看来不对劲,她淡声道:“没什么。”
等走到门口,她头一回拒绝了落缤的步入,“有些事我要一个人想一想。”说罢,她关上房门,在没有其他人的地方,肩膀一垮,强撑了一大早的虚假面具终于不堪重负地溃散开来。
崔樱在太子府邸度过的这一晚,不仅只有她彻夜醒着,还有一个人同样不得安眠。
一开始顾行之仅仅以为,自己不过是睡不着觉,到下人询问他是否要唤人过来伺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有一段时日没找人寻欢了。
他不承认,是因为白日里看见的那一幕才心烦意乱地不能入睡。
于是半夜里,他又命人把双姝唤了过来,这对姐妹已经跟了他很长一段时日了,他院里的人都知道她二人得宠,是以下面都好吃好喝绫罗绸缎地供着。
一段时间下来,养得气色宜人。
顾行之看着她们与崔樱有些肖似的眼睛和三分的韵味,带有些许报复性地与她们欢好起来,他控制不住地去想在今日同样的晚上,崔樱是不是也跟她们一样,在贺兰霆的身下如此放浪承欢。
他既憎恶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又感到屈辱和不甘,他暂时没有办法阻止这样的事。
因为他同样卑劣地成了他们的同谋,他不可能为了崔樱,放下自己手中得到的利益,可他又嫉恨迫使他作出这样抉择的表兄。
贺兰霆太清楚一个男子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是权利,它比一个女子更重要。
顾行之不甘在于自己竟被崔樱摆了一道。
如果她没有私下与贺兰霆偷情,如果贺兰霆主动向他提出,把崔樱让给他,顾行之会不会同意。
他当然会,甚至会非常痛快地应允。
可就是崔樱先背着他这么做了,所以他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难受。
他沉浸在欢好中的脸,因愤怒而变地扭曲狰狞。
顾行之叫出崔樱的名字,下一刻彻底拿双姝用作是她来发泄。
然而结束之后,心中所剩的不过一片怒火与空虚,顾行之依旧找不到能让他爽快的滋味。
第二日他并没有去找崔樱,顾行之表现得很不在意,仿佛打定主意,要将崔樱的事冷淡处理。
他不出现崔樱也乐得清静,连接几日没有顾行之要求她出席什么宴会,崔樱个人能打发的时间就变多了。
可是,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太久,久违的顾行之居然因为一件事登上崔府的大门。
顾行之给她带来了一个消息。
见到崔樱,他第一句话就是,“有件还未有太多人知道的事要告诉你。”他卖着关子,同时言辞中透露出对这件事的幸灾乐祸。
崔樱冒着冷风与他在外面相见,手炉抱在怀里,她刚出来不久,浑身看着暖烘烘的,面庞裹着一团娇嫩的红,明眸如水,姝色惊人。
“你有话直说,没必要绕太多弯子。”
她心中已有预感,只有对她来说不好的事,才能让顾行之这么迫不及待地要在她跟前表现。
顾行之居心不良,眯着眼审视她,“我表姐离昏了,和离书已于昨日拿到手。你猜同我一起去接她的还有谁?”
崔樱:“谁。”
顾行之讽刺道:“你的好情郎。”
“知道吗,他可是一听我表姐离昏的消息,就闻讯过去了。”
“车上,他还将我表姐搂在怀里安慰了一番,亲自为她抹泪哄她别伤心,一路堪称温柔体贴。”
顾行之紧盯着崔樱一变再变的脸色,露出个得意至极的笑,更加残忍地道:“没人跟你说过吗,他当初选择你,不过是因为你身上有表姐年轻时的几分影子而已。”
这事崔樱是不晓得的,她单知道贺兰霆跟樊懿月有旧情,却不知道自己与樊懿月有相似之处。
她张嘴,顿觉难以发声。
她不是不相信顾行之的话,因为近来她也有听说樊懿月与张家的传闻,所以知道离昏是真的,顾行之说的也是真的。
至于她是不是樊懿月的影子,崔樱恍然想起最开始在阆苑第一次见到樊懿月的场面,那时贺兰霆对她的态度的确可以说是呵护备至。
她胸口莫名酸胀,像塞了什么东西,很堵很闷,心跳也快了不少。
她喃喃问:“影子?”
顾行之:“影子。”
因为是影子,所以见不得光,“明白了吗?”顾行之勾起微笑的嘴角,具有恶意的越拉越开。
第88章
崔樱半天没缓过神来,她整个人都显得有点呆。
顾行之要的不是这种结果,他有些不耐的问:“你在想什么,不信我说的?”他挑眉,但凡崔樱要是说一个“不”字,他绝对要证明给她看。
他要崔樱在此刻气得跳脚,屈辱愤怒,然后跟他争锋相对,这样才能证明她听见这件事,心里跟他知道她背叛时一样难受。
那样他就痛快了,也就达到了他此行挑拨离间的目的。
然而崔樱仿佛在艰难地消化某种复杂又让人无法理解的情绪,顾行之一仔细看她脸上此时的神情,不耐烦过后逐渐失了语。
崔樱脸上的表情不是难堪,而是一种发现真相的脆弱。
她眼里没有湿润的痕迹,整个人看起来却像被燃烧的灰烬,在片刻的等待中,这种因受到冲击而令人看不懂的脸色,才缓缓从她眉目间隐匿。
“喔。”
她很短促地发了一声。
顾行之心道:就这样?
崔樱说话的声音温柔软绵,如果不是那一丝破碎感,还真听不出来她是不是真的难过。
她说:“我知道他们是彼此的故人。”
“有情的故人。”
“我也知道,他们没有可能。”
她的话惊讶了顾行之,瞬间让他咄咄逼人,盛气凌人的盯着她冷笑:“你还真会自欺欺人,这还不能证明他对表姐,比对你有心吗?崔樱,你是不是以为他一定心里有你,你”
“顾行之,和他在一起的人是我,是你比我更清楚,还是我比你更清楚。”
崔樱骤然打断他,她上前一步,走近了。
顾行之比她高了很多,崔樱要是不抬头,他就只能看到她的发顶,她的珠花玉簪,她黑如漆鸦的睫羽,和她口吐真言,连她自己都舍得刺痛的嘴。
“我说我知道他们没有可能,不是代表他心里就有我,我是人,不是没有感觉的枯木,他对我如何,我自己清楚。你以为,你说的我真就不懂?”
“我说他们是故人,是因为他们曾经有过一段感情,但我就是知道,你表兄他不会碰她。你要问我为何,那自然是因为出自我对他的感觉,我虽不能说了解他,但也跟他同睡过日日夜夜。他要是真看上谁,是霸道的索取,而不是跟人虚与逶迤。只有旁人讨好他的份,没有他屈尊降贵的事,让他低头,你猜有没有可能?”
顾行之有一瞬间以为崔樱是在故意惹怒他跟他争锋相对,同时他诧异崔樱竟然对贺兰霆做事风格是那么清楚。
接着他听到了一声疲惫的叹息,他脱口而出的话成尖锐的嘲弄,“你都清楚,那你难过什么。”
为什么既然认定贺兰霆不会动樊懿月,还一副难过受伤的样子。
“你难过什么?”
当顾行之再次带有恶意的逼问时,崔樱眸子里的忧伤仿佛更浓了,她用一种哀愁怜悯的目光,头一次没有跟顾行之打嘴仗,而是带着悲凉和平易近人的口吻道:“你真的没有真心喜欢过谁吗。”
“没有人能让你发自内心地爱慕吗?”
“如果你有,那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难过。”
听见贺兰霆跟樊懿月的事,她怎么会无动于衷呢。
说实话,顾行之这些话与贺兰霆亲口承认不喜欢她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她知道他今天来的目的,无非就是想看到她吃醋大怒,然后去找贺兰霆闹。
但这怎么可能,她有何资格跟他去闹。
崔樱:“别再利用你的表姐来报复我了,我和他不是那样的,在这方面我懂得的可比你多。我动我的情,跟谁都不相干,他心里是不是有我,和我也不想干,我不过是明白了一件事。”
为了让他听得更清楚,崔樱跟顾行之贴得更近,近得他一嗅到崔樱身上的香气就变得浑身僵硬。
“你激怒不了我,我不会为了这些再去争风吃醋。喜欢谁,不一定要得到他的心,更不一定要让他回应,我唯一觉得可惜的是,动心这种滋味,不是所有人一生都能尝的到。而你,因为这事特意来告诉我的样子,更像等待我投喂骨头的细犬,可笑之极。”
她伸手一推,推得顾行之明明一个高大的郎君却因没站稳而踉踉跄跄。
他面沉如水地抬起头,感到一阵强烈的恼羞成怒瞪向崔樱的背影,脑中反复回想崔樱话中的意思。
就在等他回过神后,崔樱已经擦干脸庞,往回走远了。
“等等,崔樱,你站住!”
他怒嚎:“你说谁是细犬,崔樱!”
他追了两三步,与崔樱一个在廊中,一个在廊头遥遥相望。
顾行之把她叫住,二人都怒目相视。
“顾行之。”
崔樱容色不如刚来时那么明艳,微红的眼眶衬的肤色雪白,她说出来的话宛如朝他投来的一条南枝,“你们顾家,成亲的吉日定好了吗。”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却怎么也讥讽不出来,拧着眉问:“什么意思。”
“你要是不肯退亲,那就早些把日子定了吧。”
崔樱这次不再管他,身影消失在廊头拐角处,独留顾行之一人在原地发愣。
把日子定了。怎么,她还想他娶她?
她还敢嫁?她怎么敢说出来的。
她真以为他还会要她这个不把心放在他身上的浪货吗?
崔府的下人路过此处,发现了待了良久还没离开的顾行之,不知因何事生怒,竟然拿一根廊柱撒气,猛地一脚踹了过去。
然后又背对着站了半晌,脚步略微缓慢地走了。
回到院里,崔樱让落缤把朱墨唤来,她询问道:“你是他的人,那你知不知道,樊娘子离昏的事,跟他有没有干系,是不是他的手笔。”
朱墨愣神半刻,斟酌地道:“女郎知道,奴婢来了府里一直在女郎身边伺候,只有那边主动透露消息,有些事情奴婢才晓得。若是没有,就……”
就是代表她也不清楚这回事了。
崔樱也不为难她,“好,那劳烦你替我查一查。”
查谁,殿下吗,怎么敢查?
朱墨看着崔樱的眼睛,发现她一脸认真,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沉吟一声道:“女郎若是介意那位娘子的事,那奴婢就传信问问知情的人。”
不过,她是发自真心地说:“其实女郎大可不必为那位娘子伤神,奴婢以前也曾听闻过她与殿下的事,那都已经过去了。只有女郎是殿下唯一近身亲近过的女子,女郎与那位娘子其实是不同的。”
落缤冷哼:“你是没听见顾四子说的话,那位贵人可是亲自去接她了,心疼着呢。”
朱墨不在,当然不知道。
崔樱眼神安抚她,对朱墨道:“我不是在意这个,我就想知晓,他这么做到底有什么目的,你替我打听到了就行。要是打听不到也没事,我不会借此对你发脾气怪你。”
贺兰霆做事有他的理由,崔樱就是有种感觉,樊懿月离昏的事没那么简单。
她刚离昏不久,按照顾行之的说法,想必贺兰霆会陪在她身边,应当没空见她,所以她也不可能因为这事亲自去质问贺兰霆。
要是去了,说不定还会被对方误以为是在跟他闹,岂不是如了顾行之的意。
朱墨听了她的话,与魏科身边的下属她的熟识传了信,问了下有关此事的一些消息。
等她收到回信,打开看过后,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向崔樱回禀。
“女郎,消息打听到了。”
朱墨面色古怪地进屋,立在桌案旁,崔樱手里还拿着崔珣从灵州派人送回来的家书,每逢月余她总能收到一封。
她刚从兄长那里获得些慰藉,嘴角还带着浅浅的愉悦,结果就听朱墨难以启齿地道:“这也是奴婢那位熟识探问到的消息,也不知真假,女郎就当听听,千万别当真。”
崔樱的心开始往下沉。
朱墨:“说那位娘子离昏,是与殿下有关,也是殿下在背后推波助澜。”
崔樱:“原因是什么。”
朱墨:“是……是下面人私底下说的,离昏是为了好进太子府,殿下已经给她预留了好了侧妃的位置。”
崔樱很沉默。
朱墨见状,格外担忧她心里不好想,补救道:“许是消息有误,当不得真,女郎千万想开些。”
“可能。”
崔樱抿唇微笑的那一下,让朱墨眼皮跳动,“那可能真的有误吧。”
朱墨打探消息的动静还是不免被贺兰霆那边察觉到了,魏科向他禀告了这件事,同时还对下面的人按规矩处置了一通。
“是崔樱吩咐人这么做的?”
“是。”魏科道:“属下失职,竟不妨让下面的人走漏了风声。”
贺兰霆神情莫辨,似乎没有半点心虚,“无妨,她迟早会听到些消息。”
“她怎么说?”
魏科的思绪被贺兰霆的话打断,“罢了,让她过来一趟,孤想见她一面。”
崔樱就像无事发生一样,闻之贺兰霆要见她,倒也平平常常地打扮,平平常常地去了。
只是不曾想,那天贺兰霆要见的不仅有她,还有久未谋面的樊懿月。
就在露台里,大摆了张桌子,还有美酒佳肴,侍人端来火盆,有的架起一只牛犊在附近炙烤。
崔樱到时,贺兰霆跟樊懿月已经对饮了,他身边还很好心地给她预留了个位置。
樊懿月似笑非笑地朝她看过来,贺兰霆刚喝完,手里还捏着瓷杯,浓墨般的眼神落在站定在不远处的崔樱身上。“阿奴,过来。”
第89章
他叫她的闺名,便纹丝不动地坐在凳子上等着她靠近。
崔樱知道自己本应该再坚持一下,或是问贺兰霆一句,“说是见我,为什么还有其他人在这里”,表达下她的不满。
但当她对上那双充斥着威压警示的眼睛后,崔樱还是提着沉重的脚步走了过去。
贺兰霆:“坐。”
崔樱下意识要去坐按照贺兰霆示意的那个位置,就在他身旁。
然而她突然想起什么,顶着贺兰霆浓黑的眼珠里目光带来的压力,和樊懿月的视线,在离她最近的位置坐下。
贺兰霆捏着酒杯把玩的手不知何时停下。
接着樊懿月俨然一副这个府邸女主人的模样,笑了笑,起身主动当着贺兰霆的面,亲手给她递来一杯酒。
“崔娘子,我想,我们之间是不是因为某些事,令你对我产生了嫌隙和误会,那件事还给你的名声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她饱含虚伪道:“其实那件事,实在非我有意为之,而是前夫妹家教不严,私自犯下口戒,在我发现之前,已经良成大祸无力挽回了。这数月以来,让崔娘子遭罪,令我心里也十分愧疚。我自觉罪孽深重,过不去这坎,为此,亲自向曦神告罪,那事虽不是我做的,却与我教导夫妹不严有关,现已知错。为了今后与你更好地相处,今日,在曦神面前,我以这杯酒,同你赔个不是,还请你原谅则个。”
樊懿月说罢,自己先喝了手里那杯酒,然后露骨地望着崔樱,只等她发话。
崔樱听完她那番“情真意切”恨不得将自己撇清的说辞,心中感到一阵好笑,她手里那杯酒没动,反而去看贺兰霆,看他信不信。
贺兰霆与崔樱的座位相对,他目光其实自她坐下,大部分都落在她身上。
是以崔樱一抬眸过来,两人眼神便交织在一块。
贺兰霆:“阿奴。”
崔樱听人说过一句话,在意见不合时,自以为最亲近的人其实往往会用最动人的言语,偏帮别人。
而他们的目的,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劝说你要懂事、听话。
贺兰霆醇酒般的声音低沉响起,“她知错了,孤让她当面向你赔罪,你原谅她。”
崔樱终于明白在这里能够见到樊懿月的目的,还有她为什么能相安无恙没被贺兰霆处置的原因。
一切不过是因为,她主动投网、知错认错,贺兰霆看在他们往日情意,以及樊懿月又表现识大体的份上,所以放了她一马,还在她们当中做起了和事佬。
这无异于是钝刀割肉,文火煎心。
崔樱感到胸膛里好似空了个角落,临近冬日的风灌进来,声音太大,以至于她听不清樊懿月与贺兰霆一唱一和的话。
只有那句“你原谅她”反复在她耳边重复回响。
“好啊。”
她按着心口,脸色发白,感觉呼吸都带着痛,嘴上却带着笑,从贺兰霆看到樊懿月,再落回他平静淡漠的脸上。
崔樱:“殿下都发话了,我怎敢不看在你的面子上,原谅她。”
贺兰霆大概是看出她的异样了,那张薄情的嘴脸静默了一刻,说:“你若是心里还有气,想怎么发,只管说出来。”
他施舍了一个机会,眼风朝樊懿月扫去。
而对方也很机灵识趣,她来之前对贺兰霆与崔樱的关系还心有存疑,现在来看,曦神对崔樱情意应该也不深,还没到情根深种的地步,这让樊懿月窃窃地感到一丝庆幸。
她早料到自己做的事会被查出来,就算瞒得住顾行之也绝瞒不住贺兰霆。
那怎么办呢,罪不至死,不如干脆点上门主动向对方承认自己的错误,这是她的讨巧之处。
但真正这么做,樊懿月还是心有忐忑的,她把所有事都推到其他人身上,只说自己是后来才知情的,真不是背后的推手,一直撇清自己主谋的干系。
她奢望但没有十成把握,觉得贺兰霆会不追究怪罪她,可没想到他还是放过了她。
樊懿月不安定的心,到今日看到崔樱在贺兰霆的示意下服软的姿态,才真正平缓安定下来。
只要崔樱对贺兰霆来说不那么重要,那她在贺兰霆那的罪名就不会太大。
她再表示出很有诚意地认错,这件事差不多就能糊弄过去了。
“曦神说得对,崔娘子对我还有哪里不满,只管说,我趁今日都给你赔个不是。要不,我先自罚三杯,崔娘子想好了再提。”
樊懿月一杯又一杯地饮酒,崔樱记得她身体不是很好,她还故意喝得很快,直到咳得泪花都出来,大概是想引起身旁的贺兰霆的怜惜,一副惨兮兮娇怜的模样。
樊懿月:“崔娘子满意了吗。”
崔樱装作没有看见她无助地瞥向贺兰霆,向他求救的眼神。
但樊懿月实在会装模作戏,不等崔樱回话,哀叹一声,“看来我今日是不得善了,也罢,怪我自作自受。”
她继续倒酒,那架势仿佛要对崔樱以死谢罪,演绎出了几分被逼迫的味道。
崔樱要是不喊停,她就能不顾自身孱弱的身体一直喝一直喝,倒衬的崔樱才是那个恶人。
“够了。”
在樊懿月连酒壶都拿不住,脸色很难看,好像因为喝多了很难受身形摇摇欲坠倒向贺兰霆怀里时,沉默旁观已久的贺兰霆扶住了她的背。
他问崔樱,“气出了么。”
崔樱空洞的心不断泛起涟漪,她像是有很多话想说,又觉得说出来没什么用,还费心费力。
而之后樊懿月倒在贺兰霆怀里,这刺眼的一幕让她禁不住深吸一口凉气,不仅胸口处传来一股隐隐的钝痛,连喉头也哽着了,咽不过来。
“出了。”
她颦眉忍了忍,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笑得出来,还轻言细语道:“这事就算了,樊娘子别为难了,你也别为难了。”
贺兰霆的目光从她那,挪到了樊懿月身上,“你怎么样。”
樊懿月像是真的不胜酒力,紧抓着贺兰霆的袖子。
二人说了几句话,另一端的崔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嫉妒在心房四处钻洞,而崔樱只能拼命压抑这种无法控制的情绪,她试着退让,让自己不要在意,反复劝慰,才逐渐觉得好过些。
等那阵激荡的心绪缓冲过去,手指骨都攥红了一片,她才问:“我可以走了吗。”
崔樱一手扶着头,揉了揉穴位,道:“我感觉有些不舒服,大概是风吹的,外面太凉了,我想回家了。”
不止头疼,她没喝酒,却觉得内心在烧灼,好像没有一个地方是好好的,都在疼。
有人在把她浑身上下的骨头一点一点捏碎地疼,她示弱了。
可贺兰霆说:“孤让人为你准备了药膳,用过再走。”
崔樱:“我吃不下。”
贺兰霆固执道:“一盅汤而已。”
崔樱不得不再多留一会,而贺兰霆开始命令守在附近的侍人,将喝晕过去的樊懿月送回房里歇息。
为此,他对崔樱多余地补充了一句,“等她酒醒,孤会派人送她回去。”
崔樱因为身上不舒服,此时无论贺兰霆说什么,她都胡乱应付地点着头。
她一心只想着快些离开这里,她从未觉得这个地方让她感到如此难受,仿佛体内的疼痛都是因为待在这造成的。
等药膳送上来时,贺兰霆还命令她坐到他身边来,崔樱四肢无形中像被线牵着,僵硬地靠近贺兰霆。
在她低头喝着药汤时,贺兰霆虽然没说话,却还替她布了几筷菜,让崔樱一同吃下。
崔樱是真的毫无胃口,也是真的觉得吃不下了,但贺兰霆怎么说,她就怎么做,他给她夹得吃的,崔樱都默默咽进喉咙里。
她忘了当时是不是都吞进了腹中,只知道一得到贺兰霆的应允,便迫不及待离开那个宛如梦魇的露台。
在她背后,贺兰霆的目光一直都在沉默地注视着她。
而崔樱一走,那里的气氛就像一处肃立而寂静的深渊,让周围的侍人提心吊胆。
回去路上,崔樱让人停车,她在一个人烟稀少的巷子里,扶着墙将刚才那些吃的全吐了出来。
胃里的不适还在向她抗议作乱,直至几乎吐无可吐,她才抬起那张白的虚幻的脸,旁边的落缤为她心惊胆战,被她的反应吓得差点魂飞魄散,第一次害怕的道:“女郎,去医馆好不好,我们,我们找大夫看看。”
她很怕崔樱身体方面出了事,眼泪都吓了出来。
崔樱抓着她的手臂,虚弱道:“我没事,用不着太担心,走吧。”
她只是吃了那些东西不舒服,从太子府一直忍着,现在忍不住了才这样的。
许是吐的场面和样子太过骇人,才令落缤感到格外的不安。
崔府的长庭中,躲在自己院里很长一段时间没出来过的崔玥今日是第一次出来散心,不想会这么不巧,与崔樱狭路相逢。
她恐惧而飞快地遮住自己的脸,避免被崔樱看见她的伤口后嘲笑她。
然而从外面回来的崔樱像根本没注意到她般,径自从她身旁走过,不知是遇到了什么事,连背影都透着一股不对劲。
崔玥匪夷所思地盯着她消失的方向,片刻之后冷哼一声,罢了,“祸害遗万年,等天收拾她。”
她脸上有着不甘,同时还有一种深深的畏惧和害怕之色。
崔樱跟人私通,不仅毫发无损,没缺胳膊少腿,更没被赶出崔家,还活得好好的,连顾行之跟她的亲事都没退成,可见这种局面有多可怕。
只有她,只有她近段日子都活在恐慌当中,因为崔樱,崔玥感觉自己好像被什么人盯上了,要是有一点异动,过不了多久,怕是连命都会没了。
崔樱那天去过贺兰霆那,回来之后,跟着就病了一场。
这病来势汹汹,精神可见得萎靡不少,落缤求她,说要帮她请大夫来瞧瞧,崔樱也不愿意。
她拒绝了,甚至淡笑着说:“我知道自己怎么了,你请谁来都没用。”
她这是犯了心病,基本无药可医。
真正能治好的,只有她自己。
落缤拗不过她,于是借口跟伙房说崔樱旧病复发身子弱,又拿了些库房的药材给她补身体,天天熬补汤给她喝。
但崔樱吐过一次后,后面几日就一直食欲不佳。
“嗤。”
顾行之来找崔樱时,当面轻视地讥诮了句,“我早说过他与我表姐情分不同,她只差一点就能当上那位正妻了,你……算了。”
或许是看她犯病了的样子不好再多嘴舌,顾行之说到最后还是放弃了。
显然,他也已经知道了那天在太子府邸发生的事。
崔樱面不改色地听着,冷不丁问:“你手上那东西,是给我带的吗。”
顾行之跟她坐在暖阁里,然而衣袖和裤脚鞋履都沾了不少雨水,他拿帕子擦脸的手一顿,眼睛随着崔樱的视线落到自己还提着的吃食上。
他莫名尴尬,佯装不在意地反驳,“不是。”
崔樱只是问问,被反驳后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应该说她开始对有些事不那么上心了,身体反馈给她的感情也变淡了。
“那就是给你院里的姬妾了,那对双姝吗。”
顾行之皱眉,听崔樱提起他身边那些人,顾行之还是感觉到怪怪的,他毫不怀疑崔樱要是不断提起,他可能会因此坐立不安。
至于为什么坐立不安,他想可能是出于一种诡异的心虚与防范。
“你问这个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
顾行之挥手打断她,让落缤把东西拿过去,“你要是想吃就说,我不会舍不得一点吃的给你。”
他不会承认,也不会告诉崔樱,这东西是他在快到崔府之前,临时又打道往回走,去了那家近来据说极为红火的铺子买来的。
崔樱闻到一股令人口齿生津的酸甜味道,她本想开口拒绝的话咽回喉咙里。“多谢。”
顾行之看着她连接吃了三块,才慢慢停了下来,似乎滋味很不错,令他也不禁觉得那酸枣糕或许是真的好吃,没白买。
当他嘴角溢出笑时,顾行之察觉到不对,脸色瞬间僵冷下来。
他咳了一声,“我来是为了告诉你——”
吸引了崔樱的注意力,顾行之才冷哼着道:“吉日已定,为了你,我可是好不容易说服家里不去顾及那些犯冲的规矩,崔樱,你最好不要临到头来变卦不嫁,要是被我发现你是在骗我,我绝不放过你!”
崔樱良久回神,她看着一副要与她鱼死网破样子的顾行之,淡淡地许下承诺,“不会的,我以崔家的名义起誓,决不食言。”
顾行之威胁冷视的面孔微微一愣,像是想不到她会这么决绝。
第90章
那天崔樱在太子府邸的情绪明显很不对劲,她那脆弱悲伤的万念俱灰的眼神,和迫不及待逃离的身影都在贺兰霆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说她不满,她又表现得很忍让。
说她不知事,她又因为他的话而一再妥协。
说她闹脾气,她不仅没有破口大骂,还对他的吩咐都照做了。
明明那天是个不错的安排,然而,崔樱后来提出要走的决定,还是让贺兰霆的气势越发肃然冰冷,整场下来竟是让他感觉到一丝陌生的不得劲。
那感觉太过微妙,就仿佛崔樱冒犯了他一样,贺兰霆自然地为自身竖起心里的屏障。
崔樱越不高兴,露出的神色越难过,看着似乎再忍不住要崩溃的模样,贺兰霆心中那股不舒服的滋味才逐渐淡去一些。
未来天子之威,怎能任由他人冒犯呢,就是崔樱也不行。
后来贺兰霆不仅知道她回去后病了,还知道魏科派出去暗地里护送崔樱的下属回来禀告,她在巷子里将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生的什么病。”
“不知。”
贺兰霆严厉的眼神看过来,魏科也是一脸为难,他是真不知。
“贵女她,没让人请大夫过去看。”
“那天的饭菜可有问题。”
“已经命人盘查过了,吃食也都一一验过,没有发现问题。”
“不过,”魏科顿了下,想起来朱墨传回来的一点情报,说:“贵女如此讳疾忌医,像是犯了劳神伤神的心病。”
心病自然是连大夫也医不了的,至于崔樱为什么会患上这个,答案显而易见,还是跟那天发生的事情有关。
贺兰霆跟樊懿月重修于好,还让她与樊懿月和解的做法,彻底伤到了她。
既然她伤到了心,该安抚的时候还是要安抚的。
不日,崔樱便收到了贺兰霆派人送来的一堆礼物,他似乎总是这样,以为给点东西,就能抹平伤害过的痕迹。
崔樱对朱墨给她看的极品玉珠视若无睹,“都退回去。”
“女郎?”
“从今起,他送我的东西,都别收了。”
崔樱苍白的面容上多了一丝坚毅,她亲口道:“让他也别送了,已经没有必要了。”崔樱脾气不大,但她这回对贺兰霆展现出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倔,任凭朱墨怎么劝说都没用。
这话传到贺兰霆那,无异于是一种她还在闹别扭跟他置气的表现。
“没有必要是何意。”
贺兰霆:“若孤认为,有必要呢。”
他大手一挥,更多的东西流水般送往崔樱的院里,却让崔府的人误以为,那些东西都是顾行之送来的。
朱墨替贺兰霆传话,“女郎要是不收,后面还会有。”
崔樱呆呆地看着差点摆满屋内的箱子,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半晌之后,神色回归到恹恹时的状态,“……随他的意。”
朱墨:“殿下还提了,让女郎身子好些了,就去见他。”能置气,崔樱的身子就不会差到哪去。
心病是内伤,外伤没有,从外表看,崔樱除了脸白了不少,气色较差,其他都很正常。
贺兰霆迈入房中,看到的就是崔樱倚窗发呆的一幕。
就跟之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他没有惹她不痛快,崔樱也没有发脾气,贺兰霆从她身后双手揽了上去,自然而然地怀抱住崔樱的腰,将人扣在胸前相偎依。
紧跟着,温热的唇擦过她的鬓边,贴着崔樱的耳朵道:“不是病了,怎么还开窗。”屋内火盆烧得再旺,离得远了,也暖不到吹着冷风的崔樱身上。
他一抱她,就能感觉同样的凉意席卷过来,贺兰霆不由得将她搂得更紧了。
距离他们狎昵亲近,已经过了小几日有余。
贺兰霆缓缓抚摸她的手仿佛都透着一丝怀念,但崔樱却像木头一样,不说话也不回应。
贺兰霆扳过她的脸,眼神微微一顿,崔樱眼里看他的目光是那么陌生,悲伤中还凝聚着一点怨恨,只不过与他目光接触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崔樱按住他撩起裙摆的手,拒绝道:“我不想做。”
贺兰霆也不是一定要和她做那些事,只是不动手,崔樱不会给他回应,好不容易等到她开腔,他便利落地换了个地方,抬手圈着她的腰,干脆地答应,“好。”
他甚至都没有问她缘由,更没有被拒绝之后的尴尬向她发火。
崔樱涌入心头的那股逆反心气,因他痛快的应允僵愣住,接着发热的头脑也慢慢恢复了冷静。
贺兰霆看她鼻头都冻红了,只要崔樱还跟他说话,他对她的耐心就一直在,“跟孤到里边去。”
崔樱蹙眉,沉默而犹豫。
贺兰霆耐着性子道:“还是你想孤用刚才没继续下去的方式替你暖和身子。”
崔樱唇抿得更紧了,但身体动了动,接着就被贺兰霆带到暖和有火盆的榻上坐着。
侍女准备的有香茶,贺兰霆等人走了,才端起一杯试了试烫度,然后喂到崔樱嘴边,“喝。”
他这人要独断霸道能独断霸道,可要体贴也是真能体贴,很多时候不经意间的举动所代表的细心与温柔,更是旁人没有只有他才有的。
崔樱之所以能陷在里面,与贺兰霆如同捕手一般厉害的特质、手段脱不了干系。
等崔樱面容气色肉眼可见的回暖,贺兰霆才将她喝剩的还留有一口的茶饮入嘴里。
两人共喝了一杯茶,就好似他们关系非同小可,是与众不同的那种亲密。
感觉有被特殊照顾到的崔樱不禁眨了眨眼,想通以后,抿着的嘴角轻淡地往上翘起。
贺兰霆将她面目的变化纳入眼底,也见到了她脸上透露出的自我嘲弄的味道,“怎么,你还在恼孤那天对你的安排。”
“没有,我怎么敢。”
贺兰霆淡淡道:“口是心非。”
他知道崔樱心里不舒服,但他不会认为自己在那件事上做错了,他只是通过崔樱拒绝他的礼物,说那些别扭的话让他明白,崔樱对那天的事始终是在意着的。
贺兰霆越挑破,崔樱越不会承认。
贺兰霆:“她做错事,孤让她向你赔罪道歉,孤哪里做得不对。”他这句话算是很罕见的半告知,半解释了。
崔樱瞪视他,贺兰霆这般理直气壮的神态还是让她的心湖泛起气愤的波澜。
她脑子里神思千回百转,数百个念头缠在一块,让她看起来想要说点什么,才能发泄心中的不快。
可是等来的还是崔樱欲言又止住。
这让贺兰霆感觉到他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嘴闭得死紧的蚌壳,不仅不肯向他打开心扉,反而让他去猜测。
没有人在贺兰霆面前这么冥顽不灵过,他试着伸出手撬开她的嘴,让崔樱说。
舌头被拨弄搅动的崔樱感觉一阵不适,下一刻明显难受地推开贺兰霆,对着榻外呕吐起来。
她抓着榻沿,也不知怎么了,胃里跟翻江倒水般痛苦。
贺兰霆对她突然呕吐的反应心生一丝愕然,眉头紧锁,目光幽邃地盯着她匍匐颤抖的身影,在她缓和过来后,沉声问:“孤的触碰,已经让你到了恶心的地步?”
崔樱抱着腹部,她干呕了一阵,实则什么都没吐出来,眼眶泛红地回头,轻声回应,“不是。”她身体反应有关,和他没关系。
她无意得罪惹怒贺兰霆,却还是觉得有必要告诉他一声,“我对你跟樊娘子的事并不关心,殿下也不必在意我想什么心情如何,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毕竟您是天下唯一的储君,更无须为了我的心意哄着我。”
“不过,我最后想说的是,我跟顾行之的吉日定下了。”
她秀颀白皙的脖颈扬得高高的,说话时还在朝他微笑,这让身后的贺兰霆像一座默然安静的小山,周身萦绕的下沉气势如同奔流涌进的河流,内藏波涛暗涌。
贺兰霆: “那孤是不是该给你准备一份贺礼,看在你不辞辛苦跟了孤这么久的份上。”
崔樱挺直了背脊,缓步走出房门,一直到庭外看到落缤来接她,来不及张口说话,就捂住嘴把头偏向一旁。
落缤拍抚她后背一会,崔樱才感觉好了不少。
只是,她秀气的两道细眉却久久舒展不开,“回去吧。”
纵使她对贺兰霆说了吉日的事,好似对他也没什么影响,唯一不舒服的好像只有她,崔樱便借这事跟贺兰霆说了改日再过来,对方冷冰冰地看了她一会,才漠然应允放她离开。
这次见面,与上回大相径庭,应该称得上不欢而散,只是在没撕破脸皮之前,崔樱跟贺兰霆的关系还没办法断了。
因为她不管怎么说,贺兰霆都是堪称冷漠忽视的态度。
崔樱自然没办法再提更多,以免像送贺礼那样,再次自取其辱。
落缤把随身带的一点吃的拿出来,让崔樱含在嘴里,慢慢解了那阵不适。
她见崔樱脸色好了点,也不多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免惹她伤神,只是说:“女郎喜欢吃这个,回去路过那家铺子咱们再买些带回去。”
崔樱的心思被她调转到干果蜜饯上,她觉得自己身子的反应不大对劲。
尤其今日,她为数不多地升起要请大夫来看看的念头。
于是改口道:“等等,还是先去医馆一趟。”
魏科将打听来的消息,告诉贺兰霆,“此事是顾郎君主动向家里提及的,顾家便派人把算好的吉日都摘抄下来,再送到崔家,让崔家从中挑选一个合心意的。现在经由两家敲定,已经开始在为昏礼做准备了。”
这也就是说,崔樱并没有对贺兰霆说谎。
京畿大多数人家都会选在寒冬腊月或正月初春行昏礼,那是一个很好的时节。
或是飘雪,亦或是正值花开,反正都是一年开头之计,最宜嫁娶。
在明知道会惹他不悦的情况下,崔樱还是说了出来,她的目的是什么,是想与他断了干净,还是想他尽快厌弃她。
或者两者都是。
但她好像忘了,他们之间还有一年的约定,还没到期,她就这么迫不及待的,想要嫁人了。
提前毁约,就像是让贺兰霆做了桩亏本的买卖,没有获利,不仅很不划算,还不值得有半分高兴。
第91章
朱墨刚与院里的小婢女说完话,就听见背后传来一道声音,落缤立在不远处神色冷淡地叫她,“女郎有事找你。”
朱墨伺候崔樱的日子不算晚,却与落缤没法比,她就像个后来的外人,始终融不进去。
不过,这也算是常态,自家从小一起长大的忠奴跟外面进来的奴仆,在主人家心里的位置是绝对不一样的,不光上面人分得很清,下面的仆人也不会轻易让外人将自己取代。
身份上说是仆人,实际上,比主人的另一半,陪伴在主人身边最长久的是他们,忠烈一些的,还会到年老之际愿意为主人殉葬。
落缤毫无意外就是崔家培养出来的忠烈这一种的,她对朱墨始终抱有戒心,一个人做不了两家事,更何况是奴仆呢。
“女郎有什么吩咐。”
落缤眼神怪异地看着她,“不是吩咐。”
“朱墨。”屋内暖和如春,崔樱坐的位置旁边就有火炉,高热的温度使她秀白的脸上飞起两团火烧云,“不,应该叫‘青荇’才对,这是你以前的名字。”
冷不丁被叫回以前姓名的朱墨愣住了,她看到崔樱身旁桌上放了一盘金玉珠宝,还有两贯串满绳子的钱币。
“女郎这是……”
“你也知道,我不日就要成亲了,你是他的人,届时我不便将你带到顾家去。这些时日,你在我身边伺候也辛苦了,所以我决定将你送还给他,这些是我给你的酬劳,你走时将它们都带上吧。”
朱墨想不到面临的竟是这样的事,她惶恐地问:“莫非是奴婢伺候的不够好?”
崔樱:“不是的。”
看见她那么慌张,崔樱叹了口气,虽然是安慰,可心意已决,显然不打算再留她。“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身边用不到他的人了。”
朱墨见无法改变崔樱的想法,只好带走赏赐给她的东西,沉默离开。
崔樱让她今日收拾好行礼就走。
落缤在良久的安静中,搭上崔樱的肩膀道:“女郎做得对,只有将她赶走了,才不会让那位知晓您肚里怀了他的骨肉。”
崔樱昨日从贺兰霆的府邸出来,紧接着去了趟医馆。
大夫:“此脉象如走珠,六至圆滑,是怀胎之兆,夫人近来觉得不舒服,食欲不振,频繁呕吐,都是因为这个。”
崔樱闻言恍如置身在梦中,晴天霹雳不过如此,她用尽全身力气抑制住身体的颤抖,最后深吸了口凉气,“我再给你三倍的诊金,就当这里我没来过。”
她后又去了其他医馆,请大夫出来就在马车上诊治,得出的结果无一不是如此。
崔樱对这方面没有任何经验,她浑浑噩噩地先回了崔家,细想了一晚上,才做出把作为贺兰霆眼线的朱墨从身边赶走的决定。
但,孩子怎么办?
这可不是普通人的种,有一国太子的血脉,留与不留都很难做出选择。
不留,崔樱自己心理上过不去那一关,虎毒不食子,更何况人呢。
可是留了,他的身份来路不正,代表着罪孽的产物,要是被顾行之知道,绝对不会轻易善了,到时不用她动手,所有人都会对这个孩子下手。
至此,崔樱彻底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朝会结束,顾行之直接拒绝了邀他去家里做客的同僚,“没空。”
“这么不给面子,前些日子你哪家没去,怎么到我这了就这样,令夫人呢。”
顾行之刚要说话,目光与同僚身后不远处的贺兰霆对上,“瞎叫什么,哪个夫人。”他勾起嘴角笑。
同僚:“装。还有谁,不是定了吉日,日子不远了,提前恭贺一声‘夫人’又如何,怎么还不愿意?”
看到贺兰霆走近的身影,顾行之跟同僚同时住嘴,朝他的方向行礼。
贺兰霆身后还有一堆人随着他移动,他步履不停,从顾行之跟另一个叫梁羽的年轻臣子跟前路过。
背后还能听见他们说笑的声音,顾行之带有几分不耐又像炫耀地道:“都说了这次没空,小娘子太缠人,而今人在宫门外等着我去见她。”
他声势不小,顺着清冷的风,令人避之不及地往耳朵里灌,听他描述的,好似崔樱已经成了嫁到顾家的小娇娘一般。
贺兰霆身形未变,墨黑的眼珠渗渗的,面如白玉的俊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只是他身后的张幽格外诧异地扭过头,看了顾行之一眼。
顾行之意兴阑珊地收回目光,摆脱同僚,径自去见了所谓“缠人”的崔樱。
到她面前,他又换了另外一副态度,“来了。”
他好像很别扭,崔樱在马车里探身出来与他相望,“为何一定要我在宫门外等你,选个城中的任何一处食肆不好吗。”
顾行之一直都在有意无意地往宫门口瞟,他指出崔樱有异议的地方,“你难道忘了,是你有事要与我谈,在哪里见难道不应该由我来定。”
崔樱听见他说:“所以我想在哪就在哪。”
随着他话音刚落,宫门口又走出来一拨人,为首的天资秀出,气度不凡,似乎察觉到异样的目光,眼睛直直地朝他们这边张望过来。
崔樱身影在贺兰霆冷冷的注视下缩回车内,与顾行之面对面道:“这就是你的目的吗,你明知道这样会惹怒他,他要是寻我们其中任何一个的麻烦,后果都不堪设想。”
“吉日都定了,你即将就是我顾行之的夫人,有什么好见不得人的。”
顾行之意味深长道:“你难道不是也想尽早摆脱他吗,他看到你我如此,就能早些对你厌弃才对。”
崔樱的确是这么想的,但想归想,她还没到像顾行之一样,做出这种类似于挑衅行为的地步。
她想的与贺兰霆自然而然地断了,而不是非要这么如同跟对方斗气般,刺激贺兰霆,且不说他不仅不在意,指不定心里还会怎么看待他们。
怕是跳梁小丑一样,最好眼不见为净。
张幽亲眼见到顾行之他连自己的马都不骑了,挥手让人牵走,然后上了崔樱的马车。
他相信站在原地没动的太子也应当将这一幕纳入了眼中,可他始终一言不发,从眉眼到鼻梁,再到薄情的嘴唇,都像蒙了一层霜雪一样,透着丝丝凉意。
若说在宫内顾行之说的那些话是单纯的炫耀,那么见到真人,再到共乘一辆车,无异于是在隔空向太子发出的赤裸挑战和寻衅。
顾行之什么时候与崔樱的关系这么亲密了,他不是对她相看两厌吗。
临河的食肆是顾行之定的,崔樱不常出门不像他在外头花惯了,对哪里的吃食滋味好都了如指掌。
说是食肆,能被达官权贵赏识的地方也非同一般,就在临河的园林里,深瓦白墙,翠檐犄角,门口栽有青竹,屋檐处挂着两盏填了字的黄花灯笼,朴素雅致,更胜在安静。
顾行之晃荡着酒杯,眼睛望着背对他站在栏杆处的崔樱,屋外是露天的池水风景,冷风吹得她裙裳摇曳生姿,她就像不怕冷一样孤零零地站在那。
“崔樱,你让我赴约,不会就是想让我欣赏你的背影吧,到底什么事,你不进来说,谁知道你遇到什么麻烦了?”
他看到了崔樱白纸一样的脸,那双盈润却空洞的眸子让顾行之话声一顿。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跟着语气危险地猜测道:“你不会是变卦了吧。”
崔樱答应他,只要定下吉日,能早日成亲,就会跟贺兰霆两清,他记得她前两日是去了太子府邸一趟,难道没谈妥吗。
崔樱走进来,顺手将帘子撩下,屋内的暖意冲走她身上的寒气,崔樱不光鼻子和脸,手也冻得红彤彤的。
她属于弱不禁风的那类人,但在对顾行之把话托出之前,她需要借寒气醒神,增添几分勇气才能告诉他,关于她有孕的事。
崔樱清楚的知道,等到肚子显怀以后她绝对是瞒不住的,因为月份不对。
她跟顾行之的吉日定在立春之际,就在翻过年那几天,而今刚刚立冬,起码还有近三个月的时间,到时她的肚子已经有五个月了,她不可能瞒得过所有人。
她思索了一圈,发现自己竟已到了孤立无援的处境。
她跟落缤都说不出那个将孩子抹杀的字眼,她们都清楚,这事情大了,不说妇人生孩子是从鬼门关前走一遭,就是落缤从外面打听来的消息都称,用药将孩子流掉也是极为伤身的事。
有的据说下面一直在流血,止都止不住,最后人没挺过来也跟着去了。
崔樱更不敢想自己要是用了药结果会怎样,她只有铤而走险,选择在顾行之这里搏一搏。
搏他对她动了情,搏他会答应,再将两家的吉日尽快提前数日,好替她遮掩过去。
顾行之久等不到崔樱回话,脸色逐渐难看起来。
“喂。”
他手中一空,就见崔樱靠过来抽走了他手里的酒杯,她今日特意装扮过一番,妆容不浓,胜在她自己就是一种独特的风月。
有人骂他“不懂慧眼识珠”时,顾行之心里只有蒙蔽了双眼的愤怒。
现在他好像懂了,什么叫金生丽水,玉出昆冈,美人在骨不在皮,崔樱如是。
他如情窦初开的少年郎,脸竟红了,看着崔樱把他没喝完的杯中物一饮而尽,才讷讷道:“那,那是我喝过的。”
崔樱:“顾行之。”
她叫他。
“什么。”
崔樱放下杯子,拨了拨鬓边的发,“你能不能救救我。”
顾行之艰难道:“救你什么。”
“救我一命,脱离苦海。”
哐当一声,随着崔樱话音断落,他们所在的房门也被人一脚踢开。
冷气大片大片地灌入,崔樱惊恐地与一双凛冽幽漆的眼珠对上,贺兰霆脸上的寒意就连屋内的火盆里不断跳动的火焰,都无法将他融化。
第92章
曾经有人对贺兰霆说所谓帝王,就是高处不胜寒。
一个君主平生要想的,不是讨人开心,而是要让人费尽心思围着自己转讨好自身才对。
他是山上无垠雪,是天边云间月,是捉摸不透,是不可攀之巅。
他的每根骨头都代表着帝王家的尊严,谁敢让他弯一下脊梁,软一下姿态,谁就是在侵犯帝王的尊威。
十三岁的少年太子被病榻上的父亲捏着手用尽力气道:“天下共主,乃世间最尊贵者。规则是其化身,秩序皆为他而演变,属于贺兰家的人间才是人间,若不是,就用你的王权利剑将其湮灭……”
脑海中的声音与门内的话重叠传到耳边。
“顺尔者昌,逆尔者亡。”
“救我一命,脱离苦海。”
“顺者……”
“脱离……海。”
他果断地踹开了门,居高临下,挡住所有的光,半边身体仿佛陷在阴影中双目直视因他到来失去从容镇定的女子,“什么苦海,要让他人来渡。”
他带着怒火一步步走到崔樱跟前,轻佻抚摸她的脸,对一旁呆愣住的顾行之视若无睹,“求孤不行吗。”
崔樱从贺兰霆平淡的话语中感到莫名的不寒而栗。
“是不是孤往日不曾提剑,有的人就自以为剑不好用,孤不过如此。”
贺兰霆手指描绘她吓傻了的眉眼,冷峻的脸首度如化开的雪,愠怒中勾唇一笑:“谁给你们的胆子。”
“表兄。”
顾行之改口,“殿下,这是何意,臣跟未婚妻不过是在这里吃顿饭而已。”
贺兰霆理都没理他,他挥了挥手,就有好几个人进来快速将想要起身的顾行之牵制住。
顾行之:“放开。”
那些人并不松手,顾行之纵然有武力,也抵不过这么多人桎梏,他甚至只能被迫倒在地上,仰头瞪着分开了他跟崔樱的威严男子。
崔樱抬手欲做抵抗,她被他的气势震慑得心里惶然不安,“你要做什么。”
贺兰霆却倏忽摘下腰间鸳鸯样式的紫玉,捏着崔樱的脸颊逼她含进嘴里。
崔樱敢吐,他便用力抵住,直到她不动了,才拍了拍她娇嫩的脸,“含好了,万一咬碎孤就让你百倍奉陪,你还不起。”
崔樱在一阵心慌害怕中,根本没认出来嘴里的东西,就是自己送给贺兰霆的玉。
她还想再尝试一次,可贺兰霆板着脸很有威胁性地看了她一眼,崔樱不得不提心吊胆地作出臣服了的姿态,通过眼神询问贺兰霆到底想做什么。
下一瞬间对方的动作告诉了她答案,贺兰霆将眼角鄙薄轻视的目光对准了被控制住的顾行之,他扳着崔樱的下巴,当面落下清冷的一吻。
尤似觉得不够般,一边宣誓主权,一边在崔樱身上落下亲吻,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轻薄了她。
而另一边的顾行之仿佛化成了一座石像。
他不是第一次见他们做这种事,但跟上回相比,这次更近距离地观看显然带给他的冲击无可比拟。
“……不。”
不管崔樱如何摇头拒绝,甚至提出祈求,贺兰霆都不肯松手,甚至漠然地冷声嗤道:“哭什么,你不就是孤向他买来的,怎么,孤碰不得你。”
他难听的话让崔樱躲避的动作一顿,呆呆地望着他因生气而更加冷情的脸。
“还是你二人都想毁约?”
他听似无意的质问,实则背后隐藏着许多不可揣测预见、奔涌来袭的危险。
崔樱不确定贺兰霆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自己怀孕了的事,但可以肯定的是,继续留在这里跟顾行之在一块,会惹来贺兰霆更多不悦,后果将是她承受不起的。
果然因为她与顾行之私下接触还较为亲密的行为,让贺兰霆占有欲作祟不高兴了。
他来这里不仅是为了破坏他们在一起的机会,还是专门来给他们一个难堪与警告的。
崔樱嘴里乖巧衔住的玉还有一半流露在外面,她攥着贺兰霆的衣袖不断摇头,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阻止他继续下去,她真的很害怕贺兰霆会当着这么多人和顾行之的面,毫不顾忌地与她当场欢好。
太难堪也太耻辱了,或许今日是个错误,她不该因为有孕的事约顾行之见面。
听着崔樱含含糊糊一边呜咽着向他告饶的声音,贺兰霆怜惜地捏了捏她害怕到瑟缩颤抖的脖颈,只要她露出这种神色就差不多够了。
总是不听话,他也很为难啊。
贺兰霆点着她的鼻子,明明是件亲昵无比的事,可崔樱就是莫名感到胆寒,“知道错了吗。”
崔樱可怜巴巴地点头,他黑沉如水的面庞这才多了一丝缓和。
贺兰霆将地上的崔樱拢进怀中,抱着起身,醒神反应过来的顾行之对这极为荒唐的一幕已是目眦欲裂,他心中很奇怪地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过的愤怒。
平生未尝耻辱,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感受到了什么叫怒火攻心。
“崔樱。”
再过数个月他们就要成亲了,她是他的妻才对,可现在她却被贺兰霆顺理成章地霸占了。
“殿下,她是我……”
“你什么。”
贺兰霆扭头面对面色已经极其难看,挣扎着想冲过来的顾行之,他的气势同样不容小觑,怀里的崔樱被他禁锢得死死的,他话语中毫不留情地羞辱道:“阿行,廷尉大人好当吗,你坐在那位子上时,与同僚交谈,是不是经常都在感念你未来夫人。”
“有能出卖身体,为自己加官进爵的夫人多好啊。”
“人要懂得感恩,否则只会适得其反,自食恶果。”
他这最后一句讽刺的话,似乎就是明晃晃地指责他们背信弃义,私下勾结。
崔樱眼瞳惊颤地与他对视,贺兰霆垂眸同样轻声逼问她,“孤说得对不对。”
如此没有顾忌的撕破脸皮,说明此刻贺兰霆同样勃然生怒,已经到了甚至无法容忍顾行之在他面前开腔,提起崔樱跟他的关系的程度。
“我……”
我……顾行之难以反驳,贺兰霆说得再难听,却句句都是事实。
跟太子相比,他不过是个小小的臣子,他提醒他,现在所拥有的官位还是他卑鄙地拿崔樱换来的,他有什么资格在他跟前,提起他与崔樱的关系?
贺兰霆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讽刺警告,他再辩驳一句就会将他羞辱得体无完肤。
面对贺兰霆的凌人盛气,与唯我独尊的态度,顾行之目光闪烁地掠过他怀里的崔樱,内心复杂的情绪不断上涌,抓心挠肺的同时又感到无比烦闷和煎熬。
为了不让事情加剧得更加不堪,他尝试着解释道:“只是一顿饭,我们什么都没做,我怎么可能对她做什么,殿下不是应当清楚我不过是利用她而已。名义上说不日我们就要成亲了,私下里吃一顿饭偶尔来往也不为过……”
他凭着不甘和肚里越烧越猛的怒火,胡乱地说了一通话,这时已然不敢再去看崔樱的脸色是什么样的。
顾行之知道自己不该这么说,他说的不对,他也不想这么说的,可他收不回了。
没有什么情况比现在的形势更糟,他搞砸了。
贺兰霆黑黢黢的眼珠外露一丝嘲弄戏谑之意,他宛如最终的胜利者瞥向身处话题中心的崔樱,他想现在她该认清现实了,吃过那么多苦头,怎么还将旁人当做她的救命稻草。
顾行之他配吗,他算个什么东西,他的骨头是轻的,连点担当都没有。
但凡他有点骨气,敢跟他争抢,贺兰霆都会高看他一分。
他凉薄地反问:“孤有应允吗?”
他太霸道了,就在走后还令瞠目结舌的顾行之站在原地,久久捏着拳头。
而令他更忘不了的是崔樱攀在贺兰霆的肩头遥遥跟他相望时,那道极为失望的眼神。
发觉崔樱还在朝顾行之看,贺兰霆垂下眼帘冰冷地注视她,崔樱瑟缩地从他肩头退回到他胸膛前,她能感觉到贺兰霆此时余怒未消,最好不要惹他为好。
可他为什么发怒,她跟顾行之私底下见面了又怎样,他们不过是名正言顺的一种关系,不需要掩人耳目担心别人说三道四。
贺兰霆有什么理由不高兴?
她被塞进马车里,崔樱跪坐在窗边张望婢女的身影,回头对吩咐人赶车的贺兰霆道:“我的人怎么办,你要带我去哪。”
贺兰霆神色凛然,目无表情地跟她视线相对。“要是孤不来,你们打算做什么,或者,你打算对顾行之做什么?”
崔樱打了个冷噤。
她软下身子,缩在角落里抱着双膝掩饰道:“没,没有做什么,什么都没打算,真的。”
“孤要听的是真话。”
要是贺兰霆不来,崔樱自然是打算勾引顾行之的,他那个人最喜好美色,想要让他帮忙做事,认下肚子里的孩子,不付出点代价给点甜头怎么行。
崔樱暗自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喉咙因吃痛而哽咽道:“这就是真话。”
她不懂贺兰霆既然不喜欢她,为什么还能对她表露出一种相当在意她的态度,他眼里黑沉的目光让她毛骨悚然地觉得,要是她真的将之前打的主意如实以告,她绝对会在贺兰霆手上吃尽苦头。
很久过后,大概是看她怕他怕得厉害,衣衫薄了,没带披风,于是大手一捞,贺兰霆将她搂到了怀里坐着。
他闭上嗅着崔樱脸庞耳边的香气,久违一般怀念地道:“别惹孤生气,孤也想对你好,一直以来你不是已经习惯如此吗,为何还要改变。”
崔樱想他说得不对,“不是这样的……”
她小心翼翼,嗓音又轻又怕惊动惹怒他,不知想到什么,压抑着内心的恐慌道:“要成亲了,就不能再来往了,我,我不想再被人发现第二次,你能不能成全成全我,就这一回,求你好不好。”
“孤不怕。”
崔樱嗓子变得尖利,还破了音,“可我怕。”
她从他怀里退了出来,那是一个在挑战贺兰霆权威的姿态。“这就是你赶走朱墨那个婢女的理由。”
崔樱匍匐在他面前,在尖声过后,又重归忐忑,没有否认,“在昏期到来以前,能不能,求你,能不能……”她黑亮的眼珠满是对生机的渴求,仿佛求的不是机会,而是一个活着的机会,一个拥有光明的干净的未来。
贺兰霆这是今日第二次,打心里感到某种愠恚,但他分辨不出这到底是因为崔樱提起她跟顾行之的亲事的原因,还是因为崔樱在极力地拒绝他远离他,亦或是他也估量不好而今对崔樱是什么样的状况。
她是个超出常规,脱离他掌控之外的异类,是个意外之物。
他此时比站在门后,听见崔樱柔媚地向顾行之求援,救她脱离苦海还要生怒,然而贺兰霆的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他连呼吸都没错乱一分。
许是忍了再忍,绝佳的隐忍克制力令他瞳孔的厉色一点一点消失,直至恢复清明。
贺兰霆给了崔樱一个勉强算是明确的答复。
将她召回怀里后,他手掌贴着她的脖子,四平八稳地道:“那就等立春前一天再说,可能,也许,孤也很快会对你失去兴趣。”
也不是非崔樱不可,也不是没她不行。
但在他没放手之前,崔樱走不了。
像是为了验证那句“很快对你失去兴趣”,贺兰霆打算做点什么。
毕竟,相比死缠烂打,保留储君的体面更为重要,崔樱今日这番作为多少还是有些伤及了一个权贵至尊的自尊。
他心里有了计较,崔樱不知他要怎么做,无疑觉得自己快要看到希望了。
那天之后,崔樱被贺兰霆带到另一处去吃了饭,大概是崔樱的请求说通了他,二人相处的氛围终于缓和不少,只是怕贺兰霆察觉到自己怀了身孕,崔樱从头到尾都在警醒自己不要在他跟前露出端倪。
在两人亲嘴之际,崔樱感觉到自己要孕吐时,假装若无其事地先结束了那个缠绵的吻,然后主动为贺兰霆做了些别的充当补偿。
他们分开时,还有些小别重逢,冰释前嫌般的黏糊亲昵。
这样的缓兵之计,只要令其中一人满意,另外一人也会受到影响。
唯独眼睁睁见到她再次出入太子府邸的顾行之难以认同,他寻了个机会等在路上,拦下了崔樱的马车,他难以置信地问:“你跟他和好了?”
面对崔樱的默认,顾行之捏着的拳头青筋暴起,“那你上回找我是什么意思,戏弄我?”
崔樱不想将事情闹大了,适时地道:“你既不能与他对抗,又何必计较这个,我与他已经说通了,我们关系就只维系到立春之前,你我都不要再去惹怒他,免得遭报复。”
顾行之觉得短短几日已经尝尽了这辈子所有的屈辱。
他其实已经遭到报复了,尤其是职务上的,但他不想告诉崔樱,以免更加没脸。
顾行之不言语,崔樱怕他不听劝,忍了忍胃里的不适,抬眸看他两眼,发觉顾行之的脖子上多了几条好似指甲抓出来的挠痕。
崔樱:“你这是……”
顾行之捂住自己的伤口,他欲盖弥彰不自然地道:“我还有事,你带人自个儿回去。”
崔樱:“……”
就算顾行之不说,她也多半能猜到,那是女子才能挠出来的印子,听闻贺兰妙善还是被容贵妃定给了与容家交好的一门世家子弟,不知她这里要是跟贺兰霆断了个干净,顾行之那会不会还与人纠缠不清?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崔樱抿了抿唇,对他的洁身自好并没有丝毫期待,她摸着肚子,如今最为关心的,是在床榻间怎么向贺兰霆糊弄过去自己渐渐有些变化的身姿。
“怎么又变大了。”
贺兰霆还没动手,光是用眼睛描绘,就能比划崔樱绷紧的小衣后面圆鼓的弧形,比前两日见过的要更圆一些。
崔樱挡住胸前,挡不住腰身,贺兰霆躺着让崔樱骑在身上,他的手比她预想的要快地放到了她的腰间,冷情的眉眼掀开眼皮,露出黢黑的眼珠,半带低沉慵懒地问:“瘦了,还是吃胖了。”
倒也不怪他问得这么矛盾,崔樱的腰身确实比以前粗了点,但在前身弧度变化暴涨的衬托之下,加上她本身骨骼就是纤细型的,就显得腰细了,实际上比起以前平坦的腹部,她如今看起来就像是吃多了东西,撑起了小肚子。
她唯一庆幸的是,在过了最难受的那段日子,她现在贺兰霆的面前已经能稳住孕吐了。
“慢,慢些……”
崔樱受不住颠簸,一度祈求他温柔些,结束之后贺兰霆瞧上去不似以前那样得到了满足,他似乎又憋着气,以为崔樱不愿让他碰,太娇气又矫情。
太重不行,太快也不行,甚至她坚持的时间也不够,贺兰霆下榻喝水背对着崔樱,听不出情绪的道:“过两日不用来了。”
崔樱躺在榻上喘息,气息还没平稳,便因贺兰霆的话心中咯噔一声。
她的手僵直地搭在腹部上,若有似无地掩饰着,良久才回应,“……我知了。”
贺兰霆余光觑过来,发觉崔樱也不多问一句为何,甚至并不在意他忽冷忽热的态度,他怎么安排她就怎么照做,乖觉的让人生恨。
“遇到麻烦就托人传话给魏科。”
他顿了顿,体贴的话语倏忽无情起来,“差点忘了,朱墨都已被你赶走,无人能替你传递消息,那你好自为之。”
崔樱:“……”
崔樱隔日通过顾行之递来的话才知,为什么贺兰霆让她最近不用去见他。
身为太子,贺兰霆每年在一年快结束之前,都会按照惯例抽调京畿之外的郡县走访一番,体察民情。
顾行之是太常寺廷尉,掌管司法刑狱部,虽叫廷尉大人,却不是全都由他做主,他参管一部分事务,主要负责刑狱监察。
明面上贺兰霆点了他的名字,让他随行是情理之中,职责所在。实际上,太子一行的队伍中已经有了他比他更懂明法的同僚,无须再加上他。
这么做的目的可想而知,是不想给他留在京畿与崔樱背地里接触的机会,在这件事上顾行之或许对贺兰霆的心思同样心知肚明,但他根本不打算让崔樱知道事实的真相。
过了八九日,才有贺兰霆回来的消息。
冬日地面湿滑,崔樱步入庭院里的脚步都格外缓慢小心,她本身脚就有问题,慢些小心些都没有引起他人注意。
等到了贺兰霆的书房门口,她一只脚刚踏进去,里面的人大概察觉到她来了,话声停顿了下,贺兰霆没叫停,魏科便当着崔樱的面,继续说下去,“……还不知情……也一直让人盯着,回春堂的安胎药整个京畿都颇有盛名,吃了两个月,请大夫看了也诊治过,樊娘子如今胎象一切正常。”
贺兰霆深邃的眸光,淡淡掠过崔樱仿佛遭受重击,感到荒诞面色发白的脸庞,听起来关怀备至的道:“那就让她好好养胎,孤很期望看到她把孩子生下来。”
崔樱简直不可置信,贺兰霆居然在费尽心思让人替樊懿月保胎。
她什么时候有孕的,竟然连一丝消息都没传出来,顾行之知不知道,还是也在瞒着她。
贺兰霆对樊懿月怀孕的事如此看重,是不是代表她肚里的孩子跟他有关……崔樱腿软得往后倒退一两步,就在以为自己会摔倒时,她又奇迹般地站稳了。
她看到贺兰霆眼神肃然疑惑,透着淡淡奇怪的落在她腰间,崔樱的手从刚才起就一直护着肚子。
她低头,装作随意地拂去衣裳上不存在的脏东西,随后放下手。
接着,被贺兰霆背后传来的响动吸引的抬头,画屏里面,缝隙之间,艳丽的裙裳扫过卧榻边沿,苗条曼妙的人影若隐若现。
“出来。”
“殿下。”
崔樱心跳越来越快,在看到贺兰霆的新宠后,这种不安的律动顷刻间到达顶点,好像有什么东西直接在她眼中炸开了,她耳鸣听不见其他声音,却能感觉到这一刻的眼冒金星,呼吸沉重难受。
原来他身边已经开始不止她一个女子,原来不是身体给了谁就会从一而终。
第93章
崔樱受到贺兰霆有了新宠的打击后,立在书房内孤立无援脆弱如摆柳的身影足以入画。
她一言不发,身上好似拢上了一层朦胧的光影,照得崔樱的脸都虚淡苍白几分,落在旁人眼中更加只会怜惜她。
毕竟世间景色再美,也比不过美人眉宇间的一点风华,不管是哀愁还是心碎,最触人心弦。
而除其他人外,桌案后的贺兰霆更是将她的反应全部收之眼底,他在崔樱颦眉白脸,脚步摇晃不稳时不由地坐直了身子,本就挺拔的脊背竖立的像是一把过刚不折的利刃。
刚刚有那么一刹,差点他就起身了。
但好在崔樱扶着旁边的矮柜站稳了,贺兰霆猝然攥紧的手缓缓松开,那一丝微微凌乱片刻的气息稍纵即逝,又融入了不动声色的平静中。
斜眉俊目,铁石心肠的太子仿佛不曾将目光投向她,不仅继续与下属对话,还吩咐身边的娇娘倒茶捶背侍候他。
崔樱就像被无视的存在,不尴不尬地出现在这。
或许都以为她会备受打击,承受不住崩溃地离开,亦或是委屈出声打断他们,以彰显自己的身份地位。
然而想象中的一幕并未出现,出乎意料的崔樱在刚进来时被刺激的反应较大,后来竟自作主张在书房内寻了一个位置,安安静静地坐着。
贺兰霆虽什么都没说,与他面对面的魏科却是发觉太子的视线都在跟随崔樱。
直到她走动她坐下,太子的视线跟着漠不关心地转移回来,可过不了多久,余光又若有似无地瞥向崔贵女。
崔贵女也是奇怪,就连听到樊娘子有孕的事都不好奇,更不出声打断他们,好歹问问樊娘子腹中的孩子与太子有没有关系也好啊。
但她没有,新来的侍妾娇滴滴地伺候太子,喂茶捏肩捶背,都这样了崔贵女都没说出半个表达不满的字。
她与身下的椅子旁边的柜子,身侧的窗户花瓶仿佛形成了另一个独立的世界。
说不定神游中的她,不仅不会吃醋生气,还会觉得他们这边嗡嗡作响的声音十分吵闹。
太子眉眼中的刻薄无情越来越浓,微蹙的眉峰和紧抿的唇像是对崔贵女忽视他的表现表达某种不满。
夹在冰火之间的魏科感觉尤其鲜明,崔贵女那头代表的是祥和宁静,太子这头就如表面是冰实际底下还有一层不断燃烧的熔岩烈浆,看似无事实则危险。
她被有意干晾了很久。
贺兰霆:“崔樱。”
来了,魏科心神如弦,明明被叫的是崔贵女,他却好像跟她一样被太子点名,目光担忧地看向独坐在一边的孤寂柔弱的身影。
“崔樱。”
贺兰霆眉如峰峦,眼皮不悦地掀开,当雾黑的眼珠不再多情地凝视一个人时,只要一个平淡冷漠的眼神,就能轻易敲碎弄疼一颗柔软脆弱的心。
“孤叫了你两遍。”
在终于拉回崔樱神游的神智,吸引她迷惘的目光看过来时,贺兰霆不仅没有丝毫高兴,反而感到一种被对方刻意漠视了的怪异恼怒。“你在想什么,还是故意当听不见?”
崔樱眨了眨眼,隔了片刻,才理清脑中的一团乱麻。
她抬眸望着那几重人影,“我在想事。”
贺兰霆找她的茬,神色越淡,话语越重,“什么事。从进门到现在,你眼里可还有孤,没规没矩,崔家教你的礼教呢。”
崔樱身份再不如他,也是一门贵女,现在却当着新来侍妾和下属的面,被贺兰霆口头训斥。
面对情郎的冷酷和窘境,这时崔樱应该感到赧然羞怒,她露出一点难过稍微服软就能换来对方一个不再计较的态度。
但崔樱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好像彻底接受了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事实,成功挨过那股心痛如绞的难受劲,重新变得麻木和平静。
“我在想……”
她目光渐渐清明,凝视贺兰霆,“我在想昏期要到了,立春。”
“还早得很。”
听了贺兰霆的话崔樱摇头,她从那头走过来,“很快的,殿下你没成过亲,而今崔府里热闹得很,昏服都已送来了,说是一个月,今日我出门时就看见很多东西都开始准备了。”
贺兰霆:“你与孤说这些有何用。”
崔樱:“我要进顾家门,做顾家妇了。”
书房内气氛急剧变化。
她眼神扫向贺兰霆身边的侍妾,用最柔软的嗓音说出最果断的话,“如今你也有了新宠幸的美人,我们该结束了。”
四目相视,贺兰霆冷峻的脸在长久凝固的气氛中露出一抹笃定的微笑道:“怎么,你心生嫉妒了。”
崔樱痛快点头,“我嫉妒我敢认,不知道殿下你呢。”
贺兰霆嘴角朝下垮去,手上的力道兀地加重,致使跪地的侍妾以为他会将自己掐死。“孤为何要嫉妒,你在说笑?”
崔樱:“是吗。”
她像刚才说的话不过是诈一诈他的,闻言松了口气,“那就好。”
“殿下今日让我来,应该是想我见一见你的美人吧,现在我见到了,有这样的绝色代我相伴殿下左右,我也就放心了。”
她转过身,那背影轻盈得好像就此要消失一样。
“站住。”
贺兰霆对敢违抗他命令的崔樱感到失望,好笑又不在意,愠怒中才发现一丝特别的慌张。
他眉峰已然染上寒霜,乌漆的眼睛盯着那道背影不放,“孤让你站住,崔氏阿樱!”这样连名带姓的叫法比单纯唤她的名字,显得事态更严重。
听到崔氏,崔樱不得不停下脚步。
同时,魏科在她跟前挡住了唯一的去路。
崔樱轻叹一声,她想都已到了这种地步,她做了决定,贺兰霆何不也痛快些做出断绝。
“殿下,你是舍不得我这具肉体,还是忽然意识到喜欢了我所以不愿放我走?”她故意道,其实心里早已得出答案。
贺兰霆与人说不喜欢她的那晚在崔樱脑海重现,说是可怜她的话语回响在耳边。
外面的寒风吹到脸上,崔樱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不懂贺兰霆为什么迟迟没有开腔出声,她困顿疑惑地扭头,触目是一双晦涩难辨的黑眸。
论心胸坦荡,其实崔樱才是最拿得起放得下那个,她对感情足够真挚足够坦白,她好像没有羞耻一样,不会遮掩不会害羞更不会不承认自己的感情。
对足够理性且铁石心肠的人来说,掏出真心轻易就动情,那岂不是白白拿出弱点给人家伤害。
崔樱仿佛从未往这方面考虑过,当她赤裸地捧着一颗火红的心在贺兰霆面前,满脸渴望地看着他,想要用她的心来换他的心时,那股赤忱和决绝之意比刀剑还要让人恐惧慌张。
他难以敌她。
所以贺兰霆犹豫了缄默了,他挥手,让魏科放崔樱走。
崔樱刚开始还不明白贺兰霆那是什么眼神,从他放她走的动作上,她忽地如心上云开般似乎想通了,“你不敢回我?”
她说出来的话连她自己都感觉到难以置信。
“还不走?”
为了气她,贺兰霆将身段柔软的侍妾拉到腿上坐着,低头装模作样埋进对方脖颈处,又轻佻地抬头挑衅,“还是你想留下来观赏……”
崔樱:“懦夫。”她笑了,深深看抱着别人的贺兰霆一眼,讥诮、嘲弄、鄙夷,她若有所觉,觉得自己比眼前的男子要有骨气要更为坦荡。
那一刻,她苍白的虚影仿佛重新渲染上艳丽的颜色,像恢复了生机的树木,千万只粉色的花开在枝头,化作漫天花瓣招摇飞舞。
崔樱一走,被推开的侍妾趴在地上瑟瑟发抖,她不敢出声,生怕雷霆之威伤及到无辜,她不过是被偶然送到太子身边伺候的人,像她这样的还有很多。
今天是她,明天是别人,轮换着讨太子欢心,可这么久了,都无一人能真正被太子看上走到侍寝的地步。
原以为是太子瞧不上她们,而今看,不过是另外有人迷了太子的眼,至于旁人,在他心中自然就成了路边上的胭脂俗粉。
被指责感情中的“懦夫”的贺兰霆,俨然成了一个沉默的矜持孤傲的哑巴。
他该认吗,还是该驳斥她。
就算认了又如何,一段情难道就能长久了,做帝王本就该薄幸、不长情,他们之间不过是各取所需,还谈感情作甚。
可他五指攥紧,临危不动看似一尊收了心无欲无情的圣佛菩萨,实际上周身都在不断冒着杀伐浓郁的戾气。
“滚。”他让所有人都滚,留他一处清净。
崔樱离开那间气氛逼仄凝重的书房,陡然感到浑身一轻,她以为今日贺兰霆要她来是为了温存一番,她也是抱着时日不多了,温存就温存尽量和他好聚好散的心思来的。
不想他身边已经有了新欢,贺兰霆透露着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的意思,让崔樱接受现实的同时,想到临走前对方眼里的复杂抵触,忽地轻笑一声,畅然释怀。
终于,这段不道德的关系,终于还是走到了尽头。
今日此时,不引波澜,不生事端,已经是崔樱预想过的最好的局面。
至于肚子里的孩子,崔樱打定主意,会把他生下来。
不管他的父亲是谁,崔樱都会将他抚养成人,她希望贺兰霆永远不要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
这个偌大的府邸,她想应该是不会再来这了。
话都说得这么清楚,为了保留彼此最后一丝体面,贺兰霆也该罢休了。
今日一别,就成永远。
她走得慢,一路走到门口,还出了身细汗,呼出的白烟不一会就随风飘散。
“女郎。”
落缤示意她朝马车边看。
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的人立在不远处。
天上飘起细细的清冷粒子,顾行之手拎着一袋零嘴吃食,看起来像是来接她的,不知在那等了多久。
许是被崔樱最后说的话扰乱了神思,满身煞气威严的贺兰霆从书房追了出来。
他知道她脚程慢,一时半会走不快。
但等到了前庭,距离府邸大门半丈之遥时,他猛然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崔樱慢步走向顾行之,看着她伸手拂去顾行之衣襟上的冰尘,看着她笑了下接过顾行之递的吃的,再看着她默默把头向顾行之胸膛靠去。
犹如山巅上覆满白雪的落石,禁不起最后一丝动摇,瞬间飞跃而下炸响山下雪瀑,吓飞惊叫哀嚎的漆鸦。
贺兰霆凛然的视线与顾行之相交,就像两把同时出鞘的刀剑,浮于空中,将锋利的利刃对准彼此。
第94章
顾行之知道,或许他今日是不该来的。
他来了又有什么用,是能阻止崔樱跟贺兰霆亲近,还是能阻止贺兰霆对崔樱的占有。
但他还是来了,一切都是因为贺兰霆太可恶,这次体察民情,他竟仗着太子的身份,以审阅过往郡县政绩卷籍的理由,特意选了一批人在那多留了两日,自己则带着其他人先回了京畿。
顾行之自然就是被选中,多留了两日的那批人之一。
贺兰霆如此恶心他,不就是为了趁他不在,好回来跟崔樱厮混吗。
或许更重要的,是想拦着他,不让他见崔樱。
顾行之感觉到,他与贺兰霆之间在因为崔樱而针锋相对。
当然他是被针对的那一个,贺兰霆对他恶意越大,敌意越深,他就越感觉要出事。
身为男子,顾行之自然明白这是因为什么。
若不是对一个人有意,又何必在意对方身边的其他男子。
他表兄明显是对崔樱上了心,这怎么可以?
顾行之而今最不期望,也是最紧张最忌惮的,就是生怕贺兰霆会喜欢上崔樱。
其他顾行之都能忍,但就是这点不行。
所以他今日刚回来京畿,在收到下属传来的崔樱去了太子府的消息后,就毫不犹豫地赶来了。
要问身为一个未婚夫,在外面等着自己的未婚妻与别人温存的滋味如何,那当然是极其钻心剜骨不好受的。
只是他没想到崔樱居然也没待多久,就从里面出来了。
当崔樱拂去他身上的冰尘时,顾行之还在愣怔,但当崔樱将头靠向他的胸膛时,顾行之惊了,瞬间愕然了。
他的动作比他意识都要更快地搭上崔樱的肩膀,而这一动作让此处的气氛,在旁人眼中变得危险起来。
崔樱:“你是特意来接我的?”
顾行之半应声,半看向府邸内缓缓站住的高大身影,“……是。”
从崔樱知道他跟别的女子有染不清起,顾行之就再也没有感受过崔樱充满柔情的态度了。
她此时很奇怪,顾行之不敢说她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她的气质和神态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或许是悲伤多一点,可她又能笑得出来,这让顾行之感到无比疑惑,不知道她跟贺兰霆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远看他那位表兄脸上的神情冷峻得如顶开鞘套的尖刀,整个人透着阴郁糟糕的煞气,感知到危险的顾行之下意识挺直背脊,顶着压力回视过去。
“你们……”
“多谢。”崔樱打断他,似乎是不想一直待在这里,匆匆道:“回去吧。”
她行动迟缓地上了马车,顾行之还没说什么,就听见她问:“你要送我回去吗?”
顾行之不由得扭头看向门内。
从崔樱出来起,贺兰霆追出来后就一直站在那冷眼盯着他们。
若刚才崔樱还没看见,那现在她站在马车上,肯定第一时间就能注意到了。
可她连往贺兰霆的方向看一眼都没有,一丝余光都没给,只对他邀请,“上来吧。”
顾行之莫名心生一丝窃喜,他觉得自己这一刻像条细犬一样听话。
他往贺兰霆那望了最后一眼,情不自禁地带着笑意踩上了崔樱的马车,这是多么好的滋味,他郁结多天的气,竟在这一刹那松动消散了。
可笑过之后,他又觉得自己真是贱。
“你们……你们今日没做些什么?”他开了很不好的头,明知道崔樱跟贺兰霆待在一起除了厮混还能做什么,但他还是控制不住问了出来。
崔樱略诧异地抬眸,她跟顾行之的关系也是近段日子才变得这么诡异的。
没有剑拔弩张,比以往冷嘲热讽要好很多,但他们通常都是有事才会见,没事绝不会单独找另一方。
而且他们基本都不会谈及这一方面,“没来得及。”顾行之又不是没有见过她跟贺兰霆亲密狎昵的画面,崔樱也就不带一丝羞耻地说了出来。
顾行之松了口气后,脸色一沉。
他当然是更想听到崔樱说,是她不愿意让贺兰霆碰她的话。
那要是来得及……他眉头越蹙越深。
“以后可能,都来不及了。”
崔樱很玄妙地说了一句,让顾行之从幻想中清醒,“什么。”他觉得崔樱这句话非常重要,于是紧盯着她,期望她再说一遍。
崔樱这想法也是刚刚冒出头的。
她沉吟一声,笑了下,带着点惆怅,庆幸自己脱离苦海,结束了这一切一样。
解释道:“就是,他有新欢了,今后用不上我。而我,跟他说了昏期的事,我们该断干净了,这样对彼此都好。”
她说得淡然,但顾行之还是能感觉到她心里大概在难受,就像拔刀之后,伤口的裂痕不会马上合拢,需要时间去静养等待愈合般。
后来崔樱的话,让顾行之更想不到还有这样的好事。
“还有,你和我,我们也握手言和吧,以前的事,我们不再追究,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
崔樱不是顽石,她很清楚自己与贺兰霆的纠缠,一切始于顾行之的背叛,顾行之不干净,她也不干净。
比如像顾行之有错在先,但不代表她为了报复他跟别人有私情就是对的。
念头千回百转,既然要嫁到顾家了,那她总得跟顾行之和解,尤其不管他抱着什么目的,看到他大冷天还特意等在这里,崔樱心里不免有所触动。
既然他们都做错事,那能不能给个机会,重新开始。
崔樱是这么想的,但不代表顾行之一定会接受,她轻声补救道:“这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你不愿意也没关系,我可以理解。”
她怎么因为这段时日顾行之与她关系缓和了,就忘了他还是恨着她想要报复她的。
“就当我没有提过,我今日也是魂不守舍,魔怔了……”
然而,顾行之几番变脸后,一口答应,“不,和解,可以,当然。”他好像生怕自己回应得不够快,会让崔樱改变主意。
崔樱有些吃惊,她只是不确定地随口一提,没想到顾行之会同意。
“你,你不是对我跟他的事,还一直心存芥蒂,怀恨想要报复……”她话音越来越轻。
顾行之往往看她的眼神,都是充满恶意和嘲讽的,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崔樱从前没怎么注意,现在一看,居然是又爱又憎的那种。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崔樱心弦一动,主动避开了顾行之凝视的目光。
她才斩断与贺兰霆的情缘,根本不想再招惹他人,而且她不确定顾行之到底是怎么想的,干脆当做不知情才好。
而且,此一时彼一时,顾行之现在要是对她生出什么不该有的意思,不代表之后还会如此。
毕竟,他还不知道自己怀里贺兰霆的骨肉,等她将这件事说出来,他不震怒才怪。
“你就当刚才的话没提起过。”
顾行之皱眉,他想问为什么,但他一盯着崔樱,崔樱就会回避他的目光。
顾行之郁闷之际,还有点委屈。
他是对她跟贺兰霆厮混偷情的事,心存芥蒂,想要怀恨报复,甚至到现在也放不下,但这不代表他不会改变想法。
没人知道,时日久了,他并没有在报复折磨崔樱后内心感到一丝的痛快,就算有,也越来越不得劲。
他亲眼看着贺兰霆怎么欺负她怎么占有她,更亲眼看着崔樱怎么为了贺兰霆伤心流泪,他心中涌现的更多是愤怒嫉妒,直到前段时日,贺兰霆亲自发怒从他面前带走崔樱,顾行之感觉到自己就好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棍,懵了头之后,才知自己错了。
他所有的报复,不过是把崔樱越推越远而已。
其实早在崔樱主动向他提起要把吉日定下来那天,顾行之是不敢置信又有些荒唐地感到惊喜的。
他站在长廊下踹完柱子,发泄完郁气,事后慢慢回味过来,这么要求的崔樱是在慢慢偏向他。
她为什么要偏向自己,顾行之连原因都懒得去追究,他只是凭着崔樱偏向他的那种感觉,就去向家里提及了亲事。
很早很早之前,在他坚持不与崔樱退亲的时候,这么做是为什么,是恨意多一些,还是不知不觉地喜欢多一些,那时答案就已经呼之欲出了。
匆匆赶来的方守贵撑着伞,凑到立在冷风中的贺兰霆身旁,他开口劝道:“殿下,人走了,天冷伤身,还是回屋吧。”
他想只是一个不喜欢的女子,不应该对太子有多深的影响才对。
而且对方很快就要嫁人了,一个即将成为妇人的女子,更不值得太子念念不舍。
方守贵:“天下美人何其多,殿下要是真难以放手,不若照着她的模样多寻几个,这后院的侍妾,只要殿下想,哪个不是死心塌地的,殿下何须为了一个人……”
贺兰霆深潭一般冻人黑漆的眼眸扫过来,方守贵像被人掐住了喉咙,所有话和动作都卡壳了。
贺兰霆已经忘了自己追出来是为了什么,他如今满眼里,都是崔樱靠着顾行之的胸膛的画影。
他很不舒服,像有一团火,被人浇了酒,愈演愈烈。
他甚至想冷嗤一声,当做算了,但他拔不开脚步,他就死死站在那,一直看着,在等弄清楚自己心里到底什么滋味。
等到方守贵过来,烦人得像吵闹的蚊子一样开腔,贺兰霆觉得自己不用想了。
崔樱不就是为了昏期所以想跟他一刀两断。
所有的源头不就是出现在他那位表弟身上。
顾行之要是死了,崔樱还用得着跟他谈什么吉日不吉日么。
他开始往回走。
一段路之后,腰处有道虚影突然向下坠落,贺兰霆站住,玉佩落地破碎,迸溅开来的清脆声响争鸣入耳。
后面跟着停下脚步的魏科跟方守贵都不约而同地盯着地面,那玉可以说是四分五裂,仿佛暗喻了今日发生的一切,都不可挽回。
眼见气氛越来越紧迫压抑,方守贵赶忙上前,仰头扯着嗓子道:“来人,将此处收拾……”
贺兰霆弯腰下去。
方守贵愣了,最后一个字停留在嘴里。
他亲眼目睹贺兰霆将碎落的残玉,一片片拾起,有一块还飞溅到了路边积蓄的一滩泥水里,贺兰霆也走过去,说他金尊玉贵在底下人心里都是轻的,应当说他就是贵不可言,是他们未来效忠的君王。
贺兰霆做什么在他们眼中都是对的,但不包括他屈尊降贵为了一块碎玉触碰泥水,而弄脏自己的手。
“拿宝盒过来。”
“一块玉,碎了就碎了,就算再怎么修补,也不能用了,殿下,还是弃了,换一块新的吧。”
贺兰霆冰冷地警视他,方守贵慢慢后退两步,“老奴这就去取。”
顾行之将崔樱送回府,他俨然还不想那么快就走。
崔樱颇有耐心地陪他在原地站了会,“你还有什么事吗。”
顾行之似乎还想提“握手言和”那件事,但崔樱一路回来之后就变得对他有防备了,顾行之眼神胡乱瞥着,刚好看到落缤替崔樱拿着的零嘴,于是寻了个并不高明的借口,“你,你最近胃口还好吗,东街的玉华台巷子开了家新的酒楼,还是外邦菜。你想不想去尝尝。”
崔樱其实近来脸上也长出了一点肉,但她本来就瘦,这点肉也就显得她脸皮愈加白润柔嫩。
她本是不想答应的,可她还没有跟顾行之谈自己怀孕的事,顾行之的邀请无疑是个机会。
而且这回跟贺兰霆断了往来,他应当不会再来打扰他们。
崔樱知道自己很卑鄙,但她迟早要嫁过去,眼见腰身一天一天变粗,她是绝对瞒不下去的。
崔樱:“什么时候。”
顾行之见有戏,登时精神一振,“后日,不,明日如何。”
“好。”
崔樱点头,“我进去了,你早些回去吧。”
她在门口告别,身影走远了,顾行之却还在张望。
待到约定见面这日。
崔樱刚到,被落缤扶下车,发觉这来的宾客还不少,但她在门口没见到顾行之,反而只有他身边的随从伏缙在外面等候着。
一见她来就迎上来,“女郎。”
“顾行之呢。”
“郎君提前进去了,在里头等着女郎。”
见到顾行之,崔樱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房里等她来。
在她坐下的片刻间,就已经忍不住往顾行之挂彩的脸上,和受伤的手腕连番看了好几眼,“你这是……?”
崔樱不问还好,一问顾行之好像更加生怒了,要笑不笑的,带着火气,指桑骂槐地道:“意外,有人看我不顺眼,放狗咬我了。”
顾行之昨天回去路上遇袭了,他以为是与他不和的人干的,然而等他派人一查,根本不是这样。
虽然没找到对方来路,但在这个当口想他死的,顾行之灵光一闪就想了出来。
不是那位还能有谁,他震惊之余,激起一身冷汗,还要想对方到底什么意思,是因为崔樱所以打算对他痛下杀手?
顾行之不慌是假的,但他与那个人已经算是闹崩,撕破脸面了,既然贺兰霆不顾及他这个表弟,那他还敬重他那个表兄做什么。
就在隔壁房间,对着窗侧耳倾听的魏科沉默了。
在他身后的桌子边,坐着放狗咬人的正主,对跟随一起来的方守贵淡淡道:“顾行之是你儿子吗你让孤放他一成,还是你想替他死。”
方守贵老脸红了白,白了青,噗通一声跪下,给贺兰霆磕头,“老奴知道殿下心里还有火气,但老奴也是不想殿下铸成大错,不然娘娘那里也不好交代。”
魏科适时地过来解围,“殿下,贵女到了。”
崔樱绝对想不到此时隔壁的房间坐着她最不想看见的人,菜上来,顾行之待她的态度超出了以往了冷淡,对她频繁献着殷勤。
他越是这样,崔樱就越不自在。
她希望顾行之还是正常些,像以往那样就行,这样她待会说出来的话,就不会让她产生过多的愧疚感。
“顾行之。”
“我表姐有孕了。”
出乎意料的,他们异口同声地开口。
崔樱愣住,这件事她昨日在贺兰霆那就已经知道了,却不明白顾行之忽然跟她提这个做什么。
顾行之以为崔樱还不知晓,他带着报复心十分肯定地道:“是我表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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