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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5章

    贺兰霆清冷清贵的身影立在画屏里面,他像雪山上伫立的神木,威严不可侵犯。

    顾行之所说的每句话,都一字不落地传入他的耳中。

    他棱俊的下颔微侧,渗人的眼神朝弯腰同样在偷听的方守贵扫去,嘴唇无声开合,被魏科在心里提炼出来。

    蠢货。

    这肯定骂的不止方守贵一个。

    里面顾行之还在敲着桌子,颇有些恶意地向崔樱卖弄,“你道我之前为何跟你说,我表姐她要离昏,张家为何轻易就拿出一纸和离书,连纠缠都没有。”

    “就是因为他们私通已久,珠胎暗结,所以我表兄才要亲自去接。”

    顾行之依旧在绘声绘色地演着独角戏,崔樱不发一语。

    贺兰霆此时就想看看崔樱到底什么表情,可惜隔着门窗,对此一无所知。

    顾行之:“表姐如今被我表兄安排在一处宅子里养胎,只等腹中孩子生出来,母凭子贵,我表兄就会安排她入府给她名分。”

    他阴阳怪气地笑着道:“我敢向你保证,所说一切都是真的,这事可是他亲口向表姐允诺的。要我说,他们暗通款曲就算了,却还弄出什么奸生子。还算我表姐走运,表兄肯给她一个名分,要是没名没分的奸生子,生出来就该被溺死才对。”

    那边忽然发出响动,好像是崔樱打破了茶杯,顾行之让人进来收拾。

    贺兰霆除了想剥了顾行之的舌头,对他说的其他话都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毕竟顾行之所说的有一半是事实,与其说无所谓顾行之如跳梁小丑般抹黑他,这种情况下他更想听听崔樱什么想法。

    她会怎么想,是在意还是生气,还是会感到嫉妒。

    然而崔樱细声细气,柔腔柔调地询问顾行之,“为什么奸生子就该被溺死。”

    她的反应无论是在贺兰霆还是在顾行之那,都赫然不在意料之中。

    顾行之狠毒了当地道:“所谓奸生子,就是通奸或是被奸淫所生的孩子,地位低下还比不上一家婢妾所出的庶子。庶子的母亲是为人所知过了明路的,其子还有替嫡出卖命的资格,奸生的在当下就如同猪狗畜生相同,遭人唾弃嫌恶。”

    就算是姬妾多如群马的他,也知道弄出孩子的利害,所以当他提起樊懿月怀了贺兰霆的孩子时,不管对方是不是他表姐,他都透露出一种刻薄的不耻。

    崔樱罕见地沉默了。

    顾行之有一刹甚至在想,是不是自己带有恶意说出来的话太重了,以至于让崔樱感到害怕。

    但他觉得自己没说错,奸生子这种事在世家里都是共通而不耻的,崔樱生于后宅应该很清楚才对,孩子一生下来就溺死对他才是最好的归宿。

    不然长大成人后顶着这样的身份,活的猪狗不如的,还不如一开始就死了算了。

    他转移话题,“你难道不生气我表姐跟表兄有了个孩子?”

    崔樱很薄情地道:“他们私下一直有往来,既没断过,又旧情难忘,会有孩子不是理所当然的事?除非是他那里有疾,不能人道……但我清楚,他在榻上也是骁勇善战之人。”

    顾行之:“……”

    贺兰霆:“……”

    是真很难想到崔樱竟然会这么说,后面那句似是而非,到底是夸还是贬的话一下刺激了两个人。

    贺兰霆眉峰疏拢,觉得前半句不舒坦,后半句带点莫名其妙的慰贴。

    总之就是卡在当中,滋味不上不下。

    顾行之更是难以控制地生出些许攀比之心,“我也不差的,我一夜能御数女。”

    崔樱面容有一瞬间僵硬。

    她深吸了口气,“……我不关心这个。”

    顾行之闹了,“为何不关心,你我不久就要成为夫妻,难道还不让我碰你?”

    屋内顷刻寂静消音。

    随着沉默过久,贺兰霆不由得抬手按在了隔断的门框上。

    崔樱与顾行之愕然对视。

    他应该想了很久,所以才会轻易说出这么露骨轻浮的心里话。

    崔樱还没那么容易就接受一个男子的求欢,哪怕对方就将变成她名义上真正的丈夫,上回抱着勾引的心思,是想借顾行之给肚里的孩子一个名分。

    可这回他口口声声说“奸生子就该被溺死”,崔樱哪里还敢对他说出自己怀孕的事。

    她肚里的孩子,可不像樊懿月一样,在贺兰霆那过了明路,是妥妥的“奸生子”才对。

    没有所求,就没有想出卖自己的想法。

    尤其在他说自己一夜能御数女后,崔樱想起他养在后宅的那对肖似她的双姝,心中就感到一阵不适,所以她与跟顾行之欢爱的一点心思都没有。

    但是,她最后又犹豫了。

    既没办法告诉顾行之,自己跟樊懿月同样怀了他表兄的骨肉,那该怎么保全肚中的孩子。

    那就只能……以假乱真了。

    趁着月份还早,她若是在出嫁前跟顾行之有了肌肤之亲,是不是就可以充作是顾行之的血脉。

    这想法,她好卑鄙,她竟已经算计到这种地步了。

    顾行之怔然地看着忽然捂嘴轻笑起来的崔樱,他恍惚问:“我说了什么让你觉得好笑的话。”他不就是问她给不给他碰。

    崔樱笑声里透着一丝凄然,她好像破釜沉舟下定决心般。

    贺兰霆听见崔樱道:“……你在说什么傻话。既然成了夫妻,不做夫妻之间的事,难道还要做夫妻以外的?”

    她向来是很会撩拨人的女子,在他的调教下,只要她想,谁都会轻易上钩。

    真有意思。

    她把从他这学来的,向他施展过的妩媚、风情,统统用在了别的男子身上,而这样的崔樱,用不了多久就能让顾行之变得宛如一条发情的畜生,趴在她脚边不停地嗅围着她团团转。

    这就是她接受顾行之示好的意图,这就是迫不及待对别人投怀送抱的目的。

    她很好,却难免令他不虞生气。

    顾行之像是被崔樱那句接连出现三次的“夫妻”给驯服催眠住了,他后面根本没有再提自己与其他女子的情事,他犯了很蠢的错误,好在崔樱并未追究。

    不,应当说崔樱后面根本不再提有关他们成亲后的事,顾行之兴奋的血液却一直冷静不下来。

    他显得有些许亢奋,崔樱却开始端着了,她本身就是矜持守旧的女郎,在没遇上贺兰霆之前,做事说话举手投足都一板一眼的。

    如今她即使安安静静地坐在那,什么不说也不做,就自有一股柔柔弱弱让人挪不开眼的韵味在。

    顾行之默默换了个位置,他靠近崔樱,见崔樱没有露出抗拒的神色,便坐在了她的身旁,“你尝尝这个。”

    他那种天然风流浪子的体贴行径派上了用场。

    魏科眼神征询贺兰霆,是否这时该冲进去,像上回一样阻拦他们有更多接触。

    隔壁房里杯酒交错,不断发出来的推杯换盏的清脆声响,搭配着一男一女清亮温柔的嗓音,仿佛成了一首动人的曲子。

    然而这声音在窃听者耳中,却不一定喜欢。

    崔樱默认且接受了顾行之对她的殷勤。

    酒她喝了个微醺,走出门时拿帕子沾了沾唇,还有一股很淡的醇香的酒气。

    隔壁的门在刹那间打开,里面走出来一行人。

    当看见贺兰霆的身影时,崔樱脑子里一片混沌,她想难道他从刚才起就一直在他们隔壁吗,她跟顾行之所有说的话有没有传到他那去。

    顾行之像是也很诧异,下一刻近乎咬牙切齿地站在她身后低骂了句,“阴魂不散。”

    但这回已经算好的了,至少贺兰霆愿意等他们宾主尽欢后才出现,而不是像上回一样一脚将门踹开让所有人都难堪。

    在贺兰霆走近后,他们二人还要行礼。

    崔樱还在回想这顿饭自己有没有说错什么话,有没有暴露自己有孕的秘密,就见贺兰霆抬手向她递来了什么东西。

    崔樱没伸手接,贺兰霆便当着她的面打开了。

    盒子里躺着好几块残缺了的玉片。

    贺兰霆低沉稳重的声音莫名透着一丝告状般的委屈,“昨日你一走,它就摔碎了。”

    “他们不让孤捡,孤还是将它一块一块找了回来。”崔樱顺着贺兰霆不悦的眼风,看到了身躯肥胖有心想要隐藏存在感的方守贵,对方腆着张老脸很不好意思地朝她点头,讨好地笑了笑。

    贺兰霆面无表情,他浓黑的眼神总是像一把尖刀,只有落在崔樱身上时才套上刀鞘,“怎么办,崔樱。”

    他掂了掂手里的盒子,似求助又似命令,淡淡道:“帮孤把它补好,孤还想留它做个纪念。”

    崔樱接过,“我不是玉匠,这种活殿下应该吩咐对的人去做。”

    盒子是珍贵的黑檀木所制,贺兰霆拿得轻巧,于崔樱来说略显沉重,还有些分量。

    她双手捧着,抿唇微笑了下,在贺兰霆瞬息察觉有异的眼神中,失手让盒子连带里头的碎玉掉落在地。

    魏科跟方守贵欲要去捡时,崔樱直接将盒子一起踢开,众人看她的目光骇然而震惊。

    崔樱端庄矜持地对贺兰霆建议道:“殿下,自古以来“玉碎”是不祥之兆,玉佩碎了就碎了,何必执着于那一枚。不吉利,不若换一块戴。”

    “崔樱。”

    贺兰霆的声音已彰显出他此刻的不满了。

    崔樱垂眸盯着碎片残缺的口子,轻轻嗤笑了声,自顾自地说:“已经摔成这样了,满是缺口,真的有巧夺天工的玉匠能将它修补好吗。”

    崔樱一走,错愕中的顾行之满脸匪夷地扫了眼地上,他来不及细想要不要挑衅表兄一句,触及贺兰霆此时同样怔然沉默的脸色,竟觉得已经用不着他去奚落了。

    顾行之追着崔樱的背影下楼去。

    贺兰霆目送他们,一动不动的样子显得略微僵直。

    方守贵将东西都拾起来,重新捧着盒子来到他背后时,正犹豫要不要宽慰或是替贺兰霆咒骂两句治个罪什么的,就听贺兰霆问:“你们谁见过她这幅样子。”

    没有,魏科没有,方守贵更不曾见过。

    贺兰霆拍打着围栏,“让她修补玉佩很为难吗,她难道不明白孤不介意什么‘不祥之兆’。”

    玉佩本就是贺兰霆用来顺理成章接近崔樱的借口,如今这个借口不管用了,被她弃之如敝履,他与她之间还有什么东西能维系。

    当意识到几乎没有时,贺兰霆漠然拧眉的容色变得有些空。

    “女郎,火盆不能再添了,再添这屋内就要成打铁铺了。”婢女端着热汤踏进屋内,浑身寒意退去不久,她便觉得这屋内闷热得慌。

    唯独床榻上,正在对盆呕吐的樊懿月停下来,眼睛大的悚然,怒视了婢女一眼。

    漱口之后,樊懿月靠着枕头厌恶地扫过婢女送来的汤药,“太子呢,他又不来?你们到底有没有见到他的人,我说过,别轻易就被他身边的魏科糊弄过去,他只不过是个不足为道的小官,你们听他的作甚?”

    “他说太子没空就没空?巧玉呢,我平日怎么教她的,让她学聪明些,找些借口会不会。”

    “再去找太子,就说肚里这孩子有保不住的迹象,今日我就要见到他,否则到了明日,就是一尸两命。”

    樊懿月威胁的话声从屋内传到屋外。

    贺兰霆立在庭院里,被训得敢怒不敢言的婢女抬头就看到他与魏科等下属的身影,瞬间噤若寒蝉。

    “殿……”

    贺兰霆挥手让她退下。

    樊懿月不知贺兰霆来了多久,但多的是惊喜胜于担心,她仿佛忘了在贺兰霆进来之前自己是怎么训斥婢女的,到了贺兰霆的面前藏起了尖酸刻薄的嘴脸。

    樊懿月:“曦神,你瞧我如今的肚子,月份越来越大,再过几个月就要临盆了,是不是该早日给这孩子准备个名字。还有这宅子,我总觉得阴冷潮湿的厉害,住不太习惯,能不能另外再给我安排个住处。当然,我也不是急着要进府,只是太想离你近一些,能时常见到你就好了,哪怕是歇在你府里的偏房都是可以的。”

    就像樊懿月说的那样,她觉得这宅子阴冷,所以她房里已经摆了有不下十个火盆了,即使开了窗还是让人感到热。

    贺兰霆本身阳气充沛,是个火力很旺的人,短短片刻间他的掌心就都微微出汗了。

    樊懿月安静下来,眼神有些怪异地看向坐在一旁,拿着帕子漫不经心擦着手掌的贺兰霆,他表现得太云淡风轻了些,让樊懿月不安地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在听她说话。

    “阿姐。”

    贺兰霆:“你肚里的孩子叫什么名字,该由孩子的生身父亲来定,孤帮不了你,孤也没有兴致替别人的骨肉取名。”

    樊懿月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她恍惚以为贺兰霆是在说笑。“曦神,你在说什么,从我查出有孕那天起,这孩子我本是不想要的,不是你说要留下来的吗。你替他取了名,他日后就能认你为义父……”

    贺兰霆:“是孤说的没错。”

    “你身子弱,经不起堕掉孩子的苦,所以孤让人帮你养胎,这么做也是为了替阿姐你保命,你应该清楚才对。”

    床榻前的火盆燃久了,晃动着一层透明的薄薄的膜,贺兰霆今天像是心情很不好,轻挑的眉梢都在扎人,他冷眼道:“但是孤为何要当别人孩子的父亲,还是孤日后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樊懿月弱声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现在是真的后悔怀上这个孽种,她与张嵩墨没离昏前肚子悄无声息,结果一离昏就被诊出身孕。

    有了身孕,她还怎么与贺兰霆更进一步,她本是有意要给自己开个处方将孩子悄无声息的处理掉的,结果就遇到贺兰霆说不介意她有身孕,让她安心养胎。

    樊懿月不傻,怎么可能真的有男子不介意心仪的女子怀有别人的骨肉呢?

    除非对方不喜欢她。

    可说这话的是贺兰霆,他给了她好些错觉,以为他真不介意。

    然而樊懿月私底下还是有通过其他手段想要弄掉孩子,结果身边伺候她的人换了,连她自己开的处方也变了。

    一问起,下面人都说是太子吩咐的,让樊懿月她别再想这些歪门邪道,保胎要紧。

    而今樊懿月离了昏,她又不是真正的顾家人,也就不适合留在顾府,住的是贺兰霆安排给她的宅子,人手也是对方的,她想做什么都难上加难,在围困之下,不得不接受了这样束手束脚的事实。

    同样安抚自己,贺兰霆是真的在为她打算。

    前几次,贺兰霆都有来探望她,来的到是挺勤的,他们相处气氛也不错,樊懿月也就打消了心里的疑云。

    但这回明显与前几次都不一样,他像是受了什么人的气,跑到她这发来了。

    樊懿月自从有孕后就不曾出过门,更打听不到外面的消息,也就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如今最在意的是贺兰霆对她的态度,一有变化就禁不住恐慌。

    她蹙眉侧过身,飞快捂住嘴,发出干呕的声音。

    守在附近的婢女很快过来端盆子给她,樊懿月余光瞥着贺兰霆的动静,见他起身以为他就要走了,结果贺兰霆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此时反胃要吐的模样,眉宇间涌上一丝奇异的疑惑。

    在樊懿月身上,他看到了与崔樱相似的反应。

    只是相较于前者,崔樱表现得微乎其微,这让贺兰霆思绪凝滞了片刻。

    他与崔樱的欢爱很多时候都会达到一个狂乱的地步,事后也不曾像宫中一样,让人专门端一碗避子的汤药到崔樱面前逼她喝,毕竟崔樱不是宫里人,更不是什么一般嫔妃。

    她与他不过是各取所需,还用不到那一套。

    而且是药三分毒,御医开的方子不管再温和,都会有伤母体,贺兰霆曾经就否决过。

    后来下面人便提议用药膳改之,虽然同样是药,却能避免危害,美中不足的就是药效不如正经汤药,对避孕有许多影响。

    不过崔樱体寒,不是轻易有孕的体质,以此调和也能起到作用。

    贺兰霆挥去脑中那道古怪的念头,转身要走。

    “曦神。”

    贺兰霆脚步不停,他擦过手的墨青色手帕坠入火盆,惊起一圈滋滋作响的火星子,什么也没说身影消失在门口。

    若樊懿月不想要肚里的孩子,他不介意让人帮她提前将孩子生出来,反正如今月份也大了,生下来再送还给张家。

    顾行之有一件事没说对。

    侧妃之位不属于樊懿月,他只是不经意提了一句,不想樊懿月当了真,也只有这么说,对方才会好好吃药不闹着寻死觅活。

    至于生下孩子后,身份变得低微的阿姐要进谁的府做哪家的妾,那都是顾家大母、大伯母她们该决定的事。

    他是念旧情,但不代表他长情,更不代表他喜欢被旧情算计,玩弄人心的把戏背后,往往承载着上位者灭顶之灾的怒火。

    只是不曾想,他未同崔樱说过这些,她便一直斤斤计较着,为此和他生了嫌隙彻底闹崩了。

    回去的时候,崔樱半路下了马车,立在城内河岸边站了好一会,才挺过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顾行之走过来欲言又止。

    他想不到崔樱刚才做得那么绝,竟丝毫不给贺兰霆面子,丢了东西就走。

    顾行之:“你哪处不舒服,是不是今日的吃食不好,不合你口味。”

    崔樱以前想过,要是顾行之对她有对他情人的半分温柔,会是什么样子。

    如今风水轮流转,她竟在自己身上,看到了顾行之待她的体贴,可她再也生不出一丝欣喜,甚至连顾行之伸手想要触碰贴在她脸颊上的一缕发丝,都感觉不到赧然羞涩之意。

    她倏地搭上那只手,直视顾行之讶异闪烁着的眼神,拢着他的手贴上自己的脸。“我有些冷。”

    顾行之摸上去,崔樱的脸颊确实凉凉的。

    但他还咽了咽唾沫,并非是因为那点凉意,而是他看到了崔樱眼中的风情与暗示,崔樱软软的语调像只拨弄琴弦的手,滑过他的耳畔,“我是说,我身子有些冷。”

    顾行之不是未经人事的男子,他几乎刹那间明白了崔樱话里的含义。

    他看似镇定,嘴唇却抖了抖。

    “那我该怎么帮你。”

    “随你的意。”

    顾行之提到的樊懿月怀孕的事,和贺兰霆带来的插曲,警醒了崔樱。

    她要是想安然无恙地生下这个孩子,保他万无一失,就须得尽快过了明路。

    在顾行之提议,要不要去他的私宅坐一坐时,崔樱在落缤含有隐忧的目光中答应了。

    “对不住。”

    风里飘来崔樱的呢喃。

    走在前方的顾行之没听太清,他困惑地回头,“什么。”

    崔樱低头看着路面,像是在注意脚下的青石砖,顾行之纳闷崔樱为什么要跟他说对不住之余,顺理成章地以为是他听岔了。

    崔樱在顾行之的私宅待了有近两个时辰才出来。

    冬日的天色不到傍晚就黑了,适逢张幽从另一条巷道里出来,他单独一人迷路了,又没带下属,看见崔樱时正有几分喜色。

    然而在顾行之衣衫不整地出现在崔樱身后时,他呆立住了,忘了上前招呼的事。

    除了顾行之私宅门口亮着灯笼,其余地方和寻常一样,昏暗模糊。

    崔樱的马车路过他,都没发现墙的跟前还有一道隐藏于阴影里的黑影。

    “张大人。”

    方守贵爬到树上跟带着公事前来商议的张幽问好,寒风吹得他脸上像刷了一层红漆。

    张幽迟疑,“方总管这是……”

    不远处传来犬吠声,方守贵身形惊惶颤抖,哭丧着脸道:“张大人,您行行好,替奴在太子跟前美言几句,老奴以后真的再也不敢多事了。”

    魏科用食指吹了两声口哨,把手头牵的两条正在流涎的猎犬交给身后的侍卫。

    他看了眼面如菜色的老东西,走过去对张幽道:“他得罪了太子,你不用管他。”

    “太子在何处。”

    “工匠房。”

    面对张幽古怪的视线,在旁负手观摩玉匠干活的贺兰霆显得独树一帜。

    “殿下在看什么。”

    “你不是都看见了。”

    事情张幽都已经听魏科说了,为了修补碎掉的玉佩,贺兰霆专门命匠人到府里,还特意辟了间屋子出来。

    张幽:“若没弄错的话,桌上那些碎玉,原本是崔娘子送给殿下的吧。”

    贺兰霆:“你想说什么。”

    张幽:“殿下可有听过破镜难重圆的典故,臣认为崔娘子说的话亦不错,玉碎了,就该换新的。”

    贺兰霆终于侧目,威赫的气势从他挺拔的身姿上朝张幽扑面袭来。

    话里有话的张幽拱手做了个臣服的姿势,“要是殿下为了感怀崔娘子赠玉的心意,难道不应该亲自动手才能彰显殿下对此物的看重吗。既然没有,也就是说殿下对崔娘子不过区区如此,佳人虽难得,却不代表佳人再难有。”

    他在暗示贺兰霆放手。

    贺兰霆盯了他半晌,“孤不会。”

    “孤不擅此道,明白了吗。”

    贺兰霆只差将“不心灵手巧”横批五个大字刻在文弱书生气很重,充满浪漫情怀的张幽脑门上。

    第96章

    书房。

    张幽从长袖中掏出一封信,“这灵州传来的,请殿下过目。”

    崔珣在信上回禀了贺兰霆有关灵州的局势,那里不是什么富庶之地,民贵之间早就有过争端不和,灵州有寒门学堂,也有世家书院,只是世家书院是为了向上输送人才,寒门学堂的学子出来也是为世家做牛做马。

    而今有了崔珣在背后搅混水,鼓动支持寒门子弟与世家子弟针锋相对,已经接连引发了好几起声势浩大的争端,时刻挑拨着庶民以及世家的情绪。

    日前终于有一件事逼得世家跳脚了。

    起因是一个小户人家的妇人,吊死在灵州一个大户人家的郎君房里,那妇人家里来闹,对方本想用钱财摆平,不想有寒门学子大做文章。

    说而今世道不公,世家欺压黎民百姓,不认错也罢,还要反口诬赖是小户人家的妇人行为不端。

    这于当前本是件可以糊弄过去的事,但崔珣怎么可能放任这么好的机会。

    他隐藏在其中广出钱财又坐镇谋划,现下灵州地界上的庶民子弟群情激奋已经有了意图起义的迹象。

    不怕事端不够多,就怕雷声大雨点小,要让世家摆平不了,才有皇室出来维持公道的余地。

    等谈到口干舌燥,快到尾声时,张幽喝完茶水将杯子推开,“还有一事,是崔郎君拜托臣的,他想臣代他一问,立春前,能否请殿下准许他回京一趟……”

    “人生大事,得此一回,所以他不想错过他妹妹成亲的日子,希望亲自送她一程。”

    气氛静默。

    贺兰霆手肘杵着案几,下巴搭在交错的十指上面,像没听见般无动于衷。

    “殿下,属下有事要禀。”

    门口光影一暗,魏科快步走到贺兰霆身旁耳语了几句,对方眉梢动了动,气息在瞬息间以给人不好的预感,似晚来疾风,乌云罩顶先袭上心头。

    顾行之下了值都要走了,适才听见外面有人称太子尊驾来了,是来巡视的。

    “将近半年内的刑事卷宗搬出来,给户部的大人审阅。”

    比他位高一品的少卿传令下去,“殿下这边请,这位是……”

    顾行之未语先笑,他不是很意外的,甚至略带轻佻挑衅地对上贺兰霆如一潭黑水的眼睛,“少卿大人不必客套了,都是老熟人,殿下岂会不认识我。未曾远迎,表兄不会怪罪我吧?”

    少卿带人离开后,房门关上,顾行之不再维持虚假的笑脸,不用贺兰霆开口,他就已经猜出他来找他的目的。

    “昨日表兄你与我们分开后,崔樱就去了我的住处。”

    顾行之扯开衣襟给他看,“是她自己主动提出的,你看,这块红痕就是她弄出来的。”

    他在盯着贺兰霆确定他看清脖子上的痕迹后,理了理衣襟,略有几分回味无穷的道:“真的,我也算阅女无数,不想她滋味那么好,幸得殿下调教有功,唯一遗憾的是,要是知道她能这么受用,我应该早些对她出手的。”

    “如今也为时不晚,等她进了顾家的门,以后就能与我日夜不歇……”

    顾行之话语一顿,他倒在地上抱着狠狠吃痛的腹部,对蹬了他一脚的贺兰霆投去愤恨的眼神。

    “表兄这是做什么。”

    他好笑道:“我所说的,都是与我未过门妻子的事,表兄怎么恼了,这么生气。”

    贺兰霆:“你是不是以为,有皇后护着你孤就不能动你分毫。”

    顾行之睁大眼,像是恍然大悟般道:“难道不是?殿下这么气急败坏,是因为嫉妒臣碰了崔樱吗。”

    “你可还记得你的官位是拿她来换的。”

    贺兰霆从他的衣角踩上去,“阿行,孤不想三翻四次跟你提这件丑事,但你言而无信,孤”

    顾行之猛然抓住贺兰霆的鞋履,他像是做了个决定,“那我不要了。”

    贺兰霆看他的眼神从惊疑到沉思。

    他的脸色随着顾行之的话语越来越冷漠,“我后悔了,表兄,我不想拿她去换了,你放过她,也放过我吧。”

    “官位我不要了,你把她还给我,别再缠着她了行吗。”

    贺兰霆很多时候对顾行之的脾性了如指掌,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什么性格都一清二楚。

    这根本不像是他能说出来的话,他会为了一个女子轻易放弃到手的权利?

    贺兰霆:“这么珍惜她,当初做什么去了。”

    顾行之听他提起当初,就跟翻旧账般想起自己做出来的烂事,他脸上闪过难堪,或许还有那么一点愧疚。

    但这都不是贺兰霆想听到的理由,他觉得顾行之说的都是无稽之谈。

    “我知道我以前是待她不好,但人难道不能有悔过之心吗,我如今对她也上了心,崔樱她愿意嫁给我,就证明她对我也有几分心意,你何必再拆散我们。”

    最后那半句话顾行之几乎是用吼的说出来的。

    不知道是哪个字激怒了贺兰霆,他话音越发云淡风轻,气势就越清冷凌厉,“心意?你也值得她对你有心意?从孤跟她在顾家别院亲耳听见你跟其他女子寻欢起,她对你的就只有恶心。”

    当顾行之从贺兰霆口中,听闻他跟崔樱一起发生的事,他觉得自己仿佛被他们排斥在外,因为所有的一切他都不曾与崔樱经历过。

    “你知道她其实是有多忠贞的一个人吗。”

    “你知道她有多期望孤回予她同样的心意吗。”

    “你知道她在崔家的省思室被她阿翁逼问的时候,她还在执着于对孤的情意吗。”

    “她看你一眼你就觉得那是对你的心意,那孤算什么,”贺兰霆冷淡而嫌恶地扫过处于震惊状态的顾行之身上,“你太自不量力了阿行,她只多当你是条狗,赏你一根骨头你便觉得欢欣鼓舞。”

    可笑顾行之还认为自己跟崔樱多情比金坚一样,好似他才是那个棒打鸳鸯的恶人。

    “你知道什么……”

    “你是不是自以为很了解她,她那个人,眼里容不得沙子,看似软弱,实则最独最绝。谁对不起她一点,得拿千百倍去还,你想想自己做过多少事,你还得起吗。”

    贺兰霆突然的一腔话将顾行之说愣在原地,他尴尬困窘想反驳翻遍脑海却好似无从下口。

    半晌,他恼羞成怒,“那你呢,你跟表姐的事不也叫她伤了心,你凭什么指责我。”

    “那是孤与她的事,跟你无关。”

    贺兰霆眉梢挑动,似是忍耐地闭了闭眼,“说说吧,昨日你是怎么玷污她的。”

    他不信崔樱真的让顾行之碰了,但他还是想从顾行之嘴里听到能暂时安抚他躁郁心烦的真话。

    片刻,顾行之眼睁睁地看着贺兰霆把鞋履从他衣角挪开,他正欲外走。

    “表兄!”

    他心生一种不妙的危机感,好像今日不拦住他,就会后悔一辈子。

    贺兰霆立在门后,修长沉默的身影像一笔浓墨,长此往后让顾行之想起都如鲠在喉。

    他倏忽请求,“别为难她,我知道你对顾家不满已久,天下大势所趋,哪有外戚骑在帝王储君头上作威作福。”

    “你也不傻。”

    顾行之神色晦暗,他想讥笑一句,发现自己毫无力气。“早有迹象了,只是都未曾当过真。”

    他从地上起来,“表兄,我是真心求你,真的,这回我知道错了,我以前不该那么对她。你跟她算了吧,本就身份不合不是吗?你让我们今后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从今往后,你我是君是君,臣是臣。我也会劝阿翁父亲收敛些,别再勾结文臣做些上面不喜欢的事。”

    顾行之自认为态度诚恳,然而贺兰霆头也不回地道:“人微言轻,你有什么资格让孤罢手,既然你没动她,孤暂且留你一命。”

    顾行之:“……”

    贺兰霆身影消失后,顾行之停顿半晌,脚步跨过门槛飞快追出去。

    “顾大人这是去哪。”

    背后有人捧着一沓卷宗盯着他,以前同为伴读的王石巍道:“有些不明白的地方,还需要向顾大人请教。”

    顾行之烦躁地咆哮,“王石巍,什么时辰了懂不懂,你明日再来,今日就不要烦我。”

    王石巍转身,冷嗖嗖地道:“那就且看你能不能出这道门吧。”

    很快,顾行之被涌入的侍卫们一步步逼退回来,他们义正言辞地请他回去,必须忙完了公事才行,否则他不能离开这里。

    因为这是太子下的命令。

    皇权,又是皇权,顾行之被逼得恨意彻骨,几乎嚼穿龈血。

    崔樱没想到会收到贺兰妙容的小花笺。

    她交好的人里面,陈瑶光算一个,其次就是贺兰妙容了。

    但陈瑶光跟她一样,她跟高瑾沣成了,都在忙于昏事,不太得闲。

    而贺兰妙容,她去了灵州,崔樱知道她对崔珣有意,一开始只不过当做是玩笑话而已,却不想她竟悄无声息地跟了过去。

    虽然话里没有提及崔珣,但崔樱多半猜到,她是为了兄长才以游历之由出走的。

    姻缘难定,崔樱自身感情都没勘破,就更难以管束其他人的事了。

    是以,当贺兰妙容说说自己从灵州回来了,要替崔珣捎来了一些东西给崔樱,请她到公主府一聚时,崔樱没有丝毫怀疑。

    她不懂一个人有所图谋的时候,手段会无奇不用,最卑鄙的就是这种,明知对方不像见自己,还是会用他人的名义将想见的人约出来。

    崔樱天真地以为,真是贺兰妙容要见她。

    而且,崔珣的名字对崔樱有着独一无二的吸引力,她没有多想就让人准备了马车。

    那是她兄长,就是要她赴死都能见的人。

    只是不巧,她在路过庭院时,还碰到了余氏,“这个时辰了,怎么还出门去。”

    崔樱让落缤将花笺呈给她,“是公主相请,大母,我去去就回。”她有些迫不及待,如果说这世上最重要的人有几个,她阿翁、大母首当其中,崔珣必然赫赫在列。

    余氏看过,这花笺十分正常,就是普通女儿家的来信,所以她没有怀疑太多,就默许了这件事。

    只是崔樱走了两步,她又忽然将她叫住。

    “站住。”

    崔樱平静地回头,余氏对崔樱怀里揣着的手炉多看了两眼,又帮她理了理披风的毛领,“这天色我看路上怕是会遇到风雪,你早去早回,路上小心。”

    崔樱点头答应。

    要是她知道这背后有贺兰霆的手笔,就是打死她,今日也不会来的。

    等到了贺兰妙容的公主府,侍女将她引到暖阁里坐下后,然后就再没有出现过。

    崔樱等了又等,不祥的预感让她忍不住起身,门外有人朝暖阁走了过来,脚步沉稳,厚实有力,仿佛踩的不是地,而是惶惶不安的人心。

    “是你。”贺兰霆高大的身影映入眼底,崔樱眸中的讶异慢慢消散,她带着一丝被戏耍了的不满,愠恚地道:“殿下好歹也是一国储君,何必对一届臣妇纠缠不清。”

    她那鄙薄的神情,防备的身姿,像极了一个贞洁烈妇。

    贺兰霆看得最多的,也是她贞烈的一面。

    他在崔樱闪躲朝他克制不住挥巴掌那一瞬间,猛然扣住她的手,就像当初居高临下命令她讨好自己的那一刻般,沉声道:“你算什么臣妇,你有过几个男子,这么大口气,也不怕得罪孤。”

    他说得很严重,然而脸色根本没有半点薄怒的迹象。

    贺兰霆:“学会打人了。你当孤是顾行之那种货色,崔樱,普天之下你看看能动孤的有几个。”

    崔樱被糗得一阵面红耳赤,她对上顾行之自觉有五分胜算,但若是换成油盐不进的贺兰霆,那是撒泼怎么闹都不可能的薄情人。

    “你用贺兰妙容的名义把我骗过来,你安的什么心。”

    崔樱恼怒,“你我难道就不能好聚好散,缘尽至此。”她感觉到贺兰霆的手摸上了她的腰,于是尽可能地挣扎闪躲,“别碰我!”

    她胡乱动着,掌风竟不小心扇到了贺兰霆的半边嘴皮。

    打脸是极其伤自尊的,顾行之是个软骨头,但贺兰霆不是。

    他能被定为继任者,就代表他天性无人比拟,所以他对崔樱,也跟顾行之对她的方式不同,他是征服,是挞伐,崔樱于他来说像是一块无法舍弃的疆土。

    旁人占据,他不甘心,疆土不服,他必然要征服彻底。

    所以当崔樱打了他那一下后,贺兰霆直接将她调转了个方向,以欺凌的姿势,将压着她在屋内的燕几上,在侍女听闻动静想要进来时,呵斥让她们滚远些。

    “不让孤碰,怎么,这么烈?”

    他在崔樱耳垂上咬磨出一口牙印,“孤听闻昨晚你去顾行之私宅了,如何,是他骁勇,还是孤骁勇。”

    崔樱撑着双手抵抗他,“自然是他,你忘了,他可是一夜能御数女,你……”

    贺兰霆扳过她的脸,让崔樱凝视他的眉眼,“那怎么办,孤从始至终只有你。”

    第97章

    崔樱下意识掀唇笑说:“只有我?你怎么只有我?樊娘子呢?新来的侍妾呢?怎么,是不是她们侍候得你不满意,所以殿下就想起我来了。他人之妇的滋味,肯定比一般人要好吧,可惜樊娘子太傻,竟然真的离了昏,她难道不知道男子心里想的都是,轻易得到的不想要,想要的却得不到。”

    像以前的顾行之,像现在的贺兰霆,都是如此。

    前者花开时他不懂欣赏,花后来被人采摘到了别人手里,他开始悔了。

    而后者欣赏也好喜欢也好,他什么都懂,可就是越懂就越喜欢冷眼旁观,等到山崩地裂来不及了,他才被逼得有一丝松动然后幡然醒悟。

    崔樱话说得难听又冒犯,可也不是没有她的道理。

    贺兰霆黑黢的眼神多了些微的冷凌,不是因为崔樱勘破了世间男子对女子情爱上的态度,而是她不信任他。

    提到的樊懿月、侍妾,都将他贬低成顾行之那类人。

    她以为他是不挑剔的,她以为他是谁都会碰的,实则不然。

    贺兰霆:“孤不止惦念你的身子。”

    崔樱的身体对他来说,就像她的一眉一眼,对贺兰霆都有种别样的引力。

    但不做那种事好像也没有要紧,反倒是,因为和他交欢的人是崔樱,所以在这种事情上才会对她渴求。

    他喜欢支配,崔樱更喜欢甚至习惯于被支配,他们在这方面向来就很和谐交融。

    放不开手,自然是因为在意,然后才会有三番两次的故作靠近。

    他觉得自己态度已经明确到了这种地步,崔樱应当能感受得出来才对,所以没必要说什么他是舍不得没她伺候才纠缠不清的。

    是在瞧不起她自己,也是在贬低他。

    “跟孤修好吧崔樱,阿姐的事另有隐情,侍妾也是幌子,孤没碰其他人。”贺兰霆难得放软了姿态,反握住崔樱掰他手指头的手腕,贴在侧脸上鼻尖嗅了嗅。

    就算他这么说,崔樱也只是眼皮略感危险地跳了跳,然后想到修好以后呢,能做什么,继续跟他背着人私会偷情?

    崔樱麻木道:“我要嫁人了。殿下还想我不嫁了不成?”她似乎把自己都说笑了。

    贺兰霆没说话。

    崔樱诧异的看过来,她不过随意一说,他难道还当了真,这可不像他。

    既然贺兰霆能说出刚才那句话,很多事情他自然是有想过的。

    昏期这么近了,陡然叫停的确是件匪夷所思的大事,影响太深了,崔樱想都不敢想,然而不为人知的是,别人不敢的贺兰霆却没有不敢。

    要考虑的利益损失太多,只有值不值得他那么去做。

    显然崔樱是值得的,他没那么快回答她,而是跟她说了件事。“你知道,历来太子妃的人选都是由皇后拟定的,你与顾行之定了亲,就不会再出现在人选名单里。”

    “但你若答应跟顾行之的昏事作罢,”贺兰霆幽幽地盯着崔樱,道:“孤会让人将你的名字写上去,只是,你要清楚,是赐封太子妃还是侧妃,是由皇后圣人决议的,孤轻易不会插手。无论结果如何,孤都希望你考量好,不要辜负孤对你的心意。”

    他会为了崔樱,摆平崔家跟顾家的干扰,让她名正言顺的入府,他也会应允对她明媒正娶。

    若不是被封为太子妃,他还会让她以太子妃的等级品阶嫁过去。

    因为贺兰霆清楚,崔樱绝不会是太子妃的人选,他为她破了例,就证明他在意她,而一个臣子的未婚妻,要是摇身一变成了太子的妇人,那是会引起轩然大波的。

    不说皇后跟圣人,宗亲们和御使们先反对。

    但无论怎么样,贺兰霆都有了计较,他当然不会亏待她的。

    崔樱听了个愣怔。

    贺兰霆这些话,就像给了她一个机会,让她自己选,可是结果如何,就要凭她自个儿的运气了。

    他好大方,好恩赐,好英明,好一个心意。

    他期望自己答应,在她快要嫁人的时候,期望自己毁昏。

    他是想让她证明,她有没有那个胆量,还是想让她证明,她为了他还能做到哪种程度。

    诚然,这个机会对她肚子里的孩子无疑是最好的出路,这样她就不用整日胆战心惊,害怕暴露自己未昏有孕的事实。

    可她张了张嘴,真正要说点什么的时候,或者说可以考虑的时候,她却张不开嘴。

    她就像昨日跟顾行之到了房里,坐在榻上就要解了衣服欲行好事一样,过不去心里那关。

    数一数,这么久以来,她对得起崔家,对得起父亲,对得起任何人,却对不起她自己。

    如果贺兰霆换种方式,不顾一切地对她说,无论如何都会让她嫁过去做太子妃,她或许会昏头转向片刻,说不定还会答应。

    因为她会因此看到贺兰霆义无反顾的诚意和尊重。

    但是贺兰霆没有,他连表达心意都充满了不确定的算计,他心不诚,他就是自私的本性,他哪怕别人对不起他三分,他吃了亏,认下了,也要连本带利的找回去。

    太可怕了,他永远是自我的深渊。

    “你不纯粹。”

    在很长时间压抑的沉默里,崔樱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只是……难得遇到我这样一个,一个敢对你说‘不’拒绝你的女子,你新鲜着,因为有人与你争抢,你觉得不甘了在意了。可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却不愿意真正地,真正地拿出你全部的情意出来尊重我。你在保留什么?你觉得你那点施舍给我的情意,就能抵得过我的真心了?你是太子是储君,你的情意就比我高贵了?”

    “实话说,我真不稀罕什么太子妃之位。我更没有想嫁给你过。”

    崔樱:“所以你所提议的,我受之不起。”

    她猛然推开他起身,贺兰霆从她身后拽住她的手腕,两人对视的眼中都在冒火星子,崔樱眼睛红红的再多说一句就能到泣不成声的地步,所以她简短的很轻地道:“放开我。”

    她腹部感到一阵抽气般的痛,可是这种痛再怎么都没法跟她心里的感受相比。

    贺兰霆黑眸深深的凝视着颦眉一脸痛苦模样的崔樱,他知道自己本性其实很恶劣,是哪种恶劣呢。

    是必须要看到对方全部的付出,他才会有下一步的回应,可他永远贪得无厌,永远觉得别人的付出不够,再意乱情迷也会有保持清醒理智的一刻,崔樱觉得她自己的感情珍贵,同样,贺兰霆也不是个轻易就会付出感情的人。

    帝王的深情世间难有,配上他今后所有的身份地位权势,岂不是更贵重?

    崔樱她凭什么觉得他不够心诚?是不是要让他表明心迹,她才愿意答应。

    贺兰霆拽着她的腕子,轻巧起身,垂眸俯视被他紧握不放的崔樱,“你记着,这种话,孤只说一次,长此以后,除你之外,孤都绝无可能再对一个女子说出来。”

    崔樱若有所觉地放弃挣扎。

    贺兰霆连名带姓地叫她,语调沉缓,“崔樱,孤心中已有你。”

    他说不出什么欢喜,他觉得一句“心里有你”应当就足矣。

    贺兰霆难得说出这种承认内心想法的话,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看似高高在上,实际隐藏很深的忸怩,可崔樱没有表露出半点惊讶欣喜,她沉默得越久,贺兰霆就越感到情意被无视的烦闷和不安,像有一块阻止不了的巨石向下坠。

    过了片刻。

    崔樱蚌壳一样的嘴终于自愿开口了。

    她眼中的决绝和傲然化作火茅,冲进贺兰霆不肯相信的眼里。

    她很轻柔地说:“殿下,我心中已空空。”

    一盆冷水,无形地冰冻了他的身体。

    崔樱眉心在抖,她觉得手腕的骨头都快被贺兰霆捏碎了,她吃痛却不肯吭声。

    就像贺兰霆本性自私,崔樱对自己最狠也最不认输,就算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疼得流血,她也觉得自己做得没错。

    看贺兰霆一脸惊讶恍然,她竟感到一丝畅快。

    她好似明白,自己长期这么折磨自己,坚持自我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等待今天这一刻。

    贺兰霆的情意已经无法令她回心转意,她选了一条路,就会一直往前走,她不回头,希望贺兰霆也不要回头。

    不管贺兰霆的感情是否才刚刚萌芽,还是在奋力长成参天大树,崔樱的已经开始消亡了。

    她感情开始枯萎的迹象,贺兰霆仿佛也能感觉到。

    他试图改变结果,“崔樱。”贺兰霆妥协道:“你要是不满刚才的条件,孤还可以再退一步,你留下来,我们再商议。”

    这一刻他语速快得不像平日的自己。

    但崔樱根本不听,“没有用的。”

    她摇头,劝说他,“殿下,放弃吧。”

    当贺兰霆如霜雪的眼睛呆滞地眨了眨时,崔樱忽然对他生出些许怜悯,她其实也很坏,惹得一个储君对她动了心,而今他们却要阴差阳错的结束这一切。

    他们还有一个孩子。

    但贺兰霆注定是不会知道的了。

    他可怜吗,可怜的,当他对她心生爱意时,她已经在消亡了。

    他可悲吗,也是可悲的,他动了情,就回不去做以前的他了。

    而崔樱,从始至终无论什么结果,她都没变过。

    “我来公主府,大母是知情的,你不放我走,她肯定会对今日的事有所怀疑,事关利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

    崔樱想到了什么事,似乎觉得有些好笑,她一个才是被伤害的人,居然要为了对方放她走,开始安慰这位殿下,“其实你应该这样想,我们缘分虽尽,但我所有情意都只给过你啊,顾行之得不到的,你都有的。我也可以向你保证,往后的往后,我也不会喜欢上其他人。”

    然而,贺兰霆要的是得到过的东西吗,他要的是崔樱放不下。

    她说她心空空,那她说的可真轻松,她以为自己撩拨的是谁的心。

    贺兰霆开始对刚刚承认自己心意的自己感到不耻,他也会难得想咒骂自己一声“蠢货”,明知道该薄幸,还是落入了崔樱的圈套。

    在有种被戏耍了的厌弃中,贺兰霆捏紧崔樱的手拉近她,“你说了算吗。”

    “你看清楚自己是在同谁说话,戏弄了孤以后,还想想让孤放你走?可以,但你必须再陪孤睡一觉。不是说立春快到了,也对,开春之后就要春耕,孤做一回农夫,你让孤在你身上播种,播完再走。”

    崔樱不明白他这么做的意图,她不断阻止贺兰霆拉扯她衣衫的手,生怕他发现自己身上的秘密,急忙道:“等等。”

    “会,会有身孕的,不行,真的不行。”

    “那就有。”

    崔樱愕然抬头。

    贺兰霆眼神阴鸷道:“这是交换。孤可以放了你,但你要为孤孕育一个孩子。”

    崔樱呆呆地被拉到暖阁内的榻上,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当她察觉到贺兰霆正在动她的腰带时,她猛地打开他的手,他不虞地冷眼睇着她,“你不愿意?此前孤一直让人往你吃食里放的有药材,你体寒不易有孕。这回做过之后就什么都别吃了,好好躺着等着孕育上孤的子嗣。”

    崔樱听到这些话才确定贺兰霆还不知道她已经怀上了。

    房门紧闭,外面还有人看守,屋内她难以抵御一个成年男子的欺负,崔樱有自知之明地道:“我答应你,但我也有一个要求……”

    听了崔樱说出来的话,贺兰霆眉头拢到了一块。

    他冷声道:“你有什么资格跟孤谈条件。”

    崔樱想过,为了不暴露自己有孕的事,只有不能让贺兰霆看见自己有恙的肚子。

    她拂了拂衣裳,平静而淡定的道:“凭我可以拒绝你,大不了鱼死网破,你也不想弄得过于难堪吧。”

    贺兰霆盯了她很久,久到崔樱以为他打算放弃了,才听他不情不愿的道:“随你。”

    ……

    崔樱手搭在肚子上,穿着完好无损的衣裳蜷缩着躺在榻上休憩,另一边贺兰霆则在慢斯条理面无表情整理着自己的袖子。

    在沉默的气氛中,崔樱神情复杂地问:“为什么你要让我为你生个孩子。”她一直都担惊受怕着,并且每天都在谋划怎么让肚子里的孩子平平安安生下来,有个正经的身份。

    贺兰霆直白道:“因为孤不想你在顾家好过。”

    他锋利的目光射向她,“这是孤对你的报复,只要你怀了孤的子嗣,今后的日日夜夜你都忘不了孤。他是个‘奸生子’,孤也想看看你在顾家怎么举步维艰。”

    第98章

    崔樱与贺兰霆后来没有一句交谈。

    直到天色黑暗,下人通报有人来接她,贺兰霆才问是谁。

    听见对方说来人是顾行之,气氛静默一瞬,崔樱在贺兰霆晦涩不明的冷眼谛视下往外走去。

    府里亮起灯,崔樱看到自己的影子被另一道更长更宽的黑影遮住,才知是贺兰霆跟在她身后。

    她克制住回头的冲动,就这样一前一后,跟了一堆人到前庭的院子里。

    顾行之早已等得不耐烦了,看到崔樱安然无恙,他凝重的表情才有所松缓。

    只是不到片刻,他的心情更加糟糕。

    崔樱跟贺兰霆之间的气氛与身旁人都不同,她看上去倒是颇为平常,几乎没有异样,然而她脖子上的痕迹顾行之怎么都没法忽视。

    他瞪向贺兰霆,对方根本没给他一个目光。

    顾行之顿时明白,贺兰霆以贺兰妙容的名义,邀崔樱到这来做了什么。

    他心上涌起一股无名怒火,他不知道是对再次失身的崔樱感到愤怒失望,还是在恼怒自己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因为到了贺兰霆跟前,以他的身份还是只能忍气吞声。

    “我们走。”

    他将崔樱拉到身边来,视线与贺兰霆碰撞在一块。

    贺兰霆淡淡挪开,在背后对崔樱道:“别忘了孤今日说过的话。”

    顾行之疑惑,“什么话。”

    他在贺兰霆跟崔樱脸上来回扫视,根本猜不出他们到底还说了什么事。

    贺兰霆也没有要对他解释的意思,他看到崔樱抓住了顾行之的衣袖,劝他走。

    “回去吧。”

    崔樱一双颦眉从始至终就没完全舒展过,她知道贺兰霆就是见不得她好,才会在此时此刻,故意当着顾行之的面提及之前的事。

    他很想看她难堪,但崔樱并没有让他如愿。

    她祈求地看着顾行之,顾行之因她眸子里的哀愁而动容,他放弃了追问,“走。”

    贺兰霆饶有情味的俊容泛起一丝波澜,渐渐变得虚淡,他眼神寒芒毕露,很长久地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顾行之以一种防御戒备地揽过崔樱的肩,一手扶着她的腰身,替崔樱挡去了大半的身影。

    这一切,都显得缄默而立的贺兰霆像一道险恶的深渊,在背后阴毒地注视着他们。

    顾行之送崔樱回去。

    路上忽而被落缤叫一声,“停下。”

    清脆规律的马蹄声消失了,稳坐马背的顾行之从沉思中清醒,“出什么事了。”

    落缤在里头道:“顾郎君,女郎想去一趟医馆。”

    顾行之直接拨开帘子,入眼对上一张鼻头微红,皮肤透白神色惨淡的脸。

    崔樱嘴角含笑,目光似不忍,又似难过地看着他。

    顾行之担忧地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崔樱:“肚子。”

    顾行之皱眉,猜测道:“他对你做了什么,动手打你还是”

    崔樱摇头的动作制止住了他下面的话,“都不是。”

    “都不是,顾行之,”崔樱凄然地叹息一声,像是往他心里放了一颗巨石,“我有身孕了。”

    崔樱亲眼见着顾行之面色一点一点僵硬,他眼里在猝然听闻这个骇然的消息时,还有一丝茫然疑惑,像是听闻的不是噩耗,而是一件天方夜谭的事。

    他还喃喃地反复问了遍,“什么,你说什么。”

    崔樱知道他听得很清楚,或许是一时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才会自我欺骗地说:“你说你饿了,肚子饿了?”

    顾行之扯了扯缰绳,“我去给你找些吃的来。”

    他马上就要走,崔樱扬声道:“站住。”

    顾行之真的站住了,他在马上背对着崔樱却不肯回头。

    那一刻他逃避的背影有些寂寥凄冷。

    崔樱:“你都听到了,就是如此。”

    比起顾行之,她仿佛成了贺兰霆那样孤绝无情的人,“送我去医馆吧,他之前在府里对我粗暴了些,我需要看看大夫,或是开些药方。”

    顾行之很久才转过头来,他像条落水狗,俊白的脸麻木僵硬,黑黑的眼珠瞪着崔樱,“你跟他有了‘奸生子’,不如喝药堕了他,免得将来丢人现眼。”

    崔樱:“他不知道。”

    顾行之脸上的狠意暴怒一滞。

    崔樱明明白白告诉他,“他想我孕育一个他的子嗣,但他不知道我已经有身孕了,我要把他生下来,抚养他成人。不管是男是女,他都是我的孩子,我的血脉。顾行之,你听明白了吗。”

    顾行之一路沉默,但他在送崔樱进医馆时,还是没忍住开口在背后不甘心的咒骂,口中念念有词,说是崔樱现在不堕了这个孩子,等孩子出生他还是会找机会把他弄死。

    他可以忍崔樱委身于贺兰霆这么久,但是他忍不了她肚里怀了他的孩子。

    崔樱上回就知道他对“奸生子”的态度,即便顾行之这般恶狠狠地威胁,她早有预料也就没有太吃惊。

    等看完大夫,拿了配好的药材后,崔樱起身离开才发现画屏后的顾行之不知在这等了多久。

    她知道他心里一时半会没办法接受,于是道:“我知道这事迟早瞒不下去,我想过欺骗你,上回跟你回去也是想借与你欢好,掩盖孩子的真实身份。”

    顾行之双手攥成拳,手背泛出青筋,崔樱垂眸盯了片刻,没有丝毫畏惧,“为了报复,他想我带着孩子嫁进顾家,若你不帮我,今后我跟孩子在顾家名誉丧尽,寸步难行。”

    顾行之很后悔,他要是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当初怎么都不会让自己三嫂邀崔樱到顾家别院去。

    这样崔樱也不会遇到贺兰霆。

    顾行之咬牙切齿道:“我凭什么帮你?你想让我养他人的骨肉,你当我是什么?”

    崔樱平淡道:“我知道了。”

    她越过顾行之往外走,不想被他抓住,“你知道什么?”

    崔樱定定地注视他,道:“他想让我悔昏名正言顺地做他的人,不管是正室还是妾室也好,只要我答应就行。但我不答应,他便想让我怀上他的孩子,好以此逼我回头顺他的心意。你的确没必要帮我,也可以回府之后让顾家退亲,亦或是让我将来自食恶果。顾行之,你掌握了一个我跟他的把柄,你想怎么做都可以,决定权在你。而我,已经走投无路。”

    她感觉到顾行之握着她的手劲在放松。

    虽然他没有明确地答应,但是崔樱还是察觉到他态度的软化,她觉得自己堵对了。

    崔樱:“我不会阻拦你纳妾,你可以在她们当中……让她们为你生个孩子。”

    顾行之被崔樱的话弄得胸口堵着一口气,他从没觉得崔樱这张嘴这么讨厌过。

    他说不出其他服软的话,只有如困兽一般信誓旦旦地威胁,这样才能让自己心里好受点,“等你肚里的孽种一出生,我就会溺死他。”

    马车淹没在人流中,顾行之留在原地没有送崔樱。

    他立在医馆外,神情复杂,滋味郁闷懊悔地瞪着街边人潮,忽而扶紧腰上的剑往里走去。

    他不是崔樱,到底是做过府君的人,从公主府出来,他就察觉到有人在跟踪他们。

    崔樱既然说贺兰霆还不知道她已经怀有身孕,那就势必不能让她怀孕的消息从大夫口中走漏出去。

    为了帮她善后,顾行之使了一出以假作真之计。

    他另外找人代替了原来为崔樱看诊的大夫,随后转头就将“真”大夫拖家带口地藏匿起来。

    在隐藏这方面上,他可是费了不小的心思。

    就是魏科亲自带人来查,一时半会也不会查出真相,但是这么做很容易就会让贺兰霆那方发现端倪。

    贺兰霆:“还没寻到人?”

    魏科摇头。

    据他手下人回报,崔樱当天去医馆,是请大夫给她开一些不足元气的寻常补药。

    药方和大夫都审问过了,也很正常,就是大多女郎都有的症状,气虚不足,体寒体虚。

    然而就是太正常,反而让魏科直觉有问题,他多了个心眼,深挖之后,果然发现了别的猫腻。

    他们审讯的大夫,在放回去以后就消失了。

    于是,疑云顿生。

    崔樱到底生了什么病,为什么看个大夫还要遮遮掩掩,有人在帮她清扫痕迹,这人除了顾行之,不会再有别人。

    贺兰霆背对魏科,面对画屏,“再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魏科重重地道:“殿下放心,属下挖地三尺,也会把人找出来。”

    他走后,书房内只剩贺兰霆,与远远立在一旁候着的侍女,“都出去,把门关上。”

    房门一关,光线瞬间变暗。

    气氛变得静谧,隐匿在暗处的贺兰霆俊眉紧蹙,搭在身旁椅背上的五指不自觉地扣紧,他不大高兴,应该说浑身都散发着不虞的气息。

    顾行之跟崔樱联合向他隐藏了一个他不知道的秘密,他们结盟了。

    这让很快意识到的贺兰霆暗自生恼,同时又觉得相当可笑。

    怎么崔樱觉得自己对她不予纠缠了,她就能顺理成章投靠顾行之吗,他会弄明白他们背地里密谋的事的,很快就会。

    顾行之在朝会结束后被张幽叫住。

    他没给对方几分好脸色,尤其他想到张幽以前跟崔樱在团圆夜上逛街市,被他当场捉住,实际上是在为贺兰霆打掩护,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什么事。”

    张幽对他的态度已经习以为常,他以前实际上是很讨厌顾行之的,因为他借着家里的关系,以及与太子的身份,抢占了他同窗好友林戚风的官职。

    而现在,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以后,他反倒觉得他有那么几分值得人同情。

    张幽:“我是来向你提个醒。”

    顾行之吊着眼看他。

    张幽:“你藏人的地方最好才往外挪远些,否则不出半个月,殿下就会查到他。”

    顾行之眉头狠狠触动在一块,他很快明白了张幽是在指谁,是那个给崔樱看诊把过脉的大夫。

    可是张幽为什么要提醒他,或者说,为什么要帮他。

    顾行之故意挑衅道:“你既然知道我将人藏在哪,怎么还不去告发我。”

    张幽说:“为臣者,最不希望的就是看到上位者因为过分在意某件事或是某个人而乱了心神,殿下在我心中是未来明君的典范,我不想他为此还与崔娘子纠缠不清,以免落人口实,损了声誉。”

    顾行之冷哼,“所以说,天下最负心薄情的,是你们读书人才对。”

    他骂归骂,依然还是听了张幽的话。

    “若不想殿下那么早挖出真相,其实,死人才是最能保守秘密的。”

    第99章

    岁除过后,大雪一夜之间覆满京畿。

    崔珣呼吸中都是冰凉的风雪,寒意阻拦不了他快马加鞭的速度,一行人中下属和马匹都已疲惫至极,然而没人在这个最重要的时机开口停歇。

    像他们郎君,因为妹妹要出嫁了,即使疲累,但整个都处于一种无法言喻精神振奋的状态。

    受崔珣情绪的感染,众人迫切奔赴京畿的架势与当初离开的依依不舍全然不同。

    崔顾两家结亲,是年头一件备受津津乐道的盛大喜事。

    入了城门,天色昏暗,街边各大小巷都亮起灯,照得地上白雪一片晕黄。

    崔府挂上了红灯笼,大门处的牌匾、石阶、石像统统被下人清扫了个干净,崔珣风尘仆仆地策马停在府前,台阶上扫雪的下人一看清他的脸,便丢下扫帚叫了他一声,接着跑进门里通知管家。

    崔樱得知崔珣回来的消息,手中的书卷掉落在地,她顾不得去捡,翻身的动作充满了笨拙,激动得连鞋履都套不进去。

    她很着急,生怕磨蹭太久,导致浪费了见到崔珣的光阴。

    落缤劝她小心脚下,崔樱才念起自己日益笨重起来的身子。

    如今歇在家里,她上身所穿的小衣都是被落缤改过尺寸的。

    而她骨架纤细,即使多长了点肉,从外形看起来不过是比以前丰腴了一点,等到冬日外面的衣裳一遮,就更不显眼了。

    过不了多久,她的房外晃过一道身影,崔珣夹着满身绒雪,眼神清亮,俊脸秀慧,出现在门口。

    “阿樱,阿樱啊——”他声音与他俊秀的容貌相反,响亮无比,将崔樱的名字念得荡气回肠。

    “阿兄我回来了。”崔珣走进来,摘掉头上的毛帽,卸下厚实的披风交给跟着他的婢女,他两眼迫不及待往里眺望。

    当崔樱柔声且激越的腔调从寝内传来,崔珣未语先笑,眸光灼灼。

    崔珣赶路赶得很急,他生怕会赶不上崔樱的昏礼。

    灵州比京畿还早下雪,天寒地冻,河面结冰,船只难行,崔珣便选了陆路。

    然而陆路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好走,他这一路基本马不停蹄,如果再晚数个时辰到,那他绝对就参加不了。

    崔珣的归家对崔家喜庆的氛围来说,是锦上添花。

    崔樱透过他的气质和眼神,揣测推断他在灵州过得怎么样,她阿兄成熟了,整个人都内敛了不少,然而一说话,不管是气性还是神态都是锋利的,那种疏狂气从他根骨里散发出来,让他像极了一只矜傲的白鹤。

    崔樱曾以为他回不来的,他本就是在灵州任职,没有调令和上面允许他不能轻易离开那,但她听崔珣说,是太子准许他回来的,崔樱笑语晏晏的神情一僵。

    贺兰霆放她走后,日子便恢复得如同一滩死水般平静。

    但崔樱不敢怠慢,要想验证一个女子是否怀有身孕,需满上不少于一个月的日子,这还是往少了算的天数。

    而对方一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崔樱猜想贺兰霆大概也是在等她传出有孕的消息。

    但她不可能立马让大夫诊脉,查出她怀胎好几个月了。

    要是让贺兰霆知道她此前有意瞒着他,以他的脾性肯定不会轻易放过她。

    崔樱推算了下日子,最后才在前两天,透露出自己月信没来的事。

    既然要伪装,也要伪装得像一些,就满足了贺兰霆的想法,让他认为自己是跟他最后一次欢好才有的孩子。

    崔珣用长箸夹起放在火炉上烤了一会的橘子,用帕子捂着,觉得差不多了才不慌不忙地剥开橘子皮。

    他没注意到崔樱短暂出现的异样,等他将果肉放在掌心,摊开示意妹妹捻着吃时,崔樱神色已然恢复如常。

    他跟着提了一些无伤大雅的事,还眼尖地看出崔樱近来丰腴了不少。

    崔樱不自在地拢了拢身上的衣袍,其实她照过镜子。

    她的身姿脱离了纯真少女才有的曼妙,变得宛如被人挖开熟透了的艳红石榴,白皙糜艳且不失凹致。

    她想,兄长还知道她身上现在背负了两条人命。

    他现在已经是肚里孩子的大舅父了。

    崔珣将她神游的思绪拉了回来,“阿樱,你的鞋呢。”

    崔樱的鞋好好地穿在脚上。

    崔珣探身看了一眼,摇头,“不对,我说的是你进顾家门要穿的。”

    他明净的眼眸里含了一抹恰似春山般的缱绻温柔。

    “我看好多人家成亲,新妇当日都下不去榻,你也会在榻上待上一整日吧,要等顾行之来迎你?那我呢,阿兄我要做什么,明日你成亲,我总不能一点忙都帮不上吧。”

    岁除就是年首,年首跟着就是立春。

    昏期也就是明日。

    从千里之外赶回来的崔珣并不是什么忙都帮不上,相反他作为崔樱的嫡亲同母所出的兄长,责任更大。

    他是在顾行之来崔府迎娶妹妹时,再到送妹妹出嫁到顾家这段路程上,最重要最亲密地陪伴她的人。

    天不亮,崔樱就被破门而入的一堆人吵醒了。

    为她梳洗打扮的妇人婆子在这日掌控了她的院子,就是落缤也拦不住。

    “女郎该起了,今天是大喜日子,再不装扮天就黑了,可千万别误了吉时。”

    “这才几更天,夜色都还没亮呢!”

    妇人跟落缤说道起来,“那也要早些准备,娘子没嫁人不懂这些道理,还是让我们侍候女郎吧。”

    说罢一把将她拉开,对方人多势众,都是崔府请来专门给崔樱净面、描妆、梳头的“福娘子”,底下的婢女还得罪不得。

    崔樱知道她们有经验,除了更衣让落缤跟她到里头单独换上昏服,其他事都交给她们做了。

    没过多久余氏也来了。

    不想她身后还跟着冯氏和崔玥,像今天的大喜日,关上门来的继母继女与原配的子女有多不和,当着外人的面都会装得有模有样。

    余氏是来监工的,看看崔樱这里进行得顺不顺当。

    冯氏身为母亲,则是来做做面子的,崔玥大概对嫁人的事心存许多新奇,她傲视的目光别扭地在崔樱房中扫荡着。

    她们今日都特别打扮了一番,非常的盛装明丽。

    尤其余氏,她是当中最威严最有气势的,作为女君,在这里所有人都对她俯首示好。

    而她目光很多时候除了检查崔樱房里的东西,就是盯着福娘子们打扮崔樱的手法够不够好,哪里要改。

    崔樱不知成个亲要这么累,她如同一个木偶傀儡,一坐就过去了半日。

    她在榻上坐得腰酸,并且从她嘴上涂抹口脂起,就没有再用食。

    时间慢慢过去,崔府开始进来客人,有好奇的女眷会到崔樱房里看看她,大部分都是崔家的亲戚或是旁系。

    等到人越来越多的时候,余氏见人太杂乱了,便吩咐管家别再带人进来。

    她自己还有很多事要忙,冯氏已经代她先去招待客人了,余氏待不了多久,她见崔樱屋里还有几个跟她相熟的女郎,有她们陪着她说话不算无趣,才到前院宴客去。

    崔樱从天色并不熹微之际就起来了,她怀了身孕本就嗜睡,精力不足,撑到隅中已是不易。

    在她捂嘴,困倦得打了不知第几个呵欠后,陈瑶光拉住同伴的手,“阿樱,我们去吃点东西,待会再过来陪你。”

    崔樱点头,除了福娘子们,其他人都出了去,房里一下空了不少。

    “我歇息一会。”

    福娘子一脸惧色地拦住她,“女郎可不能躺着趴着,如今头都梳好了,一动就要乱了,到时再重新梳妆可就来不及了。”

    崔樱疑虑道:“那我……”

    她困倦地眨了眨眼,福娘子叹气,“让这位娘子当女郎的靠枕吧。”

    落缤揽着崔樱,同时还要注意着不弄乱崔樱一头秀丽乌发上的朱钗宝石。

    已经为她装扮完的福娘子不在房里了,大伙都去旁的地方等着顾家的人上门来迎娶。

    崔樱感觉到身上嗖嗖吹着冷风,她与依偎在一起的落缤同时惊醒,听见门被蓦然推开的声音,还以为是下人提醒她们顾家来人了。

    贺兰霆的剑刃直指崔樱。

    落缤吓得跪在地上,手拽着贺兰霆的衣角,不停磕头祈求。

    而在她一声比一声还响的动作下,在她磕破皮之前,贺兰霆扯开了自己的衣角,飞龙云纹的鞋履顶开了落缤。

    “殿下,殿下,求您看在女郎跟了您这么久的份上,求您放了她吧。”

    “闭嘴。”

    贺兰霆冷淡低沉的嗓音不显一丝慌乱,甚至他握剑的手都非常的平稳,剑刃挪动,贺兰霆握着它从下往上挑起了崔樱的裙裳,将她身下一览无遗。

    崔樱的腹部隆起,到了掀开这层遮羞布,就无法掩藏的地步。

    心虚无用,她忐忑地望着若有所思盯着她肚子很久的贺兰霆,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

    贺兰霆墨黑得像块砚的眼珠子,仿佛蕴藏了许多种繁杂的情绪,其中最鲜明也是最直白的,是冷冰的夹杂着怒火的讽刺,“你说你这个月的月信一直没来。”

    月信没来,就代表有孕。

    然而这是崔樱放出去故意迷惑他,让他知道的消息。

    如今贺兰霆不仅发现她在欺骗,还看到了她月份并不相符的肚子。

    谎言被拆穿的当下,崔樱竟没有想象中的慌乱害怕,她似乎早就猜到会有这么一天。

    她现在恐慌的是贺兰霆的态度,她不希望他在这么重要的日子里搞砸了一切。

    从贺兰霆拿着剑闯入她的喜房起,崔樱就感受到了浓重的不安,她缓了缓微微急促的呼吸,尽量平静的道:“我不是故意要瞒你,以后我会向你解释。”

    但是贺兰霆今天能毫无顾忌的过来,就没那么容易三两句话就被摆平。

    他看崔樱,面上不显,心底大概在酝酿着狂风骤雨,问了一句,“你是自愿跟孤走,还是想孤抱着你当众从崔府离去。”

    崔樱当然哪种选择都不愿意,她不断咽着唾沫,掏空心思细想对策。

    她被贺兰霆逼得的呼吸又急又粗。

    在崔珣应付完外面的人,抽空过来看看崔樱时,他一路畅通无阻。

    “阿樱,你收拾得如何。”

    他下一刻出现在屋内,亲眼目睹她妹妹与太子对峙的场面。

    贺兰霆勾了勾唇,他看着崔樱瞬间吓白了的脸蛋,在她盈润的眼睛充满抗拒请求,微微摇头的动作中,还是我行我素地侧头,对处于震惊的崔珣说出真相。

    那时崔樱呼吸都快停止。

    贺兰霆冷酷而残忍地道:“崔珣,你妹妹昏前就失身于孤,得孤宠幸至今,如今她已怀了孤的骨肉。”

    平常贺兰霆要做什么事,私下见什么人,都会派亲信下属混淆视野,未免打扰他的好事,还会出来阻拦。

    但今日不同了,魏科跟其他下属就没有在崔樱的院子里现身过。

    是以崔珣进来没有发现异常,而屋内的贺兰霆更是没有一点畏惧旁人知道的意思,他肆无忌惮地扯下了崔樱跟他之间的遮羞布,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就道出了他们二人隐瞒已久的奸情。

    崔樱从未想过,自己跟他的事是在这种情况下暴露的。

    她望着薄情寡义的贺兰霆,在看见崔珣朝她看过来的迷惘、诧异,再到不敢相信,似失望又似觉得十分荒唐的眼神后,她对他不禁产生了一丝恨意。

    这股恨意不单单是责怪贺兰霆这么不顾彼此的颜面,将丑事抖落出来,更恨的是当初堕入深渊的自己。

    但他说的又是事实,崔樱的良心让她没办法再次当面欺骗糊弄崔珣。

    所以当崔珣问起她时,崔樱决绝的目光同贺兰霆交汇,她掠过他冷峻的脸庞,对崔珣点头承认,“他说得不错。我的确与他有一段过往。”

    贺兰霆听见“过往”两字时,再冷漠的神情也出现了涟漪。

    崔樱说出来后,整张脸色好看了些,她吐出一口浊气,上了口脂的嫣红嘴皮倾吐着冷静的言语,“阿兄,你先出去,今天发生的事你先放在心里,我待会再向你解释。你只要相信我,我跟太子殿下的旧情,不会干扰到今天的昏事就行。好吗,阿兄?”

    “可是……”崔珣见到贺兰霆在他妹妹房里就觉得够匪夷所思的了。

    他其实第一时间是选择相信自己的妹妹,而不是去听贺兰霆的一面之词,就算对方是太子,他也会毫无理由的站在妹妹这边。

    但是崔樱自己亲口承认了,她像是放下了一道背负了很久的包袱,整张如花似玉的娇容明艳又镇定。

    他不禁想到很久以前他怀疑过的事,那时崔樱的身边还有个叫“朱墨”的婢女,那个婢女会驯信鸽,他曾亲自缴获她帮崔樱与人传的信笺。

    崔珣猛然回神,瞪向贺兰霆,从前模糊的记忆犹如拨开了神秘的面纱,让他看清了现实的一切。

    如果太子私底下与妹妹很早就已经开始往来了,那他之前查到的妹妹的“友人”就是一个掩盖他们私情的幌子。

    听崔樱的语气,她似乎是不想与太子继续纠缠了,崔珣两眼一眯,瞪视着贺兰霆手中的长剑,“在事情弄清楚之前,我可以先去房门外等着,不过,殿下用剑对着阿樱这样的弱女子,是不是有些欠妥。”

    他其实很担心贺兰霆会突然对崔樱动手,但从头到尾,他都没在他妹妹脸上看到惊惧,她挺着肚子,稳坐在那,仿佛面临的不是吃人的野兽。

    “阿兄,放心,他不会伤我的。”

    崔樱朝他道,手同时抚摸着肚子,“他还想让我为他生下这个孩子。”

    随着她话音刚落,贺兰霆将长剑丢到了地上。

    崔珣眼疾手快的将剑拾起来。

    贺兰霆对他的动作视若无睹,崔珣神情凝重怀有犹豫的从崔樱房里退了出去。

    门在关上那一刻,他与他身后同样为之焦心担忧的落缤都听见太子对他妹妹道:“孤是不是该称赞你一句‘能耐’,既然早就怀有身孕,为何不同孤说清楚。崔樱,你瞒孤这么久,你真有种。”

    第100章

    崔樱抬起眼皮,“你我之间是什么干系,我凭什么告诉你?”

    贺兰霆恍惚地见到她也会吊着眼梢看人,而由她细白皮柔弱的长相做出来,充斥着一股世家嫡女的清冷矜贵气。

    这种气势贺兰霆在崔珣身上看到过,直到现在他才感觉到崔樱比崔珣还要傲然气盛。

    她说:“你今日就不该来,你来了又如何。我的确数个月前就有了身孕,可当时你与我不和,我呢,我又一直背着人私下在你身旁伏低做小,多不光彩,所以我受够了。我告诉你又有什么用,你那时会娶我,还是会给孩子一个嫡子身份?”

    在贺兰霆没认识到他对她的感情之前,不说娶她,就是她肚里的孩子也不见得会让她生出来。

    就算到了现在,贺兰霆愿意娶她了,却也不过是想她今后做他府里的女子之一。

    不管是皇后还是圣人来定,运气好她做了太子妃,运气不好她嫁过去就是侧室。

    要让崔樱跟一帮女子去争宠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她勾结顾行之,一瞒再瞒,直到今日瞒不下去,被贺兰霆发现了。

    崔樱开始赶人,她因为崔珣撞破了贺兰霆来找她的场面,又听见贺兰霆对她阿兄说两人的丑事,一时迁怒无常。

    她的声音柔肠动人,可是说出来的话就没那么好听了。

    “你不是想我为你孕育子嗣,如今孩子有了,虽然比你预想中来得要早,不也是如你所愿了吗。你怎么还来找我?”

    “你还有什么要求?只要不是让我毁了这门亲事,你都可以说,我能答应你的尽量答应。”

    “这里是崔府,来了许多人,我想好好嫁了,你别弄得人尽皆知好不好。”她仰视突兀地立在她面前的人影,贺兰霆不用说话,周身沉闷逼仄的气息就足矣让人对他产生敬畏抗拒。

    他眼角处的肌肉好似犯病一样抽动两下,阴郁的眸子沉得能滴出水。

    崔樱言语中透露出对他到来的不喜。

    她仿佛以为自己是来劫亲,或是破坏这门亲事的。

    当然她可以这么想。

    “你愚弄了孤。”

    贺兰霆数落她的罪,“你以为轻易就能善了了?”

    他是说过,要让她怀着他的子嗣嫁去顾家,但那是为了逼迫她在他面前服软,让她求饶,对他回心转意做她的人。

    可崔樱就是这么犟,她临到了昏期都不肯回头。

    前两日贺兰霆刚得知她有可能有孕了,后两日就在昨晚,魏科传信回来,他找到了顾行之匿藏起来的大夫。

    魏科将人带回来审讯,一查才知道原来崔樱去医馆,不是看病也不是得了什么痼疾,而是她早已经怀了他的骨肉。

    比他提出来的时机要更早,甚至再过不了几个月,崔樱就要生了。

    在知悉了实情的情况下,崔樱那边的消息立马就显得十分可笑且滑稽了。

    “阿兄救我!阿兄!”

    房内传来崔樱的呼救,崔珣一直都有专注留意里头的动静,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推开门冲了进去。“阿樱。”

    他错愕地愣在原地。

    贺兰霆半蹲着,正动作强硬地帮崔樱套上用带子绑在一块的喜鞋。

    这本该是他来保管的,由于顾行之的迎亲队伍还没到,他们也没出发,绣鞋便放在崔樱屋里。

    崔樱见到他,像是见到救星一样,“阿兄,拉开他,快,他想坏了这门亲事。”

    贺兰霆疯了,他说他在太子府里也准备了一间喜堂,等帮她穿好鞋子,就会带她过去拜堂。

    崔樱吃惊不已,自然没有答应,她不敢想她今天一走,顾行之来迎娶,宾客都不见新妇出来,到时会是什么景象。

    阿翁、大母脸上无光,崔家也会沦为京畿一时无法盖过的笑柄。

    崔樱另一只没有受钳制的脚蹬到了贺兰霆的肩上、脸上,就是想阻止他这么做。

    她迫不得已叫了崔珣,崔珣一来,贺兰霆目无喜色地扭头,“你也要违抗孤么。”

    崔珣此前脑子已经乱遭一团,他缓了很久,眸光才逐渐恢复清明。

    此刻面对贺兰霆恫吓,和妹妹紧张惶恐的面容,他选择将贺兰霆的剑捧回他跟前。

    崔珣跪着,声音涩然道:“若殿下执意要这么做,致使自身、崔顾两家都陷入两难的境地,那么臣愿以命相抵,换殿下放过我阿妹。”

    贺兰霆:“你的命不值钱。”

    一道人影不知什么时候匐在榻沿上,手伸向了那柄剑。

    崔珣低着头,无所察觉。

    贺兰霆为了警告他,也没对崔樱多有关注。

    当她抢走了那柄剑划伤了自己时,崔珣跟贺兰霆都面露惊色。

    崔樱:“那我呢。”

    贺兰霆起身想要夺回,然而崔樱戒备的就是他。

    “阿樱,不要胡来,你把自己弄伤了,有什么事阿兄会帮你。”

    “崔樱,把剑还孤,少拿这些来威胁。你以为你死了,你们崔家就能当做这事没发生过,那只会承担孤更多的怒火。”

    他们都知道死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但这表达了一种不畏生死的态度,崔珣是为了崔家和崔樱。

    崔樱亦是为了崔家跟自己。

    院子里响起了别的动静,有人说话有人走动。

    许是之前那几个福娘子回来了,崔樱狠狠心,直视贺兰霆道:“出去。马上出去,我不会嫁给你的,别再来了。”

    福娘子遇见落缤,“娘子在这怎么不进去。”

    屋外对话声若隐若现。

    落缤故意说得很大声,就像是在提醒里面的人。

    对峙的三人心跳加速,气氛沉重,崔樱气息比他们都要紧张粗沉。

    她听见贺兰霆低声鄙薄地“呵”了一记,他的恼怒如同潮水一般飞快退去,整个人恢复成他最瞧不出情绪时的威仪模样。

    贺兰霆凛冽的眼睛扫过崔珣,再扫向崔樱。

    他们看他的目光充满警惕防备,其中还隐藏着对他身份的忌惮与不满。

    崔樱的手腕出现一道越来越深的血痕。

    而造成这样的意外的罪魁祸首是他,他贵为太子,不该出现在他表弟的新妇房中。

    哪怕她肚子里怀的是他的血脉。

    贺兰霆:“孤会看着。”

    看着你嫁到顾家过得如何,是不是真的就能称心如意。

    “等着。”

    崔樱震耳发聩,因贺兰霆最后落下的话语一阵心惊肉跳。

    第101章

    不知落缤用了什么法子哄走了福娘子等人,外面没了多余的声息。

    门打开,贺兰霆冷漠的背影离开了这里。

    房内崔樱像是松了口气,呆坐着直到手腕被崔珣拉开,才反应缓慢地瞧了他一眼。

    崔珣用自己的帕子为她包扎伤口,兄妹二人都很沉默。

    崔樱:“我跟他往来快一年了,在你回来之前就有交集,春猎那时也是。”

    崔珣:“他逼迫的你?”

    崔樱:“倒也不是,很多事交织在一起,难说是谁对谁错。”

    如果她不愿意,也早就告诉她阿翁大母了,父亲的事也不会多管。

    时间不多,说来话长。

    崔樱没办法在当下这种情况将所有来龙去脉告知清楚给崔珣,她只挑拣了几件重要的事大概说了说。

    例如她怀着孩子怎么嫁进顾家。

    崔樱没什么表情地说:“我跟顾行之商议好,这孩子就说是他的血脉,昏前我与他情难自禁弄出来的。”

    崔珣有片刻的凝滞。

    他看自己的妹妹的眼光彻底变得不一样,他也觉得崔樱从此刻起在他心中全然不同了。

    她怎么这么大胆,她为什么有事就不愿意跟家里商量。

    他觉得现在造成这样的局面,他也有错,他离家太久没关心过她,让她曾经处于孤立无援的地步。

    崔珣略带痛苦的眼神盯着她怀孕的肚子,光是听她轻飘飘地说几句话,就不敢想象她遭受过多大的罪。

    顾行之是源头,父亲是源头,这门亲事就是源头。

    “阿樱……”

    这事太大了,崔珣一时也没有想出什么好的办法,好在的是今天贺兰霆被他们兄妹二人一齐逼走了,昏事能够继续下去,不会让崔家在这个风口丢尽颜面。

    坏处是贺兰霆走,不代表他示弱退让,他那是耐心告罄,是尊严比挽留求和更重要。

    崔珣的反对,跟崔樱的抵抗,加起来耗费了他的自尊心,他一个太子在喜爱的女子成亲当天,要带她走,已经是极限了。

    何况崔樱还怀了他的骨肉,他完全有理由向皇后、圣人禀明,强制让崔樱以侧室的身份进门,搅得多方天翻地覆,但他没有。

    他应该是有考虑到崔樱不愿意才会私下走一趟,结果崔樱根本没有给他丝毫挽回的余地。

    不管崔珣怎么思虑担忧,崔樱眼都没眨一下,“阿兄,先别跟阿翁他们说,时候不早了,你也出去吧,迎亲的队伍应该快到了。”

    没过多久,顾行之一方人登上了崔家的大门。

    崔樱被崔珣背着出来,在堂屋里道别了亲朋好友,行了该行的规矩,送崔樱上她的昏车。

    到了顾家以后,崔樱的手才被顾行之握住,他很快又放开了,还不知道他没来之前发生的事,只多余地问:“没给你揣手炉吗,手怎么这么凉。”

    崔樱的昏服袖子长而宽大,很容易遮住腕上受过的伤。

    她没有回答顾行之的话,因为她在顾家的厅堂里见到了不欢而散不久的贺兰霆。

    他是来观礼的。

    按照他的身份应该是在主位,但或许是考虑到今日是家中子嗣成亲,所以以顾家的长辈为先。

    他朝崔樱一眼望过来,那眼神冷而黝黑,他像在看一个辜负了他的心意,让他颜面扫地的女子。

    不过很快他脸色恢复正常,矜贵的气势与睥睨的作态让人望而生畏。

    崔樱感觉到顾行之目光也跟了过来,她回避地垂下眼眸看路,心上压了块沉重的大石,不断往下坠落。

    她不知道贺兰霆这是在做什么,在她拒绝了他之后还来观礼,不是在给自己找罪受么。

    还是他想在昏礼结束之前让她丢脸,现在倒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在这大开着门的厅堂里站满了喜气盈盈的宾客们。

    绝大多数崔樱都不认识,那些大概都是顾家的亲戚,陌生的面孔将她包围,崔樱这才意识到自己过了今日,就是别人家的妇人了。

    她紧张、忐忑,还有贺兰霆让她不安,但奇怪的是,直到她要被送回顾家后宅与顾行之的喜房时,贺兰霆都没有做出什么异样的举动。

    他平静得像是危机四伏的赤侯山,在山崩地裂来临之前,让人捉摸不透、毫无征兆。

    在崔樱步入后院之前,顾行之都在时刻小心紧密关注着贺兰霆的动向。

    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他的目光便紧随而至。

    “殿下,臣敬您一杯。”

    “殿下……”

    贺兰霆被不少人包围着,顾行之似笑非笑地冷眼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期望他能多喝些,最好喝个够。

    今天是他跟崔樱的大喜日子不是,他霸占了崔樱近一年之久,就让他也尝尝这种割舍不下,嫉妒又吃醋的滋味。

    “恭喜顾郎君,娶得如此娇娘……”

    很快也有人过来给他敬酒,顾行之刚才喝了一两轮,这时天色已晚,他该回后宅去跟崔樱喝合卺酒,春宵一度才对。

    但越来越多人涌上来,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好像不是他成亲,而是他们有喜一样。

    贺兰霆实则是代皇后来观礼的,顾家又是他的母家,顾行之还是他曾经的下属,怎么说都应当出席。

    他扭头望向另一方,看到了正被人灌酒的顾行之。

    顾行之跟崔樱今日是一对备受瞩目的红男绿女,所有人包括他都见证了他们的昏礼,他们对顾行之说着“恭喜”的字句,对他则说,“看来顾家很快又要添丁进口了”。

    贺兰霆感觉自己就像怀里抱着块冰,所有人都跑来拿着火把往冰上怼,冰融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走过的路上流淌滴落着的冰水,证明他拥有过什么。

    他淡淡扫了眼当着他的面,说“添丁进口、多子多福”的人,看得那人倍感惶恐发憷,这才不轻不重地道:“这话你该对今天的正主去说。”

    酒过三巡,顾家的下人过来提醒顾行之,该回洞房去了。

    他满脸微醺,红得发胀,想起最后还没跟他表兄敬酒,他眼神熏然地在宴席上寻找贺兰霆的身影,却发现他不在了。

    刺骨的寒风吹得他浑身打了个冷噤,一股凉意从脊椎骨蹿到天灵盖上,顾行之清醒了,捉住人问:“太子呢。”

    下人一惊,“太子殿下已,已经走了。”

    顾行之松开他,目光莫测地逡巡了一圈,直接掉转头去了后宅。

    在漫长的等待中,崔樱所在的房里来了不少顾家的女眷陪她说话,其中最为熟悉的是顾行之的三嫂,怕她认生,陪了崔樱很久才离去。

    耳中的繁杂热闹终于变得清净,崔樱坐了一整天,实在等不起顾行之回来,就让其他婢女先出去,留了落缤一个伺候她拆解满头琳琅的珠宝。

    “郎君。”

    崔樱听见有人叫唤,就知道是顾行之回来了,她没有起身迎接,想着顾行之会进来,于是坐在妆台前等着。

    然而过了片刻,门口一直不见顾行之的身影,随之而来的,是他莫名其妙走远的脚步声。

    很快婢女在外面敲门,崔樱与落缤对视,得她应允后,落缤放下手中的金钗去开门。

    “何事打扰?”

    “郎君让奴婢来问问,女郎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要的,正好,等女郎梳洗完之后,让伙房煮碗面过来,汤头要用鸡汤,记得把油撇掉。等等。”

    婢女回头。

    落缤张望两眼四周,“郎君方才来了怎么不进来。”

    婢女摇头,“奴婢也不知,郎君只吩咐了这个,许是有事吧,奴婢看见伏缙大人来找他了。”

    原来如此。

    落缤没有多想,她回到崔樱身旁,问她要不要先沐浴,合卺酒等顾行之回来再喝,反正红烛不灭,还有一晚上的时间。

    顾行之走出院子,“什么事找我。”

    他喝了很多酒,有些不耐的揉了揉额头边的穴位,身上酒气连旁人都会闻着醉,那帮宾客对他可没有半分客气,借着他大喜的日子都是一副要将他灌醉的架势。

    伏缙做贼心虚的,颇有些急切地凑到顾行之耳边道:“郎君,宫里出事了。”

    顾行之诧异地看向伏缙。

    面色在他接下来的话语中,越来越沉,越来越黑。

    贺兰妙善在容贵妃的寝殿里不小心摔了一跤,经御医诊脉过后,查出她怀有身孕了。

    在容贵妃逼问她孩子父亲是谁时,贺兰妙善说是顾行之的。

    崔樱等了很久,都没等到顾行之回来,院子里静悄悄的,也没有下人随意走动。

    崔樱不吃时觉得饿得慌,用了几筷面条后又觉得不合胃口。

    她干脆停了,用茶水漱完口,边擦着嘴,让落缤去外面问一问顾行之那里到底怎么回事。

    顾家此时已经听不到宾客喝酒撒欢寻热闹的气氛声响了,崔樱想他再有什么事也该忙完了。

    落缤很快回来,她脸色怪异,颇为纳闷地对崔樱道:“这武将之家到底与崔府不同,奴婢出去寻了一会,竟没见到一个婢女,女郎再等等,我待会再出去瞧瞧。”

    落缤不满顾行之院子里的下人有怠慢之意,崔樱如今是新妇,又是在别人的屋檐下,精力不足便暂时不想计较。

    “罢了。先就寝吧。”

    崔樱扫了眼桌上的合卺酒,还有案头的红烛,心中没有一丝成亲的喜悦。

    落缤:“女郎不等了?”

    崔樱:“不等了。”要不是还跟顾行之的夫妻之礼没行完,她也不会撑到现在不睡。

    崔樱躺在榻上,刚闭眼,脑海中就出现挥之不去的贺兰霆的身影。

    他快成了她的梦魇了。

    夜半,崔樱半醒半梦中,总觉得是顾行之回来了,她听见有人在房内走动,可她睁不开眼,倦意簇拥着她,有知觉有意识,就是眼皮沉重让她无法立马醒来。

    那人走到她床榻旁了,崔樱终于挣脱了困意的桎梏,嘴皮张动,“顾……行、之。”

    她开口叫唤的也缓慢辛苦。

    对方不应,她便又闭着眼张了张嘴,“行之。”叫他两个字比较轻松。

    可顾行之不回话,只专注地盯着她,崔樱脸上多了几滴湿意,滴答滴答,像下雨般,滴打在她下巴处,还有嘴皮,水渍顺着缝隙流进嘴里。

    她不禁伸出舌头尝了尝,是酒。

    她赫然睁开眼,贺兰霆如同一道鬼魅的影子,立在榻边,手拿着一个杯子,正将酒慢慢地倒在她嘴上,“合卺酒,好喝吗,崔樱。”

    崔樱刚要说话,剩下的酒被贺兰霆如行云流水般,从她的下巴到脖颈,再到领口胸膛,全倒下来,同时浇透了她的上半身。

    杯子被无情地丢到地上。

    贺兰霆无悲无喜地道:“别动,让孤你替夫君尝尝。”

    第102章

    说是尝尝,贺兰霆吻得又凶又急。

    他那句“夫君”带着雪霜一般的冷意,崔樱满脑子都是他怎么进来的,顾行之怎么会轻易放他进来,这可是在顾家,她跟顾行之今天大喜,贺兰霆未免太放肆了些。

    她舌头一疼,诧异而不高兴地瞪过去,伏在她身上的贺兰霆见她目光落在自己脸上才满意似的,放轻了力道。“在想顾行之?”

    他揉着崔樱的嘴皮,有些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刚尝到的酒味,“他今晚回不来跟你洞房。”

    崔樱还来不及问,又被他堵住了嘴,不知是不是因为针锋相对的原因,二人都带着一番对对方的怒意跟火气,在崔樱跟顾行之的喜房里,一个强迫一个抵抗。

    崔樱揪住了贺兰霆的头发,狠狠拉扯,然而她的嘴皮被贺兰霆以回击的方式咬得生疼。

    双方的怒气让他们打破了平常的表象,变得与以往不一样,崔樱露出了自己的反骨与软刺,她不再是那个柔弱的贵女,承受贺兰霆的欺压。

    在她能张嘴呼吸的时候,崔樱哑着嗓子质问:“你还想坏我名声到什么时候?”

    片刻的纠缠竟叫她出了一身淡淡的汗意,贺兰霆舔着被崔樱回击咬破皮的嘴唇,吃到了那股腥甜的血丝味,黑沉的眸子冷静中不乏一丝霸道的癫狂,“孤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

    崔樱骂他无耻,揪着贺兰霆的头发像要将他揪秃一样,贺兰霆不知她从哪儿学来的招数,头皮再疼也只是闷哼不肯出声。

    崔樱:“你就是不肯放过我。”

    贺兰霆:“是孤不想吗,是你不肯放过孤。”

    崔樱讥讽,“当初说好皮肉交易、露水姻缘一场,你怎可说话不算话,就不能好聚好散?你这样出尔反尔哪像高高在上的储君,你的颜面你的自尊去哪了,我不过是个跛脚又是你们最瞧不起的软弱无用的女子,你紧追着不放做什么?你就这么喜欢人妻人妇,你还知不知耻,要不要……”

    她将最后一个字咽了。

    贺兰霆眼眸夹着一层暗火,沉声冰冷地怼回去,“那你做什么对孤深情动心,孤说过不许你对孤付出一丝情意,到底是谁说话不算话,你惹了孤就想全身而退,崔樱你装什么大圣人!你凭什么指责孤对不住你,孤什么事没帮你,孤就是犯了一点错你就怀恨在心,连给一些反应考虑的时间都没有。你还瞒着孤不说自己有孕,若不是孤开口向你讨要一个孩子,你还准备偷偷带着贺兰家的血脉嫁给别人,你这是犯了死罪。”

    崔樱:“那你杀了我,反正我如今已是顾家的妇了,你不是说肚里的孩子是‘奸生子’,我嫁给顾行之,照样能让他叫顾行之‘阿父’,让他有名有姓,不用做什么高高在上不知情爱的贵太子。”

    贺兰霆被她激得棱俊眉头狠狠跳动,手放到她脖子上,“你看他能不能活得过你肚里的孩子出生。没心没肺,孤当初第一次遇见你,不如不见,不如不帮。”

    他那时只以为自己是被崔樱肖似樊懿月的风情迷了眼,实则很早就反应过来,是因为崔樱自身。

    她以前也很脆弱,脆弱得不堪一折,受不了风雨的打击,遇到一点现实的事情就让她痛苦难过,这本该让人瞧不起的,但那时贺兰霆目光很难从她身上挪开。

    后来在赤侯山贺兰霆才明白,有的人,不一定看她多要强就对她多在意,而是见她第一眼,眼光对了,心意也就对了。

    完不完美,或者完不完整都无须在意。

    他明面上不说,实际上暗地里也会很欣赏很瞧得上她某些令人敬佩的品质,可是作为太子,他从未像崔樱一样忘记过他们之间的身份。

    如果不是崔樱一开始就与顾行之定亲,如果崔樱先碰到的是他,或许他们也有名正言顺在一起的理由。

    高位者制定规则,也有一定几率遵守规则,崔樱作为顾行之未婚妻的身份就属于其中一种,贺兰霆可以在规则之上做一些违反原则的事,但不会到对它破坏的程度。

    然而崔樱是那个意外,对于这种无法敞开心扉权力地位集一身的人来说,他最先想要看到的就是对方对他投入的情感,通过情感评判对方值不值得他付出,他回应。

    显然崔樱做到了,理性是伴随贺兰霆一生的脾性之一,崔樱让他没办法继续清高矜傲下去。

    没有崔樱,他这辈子都不会再遇到一个会能让他为之分神的人。

    贺兰霆威胁的手势没有想象中的用力,崔樱睁开眼,感觉到脖颈和耳边被轻柔抚摸着,贺兰霆用与刚才与众不同,不再带着狠意的语气道:“孤是不懂什么情爱,孤也不用懂,孤生来就会有无数人簇拥,对孤忠诚,倾其所有地爱着孤。”

    这种爱不一定是男女之间的情爱,而是源于权利、地位、身份带来的好处。

    崔樱挥开他的手,以为他又要说一些专门气人又现实的话。

    贺兰霆不慌不忙地扣下她的手,“你的爱让孤不喜欢,你是慌张、弱点,是索取与占有,你比那些只是单纯倾慕追随孤的人要可怕得多。”

    那些人,贺兰霆可以给予权利权势财富等东西,但崔樱不行,他深刻地明白清楚,她要的是同等的爱意。

    人都是有弱点的,更何况一个储君也是血肉之躯,他不爱人,他就刀木仓不入,若是爱人,必遭反噬。

    崔樱第一次听他剖白,觉得相当不可思议,这会是贺兰霆会说出来的话吗。

    他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他不是从来都不屑对人袒露他的心意么。

    而她听着他话里的意思,竟然捉摸到了一丝他居然忌惮她的语气。怎么她的一腔真情欢喜是什么可怖的东西,叫他恐惧害怕了?

    崔樱还没想明白,就听贺兰霆像是知道她不懂,解释道:“你可以当自己是一轮耀阳,当一个从未见过明日的瞎子睁开双眼,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并觉得刺眼夺目是怎样的吃惊与心慌。谁知道那轮耀阳、那璀璨的日光是否会扎进没有享受过光明的眼睛里。”

    崔樱扯了扯唇,“你就是说得再动听,也无法改变我已经嫁人的事实,你我再有纠葛就是错的。你说你没见过‘璀璨的目光’,你难道没经历过欢喜,你跟樊懿月不就是有过旧情,你可不要说,你那时并不喜欢她,这会让我觉得你虚伪至极。”

    她倒是清醒得很,没被三言两语糊弄过去。

    贺兰霆难得一番真心诚意的剖白,换来这样的讽刺,虽然尝到了不被尊重信任的滋味,却也忍了下来,他真正的目的不是来跟崔樱吵架的。

    他也不做无用的讨好,当他意识到威逼利诱对崔樱不作数,不管用时,他很伶俐敏锐地反应过来,崔樱真正想听到的是什么。

    贺兰霆:“那时的确称不上‘欢喜’,你知道,她救过孤,在孤少年时她有着与你家祖上女子传闻般的韵致气态。”

    这件事贺兰霆是真的从没当着崔樱提起过。

    “你知道天底下有谁对你家女子的风骨最推崇吗,是孤母后。你祖上崔氏女子的名号事迹,是她常用来教导妙容的典范典故,孤有时也会跟着听听。那时阿姐……樊懿月她大概也猜到了孤喜爱这类品性的女子,加之她那时寄人篱下,的确有些让人瞩目的地方,所以孤没有拒绝她的欲拒还迎。”

    这是崔樱万万没想到的,贺兰霆对樊懿月的情感,竟是最先源于皇后对崔家的赞誉。

    贺兰霆熄了怒火的眼睛深邃又多情,“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是孤对你家的人的第一印象。你与孤第一面,发了很大火,孤欣赏你不愿忍气吞声承受顾行之带给你的屈辱,却也失望于你的天真。你与孤想象中的崔氏女不太一样,你好像孤独又自卑,端庄又可怜,可是孤始终有一种直觉,你不是单纯只有一种面貌的女子。”

    事实后来崔樱也证明他的想法没错。

    但他难过他心里那关,是否愿意为她做到超出自己人生规划的一步。

    他那段时间也在思考,是放手,对她置之不顾,从今往后再不往来,还是以同情的情意回应她。

    崔樱怀孕是个不在计划之内的意外,他想她要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完全能堕掉肚里的孩子,但她为什么还要偷偷摸摸留下来,却从不威胁自己,把孩子当做筹码和把柄向他要求一个名分。

    因为她纯善,天性如此,谁若是仗着她纯善的品性欺辱她,那才是畜生不如。

    而可笑的是,他一直以来就是这么做的。

    崔樱听了这么多好话也未曾动摇片刻,“你如今说这些也没什么用,我也不会忘了自己的身份,你现在就不该出现在这里。让人发现了,对你我都没什么好处。”

    她有些恼贺兰霆来这招,这叫什么,软硬兼施吗。

    白日胁迫不成,夜里就来软的。

    贺兰霆坚守规则,其实对崔樱来说,她也有自己的原则,她现在是顾行之的妻子,真正拜堂成亲的,哪怕以前再做错了什么,那时还没有真正成亲,顾行之也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她觉得这般也不公平。

    现在不行了,顾行之有悔改之意,他还愿意替她将孩子保下来,承担她跟孩子的名声,做孩子名义上的父亲。

    崔樱自觉不能对不起他。

    她这样的死脑筋在贺兰霆眼中早已见怪不怪,她什么心性他这么多时日以来,也足够将她摸透了。

    贺兰霆:“孤说这么多,是想挽回你的心意,你嫁了人,这么无情,有些话留在心里孤不吐不快。”

    他这哪是不吐不快,他是来给崔樱心头的压力添砖加瓦的。

    贺兰霆忽而又道:“你今夜别等了,他不会回来的。”

    崔樱从刚才起就一直心生疑惑,顾行之到底到哪里去了。

    贺兰霆神神秘秘地道:“过了今夜你就会知道了,孤方才说了那么多话,是反驳你老是认为孤惦念你身子才对你纠缠不清的。若你后悔嫁给顾行之了,就让人来见孤。”

    崔樱下意识问:“你做了什么?”

    贺兰霆不答,他瞥了眼清冷的燃着红烛的房里,“他不回来,孤陪你歇息吧,大喜之日独守空房有什么意思。”

    崔樱不想他这么卑劣无耻,找尽借口留下来。

    “你说,等孩子出生,孤给他取什么名才好。”

    “出去。”

    崔樱被他理所当然的模样惹得抄起榻上的枕头便砸了过去,“用不着你取名,滚。”

    贺兰霆空手接住,他目不转睛盯着崔樱恼羞成怒的脸,觉得她生气时涨红的脸庞也是很好看的。

    崔樱到了白日才知顾行之昨夜为什么回不来,他脸色很难看,难得像要滴出水来。

    与他同行的,还有据说是宫里来的人,还有自称容氏的客人,他们与顾家人商议,要求顾家给贺兰妙善一个正妻的名分。

    第103章

    新妇进门,翌日一早是要向家中长辈行礼请安敬茶的。

    但是由于出了这种事,这一规矩直接被打破了,崔樱一下成了旁人眼中最倒霉的新嫁娘。

    昨夜应该洞房花烛,可她的丈夫却没回来,天不亮还出事了,她丈夫的情人比她身份高,是公主,还比她早有孕了。

    府里上下议论纷纷,虽不敢当面说道,但只要崔樱一路走过,背后还是能听见底下人怜悯同情的窃窃私语。

    那些声音如同跗骨之蛆,想忽视都难。

    崔樱一行人终于感受到了顾家与崔家的不同,崔家是绝不会容忍下人不管是明面上还是背地里,说三道四的。

    就是下人之间出现矛盾,都不许他们闹大私自争斗。

    而不知道是不是武将之家的原因,就连顾家的下人都有种自视甚高的做派和风气。

    崔樱是新嫁进来的妇人,她年轻,说话细声细气,长得不英气,反而似娇花照水,不胜怜惜,这让下人们都会想,这位贵女能不能做好一个主母,她没有嚣张凌人的气焰,怎么管束后宅呢。

    直到她让落缤将说三道四的人的姓名纷纷记下,再找来管事将他们说的话、犯了什么错一一复述出来,直到盯着那些人受到应有的惩罚为止。

    崔樱站在厅堂外的长廊上,顾行之的三嫂匆匆赶来,宛若丢尽了脸般,不知所措地听着里面的争吵,对崔樱劝道:“阿樱,里面大人们议事,我们,我们先回去吧。”

    对方是个良善的人,崔樱不想对方为难,便说:“三嫂先回去吧,出了这样的事,也不是想逃避就能逃避得了的,我在这里等四郎出来。容家人要交代,我崔家就不要了吗?”

    “欸,怎么会呢。”明氏因为与崔樱熟悉,是听了婆母的吩咐,特意过来安抚她以免崔樱闹事的。

    但崔樱只说自己在这里等,她安安静静的,面上没有难过也没有薄怒之色,看起来倒是平静,明氏也不能强行将她拉走,叹了一声后,只好陪她在这里一起等。

    堂屋里,是顾行之与人吵起来的声音。

    按照贺兰妙善的说法,她与顾行之的两厢情愿,才行了敦伦之事,到了容氏与宫里人嘴里,就成了顾行之的有心引诱了。

    崔樱也不知道顾行之跟贺兰妙善的私情到底是谁先开始勾引谁的,但毫无意外,他们这样的争执没有意义。

    容家认准了是顾行之引诱了公主,才致使她有了身孕,就是顾行之的错,他必须得为贺兰妙善负责。

    公主不是一般身份的女郎,顾家要是不给个妥善的处理方法,那必然会引起容家和容贵妃的不满,到时两方势力水火不容,会闹得更加难看。

    但问题是现在顾行之已经成亲了,与他成昏的也不是一般人,是崔氏崔晟的嫡孙女,身份同样贵重,对贺兰妙善负责了,崔樱怎么办?

    顾家是选择得罪容家与贵妃、圣人,还是选择得罪崔家?

    “我与她断了又两个月有余,焉知这孩子到底是不是我的。”

    “竖子安敢说出这种话,顾侯,这就是你们顾家的子嗣?容贵妃让我等来,是想着与顾家好好商议怎么解决问题的,此事还没上告到圣人、皇后那去,就是想给顾家一个机会……”

    不多会,顾行之怒气冲冲从里面出了来。

    他还穿着昨日的昏服,许是一夜不得休憩,两眼都起了红血丝,猛然见到出现在这的崔樱,他脸上的神情慌乱而复杂,像是根本没有做好怎么面对她的准备。

    顾行之:“你,你怎么在这,我……”

    他上前,像要拉崔樱一把,到一边去说,结果被崔樱躲开了。

    明氏打圆场,“阿行,你还没有用早食吧,不如先跟阿樱回院里,换好衣裳,吃些东西再谈。”

    顾行之忽而很庆幸明氏在这里,他不敢与崔樱对视,点头应道:“我知,劳烦三嫂在这陪她。”

    明氏尴尬道:“没事。”

    谁知道这四弟会有这么大能耐,连与皇后不对付的贵妃之女,都敢招惹呢。

    最令人同情的就是刚昨日刚嫁进来的崔樱了,连回门的日子都不到,丈夫在外面的情人就怀了他的骨肉。

    这但凡早一点发现,两家的脸面都能好看些,也有个退亲的余地。

    明氏一走,崔樱与顾行之回去路上的气氛有种说不清的诡异。

    顾行之:“你,你生气了?”

    他这么问,眼睛偷偷打量她。

    崔樱神色出奇的平淡,她轻声道:“没有。”

    顾行之顿时感到油然的失落,他想问崔樱为什么不生气,明明他在得知她怀了贺兰霆的骨肉时,一心只想等那孽种出生后怎么将他溺死,崔樱为什么这么平静。

    崔樱:“贺兰妙善怀的是你的孩子吧,之前你们明明私下还有见过面,为什么你不承认。”

    顾行之:“我承认?”他匪夷所思道:“我承认了你怎么办,她可是想我娶她,难不成你要我离昏,迎她进门?”

    崔樱停下脚步,她与顾行之面面相觑,对刚才顾行之说的话,连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现在的情况是对崔樱很不利,但也没有到非要给贺兰妙善让位的地步,崔樱吃惊的是顾行之的态度,他难道是因为她才不认贺兰妙善肚里孩子的。

    崔樱:“你错了,她若怀的是你的骨肉,你就该光明磊落地承认,而不是以我为理由。我虽然跟贺兰妙善不和,但她对你至少是一片痴心的,甚至能做到为你留下孩子的程度。”

    顾行之:“所以你也是对他一片痴心,才不肯堕掉这个孽种的?”

    他的手摸上崔樱的腹部。

    崔樱被他话里的戾气惹恼,拂开他的手蹙眉道:“我说的是,大人的事与孩子无关,你不能迁怒无辜懂不懂?”她希望顾行之做人坦荡一些,不要像她跟贺兰霆一样在一条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

    顾行之却是被嫉妒跟整夜没睡的怒火冲昏了脑子,他跟崔樱争执道:“别以为我不知道,贺兰妙善的事跟他脱不了干系,他就是想借此迫使你我离昏,好再与你重新在一起。我告诉你崔樱,你们想都别想,在利用了我之后,休想占了便宜就走,我不会让他如愿的!”

    崔樱:“……”

    在贺兰霆这件事上,崔樱无法反驳。

    但她有一点要告诉顾行之,“我没有要跟他重修于好,就算他想,那也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诚然,昨夜贺兰霆的话说得很动听,他这种冷酷无情的人稍微流露出一些多情的温柔,就能轻易让人神魂颠倒,但他估摸错了崔樱的想法。

    当初是贺兰霆将她推开的,他不需要她的情意,现在他反悔了,想与她和好了,她就一定得答应吗?

    顾行之将信将疑地瞪着她,“你最好是如此。若是你再跟他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我顾行之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让你们颜面扫地,付出应有的代价!”他威胁她。

    崔樱不受胁迫,“那你们顾家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

    “平妻?”

    崔家的书房里,崔珣压抑着怒气,咬牙切齿地冷嘲,“这是顾家的主意还是容家的,谁想出来的,我去割了他的口舌,胆敢羞辱我们崔家到如此地步!”

    崔珣回程日子在即,他来时就打算参加完妹妹的昏礼就回灵州,不想撞破了太子与妹妹的私情。

    在还没想出完好的对策之前,又出了顾行之跟贺兰妙善有了“奸生子”的事,他庆幸自己多留了几日,不然根本不知道妹妹又要受什么委屈。

    居然有人还想他妹妹和人共侍一夫?简直无耻!

    就算一个郎君,除自己的细君外还有其他相好的女子,但那些女子焉能跟细君相比,没个正经身份连妾都当不上。

    就算是妾也没资格跟一个细君叫板,容家跟顾家是把崔樱当什么了?

    哪怕崔珣说要割人口舌,崔晟跟崔崛都没有阻拦的意思。

    崔家就没出过女子做平妻的先例,从前没有,往后也不会有。

    就算是平常偏心多点的崔崛,在这种问题上也是这么想的,“到底是武将之家,出了一个后宫之主还不够,还想享有齐人之美,占尽好处,贪得无厌,实在可恨。容氏也是,区区一个容家,祖上三代往前,他们的先祖在我们崔氏先辈跟前都只有伏低做小的份,低等门楣也想与正妻争分位,平妻,容氏居然说得出口。”

    崔崛与崔珣脸上的鄙夷,竟有异曲同工之处。

    崔晟捧着茶,比他们显得要气定神闲得多,这事的确很侮辱人,但总有解决的办法。

    像他们为什么瞧不起旁地世家,是因为崔氏能举一门之力,为了家中的子嗣谋划。

    若是崔樱没有跟顾行之成昏,倒也好说,可现在亲事已成,崔樱的名字都纳入了顾家的宗谱,容氏凭什么跟她争,一个贵妃所出的公主,又凭什么跟世家嫡女争?

    崔珣说:“按容氏的说法,不过是因为贺兰妙善千金之躯,肚里有顾家的血脉,必须得有个名分。可笑顾行之已经跟阿樱成昏,‘奸生子’有什么名分。她要生,那就让她生,生下来抱给阿樱养,认阿樱做母。至于那位公主,让她做个贵妾已是我认为最勉为其难的方法了。”

    新妇嫁人,要隔个三日才能回门。

    崔樱好不容易熬到回门的日子,不想就在崔府门外遇到她了不想见到的人。

    崔樱抓着落缤的手腕站稳,有些预感不好地看着贺兰霆,“你来做什么。”

    贺兰霆打量她,重点看了眼她的肚子,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顾行之这几日有没有与你同房。”

    崔樱扫了眼周围的人,人不多,有的隔得远也不知有没有听清。

    顾行之最近因为容家的步步紧逼,已经焦头烂额了,他们从成昏当晚就没有在一起过。

    但她不想告诉贺兰霆,她走过贺兰霆,傲然而骄矜地道:“关你什么事。”

    她嗔的那一眼,透着自然而生的风情,是觉得贺兰霆讨嫌,表露出对他的冷淡不喜,可被横眉冷对的人黝黑的目光,却直勾勾地贴着她的背影走远了。

    崔樱察觉到贺兰霆跟在身后,不得不停下来道:“你跟着我作甚。”

    她看看贺兰霆,再看看自家庭院,心情不妙的多问了一遍,“你来做什么的?”

    贺兰霆心上被她挠得心痒难耐,面上清清冷冷,沉稳威严,不显分毫异样。

    他还击,“关你什么事。”

    第104章

    贺兰霆越过直接愣住的崔樱,身姿威风凛凛的走到了她的前面。

    崔樱看他方向去的是后院书房,正准备跟上,结果被一道声音叫住。“大娘子,女君等候多时了。”

    崔樱犹豫了下,贺兰霆像是察觉到她的不甘心,还故意回头淡淡瞥了她一眼,很有招摇挑衅、召唤她跟上之意。

    崔樱做了一番挣扎,还是想弄清楚贺兰霆来的目的,于是道:“替我跟大母说一声,我马上就过去。”

    她在庭院路径的尽头追上贺兰霆,那里有个拐角的路口,是一扇爬满花藤绿叶的如意拱门。

    崔樱刚走近,就被人一手搂着腰,扶着背捞到了怀中。

    贺兰霆的手劲很大,动作强硬,崔樱轻易挣脱不了,只有面色浮红地怒瞪着他,“别动我,你少放肆。”

    她嫁了人,气势变得很足,呵声有力,眼色清澈明正。

    “我好歹也是你表弟的新妇。”

    贺兰霆就像那等不经意偷袭的登徒子,一声训斥,如同当头一棒,明确感受到崔樱对他的拒绝。

    他还没丢过这种脸,哪怕此刻除了崔樱,无人看见,还是会让人感到颜面无光。

    相顾无言的静默让气氛略显困窘,直至清冷。

    崔樱知道自己刚才喊得太大声,她那一刹像是忘了对方什么身份,全然将贺兰霆当做以前的顾行之般对待,言语很不客气。

    以至于现在贺兰霆盯着她的眼珠似乎有焰火熄灭,嘴角不知不觉噙了抹自嘲淡漠的冷笑。

    “是吗。”贺兰霆说出来的话像泡过一缸醋,违心夸赞她,“顾家的新妇?那你很了不得。”

    崔樱恼人的回应:“这是自然。”

    贺兰霆扶着崔樱后背的手微微用力,像是在克制自己。

    “你故意的?”

    “我只是明白自身是什么样的身份,希望殿下也能自重。”

    “那以前呢?”

    “以前是身不由己才‘以身饲虎’,如今欠债还清,两不相干,有什么不对吗。”

    她每说一个字,贺兰霆嘴角的笑就消失得越快。

    “都不对。”

    “你说还清就还清了?”

    崔樱正想与他理论,就见贺兰霆垂下眼帘,压着火气略显憋闷道:“若孤还想与你有干呢。”他攥着崔樱的手,指腹发泄似的,摩挲着她的掌心,在崔樱反抗时又与她五指缠住。

    “可我不想。”

    崔樱回答得太果断,贺兰霆的睫羽宛若漆鸦,又长又密,形成一道浅浅的阴影,“别说气话。你也说那是以前,若是往后,不叫你身不由己呢。”

    “什么气话,我明明讲的都是真的。罢了,我不问了,不想知道,你也别说了。”

    “……”

    崔樱方才差点以为他会像顾行之一样,受不了她的冷言冷语就要发火了,好一走了之。

    谁知对油盐不进的她,贺兰霆会顶着那张棱俊的容貌,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沉重地道:“孤今日来,是来见宰辅的,他知道你今日回门,也知道孤会来。你好好想想,就会知道孤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抬起崔樱的指尖,在嘴边亲了亲,将“不要不识抬举”这种下意识的话抹掉。

    接着换了种说法,“你明明都懂,你秀慧,何必屈才给一个小臣做细君。”为了挽回崔樱,贺兰霆在哄人方面花费了不少心思。

    他让自己正视崔樱,这是个值得受他尊重的女子,他以前那些瞧不上她的时候,使的逼迫手段都没用,他不喜欢她提什么顾家,什么新妇,但是为了她他能克制想要大发雷霆的冲动。

    诚然要让他改掉这种生来就睥睨一切的习性很难,贺兰霆还在提醒自己的阶段。

    他希望崔樱能给他个机会,人都是会犯错不是么,她不能原谅顾行之,就认定他罪无可恕。

    “阿樱,你在想什么。”

    余氏将发呆的崔樱唤醒,她目光闪烁,看到来余氏院里一聚的冯氏、崔玥都神色各异地盯着她。

    崔玥一脸幸灾乐祸。

    冯氏则上下打量她的面色身形,“既然是回门,怎么只有你独自回来,夫婿竟没陪你?”这说明崔樱嫁过去不讨喜,至少她的丈夫都不肯登崔家的门。

    崔樱:“他不敢。”

    “他这时就是想来,阿翁他们都不会想见到他。”

    顾行之当然是想陪崔樱回门的,但是崔珣事先在给崔樱的回信里就说过,在顾家没将贺兰妙善的事处理好之前,顾行之要是登门,他肯定要对他执剑相向。

    崔樱自然就劝他不要来了,她自己回去也是可以的。

    还好顾行之没来,要是与贺兰霆正面碰上,他肯定又要发无谓的脾气。

    冯氏没当着余氏的面,提起顾行之跟贺兰妙善的事,就连最疼爱崔樱的余氏都没主动说起这个,她要是起了那个头,定然要惹婆母不高兴。

    崔玥跟她回院子里时还心有不甘,“阿娘怎么不问问那事,她刚嫁过去才多久,顾兄兄就要娶平妻。对方可是八公主,万一事成了,顾兄兄进了公主府出不来,那她怕是一辈子都要见不到自己的夫婿,那还怎么跟人家斗?”

    冯氏敲她的头,“少说几句,我看这事蹊跷得很,你阿翁未必也会答应顾家娶什么‘平妻’。你也别幸灾乐祸了,娶平妻关系到崔家的脸面,真低了这个头外面人还怎么看崔家?你今后可还是要嫁人的,就算崔樱答应,你也不能答应。”

    “我岂会答应呢。”

    同样的话,在余氏询问崔樱的想法时,她深思熟虑道:“我若是答应了,脸面上来说,就证明我崔家怕了容氏,怕了那位容贵妃。此次虽关系到我正妻的身份,实际上还关系到崔容两家势头争锋,谁都知道容贵妃与皇后不和,可不和也仅限于表面。若是容家有意与顾家交好,顾家愿不愿意收拢容家的投诚?自然是愿意的。”

    “顾家定然想自家势力越大越好,但这么做谁更不喜欢?”

    她唇瓣磕碰在一起,无声地分开,抬手指了指,“是上面。”

    余氏与她眼神交汇,叹息着认可地点头。

    崔樱接着说:“我崔氏出身的女郎从不为妾,想来阿翁也绝不会答应,我想,应是会借上面之势,与容氏、顾家争锋到底,寸步不让,我们三家若是越乱,才会越得上面喜欢。”

    好的一种打算,那就是没有“平妻”这种事,让贺兰妙善生下孩子,把孩子认在她名下养着,容贵妃粉饰太平,贺兰妙善之前的亲事不作废,再将她嫁给他人。

    坏一点的,就是她跟顾行之和离,贺兰妙善再进门。

    但毫无疑问,这两种间崔家只会选择前者,之后端看顾家跟容家还有后宫之中怎么选择。

    “所以我也不应与顾行之和离,我若是跟他离了昏,就是输人一等,是给贺兰妙善让位。可我已经嫁过去,现在就是顾行之的细君,没有叫正妻给后来者让位的道理。”

    崔樱下了定论,她本性纯善,也不是要为了争一时之气,而是出于为崔家考虑。

    只要顾行之不说跟她和离的事,那她愿意和他一起面对这次事端,就当是回报他之前帮她隐瞒有孕的事,愿意给她肚里的孩子一个正经身份,她不会随便开那个口。

    不仁义。

    崔樱在余氏这处说的话,后面的一字不漏都传到了书房里。

    她所说的“与顾行之一起面对”跟着响当当地窜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崔珣跟着看向座上不动如山的贺兰霆,他好像没有表情的石像。

    就在此前,他还向他阿翁提起,他对崔樱有意的事。

    表露愿意在崔樱跟顾行之离昏之后,娶她为妻,不想这么快就传回了崔樱的话,她不愿意和离。

    这就如同他一腔深情付诸东流,尊贵的太子殿下白白在他们面前遭受了一顿尴尬的冷遇。

    崔崛想缓和缓和凝滞的气氛,他难以理解太子怎么会喜欢上自己的长女,她明明那么不出彩,那么普通,秀慧的名声都是她阿翁替她堆积起来的,她还残缺,怎么会被太子看上?

    他还问:“殿下是不是说错人了,臣还有一位嫡次女……”他想说他的次女崔玥还没定亲,再过一年她就及笄了,贺兰霆要不要考虑一下。

    不想贺兰霆不给分毫情面道:“崔大人难道不知,‘赝品’就是‘赝品’,一辈子都难与‘真迹’匹敌。”

    崔樱、崔玥对崔崛来说都是他的女儿,只不过他偏爱后面那个一点而已,什么赝品真品未免说得太难听。

    但对方是太子,刚刚又被长女的说辞抹黑了脸,带有怒气也是应当的,崔崛识趣地没有计较。

    他看向自个儿父亲,崔家真正的当家人。

    崔晟总是高深莫测的模样,他将不同人的不同神情都纳入眼底,他想他知道之前崔樱拼死也要捍卫的人是谁了。

    只是不知道,那么的崔樱喜欢的太子,是怎么将她那份欢喜弄丢的。

    崔晟:“殿下听见了,按照章程,就算殿下想娶阿樱,也要她离昏凭她自己心意答应才行。”

    贺兰霆挑眉,他岂会听不出来这是崔晟的推脱之意。

    他黑眸凌厉地逼视过去,“孤也想凭她心意答应。但孤等得起,她肚里的孩子等得起么?”

    崔珣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他一直担心贺兰霆会提这个。

    没想到他真的说了出来,这事他还没跟家里说,果然闻言崔樱有孕了,他阿翁跟父亲的脸色都为之一变。

    第105章

    顾行之可能想不到,他不过是没有陪崔樱回门,后来很多事情就以他没法阻拦的狂澜之势改变了。

    他进了宫,在容贵妃的眼皮底下,去见了贺兰妙善。

    他们像一对怨侣,并没有预料中的欢喜。

    贺兰妙善对他娶了崔樱的事,耿耿于怀,她孕期的反应比崔樱大得多,看顾行之的眼神也充满了怨恨。

    他们谈得很不顺利,满是火药味。

    贺兰妙善逼顾行之做出选择,让他休了崔樱娶她,顾行之自然不肯答应。

    在顾行之准备离去时,贺兰妙善早有准备,抽出藏在枕头下的剪刀,割破手腕,瞬间血流如注。

    “你做什么。”察觉到有异的顾行之回头,上前夺下剪刀,捂着她流血的伤口。

    贺兰妙善也不是好相与的,她沾了手的血攥紧了顾行之的衣襟,“选一个,在我跟她之间选一个。”她指着自己的肚子,死死瞪着顾行之,疯癫又不乏柔情,“你要想好,想要再选,不然就是一尸两命。”

    崔樱黄昏时才离开崔府,她后面跟着一个摆脱不掉的讨嫌人。

    她还不知贺兰霆跟家里说了她有孕的事,她阿兄崔珣在书房里跟着就帮她求了情。

    她父亲都久久没有反应过来,反而是她阿翁崔晟保留了她的颜面,没有当即就派人请她到书房,跟太子对峙。

    他也没有私下以余氏的名义,让人请大夫过来给崔樱问诊把脉。

    因为这样做,无疑是在揭孙女的丑,她应该有她自愿坦白的机会。

    至于贺兰霆,崔晟说这件事还要在仔细斟酌考虑一番,让他再多等待几日。

    这其实是一个充满凶险的机会,以崔晟的目光来看,崔樱要是能嫁给贺兰霆,崔家地位权势会更加超然。

    但也有可能成为下一个顾家。

    崔晟不是怕,一个人要是有机会能将自己的家族门楣,推向一个无上荣耀的阶段,是多少人心目中向死而生的理想与目标。

    可他要的不是一时的荣耀,崔樱要是真的成了太子妃,崔家首先要做的就是收敛锋芒。

    崔晟已经琢磨到了今后的情形,不是夹着尾巴卑躬屈膝,而是与皇室宗亲战成一队,成为天下士族首先“叛变”的靶子。

    贺兰霆要做什么,崔家都要首当其冲,身先士卒。

    就像本该在灵州任职的崔珣,他已经成了对方手里针对世家的暗箭了。

    只是,纵然利益当头,也还是要考虑一下崔樱的意见,就如同当初与顾家议亲,中不中意顾行之,也是崔樱看过以后亲口答应才定下这门亲的。

    暮色傍柳,飞花乱舞。

    崔樱当着贺兰霆的面,将他亲自买来的零嘴丢入石桥下的湖水中,惊起一圈圈波光粼粼的涟漪。

    他二人马车停在湖岸边,婢女及侍卫们的身影为他们隔绝出一片无人打扰的空间。

    只有那一声东西坠落的声响,才引人警觉地瞧过来一眼。

    然后在见到两位谁都得罪不起的主子冷漠相对的场面后,立马将头缩了回去。

    贺兰霆没有半点自己的心意被人忽视的不悦,他静默了片刻,就说:“孤之前看顾行之给你买过,你胃口不好就会吃它,现在不爱吃了么。”

    不知崔樱记不记得清,下着雪粒子的去年有一日,顾行之在太子府邸外面专门等她。

    崔樱跟顾行之挨着的那一幕贺兰霆是怎么都不会忘的。

    他觉得崔樱撒脾气,不高兴他纠缠也是应当的,都说有孕的妇人脾气都不太好,大过往日,崔樱怀着他的种,稍微动点怒都很正常。

    毕竟那可是将来下一任储君,脾性不大贺兰霆都觉得不像贺兰家的人。

    崔樱指着湖面道:“方才是不小心让它掉进去了,你既然想看我吃,不如亲自去把它捞上来给我。好吗,殿下?”

    贺兰霆眼眸暗沉地凝视她,“落入湖里,还怎么吃。孤再去替你买一份回来。”

    崔樱固执道:“可是我就想吃刚才那份,后边买的,我都没甚么胃口。”

    她这摆明了是故意为难。

    崔樱看着贺兰霆,想他会不会按自己说的做,结果不多会,他连答应都没答应,就命魏科带头,让懂水性的侍卫,一个接一个,如同过江之鲫般,从石桥上跳入湖里。

    然后意犹未尽地问:“孤今日带的人不多,这些人你觉得够不够帮你找,不够孤再多派些人来。”

    第106章

    崔樱知道自己做错了,她跟贺兰霆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他们思考的方式就不同,她想拿这种小把戏刁难贺兰霆根本没用,他多的是有人帮他做事。

    这样下来她为难的不是他,而是他身边的人。

    真让贺兰霆跳湖简直是异想天开,他的身份和他的理智都不会许他自己作出这种行为。

    而贺兰霆清楚崔樱在跟他闹脾气,但他也在用他方式在处置。

    看出崔樱因他的做法感到不悦,在崔樱让他将人叫上岸后,贺兰霆目光掠过湖面上浮水路过的几只红掌白鹅,道:“这几日倒春寒,孤会让他们先回去换身衣裳。那包零嘴,孤在去为你买一份?”

    崔樱恼怒地甩开他的手,“你自己吃吧,最好吃个够。”她准备回顾家了。

    贺兰霆听出她语调里的火气,眸光玩味地追随过去,脚步不紧不慢地跟上。

    他在后面惹她,撩拨她,“孤不爱吃那个,孤是看在你的份上才去买的。”

    “一个人食之无味,孤愿意与你同享。”

    “崔樱,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情趣。”

    崔樱上了马车,“回去!”

    “你别不识好歹。”

    贺兰霆站在车旁,忽而一件东西丢出来,砸在他身上,他伸手极快地抓住,还有几片金叶子落在地上。

    落缤胆战心惊地探头出来,正准备对蹙眉凝神盯着窗口的贺兰霆说什么。

    就听里面的崔樱道:“你告诉他,这是刚才他替我买吃的赏钱,不是谁买的我都会吃,让他别再多费心思。”

    没人用这种方式给过贺兰霆打赏钱。

    他在外面道:“妇人之举。”话音一转,“孤不与你计较。”

    落缤回头看向气得面露薄红的崔樱,想要太子别招女郎了。

    不想崔樱越过她,朝着窗外的人将身上的钱袋子都砸了过去,“我一介妇人配不上你,别再跟着我。骚扰臣妇,我明日就去京兆府告你。”

    “马伯,走了!”

    贺兰霆掂着钱袋子,十分沉默冷静地想崔樱应该是气昏头了,去京兆府告京兆府的顶头上司,她还想去戒律所玩一趟不成。

    不过她的脾性,真是一日大过一日。

    贺兰霆没有跟来,崔樱好歹能真正松一口气。

    回到顾家,崔樱将从家里带的礼,送到了她婆母院里。

    顾行之的母亲宋氏是个看上去不大好相处的妇人,她整个人气势就很严苛有架势的那种。

    宋氏对崔樱的态度跟其他几个儿媳差不多,只不过崔樱才嫁进来没几日,比起别人要生疏冷淡一些。

    “你回门还带礼回来,自家人也太客气了些。”

    “一点心意而已。”

    崔樱本身就不是话多的人,宋氏也是,她们对坐了一会,崔樱就以不扰她休息的理由回去了。

    到了夜里快就寝的时候,崔樱听到了院里的动静,是顾行之回来了。

    他们虽然没有同房,但也住同一个院子,崔樱以为他今日是去上值了,不想顾行之身边的亲信伏缙正在吩咐下人,替顾行之收拾东西。

    崔樱好奇地走出去看了下,刚好与从屋里出来的顾行之碰见。

    在崔樱开口之前,顾行之抢先道:“我还有公事要处理,今夜就不回来睡了,我来只是看看你。”

    崔樱信以为真,她对上顾行之隐瞒而复杂的目光,点头道:“那你好生照顾自己。”

    顾行之想她今天回门自己却没陪她去,略有些心虚地提了一嘴,“过几日,等忙完了我再陪你回崔家一趟。”

    崔樱不介意地道:“不要紧,你有公事在身,崔家什么时候去都行。”

    他们之间的气氛僵硬而冷漠,明明才一个白日不见,好像对彼此都隐瞒了什么事,双方多了一层透明的摸不到的隔阂。

    但其实,晚风吹来顾行之身上的香气,崔樱悄然嗅了嗅,一时想不起在哪里闻到过。

    她只觉得这种香,不像顾行之有的,更像是屋内熏的用来凝神静气的香料,沾到了顾行之的衣物上,才经久不散。

    崔樱抱着疑惑转身,正要回房歇息,兀地被顾行之叫住。

    崔樱:“什么事。”

    顾行之有些不甘的看着她,“你不问问我今日做什么去了。”

    崔樱无辜而平淡地道:“难道不是在太常寺上值吗。”

    她是真的对顾行之去哪没有起疑,可她说出口的答案好像不是顾行之想要听到的。

    他盯视她的眼神充满了不悦和不满,其中还有一丝浓浓的失望,“你难道不想我回来陪你?崔樱,我们从成昏那天起就没真正同过房。”

    崔樱听他忽然脾气,起先略有些惊讶地看了看周围,见下人都站得远,应该听不太清,才按下心来。

    她走近一点,好声好气地道:“你说你公事忙,我总不能耽搁了你的正事。”

    至于同房……她如今大着肚子能跟顾行之做什么。

    虽然说崔樱想过,今后她跟顾行之应是要过一辈子,但也得等孩子生下来。

    若顾行之指的是那种事,那她现在一时还没有办法接受。

    而且说起“成昏那天”,不正是因为贺兰妙善的事,他们才失去了同房的机会么。

    崔樱以为他是寂寞了,于是说:“你要是想有人陪,可以从你姬妾里挑你中意的带上,做个添香侍候笔墨的人也好。”

    崔樱是这么想的,但不妨碍顾行之不领情。

    他觉得崔樱对他不关心不在意,她但凡仔细想一下,就会知道他说的都是借口,他回来收拾衣物,不是要去太常寺,而是跟贺兰妙善以此为借口,回来看一看她。

    他等下还要去贺兰妙善的公主府陪她,宫里不方便逗留太久,贺兰妙善又以肚里的孩子逼他做选择。

    为了安抚贺兰妙善,顾行之才出此下策,先答应在她身边照顾。

    白日她就回了公主府,现在还在那等他。

    然而顾行之这时候多想崔樱发现他的不对劲,可是崔樱没有,他说什么她就信什么了,连揣测和旁敲侧击都没有。

    这证明她心里没有他,这不得不让顾行之产生浓浓的失望与挫败。

    “郎君,都收拾好了。”

    伏缙见着气氛有些怪异,上前打破微妙的静谧。

    崔樱主动道:“那我不打扰你了。”

    顾行之蓦然冷声开腔,“我后宅那些姬妾给细君见过没有。”他问的是伏缙。

    崔樱脚步一顿,侧头认真看着顾行之,想看他到底要做些什么。

    伏缙不好回话,细君进门,家中姬妾怎么可能不第一时间去拜见正妻,当然是要的,如果崔樱没见过,那当然是她下令不想见,不让人去骚扰她。

    顾行之带着明晃晃的不良居心,说:“你不是让我挑个姬妾带走,你如今是细君,你来替我挑吧。来人,把她们都叫过来给细君行礼。”

    第107章

    让自己的姬妾都来拜见崔樱,这种做法无疑有故意恶心人的嫌疑,明明崔樱根本没打算见那些女子,平时都是免了她们的礼,不让她们过来请安的。

    可顾行之对这种行为仍然坚持,仿佛只有通过这样的方式,才能引起崔樱对他的注意力。

    亦或是,他想气一气崔樱,但凡能惹得她生气嫉妒,或是吃醋,那顾行之的目的就达成了。

    “你还记得那对双姝么,我时常觉得那里头的妹妹眼睛肖似你,等她来了你不妨仔细欣赏欣赏。”顾行之说出来的话惹得旁人都要怒目。

    他但凡尊重一下自己的妻子,都不会有这种想法。

    顾行之说完其实也后悔了,可他不想轻易低头认错,他觉得会恼怒的崔樱,都比没什么反应的崔樱好得多。

    然而崔樱轻飘飘地道:“要是你执意要我见,那就让她们进屋再欣赏吧。”

    空气霎时安静,晚间的院落除了清冷的风声就是无言以对的尴尬。

    “……”崔樱:“我是说,外头风大。”

    崔樱的话打破了顾行之对她的期望,他冷笑着说:“看来不管我身边多了哪个女子,你是半点也不介意的。”

    接着,他不等她答话,怒气冲冲地挥袖离开这里。

    等到伏缙带人过来时,这处空空如也,既不见顾行之,也不见崔樱。

    顾行之往外冲得飞快,他出了顾府就骑马直奔长街,然后因马蹄在石板路上踩到青苔,不小心打滑而从马上摔了下来。

    贺兰妙善在公主府好不容易见到他,看见他狼狈的模样还以为他怎么了。

    贺兰妙善敏锐得颇有些凶狠地问:“是不是崔樱拦你,不让你过来。”她紧盯着顾行之,那眼神像极了要帮自己丈夫拼命的妇人。

    顾行之心情不虞,根本没耐心回答她。

    他都是瞒着崔樱来的这,怎么会跟她当面提贺兰妙善的名字?

    “四郎……”

    “妙善,”顾行之叫了她一声,“崔家不会答应让崔樱沦为平妻的。”他今天得到消息了,表兄也去了崔家,不知道跟崔家商议了什么事,这让顾行之很不安。

    他逡巡着自己所处的公主府,到处都是伺候贺兰妙善的宫人,还有容贵妃派来盯着他的人,顾行之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他不应该妥协,也不应该答应来这陪贺兰妙善几天。

    他才是崔樱的夫君,他们成昏了,有正经的名头,他留在顾家才是正经。

    他来这里岂不是容易给人旁人编造的口舌?可他来得轻松,想走却麻烦了。

    月色悬挂在天际,院墙上浮动着波光倒影。

    屋内崔樱洗好脚,套上罗袜整双腿都塞回了暖和的衾被里,她披散的头发柔顺发亮,落缤帮她将发丝捻到耳后,才起身去吹灭屋里的蜡烛。

    “女郎早些安寝吧,奴婢在外间睡,有什么事就叫奴婢。”

    崔樱点头,她以为自己今夜心事重重,会轻易不得入眠,不想一闭眼就熟睡了过去。

    再睁眼就已是天亮了,这本不过是平常的再不能再平常的一个白日。

    然而就在崔樱用着早食时,院里的管事几乎可以用惊慌失态的表情快步走进来,“细君,细君不好了。”

    崔樱循声望去,“出什么事。”

    管事娘子一见她冷清的面容,就仿佛看见救星一样,她直接给崔樱跪下道:“细君快出去看看吧,是细君娘家来人了,还,还有位大人不认识,但是身边跟着好几个官差。他们,他们将四郎君绑了,带到府里说是他与人私通,正在找女君算账。求细君,快去救救四郎君吧。”

    “……”

    面对管事娘子哭天喊地般的求救声,崔樱放下手里的勺子,“你说他跟谁私通?”

    昨晚顾行之行举古怪,崔樱就有怀疑过,他是不是背着自己在外面又做了什么事,才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

    她以为他是寂寞了,便大方地让他挑个姬妾带上随身伺候,不想他不领情,还对她发了火,属于单方面吵了一架。

    结果不过一夜时间,居然就出了这种事。

    崔樱想到他的前车之鉴,下意识以为顾行之是又招惹了什么女子做他的情人,亦或是有夫之妇,一不小心就被人发现了。

    管事娘子遮遮掩掩,始终不肯吐露跟顾行之私通的人是谁,崔樱想到自己家来人了,于是让落缤扶自己起来,亲自去前庭看看。

    崔樱一去,就自动有人为她让开一条路来。

    好多人都在看她,然而崔樱在看形象狼狈的顾行之,他脸上的伤也不知是谁揍的,让他眼睑处一片乌青。

    “阿樱。”

    她还看到了崔珣,崔珣身旁有个不认识的人,身着官服,看着品级也不低。

    崔樱的婆母宋氏出来待客,她在座上面容阴沉如水。

    崔樱朝她行了个礼,然后问崔珣,“阿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崔珣瞧着很无辜的样子,“阿樱,你问我,我也很疑惑,不如问问这位京兆府的纪大人。”

    那位京兆府出身,负责受审平民百姓案子的纪峰大人顶着一张正直的脸,同崔樱拱了拱手,道:“方才顾大人的事,已经向府上的女君细说过了,这里再同细君说一回。”

    “……那位寡妇临死前,留了一封血书,说是顾大人逼她私通,后又因喜新厌旧,将她抛弃了。可她当时怀了身孕,怕家里人和街坊知晓,于是想找顾大人讨个说法,不想出了点意外,孩子没了。那寡妇便心存死志,只留了这块血色的绢帕,然后就上吊自缢了。她家里人拿着这块绢帕,跑到京兆府状告顾行之,我等也是秉公办事,毕竟事关两条人命,顾大人此举此为,实在有伤风化,还影响到了本朝官员的声誉。”

    然后他们当夜就将顾行之从公主府抓了,这里面当然还有崔珣参与的份。

    京兆府手持抓捕令,崔家以为嫡女出头的理由打头阵,不管八公主府管得多严,都闯了进去。

    顾行之寡不敌众,最终才以这幅模样出现在自己家中。

    他在纪峰说话时眼皮狠狠跳动,数次想要解释,但纪峰语速很快,根本不给他插嘴打断的机会。

    好不容易等对方说完,顾行之立马对崔樱解释,“不是,有人诬陷我,我怎么可能会让外人怀上我的种。”

    那个寡妇,是很早以前与顾行之眉来眼去的情人之一,也是崔樱见过的,但顾行之后来不怎么与她来往后,打赏了对方一笔丰厚的银钱作为补偿,二人就此断了联系。

    不想有朝一日,他会听闻寡妇的死讯。

    他还没做好准备,就被纪峰带人包围当犯人一样的拿下,无论顾行之怎么说自己是被冤枉的,他早已经跟寡妇断了,就是没人信。

    直到他看到崔珣露出来的阴险微笑,他才反应过来,自己中计了。

    至于到底谁要害他,谁在诬陷他,顾行之一眨不眨地盯着崔樱,希望她能明白这件事的背后主谋是谁,这么做的缘由是什么。

    一定是有人不想让他好过才这么算计的,目的自然是让崔樱对他厌弃,他期望崔樱别跟他一样中计。

    但是崔珣在一旁阴阳怪气道:“不会让外人怀上你的种?那我在妙善公主那看到的是什么,她可是亲口承认肚里的孩子是你的。”

    “顾行之,你是不是忘了你已经跟我阿妹成昏了,你而今是有家室的人,不是外面随便一个没成昏的纨绔子,你有点良心行不行。”

    “你让我阿妹嫁过来,为的就是让她独守空房?这才几日,你就贼心不死,背着她去见你的情人,夜里还在她那留宿。我说,你是不是没把我阿妹放眼里,还是你们顾家,没将我们崔家放眼里?”

    崔珣别过头,在崔樱感到触目惊心中,与顾家的女君毫不客气地对视。

    崔珣虽是小辈,但他代表的是崔家,他又有官职在身,今日来是特别表明崔家的态度的,是分毫不让,休想让崔樱吃苦特地来给她撑腰的,所以他不可能示弱,只会更加轻狂嚣张。

    毕竟崔樱跟顾行之是拜过堂行昏礼的正经夫妻,不像贺兰妙善,她没名没分,还怀有“奸生子”,还妄想挤走崔樱,坐上正妻的位置。

    而顾家到现在还没下定主意,到底怎么解决这个事情,摆明了就是想两头都拿捏住,都占尽好处,那岂不是痴人做梦!

    既然是顾家对不起崔家,那就该他们低人一头才对。

    宋氏往日看着就不太好相处,她一个长辈,又是一府的女君,脾气大。

    看见最小的儿子被人联合这般对待,心里早就怄着一肚子火,此时被崔珣故意一冲,自然跟着发了出来。

    她身边的大儿媳担忧地望着她的脸色,宋氏皮笑肉不笑地道:“崔大郎君好大的威风,看来灵州十分养人,听闻那里蛮夷居多,不通礼数,不想崔大郎君才去不久,就跟着沾染了他们的习性。这是把我顾家当崔家了,积攒的火气都往这发,眼里也好似没我这个长辈在了。”

    她还点名崔樱,“肝火旺盛不仅伤身还伤寿数,阿樱,还不劝劝你阿兄。”

    崔樱呼吸一窒。

    她跟这个婆母就属于是泛泛之交那种程度,但她心里也是敬重对方身份的,不曾想有一天她会说出这种指桑骂槐的话。

    什么叫“伤寿数”,这是在暗指她阿兄活不长吗?

    崔樱正要帮崔珣说话,就听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顾家的管事奴颜婢膝地对来人道:“殿下,请。”

    宋氏以及大儿媳,还有顾家其他人见到来人,就如同见到佛光一样,容光焕发。

    宋氏:“郎君回来了,太子也来了。”

    崔樱从顾家人的举动中,看出了靠山来了的味道,她是当中最缓慢的一个,慢慢转过身。

    隔着人群,她看到了贺兰霆,他穿着上过大殿朝会的正统衣袍,玄色的衣裳上用银丝线绣着繁复的图腾,双手负在身后,一下就对上了她的视线。

    贺兰霆看了她一眼就挪开了乌黑漠然的眼珠,他对她不仅没有表露出特别的关注,还显得颇具威严地询问了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当得知纪峰抓人抓到了公主府,还把顾行之绑了,更是冷言冷语地讽刺了几句。

    之后,便轮到了她阿兄。

    “真是一出好戏,崔珣,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有官职在身,该在哪上任。”

    贺兰霆若有似无地朝崔樱投来冷冷的目光,“要是不想做官,大可以向孤开口,孤让人顶了你的职位即可。”

    随着他话音落下,崔樱攥紧了掌心。

    她怎么忘了,顾家可是贺兰霆的母家,他来怎么可能不帮顾家人撑腰呢?

    可凝视着他那张薄情的脸,崔樱始终觉得,他比昨日看起来要更为讨嫌,招人厌。

    第108章

    贺兰霆的偏帮在此时展现得淋漓尽致。

    尤其崔珣被训得最多,他刚才还一副要舌战群儒的样子,在贺兰霆来了以后,直接熄火成了个哑巴。

    他看起来隐忍极了,虽有不满,但还是看在贺兰霆的身份上,当着众人的面接受训斥。

    当崔珣说“是臣刚才过于激动,失了分寸”主动认错时,崔樱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更记在了心上。

    她感到自责,因为这里人多,各个身份都在她之上,都有各自的立场,她是没有办法轻易插嘴的,就算帮崔珣说话,她的声音也不会被太多人听到。

    而且这不是在崔家,这里更有当家做主的长辈在,她要是随意开口,不仅会被当做是无礼冒犯,还会影响到旁人对崔珣崔家的看法。

    崔樱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走到了崔珣身旁,和他站在一块陪着兄长。

    贺兰霆被崔樱的身影所吸引,他看过去,结果崔樱对他不过是淡淡瞥了一眼,就将他当做视若无睹那类人全程忽视了过去。

    她透露出来的嫌恶可以说是从来没有那么鲜明过,她不过抿着唇,不言不语一个眼神,就让贺兰霆感受到她的不喜。

    看来这回是真的被她讨厌了。

    崔樱的公公,顾府的主人顾乘章适才发话,他表现得没有半点徇私枉法的意思,“我子若是真的与那桩命案有关,带去京兆府调查也无妨,只是……”

    他一概不提顾行之跟寡妇私通的事,话音一转,“凡是不都是要讲证据,纪大人,光凭一块绢帕,怕是够不上证据,万一对方是构陷他呢。”

    顾乘章看向贺兰霆,“臣方才说的,殿下认为呢?在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我看不必用对待犯人的手段,如此为难一个为朝效力的年轻官员。”

    贺兰霆颔首,以示认同。

    崔珣:“那顾行之一个有妇之夫,却在公主府上过夜又怎么说?这不算‘通奸’吗。”

    崔珣突然的发难,让缓和了不少的气氛又变得凝固了。

    顾乘章同崔珣打交道不多,他想崔珣和传言中的有出入,这人颇有些恃才傲物的德行,轻狂得连长辈都不放在眼中。

    顾行之跟贺兰妙善的事,目前来说是藏在暗处,拿不出手的密谈,要商议也是私下商议,不要搞得众人皆知。

    崔珣现在当面说出来,就是在揭丑了,损失的是顾家的声誉。

    顾乘章:“崔大郎君,此事待会再谈,我们换个地方吧。”

    他还吩咐崔樱。

    “你也劝劝你兄长,”被点到名的崔樱闯入其他人的视野,“还有,阿行受了伤,你先扶他回房上药,好好收拾一番再出来。”

    长辈当家,作为新妇只能听从这样的命令。

    但崔樱不觉得崔珣需要自己劝,他说的也正是她想问的。

    宋氏也加入进来,“阿樱,你夫君都弄成这样了,你还不去关心关心他。”她还让大儿媳过来要将崔樱拉走。

    大儿媳压低声音劝说:“走吧,你既与他结为夫妻,以后就是一体的,他好你才会好,他不好,你还能独自享福么。崔氏教出来的女子,怎会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不管什么事,这里长辈都在,太子也来了,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还是快去看看四郎吧。”

    “大嫂。”崔樱示意对方放开自己,“容我同我阿兄说几句话,成么?”

    她柔弱的气势中不乏一股坚定,大儿媳不由得让她过去了。

    顾乘章让人收拾书房,请贺兰霆等人现在就挪步,崔樱趁这时走到崔珣身旁,“阿兄。”

    兄妹小声低语了一阵,最后在崔珣的安抚下,崔樱才去找顾行之。

    他不过受了点外伤,解了绳子,行动上还是自如的。

    但崔樱一过去,顾行之便将她拉到了怀里,他几乎是霸占性的揽着崔樱,还要与她手牵手。

    崔樱被迫依偎在他怀里,就像一对落难受了恶人欺负的恩爱夫妻。

    顾行之:“你跟崔珣都说什么了,在谋划什么?”

    崔樱皱眉,顾行之的举动和语气都太霸道,透着兴师问罪的味道,“什么谋划?我只告诉他,议完事先别走,让我们兄妹再见一面。”

    顾行之冷嗤,他抬起阴沉的眼眸,对上了一道不知盯了他们多久的眼睛。

    崔樱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她也发现了贺兰霆的注视。

    听见顾行之不服气的冷哼,崔樱挽住他的手臂小声提醒他,“你还惹他做什么,你惹出来的事还不够大吗。”

    顾行之告状似的恶狠狠地道:“他在看你。你已经嫁人了,他还在看你!”

    像是察觉到了顾行之的不满,贺兰霆哪怕在听纪峰说话,眼神也还是不加掩饰地停留在崔樱身上。

    崔樱:“你冷静点,他看我并不能对我怎么样,还是你想上他的当,以此不满失去理智?”

    顾行之逐渐平息下来,他像护着一块肉一样护着崔樱,用他的身形挡住贺兰霆的目光。

    崔樱不用被他揽着也觉得轻松不少,她接受了顾行之握着她的手腕,一边挡着她,一边带她从堂屋里出去。

    “阿行。”

    在从贺兰霆身旁经过时,顾行之猛然被他叫住。

    崔樱安抚地碰了碰顾行之的手背,这一小小的动作还是被贺兰霆眼尖地捕捉到了。

    顾行之瓮声瓮气地回应,“何事。”

    他不恭敬,态度有问题,这让旁人都不禁以审视的角度看着他。

    “殿下请说。”在督促下,顾行之不情不愿地弥补了句。

    贺兰霆只往他们的方向走了一两步,顾行之就表现得十分警惕和防备。

    他以为贺兰霆是想对崔樱做点什么,然而不想他竟是冲着自己来的,贺兰霆意有所指道:“收拾好自己就去你父亲书房见孤,事关妙善及她肚里孩子,此事该有个结果了。”

    他瞥向崔樱。

    崔樱垂眸,“不知殿下,对臣妇有何吩咐。”

    按表兄弟的关系来说,她没让贺兰霆叫她一句“弟妹”都是客气的。

    贺兰霆不说滋味如何,就是五味杂陈,他都会装的不过如此。

    只是这回声音不是像刚才对顾行之那样充满威慑,“孤知崔娘子腿脚不便,何必放纵他牵着你走。”

    崔樱都成昏了,可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仿佛遗忘了还有这回事,始终叫她“崔娘子”。

    更重要的是,他关注的重点竟然是别让顾行之牵她的手。

    崔樱要是如他所愿,就不叫崔樱了。

    她另一只手搭上顾行之的手背,冲贺兰霆道:“因为我与他是夫妻,夫妻一体,我自愿和四郎同甘共苦。”

    贺兰霆:“……”

    崔樱和顾行之回去了他们的院子,不多会就有下人送来了药膏。

    顾行之挥退下人,“你来,你帮我上药。”

    崔樱与他对峙片刻,示意将药膏给她。

    顾行之俊秀的脸虽然受损,还是看得出他五官出彩的地方,他痴痴地凝视着崔樱,闷声说:“他今日过来肯定别有居心,跟你阿兄一样,目的不纯,我看他们都不想你我好过。”

    崔樱不理他,他说贺兰霆可以,但是不能说她阿兄。

    崔珣来顾家有什么错,他代表的是崔家,是来为她撑腰的,不管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崔樱都会站在他那边。

    顾行之似乎也想到了这点,他擭住崔樱的腕子,两眼很有几分惶然不安地瞪视她道:“要是,要是崔珣以崔家的名义,让你同我离昏,你会不会答应?”

    “说啊,你会不会……”

    崔樱将药膏砸在顾行之的伤口处,令他愕然地松开手。

    崔樱:“你怎么不说说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你不是说你有公事要忙,要宿在太常寺?”

    “为什么瞒我?为什么不说你去的是贺兰妙善那?”

    随着崔樱的话,顾行之心里的惶恐不安就越深。

    他怎么说,他要是说自己要去见贺兰妙善,不就代表选择了她,崔家能善了?他后悔昨晚就不该冒然答应。

    他打的是想通过陪伴贺兰妙善这几日,劝说她别再纠缠自己,没想到不仅没劝说成功,还将自己搭了进去。

    崔樱让顾行之看着自己,“你回话给我,你们顾家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是想两女侍一夫?两个正妻?”

    顾行之:“……”

    要说为什么这世上男子不仁不义的多呢,就是女子往往比他们过得更不容易。

    顾行之是男子,崔樱已经嫁给他,就是顾家妇,说什么做什么,不都是顾家说了算吗。

    至于贺兰妙善,她虽然是公主,可她与人私通,在昏前就有孕了啊。

    一个是囊中之物,一个是即将到手的东西,别说什么选择,顾家当然想两者都收入囊中,这就是利欲熏心,真正的贪得无厌了。

    顾乘章告诉顾行之,要他忍,要他拖,要他拖到贺兰妙善将孩子生下来。

    还有崔樱,她不也是跟他昏前情难自禁在一起了吗,肚子里也有了消息,那就等到春去秋来,木已成舟,拖着拖着,事情就能解决了。

    顾行之不想跟崔樱离昏,但容家那边也不肯罢休,他自暴自弃地默认了这算得上是最好的一种办法,也就一直瞒着崔樱,在跟容家与贺兰妙善那边往来。

    时到今日,眼看贺兰霆跟崔珣都上了门,就知道要瞒不住了。

    但是到了这一刻,他还是跟崔樱说:“你知道,我只想娶你一个,我早就想跟妙善断了,但她不愿意。”

    “你应当明白的,要与容氏交恶,是顾家的损失。就像你看重崔家一样,我也不能对不住顾家,你应该能理解我的,崔樱,为了家族利益,牺牲这一点算什么。”

    崔樱两耳发懵,阵阵晕眩感堆积在头颅中。

    顾行之:“你怎么了,崔樱,崔樱。”

    “……别碰我。”她如今心思已经很通透了,通透到全然能明白顾行之话里的道理。

    也全然能理解顾行之的考量,但是这份私心,这种话听起来还是太势利太恶心。

    她想问,人性呢,为家族利益为重,当然可以理解,但是人性呢,道德呢?

    她看着懊悔却不知自己真正做错什么了的顾行之,挥开他想触碰自己的手,终于忍不住吐了他一身。

    片刻之后,顾行之收拾干净自己,急匆匆地赶去了书房。

    对于他的到来,屋内的视线陡然凝聚在他身上,他脸上有几道鲜红的指印,遮都遮不住。

    崔珣愣住,这莫非是自己妹妹打的?

    坐上的贺兰霆摩挲着扳指,他想顾行之肯定不清楚,孕期中的女子惹不得,他定然不知道崔樱脾气一日大过一日,须得人哄的。

    他冷淡的脸色在顾行之出现的那一刹,变得好看了不少,尤其是那微微莞尔的嘴角。

    要是亲眼所见顾行之挨巴掌的场面,那他心情应该比现在还要好。

    夫妻?夫妻就不会挨打了?呵。

    第109章

    贺兰霆心情好了,顾行之就不那么美妙了。

    他坐下没多久,崔珣就向他发难了,而今顾行之身上缠着两桩麻烦事,一件事关贺兰妙容,一件事关横死的寡妇。

    顾行之觉得冤枉的是,他自己与寡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对方的死和他无关。

    至于她肚里的孩子,顾行之可以肯定不是自己的,他明明在这方面很小心的,怎么可能让一个平民女子有孕?

    贺兰妙善那是个意外,他可以让人盯着寡妇,甚至威逼利诱,强迫对方吃药避免有孕,轮到贺兰妙善就没办法那么做了。

    而且贺兰妙善往常在他跟前都表现得十分听话乖巧,他早先就说过不要弄出孩子来,是以贺兰妙善也常常会当着他的面,和一些避免有孕的汤药。

    而她吃了药还能有孕,就说明她摆了他一道。

    或许那些药不仅避不了孕,还是专门养护她身子的。

    顾行之越想越窝火,他要是知道会酿成这样的后果,当初说什么也会在这方面更加谨慎一些,不会轻易相信妙善的话。

    顾行之阴着脸思量,崔珣对他黑沉如水的脸色毫不畏惧,甚至根本不关心他心中的烦躁,只是一味地逮一个怼一个。

    对顾行之,他批得他猪狗不如,“当初我是不在京畿,没有参与你二人的亲事,但我信我阿翁,他给我阿妹定了门好亲。外人看来,你顾行之是有几分能耐,出身好,有权有势,不缺前程。可谁知道你敢这么轻视我阿妹?虽食色性也,可君子好色不淫,你不仅好色成性,你还□□卑鄙!”

    他骂他时,顾乘章的表情已然不大好看了,吊着眼皮冷视着崔珣。

    顾乘章:“贤侄这话说得未免也太严重了些,亲事都是两家相看好,才有了媒妁之言,既无逼迫,又无深仇大恨,而今这又是想要反悔了?”

    崔珣呵了一声,他动了动,故意拂了下衣角,以示他的清高冷傲,看顾乘章与顾行之父子二人的眼神都透着孤绝的冷淡睥睨。

    这当然引起了顾乘章的不满,顾乘章一直在等崔家的长辈来谈小辈的事,毕竟顾行之是男子,他不吃亏。

    可崔家很稳得住,就连那个只会惺惺作态的崔崛,他都没特意跑来说道。

    这是都在等顾家做决定,两方都不好得罪,顾乘章便想着崔家跟容家先闹起来,等了这么久,结果却只有崔珣代表崔家替崔樱做主。

    这样一比,着急的就不是崔家,而是他们顾家了。

    “倒不是反悔。”

    崔珣放下茶盏,“应该说‘后悔’才对。我崔氏是什么样的人家,伯父应该清楚才对,我家嫡女,多少人家求不来的女子,做区区顾行之的新妇正妻,绰绰有余。阿樱秀慧端方,娶了她,令郎该觉得脸上添光才对,可我阿妹才进门多久,顾行之就弄出了‘奸生子’,我阿妹不仅得不到珍惜,如今还被人打着‘平妻’的主意,想与她平起平坐,哪有这种痴心妄想的好事?”

    “恕小辈说的话虽然逆耳,但这都是忠言,还请顾伯父见谅。”

    顾乘章眉间阴云布满,正想让崔珣闭上他“忠言逆耳”的嘴。

    崔珣忽地很寡毒地笑了下,语速飞快地道:“接下来我可就直言了,有人想享齐人之福,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我崔氏嫡女作为正妻,只有一个,从前是,将来也是!少拿劳什子‘平妻’糊弄崔家,妻是妻,妾是妾,哪来的平起平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有这种想法的,打着这种旗号的,多数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一块丑陋的遮羞布而已。我把话放在这,这也是我们崔家的意思,要‘平妻’没有,要么贵府纳妾,要么就是和离!”

    纳妾?顾乘章对崔珣掷地有声的话感到不可置信,他差点想敲开这崔家子弟的脑子看看他是怎么想的,竟然敢当着贺兰霆的面,暗指要让贺兰妙善做妾。

    那是公主,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

    容家也不是全无势力的人家,当家的是比不过崔家的崔晟,但那也不是轻易糊弄之辈,私下各有各的势力,各结各的党。

    崔家敢提让公主做妾,那就是打着要跟容家对着干的主意了,这是连宫里也不放在眼里?

    都说文人气性重,根骨比旁人都清高几节,崔家的难道都这么死脑筋?

    顾行之:“我不要和离。”他突然插话道。

    “我也可以不娶妙……”

    “阿行!”

    桌子被扣响,顾乘章先未对崔珣回话,而是让顾行之注意些别乱说话,他抬了抬下巴,示意要听听贺兰霆怎么说。

    “刚才讨论得过于激烈,我等都疏忽了太子殿下还在。殿下朝会结束之后,从圣人那里过来,专门带着圣意来的顾家。不若,请殿下公道地说几句,大家不妨都听听。”

    崔珣终于知晓为什么贺兰霆会讨厌外戚了,就如顾家这样的母家,给了他们大于一切的荣耀与权利之后,他们还不知满足,会比以往更加贪婪,甚至贪婪到了理所当然的程度。

    背靠大树,首先学会的不是敬畏,而是自以为是。

    顾乘章说太子那有圣意,他却丝毫不慌,甚至颇有些笃定的意思,想必他早就已经知道圣人那里是什么态度了。

    说不定,他还专门去见过皇后,也对,出了这么大的事,宫里怎会什么都不知。

    贺兰霆一下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刚才不知道有没有在听他们的对话,敛着眉眼,仿佛置身事外的样子。

    可他一开口,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

    那双给人压迫感的眼珠打量着每个人,一丝一毫的变化都逃不出他眼里,“既然话要摊开了说,那就都仔细听着。”

    “此事前因后果都已明白,妙善有孕已成事实,既然妻位只有一个,谁都不肯为妾,那就决定好人选。诸位不可忽略,妙善腹中的孩子,也算是半个皇室子孙。”

    “该娶妻的娶妻,该和离的和离,亦或是,两样不占,谁惹的麻烦,谁负责谢罪。”

    “尔等以为如何?”

    这话真正得罪的只有崔珣。

    他猛然站起身,先是盯着贺兰霆,再是瞪向老神在在的顾乘章,一副愤怒屈辱记恨的模样,这话里话外不就是在暗示崔家该退让,让崔樱把位子空出给贺兰妙善坐吗。

    到底是皇室中的人,堕谁的颜面不是堕,自然都是以自家的为先。

    这种答案崔珣早已不意外了,然而听见之后,还是感到气愤无比,他只替自己妹妹不值。

    顾乘章:“贤侄还有什么话要讲。”

    他看到了崔珣脸上的愤慨,顾乘章心里舒服多了,年轻人就是不能太气盛,气盛就会吃亏。

    现在好了,不是他们顾家一定要先违背诺言,做不义之人,而是情势之下被迫的啊。

    到底是崔家的面子重要还是皇室的面子重要,这种选择,顾家同样早有准备,既然两边都要得罪,不如讨好另外一个更加位高权重的。

    崔珣呵斥道:“顾行之,你是死人吗,到现在了还不打算下定决心,你也该开口像个大丈夫了!”

    顾行之如遭雷击,他说什么,他本来就不想和离,他心里已经喜欢上了崔樱,怎会想离昏呢!

    可是形势逼人,他面临家族利益与崔樱两者之间的选择。

    他该怎么做,才能平衡两者的关系,才能解决了妙善,又保下崔樱,又不得罪其他人。“我……”

    “崔珣。”

    贺兰霆:“你这是做什么。”他眼中含有警告。

    崔珣看着犹豫中的顾行之,气不打一处来,他给了顾行之一次向他证明,他对崔樱心意的机会,可他怎么这么懦夫,不,应当说他怎么这么自私。

    也罢,都是为了彼此的利益,也无须责怪别人,要是将期望寄托在他人身上,那才是真正的愚蠢。

    崔珣朝贺兰霆鞠躬拱手,行了一记大礼,“今日之事,已有决断,臣该回去向家中禀告,等商议后再来说道。请殿下容臣先行告退。”

    贺兰霆不悦地抬高视线,冷哼一声。

    顾乘章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有了贺兰霆这样的态度,他才真正肯信,贺兰霆还是站在他们顾家这一边的。

    太子不怕得罪崔家,心里还有母族就是他们最期望看到的。

    崔珣:“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有句话我还是要提醒一下。”

    怒火之后,崔珣恢复平静,“还请先将和离书准备好,下次再来顾家,崔顾两家就不再是姻亲了。”

    顾行之跟着起身,“你说什么,崔珣,你站住!”

    崔珣对他置之不理,出了书房,就命顾府的下人带他去崔樱的院落。

    “阿樱。”

    崔珣一见到她就说:“清点物品,收拾衣物,跟我回去。”崔珣态度很强势,他让落缤快通知人按照他说的做。

    崔樱在屋内歇息,顾行之闹出来的事和顾家的做法让她须得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该怎么处理。

    她不知道崔珣那边出了什么事,才让他这么匆忙而严肃地说出这种话的。

    崔樱:“阿兄,是接我回去小住几日么?”她抱着期望问,希望事情没有走到她想象中那一步。

    “不是。”崔珣握住她的肩膀,他很凝重地低声说:“阿樱,你要做好准备,顾家无情无义,行事太过无耻,遭到反噬是迟早的事。”

    “大厦将倾,你早些离开这出泥滩也好,阿翁跟我都赞同。”

    崔樱被他说得心里惶惶,感觉玄之又玄,“阿兄,出什么事了?”什么叫大厦将倾,难道是顾家得罪了谁,即将有难。

    “你只要知道,你跟顾行之的缘分到此为止即可,他是个懦夫,给不了你安稳。”

    崔珣谨慎地左右巡视一圈,低头在崔樱耳边悄然道:“朝中局势复杂,世家们的危急关头到了,顾家首当其冲,我们家也无法避免,唯有自救,若是能坚守下来,必然重获新生,其他等回去我再与你细说。”

    崔珣退开,提高音量劝说:“和离吧阿樱,跟我回家去,这地方,不留也罢!”

    东西不多会就收拾好了,倒也不多,崔珣的主要目的就是先带崔樱回崔家去,顾家想尚它的公主就去尚吧!

    都以为是这世间吃人不吐骨头的狼,殊不知都不过是旁人眼里的猎物。

    顾家距离前门的庭院里,顾行之已然追了出来,提前等在那里。

    崔樱不光见到了他,还看见了贺兰霆,对方站在廊檐下可比容色难看的顾行之气定神闲多了。

    看到崔樱来,顾行之上前两步。

    崔珣却不愿意他再接近崔樱,出声喝止他。

    崔樱跟顾行之说:“我听说了一些事,不太好的事,好像仅凭你自己根本做不了主。”

    顾行之猜到崔珣会跟崔樱告状,她说的不乏事实,可顾行之还想让她明白,“你要是我现在这个处境,也会知道我是身不由己。”

    崔樱听明白似的点头,“我知道,你是最身不由己的。”

    “崔樱!”

    “我问你,我阿兄让你做决定时,你是不是犹豫了。”

    “……”

    崔樱自嘲地笑了,她意有所指地看向紧盯着他们这方动静的贺兰霆,勾了勾唇,“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们男子哪一点吗,是自大妄为,是懦弱。一个是心上的懦夫,一个是行动上的懦夫。”

    “我不是不理解你,但是我是不是说过我不会做你们顾家的‘平妻’,你有苦衷,为顾家着想,我都可以理解,但凡你真心实意说出来我们一起解决了就行,那你为什么还要瞒着我,背地里去跟贺兰妙善接触?”

    “你顾家要是换个新妇,大可直说就是,我不是不能接受,像你一样,我也绝不会让我们崔家利益受损。”

    她上前,在所有人眼中出其不意地给了顾行之一个拥抱。“我是真的想过,今后和你好好过日子的,我们都不是完人,我以为还有机会磨合,如今看,是没有来日方长了。顾行之,我也多谢你,你帮过我,我们之间的约定就此作废吧。”

    崔樱跟崔珣离开时,发现顾行之眼睛都红了,他像淋了一场雨,整个人都失意的模样。

    当崔樱的身影消失不见,他对着长廊里的人哑声问:“你满意了?”

    默了片刻。

    贺兰霆像极了恶人,他摇了摇头,“不。”

    “不够。”

    对他来说,崔樱在招惹他,让他上心之后,不理会他的妥协还跟顾行之成昏了,就是罪大恶极,不可饶恕。

    可他如今舍不得对她怎么样,就只好拿另外一个开刀了。

    他们都不知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崔樱看到的也仅仅是表面,他呢,他就是宁愿负天下人,也不愿天下人负他。

    他走在帝王路上,被那朵花迷住眼睛,半路虽然抛下,可他还是思定了,回头找她。

    贺兰霆决定带上她一起上路,他想看春樱继续为他缤纷飞舞,任何不择手段的目的,都是为了将其永久留住。

    所以他当初就说了,让崔樱不要付出太多感情,她为什么不听,为什么到头来还要怪他不够纯粹不够真心。

    现在好了,走到如今这个地步,那就都受着吧。

    第110章

    对于崔樱成昏没多久,就要和离的事,崔府里有人欢喜有人忧。

    忧的自然是关心她的人,欢喜的也是乐于见她过得不好的。

    崔珣擅自将她接了回来,还导致崔崛发了一通大火,说他不懂规矩,明明可以好聚好散的事,偏要跟顾家闹得这么僵。

    和离虽是商议过的最终决定,但对崔崛来说,这不过是与顾家决裂的最坏的打算,起码不要撕破真正的脸面,让两家遇上时还能好声好气说几句话。

    现在好了,崔珣一将妹妹接回来,那代表彻底释放出了崔家不想跟顾家好了的信号。

    他在外地任职,遇不到顾家人,那他们呢!

    崔珣将崔崛的斥责当做耳旁风,他留在京畿的时日不多了,要是不尽快解决了妹妹的亲事,崔珣根本走得不安稳。

    就算到了灵州,也会时时忧心牵挂她。

    “阿樱。”崔崛说不通崔珣,便将话头对准了长女。“你在顾家怎么也不劝劝你兄长?”

    “劝什么,这不都是谈好的事?阿翁早就知道我会这么做了,他都不拦我。”对崔崛,崔珣就是永远不听话的孩子。

    他颇有些不耐烦的,拿话将崔崛的声音挡了回去,“我不是已经答应过了,我的亲事随你们安排,至于阿樱,今后她要是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都随她的意,别再逼迫她了。”

    “崔珣,我怎么会有你这个混账孽子。”他们明明说的不是一码事。

    “好了,等我今后成昏,子孙的亲事也给你们做主,这样够了吧?”

    那倒是崔珣很早就跟崔晟和他大母谈过的条件,没想到他会用来再敷衍崔崛。

    并且这回还胡说八道,连没影的子孙的亲事都拿出来搪塞。

    “阿樱,回你住处歇息吧,等我过两日就将和离书带回来给你。”崔珣不顾崔崛骂他的话,兀自走近说:“那顾行之不值得留恋,你可千万不要为了他费神,顾家就是个泥潭,正好早些抽身,谁愿意去蹚,就让她自个儿去蹚吧。”

    崔樱路上从崔珣嘴里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明白了家里现今的处境,她跟顾行之大概是缘分太浅,或许这桩亲事本就不该有的,才会至今也没有个好结果。

    当初要是在彼此都悬崖勒马,或是她更坚定些不考虑太多请阿翁帮她退亲,或许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了。

    在知道家里争不过圣意,也想她和离,崔樱心里是一片无法言说的怅然。

    “阿兄放心吧,我先回屋了。”她脚步慢慢挪向门外,崔珣目送她的背影,捏紧了拳头。

    他想说,和离之后,让崔樱跟他一起去灵州,但他还是忍住了。

    因为他没有权利这么做,在而今动荡的局势里,崔家是首当其冲要被整治的目标,如果想要保留根基,崔樱是条件之一。

    崔氏要向贺兰霆,及其背后的圣人表忠心,愿意做他们在世家里的一把刀,这把刀不仅要对准自己,还要对准同一阶级的家族,以求争端风波之后,崔氏依在。

    而回报他们的,同样也是太子提出的条件之一,让崔樱入府。

    崔樱怀着他的骨肉,太子身边少有侍候的女子,也没成亲,那这个孩子就是太子目前唯一的子嗣。

    帝王子孙怎会流落在外,要么去母留子,要么嫁给太子,这都是无需争论的结果。

    崔樱回到崔家,就如同未出嫁时一样,她的闺阁也没变,伺候她的也还是原先那些熟悉的下人。

    不知道崔家跟顾家是怎么商讨的,崔珣去讨和离书的那日,崔樱在家里等着,结果崔珣竟是两手空空回来的。

    同行的沉璧给妹妹落缤透露消息,说了当日的情形。

    顾行之竟然特意在崔珣登门那天,去见了贺兰妙善,同她一起去了容家。

    这无异于是专门用来恶心崔珣的做法,就是为了逃避签署他跟崔樱的和离书。

    沉璧要笑不笑地道:“郎君说了,他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绝不会如他所愿。”

    因为崔珣答应过崔樱,会将和离书带回来,结果被顾行之跑了,他面上感到难堪,觉得没脸见妹妹,正在屋里独自窝火。

    这种情况倒也不算太出乎意料,的确是顾行之做得出来的。

    崔樱:“我去看望阿兄。”

    然而就在半路上,崔樱被急匆匆跑来的管事找到,“请大娘子随奴到前厅去一趟,宫里来人了。”

    崔樱愣住,“什么人?”

    管事一路跑着过来的,略有些急切,“女君让奴来请大娘子,宫里皇后娘娘有召,命女君携大娘子进宫。”

    孚日过半。

    崔樱在前厅见到了宫里来的人,那是位年长的女侍官,五官平淡气质沉稳,经常抿着的嘴两边已有了浅浅的纹路,可以窥见本人应是不苟言笑的严肃作风。

    当崔樱一踏进门来,这位女侍官的目光便如风而至,将崔樱全身上下都览了个遍。

    “阿樱,过来见过林女侍官。”

    余氏把她唤到跟前介绍给对方,“这就是我家嫡长女。”

    崔樱同对方互相行礼面见之后,听见余氏问起,“不知皇后娘娘召见,所为何事。”

    “娘娘一向对贵女秀慧的名声有所耳闻,尤其得知妙容公主与贵女交好后,便一直想见见她。此次,出了一些事,女君应该也知晓吧,娘娘就是想见贵女一面,没有其他意思,女君放心就是。”

    侍女官道:“我看日头不早了,趁天黑之间能出宫,不若现在就出发吧。”

    对方话中有着明显的催促之意,崔樱心头恍惚,不自觉朝祖母看去。

    余氏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不管皇后召见她们的目的是什么,是福是祸都躲不掉。

    “林侍官,容我等换身衣裳再进宫,可以吧?”

    “女君请。”

    余氏是命妇,皇后有召就得穿上符合她命妇身份的衣裳去拜见对方,崔樱也有封号,虽然只是个小小的乡君,同样也要穿着正式,打扮好再去恭恭敬敬地见皇后。

    那是贺兰霆的生母,是生育了他的女子,亦是顾行之的亲姑母。

    崔樱在去的路上一直在想,素未蒙面的皇后会是什么样的,看她身边人都是不苟言笑的样子,连她生的贺兰霆都如此,她本人或许也差不离是这样?

    可是在走进那座宫殿以后,崔樱最先听见的竟是对方的笑声。

    接着,她对上那双与贺兰霆有些许肖似的眼睛,也是双含情眼,不过却极为爱笑,不像她生的儿子,连眼风都如同锋利的刀子,刮得人心惊肉跳。

    “是崔樱吗,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这种客套话崔樱记忆犹新,好像当初樊懿月见她也是这么说的,她思绪稍微有些走神,那边她大母已经跟皇后寒暄起来了。

    就像侍女官说的那样,除了开头皇后注意到她,后来多数都在与余氏谈话,从宫里谈到宫外,再从古谈到今,期间并未提起一句崔顾两家的事。

    本以为会是兴师问罪的一日,结果对方仿佛真的只是召她进宫看看她而已。

    崔樱不禁怀疑,皇后到底知不知情,两家闹崩彼此间生了嫌隙,她跟顾行之的昏事也已走到了尽头。

    若是知道,那么她还能隐忍不发,或是半点不生怒气,那么她该有多大的定力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既不试探,也不发问,不见得就是好事。

    崔樱更不敢小觑这位冠宠六宫,母仪天下多年的女子,她坐在一旁没有轻易插话,唯有话题轮到她了才出声。

    “曦神……也就是太子。”

    崔樱冷不丁挺直了背脊,整个人神气一清,茫然环顾四周。

    她以为是贺兰霆来了,结果抬眸就对上了皇后一双意味深长的笑眼,“崔娘子,怎么了?”

    她初见是叫的“崔樱”,这时又十分客气地称她“崔娘子”了。

    崔樱心跳得厉害,眨了眨眼,已经学会借口信手拈来,“方才不小心看花了眼,以为身上多了只飞虫。”她很想动一动,虽然皇后跟她大母聊得兴起,但是余光总会不经意的落在她身上。

    崔樱但凡做点什么,似乎都会引她注目。

    皇后神情了然,一脸宽慰地问:“是不是累了?”

    崔樱见她目光上下挪动,最后停在她肚子上,“前几日阿行进宫向本宫报喜,说是你有孕在身。有孕的妇人尝尝吃累,身子笨重,不宜久坐,本宫倒是不小心把这件事给忘了。崔娘子,孩子的生父是阿行吗,而今几个月了?”

    皇后出其不意的发难,让崔樱呆在原位上。

    这事知道的人不多,除了她自己,就只有三个人知晓。

    顾行之为什么要跟皇后说自己怀孕了,他还跟皇后透露自己怀的是他的骨肉?

    “阿樱。”

    听见余氏叫她,崔樱颤颤地偏头,她脸对着余氏,却逃避的垂下了眼帘。

    细长浓密的睫羽漆鸦一般,在眼睑处落下一道愧疚的阴影,崔樱在这时,终于流露出了宛如孩童似的,做错事以后的心虚不安。

    不知道大母现在心里是怎么想的,会不会看她的眼神满是惊讶与责怪。

    毕竟,连皇后都知道她有孕这么重要的事,她却除了兄长,对家里其他人只字不提。

    “大母……”

    “殿下。”

    崔樱恍惚间,听到身后沉重的脚步声,衣袂在行走间仿佛带上了风,摩肩擦踵般猎猎如声。

    她回头吃惊地和众人一样看去,明亮处走来一道高大的身影。

    背着光的他,身姿显得尤其修长伟岸,崔樱知道自己这时不该那么想,但毫不犹豫地说,有了贺兰霆这样的插曲,在其他人被他吸引投以注目时,她确实心里跟着松了口气。

    她刚才就像是没有征兆就被揭开秘密的人,而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皇后惊讶过后,睇着进来的太子,脸上的笑意不知不觉减了半分。

    她连声音都变了,摆明了不是很欢迎贺兰霆,“太子怎么来了,没瞧见本宫正在待客吗?”

    贺兰霆扫了眼低着头,装得像个鹌鹑的崔樱,她是在他进来后,所有人当中唯一一个对他看了一眼,就视若无睹的。

    她哪会知道,她来错地方了,他要是不过来,她能被他母后哄的欺的骗的骨头都不剩了。

    什么叫顾行之报喜,明明是他为了要娶崔樱,才让人透露出来的消息。

    而他母后现在为了顾家的利益,竟然打着吓唬崔樱,让她咬死肚里的孩子是顾行之的主意,好阻拦崔樱嫁给自己。

    只有崔樱承认孩子是顾家的,她才好劝她不要跟顾行之和离。

    至于为什么这么做,当然还是想要挽救崔顾两家的关系,不让两家走上分庭抗礼的不归路。

    可惜,做的都是无用功。

    贺兰霆:“儿臣是来劝言的,事态情急,请母后见谅。”

    皇后嗤笑,“劝言?劝本宫?”

    贺兰霆不露喜色,“是。”

    皇后有些恼怒地叫他一声,“太子。”

    贺兰霆根本无畏无惧,“母后慎言。”

    他们母子你来我往打着哑谜,气势都有着不同寻常的凌厉和强硬。

    殿里无人敢插话,崔樱以为他们二人关系应该很和睦,不想贺兰霆跟皇后出乎意料的,似乎因为某些事而出现了分歧。

    第111章

    “出去。”

    在顾皇后看过来时,崔樱才意识到她是在赶她们走。

    突然冷淡下来的态度让崔樱感到讶异,贺兰霆转身向余氏婉转道:“母后今日不便待客,劳女君带崔樱出宫,孤择日会登门拜访。”

    “殿下客气。”

    余氏问也没问贺兰霆为什么要登门拜访,她隐晦地瞥了当前的情况,二话不说带着崔樱默默退了出去,将这里留给这对从身份地位来说都旗鼓相当的母子。

    崔樱犹豫地迈开步子,她离开前回头看了一眼处于风暴中心的贺兰霆,而他正好也在看她,眼神深邃复杂,灼灼有情。

    他嘴唇微开,喉结承启滚动,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顾皇后顺着贺兰霆视野的方向,视线穿梭到逐渐消失的身影上,等到寂静无声时,“低头。”

    在连侍女都快速退下的大殿里,她一手挥向贺兰霆,巴掌响亮,凌然的气势与贺兰霆身上的如出一辙,“你是储君!”她压低包含怒火的嗓音提醒他。

    若要说贺兰霆与谁最像,其实应该最像他生母才对。

    “本宫只是召她进宫问问话,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赶过来了?你当本宫这是什么虎狼之穴,你去看看你情急的样子有多丢人!”

    贺兰霆指腹擦过嘴角,舔了舔发麻的舌尖,沉声道:“母后,你在打储君的脸。”

    对面再挥手,贺兰霆直接将她抓住。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顾皇后瞪视贺兰霆被打后幽漆渗人的眼珠,她仰视身量早已高过她的子嗣,“你长大了。自从及冠之后,你锋芒比以前更盛烈,对你母家下手得越重。如今,你连你表弟的妇人都沾染了。你还是不是人?”

    贺兰霆不否认地道:“顾行之的妇人,那可是母后最欣赏的崔氏女子,她家先祖不是您向来都称赞的典范,孤对崔樱,不过是跟母后对崔氏一样,心驰神往。”

    “你住嘴。”顾皇后怒斥他的无耻,“她家先祖是先祖,她是她,谁让你染指她的?再心驰神往,也没有让你抢夺臣妻,背里偷情!”

    当她得知这些消息时,不亚于后宫出了祸乱,叫她也绷不住了。

    顾皇后满脸冷厉之色,盯着他道:“阿行是你表弟,他父亲是你亲舅舅,他阿翁更是你十三岁那年为你们贺兰家平乱的忠臣。你想想你都做了些什么,一个品行不端的崔氏女,你为了她跟阿行反目,更将你阿翁家置于险境,你宁愿给崔氏一个机会都不愿意给顾家,你还记不记得自己身上有一半顾家血脉?”

    “你怎么敢如此忘恩负义,对着你的母族执剑相向!”

    她那与贺兰霆有几分相似的面容上,覆盖了跟他如出一辙的霜雪,连指责对方都透着自成一派的冷艳独绝,傲然不甘地怒视着自己的长子。

    “忘恩负义……”

    贺兰霆放开顾皇后,波澜不惊的气势让他显得尤为冷漠,“母后怎么不说贺兰家给了顾家多少好处,兵权给它掌,钱财给它赏,太尉大人身后多少武官羡慕他的风光,顾家子女出嫁的成亲的哪个不比宗亲子弟热闹。”

    在顾皇后心中,只要顾家没有犯什么大错,都可以原谅。“这都是顾家该得的!”

    “是吗。”贺兰霆狠声驳斥回去:“不管杀多少人,假借孤的名义,以盗采铁矿、倒卖私盐得利,这也是顾家应得的?这么多年,贺兰家给顾家的早已超过了他们该有的,可依然有人贪婪无餍。”

    “你在胡说些什么?”

    顾皇后震怒,“你怎敢这么说,你阿翁和你舅舅早就告诉过本宫,盗采铁矿是误会。倒卖私盐,那是盐的产出地本就是顾家所有!”

    “那是以前。”

    顾家嫌以前的属地不好,在皇后面前说过一嘴,后来有了立功的机会,圣人就以赏赐为奖励,将那片属地收回,换了万亩良田给顾家。

    后来原先那片属地被发现能产盐,很快就被圈了起来不得普通百姓靠近。

    而且盗采铁矿也并非是误会,去年林戚风秘密回京就和此事有关。

    顾家以为把手伸向北鲜,离京畿甚远,事情做得极为保密,不会有什么问题。

    然而不想会被顾行之抢了府君之位的林戚风发现。

    贺兰霆掷地有声:“不管顾家是怎么跟你说的,孤只有一句话劝母后,今非昔比,顾家已经不是以前的顾家了。”

    顾皇后脸色铁青,她走近:“谁告诉你的。”在贺兰霆长大成人之后,她就到了需要抬头仰视他的程度。

    而到今日,顾皇后才后知后觉,长子看她的眼神就跟看顾家其他人一样,同样孤高绝傲,不近人情。

    贺兰霆肃然有仪稳稳站在她跟前,冷漠道:“与其问是谁揭发的,母后不如想想顾家未来的路该怎么走。还有崔樱……”

    顾皇后抬起下颔,冷冰冰地瞪过去。

    “她是被孤牵扯进来的,像今日这般,不要再有了。”

    “……”

    贺兰霆淡淡道:“她怀有身孕,肚里的孩子占有孤一半血脉,等他长大,还要尊称您一声‘大母’。”

    他不提还好,一提顾皇后怒气直冲头顶,“你还胆敢说,你的礼义廉耻呢?她跟阿行是成昏的关系,更是你的弟妹。”

    贺兰霆这么违背伦理的做法让她如何面对自己的兄嫂,自己的侄儿。

    贺兰霆不知被顾皇后挑动了哪根神经,他冷酷道:“顾家不是想尚公主吗,把崔樱给孤,让顾行之娶他的公主,不是一举两得吗。”

    “……”

    “尚了公主,阿行的身份也会水涨船高,容氏也会成为他有力的岳家。母后不该替他感到高兴么?”

    顾皇后扯了扯唇,讥讽地笑了笑。

    让她高兴,她绝对高兴不起来。

    容家是容贵妃的母家,她是宁愿顾行之娶崔樱,也不愿意他娶贺兰妙善的,容氏养的女子绝对会毁了他。

    而崔樱……她的确对崔氏先祖有好感,但崔樱是崔樱,她家先祖是她家先祖。

    她原本是自己侄儿的未婚妻和新妇,却在昏前就与未婚夫的表兄有了私情,还弄大了肚子,光是这点就不可饶恕,并且败坏了顾皇后心中对她以及崔家的印象。

    她直视长子,他不是那种多情的人,他挑剔高傲,寻常女子难入他眼里。

    曾经有一个樊懿月,他也不过是抱着逗趣般的心思对人乎近乎离,哪怕那女子要议亲了,向他释放出等不起的信号,他有理会过吗。

    他还不是任其嫁了人。

    她不明白,“京畿那么多贵女,多的是容色比她好,品性比她高,不过一个崔樱,你到底看上她什么要执迷不悟至此。”

    贺兰霆冷淡的眉梢微微不满的挑起。

    不过一个崔樱……就连曾经赞誉过崔氏的顾皇后都用了这种轻视的说法评价她。

    不过是因为她做了违背世人道德超出常理的事,不了解她的人,就能有所依仗地拿这些作为评判她好与不好的标准,仿佛如此,就能彰显自己的高洁。

    崔樱则成了那个旁人眼中是个品性有瑕疵的罪人,她不值得被人称赞,只配得到应有的指责与羞辱。

    而造成现今这样局面的,就有他自己。

    他冷峻的脸罕见地流露迷惘,回答顾皇后,“她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也不是不过如此。”

    随着后半句的话音刚落,贺兰霆神色发生了极大的变化,铿锵有力地放声道:“她带给孤的,并非是俗人、庸人一样泛滥卑劣的情意,她心里即使滴着血,受尽磋磨也在欢喜孤,伤痕累累也要爬到孤的身边,祈求孤的怜爱。”

    他眼里褪去迷惘,仿佛从回味中尝到了那份情意带给他的餍足与美妙,逐而露出一丝偏执之意。

    他那么清醒,怎么会不知道失去这样热烈付出全部喜欢过他的崔樱,就再也不会收获这样一份情意。

    所以他要将她牢牢攥在手里,帝王路,高处不胜寒。

    有她陪自己,高处就是再高,也会变成心安处、温柔乡。

    贺兰霆捏住双拳闭上眼,再睁开,对上的只有顾皇后满脸荒谬和心惊。

    “你说,她怎么这么会长,这么会动摇孤的心意。”

    行走在雕楼玉器的深宫里,崔樱忘不了面对皇后突然发难时,深深盯视她的眼神。

    还有临走前,闯进皇后宫中与其对峙的贺兰霆,那对母子之间唇枪舌剑的气氛是那么凝重激烈。

    走时贺兰霆看着她到底想说什么,他是知道自己进宫了,所以专门过来替她解围的吗?

    “阿樱。”

    前面就是台阶,一个不小心就会摔跤,余氏叹息一声,停下叫醒神游的崔樱。

    崔樱心虚地抬眸,“大母。”

    余氏跟送她们出宫的侍女说了声,让她们在附近等等,她有几句话要跟自家嫡女说。

    侍女拿了好处,大概是觉得也不耽误,于是提示余氏跟崔樱就在此处谈话就行,她们在附近等候,不会打扰。

    等周围清空,只剩她们祖孙二人后,余氏才道:“我本是不想这么早告诉你,但今日就连皇后也参与进来,看来有些事已经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

    余氏:“你刚才失神,连我叫你都没听见,是不是还在想皇后当面提及你怀有身孕的事。”

    之前崔樱猝不及防,现在已然有所准备。

    “是。”她含着愧疚道:“大母,你怪我吧,我做错事,有违逆你和阿翁教导,昏前就……”

    “是太子吧。”

    崔樱赫然抬头。

    余氏看着她满满的惊恐之色,却丝毫不显吃惊,她眼里的确存有责怪,但那也是出自一个长辈对小辈的关心疼爱,颇有些为她争怒的样子。

    “你是做错了,犯了大错,你知不知道大母跟你阿翁知道你有孕时,心里是怎么想的。是我教错了你,我教你贤良,不代表让你忍气吞声。我一直知道你心里自卑,觉着自己患有腿疾,生来与旁人不一样,我想等你成年长大后就会明白,身上的残缺不代表你就比不过别人。心上的残缺才是最叫人不耻的!”

    “大母……”

    “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养成的性子,遇到事从来不跟家里说,这也是我的错,没有更仔细更慎重考虑该给你定一门怎样的亲,我以为只要对方家世外貌衬得上你,对你好就行。”

    余氏捏紧了帕子,“可我大错特错,你不是缺一个对你好的,而是缺一个懂你心思的,对你好又有什么用,这远远不够,好不代表会珍惜,会懂你。”

    让仆人环伺身边是好,给予金银珠宝也是好,而真正用心用情待人的却太少。

    而当她从自己丈夫那得知太子与崔樱到底是怎样的一番纠葛后,想了许久都没想通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她审视崔樱,也反省自己,最终她告诉自己,这件事不是一个人才能造成的,曾经促成这门亲事的所有人都有罪,都有错。

    崔樱捂着嘴,余氏没有恶狠狠地骂她,却还是让她不禁潸然泪下。

    她并没感到轻松,反而更加歉疚,以至于连声哑着嗓子道:“大母,大母我真的知道错了。”她此刻无比迫切地想要表示自己忏悔的心思,想要做点什么来弥补自己的“罪过”。

    余氏:“太子……”

    崔樱快速道:“是他告诉你们的,阿翁、父亲都知道了对不对,就是那天我回门……”

    余氏看到了崔樱眼里的怒气,这件事之后,怕是崔樱自此就要记恨上太子了。

    “大母?”

    “太子向你阿翁提出,等你与顾行之离昏后,就求娶你。”

    余氏大概也颇为震撼,她神情显得很复杂,目光扫过崔樱的肚子,为难且矛盾,“他说你怀了他的骨肉,私下已经私定终身,只是你执意不肯违背家里这门亲事,才使你们不能在一起。”

    崔樱感到好气又好笑,她想自己刚才为什么要自作多情,替跟皇后争锋的贺兰霆感到担心。

    他这个卑鄙无耻之徒。

    崔樱:“大母,他是不是说要让我入他的太子府,做他后宅中的侧妃。”

    余氏斩钉截铁地否认:“不是。”

    崔樱微微一愣。

    余氏看着她说:“他说,愿以太子妃之礼,聘娶你为妻。”

    皇室妃嫔有许多,都是江山主人的女子,但妻只有一个,就如皇后。

    太子妃也是一样。

    正要走到宫门外的余氏一行被身后远远传来的声音叫住,对方竟是骑着马追来,宫廷禁止骑行,若无特赦,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对方下马,朝崔樱道:“太子有令,请崔娘子留步一叙。”

    接着,他又对余氏说:“女君请先回府,等过后太子会亲自将崔娘子毫发无伤地送回崔家。”

    余氏愣然:“这……”这简直太明目张胆了些。

    崔樱忽然出声,“大母,我愿意去。”

    “阿樱。”

    “我去去就回,大母放心。”

    曾经隐瞒事情的崔樱,对贺兰霆有着说不出的抗拒,如今从余氏这里得到宽慰更加愧疚的崔樱,则像身披了一层铠甲,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就让她去看看贺兰霆又在装什么神弄什么鬼。

    崔樱丰腴了不少的脸蛋白皙细腻,眼角眼眶都透着微红,是刚才哭过揉过眼皮留下的印迹,胭脂一般,太浓会艳,太淡会清减。

    一缕青丝吹到她清淡的眉眼上,仿佛遮去半面,尽显柔弱和破碎感。

    贺兰霆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刚伸手想帮她拨开那缕飘散的青丝,就被崔樱一下狠狠拍开,打得他手背清脆响亮,留下一道火辣辣的痕迹。

    第112章

    贺兰霆不怪崔樱是这样的反应,她不给他好脸色,对他生气,就是对他最好的回应。

    她要是跟以前一样,冷冷清清,如同木头人,贺兰霆才该感到焦心。

    崔樱跟他保持距离,斜着身子,余光飞快觑他一眼,“是你向我阿翁说了我们的事?”她余怒未消,还记恨贺兰霆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

    “你哭过了。”

    但贺兰霆好像更关心这个,“是不是你大母训了你,让你难受了。”

    他脸色沉了沉,趁崔樱不注意就勾住了她的手指头,“过会孤送你回去,上门帮你跟他们说道说道,叫他们不许怪你。”

    他说得好像崔樱哭了,是崔家大人的错,要替她撑腰。

    崔樱试图甩开他的手,贺兰霆握得紧紧的,崔樱恼了,“你要说道什么?大母没有训我,就是训了也是应该的。”

    如今,崔樱生一点怒,贺兰霆都是稀罕的。

    他冷冷道:“哪来的应该,孤令他们不得责怪你,难道不好。”他知道崔樱心里有愧,万分觉得对不起她崔家的长辈。

    贺兰霆觉得她就是太心软,将所有过错揽在自己身上,只要他们闭嘴,不声讨她,或许她心里就会好过些。

    然而崔樱根本不想让他去崔家,她反驳的话里也是这么说的。

    “你让我脸面都没了,还去做什么?”

    崔樱表现得更冷更不情愿,“你有什么事快些说,少对我动手动脚。”

    就算贺兰霆勾着她的手指,一副为她好的样子,崔樱始终偏着头对他视而不见,这种故意的无视不说无礼,也十分伤人。

    贺兰霆看着她秀白的侧脸,目光游弋到隽美的下颔线条上,深沉道:“今日皇后召你进宫,孤事先不知情,她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为难你的事,今后都不会再有了。”

    贺兰霆从不跟人说什么“对不住”,或是承认他做错了什么。

    他表达歉意的方式,就是说些事情解决的结果,弥补其中的过错。

    崔樱能听出他缓慢沉稳的语调中包含的呵护、歉意,她以为见了鬼般,诧异地回头瞪去,“惺惺作态,你……”

    她才看清贺兰霆脸上有些许异样,残有一道已经变得浅淡的指印。

    他被人打了,他怎么会被人打呢,她们走时,他不是在跟皇后商议事情,那么金尊玉贵的脸,普天之下谁敢动他?

    “你不要以为说两句好话,你做的这些‘好事’就能一笔勾销了。”

    崔樱眼神闪烁,即便看见了贺兰霆脸上的指印,猜到了或许是他跟皇后起了纷争,也全当做没发现。“你如今也该满意了,我阿翁他们都知道我怀了你的骨肉,我和顾行之和离,这孩子以后就成了旁人眼中生父不明的‘奸生子’,你的目的达到了,施与的报复够了,可以对我放手了吧?”

    贺兰霆能听出她话中满满的怨气,他的确搅乱了她跟顾行之这对刚结为夫妻的生活,从中作梗破坏了他们的夫妻关系。

    可谁叫顾行之给了他机会,让他有机可乘呢?

    贺兰霆将对顾行之的软弱滥情,付之于轻蔑和不屑:“他连你都护不住,你难道还以为跟他成亲就能安稳过一辈子?”

    崔樱被他的话噎住。

    顾行之的所作所为她有目共睹,崔樱实在难以接受“一夫两妻”这种荒唐事。

    但她也不想随意被贺兰霆的话拿捏:“一辈子怎么过,过得好与不好是我跟他的事,与你何干。”

    “怎就与孤无关了。”

    贺兰霆顺着勾住崔樱的那根手指,强硬地扣进指缝,紧紧握住她,加重力道,似在隐忍,“孤舍不得你,想疼你,不想你跟别人。”

    他两眼都有她,漆黑中冒着焰火,装着崔樱的身影。

    “孤收回之前因心中不平说的话,”他手圈住崔樱的腰部,看似无法抗拒,实则颇为小心注意,“没有什么‘奸生子’,你肚里的是你与孤的血脉。”

    “崔樱,跟顾行之和离,做孤的太子妃。”

    崔樱瞬间意识到,这就是贺兰霆将她留在宫里的目的。

    他在劝说她嫁给他,贺兰霆蛊惑道:“等孩子生下来,孤和你一起将他抚育成人,不管是男是女,他都有正经的身份,就不会有人敢对你们有任何风言风语。”

    崔樱张嘴,像是生怕她会说出什么拒绝或是气人的话来,贺兰霆揉捏着她的掌心,说:“先别急着回应,孤等你想通,不过也别想太久。你肚子大了这么多,早些与孤大昏才好将早孕的事遮掩过去。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孩子着想,还有崔家,还有你兄长。”

    崔樱陡然心生紧迫,胃口被他钓上来,顾不上别的,追问道:“我家跟我阿兄怎么了。”

    贺兰霆凝视她焦急的模样,再次认识到崔家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只有提及他们,崔樱才会对他正眼相待,才会耐心紧张地听他说话。

    他希望有朝一日,在崔樱心里,他贺兰霆能占据崔家的地位,他要崔樱把他看得比崔家还重,他想自己是崔樱心里的万中无一。

    崔樱逼问:“你说啊,他们怎么了,你为了让我嫁给你,难道还想对他们下手不成?”

    她察觉到贺兰霆气势上的变化,就刚刚那一阵不过片刻,他看人的眼神就变得跟吃人的猛兽一样,贪婪冷漠又不掩嫉妒。

    “他们……”

    崔樱以为贺兰霆又想拿崔珣他们威胁自己,满眼防备地瞪着他,却听贺兰霆道:“他们都已清楚你跟孤之间的关系,倘若你嫁给孤,于他们也有着非同一般的益处。”

    “你们崔家跟顾家闹崩,容家必然要让贺兰妙善嫁到顾家去,他们两家成事之后,势必会联合起来对付崔家。容氏觊觎你阿翁的权臣之位已久,你想他们有无可能背地里针对你阿翁?”

    眼见崔樱面色微露惊惧,贺兰霆拥着她的肩,将她向自己怀里带。

    他抚摸着她的后背,贴近崔樱的脸庞鬓边,轻嗅着她身上的香气,克制而哑忍地道:“孤不想吓唬你,争权夺利乃是朝堂上最不稀缺平凡的事,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你阿翁在那个位置上待久了,底下人就越想拉他下来。还有崔珣,大家都知道他是崔家这一代最出息的子孙,他要是没了,崔家嫡系一脉可就毁了。”

    他可能是真的太想念她了,揽着她肩膀的手都十分用力,眼神露骨,对崔樱的图谋显而易见。

    只是他敛着眉眼,没有让崔樱发现。

    而崔樱似乎听了他的话,幻想到未来可能出现的情况,尤为害怕她阿翁跟兄长会出事,所以害怕颤抖起来,甚至毫无自觉地回握住贺兰霆的手,没有发现自己这种反应充满了浓浓的需要帮扶的意味。

    “你,你胡说什么……”

    崔樱思绪乱了片刻,泄露出一丝张惶,斩钉截铁道:“不行,我阿翁,阿兄不能出事。”

    贺兰霆嗓音稳稳的,没有任何变化,比起崔樱,他可沉得住气太多,“孤也不想。但孤不一定能保证他们不会出事,孤只是想让你知晓,朝堂政局之下,今日的赢家,很可能在朝夕之间就变成输家。你该明白利益之争,争不过争输了后果是多么残酷。”

    崔樱心里一沉,清楚贺兰霆说的都是真的。

    现实就是如此,胜败是兵家常事,谁敢保证崔氏一族能永远风光无限。

    尤其她阿翁年纪也大了,她阿兄才入仕不到一年。

    知道崔樱听懂了,贺兰霆背着她得逞的莞尔。

    他轻抚她的背部,一路往上停在她脖颈处,手指绕过那片肌肤,引崔樱抬头。

    贺兰霆抬起崔樱的下巴,二人对视,他目光威严清明,充满了浩然正气,“妙善嫁入顾家,顾家跟容家走到一起是必然的结果,崔家相较起来就势单力薄了。处境有多危险,想必不用孤细说,你也明白,这些除了孤,崔家任何人,就是崔珣可有告诉过你?”

    不用崔樱回答,贺兰霆就知道是没有的。

    或许是不想崔樱为之担忧,亦或许过于重要的事情没透露得太仔细。

    “崔樱。”贺兰霆离她越来越近,眉眼不再凛冽,眼波藏匿情意,他直勾勾地望着崔樱,将她脸上每一处扫荡得不落分毫。

    同时,对她抿紧的嘴唇跃跃欲试。

    “没了顾家,你还有孤,孤可以帮你,也可以为了你扶持崔家。等你做了太子妃,崔家今后有什么事,自然不会对你有所隐瞒,就算隐瞒了,孤会告诉你。他们不说的,孤来替他们说。”

    受到强烈冲击的崔樱不说话,过不久眼神开始有意闪躲。

    这暴露她内心充满了矛盾,理智与感情在相互厮杀。

    从她这样反应起,仔仔细细观察她没放过她丝毫变化的贺兰霆心中已有胜算。

    他再添了把火,牵着她的手按着自己心口上,诚意十足地道:“你应了孤好不好,做太子,做储君,孤也会累,孤亦需要真心喜欢的人在身边。那人就是你,除了你,再无别人。”

    他突如其来的示弱惊到了崔樱,她不怕他耍横,就怕他低头。

    他但凡露出柔情似水的模样,崔樱便会感到慌张,温柔是能克刚的,充满了欺骗性,轻易就能击溃一个人的防守,融化其脸上冰冷的面具。

    除了慌张,还有不适应,“你还有什么目的?想我嫁给你,如你所愿之外,你还有什么目的?”

    没有无缘无故的好,贺兰霆本性阴晴不定,充满诸多不确定的变数,可能他一时愿意为了她扶持崔家,过后又会因为她惹怒他,而对崔家下狠手。

    崔樱:“你说容家跟顾家会对付崔家,你说你可以帮我,那谁知道崔家会不会是下一个顾家。”

    她想知道贺兰霆怎么答,这回直直地看进他眼底。

    目黑似漆,睫长如羽。

    贺兰霆纹丝不动,抓住崔樱看向自己的机会,向她表明,“孤知道,你一直认为孤对你的心意不纯粹,哪怕心里有你也不肯承认,但孤不是懦夫。不说,只是因为表明心意乃是件重要的事,孤轻易开不了口。你在崔家,同你阿翁说过,你选了条独自行走的路,你捍卫自己的道,孤与你没什么不同。”

    “崔樱,有些人有些时候,承认自己的心意,承认自己的欢喜是要命的,孤迟迟不肯对你打开心扉,伤了你的心,所以让你坚决选择跟顾行之成昏,要与孤一刀两断,此事孤已后悔!”

    就像一个深海里的蚌,它外壳本就是坚硬的,不轻易显露软肋。

    不想平生遇到喜欢的外物,朝它不断冲撞,要逼它打开外壳,在知道有危险的情况下除了闭紧以外还能做什么。

    除非,对方先向他证明能给他诚挚无比,炽热无一的爱意,才会博得他万分之一的松动。

    这是世上万物所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贺兰霆是更忠于自己,防护自身的那一类人。

    “于孤而言,欢喜本就是不纯粹的,有句话孤也想你知道,孤对你起初就是图谋不轨的。在别院,在你羞恼,在你哭的时候。孤对你就不纯粹,这辈子都是如此。”

    贺兰霆俊脸离地仅与崔樱隔着一指距离。

    手不知什么时候放到了她脖子上,掌心贴着那片细腻的肌肤,在话音落下后,眼眸炙热对着崔樱,五指微微用力将她向自己靠拢。

    崔樱知道从她来到这他就已经隐忍许久了,此刻贺兰霆托着她脖颈的手指力气不大,富有试探之意。

    像是怕她会拒绝,他先靠近了下,在快要鼻尖相触时又拉开微末的距离,似乎在调整一个好点的角度。

    崔樱呼吸乱了片刻,眼皮跳动,片刻之后,在贺兰霆终于亲上来时,干脆放弃地闭上双眼。

    过了良久。

    贺兰霆大概还不想马上放她出宫,颇为念念地贴着她,摸着她怀孕的肚子。

    崔樱:“我不信你没有其他所求,从前都是你与我做交易,现在就让我同你交易一场吧。”

    贺兰霆好不容易从她这获得阔别已久的温存,还没享受够,气氛就被崔樱弄得如之前一样尴尬清冷。

    他敛去愕然,恢复冷静。

    崔樱是认真的,她提出:“你想我嫁你,好,我应你就是。就以我为筹码,你须得扶持崔家,我对我阿翁、阿兄有信心,崔氏子弟启蒙的第一课就是不得自视甚高,不得败坏门楣,我崔氏与顾家不同,不会成为引你忌惮的外戚。我在一日,同样向你保证一日,我若是死了……”

    贺兰霆捂住她嘴的手势拦住她说下去。

    崔樱忽露笑意,秋水明眸,略含羞涩,许久未见。

    贺兰霆眸光一暗,沉声道:“孤本意只想娶你。”他不否认他先前说的那些话,透露出来的讯息,多半都是为了让崔樱答应自己。

    但崔樱将这些都称作为“交易”未免让他感到受辱,仿佛他表露情意的话都白说了,她就这么轻飘飘地忽视过去了么。

    “娶你,想你做孤的太子妃,做孤孩子的母亲。”

    他说了,他想在这条帝王路上,携崔樱同行,让她陪伴自己。

    可崔樱她……

    “我知道。”

    崔樱意思不想再听他说什么,她露出一副都了解的表情,“可我不安心,我不放心你,你就当是给我些保障,让我求个安稳安心,行不行?万一你哪天失约,我也好有个物证什么的,作为证明。”

    贺兰霆跟她对视好一会,血气翻涌感到不高兴的同时,看到了她眼中不依不饶的固执和决心。

    第113章

    为了躲避崔珣讨要和离书,顾行之故意不留在顾家。

    他以为装作无事发生,对崔家提出和离的事不给予回应,就能粉饰太平,就能跟崔樱继续做夫妻。

    然而到了傍晚,他还是被顾家来了三四拨的下人,苦苦哀求了回去。

    “四郎君,旨意下来了啊,郎主他们都在等你回去接旨,晚了就要得罪人,您跟奴们走吧。”

    顾行之不想理,耐不住下人们带来了顾乘章的命令。

    他遛马走在大街上,像是能拖延多久,就拖延多久。

    “四郎君,上马吧,这条路不是回府上的啊。”

    顾行之闻言抬头,他自己也愣了下,这是去崔家的方向。

    大概是心里想着崔樱,不想和离,所以一路走到了这边,崔府还没到,他已有望眼欲穿的迹象。

    他想见她,但是崔府去不得,一去那个讨厌的崔珣就会上蹿下跳地逼迫他离开他妹妹,骂他是个孬种,配不上崔樱。

    顾行之一想到这,就不禁攥起了拳头。

    “郎君。”

    他不耐烦地怒瞪过去,“催什么。”

    伏缙示意他看不远处经过的御驾,没有世家的徽标,侍卫策马护着前行,顾行之脸色一沉,任顾家的下人怎么求都不予理会,一路跟了上去。

    那队防卫得很周密的车队从长街,转到另一条长街上,顾行之坐在马背跟在他们后面,侍卫发现他了,竟也没有一个人过去呵斥他避远些。

    顾行之拉住缰绳,就在巷子口看着车队停在了崔府门前,他看到有人从里面出来,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站在下方,亲手将另一道娇柔的身影抱下来。

    崔樱没看见他,顾行之周身气势如黑云降临,心上像有虫子在啃食,一下起伏不定,一下不甘幽怨。

    他们这是和好了?

    贺兰霆做了什么,竟然叫崔樱重新接受他,他们之间的气氛甚至不像之前那样针锋相对,充满火药味。

    她甚至还愿意他送她回家。

    顾行之盯着他们,不知道贺兰霆说了什么,崔樱踮起脚还替他理了理衣襟,要不是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还要误以为他们是一对刚成昏的恩爱眷侣。

    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在崔樱走进崔府时,贺兰霆往他这个方向回头看了一眼。

    顾行之在马背上的身姿完全僵硬住了。

    他觉得此时此刻的他,在旁人眼中应该是十分好笑的。

    “郎君,回去吧。”伏缙已经开始后悔提醒顾行之,太子的私人御驾出现在这了,继续等在这,无异于是自取其辱。

    顾行之策马转身,抿紧嘴唇,离去的背影透着说不上来的失落失意在身上。

    顾乘章:“你好歹是我儿子,为了一个崔樱,还想得罪你太子表兄不成。”

    等顾行之一回府,就被他父亲劈头盖脸训上一顿。

    书房内不止有他,还有他年事已高的阿翁,还有他几个兄长,他们劝他放手,不要再将事情搞得太难堪。“容家已经等了太久了,要你尽快迎娶八公主进门。”

    “阿行,别拖了,没用的,你跟崔樱缘浅还是不要强求的好,天下也不只她一个女子,何必死心眼地抓着她不放。”

    “你从来都不是多专情的人,身边女子也不少,可见对她也不过是一时的情热,等过个一两载就不会记得她了。多想想家里对你的期望吧,你招惹的是贺兰妙善,她也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事到如今,只有舍了崔樱,选择对你更加有益处的才是。”

    “你今日不签,明日也要签,始终逃不掉的。”

    “……”

    他们说了许多道理,顾行之听得怔怔的,到头来唯有他长兄那句他不是多专情的人,在耳边不断回想。

    哦……原来所有人都是这么看他的么。

    原来在别人眼中,他对崔樱也不过如此。

    所以,崔樱心里应该也是这么想的?才会一直以来,都不轻易接受他走进她心里。

    从崔府巷口回来,顾行之就陷入了无边的低落失意中,他不甘他嫉妒,他更加心灰意冷,自己争不过贺兰霆,没办法从他手中将崔樱夺回来。

    他还更意识到,他跟崔樱从来没有很深的感情,与她纠缠得最深的,是他表兄贺兰霆。

    她以前就对贺兰霆死心塌地,现在或许他表兄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两人又开始重叙旧情。

    这种感情,无论他做什么,都插不进去,更改变不了崔樱不喜欢他的事实。

    顾行之整个人怅然若失,浑浑噩噩地坐在椅子上,就连兄长塞到他手里的笔,都握不紧。

    崔樱被贺兰霆亲自送回家,她对顾行之目睹她跟贺兰霆在一起的事,一无所知。

    贺兰霆即便发现了他,也不会主动告知崔樱,顾行之来过。

    他如今肯定是不愿崔樱被其他人抢占去注意力的,他所在意的程度,就连崔珣跟崔樱兄妹之间私底下悄悄说几句话,待久了,都颇有些不高兴。

    “崔樱。”

    贺兰霆从崔晟跟崔崛那边过来,正在说话的兄妹两霎时暂停了口风。

    贺兰霆垂眸,“孤要走了。”

    他话语中暗示意味不言而喻,崔樱听明白他是想自己送他。

    崔樱:“你不是头一回来府上,出去的路应该知道怎么走。”

    贺兰霆脸色瞬间不好看起来。

    崔樱明明白白道:“我就不送了,你要是不熟路,我让管事的送你。”

    贺兰霆:“……”

    崔珣从撞破他们的私情开始,就一直晓得他们关系不一般,只是他没见过平日里妹妹跟太子是怎么相处的。

    从崔樱成昏那天的情况来看,强势如太子,这段感情中,应该是贺兰霆站在主位主导才对。

    可听了刚才的话,目光从太子溜到崔樱身上,崔珣脸上充斥着来不及掩饰的错愕。

    他没想到讶异的反应招来横祸,贺兰霆将矛头指向他,“你何时回灵州,可还记得自己是在灵州上任。”

    崔珣确实待了许多天了,他眉心紧蹙,对在崔樱那受了气,就来找他发泄的太子恭敬道:“臣当然记得,等我们两家事一解决,即刻就起程,不会有任何耽误。”

    他说是这么说,贺兰霆眉梢一动,看起来就不太满意的样子。

    崔樱今日算是和他初步和好,贺兰霆向她表明了心迹,为了崔家,她对他的态度不至于像以前那样充满敌意,却也没有到温柔温顺的地步。

    她不想让贺兰霆觉得,达成交易后,他们能立即恢复成往日的亲密,更不想他轻易得到满足,只有得之不易的东西,才不会让人随随便便轻贱了去。

    “你别找我阿兄麻烦。”崔樱及时拦住贺兰霆,她掀起眼帘,盯着贺兰霆因不悦而冷若冰霜的脸,“你有什么不满,冲着我来就是。”

    贺兰霆睇了眼成了旁观者的崔珣,想对他说什么,在崔樱的凝视下,默了片刻,还是放弃了。

    算了,他今日刚说服崔樱接受自己,这时不宜再惹她反感。

    不过贺兰霆还是情绪阴沉,崔樱要是将对崔家人的在意都投放在他身上就好了。

    “孤的意思是,他在灵州有要职,不宜离开太久。”

    他这称得上是在对她解释了,语气不急不缓,挺平淡的,就是有耳朵都听得出来,太子有些憋屈。

    崔樱知道自己刚才过于敏感了,贺兰霆没有说得不对,崔珣为了她在京畿待了这么多天也是事实,她点头,“职务要紧,阿兄早些回去是应该的。”

    她没想把这种气氛搞破,与贺兰霆的争执点到即止就好,不必要弄得彼此面子上都难堪。

    为了安抚他,崔樱说:“走吧,我送你一程。”

    然而贺兰霆竟然拒绝了,“不必。你陪你兄长吧,孤在崔府熟路。”他把之前崔樱的话,噎了回来。

    崔樱:“……”

    贺兰霆深深看她一眼,提步走了,留崔樱愣在原地,像极了一个辜负了他人的女子。

    崔珣幽幽地叫她一声:“阿樱。”

    崔樱不自在地收回目光,她刚才态度强硬,比起她来,贺兰霆对她多了许多包容忍让之意。

    要不还是去送送他。

    崔樱:“阿兄,我去看……”

    崔珣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他有些兴奋地打听道:“阿樱,你是怎么做到的,太子如今对你都只能敢怒不敢言了。”

    崔樱:“……”

    翌日崔樱得到消息,顾行之要见她。

    崔珣的意思是,让对方直接将和离书送来就行,还不需要顾行之本人送,顾家当面一套背里一套的做法着实恶心到了他,敢让崔樱做“平妻”,顾行之这种人还是有多远滚多远。

    崔樱听说,顾行之签了那份和离书,不过要亲自给她,不然就让它作废掉。

    事已至此,她也没有想拒绝。

    顾行之毕竟帮过她,虽然因为某些事,两人始终修不成正果,但好歹没到撕破脸的程度。

    “我去。”

    “阿樱。”

    崔珣不是很赞同,崔樱干脆道:“阿兄陪我一道去吧。”

    顾行之约她在一处园林相见,像是要跟崔樱做最后的道别,特意让人布置一桌好菜。

    他看见崔珣陪崔樱来的也不意外,嘴角含着笑,一身倜傥的打扮,看上去仿佛没有因为两人要离昏的事受到丝毫影响。

    “坐。”

    崔珣不给他分毫面子,他碰了碰崔樱的肩膀,“我去那边等你。”

    他走顾行之也不出声挽留,没有崔珣,他才能好好与崔樱说说话。

    崔樱不同其他人,她敏锐的察觉到了顾行之的变化,不知道他是怎么了,短时间内变化其实很大,连精气神也不太一样。

    就像,就像是他做回了以前那个假意温柔,表面斯文的风流浪荡子。

    只有他眼里的红血丝,会让人发现他这些天过的并不如意。

    崔樱坐了下来,她以为顾行之会跟她寒暄一下,结果对方说:“吃完这顿散席宴,我就把和离书给你,你我以后就桥归桥,路归路了。”

    崔樱不知道他是怎么想通的,无疑这就是他们最好的结果了。

    贺兰妙善那里还在等他娶她进门,自己这里割舍不下崔家,与贺兰霆纠葛不断,以后两清,也算各有所得。

    崔樱执筷,顾行之看她吃了两口,提着的心才缓缓放下。

    他说:“崔樱,我还是不愿意跟你和离。”

    崔樱微微一惊。

    顾行之下句接着道:“可我做不到让两家两败俱伤。”他笑了笑,刚才那句大概就是为了吓唬她,才那么说的。

    崔樱并没有为此生怒,她从见到顾行之起,就觉得他变得怪怪的,“我知道你是身不由己,作为世家子弟,为了自家利益,的确有许多事难以抉择。”

    她只是无法接受平妻,对顾行之没什么恨意。

    而且他瞧上去过的并不好,今日这一身打扮,跟脸上的笑意都是他整理好,才展现给她看的。

    崔樱自身经历过更懂这种煎熬,她道:“我们当初都做错了许多事,事到如今我已经放下了,顾行之,你也放下吧。你跟贺兰妙善,应该早于我和她接触,算得上青梅竹马,她对你有情,又怀了你的骨肉,她嫁你,你娶她也是应该的。”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而我,我自私的向你提起,请你帮我隐瞒怀孕的事,现在看来也是错的。纸包不住火,人不能有一丝侥幸,错了就是错了,任何事都要付出代价的。”

    或许,他们现在的处境,才是正途。

    顾行之偏过头去,他看向栏杆外的湖面,喉头滚动,崔樱不太清楚,他是不是眼睛红了。

    顾行之将哽咽吞下肚,瓮声道:“早知与你不得善果,当初就不要跟你定亲了。让你知道我是个浑人,没占什么便宜,到最后还是得将你拱手让人。”

    他嗤了声,继续数落:“我告诉你,他也不是什么好的,你做了太子妃,就不像做我的细君那样轻松了。除了你,他还会有其他女子出现在身边,等他做了圣人,后宫之中更不可能专宠你一人,你受了委屈,到时候可就不要偷偷哭了。”

    “你偷偷哭了……我也不知道,身份位卑,可就没办法替你出气,哄你了。”

    崔樱怔怔听着,顾行之只给她半张脸,始终侧着身,握着拳头。

    他垮下去的唇角代表他并不开心,浑身气势都是悲伤的。

    “我以前对你很不好是不是,欺辱你看低你,对不住啊,我也以为我们还能有很多机会弥——”

    他音量减小,说不太下去了,沉默了下。

    倏地,他又自嘲的笑了起来,“还以为,等你肚里的孩子生下来,能叫我一声‘父亲’呢。”

    贺兰霆听见后半句话时,正好出现在附近,冷着脸停下脚步。

    他没再靠近,春风却将他们的话语一字不露的捎送过来。

    顾行之稳住平生唯一一次,感觉到痛彻心扉,难以割舍的情绪后,才慢慢回头,他果然动情了,眼睛红的更甚,像被水洗过般,一片湿意净润着他的眼眸。

    崔樱被他注视了许久,接着就见顾行之起身,他提起酒壶,走到她身旁,给她倒了杯酒,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他在崔樱身旁坐下,贺兰霆终于忍不住跨出脚步。

    就在他走到回廊里时,已经看到他的崔樱没来得及惊讶,就被顾行之转过肩膀,他对贺兰霆的到来视若无睹,更无心理睬。

    顾行之眼里流露出一丝祈求,手里端着酒杯,“我们是成了昏,却少了一个仪式。既然怎么都要和离了,能不能满足我这个愿望,就这一次,崔樱,就当是我们成昏那天晚上,跟我一杯合卺酒吧。”

    “崔樱。”

    贺兰霆叫她,在她看过来时面若寒霜,眼神凛冽的紧紧盯着他们,摇头警告,“别答应他。”

    顾行之此刻无惧贺兰霆在这,他执意抬起崔樱的手,与她手臂错位交缠,紧张而期望的看着她。

    在贺兰霆离他们仅有一步之遥时,崔樱收回游弋在贺兰霆身上的目光,她仰头抬起酒杯,余光瞥见了顾行之脸上的喜悦之色。

    不到片刻,刚饮完酒的崔樱眼前虚晃一道身影,接着手里的杯子就被一只手抽出,狠狠丢到地上摔碎了。

    第114章

    看着贺兰霆拽起崔樱带她离开这里,顾行之在他们背后放声大笑,他笑得那么畅快,像是一辈子的高兴都藏在笑声里面。

    仔细听,笑着笑着渐渐又变了味。

    在无人敢靠近的回廊,他独自一人饮下那杯酒,仿佛舍不得那么快喝完,回味而仔细地舔舐着杯沿,直到杯中物清空,他本人也如同被抽走所有精气神一般,挺直的腰脊佝偻了不少。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和离书被拿走,从此他与崔樱两茫茫,不思量,这就是他咎由自取,任他去追悔莫及。

    顾行之捂住流下热泪的眼睛,终于忍不住低落带着哭腔的喃喃出声,“崔樱。崔樱。”

    他难得才明白自己心意,才懂什么是欢喜,可惜。

    崔樱被贺兰霆拥着走的,崔珣让沉璧将和离书收好,想跟上去,却被魏科拦下。

    “魏校尉。”

    崔珣拧眉压低嗓子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魏科以同样的音量,低声告诫道:“太子跟贵女独处,崔大人就别掺和了。太子昨日从崔府出来,又回宫了一趟,圣人应允了太子求娶贵女的事,皇后那里还迟迟不肯同意,今日一早好不容易说服了皇后,便怀着欣喜之情想来告诉贵女。不想你们崔家还答应让贵女跟顾行之私下见面……”

    崔樱坐在马车里,腰后被塞了一个柔软的软垫,贺兰霆将她安置好了,才吩咐侍卫驱马离开这。

    崔樱疑惑道:“这是去哪。”

    贺兰霆脸色硬邦邦的,他看了眼崔樱,五指还握着她的手,什么也不说。

    崔樱见他不答,也就不问了,她从贺兰霆攥着她手指的力道和他周身萦绕的低压气势,感觉到对方此刻心情的不悦。

    但过了会,她还是没有忍住,他握着她的掌心火热得烫人。

    崔樱都察觉到了自己被攥出汗了,她稍稍动了下,引得贺兰霆敏锐地看过来,“你生什么气?”她望着他的眼神充满迷惘,像是真的不懂他为什么生怒。

    贺兰霆很沉默很复杂,有火发不出来的那种,眼里出现指责的意味凝视着崔樱。

    她怎么会不懂他为什么恼怒不高兴?

    她明明知道,却不愿意为他花费心思去思索。

    贺兰霆口吻烦闷地道:“为什么答应跟他私下相见。”

    崔樱:“他来送和离书,我想跟他好聚好散,就……”她发觉了贺兰霆听到“好聚好散”时,眉头明显拢到了一块,大概是以前崔樱也对他这么说过,所以他心情很不好。

    贺兰霆:“好聚好散?”

    他果然很在意这个,“既然已经和离了,为什么还要答应喝那杯合卺酒。”说到这里,他不再掩饰自己的不悦不满,近乎阴冷地问:“是不是,你对他上心了?”

    他审视崔樱,难免会想起从前。

    从前崔樱可是会为了顾行之有别的情人而伤心难过,她喜欢过顾行之,难保这段时日里不会又重新喜欢上他。

    贺兰霆不由地逼近崔樱,难忍迫切地想要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崔樱要是不说,他怕是会掰开她的嘴也要听到他想听的答案。

    “你看他现在这副模样,当他多可怜?”

    贺兰霆:“还不都是他自作自受,孤当日没在你们昏礼时大闹,也是为了给你留几分颜面。但在孤心里,你跟他从未真正成过昏,你的合卺酒是跟孤同饮的!”

    他现在多想一下,都觉得当初做得不够,他让崔樱跟顾行之成什么昏,到头来不痛快的还是他自己。

    “要是没有你,我们也不会是现在这样子。”

    贺兰霆说起顾行之,崔樱也不甘示弱,“我跟他连旧情都算不上,你为什么要生气?这只不过是我们和离的最后一次见面,这你也要计较?殿下,你何时这么小心眼善妒了。”

    “……”

    当一个人认清自己心意后,自然就会为另一个人患得患失。

    当他敞开心扉愿意接纳崔樱,就会有无数次露出软肋。

    贺兰霆默不作声,不是他被崔樱反驳得无话可说,而是有了当初崔樱因樊懿月跟他在一起时,被他询问“你生什么气,你有什么值得委屈”的感受。

    他当然还是高傲的,除了发发牢骚,很多私密、隐晦的情感绝不会开口倾吐诉说,更不想在崔樱面前丢脸让她知道,他对怕她会变心这种事,报以高度的重视和警惕。

    因为现在他把握不住崔樱到底在想什么,她对他的心思难以猜透,这就导致他会情不自禁猜疑,是不是顾行之稍微示弱,表现得可怜一些,崔樱就会忍不住改变心意。

    她本就是个怜悯心很强的人,顾行之大概也清楚,才会在和离关头,故意卖弄一番可怜,也要在崔樱心里强占一席之地。

    贺兰霆怎会不懂他的意图,所以他不会允许。

    “你说得不错,只有心藏欢喜,才会因旁人对你有企图而善妒。”

    贺兰霆掌心包裹住她的脸颊,额贴额四目相对,他语气暗藏危险,颇有些偏执地道:“你听过孤向你表明的心迹了,崔樱,你不能对不起孤。”

    是她用她滚烫的真心赢得他交付出来的情意,雪白柔软的蚌肉小心翼翼吐露出仅有的一颗珍珠奉献出去,相当于斩断所有退路。

    如果崔樱做出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亦或是喜欢上别人,那将是对贺兰霆形成最灭顶最深重的打击。

    为了杜绝这种情况的发生,贺兰霆盯她盯得很紧,尤其在他们处于刚和好不久的状态下,“以后不要再与顾行之来往了。”

    他薄唇贴上去,却被崔樱挡住推开了。

    “贺兰霆。”她首次叫了他的名字,他听着有些许陌生,还有些新奇。

    可是崔樱说的话并不那么好听,她大概是不太满意他霸道的态度,所以毫不留情地对他说:“贺兰霆,人要往前走,不能老想着回头看,更不能始终缅怀在过去的感情里。”

    “你要是担心我对不住你,和顾行之始终有些什么旧情,那你只能终日沉浸在惶惶不安,患得患失里。我与他离了昏,自然就不会来往,可不见得一辈子不会见。”

    贺兰妙善是公主,顾行之又是顾家人,一个是贺兰霆的妹妹,一个他表弟,怎么都逃不开亲戚关系,或许逢年过节还会碰上一面,要是贺兰霆这样都嫉妒,她能有什么办法?

    她没办法对他作出绝对的保证,崔樱也不希望贺兰霆因此吃醋不高兴,把火气往自己身上撒,她这撒不了就对付崔家。

    她得跟他说清楚,防患于未然。

    “你怕我不再喜欢你是吗。”

    崔樱冷不丁揭穿他的心思,贺兰霆皱眉不愿意承认,打算从她身旁离开。

    “我已经在向前走了。”崔樱一句话让他身形半僵硬住。

    “不管你打算怎么爱我,怎么对我也好,我都已经朝前看了,你要是学不会如何真正尊重我,我都不会在这条陪伴你同行的路上等你的。”

    “有可能下一次,不是你丢下我,而是我先将你抛下了。”

    “……”

    感情中,崔樱无异于是成熟的那一个,贺兰霆没有给予她回应时,她品尝着自己的情意,行走在孤独的道路上,坚持自我。

    贺兰霆才刚开始学会表达自己心意,他捻着崔樱这朵花,得时时刻刻小心有风来,有风吹,将她突地从他身边不经意卷走。

    而崔樱,她已然学会了随遇而安,如果贺兰霆将她丢下,她会自己落地生根或是长成大树,亦或是零落为尘土、一缕缥缈云烟。

    如果不小心有外物、有风迫使她离开,那就让她飘到哪里,算哪里。

    崔樱听闻顾行之又做回了以前那个浪子。

    他们这段孽缘,以他娶她嫁作为告终,算是有了个彼此都体面的结果。

    崔珣一般情况,是不会跟她再提以前那些旧人的,顾行之再怎么样都跟他们没关系,只不过这次好像闹得有些大,崔珣听多了外面的风言风语,才没忍住跟自己妹妹说道几句。

    他挺幸灾乐祸的样子,嘴角的笑不乏讽刺的恶意,“……他这是把贺兰妙善的脸放鞋底踩呢,等他们成昏,那位公主肚里的孩子早该熟透,估计凭他自个儿都能从娘胎里爬出来了。”

    顾行之拿以前顾家对崔家迟迟没有敲定吉时的那套法子,用来对付容贵妃与贺兰妙善。

    理由与当初对崔樱的一样,吉时不好,八字与顾家的祖先忌辰犯冲,对外可以宣布定亲,但是行昏礼,要再过个一年。

    一年贺兰妙善早已将孩子生了下来,到时候带着孩子进门多不好看,人人都会知道她昏前就弄出了“奸生子”,是仗着公主的身份逼迫顾家,才迫使已经娶妻的顾行之跟原配和离的。

    显而易见,顾行之这么做,就是在发泄他的不满,因为跟崔樱和离,他开始记恨上贺兰妙善、容家,甚至还有生他养他的顾家。

    还有纳妾,他风流不断,如今以后宅空虚为由,又纳了三个新人进门,外面已知的还有两房外室。

    据说他上值的时候,同僚都能明眼看出他脖子上暧昧的红痕。

    崔珣略有些不耻,他含糊地略了过去,没有仔细告诉给崔樱听,怕污了她的耳朵,“哪有什么浪子回头,都是话本里骗人的东西,还好你早早离开了那个泥潭。”

    不然待在那个位置上,看着夫君新人不断,不管是谁家的细君都会咽不下去这口气。

    崔樱可以通过崔珣说的,联想到顾行之如今的模样,她不予置评,也不想崔珣多关注,于是转而提起别的话题,“阿兄,你跟妙容公主是怎么回事。”

    崔珣一下哑巴了,他装作逃避的模样,找了个借口匆匆忙忙就要离开。

    崔樱在他身后道:“她随你从京畿跟到灵州,又从灵州跟到京畿,阿兄,你若是不愿意,就不要耽误了人家。”

    崔珣下台阶时差点踩空,他气急败坏地抬头,“她是回来参加你跟太子昏礼的,不是为了我!”

    他对上崔樱了然的目光,脸抽了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袖子甩到空中,落荒而逃。

    崔珣刚走不久,崔樱院里就来了宫里的女侍官。

    如今她跟贺兰霆的亲事也是京畿热议的一件大事,只不过碍于贺兰霆的身份,放在明面上讨论的情况很少,大概还不如顾行之跟贺兰妙善的事热闹。

    那边的鸡飞狗跳将世家大部分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对崔樱,大多数人更多的是充满了好奇,她何德何能,竟然能在跟顾行之和离之后,作为一个成过亲的妇人,又将嫁给太子。

    崔樱有孕的事被遮掩得很严密,皇室昏仪有很多规矩,也要择定吉日才行,然而因为她肚子越来越大的关系,许多繁复缛节都被简单化之。

    昏期被要求定在一个月之内,是贺兰霆那边的意思,对外告知外界的,透露出来的讯息,都彰显了太子对崔樱的青睐看重,和迫不及待。

    时间上很仓促,声势一点也不小。

    女侍官替她整理试穿的昏服,“贵女觉着如何,有无要更改的地方?”

    “不用改了,正合身。”

    崔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是她第二次出嫁了,只不过这一回她嫁的是孩子的亲生父亲。

    未知前路是否坦途,但不妨再闯一闯。

    只是,她兄长崔珣没等来她大昏,灵州公务告急,须得他奔波回去处理。

    崔樱虽然遗憾,但不得不理解崔珣有要务在身,她没有向贺兰霆提出让崔珣多留几日的要求,倒是贺兰霆自己在昏前私下见她时提了这件事。

    崔樱还是拒绝了,贺兰霆追问缘由,崔樱说:“阿兄因为我的事已经耽误多日了,他有他的责任,我岂能因为一己私欲继续留他。”

    就是她留,崔珣为了她或许嘴上会答应,心里肯定也是放不下灵州事务的。

    贺兰霆在公事上很少徇私,崔珣回去本就是应当的,只不过他考虑到崔樱应该有所不舍,才想应允崔珣留到他们大昏那日再走。

    见崔樱通情达理,贺兰霆也不强求。

    不过他很有劣性的,带点不知打哪儿积攒来的郁闷,装作无意,实则小心眼地淡淡道:“那实在可惜了,见不到你与孤大昏时的场面。”

    崔樱跟顾行之成昏时,崔珣是特意回来见到过的。

    贺兰霆这么说,不过是那点不为人知的攀比之心,在不甘骚动罢了。

    开春过了很久,偶尔连着几天也是晴朗日,崔樱用手里的扇柄杵着贺兰霆的腰,挡住他向自己倾身靠近的意图,“大昏之前,新人不得见面,你破坏规矩了,为什么还要来?”

    贺兰霆对她嫣红的嘴,就像在看夏日树上垂挂的鲜红的荔枝一样,毫不遮掩,望眼欲穿,“没人拦孤,孤不知道不能来。”

    他说谎。

    他知道那些规矩,但他更想见她,所以他决定不守那些规矩了。

    崔樱一眼看穿他揣着明白装糊涂,面上看着像个肃仪正直的人君,眼里跟恨不得把她吞吃入腹似的。

    她拿扇柄告诫地抵他腰柱两下,语调从容慵懒,眼波横溢,“你休想乱来。”

    “……”贺兰霆凛冽漆黑的眼珠子勾着崔樱,俊朗如月,君威入骨。“你叫孤的字吧,孤想听。”

    自她明白他的心意,崔樱都不会太顺着他。

    “我不想。”

    对她来说,贺兰霆的字被好几个人叫过,已经对她没什么特殊的意义了。

    贺兰霆得知后,抠着她的手心,漆鸦似的睫羽,落下一道浓密又多情的阴影,“以后不会给旁地叫了。”

    崔樱眼神躲避,细声细气,“再说吧。”

    贺兰霆掀起黑眸看她,灼灼而有神,崔樱拿扇子假意扇风遮住自己。

    庭院里涓流从穿山石里流淌,水池中锦鲤成群游荡,浮上水面的那刻吐出透明的气泡。

    崔樱眨了眨呆愣的眼皮,贺兰霆隔着一面轻薄的团扇含了含她的嘴,温柔地亲吻她。

    扇面上的粉色染花都被打湿了。

    他想他其实也是有眼无珠的,不然怎么会在崔樱这里情窦初开,栽了跟头,才恍然醒悟,白白耗费她的情爱。

    “我也不是无药可救,对吗。”

    第115章

    崔玥躲在廊柱后,畏惧地窥探那一抹步入小径很快被草色掩盖的修长背影,目睹贺兰霆一行人的离去。

    对方出来的方向,一看就知是崔樱的院子。

    崔玥想不通,到底是什么让崔樱好命,能在嫁给顾行之后,又离昏嫁给太子。

    她何德何能。

    与她交好的张嵩瑾就如同失踪了般,与她断了往来联系,崔玥向自己外祖家的表姐妹打听,倒是听到一点骇人的消息。

    原本张嵩瑾不愿意做大了她许多岁的侯爷的填房,家中就为她另择了一门亲事,结果她竟也不愿意,反而与人私奔了。

    私奔未果又被捉回去关了起来,后来怎么样就不得而知了,总之张家对内对外都吩咐过不得提及这件事。

    有传言说,她失了身被塞到了侯府做妾,不见天日。

    也有传言说她误食了毒药,被毒哑了。

    还有传言说……

    遥想当初,崔樱跟太子有私情的事,还是透过张嵩瑾身边的婢女口中传进她耳朵里的。

    崔玥时隔这么多日,联想到后来太子对她包含冷漠煞气的眼神,如醍醐灌顶般心里凉飕飕的,整个人噤若寒蝉。

    想必她们早就被记恨上了,她躺在病榻上,被人警告,被恶疾缠身两个多月,几乎夜夜噩梦不断,有段时日差点挺不过来,以至于后来在府里碰见崔樱,都对她退避三舍。

    如今就是崔樱跟太子要成昏了,偶尔出现在崔家,崔玥都不敢再对贺兰霆抱有另外的心思。

    那位储君看旁人的目光没有一丝怜悯。

    “太子大昏,乃是件普天同庆的大喜事。”宅院里,管事让人给外头洒扫的下人派贴着喜字的赏赐之物,“这都是赏你们的,尔等都沾沾喜气。”

    “还有谁没有?都过来领赏。”

    屋内窗户边,飞出一道残影,花瓶碎片四溅,引得差点被砸到的下人跳脚避开。

    一张愤世嫉俗的脸,被长久的身孕毁去了往常红润的光泽,变得蜡黄而憔悴,管事被樊懿月怨毒的眼神盯着,“夫人发什么疯?”

    而今没了太子关心,私宅的下人不知是不是得了吩咐,对樊懿月也没了往日的恭敬。

    “我要见太子。”

    “太子在宫里成昏呢,这么大的喜事,夫人没听见吗?”管事踢开面前的碎片,从身旁随从的篮子里随手拿起一提包裹好的蜜饯,外面一层油纸上贴的大红的喜字格外刺眼。

    管事走到窗边,嬉笑两声,递给樊懿月,讥诮道:“夫人也想沾沾喜气吗?”

    樊懿月愤怒地拍开那袋吃的,恨意十足,咬牙切齿道:“你这下贱的东西,敢戏弄我。我要见太子,让我出去,我要见太子!”

    管事浑不在意,依旧嬉笑着说:“夫人还是安心等待生产吧,太子今日大喜,正和太子妃成昏,哪有空来看你。怎么,您还做着太子妃的梦呢?”

    樊懿月惊怒交加,瞪大双眼,一口气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沉沉地堵在喉咙里。“你,你们……”

    从她被困在这座宅子里开始,就没再接触过外界一天。

    开始还好好的,后来就全然不受控制了,与她期待中的日子越来越不一样。

    贺兰霆仿佛将她彻底遗忘在了这,顾家也不管她了,外面的消息传不进来,里面的消息送不出去。

    每天不是这些令人厌憎的下人,就是走不出去的宅子,樊懿月快疯了。

    而她什么也做不了,这些人根本不听她的命令,好像她成了没用的物品,唯一的价值就是在等她生下肚子里的孩子。

    生下孩子以后呢?贺兰霆还会娶她吗?

    樊懿月如今已经不敢奢想了,她怎么都想不到等了这么多年,算计了这么久,竟然等待的,是贺兰霆另娶他人的消息。

    为什么不是她呢?

    当初她要成亲的时候,贺兰霆为什么不像他对崔樱那样,逼迫张嵩墨和她离昏呢。

    为什么皇后不出面阻拦,竟然甘愿让贺兰霆娶一个嫁给过别人的妇人。

    是因为她没有娘家,是因为她家道中落,不像崔家能给太子带来益处吗。

    樊懿月越想神色越浑浑噩噩,她被骗了。

    贺兰霆给了她一个错误的信息,一个她以为离了昏,对方真的就会跟她再续前缘的错觉。

    什么侧妃,都是骗人的,她所有的试探回想起来,都未曾得到对方的亲口允诺,是她太嚣张,太得意,误以为亲眼所见贺兰霆那般冷待崔樱,足以证明崔樱不得他欢喜。

    实则都是假象,假象……

    “他骗我……”樊懿月陡然眉头狠皱,面露痛苦地抓紧窗沿。

    她早说过肚里的孩子留不得,没有任何利用价值,应该早早就堕掉,可惜如今都晚了。

    樊懿月受了刺激,肚子竟在此刻发动了。

    管事预感不妙,忍不住往里探头看去,一眼瞥见地上忽地流出一滩水渍,顿时惊慌无比。“来人,叫产婆。”

    夜晚的宫灯如同萤火,照得整座皇城宛如黑暗中的明珠一般。

    虽然昏期很赶,但吉日也是精挑细选后才定下的。

    哪怕很多繁文缛节都在贺兰霆的授意之下,被简单化了,大昏这天,崔樱拖着笨重的身子,有人侍候还是感觉到疲累。

    在最后一道仪式结束后,她从众目之下终于脱身,能被送回贺兰霆及冠之前入住的寝宫。

    华美宽大略显沉重的昏服穿久了,让崔樱有些难受,等到了房里就被迅速换下。

    她正对着画屏,背后脚步声响起,贺兰霆朝侍女们做了个手势,就将她们默默都驱走了,唯有落缤还在替崔樱整理衣衫。

    贺兰霆立在一旁看了一会,像是终于等够了,冷不丁的胸膛贴上崔樱的后背,出声道:“你也出去。”

    落缤讶异地张了张嘴,身形犹豫。

    崔樱嗅到了他一身裹挟着松香的酒气,清冽温淡,怀里温度如火,充满独占欲地揽着她的腰身。

    “你喝醉了?”

    “没有。”

    贺兰霆否认,蹙眉瞥向还杵着不动的落缤,“孤与崔樱大喜之日,要洞房,你还在这作甚。”

    大概是没想到贺兰霆会如此直白,主仆二人都愣住了。

    崔樱眼神示意她先出去,落缤忧心忡忡地提醒:“女郎有孕在身,殿下千万小心些。”

    “孤比你清楚。”

    贺兰霆今日从头到尾,都显得意气风发,尤为丰神冷峻。

    在赶走落缤后,他微微熏上酒意的目光与面露赧然的崔樱对视,“孤特意问过给你把脉的御医,只要轻柔些,不太激烈就没事,孤会很小心。”

    崔樱不知真假,她想顾行之成昏那晚都去宴客了的,贺兰霆怎么不去。

    “来了好多宗亲贺喜,你不接见招待……”她话未说完,便被贺兰霆认真拔掉她头上发钗的动作吸引。

    很快那只手解到了衣襟,眼帘下的眸子竟十分清醒,“招待谁,谁敢在孤大喜之日整夜招待?就算有,那也是你。”

    贺兰霆拉着崔樱的手放到喉结处,“千金万两,孤今夜在你这值多少两。”

    崔樱别开脸,颇有些难以招架。

    贺兰霆在这方面总是得心应手得很,无人敌得过他,崔樱被骚扰的到后来只记得他嘴里的酒香。

    宾客散去,顾行之没入惶惶人影中。

    他满脸熏红,有些酩酊大醉的模样,有人扶着送他到马车旁。

    他忘了自己是策马来的,上去后留有两三分清醒,看到了独坐在里面正冷笑睇着他的贺兰妙善。

    她怨声嘲讽:“这么舍不下她,连大昏当天还要前去观礼,你怎么不留下,从那个人身边将她夺回来。”

    顾行之跟她已经成了一对怨侣,相看两厌。

    他无所谓地打了个酒嗝,不理会贺兰妙善的讥讽。

    顾行之也不知他为什么要来观礼,大概是为了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哪怕知道看了揪心,也一直在宫里待到崔樱昏仪结束,看着她被送入寝宫,今夜与贺兰霆共结连理。

    他恍然,原来目睹崔樱嫁给别人,是这种滋味。

    贺兰霆当初想必跟他一样,抓心挠肺地难受过,每时每刻都在按捺躁动烦闷后悔的心绪。

    想到此他轻嘲地笑了声,被贺兰妙善误以为是对她表示不屑,她顺手抄起一旁坐垫朝顾行之砸了过去,“顾行之,你负我,我不好过你也休想好过,这辈子我都会缠着你,让你不得安生!”

    顾行之喝醉了些,反应慢了不少。

    他被狠狠砸到头,耷拉肩膀,佝着头半晌,马车中只听见贺兰妙善愤怒而急促的呼吸声。

    片刻之后,在她阴冷的注视下,顾行之醉意退了大半,然而还是有些熏熏然的无端向她笑了下,有些渗人的回应,“我不会娶你的,妙善,你等着吧。你等着。”

    贺兰妙善:“你想做什么,想悔婚?”要是顾行之真这么想,那就是痴人做梦。

    顾行之不答,他也不去计较自己被人扶到了贺兰妙善马车上,直接枕着对方丢来的坐垫躺下。

    贺兰妙善濒临愤怒边缘,“顾行之!你什么意思,说清楚。”

    顾行之如同睡死了过去,不管贺兰妙善怎么闹,都毫无反应。

    这夜观礼的人多,其实崔樱都没发现顾行之来了,他隐藏在宾客中,在崔樱走过时还曾特意偏头躲了下。

    所以她不知道也没看见,但贺兰霆都默默看在眼底。

    他当然不会傻地告诉崔樱,顾行之当时的脸色有多么可怜难看,他也没有丝毫怜悯同情。

    因为顾行之经历的,都是他当初所遇到过的。

    而那时顾行之是什么表现,风光?恣意?开怀大笑,喜气盈盈?

    贺兰霆冷冷嗤了声,视线落到怀里的身影,凑上去在熟睡的崔樱侧脸旁吻了吻,接着转移到她白嫩的耳垂上。

    在崔樱受他顽劣的骚扰下,有醒来的意思前,贺兰霆又不动了。

    他很少与人同眠,所有的经验都是与崔樱一起积累的,回想他们最近的一次过夜,竟是在去年年前。

    贺兰霆拥着崔樱在大昏之后的第二日,罕见地多赖了会床。

    他跟崔樱的昏仪在宫中举办的,宿也是宿在贺兰霆以前的寝宫里,等小住几日过后,还是会从宫里搬回他的太子府邸。

    昨夜好歹是洞房花烛,崔樱在价值万两的贺兰霆的伺候下,本就嗜睡的她,都已经过了去给皇后、圣人请安的时段才醒来。

    她先是感觉不好,怕得罪这两位身在高位的长辈,猛然惊颤,还让贺兰霆误以为她睡魇着了。

    他搂着她,轻拍着她的后背,“崔樱,孤在这里。不要怕。”

    崔樱迷糊了半会,才看清情势,相比她的素面朝天,贺兰霆衣冠早已穿戴整洁。“我起迟了,是不是来不及去拜见长辈他们。”

    顾皇后昨晚在昏礼并没有给崔家难堪,也没有故意甩脸色给崔樱,她看起来还是崔樱之前见过她的样子,容貌美艳,语调温柔,全然不见私下跟贺兰霆对峙时发威的狠厉姿态。

    正因为感觉到顾皇后对她态度谈不上喜欢,似压抑又似冷淡,崔樱不想在礼仪上得罪对方。

    可是天色亮成这样,显然早就错过了请安的最好时机。

    崔樱轻蹙愁眉对贺兰霆道:“你怎么不叫醒我?”

    贺兰霆:“你有孕在身,不能按以前的规矩晨起请安,他们知道的。”他态度比崔樱淡然多了,仿佛那不过是件小事而已。

    贺兰霆还问她,“要起身,还是再躺会,孤陪你。”

    崔樱这才发现他虽然都装扮整齐了,还是跟她一样卧在榻上。

    贺兰霆其实早就代崔樱,亲自去见了皇后圣人一面,回来见崔樱还没醒,怕她头一回宿在宫里不安心,于是又躺下陪她。

    这样崔樱一醒,看到他在就不会太慌乱了。

    “还是起身吧。”

    侍女们进来为崔樱更衣,她肚子大了,坐在床榻穿鞋,不想有一只没怎么套进去,她又不好低头伸手整理。

    结果当着所有侍女的面,是贺兰霆半蹲下了身,不顾身份尊卑,亲手握着崔樱的鞋底,替她将一双鞋履好好穿上。

    第116章

    顾皇后没见过贺兰霆伺候过谁,说实话她也根本不知道他会有这样一面。

    崔樱有孕嗜睡,耽误了日常请安敬茶的时辰,贺兰霆也要亲自过来帮她说一声。

    她肚里的孩子不是一般种,当然要十分看重。

    本来按规矩,成昏后,太子妃是要跟来面见的宗亲们认认人的,结果不同往常,宗亲们都被贺兰霆授意改到了晚上来见。

    晚间一起用宴,贺兰霆与崔樱坐在一块,不管哪家宗亲子弟、女眷过来,他都在她身边。

    没人敢当着贺兰霆的面挑剔崔樱,也没人不识趣地说些不好听的话。

    “看得真紧。”顾皇后淡淡道。

    圣人:“朕当初不也如此。”

    顾皇后偏头,对上眼角明显有了缱绻的眼纹,目光明润透亮的眸子,她微微张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贺兰烨章笑了笑,他给人一种脱离了普罗大众的印象,他的威严让人一瞧就知道,贺兰霆从里到外的储君气势是承传于他的。

    但他又没那么凌厉,或许也是因为他到了大衍之年,强悍的气势都有所收敛,所以肉眼看上去,贺兰烨章比贺兰霆要清朗温和许多。

    “朕知道你对他们之间的昏事有异议。”

    顾皇后看着他伸过来的手,贺兰烨章拍了拍她的手背,“儿孙自有儿孙福不是么,你是曦神的母亲,更是朕的皇后,我们才是一家人。”

    顾皇后不知道贺兰烨章是不是在暗示她,要与顾家拉开距离。

    她能感受到贺兰烨章紧握她手的力道是很有分量的,她目光不由得滑落到另一边,贺兰家的人都有一个共通性,永远忠于自己的家族,外姓女子嫁给他们也要如此。

    对贺兰家来说,她们这些妇人生是贺兰家的人,死是贺兰家的鬼,与生养他们的人家没有半点干系。

    就像顾家做错事,她是她,顾家是顾家,贺兰烨章都分得很清。

    荣宠给了就给了,处置起来也不会看在她的份上就留情,今日的顾家保不齐就是明日的崔家。

    顾皇后从他那将手抽出来,在贺兰烨章淡淡的注视下,微笑着亲自为他倒了杯酒,“都听圣上的。”

    贺兰霆摊开手心里的核桃肉让崔樱捻着吃,他顺着崔樱的目光,看了眼一副琴瑟和鸣模样的圣人皇后,“那两个位置,以后会是孤和你的。”

    崔樱想不到他说话这么大胆,余光往周围瞥了瞥,轻声解释道:“我是担心,敬茶晚了这么久,惹皇后娘娘不高兴。”

    她刚才看到顾皇后脸色一变,不是十分高兴的样子,带点强颜欢笑的味道。

    贺兰霆:“你应该叫‘母后’。”

    他两眼认真地凝着崔樱,直到她乖觉地改口,才说:“有人会哄的,就像孤对你一样。”

    崔樱过了会才反应过来,贺兰霆指的“有人哄”是指谁。

    她不禁又朝那边瞄了一下,突然道:“你长得其实更像母后。”

    这种评论他相貌的话贺兰霆很少听到,因为是崔樱,所以他容许了她的放肆。

    崔樱上下打量他,目光凝聚在他高挺的鼻梁,和不苟言笑的嘴唇上,她明明什么都还没说,却能叫贺兰霆喉结承启滚动,“你的长相确是我见过的儿郎中最万里挑一的,有种刀剑出鞘的凌厉俊美……但你周身的气势,眉眼间的神态更像圣人。”

    她在贺兰烨章那,仿佛见到了多年以后的贺兰霆。

    “等到了那个年岁,你会更加青出于蓝吧。”

    崔樱就像平常闲谈几句,说完就过去了,贺兰霆却始终盯着低头挑拣掌心里的吃的崔樱,称赞阿谀奉承的话他听得多了,没有一个带给他像现在这样胸口一团热乎的感受。

    崔樱被贺兰霆问了两回累了没有。

    第三次她手腕被贺兰霆抓住,提前替她回应了,“你累了,回宫吧。”

    在向圣人皇后请辞,提前离场时,崔樱能感受到朝她投过来的各种目光,她在与顾皇后对视的视线中,看到了对方眼里的了然之意,就像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急吼吼的要回宫,回宫以后要做什么。

    顾皇后:“太子妃哪里不舒服?派个人去请御医给她看看。今夜晚宴是为你们二人大昏之后准备的,你们不在,成何体统。”

    贺兰霆:“是儿臣不舒服。”

    他拿那种让人无以言对的话挡了回去,“御医会请的,母后不用替儿臣担心。不过会先让太子妃替孤看看,她若治不好,那御医也没什么用。”

    顾皇后:“……”

    比起皇后,贺兰烨章云淡风轻得多,“那你这病还挺稀奇古怪。”

    “的确有一些,”贺兰霆平淡中透着点漫不经心:“分人。”

    顾皇后冷眼看着他们同流合污,贺兰烨章挥了挥手,“去吧。”

    “儿臣告退。”

    贺兰霆面不改色牵着愣神中的崔樱从容回宫,崔樱堪堪回过神来,赧然道:“你怎么能那么说?”

    “孤说什么了。”

    贺兰霆找的理由说出来正经,听上去不正经,稍微一琢磨就更浮想联翩了,崔樱仿佛重新认识他般,对他在某方面的百无禁忌、豪放大胆感到脸红。

    崔樱难以启齿。

    贺兰霆回了房就把她带上榻,命人关上门,“孤问你累不累,你道‘不累’,孤不想将时辰浪费在与关紧要的人身上,带你回宫歇息有什么不对。”

    他侧身撑着下颔,一手搂着她的腰,斜眉俊目,扬了扬眉梢,比平日冷淡如尘,沉稳寡言的形象多了几分轻狂如匪的嚣张。

    眼神毫不掩饰心中对她的渴望,“也怪你,称赞什么‘万里挑一’、‘青出于蓝’。”贺兰霆当然喜欢听,尤其是从崔樱嘴里说出来,自然怡然悦耳。

    他坐在那,听她说话的声音,看她尝东西的嘴,就已经好似有火,燎着了全身。

    崔樱以前见贺兰霆看她的眼神犹如藏着明火,现在火焰不灭,变成了明亮热烈的弧光,令人心神摇曳,任谁在这都会看得出他两眼有她。

    她别开脸,在贺兰霆俯身过来时按住他的胸膛,彼此如同被固定了一样,在沉默中等待回应。

    崔樱缓缓收回手,“你知道分寸一些。”

    在崔樱睡熟后,目不转睛盯着她看了很久的贺兰霆,披上随意丢弃在架子上的外袍往外走。

    推开门就见魏科在等候,贺兰霆轻轻合上房门,跟他走到了不被打搅的角落,才听魏科道:“殿下,樊娘子生了。”

    樊懿月生产很不容易,她差点没挺过来,耗时比普通顺利的孕妇长,但她命大,可能是真的命不该绝,她还是活了下来。

    并且还提出要求,固执地要见太子。

    “……虽然性命还在,但大夫说她精气损耗极大,这辈子可能再难有孕,要想今后安度晚年,就得好好养着身子。”

    贺兰霆打断他,“这些不用说给孤听。”

    “把孩子交给张家。若张嵩墨提起她,张家还愿意要她,一并交还都可以。”

    他是从头到尾没有问,樊懿月生的是男是女,也不曾回应去不去见她。

    其实在以前,不管樊懿月耍什么小心机,小手段,贺兰霆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那时无意也无心去管。

    但她做得不太对,她虽然算计的是崔樱,可同样也导致贺兰霆因为私情而暴露的事,损伤了颜面和一些利益。

    他怎么会不记得她做过什么事,他都知道,所以才会在府里让她去给崔樱道歉。

    可他做法好像也不对,至少崔樱不领情,甚至更介意他身边樊懿月的出现。

    如果要下狠手整治一个人,必然是让他陷入不得翻身的境地,樊懿月怎么说都是女子,与他也有过暧昧的一段时光,贺兰霆要整治她,就跟打蛇打七寸一样,找准重点。

    樊懿月向和他重续前缘,贺兰霆就给她一种可以复合的假象,等到时机成熟,尝到美梦破碎的苦果的樊懿月再醒悟,就都已经迟了。

    她离了昏,又生了孩子,皇室她进不来,高门大户也不会有人娶她为妻,张嵩墨如果还要她,她也只会沦为妾室,这种打击和现实才是最令樊懿月痛不欲生的。

    同样,这种施与惩戒的手段太恶毒太令人不耻,贺兰霆是不可能让崔樱知道的。

    一个人光鲜的背后,定然存在着不为人知的卑劣。

    没有人会想将自己最不道德的一面展露给自己在意的人看,就连最熟悉最亲近的人都不会摊开给他看。

    贺兰霆走了两步,负手停下来,“这件事别让崔樱知晓,任何消息都不要透露。”

    魏科低着头,直到听见房门关上的声音才抬起来。

    他想,感情真是个危险的东西,比刀剑还伤人。

    成王败寇,谁输谁就死无葬身之地。

    崔娘子,哦不,太子妃却已置之死地而后生,她才真是了不起。

    三日之后,崔樱跟贺兰霆从宫里搬回太子府邸居住。

    在走前,崔樱还要去跟顾皇后请别,贺兰霆同她刚到殿内,就有宫人过来请他去议政堂一趟。

    贺兰霆先是看向崔樱,思量不到片刻就道:“孤过会来接你,有什么事就让魏科传告。”他将魏科留在了顾皇后宫里看护崔樱,转身就跟宫人走了。

    崔樱从他背影处收回视线,转头就跟顾皇后对上。

    “母后。”

    “说说吧。”顾皇后冷然的神色在贺兰霆走后,意外的没有绷得太紧,她高傲地抬起下颔,“你跟太子,你们是什么时候走到一起的,本宫想听你说。”

    没有贺兰霆在,剩她应对顾皇后,崔樱眼里没有太多不安,除了回话有些慢,举止都没有不得体的地方。

    即使贺兰霆在这里,她也不怯怯,是对方打心底认为她需要照应,才会将崔樱想得太柔弱。

    她没想到顾皇后竟然想听她跟贺兰霆的那些私事,她愣了下,表情复杂迟疑,略有些难以说道的为难。

    “怎么,说不得?”顾皇后挑眉,板着脸很有神威。

    崔樱罕见承认道:“是。”

    “很不光彩。”

    她说着这样的话,却坦然地看着顾皇后,“母后如果要听,一定会对这个故事里的每个人都不喜欢。”

    顾行之走到皇后宫中的脚步渐渐慢下来,他听到里面传来的说话声,在侍女要通传时将人拦了下来。

    “……阿行是我看着长大的,他这人,是有些爱美色,从小就喜欢好看的人,可能是见得多了,他就贪心。一贪心,就眼花缭乱,被迷住眼睛,分不清什么是真正的情爱。”

    顾皇后盯着崔樱道:“但是他肯为了你,承担混淆顾家血脉的风险,那就证明你对他来说是不同的,他心里有你。那你呢,你可曾对他有过一丝情意?”

    这种话不好说,崔樱要是说有,那就等同于承认她心里有过顾行之,要是传到贺兰霆耳中,那肯定是会让两人感情生嫌隙的。

    顾行之抬步想要进去阻挠,好避免崔樱不要上了顾皇后的当,然而不知道是不是他也想听听崔樱怎么说,他走了一两步就不动了。

    “若是没有太子,没有在顾家别院的那件事,如今坐在这里的,就不是太子妃了。”

    顾行之是她第一个爱慕过的人,崔樱最愤怒的时候,曾为爱慕过他而感到羞耻,但现在面对顾皇后明显带有引导嫌疑的问话,崔樱还是如实承认了。

    她觉得,倒也不必要对以前的感情报以回避和难堪的态度,是世事无常,变化多端,她那时爱慕一个人的情感是没有错的。

    所以她不介意拿出来谈论,但是过去就是过去了,她不会长久地沉浸在里面。

    崔樱通过皇后的视线,回头向不知何时进来的顾行之看去,对方只是看了她一眼,就朝顾皇后行礼,之后都十分恪守礼节,不太像他自己的样子,也没有上来向崔樱纠缠刻意搭话。

    这是崔樱新昏跟顾行之正面第一次见。

    她起身,在顾行之跟顾皇后说话的缝隙间,向顾皇后请示想去外面走走,毕竟她成昏了,跟顾行之还是保持些距离为好。

    大概是看他们彼此间都十分生疏冷淡,顾皇后并不满意。

    然而顾行之道:“姑母,我有要紧事想跟姑母谈,还请太子妃担待。”

    崔樱诧异地看了看他,不过离开的时机很好,她没有多说什么,让落缤扶着她起来,“那我去外面等,先不打搅了。”

    皇后不发话,顾行之则请求地看着她。

    崔樱良久才听见顾皇后一声妥协的冷哼,“你走吧。”

    出了殿里,崔樱悄然松了口气,魏科在她身后提议,“太子妃不妨先回寝宫等太子。”这回顾行之在,顾皇后肯定不会再找她茬了。

    皇后宫中发生了什么事,贺兰霆好像都一清二楚。

    后来在出宫时,她跟贺兰霆在路上与顾行之碰见,对方犹豫了下,还是走了过来。

    顾行之眼神落在崔樱身上,在贺兰霆越加凛然不悦的气势下,终于稍微挪开一些,说:“我今日是有正事求见姑母,不是她故意唤我来的,表兄,你不要怪她。”

    这个“她”到他嘴里,最后又说得很轻,仿佛一下指代两个人,却难以分清说的是顾皇后还是崔樱。

    他也知道贺兰霆绝对不想他再见崔樱,为了不让贺兰霆因为这件事而对崔樱生怒,顾行之将臣子和表弟的身姿做足了,“还没恭贺两位新昏之喜……”

    顾行之说了几句吉利的贺词,慢慢的目光又情不自禁落回到崔樱那。

    三番两次之下,总是有些尴尬,崔樱冲他点了点头,“多谢。”

    顾行之面露惊喜,似乎觉得崔樱能给他回应就是万幸。

    贺兰霆在一旁眼珠黑瞋瞋的旁观着,气息越发压抑冷冰,“走。”他揽着崔樱,挡住顾行之念念不忘的目光,将她送上御驾。

    过了会,很快他又朝顾行之走回来。

    崔樱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事,贺兰霆走开,露出顾行之的神情,他皱着眉头,眉宇间是一片凝重和苦涩。

    第117章

    崔樱的目光没在顾行之身上停留太久,就被走到车前的贺兰霆发觉了。

    或许是觉得被孤立在原地的顾行之很可怜,他从崔樱眼中看到了一丝怜悯与不忍。

    贺兰霆当时虽然没说什么,但薄唇一直紧抿,直到等到了崔樱视线转移到他身上。

    她收回眺望的眼神,藏身回了马车里,欲盖弥彰的动作让贺兰霆心绪一滞,连提步踩上踏凳的脚都慢了下来。

    崔樱刚刚缩回身子的那一瞬间就有些后悔了。

    可能她是为了避嫌,免得让其他人误会,她对顾行之旧情难忘,才缩回去的。

    但落在贺兰霆眼里,或许已经变了一个味道。

    崔樱等了片刻,也没见人进来,外面悄然无声,她想起刚才贺兰霆盯着她慢了一拍,略显呆滞的身形和步履,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喊他。

    一道深色的阴影出现,贺兰霆不声不吭地进来了。

    崔樱假装无事发生过,她预感对方可能心情不妙,脸色也会很差,开始还垂眸装作打量自己衣裳花纹的样子,并未对贺兰霆投去一丝关注。

    等到贺兰霆在她身旁坐稳,听他吩咐外面驱车回府,崔樱则通过他此刻不高不低的说话声,一边判断他是否处于生气中,一边十分快速地瞄了他一眼。

    贺兰霆神色稀松平常,除了嘴唇抿得紧了点,眉峰蹙起的弧度深了点。

    他在一言不发地独自郁闷着。

    他理了下与崔樱近来的这段关系,他娶了她,让崔樱做了自己的太子妃,可能过于感到志得意满,春风得意,有些忘了在她心里还有隔阂没有消除掉。

    她不信他娶她,是出于对她有放不下的情意。

    在崔樱角度看来,认为他对她别有所图,所以她才固执地将二人的嫁娶、婚姻当做是一场交易。

    交易就是买卖,买卖就会分得很清,银货两讫的那种,纯粹的利益关系,可能要想崔樱再对他有以前那种不顾一切,热情投入的爱意都很难了。

    但贺兰霆绝不想今后让两人都走到相敬如宾的地步。

    这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天冷了,崔樱会关心他多加件衣裳。嘴干了,崔樱提醒他该喝茶水。他念着崔樱时,一个眼神看过去,崔樱能明白察觉到,给他同等的回应。

    就如同寻常的一对情意相投的夫妻就行。

    可是他太自大,被这些时日里崔樱表现出来的顺从迷惑了神智,误以为她对自己放下心结,就认为二人之间不存在问题,感情正在缓和升温。

    结果一个顾行之出现,叫他如遭了一盆冷水,瞬间清醒。

    崔樱抬眸和贺兰霆交换了一个很短浅的目光,一触即离,崔樱挪开了,终于听见那句迟来的质问:“你对晚膳有什么要求。”

    崔樱:“我跟他没什么……”

    她愣了愣,诧异地看向贺兰霆,怎么和她料想中质问的不一样。

    难道不是该找她跟顾行之私下见面的麻烦?

    贺兰霆当然是想问的,他心里憋着郁气,然而话到喉头,就变成了询问崔樱晚食想吃什么。

    她在孕期,没办法跟她发脾气。

    最重要的是,贺兰霆忘不了崔樱说过,要是学不会尊重她,对她的方式还停滞不前,她就会丢下他。

    贺兰霆不是怕,他只是油然而生一种危机感,所以适时的清醒过来,将对今日事情的不满压了下去,暂时退一步,就算有气也不要对着崔樱发。

    他说出那句话后好像没有感觉到不妥,甚至在听见崔樱下意识的解释后,眼神闪了闪,握住崔樱搭在膝盖上的手捏了捏,顺势道:“回府了,孤不在意,不谈其他。你以前在府邸用过吃食,伙房的厨子知道你的口味,不过,你如今也是府里的女君,让下面人再精细些伺候都是应该的,所以有什么要求,你只管提。在他们眼里,见你如见孤。”

    崔樱被贺兰霆出其不意展露出来的和气大度给弄懵了,可是装傻谁不会,尤其贺兰霆给了彼此一个台阶下,崔樱也装得此事就算过去了,贺兰霆能不计较就是最好的。

    毕竟刚新昏不久,她实在不想跟贺兰霆发生任何口角,她更不想今后的每日都在与丈夫的争吵中度过。

    崔樱眨了眨眼,没表现得太僵硬,略微从善如流道:“就跟以前一样好了,回去再说吧。”

    贺兰霆起了个头,后面的气氛就好多了,眼见崔樱试探性地回握了下他的手,贺兰霆为了不吓退她,手指虚虚地牵着,等到过了会,两人就变成了十指相扣。

    方守贵带人跪在府邸迎接太子跟太子妃回来。

    如今崔樱就不是以前的崔娘子了,而是这个府里的女主人,更不用说她现在金贵着,挺着谁都得罪不起的肚子。

    方守贵笑意浓浓地凑上去,“晚膳都准备好了,请太子和太子妃上座用膳吧。”

    崔樱看见他就不由得想起去年在贺兰霆房里过夜,他们主奴之间说的话。

    人和人所在的处境不同,其实也怪不了他,他们关系见不得光,方守贵为贺兰霆着想没什么不对,但她永远记得当时心中胀痛酸楚的感觉,“方总管。”

    这老东西眼神明显有一丝慌乱,接着很快就摆正了身姿,毕恭毕敬地朝崔樱躬身下去,“太子妃有事尽管吩咐。”

    崔樱:“朱墨还在吗。”

    方守贵保持腰身弯着的身姿,愣怔地仰视和太子并肩而立的崔樱。

    他刚才还以为这位成了太子妃,就会找他兴师问罪,结果竟是为了一个婢女。

    不过短短一刻时间,方守贵背后就起了一层薄汗,他强笑着道:“朱墨不在府里做事,被派到别处去了,太子妃要是想她回来伺候,老奴这就去安排。”

    崔樱看他恨不得从自己眼前赶紧消失的样子,不经意地笑了笑,“劳你问问她吧,若是她在那边待得好,不愿意也不要强求。”

    “怎就会不愿呢。”方守贵憨直道:“在贵主身边伺候,那是多少人求不来的福气。”

    他这时无比万幸太子妃是崔樱,熟人且是个温柔不太与下人计较的性子,所以不管她有没有听到他跟太子的对话,方守贵都期望这位能把当初发生的事给忘了。

    在崔樱跟方守贵说话时,不管多久,贺兰霆都陪在她身边,不仅没有半分不耐烦,还都无言地表示出以崔樱意愿为主的意思。

    太子妃入府,本来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方守贵也笑盈盈的。

    不过唯独在后半场出了点小差错,在府里的下人都来拜见时,以前顾皇后派人给太子送来让他宠幸的侍妾们都来了。

    方守贵意识到过错时已经晚了,他本意是想让人都见见新主,一时忘了宫里出身的美人、侍妾跟太子妃有着天然的敌对关系,同样是太子后宅的女人,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大概没有哪个正妻,会在跟自己夫君感情甚笃的期间看见这些人,哪怕她们什么都没坐,也没做错什么,但是身份上的对立就足够让人感到扫兴了。

    贺兰霆为此都是一愣,接着立马去看崔樱的脸色。

    有人偷偷抬头。

    崔樱从那小小的动静中,看到了曾经在书房被贺兰霆叫出来侍候过他的女子。

    虽说他当时是为了刺激她,出于假意才那么做的,不过还是在崔樱那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坏印象。

    崔樱不想翻旧账,贺兰霆最近这段日子费尽心思讨好她,二人营造出了一种十分美好和谐的感觉,崔樱再铁石心肠时日一长都会跟着触动。

    她像伸出触角默默爬行的蜗牛,见此情况被围困住,然而没用太长时间,悄无声息地挪动,绕过前面的石头从另一个方向前行。

    也就是十分普通平常,跟世上的每一个庸人一样,心底微微不舒服,收起柔软的触角,又放过了自己,让自己不去在意。

    她每一分神色变化都能叫贺兰霆面无表情,心沉一分。

    不在意就是最好的无视,她哪怕吃点醋都好,或是嘴角垮下去,露出一点不高兴也行,但她没有。

    贺兰霆有心要说点什么,“崔樱。”

    方守贵悄悄地让那些人赶紧下去。

    崔樱对贺兰霆的声音恍若未闻,她叫住方守贵,对方一身皮都绷紧了,在贺兰霆危险的谛视下阿谀地对崔樱询问:“太子妃有什么吩咐?”

    崔樱:“既然是伺候太子的,那就都按规矩打赏吧。”

    贺兰霆眼皮一跳,崔樱明明语气温柔,却无端让他像被火燎一样,他不想她表现得漠不关心,那会让他觉得自己在她那一丝价值也无。

    贺兰霆:“孤用不上她们,赶她们走吧。”他冷眼看向方守贵。

    崔樱:“留着吧。”

    一个没有笑脸,一个温柔似水,两位都是主子,其中一个还是“新官上任”对方守贵来说,根本不知道该听谁的。

    崔樱扭头对贺兰霆道:“我跟顾行之也是这么说过,后宅中他要是有中意的,想宠幸谁都可以,但明面上,他的细君须得是我,做主的也得是我。这话我同你也说一回,你听好了,是你要娶的我,太子妃除了我再无别人,但是你要是厌了今后身边想召什么新人,都不能越过我去。太子妃的身份地位就是我的颜面,你不能动我的脸,不然……”

    她嗔了一眼,威力十足。

    当崔樱起身时,贺兰霆心神都跟着她走了。

    崔樱才迈了几步就停下,她不是叫他,而是叫的方守贵,这让贺兰霆跟他椅子后的魏科一起张望过来的模样就显得很呆。

    “方总管,我的院子布置了吗。”

    方守贵伺候过贺兰霆近二十年,不曾想也有见到太子妃爬到太子头上的一日,他下意识感到不安,觉得崔樱这句无端的问话很危险。

    然而他没有深思熟虑怎么回的机会,崔樱身边的那个婢女像是等不及了,“太子妃累了,想先回住处歇息,劳方总管带路吧。”

    那个婢女叫落缤,浑身都是护主强悍的气势,看人的目光咄咄逼人的。

    “自,自然是布置了的。”方守贵差点就忘了去看贺兰霆的意思,他在魏科轻咳一声的提醒下,神情讪讪干巴巴地代他们共同的主子问道:“刚回府的话,太子妃还是和太子同寝比较好,都收拾好了,太子妃现在要歇息,老奴现在马上带您过去。”

    其实太子府邸后宅崔樱并不陌生,一定要比的话,可能顾皇后来了,她都比她熟。

    崔樱掠过整个脸色都不好看让人噤若寒蝉的贺兰霆,状似无辜地跟方守贵说:“我们在宫里已经同寝三日了,这又是什么不成文的规定么。如果没有的话,就领我去我的院落。”

    她把手放在腰上,“我身子沉,晚上睡得不安稳,不想打搅太子。”

    贺兰霆冷不丁插话进来:“孤不觉得有差。”

    崔樱跟没听见一样,字都没落下,“……你多耽搁一刻,我就受累一刻,快些吧。”

    贺兰霆:“……”

    可能是报应吧,方守贵在此时忽然觉得做个净身过的阉人也没什么不好的,就跟他没想过找对食一样,就不用被这种关系里的另一方约束着了。

    崔樱看着不强势,可她就是莫名其妙在这种时候压了太子一头,占了上风。

    方守贵承认他当初有眼不识泰山了,夜里跟太子背地里说话大声了些,他顶着愁苦的脸,为了不让太子妃受累,领着崔樱去她的住处了。

    当然高门大户很多人家都是男女主人各有各的寝居的,并非一定会住在一个院落里。

    只有当入夜以后,男主人才会去女主人房里就寝。

    崔樱这么做毫无过错,她的背影消失在尽头,贺兰霆才在寒蝉若惊的气氛中起身,他留下一把被踢翻了的椅子,就旁若无人的大步往后宅去了。

    新昏分居,怕是除了他没有第二人了。

    魏科留在原地,对低头惶恐的侍妾们道:“不该你们奢想的别想。”他着重盯了眼之前抬头,被崔樱关注到的侍妾身上。

    这一晚,崔樱坐在榻上,背靠枕垫,在落缤吩咐人抬泡脚桶进来,才脱掉鞋履。

    门口出现一道不该出现在的身影,他跨过门槛往里走,在侍女的恭迎声中,站在画屏旁。

    “你来做什么。”

    贺兰霆眼睛瞥着她脱了鞋袜,泡进桶里的玉白足,平平淡淡,用理所当然的理由跟崔樱说:“孤来看看。”

    看看不代表要留下,除了碍眼,还真的没办法让人赶他走。

    而且贺兰霆本身也没做什么,他也不骚扰崔樱,侍女搬过来的凳子不坐,就跟石像一样立在那,背着手目无喜色。

    但他两眼视线都在崔樱身上,崔樱看他,他就会矜贵漠然地抬颔示意,“你看你的。”

    崔樱手里的文集是方守贵派人送上来的,每本都是大家的孤品,他认为不珍贵的话难入太子妃的眼,好歹崔樱出身崔家,应该喜欢名师大家的文集,送这些绝不会错。

    本来泡泡脚,看看书,睡意上头就能歇下,现在有贺兰霆在,崔樱多少有些被打搅到了。

    她不是心无尘埃,更不是毫无感觉,她余光偏移一下,就能与贺兰霆交汇。

    “很热吗。”

    贺兰霆指出:“你额头冒汗了。”

    崔樱汗意不明显,就是脸红,明眸乌黑,如花照水,看上去娇艳欲滴。

    崔樱以为他想撩拨自己,轻轻哼了声,执书放到双腿处,低头阅览,对贺兰霆的话置之不理。

    这房里没有其他人敢出声打扰,从太子出现,到跟太子妃寥寥几句话的时间,屋内的气氛就变得玄妙无比,任谁来了都插不进去。

    贺兰霆:“低头看书脖子不累么。”

    大概过了片刻,他走到崔樱身旁居高临下俯视她腿上的书籍,在崔樱开腔时弯身拿过来,“这本文集孤看过,孤给你念吧。”

    贺兰霆在她身旁坐下,不经阻止就这么做了。

    在没有争吵的情况下,太子为太子妃念书这一幕还是很温馨的,他念的语速不快,读字非常标准,口齿清晰,嗓音低沉而性感,期间就有侍女为他声音听入迷了。

    崔樱想自己曾经为贺兰霆心动不是没有理由,若是不暴露他诡计多端恶劣的本性,他是所有女子心中会恋慕上的男子,会想让他做夫婿。

    因为不熟悉,没认真了解过,表面上对方就是下一任明君典范的模样,沉稳贵气明秀不凡,光是看脸就不好惹,若是他身边人应该会觉得相当心安。

    然而真相却是,算了不说也罢。

    崔樱:“你什么时候回你房里。”

    她擦干净脚,被人服侍着穿好罗袜,该躺榻上了。

    崔樱直白的望着贺兰霆,驱赶的意味鲜明,贺兰霆多看了两眼她娇艳的脸,没让那一丝悻悻流露出来,他分明看到了崔樱刚才对他的入神,这种优越的感觉还没被品味到,就被她打破了。

    贺兰霆掂了掂手上的文集,“不听了?”

    崔樱露出明知故问的表情,“早些歇息吧。”她以为贺兰霆会强留在这里,毕竟他磨磨蹭蹭到现在,时辰被他消磨过去了,再不走岂不是想跟她一起睡?

    然而惹她诧异的是,贺兰霆痛快地起了身。

    “那孤走了。”

    贺兰霆把书丢给侍女,“你安寝吧。”

    他这招很像欲擒故纵,崔樱并不打算开口挽留,贺兰霆似乎对留下的事也没抱太大期望,修长玉立的身姿很快消失在房内。

    落缤习惯性地这么称呼她:“女郎?”真的不打算让太子留下吗,两位突然分居,传出去可能会被误会感情不和。

    崔樱平静道:“熄灯吧。”

    春后庭院里的树桠长出新芽,崔樱从廊檐下路过,看到有匠人在修剪树旁的杂草多往那处看了眼。

    她没停留太久,还要去前院见来太子府的余氏跟冯氏她们。

    跟上门拜访的顾行之不期而遇是个意外,崔樱很惊讶贺兰霆竟然会让人放他进来。

    不过有魏科在,他替崔樱挡住了顾行之的目光,在他的督促下,顾行之也收回了视线,他连招呼都没打,步履略显匆匆的前往的是贺兰霆书房所在的方向。

    第118章

    以前崔樱嫁给顾行之,回门见到冯氏跟崔玥,她们对她不冷不淡的。现在她成了太子妃,不知道冯氏跟崔玥说了什么,还是她自己想通了,对着她时崔玥都会笑了。

    她看着崔樱的眼神里微微裹挟着畏惧,又有一些忌惮,仿佛待在这偌大的太子府让她坐如针毡。

    崔樱跟余氏想要单独说会话,又见崔玥脸上时不时露出的不安,于是道:“细君和阿玥要不要到府上转转,看看园里的景致。”

    冯氏现在不想得罪她,崔樱有着超乎她所想的能耐,能当上太子妃,就是件出乎意料的事。

    这说明她永远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平平无奇,就连她娘家人都特意见了冯氏一面,只为传达让她还有盯着点崔玥,今时不同往日,不要跟崔樱再闹出什么龃龉。

    冯氏跟她没什么母女情,崔樱也不是她亲生的,上门拜见是因为崔樱现在的身份不一样了,坐在这一时也无话说。

    看着她们祖孙之间有话要谈的样子,冯氏淡笑着放下手中杯子起身,“正好我也坐累了,那就去逛逛。阿玥,走吧。”

    崔玥迫不及待地跟上。

    余氏在她们走后才问:“阿樱,你在宫中如何,有没有人刁难你。”

    书房。

    顾行之跪得腿都麻了,还是没等到贺兰霆一句回应。

    他颦着眉忍不住提醒,“表兄,方才我说的……”

    贺兰霆神情不冷不热地问:“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顾家给你出的。”

    顾行之话语声顿了顿,承认道:“是我自己的,上回进宫求见顾母,也是因为这个,阿翁虽然未曾说什么,但是父亲他不同意。”

    贺兰霆:“所以你就来求孤,为了逃避与妙善的亲事,想让孤将你派去灵州。”

    顾行之被说中了一半心事也不慌张,“我本就不想和她成亲。她要是想,我走之后,就让家里安排任何一个人代替我行昏礼。”

    他不想再待在京畿,更不想整天整日被贺兰妙善纠缠得喘不过气。

    他们一见面,不是争就是吵,但凡他身边多个女子,哪怕是个端茶倒水的婢女,对方也要斤斤计较到底。

    他无意间看了一眼,贺兰妙善恨不得挖了他的眼睛,她对付不了他,就要拿下人出气。

    顾行之不是什么好人,也没办法继续放任贺兰妙善这么胡闹下去。

    贺兰霆对顾行之想离开京畿的事并不是一无所知,不然在对方主动上门求他时,他就不会让人放他进来了。

    “你要孤为了你,得罪圣人,得罪顾家,还有容家?哪有那么好的事。”

    他要是一走了之,明年的亲事就会一直耽搁下去,妙善名誉有损,容贵妃就会告到贺兰烨章那,好歹是身份高贵的公主,昏前没有名分的生子,多不好看。

    本来贺兰妙善没有怀孕,容贵妃就给她挑了族里的年轻才俊,容家与皇家的关系好歹还能有所巩固。

    结果中途出了岔子,原先那门亲事就已经让容家跟族里闹不和了,在得知顾行之这么不给面子,谁还会服容家现在的郎主。

    顾家也会因此跟容家生嫌隙,顾行之是最小的儿子,他本就是顾家推到太子身边的亲储君一派,他要是走了,再推顾家的谁上去跟贺兰霆接近。

    哪怕在顾行之跟崔樱离昏后,贺兰霆娶了自己表弟的前妻,利益当前,顾行之也将要尚公主,说什么都不亏。

    二人再缓和一下君臣间的关系,今后难道不能让贺兰霆看在这层面上,对顾行之有所歉疚再施与多一些补偿吗。

    顾行之知道他的请求不会让贺兰霆答应得那么容易,“我离开京畿,以后也就没有见崔樱的机会。再者我去的地方是北鲜,林戚风能做的,我也能做,我不奢求什么好处,也不谈条件,就只要一个成全。”

    “只要表兄你一句话,顾家就都知道我是在为你做事,公事公办,我父亲跟阿翁他们不会不同意。至于容家,到时妙善要嫁,就算我不在顾家也有顾家的法子,我都会安排好的。”

    他将姿态放得很低,匍匐着臣服给贺兰霆看。

    然而贺兰霆依旧没有松口的意思,他在审视顾行之。

    他就这么轻易放弃了崔樱?他觉得京畿对他来说是一处伤心地,所以宁愿自损前途,抛弃顾家也要离京?

    面上看是如此,可贺兰霆疑心重,他有时会将人的心思想得很复杂,必须得等他将一个人的心思摸透彻了,他才会有决断。

    这时书房外来人了,魏科出去看了下情况,回来说:“殿下,太子妃在前厅安排了午膳,问殿下您是在书房用,还是去前厅一趟。”

    “崔家人还在?”

    “在的。”

    贺兰霆敲了敲桌案,“那就走吧。”他从里面出来,越过顾行之。

    贺兰霆站在明亮处,侧首瞥了眼对方卑微的背影,“你先回去。”

    顾行之当时因魏科的话怔然在地上,就连贺兰霆之后的命令也没听清,如果说看见崔樱跟贺兰霆同出同进,还没那么强烈的感觉。

    那么现在,听见崔樱在府里安排了午膳,要等贺兰霆过去了才开始用食,顾行之才深刻体会到其中酸涩和嫉妒。

    他哪想贺兰霆会连一顿午饭也不让他留在府里享用,顾行之在贺兰霆走后才从书房出去。

    崔樱:“怎么回事。”

    她等到贺兰霆来,结果没在他身边看到顾行之,于是走上前问:“我不是让你去请人到前厅来,怎么少了一个。”至于少了哪一个,都心照不宣。

    魏科在贺兰霆身后垂下脑袋,他当然是请了的,但太子无意让顾行之留下,他更无权开口了。

    崔樱想必也了解,她对面无表情的贺兰霆道:“一顿饭而已,他怎么说也是你的表弟,以殿下的心胸,应该狭窄不到舍不得多一个人吃饭的地步。”

    贺兰霆在府里见顾行之,一方面是知道他有事相求,一方面是为了给他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崔樱如今是他的人,和他没有关系。

    不管心里多不是滋味,他都只能看得见吃不着。

    这也是种示威和宣誓主权的手段,然而作为太子,他也是刚成家的人,头一次经历这种有妇人和他平起平坐,替他管理府邸、后宅的生活。

    他没预料到崔樱能贤惠至此,要看在顾行之是他表弟的份上,想要留他一起吃饭。

    贺兰霆一脸沉默,在崔樱冲他摇头叹气时,说:“他自己不愿留的。”

    崔樱:“是吗。”

    贺兰霆这种人,对什么话都信手拈来,他甚至毫无虚心愧色,侧头看向下属,示意崔樱,“你不信孤,那就问魏科。”

    他们站在前厅外面,余氏等人在里面等着,崔樱不想耽误太久,又见贺兰霆神情泰然,魏科躬着的腰身弧度更低了,皱了皱眉,“算了。”

    随着她的话,贺兰霆严肃的气势都有所舒缓。

    “顾大人,您,您的东西落下了。”

    顾行之来不及回头去想他落下了什么东西,他看到了不知道为什么到了前厅,却迟迟没进去用膳的贺兰霆,还有他身旁崔樱。

    他们神色各异,就算离这么远,他都能感觉到贺兰霆身上的不悦,他好像出现得不是时候。

    最终,顾行之跟在贺兰霆崔樱背后,跨入门槛的一幕,还是狠狠惊讶到了余氏等人。

    崔樱容色淡定道:“来者是客,顾郎君是太子表弟,我邀他一起用过午食了再走。”

    这时就算是余氏,都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冯氏更是替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处,谁不知道顾行之是太子表弟,可对方更是她前夫,她不懂崔樱是怎么有胆子,当着现任丈夫的面,敢留下前者的,她难道不怕太子记仇生怒?

    在座的人如同上锅熬了一遍,各有各的滋味和感受。

    余氏也担心崔樱这么做会触怒贺兰霆,她心怀恻隐地朝崔樱投去好奇疑惑的目光,这张桌上崔樱关注最多的就是余氏,自然一眼就察觉了她的担忧。

    崔樱亲自舀了一碗汤端给余氏,“大母,先尝尝这个,免得汤凉了。”

    “你自己呢。”

    余氏话音刚落,瞥向一旁的目光被一只手吸引住,大概是怎么都想不到金尊玉贵的太子会动手盛汤这件事,在座的其他人都自以为十分隐晦地偷看过去。

    贺兰霆将那碗汤推到崔樱面前,他对余氏道:“崔樱有孤照料,女君放心用食。”

    谁能想到面色寡淡,威严稳重的储君竟是这么细心的男子,崔樱简直好福气,就是不知这种福气能维持多久。

    冯氏神思飘忽地想着,她身旁依次挨着崔玥、顾行之,这两人神情一个比一个怪异,都不说话。

    这桌上贺兰霆显现出了极为罕见的一面,脱离了平常一般人对他的认知,他对崔樱的照料到了润物细无声的地步。

    余氏看了心里多少感到安稳,冯氏成家多年,谈不上羡慕却也生出一丝拈酸的滋味。

    崔玥一见贺兰霆在,就如同老鼠见了猫似的,对方带给她一种时刻能要了她性命的恐惧感,她低头一个劲吃饭,不敢多想其他的,旁边顾行之竟表现得与她同出一辙。

    这顿饭没有持续太久,就在诡异的气氛中结束。

    顾行之先提出告辞,他仿佛半刻钟都待不下去就走了。

    崔樱在门口送完余氏等人离开,转身正想找贺兰霆说话,谁知刚才还在她身边,作出一副温良贤婿模样的人,瞬间只给她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

    这回不用问就知道,擅于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贺兰霆为刚才崔樱挽留顾行之吃饭的事,生气了。

    第119章

    以前贺兰霆生气动怒,对崔樱来说就跟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一样。

    她畏他惧他,怕他不开心就拿她拿崔家开刀,怕暴露两个人的私情,所以各种伏低做小,阿谀讨好。

    后来变成喜欢他,就是贪念他需要自己的那种感觉,让崔樱上瘾了,一面害怕又一面期望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投放在自己身上。

    招架不住了就讨好熄火,招架得住就大着胆子回头撩拨。

    现在不同了,二人成了夫妻,好像什么事都尘埃落定了,贺兰霆再发火再有情绪,崔樱都没有以前那种畏惧的感觉了。

    她有一种足以令贺兰霆愤恨的将她吞吃入腹的自信在,就是觉得贺兰霆不会像往日那样对待她。

    崔樱看着贺兰霆走远,府里的下人都知道太子和太子妃之间的气氛发生了变化,二人进入了谁也不理谁的阶段。

    不,中肯些说,是其中一方更希望另一方主动示好服软。

    贺兰霆娶崔樱是为了什么,当然是想她爱自己了,千方百计不择手段把人弄到手了,成了夫妻对方姿态却跟他想象中的不一样,这让他有些怀疑崔樱当初对他表露出来的喜欢到底是不是真的。

    或者,“崔家把崔樱掉包了吗。”

    贺兰霆疑心病犯了的时候不仅会有些胡说八道的癖好,还很喜欢往他自己理解的方面揣测。

    当然他有这种怪癖自己心里也很清楚,所以情绪再外露,类似这种话都不可能再说第二次。

    被“掉包”的崔樱回了房歇息,要管理一个太子府其实很不容易,尤其她才嫁过来不久,还怀着身孕,精力远远不够用。

    方守贵想躲着她的,却碍于太子的吩咐,和崔樱的身份不得不到她身边伺候。

    整个府里都知晓,太子给予太子妃的权利不赤于他本人。

    两个主子要是感情不好,对下面伺候的人来说也是件很危险为难的事,万一伺候到谁跟前没服侍好,谁注定就遭殃。

    哪怕太子妃本人脾性各方面都远好相处于其他皇室宗亲,但奈何太子在这方面让人盯得很紧。

    崔樱不罚下面的人,自然有人替她处罚。

    这种就属于,她不觉得自己被冒犯了,而太子认为她受了委屈,哪怕在冷战或是吵架期间,除了他自己,谁都不能薄待了崔樱。

    方守贵曾经是顾皇后的人,不太乐意见到贺兰霆跟崔樱纠缠到一块去,今时不同往日,哪怕顾皇后再派人给他传话,他私心里也希望两位主子感情和睦。

    所以他开始劝崔樱跟贺兰霆和好,“长嬴虽然没到,兰陵那边就已经上贡了一批新鲜的荔枝,太子妃尝尝?”

    崔樱不知道老奴才的心思,睁开有些困顿的眼皮,微微打起精神,“好啊。”

    方守贵立马让人将荔枝送上来,落缤洗干净手拿绢帕擦了擦,剥了几颗放进玉盘里让崔樱用签子戳着吃。

    “滋味不错,你们也尝尝吧。”

    这种时节最早出来的一批都格外珍贵,挑的都是最甜最红的,崔樱大方赏赐了一些下去,在房里侍候的宫人都跟着尝到了甜头。

    方守贵眼珠跟着转了一圈,心里有些磨牙切齿,想着太子都没得到的关照,这些人先得到了,顿时有些替贺兰霆着急不值。

    “兰陵不仅水土养人,种出来的果子早年就是御贡的,太子就曾夸赞过……”他等了半天崔樱也没提出,让人送些荔枝给书房那边,只好自己开口了。

    崔樱现在经人一点就通,女儿家的心思向来敏锐,方守贵一提到贺兰霆,她就意会到了。

    崔樱:“太子尝过了吗。”

    方守贵见她上道,绷着的脸瞬间喜笑颜开,“太子那差人送去了一篮,不过……”

    崔樱:“不过什么。”

    方守贵想她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太子书房现今不轻易让侍女进去侍候,魏校尉是个粗手粗脚的,伺候不好。太子要想吃点这种果子,还得自个儿亲手剥。”

    崔樱对贺兰霆办公的地方相当熟悉,他们很多旖旎的事都是在那发生的。

    有高兴也有不高兴,方守贵说得不让侍女侍候,崔樱都当他是在说笑。

    崔樱:“你说得对,魏大人有公职在身,他是干正事的,不好做那些伺候人的活计。”

    方守贵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妙,他刚才是这么说的吗,好像不是啊。

    崔樱接过落缤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上香甜的果肉汁水,十分通情达理地道:“那就从后宅差两个心灵手巧的侍妾过去吧,太子身边怎能没有红袖添香、佳人相伴?是这个意思的吧,方总管。”

    贺兰霆身边从不缺人伺候,崔樱不止一次见过他书房里有颜色好的女子为他研墨、调香。

    不管方守贵抱着什么样的目的,崔樱都当他是在为贺兰霆鸣不平,她表现得大度又贤淑,让人找了两个侍妾跟着方守贵,去找太子报到。

    午食刚过不久,崔樱吃了点甜的便开始昏昏欲睡。

    天气回暖,落缤刚从柜子里取出一条薄毯过来,崔樱已经在榻上侧着身睡着了。

    方守贵带着使命到书房,微妙的气氛沉默太久,会让人不自觉多想,越想越慌。

    刀锋慢慢划开纸皮的声音危险响亮,贺兰霆在亲自动手拆从不同地方来的密信,在方守贵整个人都感到折磨的时候,他才放下匕首,斜眼睥睨地朝下方看过来。

    “孤以前觉得阉人找对食,那是多此一举。现在来看,不是你找不到,是没人愿意要。”

    贺兰霆随手抽出笔架上的一支狼毫笔朝方守贵砸了过去,“老东西,孤跟太子妃的事,你插什么手。”问题他插手进来,不仅毫无作用,还有火上浇油之势。

    他抬眼冷冷望向跟在方守贵后面瑟瑟发抖的侍妾,命令她们,“滚下去。”

    方守贵哭丧着脸解释,“殿下息怒,是老奴见太子妃跟您不亲近,多嘴说了几句,不想就惹太子妃误会了,老奴真的只是出于好意啊。”

    贺兰霆不是第一次知道崔樱记仇,可能她自己都意识不到。

    她对自己遭受过的事,每一丝每一毫都记得很清楚,就像她让方守贵送来侍妾给他,就是在报复当初他在书房用侍妾气过她。

    贺兰霆不近女色,不代表他不懂欣赏女色。

    常人的欲望他都有,只不过他这个人要求高,有了崔樱之后,他对其他女子没有别的想法,就是送上来也入不了他的眼,除了让贺兰霆感到不被尊重,勾不出多余的念头。

    侍妾本是贺兰霆说要遣散的,结果崔樱不同意,贺兰霆只等着她哪天想通了,自然会处理好那些女子。

    没想到,有一天是在这等着他的。

    贺兰霆冷冷道:“你知道些什么,什么叫她与孤不亲近,是孤……”明明是他在单方面跟崔樱置气。

    她多没良心,还对顾行之念念不忘,他不能计较,总不能身为太子,连气也不能撒吧。

    方守贵在贺兰霆这就是一颗墙头草,他吹捧道:“您是太子,是未来一国之君,太子妃怎么都不该跟您斗气,要讨好殿下您也是应该的,怎么能让殿下来低头呢,就算因为记恨那天晚上的事,这不都过去这么久了,也该算了……”

    贺兰霆精准地捕捉到一丝端倪:“什么晚上的事。”

    方守贵霎时清醒过来,脸色大变,背上有冷汗涔涔之意,“就是,就是。”

    他在贺兰霆越来越渗人的瞪视下,嘴唇抖了抖,心底哀嚎一声“天要亡我”,认命张嘴,将隐瞒已久的事一五一十说出来。

    “就是那天夜里,太子妃还是贵女的身份,她在府里歇下……那晚殿下跟老奴都以为她睡着了。”

    “老奴也确实没见到太子妃有任何动静,授皇后娘娘之意,想让殿下考虑考虑自个儿的终身大事,才有此一问。”

    “奴也不敢确定太子妃到底是不是听见了。”

    方守贵:“只记得,白日里她一大早就让婢女收拾好,从府里出去了,还叮嘱奴等不要扰了殿下安睡。那只湿濡的枕头,说不准是打翻的茶水,总不能真哭了一夜?”

    他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轻,最后满脸愧色,两只手对准老脸各掴了一巴掌,“这事老奴应该早些告诉殿下的。”

    那时应该是崔樱对贺兰霆情意最满的时刻,他们耳鬓厮磨,享受彼此带来的短暂欢愉。

    在方守贵问贺兰霆喜不喜欢她的时候,崔樱最想听到的应该是贺兰霆对她感情的肯定。

    但是贺兰霆那时怎么说的呢,他说对她只是可怜,还揭她伤疤,说顾行之都不喜欢她,那他又为什么要喜欢呢。

    仿佛他承认自己喜欢了,就会显得不如顾行之一样。

    崔樱一觉睡到傍晚,天色都黑了,屋内点着了灯,她睡得暖烘烘的,连脸颊都是烫的。

    旁边有人怕她热着,拨开她的衣襟,替她扇风。

    崔樱误以为是落缤在旁边,“腿,腿有点麻了,落缤,替我按按。”她迷迷糊糊吩咐,然而按捏在她腿上的力道跟手法让崔樱逐渐意识到不是她。

    崔樱下意识抬脚蹬过去,听到了一声熟悉的闷哼。

    贺兰霆扣住她的脚踝,防止崔樱因为受惊再次踢人,四目相对,贺兰霆看到了她眼里的错愕,“你怎会在这里。”

    贺兰霆想过见到崔樱时应该跟她说什么,是旧事重提,还是直接道歉。

    结果话从口出,变成了,“孤来看孤的子嗣。”

    崔樱先是愣住,接着在他眼中,面上渐渐露出一缕微微的讽刺,“你果然是因为肚里的孩子才执意娶我的。”

    第120章

    崔樱久等不到贺兰霆回应,逐渐红了眼睛,贺兰霆是亲眼看她双目一点一点沁出湿润透明的水光的,他无法形容当时自己的心情,不是罪过,是兴奋。

    是难与为人说道的激动、颤栗,他为弄哭了崔樱而感到无比的满足,其中夹杂着满满如潮似涌的罪恶暗念,他费了好大劲才没让自己捧着崔樱的手捏痛她的脸,但他呼吸频率明显仓促了许多,肩头僵直到微微颤抖,如同在抵御这种让人引以为耻,让崔樱感到悚然惊慌的另类兴奋感。

    他总是担心崔樱对他再无任何感情,但凡她露出一点愤怒伤心色贺兰霆都能像捕捉萤火的人,到处追逐探寻。

    想当初崔樱正是因为对顾行之的愤怒不屈,才引得贺兰霆对她有了贪念和非分之想,而今,她对他怒一怒,或是作委屈不甘样,都能叫贺兰霆私下偷偷反复回味。

    他有时都不知自己是想要崔樱的爱,还是想要她的恨,亦或是全都想,想她一切一切的心神都牵挂在自己身上。

    不是崔樱长得合他心意,而是他痴迷崔樱带给他的一切反应,他需要崔樱,比需要他更多。

    贺兰霆埋头在崔樱腰腹处压抑那种由心到身的激动,纵使崔樱不可置信他为什么不出声安抚,贺兰霆也知道自己此时面色应该极为丑陋,而迟迟不肯露面抬头让崔樱看见其中扭曲的神态。

    “你。”崔樱不想自己唱了一出独角戏,她孕期也有些敏感多疑,像贺兰霆因为跟她置气,不等她就留一个冷漠的背影,独自离开的行为同样让她很在意。

    她推搡着贺兰霆的头,掌心抵着他的玉冠想把他从自己身上推离,然而玉冠上缀的墨玉镶金边划伤了她的手指。

    崔樱轻轻吃痛一声,收回了手。

    贺兰霆感觉到她没了动静,崔樱那么大胆敢碰储君的发冠,贺兰霆都生不出责怪她的意思,他等了等,回忆刚才崔樱那声小小的惊呼,心中有了疑虑,这才抬头朝她担忧地看去。

    他俊脸赤红,少了些许让人生怖的狞色,对崔樱的各种渴求化作了隐忍的面具,如墨的眼珠仿佛覆盖了一层清朗水润的光亮,“怎了,哪里受了伤。”

    他根据崔樱哀怨不满的神色,把她的手抓过观察,崔樱一开始还反抗忸怩,而贺兰霆的霸道都倾注在力道之上,稍一钳制,就令崔樱从推拒变成了顺从。

    下一刻她双眼湿漉漉,包含惊讶地朝贺兰霆看过去,他不顾脏就将崔樱扎伤的那根手指含进嘴里。

    可能他把他自己的舌头当做了药膏,崔樱跟点了穴般,开始还感到微微的刺疼,后来就从手指头一路酥麻到背脊。

    直到崔樱指腹划破的伤口再不出一丝血,贺兰霆将舔出来的血丝连带唾液都咽进喉咙里,然后才将她发白发麻的手指放出来,他俊白如玉的脸上呈现一种病态的温柔之意,安抚崔樱,“现在应该不痛了,不会再出血了。”

    崔樱一时怔怔,许是出于一种危机感,她不禁甩开了贺兰霆的手,脱口而出,“不许你碰我。”

    “你不来,我也就不会划破手了。”崔樱恶告状似的仰睨着他。

    刚才的事还没完,贺兰霆说的那句话着实招来她对他的记仇,“光用舌头舔一舔,你就当自己是大夫了?我怀了这么尊贵的种,一点小伤怎么说也要请御医来看看。”

    崔樱耍娇,贺兰霆见过。

    他当是情趣,从前是,如今也是,而且乐得崔樱这么耍横撒野。

    她敢在他这这么做,日子长久了,她就会知道只有在他贺兰霆这里,才能享有一切包容。

    他纵容她在权利之巅放肆,而旁人给不了她这份纵容,因为那些人是烂泥,是庸人,是没法用尽心力去滋养她盛开的。

    只有他,只有他能拥有这样的至真至爱。

    当贺兰霆听方守贵吐露隐瞒已久,崔樱被伤了心的事,他所有的重点是在崔樱为他哭了一夜上面,多可怜,她那时肯定在他身旁动都不敢动一下。

    可能就连抽噎都得用锦被捂住嘴,以免发出任何声响惊醒他。

    贺兰霆很遗憾,遗憾在于竟然那也不曾发现崔樱心伤成那般模样,他由衷地,透过方守贵的说词,一遍又一遍,一字又一字地琢磨品尝崔樱对他的爱意情感。

    不厌其烦地仔细询问那令人讨厌的老东西那夜发生的,他所见到的所有细节。

    他贫瘠的灵魂在崔樱的眼泪,伤心、喜欢、愤恨中如遇甘露被灌满。

    他才至此像雪山上的松柏,渐渐活了过来,他难得会笑几回,嘴角微微上翘,姿态闲逸,令人嫉妒憎恨。“看,一个不够,就两个,两个看不好,就叫所有御医都排队过来为你看诊。”

    贺兰霆语气笃定,说得出做得到。

    崔樱想不到他会顺着她,发这种疯,她说出去的话,仿佛覆水难收。

    她不想在这场闹剧里,轻易就被贺兰霆压制住了,直到现在,她才勘破所有对峙上的胜利,都来自于有人率先对她的退步和忍让。

    贺兰霆想拿捏她还不容易?可他真正想要的又不是这个,而是想令她死心塌地。

    崔樱要收回刚才胡闹的话,就显得打脸了,但又不能因为两个人的事,真的弄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她不与其他人为难,只针对贺兰霆。

    “你滚,滚出去。御医来了就让御医进来,我房里用不着你在。”

    “孤不答应。”

    贺兰霆一脸不放心,“孤刚才说的,你可以不用当真。”他指的是那句来看她肚里孩子的话,实际上谁都知道他真正看的是谁。

    “无赖。”

    崔樱恼火地拍床,一不小心就牵动了胎气。

    她叫得比刚才划伤手还要惊慌,是纯粹的惶然地盯着自己的肚子。

    贺兰霆也跟遇到大事般,迅速而谨慎地望着她的神色,观察她身体上的动静。

    在崔樱的肚子被里头的种再蹬了一脚之后,都注意到这一幕的两人不约而同的对视,崔樱声颤道:“踢,踢我,他踢我。”

    贺兰霆掌心贴向刚才出现动静的地方,那一下清晰感受到崔樱肚里孩子的脚劲。

    贺兰霆松开手,眼眸深谙地盯紧了那片晕染了花色的衣角,“是孤,他在帮你出气,想踢的是孤。”像是为了证实他的话是真的,崔樱的肚子紧接着动了好几下。

    崔樱双手撑着床榻,看得目眩神迷,不经意视线掠过贺兰霆,才发现他也跟她一样。

    御医最终来了两拨,崔樱留下浅浅痕迹的指腹被包扎起来,肚里的动静被安抚,归于平静。

    贺兰霆没有戳崔樱的伤口,去找她对峙口径,提她被他伤了心哭了一夜的事,不合时宜,除了会更加激怒崔樱,不会再有多余的用处。

    对他来说,暂时已经够了。

    他跟崔樱更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和好,像熟透的果实,重新回到在树上生长的时期,保持着一种涩然、夹生,吃一口嘴里泛酸,又能尝出微微甜,甜味最后处于绵密漫延的状态。

    贺兰霆的书房换了一批人侍候,不再有红袖添香,是崔樱没有提及,他自己的意图安排下去的。

    隔了一两个月,崔樱将后院那帮侍妾遣散了,她不曾跟贺兰霆说,贺兰霆也没有问,只是眼神交触,自然而然的意会,代表着对方都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

    一个做头,一个做尾。

    长嬴时,崔樱才知顾行之已经不在京畿了。

    贺兰妙善刚生产不久,就闹到了太子府上来,她带人初时骗过了侍卫,梳妆打扮一样不落,伪装得同崔樱是闺中好友一样。

    带着大礼,以上门拜访的名义见了崔樱。

    她将顾行之离京的原因罪责都怪到崔樱身上,本来亲事今年就要完成,顾行之想推到一年之后,不说容家不同意,容贵妃和圣人那里就不乐意见得顾行之无礼。

    昏期后来还是提前了,不想顾行之是一拿到任书,连下属也没多带,就连夜跑了。

    顾家顾不得其他,只好派人先将顾行之抓回来,好歹等完了昏再走,而另一头则瞒着贺兰妙善。

    却不知贺兰妙善盯得也紧,还是得知了消息,因此动了胎气,提前发动了。

    而顾行之已经从陆路改水路,伪装行踪,令人一时发现不了踪迹。

    贺兰妙善身上再无以前的娇蛮恣意之气,她应该是和顾行之的关系恶劣到了没有回头路的境地,崔樱光是看着,都能感觉到让人喘不过气的疲累。

    她记得自己很早以前就劝过她,顾行之不是谁的良人,或者说,他没有办法做谁真正的良人。

    他跟一心向往自由的崔珣其实很像,是行走在路上的浪子,不会真正为了谁留步。

    更不像贺兰霆,他还会捻着一朵花一起走。

    他就是花心,不忠于情,死也要死在风流里的旅人,贺兰妙善强求和他这种相处一世,只会喘不过气,永远为他患得患失。

    但显然,贺兰妙善也有她自己的坚持,这都是她们自己的选择,所以谁也怪不得谁,谁也置喙不了谁。

    崔樱对她的怜惜不小心暴露在眉宇间,贺兰妙善出乎所有人预料冲上前,即使落缤时刻小心也抵不住她将一腔怒火付诸于崔樱身上,“去死,去死!”

    她推倒崔樱,落缤作为肉垫先倒在地上一手还要护着她,嘴里惊恐万分焦灼地喊人。

    “妙善。”

    崔樱不妨被她骑到身上,挣扎推拒,周围闹哄哄乱糟糟的成了一团。

    “我遇到他比你早,我身份高贵比你好,他却因为你远走京畿抛下我们母子,崔樱,你拿什么来还!”

    贺兰妙善歇斯底里,崔樱许久没有生出那种惊恐孤立无援的感觉了。

    她用力蹬开被赶来的侍卫拽起的贺兰妙善,脸色发白地按着肚子。

    “女郎。”

    她看到了落缤颤抖到惊慌的眼神,一股热流出现在身下,从打湿的裙底缓缓流淌到地面上。

    第121章

    贺兰妙善于混乱中比所有人都先意识到崔樱要生了,她眨着眼带上浓浓恨意,指着崔樱的肚子,用尽怨毒的语气,一口咬定,“奸生子!”

    崔樱嫁给贺兰霆才多久,她与顾行之离昏又才多久她就有孕了。

    哪怕她遮掩得再好,她丰腴的身姿熟透的气质,让同样经历了孕期产子的贺兰妙善一眼就看端倪,那地上流淌的羊水就是罪证。

    崔樱被半抬半扶着进了屋里,贺兰妙善还不肯放过她,她将顾行之戏耍羞辱抛弃她的罪行通通加诸给崔樱,势必要让她尝到跟自己一样不好受的滋味。

    她疯了一样,在屋外辱骂,当着来往奔走的侍女侍人的面指认崔樱怀的不是贺兰霆的骨肉,还说她肚里的是血统不干净的孽种。

    她咒崔樱生不出来,咒她最好挺不过来难产而死。

    侍卫呵斥威胁劝告她自重的话都不起作用,贺兰妙善的嘴脸狰狞邪恶得像是乱葬岗里爬出来的野人,“你们的太子妃不贞洁。”

    “她怀的是奸生子。”

    “奸、生、的!”

    她嗓音抑扬顿挫,尖锐刺耳,咬字极重且清晰入耳,就连在场被制伏的下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从库房匆匆赶来的方守贵在廊檐下更是望见这一幕,脚一滑滚到石阶下,连滚带爬地带人凑近这里。

    这老阉人早已被降了身份,和府里侍人被派去打扫库房,是闻得风声过来,新总管与他不和,在来的路上吓得脸色煞白。

    “住嘴,让她住嘴!”方守贵顾不得贺兰妙善身份惊慌大吼,气势上竟然压过了歇斯底里的贺兰妙善一成,令她不敢置信自己竟然会被一个阉奴无视尊卑无礼教训。

    而更可气的是方守贵踮起脚,肥腻沧桑的老脸杵在她面前,近乎磨牙怒目地瞪着她道:“要是太子妃肚里的孩子有任何闪失,公主可有想好怎么向太子赎罪?”

    崔樱很早以前偷偷想过自己来这世上才是为了赎罪的。

    她母亲一生下她就想将她摔死,因为她怀的是她不爱的人的骨肉,她母亲自觉对不起少年时的情人,嫁给高门背叛了彼此的誓言和忠贞,连亲生的女儿都不想留。

    仿佛只要这个孩子一死,就能消释她的罪孽。

    同样的,崔樱从小也就把自己没有母亲,和失去父亲宠爱这种过错,当成对她不应该出生的惩罚。

    如果母亲没有怀上她,她就不会得病,一整日比一整日臆想更重直至患病,从自我编织的梦境里出不来。父亲也就不会因为母亲神思不正常而在京畿丢脸,他开始也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却因为妻子的背叛而变得性格扭曲,沦为京畿不少人眼中的笑柄。

    崔樱刚开始知道自己有孕时也犹豫过到底要不要留下,魔怔的时候,她甚至有一瞬间能领略到那个素未谋面的母亲,当初想要扼杀她的一丝想法。

    她怀疑怀上这个孩子,是不是上天看不顺眼她跟人偷情施与她的惩罚。

    如果贺兰霆不娶她,顾行之不包庇她,从此她跟这个来路不正的孩子都要活在世人唾弃和白眼中。

    哪怕当初做错事的理由多正直光鲜,他就是她跟贺兰霆背着未婚夫私下交合的产物。

    她为了考虑腹中孩子的去留整夜不能寐,整日食不能安,可是让崔樱堕掉她自己又于心不忍,她会因此想到当时在母亲腹中的自己。

    她忽然就想给自己一个成全,弥补以前自己未曾得到过的母爱,但她又不得不考虑如果生下来孩子的身份怎么办,生了她能不能照料好。

    这个好不代表给他吃给他喝就完事了,他若是个女儿,她该怎么教养她,让她心存善良又不至于在这世间红尘翻滚受伤。

    他若是个儿子,她又该怎么教他肩负责任,成为一个有所担当且不去欺善怕恶伤害别人的人。

    她自己这十几年都活得不够好,许多事做得也不尽人意,不得旁人欢喜,她怎么有资格“为人师表”?

    要是,要是孩子不愿意从她肚里出生,也不想让她做母亲,届时怎么办才好?

    她心里像压了块大石,犹豫又矛盾,思虑深重地令她没日没夜睡不安稳,坐立不安。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条生命多宝贵多鲜活,她不是生了一个孩子就可以不管他,她有义务有责任在将来的路上都为其保驾护航,可她能力是那么弱小,就连保护他在肚子里的安危都做不到。

    腹部传来的阵痛异常鲜明,崔樱疼得抽气,却无法对带来疼痛的孩子有一丝怨憎,她更多的是陷入对自己做得不够好,渐而产生的厌弃与自责。

    能拼劲一身力气,用献祭自我生命的方式诞下另一个生命,无疑是伟大的。

    崔樱忍着疼痛忽然想,她不该自怨自艾自己的出生是错误的,至少,她被一个同样柔弱的女子倾尽全力带到这世间上,有那么一刻,对方应该也是爱着她的。

    就像她现在虽然疼得不行,小腿抽筋,害怕恐惧与撕裂的痛意齐头并进,依然无法阻止一个母亲的决心。

    贺兰霆在朝会之后就跟其他大臣一起,按照惯例去了议政堂。

    屋内大概某个角落开了窗,他闻到了雨水的气息,夹杂着炉香的味道,令人心绪浮躁,郁郁生闷。

    上头在说话,崔樱的阿翁崔晟也在。

    还有顾家,他的外祖,他们年纪相当,气质上来看很容易分辨谁是文臣谁是武官。

    崔樱就有典型的崔家人的气质,又与其他精明的崔家人不同,像在竹林里落地生花的藤蔓,只是生在一片茂密的竹林窝里而已。

    她不是锋利的,更柔软一些。

    贺兰霆知道他不应该在议事的时候走神,但可能因为在崔晟那挖掘到了,曾在崔樱身上见过的特质,他嗅着闷燥湿润的雨水气,情不自禁就频频挂念起在家中的崔樱。

    他们最近几乎都没有同房过,没有睡在一起的机会,长嬴的气候逐渐升高,崔樱对床榻上多一个人睡在她身边的事充满了抗拒。

    她脾气真的有点大了,忍受不了有多余的动静,就算贺兰霆半夜偷偷过来在她身旁合衣而躺,但凡被崔樱发现了,她就会毫不犹豫地指使他走,仿佛他在那里多待一刻她都无法忍受。

    贺兰霆摸着腰间修补过的环佩,冷不丁轻嗤了一声,以表达自己对崔樱做派的不满。

    他的忍耐就如同放在火上煎熬的茶水,逐渐接近沸腾。

    周围忽然没了说话声,空气一轻,贺兰霆对上贺兰烨章的眼神,眼睛眨了下,面不改色地收拢神游中的思绪,当做无事发生。

    然而他背后多了道被忽略过去的脚步声,传话的总管态度小心翼翼,传递的消息如同一声惊雷在贺兰霆耳边炸响。

    议政堂的椅子看上去像是被一道猝然起身的衣摆扫翻在地,屋内反应较慢的其他人在那道身影仓促离去后,保持了一小片刻的鸦雀无声。

    紧跟着又有人迅速站起来,向座上的人请示离开……

    方守贵仰头望着天幕,早上来看以为今日同昨一样天色明朗,可现在却暗得叫人惴惴不安,乌云密布,闷热不已。

    屋里头,宽慰叫嚷声再多,也遮盖不住太子妃的痛呼声,这让外面守着的下人跟着心思虚浮,面若戚戚,一片愁云惨淡。

    距离崔樱进去已经过了半个多时辰了,还不见结果,方守贵双手紧张地交握,一转身就看到了不远处身形明显变得焦急,从宫里赶来的贺兰霆一行人。

    他身边还跟着一位上了年纪,模样眼熟文质气很浓的老臣,步履匆匆,随从还在叮嘱他要小心脚下,但显然这位宰辅大人根本无心去听这些闲话。

    他面色凝重,明眼看得出来十分焦心,竟在贺兰霆张嘴时抢先开口问:“太子妃现在如何。”

    问话的是崔晟,方守贵却对上一双咄咄逼人凌厉可怖的黑眸,太子此时不消说,大概有恨不得将他们这些下人千刀万剐的憎意,一想到死到临头,方守贵肥胖的身躯顿时佝偻下来,面色一下苍老了许多。

    崔樱在屋里叫得越惨,屋外人听得就越是揪心。

    贺兰霆周身的煞气更是浓稠如墨,他听着崔晟跟方守贵的交谈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崔樱所待的屋子。

    她本不该是今天这么突然的日子发动生产的,他给她请了多少个御医来看,就有多少御医清楚太子对太子妃和她肚里的子嗣多看重。

    女子十月怀胎乃是常理,就算贺兰霆不懂医术也知道这种常识,更何况对崔樱真正生产的日子,御医们都已经算了出来。

    还早,还差两个多月。

    本来崔樱应该安心顺利的待产的,可她却因为贺兰妙善的到来,被迫提前了。

    她的叫声,不,应该说是充满痛苦的哀嚎,到最后因为体力的流失,变成了腔调冗长无力的嘶哑呻吟。

    如果说赤侯山被困,他不能直面感受崔樱经历的磨难,那么现在,他透过紧闭的房门,光是听她的声音都能感到疼。

    贺兰霆这时候冷静得不可思议,他眉峰之间多了条凹陷下去的皱褶,他不知旁人看他的眼神满是惊恐畏惧,薄情唇微张,“妙善呢,把她给孤拖过来。”

    他以前听说过一种很古老原始的催生法子,就是在孕妇长久不下生不出孩子时,用血祭祀掌管生育之道的神仙,这种迷信传闻贺兰霆从来都嗤之以鼻,可贺兰妙善迫害崔樱提前生产违背了常理,她就有罪,她该偿罪。

    崔樱在里面生产哀叫,她疼啊,她好像知道崔晟来看她了,疼得有些神志不清地呼唤她阿翁救救她,大母救救她,翻来覆去唤了个遍,却没有提一个字不想生不愿意生。

    贺兰霆等了又等,直到贺兰妙善如烂泥一般扑倒在他跟前,他都不曾听见崔樱呼唤他的求救声,她的心中仿佛除了崔家人,空不出多余位置,装不下他一个贺兰霆。

    更想不起她还有一个同样苦苦等在外面的夫君。

    第122章

    这种时候贺兰霆知道他不该计较在意太多,但他就是感到要命的嫉妒。

    妙善在贺兰霆的俯视下麻木的抬起头,她还没看清对方脸上的神色,就被挥过来的手打在脸上,连带她的人都被打趴下了。

    这一巴掌的气势惊到了所有人,贺兰妙善的头离贺兰霆的鞋履是那么近,近得很让人恐惧怀疑太子会再一脚踢上去。

    而在为崔樱焦心的崔晟投来沉默的目光,他身为臣子,太子与公主发火一副要杀了她的样子,他应该上前劝解的,这是他的为臣的本分和责任。

    可在这一刻,他什么也没说。

    毕竟劝人这种有损功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如果不是痛在自己身上,永远不能体会其中煎熬的滋味。

    在崔晟眼中,崔樱跟崔家其他孙子孙女相比,她的性子确实有瑕疵,有时老实本分过头,太死心眼。

    因为崔珣过于出色,崔玥跟崔源会争宠,崔樱的确显得很平平无奇,但人都有例外,崔樱再平凡普通,她是崔晟跟余氏亲手带大的,她于他们来说就是家中最小最得偏宠的小孙女。

    她本身资质普通,天赋不够,没法过于出众,崔晟也就没有想过她有什么独到之处。

    精彩的人太多,这世间总要有一些平平无奇的人来衬托,崔樱就属于这样的,崔晟对她的要求就是心性上善良正直,不为恶不作恶,她能过得平安顺遂就好了。

    当然他也有考虑到在这种周围人都出色,相互攀比的环境下崔樱会因为自己的残缺感到自卑,所以他在崔樱还是小女郎的时候,出门会友做客都会把她带上。

    一是为了培养她多见见人胆子和心性上都大胆一些,二是让她不要多想,为自己与他人不同、格格不入而伤心难过。

    崔樱长大后的性子都是扭转过来一些的,她小时候是被人多看一眼脚都会受挫自卑,难过的躲在崔晟背后很久很久的。

    好在与崔晟交集的都是长辈,在没有同龄人的情况下,崔樱受到长着照顾的机会很多。

    崔晟这个祖父做得比她的父亲还要合格,唯一做错的就是崔顾两家的联姻,等出了事他才知道崔樱做了什么。

    当崔樱死熬着宁愿交出性命都不肯开口说出与她有私情的人是谁,崔晟就知道崔樱不是崔家最普通的一个,她是最听话的,也是学得最好的,要不是逼到一定程度,她的反骨都不会露出来。

    那时他到底还是不想她毁了自己,所以当顾行之上门解释说是一场误会时,崔晟就真当成了一场误会。

    他也不去追究更多,也不许府里任何人提起这个,他这个引领崔家辉煌的人为了孙女甘愿做一个聋子、哑巴,但是他万万没想到与崔樱有纠葛的是贺兰霆。

    他沉默地看着拿剑指着自己妹妹的贺兰霆,看他冷酷无情却独独为了崔樱而朝贺兰妙善发火的模样,陡然心中安定。

    是崔樱,才让踩在云端上的太子像个凡夫俗子。

    或许,她还能成为他的良心。

    “你不能杀我,我没有害她,是她自己摔的。”到了这时候贺兰妙善还要歪曲事实撒谎骗人,“我要见父皇,我要见母妃,你不能杀我,我是公主,是你妹妹啊。”

    眼见从宫中赶来劝诫的一行人出现在不远处,崔晟对贺兰霆道:“殿下,等阿樱平安无事后再处置吧……阿樱现在有难,正是为她跟子嗣积福的时候。”

    不知道是不是后面这句话起了作用,他的手按到贺兰霆腕上,扫过贺兰妙善脸上的血迹,将那把剑接了过去,附近自然有人替他收好。

    崔晟还提醒他:“宫里来人了。”

    贺兰妙善大闹太子府,引太子妃提前生产的事宫里都已知道了,在贺兰霆一下消失在议政堂后,熟知他秉性的圣人就命人跟过来看看,只是速度不如他快,迟了半刻才到。

    贺兰妙善虽然做得不对,但从规矩上来说,她不能死在太子手里。

    她要是死在贺兰霆的剑下,他把她杀了,无异于会让世人都太子有偏见,说他冷酷无情,同姓相残,连自己妹妹都能下得去狠手。

    得贺兰烨章命令的宫人谨慎地一扫贺兰霆周围的情况,在看上去受尽惊吓被折磨得很惨的贺兰妙善一眼,毕恭毕敬地跟贺兰霆请示道:“殿下息怒。圣人有令,要奴等带八公主回宫论处,还请殿下高抬贵手。”

    为了让他放人,宫人还向崔晟行了一礼以表歉意,然后再对太子暗示道:“圣人发话,会给殿下一个满意的结果,人实在不适合继续留在这,殿下……”

    宫人求助地看向崔晟。

    崔晟更多留心在房间里的动静,他皱着眉说:“怎么没声了?”

    他话音刚落,贺兰霆就已经跨上了台阶,推门进到房内。

    他的出现吓到了里面的人,证明太子不该出现在女子生产的地方,但没有人敢赶他走。

    贺兰霆二话不说推开屏风,“太子妃呢,为何没有动静?”

    在到快要接近床榻时,他听见跟在后边为了避嫌,无法再走近的御医紧张道:“殿下,太子妃现在有些疲累,里头正在给她喂人参汤提神,殿下还是在外面等候吧。”

    贺兰霆恍若未闻,他正想走过去一瞧究竟,就听见崔樱比平常还要虚弱的声音,像是刚积蓄起一点力气,就来赶他了,“出去。让他出去。”

    “崔樱。”

    尽管她声音小,贺兰霆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浑身像从冷水里泡了一圈,紧绷的心弦终于有了松一口的机会,然而又没松完。

    崔樱要是迟迟生不下来就很有危险,贺兰霆沉声说:“孤很担心你。”

    他看不到里面的情形,床帐遮了一半,崔樱咽下一口人参汤,疲累而发白的面色逐渐回暖,唇上都是牙印,她感到时不时传来的痛让她无法集中精力去听贺兰霆说了什么,她也无心回应。

    在崔樱又开始进行下一轮分娩时,贺兰霆在御医眼巴巴的请求下,一步一步往外走,显然他留在这里什么忙也帮不上。

    御医恭送的脚步一顿,贺兰霆反身对他道:“孤只要太子妃平安无事。”

    他幽漆的眼珠叫人心生寒意,御医听出了他话里的潜意,可能对太子来说,子嗣能不能平安降生都不如太子妃的安危重要。

    贺兰霆走后,崔樱痛苦的哀嚎又持续了很长一阵时间,在将近傍晚时孩子才从她体内生出来。

    孩子的啼哭声在屋内响起,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女郎,没事了没事了。”落缤不停搓着她的手,唤醒崔樱疲惫不堪的意识。

    接生的婆子到她身边大声报喜,“恭喜太子妃,诞下皇太孙。”

    崔樱第一次分娩简直是九死一生,她撑开眼皮,看到了耗尽自己力气生下来的孩子,第一眼是觉得他太小,第二眼是觉得他哭得让人于心不忍,第三眼眼尾自然而言就流出了眼泪。

    纵然生下来未足月显得小,经御医的检查,皇太孙的身体还是很健康,这让众人悬着的心都放下来。

    皇太孙被抱出来,身为父亲的太子却盯他看了好一会,没有伸手去抱,就在崔晟眼神心急地注视下,贺兰霆像是充当了一个中间人,面无表情眉头却高高蹙起,姿势僵硬且快速地将襁褓递给了崔晟。

    “殿下。”

    “孤去看看崔樱。”

    他们一直等在外面,崔家的人都赶来了,贺兰霆也本该去处理贺兰妙善的事,因为不放心自己不在崔樱会出什么岔子,就在这干等。

    期间他倒也有找其他事做,就是问责府里的管事和侍卫们,现在崔樱母子平安,贺兰霆的杀心才有所收敛。

    他迈入房中,碰到落缤从床榻边出来,落缤小声回话,“御医给女郎看过,身子没什么大碍,方才用了些吃食,这会睡过去了。”

    “孤不会扰她。”贺兰霆盯着崔樱的脸头也不回地道:“孤在这守着。”

    落缤退了出去,在她越过屏风时没忍住往里看了一眼,就见到贺兰霆掌心盖住了崔樱的手背,穿过指缝用力握着她的手。

    用力到很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劲头。

    崔樱醒时已经是夜里了,她朦胧的意识以为是梦里发生的,毕竟那些声音很像贼一样在窃窃私语,她听了一会才彻底清醒,是贺兰霆在与人争论。

    对方说了什么,被贺兰霆一口否决了。

    极为罕见出宫一趟的顾皇后瞪着贺兰霆的背后,他们之间气氛不像一对和谐的母子,反而像是刀剑相向的仇人。

    “他是本宫的亲孙子,本宫为何不能带他走。”

    “不能就是不能。”

    “贺兰霆!”

    她被气得直呼儿子大名,贺兰霆面不改色,眉头挑了下,“你别闹醒了崔樱。”

    顾皇后恨不得要吃他的样子,她出宫就是为了看孙子,甚至等不及太孙满月就来了,然后一看顾皇后就生了想要将太孙抱到宫中去养的心思。

    她抱着亲孙子不撒手,还是贺兰霆像是看出了端倪,施计将自己的嫡子要了回来,然后交给乳母抱着,开始应付顾皇后。

    于是二人就因为能不能将太孙带到宫里去争执了起来。

    顾皇后见说不动贺兰霆,就搬出贺兰烨章:“我带他进宫,给你父皇瞧一眼。他也等不及了。”

    “不行。”

    “我是你母后,你敢忤逆我?”

    崔樱在榻上都听得出来顾皇后被拒绝的生了气,因为她已经开始骂贺兰霆不孝,不如不生养他了,这种气话让人听得不是滋味,简直是胡闹,可想而知顾皇后这时有多恼怒。

    但一想到她要将自己的孩子带走,崔樱一颗心就悬在半空。

    她当然是舍不得的,她还没机会仔细看看孩子呢,她生怕贺兰霆会答应,所以不敢出声,屏息凝气地去听那边的谈话声。

    贺兰霆:“父皇也不行,崔樱醒来见不到孩子会伤心。”

    第123章

    孩子没出生时,崔樱总把他当做自己一个人的责任,她想象不出贺兰霆会怎么对待这个孩子。

    从他当时威胁说要让她带着一个“奸生子”嫁到顾家,崔樱就对贺兰霆再无幻想,她打心里认为对方绝对不会有多喜欢这个骨肉。

    但在与顾皇后的争执中,贺兰霆要么一言不发,要么就是斩钉截铁的拒绝。

    到最后开始赶顾皇后走,“母后可以操办太孙的满月礼,在此之前就不劳母后费心了。”贺兰霆听到一些细微的动静,他不露声色往里瞧了一眼,收回目光与顾皇后沉稳对视。

    顾皇后冷冷嗤了一声,她准备走了,“妙善你打算拿她怎么办,容氏把她藏在自己宫里眼珠子一样看着,自己去你父皇那苦苦哀求他保她一命。”

    “崔樱命大,母子平安,这件事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顶多会被囚禁一段时日,你父皇不会让你弄死她的,于你名声不好。”

    她像在抛一个诱饵,她知道自己儿子肯定会想妙善死,他眼里就容不得沙子,要不是宫人今日来得及时,他手里那把剑肯定早在贺兰妙善那捅出个血洞。

    顾皇后:“你是本宫的儿子,崔樱是本宫的儿媳,一个容氏所出的公主也敢辱没太子与太子妃的脸面,不用说你,本宫也忍不下这口气。但你跟她计较有失身份,后宅之事何须你动手,本宫可以帮你料理了她。”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顾皇后察觉到贺兰霆的目光在往她身后走,紧跟着她看到被一只手撩动的帘帐,话声一静,暗示道:“本宫回去了,等你想通了再来见本宫。”

    她走向乳母,对方微微一惊以为她要抢孩子,顾皇后不悦地皱眉,到底什么也没说,拨开襁褓只敢用指腹轻轻一点太孙,然后念念不舍的走了。

    贺兰霆知道崔樱醒了,他从乳母那接过孩子抱到床榻旁时,崔樱显得十分讶异,她潋滟的眸子闪烁着惊喜的水光,有几分羞赧,不好意思。

    “他叫什么。”

    崔樱被人扶起来,她目光从贺兰霆脸上挪到襁褓中。

    刚出生不久的皇太孙被仔细收拾过,合着的眼皮看起来细长薄嫩,浅淡的眉头中间有个小小的弯钩,连睡觉都在皱眉稚嫩却又天生威严的样子。

    崔樱心里柔情快淌出水来,她问:“你没给他取名?”

    孩子没出生前,贺兰霆就曾戏弄过崔樱,问要给他取什么名,他当然也有精挑细选几个字出来,但随着皇后与带来的宫人出现在太子府,赏赐如同流水般被抬进来,太孙的取名权就不在贺兰霆手里。

    顾皇后带来的还有圣人的赐名,“叫‘晸’。”这是个充满希望的字,从其中就能看出贺兰烨章对太孙的重视,为了挽留一点与太子的父子之情,他好歹还把取乳名的机会让给了这对年轻的夫妇。

    贺兰霆不想让崔樱知道自己连给儿子取大名的机会都没有,神色十分镇定,他把话抛给了崔樱,“你想叫他什么他就叫什么。”

    崔樱有些意外他会让自己想,她没有拒绝,倒是真的替儿子想了一个。

    “烂昭昭兮未央……昭,明也,是光明。就叫昭昭如何。”

    跟“晸”的含义有相似之处,日出也代表光明,贺兰霆开口说“好”,引得崔樱又看了他一眼,他竟然没有丝毫意见。

    这事等到余氏跟崔晟来看太孙,崔樱同他们说太孙取叫“昭昭”才露馅。

    崔晟:“‘昭’?圣人不是赐名叫‘晸’,难道是后来改了。”

    崔樱下意识看向贺兰霆,他放下茶杯,伪装得一副云淡风轻起身准备离开的样子,“孤想起书房还有事要处理,午时再来作陪。”

    崔樱就知道他有鬼,什么她取什么就叫什么,既然有了圣人赐名,她取的就只能变成乳名了。

    余氏还安慰,“乳名叫昭昭也是很好的,顺口好听呢。”

    看到崔樱略显低落的模样,崔晟在一旁含着微笑撩火,“好是好,就是有些像在叫小女郎。”

    他还说:“你阿兄来信了,他为太孙精心准备了好些乳名的,有‘虎郎’有‘红鲤儿’看来都派不上用场。”

    崔樱一副要哭的模样。

    贺兰霆忙完公事回来,与照顾太孙的一行人在门槛碰见,襁褓中酣睡的稚儿如今成了最金贵的存在,光是伺候他府里上下就得用上近百号人,近身侍候的有二三十个。

    贺兰霆从太孙嘴边收回手,他指腹轻轻沾了点孩子流出来的涎水,微微一嗅,问:“太子妃喂他吃过了?”

    “是。”

    刚出生时孩子是乳母在照顾,等到崔樱胸脯涨得不舒服,才试着把孩子抱来亲自喂他,有了一回,再吃乳母的就不愿意了。

    现在只要孩子一饿,就会抱过来让崔樱给他喂吃的,贺兰霆来的间隙恰巧是孩子吃饱喝足的时候。

    他挥挥手,威严地叮嘱,“好生照顾太孙。”然后进去。

    崔樱正好在床帐里收拾,一见他来遮挡住面前风景,贺兰霆眼前闪过一片白花花的影子,他被崔樱娇斥,“转过去。”

    贺兰霆纹丝不动,他还让侍女们都散了,然后坐到榻边跟崔樱说:“‘昭昭’很好,没有赐名之前,孤也这么想的。”

    崔樱猜到他是来给自己请罪的,不然寻常时候贺兰霆哪会这么好说话,他就是典型的喜欢让人痛,再给人一点甜头的那类人。

    崔樱:“既然已经赐名,你何必还瞒我,让我丢脸,你就高兴了。我阿兄准备的乳名,昭昭都用不上了。”她还很喜欢崔珣取得,一想到崔珣收到回信得知太孙的乳名和他没有一点干系会失望,崔樱就更失落了。

    贺兰霆:“崔珣对你就这么重要?”

    崔樱霍然瞪向他,贺兰霆神色显得十分冷沉,眼里的嫉妒明晃晃地叫崔樱心头一慌。“那是我阿兄。”

    贺兰霆抓住她的手腕,“孤是你夫君。跟他比,谁亲?”

    崔樱前襟遮挡的衣衫散开,她一面不好意思,一面觉得贺兰霆不可理喻,她理直气壮道:“他与我同父同母,同出一脉,自然是他。”

    贺兰霆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崔樱就知道他已经生气。

    贺兰霆沉沉地盯着她:“孤与妙容同父同母,同出一脉,但在孤心里,孤与你最亲。”

    崔樱听他说自己跟他最亲近,莫名脸热。

    贺兰霆:“妙善伤了你们母子,孤不会轻易放过她,你等着看好了。”他语气变得幽冷邪性,暧昧的气氛都掺杂了不少寒意,然而他很快又扭转过来。

    贺兰霆抠着她的手心,眼光灼灼,“你什么时候能将孤放心上,要心尖的。”比崔家人还要高的位置。

    太孙满月,宫中为了庆贺,摆下了酒席。

    孩子从她这被抱走,由顾皇后那落到了贺兰烨章怀里,崔樱看着这享尽天伦之乐的一幕,过了会才发现有人正在看她,那道目光透着杀气,冷冰冰的,纵使隔着距离,她都能感受到其中恨意。

    跟贺兰霆大昏时,崔樱见过容贵妃,她与贺兰妙善果然长得很像,是从五官到气质都类似的那种像。

    她在人前高傲,在顾皇后面前也只能低头服从,她应该是很不愿意见到这其乐融融的场面的,她身旁还偎依着一个年纪很小的孩子,那就是去年才出生的小皇子。

    他还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母妃周身气势像个刺猬一样扎人,他渴慕地往座上看去,他的父皇对他皇兄的儿子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青睐。

    “母妃。”他钻进容贵妃怀里想求一点安慰,可他母亲正冷眼睇着不远处的太子妃。

    这么热闹的宴席,贺兰妙善却来不了,她被囚禁在公主府,那里有重兵把守,她与顾行之的昏礼也被推迟了,生下来的孩子被送到顾家养着。

    就在今时早上,贺兰妙善被人发现差点溺死在伙房的水缸里,她堂堂一个公主怎么会去伙房,她那么怕死,更不可能自尽,唯有一种可能,有人要害她想她死。

    是谁做的没查出来,但容贵妃就是有种直觉,与贺兰霆脱不了干系。

    可她没有证据,她去找圣人,圣人说怎么会,太子已经应承他,看在同为兄妹的份上放妙善一把。

    当她再开口时,圣人带笑眼睛里目光都是冷的,他让她听话别胡闹了。

    那一刻容贵妃的心也凉透了,她自认颇得圣宠,不然她哪能怀上这个最小的皇子,可真正遇到事她才明白,论得宠她就是不如顾皇后。

    正妻就是正妻,从她肚里生出来的就是比妾要高贵,人家心里多清楚,分得多明白。

    她瞪人瞪得太久了,久到都有人发现了异样,贺兰霆更是警告地朝她看过来,四目相对,容贵妃察觉到贺兰霆眼神落到她怀里的皇子身上,她一怔神,惶恐地搂紧了孩子,姿态一下就变得服软示弱了。

    没了妙善,这就是她唯一的依靠了。

    来往之间,崔樱也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怪异之处,她看向贺兰霆,“你对妙善做了什么,贵妃刚才看我的眼神不大对劲。”

    她本人跟容贵妃是无冤无仇的,如果对方厌憎自己,那肯定是因为她跟妙善的纠葛了。

    贺兰霆轻描淡写道:“孤说没做什么,你信吗。是她自己发了疯病,昨夜不小心掉进了水里,早上才被人发现。”

    崔樱面露一丝惊讶和恐惧。

    贺兰霆宽慰道:“她还没死,你不用怕。”她怎么能那么容易死,她死了就是在这时候损伤崔樱母子阴德,她得等到被世人遗忘,崔樱平安,贺兰晸长大才能死去。

    或许等那天到来,她自己受不了了,就会选择自裁了。

    这是贺兰霆不想让崔樱感到负担,有心理压力,才选择隐瞒不说的。

    然而时年暮秋,还出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

    太孙在宫中差点遇害,被查出幕后真凶与容氏有关,容贵妃被废打入冷宫,容家被以谋害天家血脉为由,开始走上分崩离析的道路。

    后又有人揭发容家触犯国法,贪污、叛逆、结党营私扯出种种罪证,朝堂局势顷刻间变得凶险无比。

    同月,崔樱收到消息,崔珣在灵州遇刺,生死未卜。

    而崔晟在宫中因一场旁人引发的争执,不小心被撞倒在台阶下,头颅因此受了伤。

    第124章

    人生多是事不与愿相逢的意外,有人称之为“倒霉”、“不幸”、“遗憾”,无论哪一种,崔樱都早早见识过,然而还是没办法喜欢。

    同月崔家出现两桩祸不单行的事,就如同要变天了似的。

    崔珣远在灵州,生死未卜与崔晟受伤的消息一比忽然显得轻了点,往好处想,只要没传来他的死讯就代表他还活着。

    而崔晟听起旁人对那天事发的叙述,就好像他真是个被卷入风波里的倒霉鬼一样。

    朝会刚结束,圣人跟太子更是刚离开不久,惨剧就发生了。

    他只是如往常一般立在台阶上,与门生兼下属的官员说话,焉知事故来得那么突然,他身后向来不和的官员之间竟意外动起手来。

    崔晟身为宰辅遇到事,自然想到的不是先跑,而且他也有约束朝堂下属官员的责任,所以他不仅避开不了,他还要出声制止。

    当时殿堂外是有禁军侍卫把守,已经拔刀警告威慑,让他们注意场合身份,可惜不巧打起来的两人都是武将,在侍卫要动手将他们拿下时,两个打得滚作一团的人如山石般撞倒了前面的人。

    崔晟离得近,首当其冲被波及,倒霉的当然也不止崔晟一个,好几个没有防备来不及避让的官员都有受伤。

    有人大喊一声“宰辅大人流血了”,现场才如一切都静止般瞬间鸦雀无声。

    崔樱赶到崔家时,府中上下的脸色丧如考妣,气氛低迷凝重。

    背后紧跟她的贺兰霆眼睛目光不离她身,他看她在步入房门时,都快忘了面前有一堵需要抬高腿脚才能迈过去的门槛。

    崔樱声音颤抖,“我阿翁……”

    贺兰霆紧紧搀着她的臂弯,带她平安越过,冷峻的眉头微拢,神色不带一丝笑容亦很沉重,“他会没事的。”

    崔樱心悸的感觉少了些,她来之前惊闻噩耗浑身僵硬,现在已没刚才那么浑身冰凉的厉害。

    她看了眼贺兰霆,他亲自从宫里出来接她,再送她来崔家,寸步不离,在她担忧恐惧到惶惶不安时,出声安抚给她支撑,告诉她他在她身边,忽然庆幸有他。

    他那么无所不能,好像有他一句话,崔晟就能得到保障了。

    光是看到帷帐的一角,还没见到崔晟,崔樱就已经激动起来,她挣开贺兰霆搀着她的手,步履跌撞好几下,扑到她阿翁的床榻边紧张地观察打量崔晟的伤势。

    崔晟还处于昏迷中,他双眼紧闭,如果不是头上伤口有上过包扎过的痕迹,就跟平常睡着了一样。

    但是死人也是这样的。

    崔樱见过人死后的模样,只要时间过得不算太久,半个时辰内和躺在榻上睡着的人没有太大不同,也不会一下就变得十分狰狞,他连皮肤血液都是温温的,就是不会睁开眼不会再有动作,有任何意识来回应探望自己的人。

    崔晟这样闭着眼,唇色发白,气色极差,仿佛一下到了风烛残年的状态,崔樱很难不往这方面想,她泪眼婆娑地朝一旁守着崔晟的余氏看去,求助道:“大母,阿翁怎么样了,大夫怎么说。”

    “是不是只要躺一会就能好了?”

    她问得那么天真,明明做了母亲,为了不希望最亲近的长辈出事,情愿如同孩提时一样自我蒙蔽和欺骗。

    崔樱一问余氏就红了眼,她跟崔晟感情非同一般,不仅仅是夫妻,还是彼此的知心人。

    她见过崔晟最意气风发的年轻时段,也见过他位高权重后的样子,然而不管是意气风发还是位高权重,崔晟都待她始终如一,可以说两人就是相知相伴走来的。

    余氏想安慰崔樱,她张了张嘴发现自己长时间没有喝水,嗓子已经哑了,她流过泪,现在不流了。她说:“是,你阿翁是有福之人,他绝不会出事。”

    崔晟醒不来,崔家主事的人成了崔崛,他这人虽然各方面都有瑕疵,但在孝道上是没有什么好苛责的,他若是不敬重父母,也不会把崔樱交给双亲教养。

    他其实也没想过崔晟会有发生意外的一天,浑噩过去,整个人气色都颓废阴沉许多,连他身旁的冯氏都不敢乱说话招惹他,崔玥跟同书院归家的崔源在冯氏身后就像两个透明人一样。

    贺兰霆走过去,崔崛没什么劲地抬起眼,“殿下。”

    崔樱拿帕子擦干眼泪,看到了贺兰霆跟父亲说话的一幕,回过头对余氏低声道:“大母,害得阿翁如此的那两人……”

    那两个武将负荆请罪来的,跪在崔家的庭院里,想求得崔家的原谅。

    难过中的余氏愣怔而诧异地听见向来细腻平和的崔樱柔声柔气道:“我们不要宽恕他们,想都不要想。”

    崔樱做了母亲以后,她整个人的气势都是很和缓和悦的,如罩春风,如沐细雨。

    可她现在才知道,做人一贯的平和忍让不争是不行的,不然亲人有难,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帮不上的这种痛,谁来偿。

    一句无心之举就能弥补过错了,别人家阿翁的命不是命吗,为什么要将彼此的争斗建立在旁人的性命之上。

    余氏听得心有余悸,“阿樱,你要做什么。”

    崔樱:“我只想我阿翁好。”

    这话在探望过崔晟以后,她也跟贺兰霆这么说。

    她今日不想回去太子府了,她想留在崔家守着她阿翁,陪着她大母,所以她让贺兰霆自己回去。

    贺兰霆可以理解她,但他还是想崔樱回去,崔家这么多人照顾崔晟,真的不多崔樱一个。

    如果没人看着她,她留在这肯定要把自己累了,贺兰霆淡淡问:“那昭昭呢。”

    太孙在宫里受惊过,除了太子府哪都不愿意去,最喜欢待的地方是崔樱怀里。

    贺兰霆接崔樱到崔家,孩子就留给落缤和乳母在府邸照料,他想的是探望崔晟后就回去,明日再来也可以。

    儿子可能在娘胎里察觉到母亲受过父亲太多气,对贺兰霆并不亲近,抱不了一会就会哭。

    不过再怎么说,这些都是贺兰霆想崔樱跟他回去的理由,他不想放她一个人留在崔家。

    经他一提,崔樱的心像被分成两半,一半在这,一半在那。

    她很纠结,于是跟需要帮助的人一样,求助地看向贺兰霆,有时候自己做不出决定,就期望有人能替自己想。

    而被求助的人,往往都是自己潜意识里觉得最可靠最信赖的。

    崔樱就这么看着贺兰霆,眼眶一圈都在泛红,嘴唇仿佛因为眼泪外露太多丧失了水分,艳红却干涩。“那我怎么办,我都舍不下,你说我该怎么办?”

    如果崔珣在这,崔樱大概就不会这么轻易崩溃,但是他跟崔晟祖孙都有难,对崔樱无异于是灭顶之灾。

    她跟崔崛不亲近了,他身边有冯氏崔玥崔源围在那,崔樱嫁了人就如同是外人,她怎么能不慌。

    贺兰霆把急得跺脚的崔樱揽入怀中,她看不到他的脸,他揉了揉崔樱削薄瘦弱的肩头,在她额头亲了亲,退让了一步,“就一晚,你陪余女君,孤明日来接你。”

    “那你呢。”崔樱侧脸贴着他胸膛,“我阿兄生死不明,阿翁又出了这种事,你帮帮我,也帮帮崔家好不好。”

    贺兰霆感受到崔樱此刻非同一般的依赖、乖顺,他摸着她的脸,指腹还沾到她眼角湿湿的泪痕,他超乎寻常地痴迷崔樱需要他依赖他的感觉。

    他真就希望他跟崔樱能变成春藤和树,春藤依附大树紧紧缠绕,才能汲取雨水和阳光活得繁茂,他也想要崔樱只有依靠他才活得了,而没有崔樱大树也不过是无人靠近的枯树。

    贺兰霆最终回了个“好”。

    他走过崔家长庭,路过那两个被崔家下人怒瞪着的负荆请罪的武将,隔着回廊他也就远远瞥了一眼,二人身上具是命自己人鞭打出来的伤。

    贺兰霆再次从府邸出来,他去了趟宫里。

    他一走,落缤立马命人收拾太子妃的常服与用的东西送到崔家去。

    贺兰烨章将一本寻常请安的折子懒散地丢到一旁,他换了个姿势坐着,对面前的贺兰霆道:“朕料到你会回来。”

    “你想问崔晟的事,背后主谋是不是与你母后有关,朕可以告诉你,不是。但你应该清楚是哪一方的人,你没答应你母后提出放过顾家的条件,她只好与顾家站在一起了。”

    容家先倒,事出无常必有妖,多少人闻得腥风血雨的味道,当然不想让死的人是自己都夹紧尾巴。

    顾家已经反应过来要倒霉了,可面对步步紧逼的紧张局势,要想不倒台,只有拼命抬高自己的价值与优势。

    “文武相争,历来如此,还需朕在其中挑拨么?”

    贺兰烨章起身走到贺兰霆身旁,他们父子面对面,一个气质温润和气,还噙着微笑,一个面无表情棱俊如斯,沉默不语且丝毫没有退让,目光相对,各有一番较量。

    贺兰烨章用充满同情和怜悯的口吻道:“阿贤舍不得顾家出事,她也求朕,放顾家一马。你祖父、你舅舅更是在为自己找台阶下,他们看到容家从出事到被抄家不过一天之内发生的事,他们怕了,主动献上掌管已久的兵符,以求原谅,朕也很为难啊。”

    “朕觉得他们这些臣子啊,作威作福的时候没想到朕,死到临头的时候要跪在朕脚边求饶,朕轻易就原谅了,那朕岂不是贺兰家历来最无能无用要让先祖耻笑的帝王?”

    所以他暗示且授意,他苦朝中有世家兴风作浪已久,让他寝食难安,有没有人来替他解决一下。

    他也不指谁,心里有鬼的自然清楚,顾家已经将兵符还了一半回去,为了抬高身价就要证明自己还有能力。

    他们也不想对崔家出手,但是一个普通小世家贺兰烨章根本不满意,他摇头说,原以为爱卿深懂朕心,结果看来还是他意会错了。

    于是就有了灵州的暗杀和崔晟的事。

    贺兰烨章:“两虎相斗,两败俱伤。你祖父以为,没了崔家,整个朝野只有顾家能立足,朕也就只能用顾家的人了,不过这些年确实少了许多人才,你还知道为什么么……”

    他跟说戏文般,过足了说书先生的瘾,才意犹未尽地负手挺起胸膛,问面不改色的贺兰霆,“你说你是做什么来的。崔晟出事,你那位太子妃该正伤心吧?不过为人子孙,伤心都是应当的。”

    贺兰霆能成为太子,不仅是因为顾皇后的宠,也是因为他是贺兰烨章亲手教养大的,他教养他的时间甚至比顾皇后还要多。

    从他出生到他及冠,再到他成为太孙的父亲,他所接受的为人处世的道理与方式都来自于贺兰烨章的倾囊相授。

    他一直在教他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贺兰霆在成长道路上与崔樱一样,深受自己父亲的影响。

    可他今天却为了崔樱站在这里,与贺兰烨章对峙。

    贺兰霆浓眉不展,他知道局面出现这种变故的原因有很多,其中更是与贺兰烨章不满世家势力日益强大有关,打压他们更是他们父子的目标,他父皇没有动摇,他更不会动摇。

    但是,“未必没有其他处置方法。宰辅年纪已高,落得如此下场,也……”

    贺兰霆想到崔樱婆娑伤痛的泪眼,当她惊闻自己兄长跟祖父性命有危险时,就跟天塌了一样恐惧害怕。

    他当时就想,没有这些人,崔樱以后能将所有心神都放在身上就好了。

    可是为什么真正出现这样的情况,见她受怕见她心慌,他不仅犹豫了,还做出了进宫与父皇协商的举动。

    “那你得问你祖父和你舅舅了,事情是他们安排人做的。”

    贺兰烨章颇为新奇的盯着贺兰霆,这是他倾尽所有,悉心教导的太子,他是最像他的,是他最得意的骨肉。

    他本该尊贵冷酷不在他之下,娶一个他满意的能助其将来管理母仪天下的贵女,可他却为一个崔氏女动了情。

    在贺兰烨章看来,贺兰霆就该配最好的,崔樱与他实在不太相称。

    贺兰霆沉声道:“已经够了。”

    贺兰烨章笑不见了,脸色冷了下来,“不这么做,你想让那些人将来爬到你跟朕的头上?这天下以后还会叫贺兰吗?朕已经允许你娶了崔樱,她今后是你的人与崔家没什么干系,这还不够吗?”

    他难得发火,平时都是心平气和的样子,一怒不知让人多心惊胆战,而贺兰霆气势丝毫不弱,在血缘牵扯与多年深厚的父子之情的铺垫下,他们如同一对寻常人家的父亲和儿子产生了矛盾跟争执。

    贺兰霆:“可崔晟要是没了,崔樱信仰就会崩塌。”

    他眼瞳黑如深潭,窗外的光线在他冷漠的脸上划分出明暗的界限,“她是我的,却还没有真正属于我。”

    贺兰烨章用力按住他的肩膀,“那就别让多余的人分去她的心神,没有那些人,她就只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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