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渊,你真是够疯的。”◎
这是梁楚大胜以来, 气氛最为凝肃的一天。
军帐里站了好几个面容凝重的军医,有梁楚的,也有北殷的。他们站在一起小声地交谈着, 时不时地在纸上写下药材的名字。
帐子的另一侧, 躺在床上的人闭着眼睛, 看上去几乎没什么生气。
他的身上换了干净的袍子,身上的绷带却还在不断地渗血。
那件带血的白衫就放在旁边,眼下, 上面的血渍已经完全干涸,看着颇有些触目惊心。
“还好。”赫连霄低声道,“走之前,荆将军喂了他一颗北殷的秘药。”
北殷一族擅异闻秘术,奇珍灵药也不少, 这种药来自于巫, 珍贵稀少,一共也就几颗,荆池带在身上,原是保自己命用的。
却没成想, 最终却救了顾渊一命。
赫连笙动了动唇,轻声开了口:“多谢荆将军。”
“殿下跟我客气什么。”
饶是荆池见惯了生死, 顾渊刚送来的时候,他也着实因为对方身上的伤痕吃了一惊。
听到赫连笙这么开口,他大手一挥, 十分爽快,
“虽然一开始老夫看这小子挺不顺眼的, 但是没想到他还挺有骨气的。”荆池咂了咂嘴, “不错。比朝廷那帮吃干饭的强多了。欸……”
他愣了愣, 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味儿:“殿下你谢我作什……”
“荆将军。”赫连霄赶紧打断了他。
“刚刚遇到乌将军,他说他那边还有些事情,需要讨论一下。”赫连霄一面给赫连笙使了个脸色,一面拉着荆池往外走,“趁着晚饭前,我们先过去罢。”
不多时,荆池和赫连霄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帐外。
赫连笙收回目光,继续看着床上的人。
因为照顾病人,房间内的交谈声音不算很大,大夫们的窃窃私语传到他的耳朵里,就是不成句的“危险”、“看造化”以及各种药材的名称。
他闭了闭眼,垂下眼眸,看到了顾渊垂在床侧的,苍白的手指。
他伸手,碰了一碰,触到了一手冰凉。
这让赫连笙想到了从前。
那是独孤雅跟老皇帝赌气出走之时,他一个人在偌大的宫中,成为了一个短暂失宠的皇子。
到了晚上,巨大而空旷的宫殿就没有了人,他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上,只能看到从敞着的窗外落下来的一轮月光。
那个时候,他以为他被所有人丢弃了。
后来独孤雅嘴上不说,心底也很后悔把他一个人放在宫里。
他安慰对方没事,那些带着孤寂和凉意的晚上却从未在他的记忆里离开过。
后来,他跟顾渊成亲,有一段时间,很喜欢拽着他一起睡。
只是单纯地睡觉。
说来可笑,他们明明是正儿八经拜过堂的,真正有夫妻之实,只有顾渊醉酒那一次。
顾渊大约是出于愧疚,而他只是单纯地不喜欢那种冷冰冰地被粗暴占有的感觉。
现在想来,其实那个时候,他就隐约地意识到了顾渊的反常。
所以,他就拖着顾渊纯睡觉。
他们躺在一张床上,顾渊总是有些僵硬,他却全然不在意,只是把自己塞到对方的怀里。
顾渊的心跳是快的,怀里是温暖的,指尖也带着暖意。
不像现在椒ⒸⒶⓇⒶⓜⒺⓁ樘。
“我上辈子。”赫连笙轻声道,“是欠了你的吧。”
要不然,怎么他用死间接报复了顾渊一回,顾渊也硬是要用同样的方式报复回来。
可是,他有第二条命,但是顾渊没有。
屏风后的大夫们终于讨论完了,有人进来,看见他,眼中稍有诧异。
“五殿下和几位将军在议事,没有空闲。”赫连笙轻声道,“有什么话跟我说就好。”
大夫恍然。
随即,他擦了把额上的汗:“是这样的殿下,臣等刚刚替顾大人把了脉,也大致看了看伤势。虽说……都是些皮肉外伤,没有伤着心肺。但是大人本身患有旧疾,身体底子原本就不是太好,所以怕是会昏迷一阵子。”
赫连笙抬起眼,看着他。
他长得好,眼下带着面具,那双眼看着也格外惑人。
被推出来的大夫晃了下神,听到了他轻飘飘的声音。
“昏迷一阵子?”
大夫回过神,赶紧应了一声。
“是。”他道,“这些日子,臣等会用上好的药材替顾大人吊着,等伤势恢复些后,再看看情况。至于顾大人能不能醒过来……就要看机缘了。”
秘药救人一命,也只是吊了一口气。
隋西到底还是把怨气发泄到了顾渊身上,只是碍于最后的和谈结果,才给顾渊留了一口气。
赫连笙沉默了一瞬。
在某个瞬间,面前的老军医看出了他眼中的茫然和无措。
他像是没有理解对方的话一般,只是垂着眼眸,看着床沿雕刻的花纹,一句话也没有说。
过了片刻,他才开了口:“你们有几成把握……他能醒过来?”
军医迟疑了一瞬:“五成。”
对半开的概率。
……还好。
他想。
还好。
他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开了口:
“知道了。”
“辛苦。”他道。
“殿下客气了。”老暗暗松了口气,与其他人一起带着药箱退了出去。
赫连笙收回目光,继续在床沿坐着。
屋子里一片安静,只有起伏的呼吸声。
那是暂时的,
顾渊还活着的证明。
*
竹十一抱着挣扎的小猫崽进帐子的时候,赫连笙已经睡着了。
睡也没好好睡。
他就坐在窗边的一个小马扎上,侧脸枕在手肘上,墨色的长发盖住了大半,从背后看,蜷缩成了一团,像是什么被遗弃了的、可怜的小动物。
竹十一垂了眼。
幸好赫连霄吩咐了外人不能进来,还派了人守着。
他冷淡地想。
他愣神的功夫,小猫崽已经挣脱了一点,就要从他怀里下去。
它长得大了一些,自认为自己已经有了和人类抗衡的本事,谁料爪子刚刚踩住抱着它的手臂,准备跳下去,就被无情地拎着后颈丢回了怀里。
它委屈地“喵”了一声。
就是这一声,叫醒了趴在床沿睡觉的赫连笙。
他蓦然睁开眼,看到了窗外已经黑透的天色。
“困了就回去睡。”竹十一道。
赫连笙抿了抿唇。
他揉了揉眼睛,先是看了一眼床上的人,确认他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之后,才收回了视线。
“还好。”他轻声道。
竹十一顿了顿。
“随便你。”他道,然后把小猫崽塞给它,“我喂东西,它不肯吃。”
赫连笙怔了怔。
片刻后,他接过来,小心地把猫崽子抱在怀里。
“……那我一会儿自己来喂。”他道,“谢谢。”
竹十一看着他。
赫连笙不是困,这还没到睡觉的时间。
他是被耗的。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在为着救回顾渊的事情殚精竭虑,一刻也没有停过,精神一直是紧绷着的。
眼下,他嘴上跟竹十一说着话,眼神却依然是有些涣散的,语气也很轻,说的那几句话,全凭本能反应。
他本能里,觉得竹十一还是要客气地说“谢谢”的人。
竹十一深吸了一口气,心底最后的一点念头也打消。
“去睡觉。”他道。
赫连笙看着他,愣愣的。
“人我帮你看着。”他道,“他一天醒不过来,你就要守他一天吗?”
“喂了猫就去睡。”他越过赫连笙,然后顿了顿,“你跟他之间还什么都没有解决,你也不想他还没醒,你就累倒吧?”
他很少说这么多的话,虽然还是往常平静的语气,却多了许多人味儿。
赫连笙怔怔地看着他,少顷,才慢慢地抱紧了怀里的小猫崽。
他知道竹十一说得有道理。
他回去喂了猫。
小猫崽吃饱喝足,懒洋洋地趴在被子上,赫连笙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进入了深重的睡眠。
*
一晃,便是几日过去。
顾渊的气色好了许多,不再是原来那副苍白如纸根本看不出是否还有气息的模样,只是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
赫连笙强迫着自己休息、吃饭,表面看上去,几乎与常人无异。
但是,当他坐在床沿边上,看着顾渊那张脸的时候,就会走神。
尤其是,大夫委婉地告诉他,顾渊看起来,没有什么求生的意志之后。
“你是在报复我么?”赫连笙轻声问,声音已经有些哑,像是自言自语。
“顾渊,我过分了么?”
他过分了么?
他面前的这个男人,给他编织了一场虚妄的、美丽的幻梦,然后在他面前残忍地把它撕碎。告诉他,他的真心不值一提。
他只是……
把当初对方做的,还给了对方而已。
伤心、失落、难过、嫉妒、求而不得。
这些情绪,他也全都经历过。
“我不想要你了。”他轻声道,“这句话是真的。”
他曾经对竹十一说,他感觉自己已经失去了喜欢一个人的能力。
这句话并不是在骗竹十一,而是事实。
他离开顾渊,是真的想把他彻底忘记。
虽然……
他并没有做到。
在听到顾渊会来北殷的那个刹那,他的心跳还是无可抑制地出现了波动。他听到了它在胸腔里跳动的声音。
比平时都要快速。
但是……
他不想再难过了。
他已经很累了。
“你为什么不好好地呆在梁楚。”他闭上眼,“你要是好好地呆在梁楚,我就不用重新遇到你,也不用来到这个鬼地方,你也……”
你也会平平安安。
他们都会平安。
他可能会喜欢上别人,也可能不会,顾渊或许会娶妻生子,若是不会,也能继续风风光光地做他的顾大人。
赫连笙深吸了一口气,俯下了身。
他看着面前面容平静,双目紧闭的人,轻声道:“顾渊……你最好给我醒过来。”
“你要是不醒,我就和竹十一回北殷,然后每年都到你的坟前送花,让你死都不能安生。顾渊,我说到做到。”
他的嘴唇在颤,眼睫也在颤,有什么东西从他的眼睛里滚落,落到身下人苍白的脖颈里。
但是,没有再有人伸手,想要给他擦眼泪。
呆了一会儿,竹十一过来换他的班,赫连笙侧过脸,没给他看到自己通红的眼睛。
他站起身,垂着眼:“那你来吧,我回去喂猫。”
竹十一没戳穿他,只是道:“你哥叫你。”
赫连笙愣了一下。
“好。”他道。
他进了赫连霄的军帐,里面只有他一个人。对方还在桌前看奏报,抬起眼看到他,便站起了身:“小七来了。”
“怎么样?”他关心地问。
赫连笙摇了摇头。
赫连霄在心底里叹了口气。
“五哥找我什么事?”赫连笙问。
赫连霄顿了一顿。
“赵春贵回京城了。”他道。
赫连笙抬起了眼。
赫连霄紧皱着眉头,面色也有些不虞。
这几天,隋西的兵马已经退到了边境线之外,边境也已然有了充分完备的布防。
这便到了班师回朝的时候。
按理说,他们应当是一起回去的。
就连荆池,也要一并先回京城接受封赏。
但是赵春贵却在这个时候没有选择跟大部队一起,而是领了来时的人马,提前回了京城,这很难不让人多想。
“此番与隋西的这场仗。”赫连笙想了想,“朝廷有目共睹,五哥你与乌将军,皆是有功之臣,就算他再不忌惮,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把你们怎么样。”
外部矛盾解决了,内部矛盾就尖锐了起来。
对于赫连瑾会想方设法打压赫连霄一事,赫连笙并不意外。
若不是实在无人可用,顾渊又借势推了赫连霄一把,赫连瑾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赫连霄有这个出头的机会。
现如今,赫连霄立下了赫赫战功,朝廷又欠了北殷族一个人情。
赫连瑾现下……
怕是已经焦头烂额。
赫连笙面上没什么表情,心下却已经绷紧了一根弦。
大胜之后必有封赏。
赫连瑾……
真的会甘心给乌岑和赫连霄该有的东西么?
他还在思索,赫连霄却开了口。
“我知道。”他道,“我也无意与他争什么。”
他顿了顿,低声道,“我只是看不过去。我们,也算他的兄弟。”
赫连笙笑了笑。
“五哥。”他轻飘飘地道,“在皇家,哪有父子、兄弟一说。”
“话不能这么说。”赫连霄忍不住反驳,“若是当时是你继位,你肯定不会……”
话说了一半,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然闭上了嘴。
空气里一时寂静。
片刻后,还是赫连笙笑了一声,开了口:“五哥这话,可不要给四哥听见了。”
他换回了以前的称呼,语气很轻松,赫连霄原本是无心之言,这会儿见他自己把话圆了过去,也松了口气。
“我倒不是担心我自己。”他道,“我是担心你。”
赫连笙愣了一愣。
“赵春贵这几日。”赫连霄道,“一直在暗中打听你的事。包括你是什么时候被云玥公主收为的义子,跟独孤氏的关系又如何。”
赫连笙默然。
“还挺聪明。”他道。
他藏得很好,跟顾渊交集也不多,除了之前顾渊被抓时,有一瞬间的失态。
但是一般人,就算想到他和顾渊有私情,一时都不会想到死而复生这件事上。
当年,他可是在冷月居死透了。
赫连霄紧皱着眉:“他不会对你善罢甘休。”
“那就不会吧。”赫连笙平静地道,“我也不想躲躲藏藏一辈子。”
只要他一日是隋钰,他就一日不能摘下面具。北殷虽远,但终究还是属于梁楚,他永远不能脱离赫连瑾的掌控。
早晚的事。
他安慰了赫连霄几句,便出了军帐。
回去吃了个饭,短暂地休息了一下,他替下了竹十一,重新坐在了顾渊的床沿。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个时候,顾渊说,让他跟他回去,他说,他有能力护着他。
也不知道……
这个人是想怎么护着他。
“不会是又想把我关在顾府藏起来吧。”他笑了一笑,轻声道,“顾渊,你真是够疯的。”
那个时候,他就该看出来的。
顾渊若真的只有他表现出来的温润君子的样子,也不会把他藏在顾府的密室里,一藏就是那么久。更不会把自己卖给赫连瑾,甘愿当他的走狗,以此来给他报仇。
这个人的骨子里,藏着谁也察觉不到的偏执。
即便是如此……
赫连笙想。
即便是如此,之后,顾渊也没有再以此来逼迫他做任何事。
“要是那个花灯节。”他轻声道,“我没遇到你多好。”
事到如今,他遇到顾渊,可以说是他的不幸。但顾渊遇到他,好像也没幸运到哪里去。
赫连笙垂着眸,出神地看着自己的手,没有注意到说完这句话,躺着的人的睫毛就轻颤了一下。
他正沉浸在自己有些混乱的思绪当中。
片刻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闭了闭眼,开了口。
“你快点醒吧。”他低声道,“你要是快点醒过来,我就……”
他抿了抿唇,别开了眼,“……我就考虑考虑,跟你回去。”
他想通了。
左右,顾渊这一回,也算他欠了对方一个人情。
他做不到再对顾渊冷眼相对,也……
放不下他。
如果,顾渊真的能醒过来,他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至于之后怎么样……
可以再说。
他胡思乱想着,没有注意到垂在床边的手指轻轻地颤了一颤。
过了片刻,那只手像是终于恢复了些力气,有些费劲地抬了起来。
赫连笙正起身打算去给顾渊换一块毛巾,突然被抓住了手。
他的眼睫猛然一颤,僵在了原地。
他听到了一个喑哑的不像话的声音。
“阿笙。”
那个声音小声叫着他的名字,然后喘了口气,有些吃力地道,
“……别走。”
作者有话说:
顾大人:掌握了一些卡点醒来的技巧(。
就是说,应该快完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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