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活该。◎
顾渊看着他, 身形晃了一晃。
“今天你也累了,早点休息。”赫连笙垂了眼眸,“还有, 十一在的事情, 麻烦你保密。他的身份不能被外人知道。”
他其实还想说些什么, 但是顾渊脸上的神色实在是太过于可怕。
那是一种无限接近于死寂的绝望。
赫连笙看着他的眼睛,准备好的话,突然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他只是把要交代的事匆匆地交代了一下, 就扯了扯抱了臂站在一旁的竹十一,示意他赶紧走。
对方瞥了他一眼,赫连笙从他的视线中读出了他的意思:
“心软。”
……心软就心软吧。
赫连笙想。
今日的事已经超出了他的预计范围内,他现在不知道怎么的,心特别慌, 根本不敢看顾渊的神色, 只想回去。
就在这时,他被竹十一拉住了手。
赫连笙浑身一僵。
“他还在看。”
竹十一倒是很平静,平铺直叙。
大概意思是,都到这了, 做戏要做全套。
赫连笙:“……”
他咬了咬牙,任由竹十一牵住了他, 皮肤相触的温度滚烫。
而在他的身后,顾渊站在原地,背后是一轮银白的月光。
他就这样站着。
不知过了多久, 等到赫连笙和竹十一两个人走远, 他才蓦然捂住了闷痛的心口, 喷出了一口红艳的鲜血。
*
几乎是走回营地的刹那, 赫连笙就放开了竹十一的手。
竹十一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半晌, 垂了眼眸。
两人一起回了帐中,竹十一把信交给赫连笙,赫连笙低头快速地看了一遍,然后收了起来。
“没什么事。”他低声道,“舅舅让我拉着点荆将军,他说话直,然后让我保护好自己。”
竹十一颔首。
“那我走了。”他道。
赫连笙看着他,顿了一顿。
“抱歉。”他轻声道,“……今天把你牵扯进来。”
虽然是竹十一要求的,但是他终究还是利用了竹十一。
赫连笙很难得有这么懊恼的时候。
要不是事发突然……
竹十一看着他,沉默了片刻。
“你会跟他道歉么?”他问。
赫连笙一愣:
“……什么?”
“你跟顾渊。”竹十一看着他,“你要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你会跟他这么道歉么?”
他的眼睛很干净,是一种非黑即白之下养出的纯粹。
赫连笙每次看着他这样的眼神,总有种被他洞穿的错觉。
但很多时候,他知道,竹十一其实很多东西都不太懂。
他只是很直接。
就像他杀人一样干脆利落。
“……不会。”
片刻后,他还是回答了竹十一的问题。
他跟顾渊。
最开始的时候是他死缠烂打,单方面的靠近。再后来……
他们也曾经有过一段亲密无间的生活。
那段时间,他们好像真的就像成了亲的夫妻一样,柴米油盐酱醋茶,过着自己的日子。
所以,赫连笙会说顾渊演技好。
顾渊的演技若是不好,也不会把他骗得那么团团转。
在那个时候,他以为顾渊是他会与之共度一生的人。
他过早地把顾渊纳入了自己的领地,毫无防备又全心全意,以至于后来,一切真相大白,他们争吵、撕扯、彼此伤害,这个习惯也始终改不过来。
别说道歉。
这些日子以来,光他对顾渊的冷嘲热讽,就不知道有多少次。
他顿了顿,觉得竹十一这个问题好像本身会让人误会。
“我跟你无仇无怨的。”他有些不自然地道,“牵连到了你,自然要道歉。”
竹十一沉默了片刻,笑了笑,“嗯”了一声。
“早点休息。”
他道。
说罢,他就转身离开了帐子。
*
第二日,赫连笙早早地便到了营帐之中。
只是奇怪的是,他却没有看到顾渊。
“顾大人身体不适。”一个小兵道,“今日上午的议事,便缺席了。”
“殿下倒是很关心我们顾大人。”一旁的赵春贵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顾大人有旧疾,想是昨夜初来该地,受了凉或是吹了风,旧疾又犯了。”
赫连笙垂了眼眸。
少顷,他把那句“我一会儿去看看他”咽了回去。
“这样。”他道。
说话间,荆池、乌岑和赫连霄便已进了帐。
隋西跟梁楚刚打过几场仗,现下,双方都处于暂时修养生息的状态。
两军营地隔了座大安山,山间只有一道极小的峡谷,确实如荆池所说,有了天然的屏障,比视野开阔的宗延关更好守。
但是显然,梁楚的时间要比隋西更为急迫。
这几日,乌岑和荆池一直在磨合新旧的兵马,外加商讨战术。
而顾渊,赫连笙只见了他一面。
顾渊依旧是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脸色苍白得快跟他的衣服颜色融为一体,一边咳嗽,一边坐在了帐中。
他第五次咳嗽的时候,赫连笙终于忍不住开了口:“顾大人。”
帐中静了下来。
“身体不舒服的话。”他道,“可以在帐中休养好了再过来。”
赫连霄怔了一怔,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旁人不知,他算是知道这二人的关系的,赫连笙会开口说这一句,实在有些出乎他意料。
“无妨。”顾渊停顿了一下。
话音落下,他就又闷咳了一声。
这一回,他反应极快,直接拿手帕掩住了唇。
但是赫连笙还是看到了一闪而过的血色。
他皱了皱眉。
“抱歉。”顾渊站起了身,“我回去休息一下。”
“左右也没什么事,你去吧。”荆池见状,还是没忍住开了口,“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把身体搞坏了。”
他身体康健,对于顾渊的身体状况很是不理解。
在他看来,顾渊这样的人,就是心眼太多,负累太重,平白无故给自己找负担。
顾渊知道他是好心,冲他笑了笑,站起了身。
赫连笙抿了抿唇,也跟了出去。
他的任务,就是协调北殷和梁楚的关系。
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他便私下找了赫连霄和乌岑聊过,让梁楚方面作了让步,把主将的位置让给了荆池。
也正是因此,所有的兵马统一听了荆池调配,这些日子以来,两军的融合才卓有成效,避免了虽然处于同一阵营,但是依旧异心的局面。
最初的信任桥梁搭建,两军主帅都不是不讲理的人,赵春贵又因为顾渊在没了先前的威势,军中便风平浪静了许多。
眼下,将领商讨战术,他呆不呆在这,其实没有多大的意义。
他跟在顾渊的身后,顾渊大约是身体太过不舒服,并没有听到身后的动静。
赫连笙眼睁睁地看着他俯下身,然后吐出了一口鲜血。
他的脑海中“嗡”地一声,跨步上了前。
顾渊看到他,立刻偏过了脸,擦掉了嘴角的一丝血痕。
“阿笙。”他有些仓促地道。
赫连笙被气笑了。
“你躲什么。”他道,“你躲起来了,你吐血这件事就没发生过了?”
顾渊垂了眼眸。
过了一会儿,他轻声道:“没事。”
“我……休息休息就好了。”他别开眼。
“大夫看过了么?”赫连笙顿了顿,道,“是因为什么?”
顾渊的眼睫颤了颤。
“看过了。”他道,“就是之前……太累了,伤了心肺。”
赫连笙:“……”
他扯了扯嘴角,“给赫连瑾这么卖命,也不知道他最后给你多少好处。”
这话带了讽刺,顾渊怔了一怔,却没生气。
他只是笑了一笑,目光带着无奈和纵容。
赫连笙不知怎么的,被这样的目光刺痛了,立时就别开了眼。
就在这时,他才注意到,周围的人都在看他们。
他抿了抿唇,有些后悔。
“身体不好就好好休息,军中缺了你照样可以正常运行。”他硬梆梆地道,“……我也不需要你拿命给我换一些有的没的东西。”
说罢,他就转过身离开。
他的身后,顾渊怔了怔,随即目光黯淡了下来。
……是了。
他有些自嘲地想。
赫连笙既然打算和竹十一在一起,那么日后必然是会呆在北殷的。
他在北殷有新的身份,有亲人,也有……
喜欢的人。
确实不需要他在跟前碍眼。
想到这,他闭了闭眼,熟悉的疼痛涌上来,他却并不想回去帐中拿药。
他只是任由疼痛泛滥,搅得他的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祟。
恍惚间,他想到了冷月居的赫连笙。
那个时候……
他的阿笙也是这么痛么?
他在等他,可是他并没有赶回来。
所以,现在,赫连笙不等他了。
是他活该。
他想。
想到这,他低低地笑出了声,然后闭上了眼。
他从未这样绝望。
*
接下来的几天里,赫连笙没有再来找过顾渊。
顾渊明知道这再正常不过,赫连笙会关心他那一句,已经是他心地善良仁至义尽。
再怎么说,他们曾经是那样的关系,就算是不让竹十一误会,他总要跟他避险。
但是他还是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视线。
赫连笙在帐中正经说话的样子,面具下面露出的漂亮的弧度。
赫连笙在外面跟巡逻的士兵谈笑的样子。
他总能让所有人都喜欢上他,无论男女。
还有……
他跟竹十一在一起的时候。
顾渊并不是要刻意去注意这些,但是因为他格外关注赫连笙,所以,他不自觉地就看到竹十一进了赫连笙的帐子。
月明星稀的晚上。
他看着亮着光的帐子,僵立在那里,手中仅仅地握着一样东西。
那是一对旧铃铛。
最开始的时候,这对铃铛是挂在赫连笙脚踝上的。
那一日,铃铛声在他耳旁响得清脆,他听得心颤,便把它摘了下来。
彼时,赫连笙眼中已经没了焦距,一双异瞳雾蒙蒙地看着他,眼角还残留了泪痕。
过后,他十分爽快。
“送你了。”他道。
“就这么送我么?”顾渊怔了一怔,“你不是说,是你母妃打给你的。”
“……你摘了就是你的。”赫连笙的脸有点红,“我不想戴了。”
他总是这么慷慨大方,喜欢一个人的时候,连自己也能大大方方地给那个人。
但是,他不喜欢他了。
夜里的风很冷,顾渊的喉口传来痒意,他想离开,但是却死活挪不动脚步。
过了许久,竹十一自帐中入了夜色,抬眼看到了他,怔了一怔。
顾渊仓皇地转过了眼。
“顾大人。”竹十一平静地道。
“我来还东西。”他轻声道。
“殿下在帐中。”竹十一顿了顿,“你把东西给我吧。”
他向顾渊伸出了手。
顾渊喉咙发紧,将铃铛攥紧了掌心。
两人僵持在那里。
片刻后,竹十一收回了手。
“不想给就不给了。”他平静地道,“他也不缺什么东西。”
顾渊眼睫一颤。
竹十一顿了顿,觉得与他也没什么好说的,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顾渊突然低低地开了口。
“他喜欢吃甜的,能吃辣但是特别辣的会受不了。胃不好,但是总不喜欢吃药。得盯着他,亲眼看他吃下去。”
竹十一停下了脚步。
顾渊闭了闭眼,继续道:“他脾气有点任性,但并不是不讲道理,跟你生气的时候也不是真的生气,只是……想让你哄哄他。你不要跟他计较。”
“还有……”他低声道,“太妃娘娘在慈恩寺过得很好,只是有些想念他,他嘴上不说,应该也是想她的。若是有空,你带他回去看看。”
他深吸了一口气,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他很好。”
“不要再伤他的心,他会……难过。”
竹十一看着他,沉默了一瞬。
“会伤他的心的。”他平静地道,“只有你。”
顾渊的眼睫骤然一颤。
“是。”片刻后,他吐出了一口气,笑了笑,“你说得对。”
会让赫连笙伤心的,只有他。
他早该知道。
“帮我把这样东西给他。”他伸出手,把铃铛交给了竹十一。
“告诉他……”
“算了。”他笑了笑,“什么都不用说。”
*
竹十一回到了帐中。
刚刚心血来潮和竹十一比划了几招,这会儿累得瘫在床上的赫连笙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竹十一把手上的东西放在了桌上。
“顾渊让我给你的。”他道。
赫连笙怔了怔,视线落到了一旁的铃铛上。
然后,他沉默了一瞬。
“他有说什么么?”他问。
“没有。”竹十一顿了顿,开了口。
赫连笙抬起眼。
“没有。”竹十一平静地重复了一遍,“你要不相信,自己去问。”
这话带了些隐约的委屈。
赫含#哥#兒#整#理#连笙失笑。
“没有不相信你的意思。”他盯着铃铛端详了一会儿,想了想,“算了,估计他就是想起来了还给我。”
竹十一停顿了一下。
“你觉得他喜欢你么?”他道。
赫连笙放在桌上把玩着铃铛的手指颤了一颤。
“喜欢吧。”片刻后,他道,“可能。”
他一开始也怀疑过这件事。
但是后来,顾渊疯成那样,如果不是因为喜欢,那就是顾渊精神不正常。顾渊的精神显然很正常。
赫连笙想。
“不过。”他顿了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可能很早。”竹十一道。
赫连笙有些诧异地看向了他,没有想到,这句话会从他的嘴里说出来。
“你们刚刚……”他试探性地道,“聊了什么么?”
竹十一别开了眼,拒绝回答他这个问题。
赫连笙看出了他的态度,没有追问。
“是吗。”片刻后,他笑了笑,漫不经心地道,“那他挺能藏的。”
他顿了顿,“不过,他既然很早就开始喜欢我,那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呢?”
“可能是他没意识到。”竹十一看着桌子上的那对铃铛。
赫连笙拨弄着铃铛的手又停了一下。
他终于察觉出了有哪里不对劲。
片刻后,他失笑。
“竹十一,你在替他说话么?”他道。
他想说你不是喜欢我么,但是临了,他想了想,这话又被他咽了回去。
竹十一是真的喜欢他,这样的话颇有些借机调笑的意思,不合适。
最终,他换了一句更为隐晦的措辞。
“我以为。”他道,“你很讨厌他。”
“我讨厌他。”竹十一肯定了他这句话。
他讨厌他。
刚开始看到赫连笙的时候,赫连笙只是一只路都走不稳的小猫咪。
他的眼睛是澄澈干净的,却藏着很平静的难过。
他不该露出那样的神情。
他想。
自此,他开始讨厌顾渊。
他以为顾渊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哪怕连深情,也是伪装。
但是他眼中看到的种种告诉他,这并不完全是事实。
至少在刚刚,他看到了顾渊眼中的绝望。
其实,以北殷和梁楚现在的关系,若是顾渊要利用权势强留住赫连笙,要比四年前容易得多,但是他并没有这样做。
因为他对赫连笙承诺过,他不会再逼他了。
他以近乎自虐的方式在帐篷外守了一晚上,却连进来跟赫连笙说一句话的勇气都没有。
因为赫连笙告诉他,不要再来找他了。
他以为……
赫连笙是恨着顾渊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
但是现在,他突然意识到,若是真的放下了——
是连恨都没有的。
作者有话说:
明天就有转机了,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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