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我能接触到的大概就这么多。”阿斯莫德将一份名单摆在巴德尔面前,把他所了解的各方势力,以及那些势力的首领都是些什么样的人物、什么样的脾气,一一讲解给巴德尔听。

    最后总结一句:“你可以用我的名义去接触他们,但具体能不能成,我就没法保证了。”

    巴德尔仔细查看那份名单,其中有不少魔族都是在教会挂了名的,他根据自己从教会那里获取的信息,再结合阿斯莫德提供的情报,在心里为这些势力一一打上标记,顺带回上一句:“能不能成是我的事,你不用管。”

    之后巴德尔又问了他几个问题,都同这些黑暗生物势力有关,阿斯莫德虽然低调,一直都在毒瘴森林隐居,但他对外的消息获取从未断过,很轻松就解答了巴德尔的提问,并根据提问内容,发现眼前这位圣子殿下似乎早就动过这方面的念头,每一个问题都一针见血,透着不符合其学生身份的见地与眼界。

    越是这样,阿斯莫德越是放心。

    他可不想下错注,把未来的希望放在一个还需要时间成长的蠢货身上。

    商量得差不多了,巴德尔一看时间,下午两点半,想到什么,问:“弗雷跟伊露丽今天没进镜子吗?”

    阿斯莫德靠在桌边,站没站相:“克洛里斯今早天没亮就收到消息,说米德加尔特一富商早年曾花天价拍下了吸血蝶的标本,虽然不确定能不能拿来当材料使用,但他还是决定去一趟,走之前特地警告过我,说在他回来之前,不许弗雷和伊露丽进林灼的记忆。”

    难怪。

    “还有一件事……”阿斯莫德看向窗外的树林:“古尔薇格校长跟我说,她学校的老师将森林里那个传送阵的副本带回去研究,被一个疯狂崇拜法圣费德里科的同事指出这个传送阵的绘制手法和习惯明显参照了费德里科,后来他们去费德里科纪念馆,比对了一下符文的书写习惯,基本能确定这个传送阵就是费德里科画的。”

    阿斯莫德看过林灼的记忆,当然也知道他们通过传送阵去了荒芜之地,并且遇到了一个和法圣费德里科一模一样的人偶。

    但古尔薇格不知道——林灼他们向所有人隐瞒了在荒芜之地第五层的遭遇——加上传送阵出现在毒瘴森林,消息一旦传开,必将引来许多狂热的追随者,深入树林寻找费德里科的踪迹,运气不好还可能被他们找到城堡,给阿斯莫德带来麻烦。

    为防万一,古尔薇格就把这事儿提前同他说了,还建议他换个地方住。

    阿斯莫德根本不想为了一个在他眼皮子底下藏传送阵的人大费周折举家搬迁,可他毕竟是拐走了皇室公主的魔王,要想继续维持低调平静的生活,只能选择妥协。

    阿斯莫德不爽极了。

    巴德尔却说:“也可以不用这么麻烦。”

    阿斯莫德:“你有办法?”

    巴德尔漫不经心道:“让公爵对报社施压,再放出几个假消息来回愚弄大众,多试几次,自然不会再有人相信类似的报道。”

    阿斯莫德吹了声口哨,显然对这个办法非常满意。

    魔族那宛如深渊一般的底线让他理所当然地忽视了巴德尔对“愚弄大众”这一行为所表现出的漠然态度。

    提到传送阵和那位失踪的法圣费德里科,巴德尔又问:“教会那边派人实地勘查过,说传送阵绘制最早不超过一年,毒瘴森林是你的地盘,能查到那片区域过去一年进出过哪些人吗?”

    如果能查到,就有机会找出费德里科失踪这段期间所使用的假身份。

    阿斯莫德:“怎么可能查的到。”

    除了瘴气屏障内的城堡,整个毒瘴森林最安全的就是那片区域,进出的冒险者和旅人就没少过,过去一两个月的还能查一下,过去一年范围内的,想都别想。

    巴德尔非常遗憾——他有理由相信将龙骨从学校偷走的人同荒芜之地的神族有关。

    费德里科极有可能还活着,又或者,神族在外面还有其他信徒。

    这种感觉就像明明知道房间里有虫子,却怎么也找不出来一样,让巴德尔浑身不舒服。

    “最近一两个月的也行,到时候跟学校那边排查龙骨盗窃案的嫌疑人名单对一下,说不定会有什么收获。”

    之后两人又闲聊了几句,巴德尔起身离开,回图书室找林灼。

    半路上,巴德尔习惯性嘲讽阿比斯:“你居然没有因为放心不下林灼一个人,而在我办正事的时候催促我快点回去,需要我夸赞你终于长大了吗?”

    阿比斯沉默着,懒得告诉巴德尔,他之所以不催促,也是为了林灼。

    那一日在德菲克特城的城主宅邸,他深刻体会到了无能带来的痛苦,如果林灼不是克洛里斯的孙女,如果克洛里斯根本就不在乎血缘亲情,那么一切的发展都不会像现在这样平和融洽。

    现在的他根本保护不了林灼——虽然不想承认,但这是事实。

    所以他决定,尽可能在夺取权力和提升实力这两个方面配合巴德尔,他想要拥有保护林灼的本事,而不是除了“喜欢”,别的什么都做不到。

    巴德尔回到图书室,图书室内依旧安静,只在桌上多了许多原本没有的书籍,不过林灼并未在桌前待着,而是坐到了窗户下面。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斜斜落下,正好擦过她的头顶,落在距离她脚尖半米远的位置。

    巴德尔没有马上把身体还给阿比斯,他远远地望着躲在阴影之中看书的林灼,心里想的却是失忆前的林灼。

    ——那个说他虚伪,完全不信任他,必要时刻会毫不留情抛弃他的林灼。

    巴德尔始终觉得,这世上不会有比林灼更加绝情的半精灵。

    可也是林灼,在前往毒瘴森林的路上,她骑着扫帚从马车外飞过,黑发在身后飘扬,姿态潇洒得像一缕抓不住的风。

    在荒芜之地,囚禁众神的深渊旁,她替他们拔除神格,不问缘由不讲利弊,冷漠而又坚定地实现了他们的心愿。

    还有在德菲克特城的城主宅邸,她与克洛里斯厮杀,凶悍的姿态与令人震惊的实力首次在他面前真正展现,他无法用任何文字来形容那一刻的林灼有多令他心动。

    可惜他下意识否认了心动的感觉,还因为不满林灼失忆后所表现出来的天真,错过了趁林灼什么都不懂,骗取林灼信任和感情的最佳时机。

    巴德尔开始认真思考要如何补救,至于这么做是否卑鄙,他才不在乎。

    巴德尔一步步走到林灼身边,和林灼一样靠着墙坐下,拿出在学校里骗人的亲切态度,问林灼:“在看什么?”

    林灼在巴德尔走向自己时就抬眸看了他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专注到了眼前的书本上。察觉到巴德尔不同往日的态度和语气,她又一次看向巴德尔,沉默片刻后唤出一声:“巴德尔。”

    巴德尔:“嗯?”

    林灼一脸认真地问他:“你生病了吗?”

    巴德尔:“……为什么这么问?”

    林灼举起书挡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小声嘀咕:“你平时不这样的。”

    巴德尔大方承认:“我原来对你的态度是很差,现在我认识到了错误,想要做出一些改变,不好吗?”

    林灼摇头:“不好。”

    巴德尔:“为什么?”

    林灼:“因为你原来的样子更好。”

    别说巴德尔,就连阿比斯也很意外。

    因为是人都会喜欢那个虽然虚伪,但善良包容的天族,怎么可能会有人觉得真实的巴德尔更好。

    巴德尔缓缓收起他那无往不利的温和笑颜,失去了笑容的修饰,巴德尔给人的感觉一下就变了,变得既高傲又冷漠,掩藏不住的锋利光是看着就能让人感到危险,此刻他还带着点不解,凝视林灼:“你确定,这样的我更好?”

    林灼点头:“嗯,特别是你用这幅模样生气的时候,很有意思。”

    ……很有,意思?

    巴德尔活生生被林灼给气笑了,可心跳却不自觉地快了起来:“你的恶劣真是让我叹为观止。”

    林灼丝毫没有要反省的意思,还将巴德尔的评价当成夸奖收下,说了声:“谢谢。”

    巴德尔咬着牙教她:“恶劣是贬义词。”

    林灼睁着她那双懵懂的眼睛,硬是把怎么看怎么冰冷的竖瞳衬出了无辜的意味:“听不懂。”

    巴德尔眯起眼:“看来你在阿比斯面前那副乖巧无知的模样也是装的。”

    林灼直接无视他这句话,催促他快点让阿比斯出来。

    巴德尔“啧”了一声,本不想如林灼所愿,但阿比斯已经动手抢走了身体的使用权。

    黑发亡灵一出现,林灼就扑到了他怀里:“阿比斯。”

    阿比斯倒是不介意林灼的伪装,反而有些安心——比起林灼被骗,他宁可是林灼骗人。

    “等很久了吗?”阿比斯问。

    林灼摇了摇头,告诉他看书的时候时间过得特别快,所以她并没有因为一个人而感觉时间漫长。

    阿比斯能理解,因为在遇到林灼之前,他也总是一个人,只有书籍和知识,能替他消磨孤独的时光。

    林灼望进阿比斯温柔的眼底,突然唤道:“阿比斯。”

    阿比斯:“我在。”

    林灼:“我可以吻你吗?”

    阿比斯愣住:“什么?”

    林灼举起手中的书:“书上说恋人可以接吻,还说接吻很舒服,我想试试。”

    阿比斯终于注意到林灼手里的书,准确地说,那是一本笔记,黑色硬皮封面看起来很寻常,甚至有点严肃。

    阿比斯带着疑惑看向书里的内容,才发现这是一本恋爱笔记,写笔记的不是别人,正是阿斯莫德。

    这是魔王阿斯莫德当初追求公主索菲娅的恋爱笔记。

    魔族向来没节操,什么都敢写,光描写接吻就能用上百八十个词汇,句句细腻动情,看得人面红耳赤。

    就连巴德尔都感到离谱:阿斯莫德家的长辈都是往图书室扔各种有关自身能力的研究笔记,他倒好,扔了本未成年人不易观看的恋爱手册。

    阿比斯随便瞄一眼内容就啪地合上了笔记,艰涩地问林灼:“这本笔记,你是从哪找来的?”

    林灼指向桌上那堆书:“书里夹的。”

    大概古尔薇格也没想到,会有人随手在书里夹这样的笔记。

    林灼还在等阿比斯表态,期待的小眼神不像在索吻,更像是在等待她心爱的小蛋糕上桌。

    阿比斯的视线落在林灼的唇上,理智告诉他应该再想想,林灼现在的情况和以往不一样,可回忆中与林灼接吻的美妙滋味填满了他的大脑,轻轻松松挤垮理智,让他根本无法拒绝林灼。

    于是林灼调整姿势坐到了他腿上,按照笔记里写的在他唇上触碰,最开始只是轻轻地碾吮舔啃,感受初次亲密接触带来的兴奋与酥麻,然后撬开阿比斯本就不那么严实的牙关,深入探索、纠缠,在逐渐升腾的温度中细细品味笔记中所描述的快感……

    第五十二章

    本该静谧祥和充满学术氛围的图书室内,暧昧的亲吻声连绵不绝,就像落进干草堆的星火,起先还只是小小的火苗,火势往外蔓延的速度也不快,看起来甚至有几分不起眼的无害。

    慢慢抵达某个临界点后,可能是喉间溢出的一声轻哼,也可能是不经意间往对方怀中施加了些许力道,炙热的空气发生爆燃,大火瞬间汹涌席卷,张牙舞爪着要将一切都烧成灰烬。

    濒临失控之际,巴德尔的声音突然响起,像一池凉凉的冰,提醒他们:“有人来了。”

    阿比斯率先恢复理智,他努力在喘息的间隙告诉林灼有人来了,他们该停下了。

    可他那不够坚决的态度与林灼小兽似的纠缠没能很好地停下这一切,脚步声出现在门口时,林灼还坐在他的腿上,两人姿态亲密地躲在窗户下的阴影里,几乎一眼就能被看见。

    阿比斯只好用上视觉混淆咒和隔音咒,祈祷来的不是古尔薇格,不然他这点小伎俩根本瞒不过准法圣的双眼。

    来人踏进图书室,确认身份的瞬间,阿比斯松了口气——

    不是古尔薇格,是弗雷和伊露丽。

    他们不像是来看书的,踏进图书室后的第一反应就是四下张望。

    像是在找什么人。

    “我去里面看看。”弗雷小小声对伊露丽说,说完朝书架走去,伊露丽则走到那张摆放书籍的桌子前,观察起了桌上的书。

    片刻后,弗雷绕了一圈从书架那边回来,冲伊露丽摇头,说:“她不在这。”

    因为克洛里斯的离开,阿斯莫德不让他们进林灼的记忆,他们就想趁这个机会,尝试去接触一下失忆的林灼。

    说不紧张是假的,但有彼此在,就算紧张,他们也还是鼓起了勇气。

    可惜他们光有勇气没有运气,早上林灼没出房间,他们以为林灼还没睡醒,就没去打扰,等听说林灼起了,他们再去,林灼已经离开了房间。

    他们不知道林灼的去向,就想找城堡主人阿斯莫德和索菲娅问问。

    可是索菲娅一大早就离开城堡去了德菲克特城,至于阿斯莫德,他好像在招待什么客人,根本没时间搭理他们。

    伊露丽记得林灼前两天不是在花园就是在森林里玩,于是他们俩又先后去了花园和屏障外的树林。

    他们在树林里找了很久,最后因为瘴气导致皮肤溃烂,不得不回到城堡,找柳听风给他们治疗。

    柳听风面对受伤的儿子,倒也没多心疼,毕竟不是什么无可挽回的伤势,用药水涂抹一下很快就能好,况且儿子已经长大了,比起心疼,她更希望儿子能吃一堑长一智,别什么准备都不做就跑有毒的瘴气里找人,这不傻吗。

    伊露丽和弗雷也觉得自己傻,大半天折腾下来,林灼没找到,还弄得一身伤。

    最后是和柳听风一起研究笔记的古尔薇格告诉他们,他们才知道林灼在图书室,等伤势一好,他们就立马赶了过来。

    然而图书室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桌上的书籍证明林灼确实来过这。

    伊露丽发现桌上有本《基础元素概括》是摊开的,书本里头似乎曾夹放过另一本书,因此书页不太平整。

    微风透过窗户吹进室内,不平整的书页被风吹起,却没能翻页,因为有人在书页之间卡了一枚铜币,充当书签。

    伊露丽:“她应该只是暂时离开,我们在这等她吧。”

    弗雷没有异议。

    他们担心太过刻意的接近会让林灼害怕,就想装作偶遇,伊露丽还去找了几本书,装出一副他们和林灼一样只是来看书的假象。

    殊不知他们要找的女孩,此刻就在距离他们十几米远的窗户下面,她刚和喜欢的人接了个吻,呼吸都还没理顺。

    巴德尔心情不好,说话也难听:“在父母眼皮子底下偷情——我以为这种情节只会在没什么营养的□□里出现。”

    “他们算哪门子父母。”阿比斯一边在心里回他,一边思量该怎么带着林灼离开。

    跳窗是个不错的选择。

    阿比斯低声跟林灼解释,告诉她两人眼下的模样不适合被弗雷跟伊露丽撞见,最好先偷偷离开。

    林灼在阿斯莫德的笔记里也了解到过类似的情况,因为阿斯莫德是魔族,索菲娅是皇室公主,所以他与索菲娅注定不能光明正大地来往,只能偷偷摸摸地接触,想尽办法躲开所有人的视线,隐秘而又刺激。

    林灼理解地点了点头,刚刚那一吻让她眼角湿润泛红,阿比斯没忍住又在她眼角下亲了一口,然后让她先起来,他们一起从窗户出去。

    在混淆咒和隔音咒的掩护下,林灼没有惊动弗雷和伊露丽,顺利翻窗到了外头。

    接着是阿比斯,他刚跳上窗台,林灼的视线越过他,看到弗雷因为坐不住,走到了她原来看书的位置,还拿起了她发现阿斯莫德的笔记后,顺手夹在书页间的那枚铜币。

    “那是我的。”林灼有些不太高兴。

    阿比斯回头看了眼,发现只是一枚铜币,刚想安抚林灼,说等离开后他再从门口绕进来,替她把书和铜币都带回房间去。

    然而安抚的话语还未出口,拿起铜币的弗雷当着他们和伊露丽的面,消失在了原地。

    伊露丽猝不及防,硬是没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

    阿比斯则在弗雷消失后意识到那枚铜币恐怕不普通,扭头问林灼:“是我给你的那枚铜币吗?”

    林灼曾跟阿比斯要过一枚刻有传送阵的铜币作为纪念,还将铜币的锚点设立在了德菲克特城。

    失忆后的林灼根本不记得那枚铜币是阿比斯给她的,她就知道铜币上刻有她看不懂的魔法阵,令她印象深刻,所以当她需要什么东西充当书签时,她自然而然就拿出了这枚铜币。

    弄清楚情况的阿比斯不太想管弗雷的死活,可是——

    他回头看向伊露丽。

    伊露丽着急地喊着弗雷的名字,始终得不到回应后,她转身离开图书室,应该是找柳听风和古尔薇格求助去了。

    古尔薇格要是用回溯魔法重现场景,就会看到他和林灼躲在窗户下面接吻的一幕……

    为了避免尴尬,阿比斯先带林灼去洗了把脸,和她说明情况后又带着她绕回图书室门口,正好撞见赶来的柳听风和古尔薇格。

    阿比斯装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询问情况,并把林灼那枚铜币上有传送阵,传送阵另一头在德菲克特城的消息告诉给她们听。

    另一边,弗雷将那枚刻有传送阵的铜币放进口袋,从学校曾经租用过的旅馆里出来,懊悔自己不该手欠,更不该因为好奇铜币上的魔法阵有何作用,就往铜币里注入魔力。

    这下好了,他又给自己惹了麻烦。

    ——我为什么总是这样?

    这是伊露丽经常问他的话,过去的他只会把这句话当成耳旁风,不知道什么叫反省,现在他终于学会了反省,学会了用这句话来问自己,却又开始苦恼自己为什么不能在一开始就阻止事情的发生。

    好在只是被传送到德菲克特城,情况不算太糟,还能挽回。

    弗雷从小就不是走丢后能在原地等待父母来找他的乖小孩,他只会闹出足够大的动静,让父母知道他在哪。

    现在的弗雷依旧不可能在原地等待,但他也不会再鲁莽冲动,惹是生非。

    他出发前往城主宅邸,准备让德菲克特城的城主替他联系古尔薇格或者他的父母,而不是自己想办法冒险回毒瘴森林,给居住在森林里的阿斯莫德带去可能存在的危险。

    他还清楚自己不能太招摇,离开旅馆前特意换了件低调的外套,并戴上帽子遮住自己金色的短发。

    他一路前往城主宅邸,直到经过一家橱窗装饰非常漂亮的饰品店,他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橱窗倒映他的模样,是从未有过的低调内敛,和曾经肆意张扬的他判若两人,但他停下脚步不是因为橱窗玻璃上的他有多陌生,而是他看到橱窗里摆放着一枚胸针,胸针上镶嵌的宝石略有些眼熟,很像是产自人鱼之渊的真伪之石。

    真伪之石可以判断一个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伊露丽最好的朋友阿达拉就是人鱼,弗雷曾用阿达拉的真伪之石向伊露丽证明了自己是真心喜欢她,也用那块真伪之石确认林灼并非他母亲的女儿。

    可笑的是,当时的他就连同母异父的妹妹都能接受,而未来的他却抛弃了自己和伊露丽的女儿。

    弗雷盯着那枚胸针看了许久,最后调转步伐,走进了店里。

    阿达拉曾说过,除非必要,不然她并不建议过多使用真伪之石。

    “太计较真假,容易没朋友。”这是阿达拉的原话。

    所以日常生活里,阿达拉很少把真伪之石拿出来用。

    弗雷不确定阿达拉的观点是否正确,他只是觉得,失忆的林灼需要这个,能保证她在什么都不懂的情况下不受欺骗。

    弗雷承认,他还是信不过阿比斯,他就是对阿比斯抱有偏见。

    弗雷从饰品店老板手中接过这枚胸针,饰品店老板不识货,还跟弗雷夸耀这枚胸针会变颜色。

    弗雷用指腹摩挲宝石表面,轻轻说出一句:“说说价格,太贵就算了。”

    这是谎话,无论多贵都不影响他购买这枚胸针,身为公爵之子,他还不至于连这点小金库都没有,重点在于这块宝石是不是真伪之石。

    透明的宝石在他说完话后泛起血色。

    老板忙说:“你看你看,这就变了。”

    弗雷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重复问道:“价格。”

    老板搓了搓双手,试探性地报出了一个数字。

    弗雷:“听起来还行。”

    这是真话,普通会变色的石头肯定不值这个价格,但要真伪之石就另当别论了,所以弗雷对这个价格还算满意。

    透明的宝石变换颜色,这次是代表真话的白色。

    弗雷买下了这枚胸针,但他对宝石底下的胸针托不太满意,就没让老板用礼盒跟丝带包装起来,准备回去城堡把宝石撬下来做成别的,比如手镯。

    他记得林灼总是戴着一条手链,希望新做的手镯她也能喜欢。

    弗雷从店里出来,继续朝城主宅邸走去。

    没走几步,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警惕回头,却在看清那人的瞬间,讶异地唤出了对方的名字:“塞缪尔?”

    单薄瘦弱的男人穿着严严实实的黑色外套,头上还戴着兜帽,似乎是一路跑过来的,气喘吁吁道:“可算追上你了,我刚回旅馆就听见他们说楼上突然冒出来个金发的精灵,我就猜到是你。”

    弗雷愣愣地看着他,即便清楚未来的事情和他无关,他早就死了,却依旧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毫无芥蒂地面对他。

    塞缪尔察觉到弗雷的异样,问:“怎么了?”

    弗雷不想让塞缪尔知道林灼的事情,摇了摇头说:“没什么,就是有些意外,你怎么在这?”

    弗雷手里还握着那枚胸针,他心虚地低头看了一眼,果然胸针上镶嵌的宝石变成了代表谎言的红色。

    塞缪尔面上浮现无奈的笑容:“我也想在学校里好好待着,可所有人都回了学校,就你和伊露丽不见踪影,我实在有些担心,正好校长给我批的伤假还没用完,我就过来看看。”

    塞缪尔还是这么地掏心掏肺,早年弗雷不是没怀疑过塞缪尔对他好是因为他的身份想要讨好他,可无论弗雷多么冷淡,塞缪尔总是能耐心地对待他,多年如一日,石头都能给捂热了,更何况是弗雷。

    “是吗。”弗雷想赶在宝石变色之前把胸针放进口袋,偏偏这时一个拿着风车的小孩从他身边跑过去,撞掉了他手里的胸针。

    他吓了一跳,赶紧俯身捡起胸针,却发现胸针还是红色的。

    塞缪尔在撒谎?弗雷蹙眉。

    塞缪尔也看到了胸针,但他以为上头就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红宝石,因此没太在意,还满怀关切地问脸色不对的弗雷:“你是不是哪不舒服?需要帮忙吗?”

    弗雷抬头看向塞缪尔,想了想,开口说:“我没事,就是昨晚没睡好。”

    他昨晚用了伊露丽拿来的安眠药剂,一夜无梦。

    塞缪尔松了口气:“没事我就放心了,我带来的行李箱里有安眠药剂,或者……比起药剂,你更需要一个倾听者?”

    弗雷这次没低头,他用余光看向身边的橱窗玻璃,看到了自己在上面的身影,和自己手中那抹刺眼的红色。

    ——他们两人对话到现在,居然谁都没有说一句真话。

    仔细想想确实,学校离这可不近,他爸和光明教的老头能隔一天就到,那是因为他爸是公爵,那老头是教皇内侍,写信让沿途城镇为他们暂时关闭防护屏障,简直不要太简单。

    就连他的妈妈也因为是公爵夫人,只花两天就从精灵之乡抵达德菲克特城。

    实际走通用传送阵,需要至少五天。

    塞缪尔呢,他说他是因为弗雷没和其他学生一起回去,感到担心才过来的,可从活动结束学生返校到现在,好像才过了……三天?

    弗雷猛地握紧手中的胸针,确信塞缪尔在骗他。

    如果是在昨天之前发现塞缪尔对他的关心都是谎言,他不仅会感到震惊,同时还会感到难过,最后化难过为愤怒,开始不断找塞缪尔的麻烦,让他为自己的虚伪付出代价。

    可现在,想到记忆里塞缪尔的儿子生活在他们身边,夺走了本该属于林灼的生活,而塞缪尔所谓的关心和在意都是谎言,他心里那股不满与怨恨就像一瓶毒药浇在他的心脏上,让他难以掩饰自己看着塞缪尔的目光。

    不……

    弗雷用力闭上眼睛,用痛苦的表情掩饰自己的异常,同时不断告诉自己得冷静,不能再冲动了,如果塞缪尔的关心都是假的,那么他的目的是什么,他还特地从学校跑来这里,总得有个原因吧。

    弗雷从未如此克制过自己,这种滋味难受极了,难怪他以前从不喜欢这样做。

    塞缪尔也早就认定弗雷是被宠坏的大少爷,喜怒形于色,根本不懂伪装和忍耐,所以丝毫没有怀疑弗雷,还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问弗雷:“你骗我对吗,你这根本就不像是没睡好,你是不是受伤了?伊露丽呢?还有林灼,我听说她和你们在一块?”

    塞缪尔借机问到了自己来这的真正原因——林灼,荒芜之地的神族要求他接近林灼。

    弗雷听塞缪尔问到林灼,心里有根弦猛地跳了两下。

    他睁开眼,反过来问塞缪尔:“你问林灼干嘛?”

    塞缪尔被弗雷难以掩饰怨毒的目光看得愣了一下,接着看似无措,实则理由充足地回答弗雷:“她在学校总是为难你,我担心是她伤了你。”

    弗雷又一次看向橱窗里的自己,手中的胸针依旧是红色的。

    这次塞缪尔捕捉到了他的视线,但他毫不知情,还想要继续试探塞缪尔,结果视线一收回来,就对上了塞缪尔那张收起了伪装,笼罩在兜帽阴影下的冰冷面容。

    下一秒,塞缪尔掐住弗雷的脖子就把弗雷掼到了店铺旁边的小巷子里。

    弗雷的帽子落在了街边,弗雷本人重重撞在墙上,发出痛苦的声音。

    可他依旧死死抓着手里的胸针,直到塞缪尔掰断他的手指,将那枚胸针从他手里夺走。

    “真伪之石。”

    光线昏暗且气味难闻的小巷子里,塞缪尔举着那枚胸针,惯用的柔软语气荡然无存。

    他拉长了语调,话音中多出几分平时没有的深不可测与高高在上的傲慢:“让我想想该怎么对你,看在你还有利用价值的份上……”

    塞缪尔话没说完,巷子外面传来了一道女声:“弗雷!!”

    正是一大早就入城,上午购物逛街,下午去参加城内贵妇茶话会的索菲娅。

    索菲娅在马车上看到弗雷时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因为下一秒弗雷就不见了踪影。但出于谨慎,她还是叫停马车,带着弗加洛走到路边,这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就是弗雷,之所以突然不见踪影,是有人在一瞬间把弗雷带进了小巷子里。

    弗加洛在索菲娅开口的同时就闪身到了塞缪尔身后,并拢的五指像一柄长剑,狠狠朝塞缪尔后心刺去,可塞缪尔比他更快,一下就带着弗雷飞到了上空。

    “你运气是真不错。”塞缪尔掐着弗雷的脖子,正感叹着,他听到翅膀煽动的声音,抬头才发现他四周围了五个展开黑色羽翼的魔族。

    阿斯莫德把索菲娅当宝贝看待,自然不会让她只带一个弗加洛出门。

    这可是单兵战力最强的魔族啊。

    塞缪尔沉下脸,如果是原来的他,怎么可能因为眼前这区区几个魔族感到棘手。

    如果是原来的他,如果是原来的他……塞缪尔心情糟糕地念了句什么,魔族们被定住了几秒,也就是这几秒,塞缪尔抓住弗雷的头发,强迫奄奄一息的弗雷看着自己的眼睛,给他下了一个催眠,让他忘记刚才发生的事情。

    等魔族们恢复行动能力,塞缪尔已经凭空消失,只剩弗雷从高空坠落,被鸟形魔族尼菲克斯接住。

    魔族们根本看不出塞缪尔是从哪里逃走的,自然也就没有去追,并赶在被人发现之前,隐藏起了自己的翅膀。尼菲克斯也在落地后收起翅膀,确定看不出魔族特征,才抱着昏迷的弗雷走出巷子。

    ……

    一路戴着兜帽遮掩面容的塞缪尔赶回旅馆,一个大范围催眠下去,再没人记得他曾来过这里。

    塞缪尔能保证在自己这具身体崩溃死亡之前,不会有任何人解开他的催眠,他还是塞缪尔,魔武第一学院的魔咒课老师,弗雷的知心好友,他的计划还能进行下去。

    唯一的问题就是他这具身体死后,弗雷想起今天的一切,就会发现塞缪尔的真面目。

    原本他还想安排那具名叫亚伯的新身体成为塞缪尔的儿子,现在怕是得另做打算了。

    第五十三章

    就像塞缪尔评价的那样,弗雷运气不错。

    不仅在遭遇危险之际撞见熟人,这个熟人还是人族与天族的混血索菲娅。

    众所周知,天族擅长治愈。

    所以当城堡那边联系上同样在德菲克特城的索菲娅时,弗雷已经从昏迷中醒来,那个穿着黑色外套头戴兜帽的男人没有伤及弗雷的性命,但他让弗雷忘了从饰品店出来以后的记忆,还抢走了弗雷从饰品店购买来的真伪之石。

    “所以,我被人打劫了?”回到城堡后,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的弗雷对自己的遭遇进行了猜测。

    另一边,索菲娅安抚似的摸了摸阿斯莫德的脑袋,顺带推翻弗雷的猜测:“可你好像认识那个人。”

    在马车上对弗雷进行治疗时,索菲娅让仆从到附近的店铺里问过,没多少人注意到街上发生的事情,只有饰品店的老板,因为弗雷光顾过他的店铺,还从他这里高价购买了胸针,所以他有特别留意,亲眼看到弗雷走出店铺后很快就遇到了那个带兜帽的黑衣男人。

    两人显然是认识的,弗雷还和他说了会儿话。

    就是不知道具体说了什么,对方会突然暴起将弗雷掐进巷子里。

    柳听风和古尔薇格连夜去了趟德菲克特城,打算用回溯魔法弄清事情的经过,为了避免被人看见当时出手搭救弗雷的魔族,她们还联系了德菲克特城的城主,想请他先封锁街道。

    城主非常配合,可就在他派执法官清空街道和住宅,对附近进行封锁时,那条街上发生了原因不明的元素爆炸。

    整条街的建筑都受到了牵连,空气中的魔法元素被爆炸彻底搅乱,根本无法再回溯现场。

    好在街上的人都被提前清走,因此没有造成居民伤亡。

    古尔薇格站在已成废墟的饰品店门口,看着玻璃破碎被烧得焦黑的橱窗,她怀疑这场爆炸不是巧合:“有没有可能是袭击弗雷的那个人干的,他看到我们疏散人群封锁街道,猜到我们要做什么,就用了这样的办法来掩盖自己的身份。”

    柳听风:“你的意思是,那个人跟踪了我们,可我们却没发现?”

    要真这样,那人得是什么水平?

    ……

    弗雷的失忆跟林灼的失忆不同。

    林灼是记忆被夺走,弗雷是遭到催眠。

    前者是记忆没了,脑子一片空白,后者是记忆还在,但被封存于脑海,能依稀感觉到那段记忆的存在,却怎么也想不起具体的画面。

    弗雷很难受,他想知道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可一看见来向自己讨要铜币的林灼,他就将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抛到了脑后。

    他把铜币归还给林灼,并跟她道歉:“对不起,我不该随便乱碰你的东西。”

    虽然在索菲娅的描述中,他为这次手欠付出了足够多的代价,被掐个半死从半空扔下不说,手指还被人给掰断了。

    但因为想不起当时的情况,醒来后索菲娅又已经替他治疗好了脖子和手指,所以他也没脸在林灼面前表示自己已经尝到了苦果,甚至有些遗憾这趟没能把真伪之石带回来送给林灼,好歹算个赔礼。

    一旁的伊露丽早在弗雷不见后就跟林灼说过话,得知弗雷被传送去德菲克特城,伊露丽明明很担心,却还是安慰林灼,说这一切与她无关,还说弗雷一定会平安回来。

    他们对林灼的态度都很小心翼翼,跟阿斯莫德描述中的她的父母完全不一样。

    林灼拿回自己的铜币,指腹按在凹陷的传送阵纹路上,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像对待阿斯莫德那样,普普通通地应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

    弗雷和伊露丽还有很多话想跟林灼说,可面对失忆的林灼,他们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林灼没他们那么纠结,拿回铜币就想走人——她书还没看完呢。

    林灼拉着阿比斯离开,伊露丽和弗雷连忙叫住她:“林灼!”

    林灼停下脚步,一脸疑惑地回头望向他们。

    弗雷:“我、我想说,我们明天能来找你吗?”

    伊露丽在他身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对,你不是在重学基础吗?我也可以教你。所以能不能……”

    他们忐忑而又紧张地看着林灼。

    林灼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不可以,而是反过来问他们:“你们已经知道未来的你们为什么会讨厌我了吗?”

    不,他们还不知道。

    林灼从他们的表情中看到了答案,接着道:“那就等知道了再说吧,别一厢情愿地对我好,等发现我不值得,又开始像未来的你们那样恨我。”

    经过这几天的了解,林灼已经明白失忆前的自己有多厌恶他们,林灼虽然没有记忆,无法共情失忆前的自己,但也不想在这种情况下接受他们的特殊对待,更不想和他们过多纠缠。

    于是林灼想出了这样的借口。

    如果他们知道了原因还是想对她好,而那时的她还是没有恢复记忆,她就再找别的理由。

    林灼发现这对她来讲并不难,就像伪装懵懂一样,信手拈来。

    弗雷和伊露丽都是有主见的人,他们听了林灼的话,没有马上放弃,但也没有再去骚扰林灼,而是好好进行了一番思考,弗雷和伊露丽都觉得自己不会变成林灼记忆里的模样。

    可弗雷已经对自己产生了质疑,这种质疑并不针对某件事或某个决定,而是他无法再理直气壮地赞同自己所想的一切,他现在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有可能是错的,都有可能和以前一样,给自己和别人带来麻烦,这让他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至于伊露丽,她坚定无论原因是什么,她都不会、也不该像未来的自己那样厌恶林灼。

    但林灼的话语让她意识到林灼并不信任他们。

    与其说空话逼迫林灼相信,导致林灼反感,不如让时间来证明一切。

    最后他们都打消了刻意去找林灼的念头,并被留在德菲克特城帮助重建街道的古尔薇格布置了一大堆作业。

    不得不说古尔薇格这招干得漂亮,弗雷和伊露丽被天降的作业淹没,一下子就顾不上伤感纠结,更没心思出尔反尔去找林灼。

    不过也是从那天起,弗雷经常做噩梦。

    梦中他总是会看到那枚被抢走的胸针,镶嵌在胸针上的真伪之石散发着诡异而不详的红色。

    他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而且每次他都会伸手握住胸针,宝石冰凉的触感落入掌心,画面开始不断闪烁,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带着兜帽的男人,可他怎么都看不清男人的脸,只能看到一双隐藏在兜帽阴影下的阴鸷的眼睛,直到最后他捂着胸针的手指被掰断,他在剧痛中惊醒,完好的手指阵阵发麻,仿佛又被人掰断了一回。

    五天后的夜里,又一次被噩梦惊醒的弗雷正要认命喝下放在床柜上的安眠药剂,忽然看见窗外有光闪过,他掀开被子下床走到窗户边,看见一辆马车在空中拐弯,朝城堡另一边驶去。

    马车上挂着两盏灯,弗雷借着灯光看清了马车上那人的脸,随手抓上件外套就跑出了房间。

    他步履匆匆跑到楼下,正好撞见他的爸爸克洛里斯提着一个小手提箱从城堡外面进来。

    风尘仆仆的精灵公爵发现了弗雷,还没开口,弗雷就先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克洛里斯拍拍他的背:“这么晚还没睡?”

    弗雷没好意思说自己做噩梦,随口回了句“睡不着”然后问他:“吸血蝶的标本带回来了吗?”

    克洛里斯打开自己带回来的手提箱,手提箱里装着一个玻璃相框,相框内是一只栩栩如生的黑色蝴蝶。

    蝴蝶的翅膀上有血管一样的纹路,纹路泛着红色的荧光,看起来神秘又诡美。

    吸血蝶只有在吸血的时候才会变成这样,不吸血时那些血管一样的纹路不会发光,是暗淡的青绿色。

    为了把标本维持在最好看的状态,制作标本的人用了很多药剂和魔法,因此谁也无法保证吸血蝶的标本能跟活的吸血蝶一样,成为制造药水的材料。

    柳听风和古尔薇格这个时间还在研究笔记,克洛里斯带着标本和弗雷去见她们。

    一进房间,他先是好好地抱了抱几天不见的妻子,接着把标本拿出来,三人凑一块,围着标本讨论了将近一个多小时。

    弗雷在一旁安静地待着,努力跟上他们讨论的思路。

    然而越想跟上,他就越是跟不上,喜悦慢慢淡去,油然而生一股“我果然很废物”的自厌情绪。

    沮丧的弗雷没发现,他的父亲看了他一眼,又跟他的母亲交换了一个眼神。

    待讨论告一段落,克洛里斯提出要送弗雷回卧室,不顾弗雷的反对,硬把弗雷拎出了房间。

    弗雷很生气,他再三跟克洛里斯强调,说自己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熬一次夜根本算不了什么,就算非要回去睡觉,他也能自己回去,不需要克洛里斯专门送他。

    克洛里斯听而不闻,却也没真把弗雷带回卧室,而是把弗雷带上了城堡最高处的瞭望台。

    弗雷吹着夜风,看着头顶那片空旷到令人心生畏惧的星空,问克洛里斯:“你把我带这做什么?”

    克洛里斯往后靠在瞭望台的围栏上,反问弗雷:“要我给你一面镜子,让你看看你现在的模样吗?”

    弗雷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问:“我怎么了?”

    克洛里斯:“这话该我问你。”

    弗雷顿住,过了好一会儿才放下手:“我现在看起来是不是很糟糕?”

    克洛里斯:“非常糟糕。”

    弗雷深呼吸,长长叹出一口气:“我就知道,难怪这几天妈妈总会把我叫去陪她一块用餐。”

    “我让她担心了。”弗雷低下头。

    克洛里斯:“我也很担心。”

    弗雷的头又低了几分:“对不起。”

    “这声道歉可以往后放放。”克洛里斯说:“你应该清楚,我没你妈妈那么好耐心,也做不到每天抽时间陪你,等你对我敞开心扉,我只会不那么委婉体贴地问你——到底怎么了?”

    弗雷迎着风走到克洛里斯身边,往栏杆上一趴,像只受挫的鼹鼠,想了半天才回答:“我也不知道。”

    高处的风吹乱他那头本就不怎么打理的金色短发,他说:“我最近一直在做噩梦,但那还好,我相信我能克服恐惧,说不定还能想起点什么。”

    “我只是……不明白怎样做才是对的,我原来一直觉得无所谓,比起磨磨唧唧地思考,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会更加痛快,反正结果差不到哪去。”

    弗雷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分析过自己,开头还有些词不达意,慢慢地措辞就流畅了起来:“可最近我才发现,结果之所以会好,不是因为我总能做出对的选择,而是因为有你们在替我收拾烂摊子。”

    “林灼的记忆里,你们不在了——我一开始甚至没发现这点,还以为你只是把爵位扔给我,和妈妈度假去了,后来伊露丽告诉我我才发现自己有多蠢,而没有你们,我把未来过得一团糟,最重要的是我伤害了林灼,我的……女儿。”

    克洛里斯:“那你准备怎么办?”

    克洛里斯的提问让弗雷沉默了许久。

    许久后,他回答克洛里斯:“我想成为你们的依靠,而不是只能依靠你们。”

    克洛里斯脸上露出了笑容,抬手在弗雷头上一顿揉搓:“长大了。”

    弗雷在克洛里斯手下挣扎:“我本来就已经成年了。”

    克洛里斯:“我指的不是年龄。”

    克洛里斯很感慨,原本该由父母双亡带给他的成长,如今变成了林灼的记忆对他的影响。

    不过他还是希望弗雷能对自己自信一点,于是他告诉弗雷,按照原本的命运,柳听风会因为没有雷龙龙骨而死,他也将随柳听风而去。

    弗雷不停地眨着眼睛,试图抑制住眼睛里的泪水,却没法阻止声音染上沙哑:“所以林灼救了妈妈,也救了你。”

    “对,但我想说的不止这个。”克洛里斯告诉弗雷:“你在被我抛弃后,担下了本该属于我的责任,你也替我收拾了一回烂摊子,这很难,但是你做到了,所以你没有你想的那么差。”

    弗雷终于还是忍不住侧过身,背对他爸,抬手把丢人的眼泪给擦了。

    等情绪稳定,弗雷转回身,对他的父亲说:“我还是觉得他做得不好,他没有保护好林灼,就像你们保护我那样。所以我不会像他,我只会比他好一百倍一万倍。”

    他,林灼记忆里的那个的弗雷。

    克洛里斯笑笑:“我拭目以待。”

    ……

    父子夜谈后的第二天早上,阿比斯来到林灼的房间,发现林灼还没睡醒,趴在床上,脑袋下面垫了本名叫《时空猜想》的书,显然是又不听话,趁他回到隔壁房间后偷偷在床上看了大半宿。

    同样一夜未眠的古尔薇格踩在凳子上,把柳听风花了一夜从吸血蝶翅膀上提取出来的红色萃取液滴进溶剂,红色的萃取液落进溶剂的瞬间化作青绿色,意味着即便制成标本,这只吸血蝶依旧具备制作药水所需的特性。

    这一来药水的制作就只剩下最后几步,如果没有意外,最迟后天就能拿出第一份成品。

    楼下花园里,天气晴朗,明媚阳光下的城堡犹如童话一般,索菲娅坐在遮阳伞下,伴着鸟语花香,看自己女儿从学校寄来的信件,为女儿的童言童语勾起唇角。

    远处的仓库内,弗雷牵起伊露丽的手,在克洛里斯与阿斯莫德的注视下,一起进入林灼的记忆。

    第五十四章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如潮水一般迎面扑来,彻底打蒙了刚进入记忆的弗雷和伊露丽。

    环顾四周,他们发现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是某个决斗场的观众席,目之所及到处都是人,他们这半边的观众都穿着同色系的衣服,脸上还画着不知道谁的姓名缩写,挥舞着手中的小旗子用力朝决斗场中央嘶吼咆哮,就连微凉的空气也因这可怕的狂热气氛染上了燥意,烧得人热血沸腾。

    决斗场上空没有顶棚,大白天的就有庆祝的烟花炸响,还有七彩的喷雾和飞舞落下的彩纸与色彩斑斓的飘带。

    巨大的飞船从决斗场上空的喷雾中缓缓驶过,飞船下方的广告屏上出现了几个兽族少女露着耳朵和尾巴唱跳的影像以及巨大的字幕,写着几个女孩演出的时间和地点。

    弗雷和伊露丽仰着头,表情要多呆有多呆。

    之前他们只去过孤儿院和学校,此外就是林灼改名的市政大厅。

    这仨地方限制太多,即便出现了百年前没有的物件或设备,他们最多感慨一句时代更迭,从没像现在这样,被百年后的繁华惊得说不出话。

    他们无法确定这里是哪,只能先找这段记忆的主人林灼。

    这很难,因为人太多了,他们废了好大的劲儿才在观众席上找到她。

    她没有穿孤儿院统一的制服,也没穿学校的校服,而是一身旧旧的白色衬衣加浅棕色背带短裤,头上还带着一顶报童帽,将头发都藏在里面,看起来像一个清秀爽利的男孩子。

    她怀里抱着一桶爆米花,周围人都在兴奋呐喊,就她背靠着椅子一颗接一颗地啃爆米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眼下的林灼看起来还未成年,弗雷和伊露丽不明白她怎么会在这,直到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找来,越过人群对林灼说了几句话,林灼才起身,跟西装男一块离开观众席。

    弗雷和伊露丽连忙跟上,等他们走到没什么人的员工通道,欢呼声隔绝在门外,他们的耳朵终于得救,也终于听到了林灼和西装男的对话内容——

    “大概就是这样,只要您能接下这份工作,我的主人愿意通过佣兵公会再一次雇佣您,不过这次是长期护卫,平日里只需要负责汉娜大小姐的安全即可,酬劳是之前的五倍。”

    林灼还抱着那桶爆米花,问西装男:“假期怎么算?”

    “没有假期,需要您一直在汉娜大小姐身边,且至少待够一年,这一年里您无权主动离开,除非汉娜大小姐对您感到不满意,由我们这边将您辞退。”

    高昂的佣金,简单的工作内容,以此为基础添加些许要求这并不过分。

    如果林灼真是佣兵公会里的一员,恐怕很难拒绝这份工作,可惜她不是,她那枚佣兵公会的徽章是从孤儿院某位修女那偷偷拿来的,而她本人不仅未成年,还是学校里的学生,不过趁着假期,冒名顶替跑来赚点外快罢了。

    所以短期的雇佣可以,长期不行,她还得回去上课。

    林灼拒绝了这份工作邀请,理由是她还没玩够,不想那么快找长期工作。

    西装男也记得林灼向公会提交的意向表上注明了只接短期任务,但为了给他的主人一个满意的交代,他又劝了林灼半天,直到林灼面露不耐,他才踩着林灼的忍耐底线停下。

    并表示:“我很遗憾,如果日后有这方面的意愿,希望您能率先来找我们。”

    林灼:“当然。”

    西装男:“那就不打扰了,祝您在狂欢之城玩得愉快。”

    林灼收下了这份祝福,也没回观众席,而是抱着还没吃完的爆米花,离开了决斗场。

    弗雷和伊露丽带着满心的疑问,跟着林灼穿过热闹的街道,来到了一家小旅馆。

    旅馆一楼是餐厅,里头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一个漂亮的魔族女人看到林灼,朝她打了声招呼:“嘿!林灼!去哪玩了?”

    林灼向那魔族走去:“刚从决斗场回来。”

    和魔族一块的人鱼小姐虽然不认识林灼,但并不妨碍她眼睛一亮,追问道:“决斗场?是去看魔女卡洛琳的学生和天族尤丽佳的对决了吗?”

    林灼:“嗯。”

    人鱼小姐:“真的假的!你居然能抢到这一局的门票,太幸运了吧!”

    同桌的男性兽族:“这有什么的,又不是没有转播,不照样能看到对决。”

    人鱼小姐:“你懂个屁!现场看和转播怎么能一样!”

    被怼的兽族啧了一声,问魔族:“所以这小不点谁啊,成年了吗?”

    魔族似笑非笑道:“她叫林灼,精灵和侏儒的混血——她自己是这么说的。”

    都是人精,一听就明白林灼多半是未成年,个子还没长开,只能撒谎说自己是侏儒混血,骗一骗雇主。

    不过他们都是出来混饭吃的,自有一股义气在,除非有仇,不然不会去砸同行的饭碗。

    至于佣兵公会……公会徽章在黑市流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只要没到打严期,又不妨碍他们抽取部分佣金,他们就不会管太多。

    魔族跟林灼很熟,他邀请林灼和他们一块,林灼也没拒绝。

    弗雷和伊露丽在一旁看着,发现林灼的表现跟在同学面前有些不同,少了几分温柔和蔼,多了几分随心所欲,三两下就跟刚认识的人鱼小姐以及兽族混成了朋友,还和他们打起了牌。

    通过他们和林灼的对话,弗雷跟伊露丽勉强弄清了眼下的情况——

    林灼没有辍学,这会儿正值假期,林灼通过一单护送任务,和魔族以及商队一起把一位富商家的大小姐从帝都送到了狂欢之城。

    之前他们跟随林灼的记忆上过几堂百年后的地理课,知道他们的国家“阿斯加德”被更名为“尤加特希拉”。

    尤加特希拉长年对外扩充领土,因此就连由兽族统治的国家——玛尔施也成了尤加特希拉的国土之一,玛尔施的著名旅游景点狂欢之城,自然就从“国外”变成了“国内”。

    没有了国界限制,林灼要想借助佣兵公会来到这里并不难。

    因为路上表现不错,又是女孩子,富商就起了长期雇佣林灼来保护他女儿的念头,可惜被林灼拒绝了。

    “五倍的酬金,是我我就去了。”兽族为林灼感到不值。

    人鱼小姐偷瞄了一眼兽族的牌,随口道:“可惜人只要小林灼,你一个臭烘烘的兽族男,就算倒贴人都不要你。”

    “嘿!不带人身攻击的!”兽族向人鱼小姐发起抗议。

    人鱼小姐打出一张牌:“我只是陈述事实。”

    兽族和人鱼在那吵吵闹闹,魔族也不劝和,小声问林灼:“要开学了?”

    林灼一边算牌,一边吃爆米花:“还有半个月。”

    “去掉回程的时间,你还剩下五天,机会难得,要去赌场开开眼吗?”魔族从林灼那抓了一把爆米花。

    林灼:“进不去。”

    她可是未成年,佣兵公会的任务只能让她混进狂欢之城,其他地方她还是得用自己的身份证明。

    “那有什么的,我带你进去不就行了。”魔族发现林灼带来的爆米花还挺好吃,想再多抓一把,结果被林灼躲开了,魔族嘟囔:“别这么小气。”。

    林灼凉凉地瞥了她一眼:“但凡这桌上有一个苹果,这一桶给你都没问题。”

    魔族看了眼桌角的下酒菜,除了肉还是肉,油水丰润,不像林灼那桶用玉米、椰子油和焦糖做出来的爆米花,虽然香甜,却没有吃肉的充盈感。

    魔族的不满立马转换成了同情:“都混血了,却还是精灵胃,真惨。”

    弗雷愣住:这个时候的林灼,还不能吃肉?

    林灼却不觉得自己惨,因为是精灵体质,肉在她眼里根本没有吸引力,就是出门在外不太方便,毕竟全大陆也就精灵一个种族只能吃素,而精灵大多出身不凡,像小旅馆这样的地方,当然不会专门为精灵开辟素食菜单,最多提供水果和果汁,但会比到外面水果摊上买要贵一些,所以除了冤大头,基本不会有人在这点水果。

    四人在小旅馆吃吃喝喝打打牌,林灼拿出平时计算魔法阵星组排列的算术能力,打到最后兽族和人鱼小姐都找借口跑了,魔族也表示:“你这手进了赌场看看就好,千万别玩上瘾,当心走不掉。”

    林灼点头,记下魔族的忠告。

    夜幕笼罩下的狂欢之城比白天更加热闹。

    魔族领着林灼进了城内最大的赌场,还在入口那给林灼挑了个可可爱爱的兔子面具。

    “侏儒族?什么时候换口味了?”魔族交友众多,进去后没多久就遇到个打扮考究带着单眼镜片的人族青年,对方没想到魔族敢把未成年带进来,下意识认为林灼是侏儒族,外貌看着娇小,实际已经成年。

    魔族揽着林灼的肩膀:“别乱说,这是我妹妹。”

    “妹妹?”误会了林灼性别的青年立刻就收起了那副不阴不阳的腔调,热切地跟林灼打了声招呼。

    之后魔族带着青年去玩了两把,这期间俩人眉来眼去勾出火花,就把林灼一个人扔下跑了。

    伊露丽气得不行,正确来讲,从林灼要进赌场开始她的心情就没好过,万分不情愿让还没成年的林灼来这种危险的地方。

    看到魔族丢下林灼自己去快活,伊露丽只盼着林灼能快点厌倦这里,尽早回旅馆休息。

    可惜林灼并未如她所愿马上离开,而是在赌场里逛了起来。

    魔族真就是带她来长见识的,因此一个筹码都没给林灼,林灼也没自己去换,而是站在一边认真研究各式各样的玩法,观察赌桌上的老手如何通过技巧与演技,碾压那些纯凭运气就想一夜暴富的赌徒。

    等她把赌场里的各种玩法都观察了个遍,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身材肥硕的中年男人态度恭敬地领着一个身穿黑色风衣的黑发男人向她走来,最后与她擦肩而过。

    林灼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黑发男人身上,男人个子很高,短发微卷,脸上戴的面具也不像是赌场入口统一提供的款式,更像是专门制定的,完全遮住了男人的左眼,而露出的右眼,是像鬼火一样的靛色。

    高挑的鼻梁,淡漠的薄唇,冰冷疏离的神态与气场……

    林灼停下脚步,回头望向黑发男人高挑的背影,直到他被带上二楼,林灼才慢慢收回自己的视线。

    记忆里的林灼不知道黑发男人是谁,甚至没几年就忘了在赌场的惊鸿一瞥,可观看林灼记忆的弗雷却好像认出来了那人的身份——

    “阿比斯?”

    弗雷不太确定,因为面具遮住了黑发男人的上半张脸,而且他给人的感觉也和现在的阿比斯不太一样,更加成熟且具有压迫感,这种压迫感并非刻意的震慑,而是他的存在本身就让人难以轻视,因此即便是隔着记忆,弗雷和伊露丽还是在男人出现时,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收回视线的林灼继续往出口走去,没人知道她想起了魔族和她一块做任务守夜时,曾在篝火边问过她,有没有在学校早恋。

    她说没有,没时间,她想学的东西太多了,偶尔看到有小情侣在镜湖边散步,她都会疑惑他们到底哪来的时间这么悠闲,简直不可思议,要能把时间分她一点就好了。

    魔族:“……有没有可能,你才是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那个?”

    林灼:“?”

    魔族:“算了,不谈恋爱也好,特别是校园里的恋爱,虚无缥缈,天真又幼稚。”

    林灼对这个话题兴致缺缺,总觉得“你喜欢什么类型”这个问题比“你毕业以后想干什么”还要令人感到为难。

    不过现在魔族要是问她喜欢什么类型,她大概知道怎么回答了。

    林灼正要从门口出去,俩刚戴上面具的兽族就冲进来,把出神的林灼撞倒在了地上。

    “噢,对不起!你还好么?”

    那俩兽族不仅身高体型相似,就连声音也一模一样,说起话来异口同声,简直像一个人。

    他们一左一右在林灼面前弯下腰,一起向林灼伸出自己的手。

    林灼抬头,确定这俩是一对双胞胎。

    又一次遇到熟人的弗雷则喊出了这对双胞胎的名字:“卡斯特?波鲁克斯?”

    第五十五章

    记忆里的林灼还不知道眼前这对双胞胎是她父亲的挚友,她拒绝了双胞胎的帮助,自己从地上站了起来。

    “好吧。”被拒绝的双胞胎半点不觉得尴尬,他们收回手,默契地朝不同的方向扫了一圈,接着一同伸手摁住想要离开的林灼,问她:“你有没有看到一个亡灵?”

    被一左一右摁住肩膀的林灼:“……亡灵?”

    “对。”他们对着林灼一通比划:“大概这么高,穿着风衣,看起来很不好惹。”

    “如果你见过,一定会有印象,哦还有,他只露出一只眼睛,就像我们伟大的巴德尔大帝一样,所以……”

    “你有看到他吗?”双胞胎你一言我一语,最后又一次异口同声,询问林灼。

    林灼抬手,指向他们身后:“二楼。”

    “谢谢!”双胞胎非常诚挚地对林灼表达了感谢,马不停蹄地朝远处的楼梯走去。

    林灼没太在意他们,转身离开了赌场。

    可就在她将面具还给赌场的工作人员时,本该追随目标上二楼的双胞胎被人像麻袋一样扔了出来。

    这样的场景经常在赌场门口发生,多的是赌徒输光了钱就想闹事,路人都见怪不怪,甚至懒得停下脚步浪费自己的时间来围观看热闹。

    林灼也没有停下,但她好心地解开了双胞胎身上的束缚咒,让双胞胎不至于在街边躺一夜。

    因为她知道双胞胎不是玩不起的赌徒,他们只是进去找人,而那个人多半跟赌场老板有点关系,所以他们才会被赶出来。

    弗雷捂住自己的眼睛,为自己那俩兄弟感到丢脸。

    双胞胎的脸皮就比百年前的弗雷厚多了,他们无视周围的目光,骂骂咧咧从地上起来——

    “他还是这么讨人厌,一点没变。”

    “谁说不是呢,我怀疑他早就发现我们了,只是没表现出来而已。”

    “所以我们为什么要把时间花在他身上?”

    “不是你说他出现在这里很可疑的吗?”

    “好吧我想起来了,难道你觉得他出现在这里很正常?”

    “当然不。”

    亡灵法师阿比斯的名头在最近几十年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破解了诸神时代遗留下的十三座七星魔法塔,不仅慷慨地将魔法塔内留存的资料与古籍全部捐给国家图书馆,并在学术方面有着令人惊叹的卓越贡献。

    然而他拒绝了国家给他颁发的勋章和荣耀,更不曾留下任何影像资料,学校里也没有他的照片,所以走在街上能认出他的人并不多,也就只有他曾经的同学和老师知道他究竟长什么模样。

    双胞胎就不同了,他们不仅记得阿比斯的样貌,还记得阿比斯的性格,打死他们都不信阿比斯会来狂欢之城寻欢作乐。

    他来这,肯定有什么目的。

    兄弟俩帮对方拍了拍身上的灰,对视一眼后决定——

    放弃探查。

    他们俩本就是来狂欢之城玩的,遇到阿比斯纯属意外,只因为那该死的好奇心,所以才会跟过来看看阿比斯到这做什么。

    眼下吃了教训,他们又不像弗雷那样性格倔强,当然是知难而退。

    在哪跌倒就在哪躺下的双胞胎干脆利落地把阿比斯抛到脑后,随即追上走远的林灼:“嘿,刚才谢谢你!”

    林灼脚步不停,问:“还有事吗?”

    双胞胎没回答上来,他们看到林灼摘下面具后的脸,一块愣住了。

    林灼疑惑地挑了挑眉,他们才回过神,表现得有点迟疑。

    哥哥卡斯特:“你……你的眼睛很像我们的一个朋友。”

    弟弟波鲁克斯:“你这张脸我也好像在哪见过。”

    卡斯特很有自知之明:“得了吧,东方人的面孔在我们眼里都长一个样。”

    看到这,伊露丽感到奇怪:“他们没见过公爵夫人?”

    弗雷显得有些无力:“见过,但他们对东方人的面孔有些脸盲。”

    因此感到熟悉又不太确定,只能说林灼的眼睛像他。

    双胞胎隐瞒贵族姓氏,向林灼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并问林灼:“你叫什么。”

    不止一次从学校老师口中听到这两个名字的林灼沉默了几秒,回答说:“我叫林灼。”

    双胞胎松了口气:还好不叫贝利尔。

    双胞胎的性格非常兽族,仅仅因为林灼帮过他们,他们就想跟林灼交朋友,而林灼也因为他们可能是自己父亲的朋友,默许了他们的接近。

    “你要去哪?”双胞胎问林灼。

    林灼:“我饿了,去买点水果。”

    可大晚上的,水果摊子早就收了,林灼正犹豫要不要回旅馆,又担心旅馆的水果又贵又不新鲜。

    “这有什么难的。”了解到林灼的苦恼,双胞胎带林灼去了一座正在举办舞会的宅邸,无聊的有钱人最喜欢举办舞会,双胞胎拿出贵族的派头,即便连张请帖也没有,还是成功带着林灼混了进去。

    “新鲜的水果。”卡斯特把一只红通通的苹果放在林灼手中。

    “还不用花钱。”波鲁克斯则替林灼端来一杯果汁。

    林灼:“……”

    弗雷:“……挺好。”

    “好什么!”伊露丽气得跺脚:“他们的胆子比在学校还大,林灼会被他们带坏的!!”

    然而无论伊露丽有多担心,都无法阻止双胞胎教林灼如何伪装成他们的妹妹,糊弄晚会上的贵族与富豪。

    期间也有人怀疑过他们,因为林灼的打扮实在太男孩子气了,与舞会上的贵族小小姐们格格不入。

    卡斯特:“别这么落伍,还有人不知道这是帝都最流行的款式吗?”

    波鲁克斯:“想想几十年前,女士们不也流行起了裤装?时尚是个圈,周而复始,我早就看透了。”

    因为双胞胎的态度过于老练笃定,且言谈间透露出对帝都上流社会的熟悉,所以来参加舞会的人们纷纷带上滤镜,越看越觉得林灼那一身少年打扮有意思,就连带点陈旧的衬衣,在他们看来也像是故意做旧,好突显古朴的韵味。

    过分好学的林灼:……学到了。

    林灼吃东西的时候,双胞胎还去邀请女士跳舞,热情大胆的舞姿让他们成为了舞会的焦点,直到林灼说自己吃饱了,他们才带着林灼开溜。

    卡斯特在舞会上喝了点酒,情绪也被舞曲调动,乐得不行,还回头冲林灼说:“太有意思了,这种把戏真是百玩不厌,对吧弗雷?”

    林灼和观看记忆的弗雷都惊了一下,至于卡斯特,他在看清林灼后才意识到自己误把林灼当成了学生时代形影不离的好友,连忙跟林灼道了歉。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的眼睛太像他了,就是我之前说过的那个朋友。”卡斯特回忆起从前,忽然变得有些低落。

    波鲁克斯能理解哥哥,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和弗雷一块了,自从毕业以后,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虽然他们家始终选择站在精灵公爵这边,也给弗雷提供了不少帮助,可两个不需要承担家业的贵族少爷,跟一言一行都代表了布莱特家族的公爵大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公爵大人不可能抛下家族责任与荣耀,和他们一样周游大陆,到处冒险——哪怕他们曾经约好了,毕业后要到处旅游玩个痛快。

    卡斯特的口误让林灼彻底确定,眼前的兽族双胞胎,就是她父亲从小便认识的挚友。

    如果是他们,一定知道些什么。

    林灼始终没有放弃寻找父母厌恶自己的原因,可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要怀抱着这样的目的接近双胞胎。

    彼时的林灼尚有底线,她的犹豫让她没能留下双胞胎的联系方式,直到第二天早上,林灼起床下楼找吃的,楼梯走到一半就听见了卡斯特和波鲁克斯的声音。

    林灼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果然在一楼餐厅看到了正在和老板闲聊的双胞胎。

    他们也看到了她,还扔给她一颗苹果:“早!给你带了点早餐。”

    旅店老板埋怨双胞胎外带食物,双胞胎嘻嘻哈哈,用强悍的社交能力让老板原谅了他们的行为。

    红通通的苹果上面还带着清洗过的水珠,林灼沉默几秒,然后张嘴,大口咬下。

    ——人都送上门来了,她也不好再拒绝。

    之后几天双胞胎一直带着林灼,还认识了跟林灼关系不错的魔族,并通过魔族得知林灼还未成年。

    林灼表面稳得不行,心里慌得一批,幸好双胞胎没有识破她的身份,还很欣赏她的胆量与行动力。

    要知道他们学生时代干得最出格的事情就是违反校规,和林灼比起来简直就像过家家一样,根本不值一提。

    后来双胞胎在狂欢之城闯了祸,也是林灼用她的机敏救了他们。

    短短几天,双胞胎对林灼的好感就跟不要钱似的蹭蹭往上涨。

    林灼留在狂欢之城的最后一天,双胞胎满足林灼的心愿,把她带进了酒馆。

    伊露丽看到这,额头的青筋都快爆了,幸好双胞胎知道分寸,没让林灼喝酒,而是给林灼点了杯果汁。

    于是在打个牌都能打出火药味,充斥着野蛮与粗俗的酒馆里,出现了这样一幕——一个半精灵小姑娘端坐在吧台前,手里端着满满一大杯果汁,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兽族双子,一个在和漂亮的女性调情,一个在和人划拳拼酒。

    画面一度很神奇。

    弗雷努力让伊露丽平息怒火,还说双胞胎要是知道林灼是他们的女儿,肯定不敢这么做。

    伊露丽听到这句话,突然就冷静了下来,倒不是因为弗雷说的有道理,而是:“他们肯定敢——前提是我们没有抛弃林灼。”

    如果他们没有抛弃林灼,林灼一定从小就认识双胞胎,并被无法无天的双胞胎带着学会如何挑战规则,各种闯祸,让弗雷像他的爸爸克洛里斯一样,追在自己的孩子后头收拾烂摊子。

    没被抛弃的林灼说不定会成为比弗雷还要让人头疼的小孩,可惜,没有如果。

    弗雷和伊露丽一起陷入了沉默。

    他们看着双胞胎喝醉,以为林灼的酒馆之旅会就此结束,却没想到,喝醉的双胞胎在林灼面前提起了弗雷,以及塞缪尔。

    有关弗雷的内容无非就是遗憾,遗憾变故来得太快,让曾经那个鲁莽又桀骜的少年被迫成长,到最后只剩他们兄弟俩还在原地踏步,感觉就像是被丢下了一般。

    至于塞缪尔,他们说的可就多了。

    心善,倒霉,为了救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早早离世……

    “那孩子现在过得也不好,我真不懂这有什么意义。”

    调酒师借工作便利来听八卦,听到这他实在忍不住,表达了一下自己的不解:“既然是用一条性命换回来的孩子,不更应该珍惜爱护吗?”

    醉醺醺的卡斯特:“你不懂,那个孩子从一开始就不被期待,如果不是她的母亲坚持要生下她……”

    林灼打断他,追问:“他们为什么不想要那个孩子?因为那个孩子是混血吗?”

    寿命超过百年的种族都知道,百年前的西沃大陆,充斥着对黑暗生物和混血的偏见。

    林灼出生那会儿,这股偏见还未被彻底压下去,所以林灼想过,父母讨厌自己,会不会跟自己是混血有关。

    要知道精灵分“树生”和“胎生”,精灵与异族通过胎生诞下的孩子,必然是混血,但要是将父母双方的鲜血滴入生命树上绽放的花中,那么从生命树的果实中诞生的孩子必将是精灵。

    克洛里斯和弗雷都是树生,因此就算父母种族不同,他们俩依旧是纯种的精灵。

    “当然不是,混血又怎样,弗雷才不会在乎这个。”

    林灼:“那为什么?”

    波鲁克斯趴在桌上睡着了,徒留脑子不太清醒又特别能叨叨的卡斯特,他没有察觉到林灼的急切,还一本正经地朝林灼挥了挥手:“不、这我可不能告诉你,这是秘密,我要是说出去,弗雷会杀了我的。”

    林灼就这样被拦在了真相的大门外。

    等开学回到学校,她又通过学校的老师了解到塞缪尔不仅是个大好人,还总在弗雷最需要的时候给弗雷提供建议和鼓励。

    可以说在克洛里斯去世后,塞缪尔就相当于弗雷的第二个父亲,给予弗雷精神上的支持,一路陪着弗雷走出逆境。

    “就算这样,塞缪尔的死也不该怪罪到林灼头上。”弗雷坚持林灼是无辜的。

    伊露丽也觉得因此迁怒一个刚出生的婴孩,过于离谱了。

    “况且……他凭什么和我爸爸相提并论。”弗雷知道这么说有些过分,他没有经历过失去父母的伤痛,也没有体会过未来的自己所遭受的磨难,不该就这样否认塞缪尔对自己的真心付出。

    可听到别人把塞缪尔形容成他的第二个父亲,他心里格外别扭,甚至有股说不出的愤怒。

    他不知道这股愤怒来自他被封印的记忆,还以为是因为他对未来的自己缺乏共情,加上塞缪尔的孩子夺走了本该属于林灼的生活,所以他才会对曾经关系不错的塞缪尔变得如此反感。

    就在弗雷和伊露丽以为这段记忆的后半程会集中在学校时,场景切换,又来到了林灼的假期。

    林灼跟双胞胎交换了联系方式,每到假期,双胞胎都会主动来找林灼,他们还跑去佣兵公会递交入会申请,拿到了佣兵公会的徽章,和林灼绑定出任务。

    有了兽族双胞胎的加入,林灼能挑选的任务种类比之前要多许多。

    危险系数也大大增加。

    几年里,他们一起去过地底熔岩城,去过荒芜之地,去过龙岛,去过永夜城,去过五星魔法塔,去过塞壬湾,去过毒瘴森林……

    他们曾被困在熔岩城最深处,绝望之际笑闹着在对方的衣服上写遗书,也曾在荒芜之地失去方向,被元素爆炸炸伤昏迷的波鲁克斯靠在走不动路的林灼身上,卡斯特则举起衣服为他们俩遮挡风沙,等待夜晚降临,好靠星辰识别方位。

    他们还撞上过龙岛激进派暗杀保守派,外来的他们险些被当成替罪羔羊,幸好他们找到了证据,不仅证明了自己的清白,还获得了龙族保守派送给他们的补偿和谢礼。

    永夜城之旅则让林灼进一步见识到了魔族的无底线和无节操,还有血族一流的魅惑本领,可惜见识不多,因为双胞胎及时捂住了她的眼睛和耳朵,没让她看到或听到舞台上公然出现的性爱表演。

    还有个血族大人物看上了林灼,想要对林灼进行初拥,让林灼成为他的后裔。

    双胞胎本想猜拳,让输掉的那个留下,假扮成林灼为他们争取逃跑的时间,可林灼不愿意让他们冒险,最后林灼同血族打赌,惊险地赢了赌约,三人平安离开了永夜城。

    血族因此对林灼越发欣赏,还放话,只要林灼愿意,随时可以来永夜城找他,成为他的孩子。

    此外无论是五星魔法塔,还是塞壬湾,林灼和双胞胎都有过惊险的遭遇。

    唯独在毒瘴森林,他们没有遇到任何麻烦,就连过去经常来毒瘴森林的向导也感到惊奇,说自己从未见过这么和蔼的毒瘴森林。

    虽然有过许多九死一生的经历,但不能否认,这些记忆对林灼而言非常美好且值得珍惜。

    弗雷也很高兴,因为双胞胎,林灼开朗了许多。

    伊露丽则察觉到了异常:林灼和他们的关系这么好,为什么林灼回到过去后却一点都没表现出来?

    很快她就知道了答案——

    就在林灼以为这样的生活能一直下去时,双胞胎突然不再跟林灼一起外出任务。

    他们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拒绝林灼,躲着林灼。

    弗雷和伊露丽心底升起不妙的预感,终于在林灼一个人跑人鱼之渊做佣兵任务时,预感应验了。

    林灼在女伯爵阿达拉的花园亭子里看到了谎称没时间和她一块的双胞胎,双胞胎吃下了能在海里正常呼吸的药,颈侧因此长了鳃,神态看起来蔫蔫的。

    阿达拉问他们有什么事,他们磨蹭半天才道明来意,说他们遇到了弗雷和伊露丽的女儿——贝利尔。

    阿达拉:“你们怎么会遇到她?”

    卡斯特:“说来话长。”

    波鲁克斯:“总之就是,我们在和她成为朋友后才发现她就是贝利尔。”

    阿达拉:“所以?”

    卡斯特很崩溃:“所以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不想失去她,也不想失去弗雷。”

    波鲁克斯和他哥一样崩溃:“听听这有多荒唐,我们为什么非要做这样的选择,他们明明是父女。”

    阿达拉尝试帮助他们:“你们可以两边都瞒着。”

    卡斯特:“这就是问题所在——”

    波鲁克斯:“弗雷知道了,还让我们离她远点。”

    一时间,三人都没再出声。

    糟糕的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比四周的海水更加让人窒息。

    过了许久,阿达拉问他们:“所以你们的决定是?”

    卡斯特垂下眼:“我们最近一直躲着她。”

    波鲁克斯也很难受:“她还年轻,未来的日子很长,还会遇到……遇到更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但是弗雷……”

    卡斯特跟波鲁克斯异口同声道:“他现在能真心相待的朋友,只有我们了。”

    藏在花坛后面的林灼闭上了眼睛。

    她可以转身离开,给彼此都留一个体面,但是她没有,她从花坛后面走了出来。

    亭子里的卡斯特和波鲁克斯吓坏了,他们想要解释,却又发现这其中没有误会。

    他们选择了从小一块长大的弗雷,而不是林灼,虽然他们想的是慢慢疏远,这比当面绝交来的要温和些,但林灼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

    “你们可以直接告诉我。”林灼说。

    双胞胎无言以对,只剩一句:“对不起。”

    林灼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却没忍住红了眼眶。

    双胞胎心疼得不行,想要哄她,却见她取下了脖子上的一枚吊坠。

    当年他们从熔岩城最深处出来后,侏儒送了三个一模一样的吊坠给他们,作为赔礼。

    侏儒送的吊坠,那必然不是普通的饰品,而是三个通讯兼录像工具,方便他们联络对方,还能记录一路上的风景。

    也是这三枚吊坠,伴随着他们走过了许多地方,经历了许多的冒险。

    双胞胎猜到林灼要做什么,摇头说“不”。

    林灼没有听他们的,她将吊坠朝他们抛了过去。

    吊坠因为海水阻力抛得不远,很快就往地面沉了下去,双胞胎下意识去接吊坠,可在他们靠近之前,林灼启唇念了一个咒语,吊坠当着他们的面被炸得四分五裂。

    炸飞的吊坠碎片划伤了卡斯特的手和波鲁克斯的脸颊,淡淡的红色在海水中氤氲散开,可林灼却看也不看一眼,就这么转身走了。

    “对不起。”身后传来卡斯特跟波鲁克斯又一次道歉的声音。

    他们的友谊,开始于“对不起”,也结束于“对不起”。

    林灼有任务在身,没能马上离开,就在她完成任务准备走的时候,阿达拉派人把她叫到了待客厅,对她说:“我不确定这么做对不对,但我想你应该有权利知道你的父母为什么不喜欢你。”

    林灼抬眼看她:“你愿意告诉我?”

    阿达拉的语气一如既往,平静得像一滩死水:“或许你在知道一切后,可以彻底摈弃他们对你的影响,开始……新的人生。”

    林灼对阿达拉的看法不置可否,她现在就想知道为什么。

    阿达拉组织了一下措辞,决定从一开始说起:“伊露丽在怀上你之前,曾遭遇过一次绑架。”

    第五十六章

    放置镜子的仓库内,柳听风找到克洛里斯,将吸血蝶标本可以用的消息告诉给他听。

    克洛里斯拥抱自己的妻子:“太好了。”

    柳听风也很高兴,克洛里斯这些天来回奔波的辛苦没有白费,林灼也即将恢复记忆。

    要说这次的事件中,有什么让她印象深刻,大概就是在某天晚上,她曾经问过克洛里斯,为什么愿意帮助林灼恢复记忆。

    林灼的过往并不美好,古尔薇格愿意帮林灼恢复记忆,那是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愿意相信人性。

    阿斯莫德愿意拿出有关归还记忆的研究笔记,是因为他本身就不想要林灼这段记忆。

    那么克洛里斯呢?

    柳听风自幼便与父母分开,踏上仙途,因为是变异的雷灵根,她所拜入的仙门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派。

    大门派人多,她遇到的、听到的是非也多。

    像林灼这样的情况,但凡遇上个图省事儿的长辈,失忆也就失忆了。

    或者说失忆才好,让本该有怨仇且实力强大极难掌控的小辈失去记忆从头培养,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

    换成西沃大陆其他贵族,大概也会选择让林灼永远失去记忆,将林灼培养成真正的“自家人”,再冠冕堂皇地说一句:她的过去太痛苦了,让她忘掉那些痛苦才是对她好。

    但克洛里斯没有这么做,她很好奇为什么。

    克洛里斯:“我不怕她恨我和弗雷,更不会像个懦夫一样逃避责任和麻烦。”

    这个回答当真是狂妄极了。

    “况且……”克洛里斯还说:“如果我只是想要一个乖巧懂事的孙女,根本不必执着于她,所以她只需要恢复原样,做她自己就好。”

    柳听风喜欢这个回答,更喜欢给出这个回答的克洛里斯。

    将消息送到后,柳听风就准备回去继续下一步,克洛里斯怕她累着,劝她先回去休息一下。

    柳听风:“修士没那么容易累。”

    而且古尔薇格已经撑不住去休息了,专门为研制药水而腾出来的研究室里没有人看着,她不放心。

    克洛里斯看向阿斯莫德,阿斯莫德一秒领会他哥的意思,向柳听风表示:“我可以多派几个人去守着,保证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有了城堡主人的承诺,柳听风也不好再质疑什么,被克洛里斯拉着回卧室休息。

    公爵夫妇刚一离开仓库,阿斯莫德转身走到镜子前。

    按照柳听风的说法,药水最迟后天就能出第一份成品。

    “最迟后天”,而不是“至少要到后天”。

    万一明天药水就完成了呢,那弗雷和伊露丽岂不是没法再一次进入林灼的记忆了。

    那怎么行。

    重头戏还没上,怎么能就这么结束

    阿斯莫德抬手,掌心按上镜框,将一段没有经过整理的记忆,塞进了镜子里。

    镜子里的世界因为阿斯莫德这一举动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身处其中的弗雷和伊露丽都没有发现,因为此刻他们正聚精会神,等待阿达拉给出那个他们一直都想要的答案。

    人鱼之渊在海底深处,没有自然的光照条件,只能依靠日光石来照明。

    柔和的日光石照耀在阿达拉的蓝色鱼尾上,映照出梦幻渐变的紫色反光。

    和学生时代穿着校服长着双腿,顶着大太阳走几步就会累的柔弱模样不同,身处海底的阿达拉看起来格外健壮有力,两米多长的鱼尾让她显得非常高大,布料稀少的着装露出了她结实紧致的皮肉,以及丰满漂亮的身材。

    坐在她对面的林灼吃下了和双胞胎一样的药,颈侧长出了三道像是抓痕一样的鳃,让她能在海底正常呼吸。

    阿达拉告诉林灼:“绑架伊露丽的人,是她的继母。”

    为了方便林灼理解,阿达拉还将伊露丽同她继母的糟糕关系跟林灼解释说明了一下。

    阿达拉:“……那年伊露丽的父亲突然病逝,恩布拉家除了伊露丽,还有继母所出的小儿子。”

    “你要知道,从尤加特希拉立国起,就废除了长子继承制,改立长嗣继承法,不分性别男女平等,以长嗣优先。伊露丽是长女,所以哪怕她已经是公爵夫人,依旧妨碍不了她再继承一个爵位。”

    这是法律规定,就算伊露丽不计前嫌愿意把头衔让给同父异母的弟弟,法律也不会允许她这么做。

    更何况伊露丽与继母积怨已久,不刻意报复已经是仁至义尽,怎么可能冒着触犯法律的风险,将爵位拱手相让。

    继母当年苛待伊露丽的时候,也没想到女性没有继承权的长子继承制会被废除,现在后悔也晚了,她不想在伊露丽继承爵位后被赶出家门,于是昏了头,让人绑架了伊露丽。

    “恩布拉夫人的目的很简单,让伊露丽死于这场绑架,假装这一切与她无关,好让她的儿子顺理成章地继承爵位。”阿达拉斜倚着沙发扶手,用珍珠发饰点缀的蓝色长发飘散在海水中,偶尔有小鱼游过,在她长长的发丝间穿梭。

    “她专门找来了绑架犯,还骗他们说伊露丽是她儿子的情妇,她不想让自己的儿子继续沉迷一个平民女孩,又怕儿子知道真相会和她这个做母亲的反目,所以请绑架犯下手干净点——绑架犯信了。”

    倒不是绑架犯有多蠢,而是因为伊露丽和弗雷结缔了契约,共享了寿命,所以伊露丽明明是人族,可看起来却很年轻,任谁也不会想到三十几岁的恩布拉家次子会是她的弟弟。

    恩布拉夫人找了一个绝妙的借口,说自己在丈夫的葬礼结束后发现了几样东西,可能是伊露丽亲生母亲的遗物,把伊露丽骗到家中,又用药物迷晕了她,让绑架犯将她带走。

    恩布拉夫人还安排人假扮伊露丽乘上公爵家的马车,只要马车离开恩布拉家,就算半路冒牌货被识破身份,只要她一口咬定自己亲眼看着伊露丽登上马车,就能彻底摆脱责任。

    她自以为天衣无缝,却没想到绑架犯并未按照她的要求杀死伊露丽,而是想要一鱼两吃,把他以为的“平民女”伊露丽卖掉,再换一笔钱。

    绑架犯有门路,就把伊露丽送去了地下拍卖会。

    来参加地下拍卖会的都是些带着面具伪装身份的贵族,他们可不会认为台上被灌下药剂,衣着暴露低俗的女人会是高贵的公爵夫人,但就凭那张脸,足够勾起他们那令人作呕的□□和践踏上位者的摧毁欲。

    来宾们疯了似的争相竞价,地下拍卖会的主办方也被惊动,这才知晓这件平平无奇的“商品”居然有如此来头。

    主办方可不想得罪亚尔夫海姆公爵,哪怕那个女人只是样貌相似,他们也承担不起侮辱公爵夫人的罪名。

    可最后竞拍成功的买家他们也得罪不起,任由他们如何阻拦赔礼,对方还是带人冲进后台,抢走了因为药物作用而神志不清的伊露丽。

    “那天的事情对伊露丽而言就像是一场噩梦。”阿达拉光是提起这件事,语气都会冷上几分:“幸好弗雷及时找回了她,没有让她受到身体上的伤害,但是……”

    心理上的创伤,让伊露丽几乎崩溃。

    伊露丽向来高傲,她对完美的偏执让她比任何人都无法接受自己在地下拍卖场被迫展现出的丑态,她甚至想过去死。

    阿达拉身旁,聆听这段过往的伊露丽脸色惨白,身躯颤抖,弗雷抱着她捂住她的耳朵,甚至想要带伊露丽离开这里,就为了让她不要再继续听下去。

    可伊露丽硬是留下了。

    她止不住地干呕,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生理泪水因为干呕而流个不停。

    但她还是选择继续听下去。

    在阿达拉的描述中,参与那次地下拍卖会的贵族无一幸免,连带着他们的姓氏一起消失在了历史的尘埃中,地下拍卖会的主办方和绑架犯,以及伊露丽的继母和弟弟,坟头草也都比林灼还要高了。

    至于弗雷,他想尽办法,不惜和他的爸爸一样,让亚尔夫海姆公爵的名誉受损,被世人评价他血腥残忍,也要将这次事件全部抹干净,好让伊露丽不再为这场遭遇痛苦下去。

    直到他们发现,伊露丽怀孕了。

    弗雷知道那是自己的孩子,因为他赶到时,伊露丽并未遭受侵犯,但她被灌下了太多违禁药物,弗雷为了能让她好受些,满足了她无意识地求欢。

    伊露丽不打算留下这个孩子,她知道这个孩子有多无辜,可她一想到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一想到在有这个孩子之前自己遭遇了什么,她就无法说服自己去爱这个孩子。

    既然无法给这个孩子母爱,那么干脆就不要生下来,折磨自己也折磨孩子。

    可是……

    “弗雷想要这个孩子。”阿达拉说:“不难理解,毕竟这是拥有他与伊露丽血脉的孩子,比起伊露丽,他对这个孩子的接受度自然要高许多,所以伊露丽最后还是生下了你……”

    “等等,”林灼开口打断阿达拉:“你说,是弗雷希望伊露丽生下我?可卡斯特说是伊露丽坚持要生下我,所以弗雷才同意的。”

    “什么?不。”阿达拉很肯定:“是弗雷想要让你出生,他只是顾忌伊露丽的心情才会支持伊露丽的决定,不过他在私下里对塞缪尔说过真心话,塞缪尔又在伊露丽面前说漏了嘴,所以伊露丽才会在最后改变主意。”

    阿达拉告诉林灼:“弗雷当时采取的手段太过凶残,还不肯让任何人知道原因,所以他不仅遭受到舆论的攻击,就连教会也借题发挥给他找了不少麻烦。伊露丽知道他已经为自己付出够多了,不想让他失望,也不想让他有压力,所以弗雷和卡斯特他们并不知道伊露丽改变主意的真正原因。”

    林灼明白了。

    “你刚出生还没有取名字那会儿,伊露丽曾努力让自己喜欢你。”阿达拉陷入了回忆,当时为了照顾伊露丽,她一直住在精灵公爵的城堡,所以她很清楚之后发生了什么:“可越努力情况越糟,她又想起了在地下拍卖会上的遭遇,精神也越来越差,到后期甚至开始产生幻觉,怀疑弗雷那晚根本没赶上,有别人在弗雷之前就侵犯了她,弗雷是为了她好,才故意瞒着她。”

    “谁劝都没用,她一个字都不信,哪怕你确实是弗雷的女儿,也证明不了那晚没有其他人碰过她。”

    所以每次伊露丽看到林灼,就会感到无法抑制的恶心。

    所以弗雷会主动避免,尽量不让伊露丽看到林灼。

    如果故事到此为止,厌恶林灼的只有伊露丽,偏偏这只是一个开始,因为后来塞缪尔也死了。

    “有杀手混进城堡,在你的奶瓶里下了毒药,你危在旦夕,是塞缪尔舍命救了你。”阿达拉问:“需要我告诉你塞缪尔对弗雷和伊露丽而言有多重要吗?”

    林灼沉默着,摇了摇头。

    阿达拉:“看来你从卡斯特他们那里了解了不少。”

    林灼听出阿达拉的言下之意,回道:“是他们先接近我的,因为我这双眼睛,虽然我接受他们的接近确实是为了弄清楚我的父母为什么不爱我,但我后来改变主意了,比起早已发生的事情,我更想珍惜他们,而不是利用他们……可他们没有珍惜我。”

    阿达拉:“……抱歉。”

    林灼不愿再去想双胞胎,她问:“所以,这就是全部的原因?”

    “还有一点,关于这点卡斯特他们并不知情,只有我和伊露丽,还有弗雷知道。”阿达拉问林灼:“你听说过‘预言之书’吗?”

    林灼当然听过,她背书一样道:“诸神时代的产物,在书上写下你想要知道的未来,书本会给你答案,但要珍惜预言之书的每一页,因为用过的纸张将无法再次使用。”

    帝都博物馆的展厅里就有用过的预言之书的纸张,孤儿院每年都会组织孩子们外出游玩,资金不足的时候就会去那,林灼跟着去过十几次,里面的展品介绍都快会背了。

    阿达拉:“他们在收拾塞缪尔的遗物时,发现了一页从预言之书上撕下的纸张,上面提到了你。”

    林灼愣住。

    阿达拉:“上面详细记载了你的父母和你的出生日期,并表示你将在父母的痛苦中诞生,给所有爱你的人带去灾厄。”

    “塞缪尔在说你会带来不幸的预言下面留了一句话,他说‘荒谬,一个人的未来怎么能仅靠几句预言来判定’。也是那会儿我们才恍然大悟,难怪塞缪尔曾有段时间一直劝弗雷和伊露丽要一个孩子,可能就是希望通过改变孩子的出生日期来破坏预言,从而改变这个孩子的未来,但他失败了,败得非常彻底,还搭上了性命。”

    阿达拉忍不住感叹:“塞缪尔是个好人,很多人都欠他人情,甚至就连你也不例外。伊露丽本不想要你,是塞缪尔让她改变了主意,可惜塞缪尔最后因你而死,不然一切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如果塞缪尔没死,说不定未来真的能改变。

    可现实是塞缪尔死了,他的死,恰恰佐证了预言。

    “弗雷给你取了那个讨人厌的名字,还把你送去孤儿院,不会有人喜欢你,也不会有人因爱你而遭遇不幸。”

    林灼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有点想笑,却怎么也牵不起嘴角:“需要我代替孤儿院和他们说声谢谢吗?”

    阿达拉垂下眼,没再说话,得到答案的林灼也在片刻后起身,离开了人鱼之渊。

    此时距离学校假期结束还有一段时间,但林灼没有像以前一样继续在外面逗留,她回到孤儿院,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

    跟随她切换视角的伊露丽心情复杂,弗雷则是无比的愧疚。

    弗雷不像伊露丽那样心思细腻,而且现在的他对塞缪尔充满了排斥,所以他根本无法理解未来的自己,不明白未来的自己为什么要因为塞缪尔的死如此痛恨林灼,且明明是他想让林灼出生,哪怕林灼的存在会对伊露丽造成二次伤害,他也完全可以把林灼安排到别处养育,而不是丢弃在孤儿院。

    他一个劲儿地咒骂未来的自己胆小懦弱不负责任,甚至不敢为了自己的女儿尝试改变未来。

    至于伊露丽,现在的她还不曾为父母双亡的弗雷违背家族,也没有体会过所有人都不看好她,只有阿达拉和塞缪尔支持她的日子,所以她会为塞缪尔的死感到遗憾和难过,甚至还有感激,却很难把塞缪尔的死迁怒到当时还是婴儿的林灼头上。

    她仅对阿达拉口述的那段遭遇感到非常不适,也终于能理解未来的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异样的表现,她没有轻飘飘地否定掉另一个自己所经历的痛苦和精神上的折磨,可她终究不曾真正经历过未来的自己所遭遇的噩梦,所以就算理解,她也还是没办法因此厌恶无辜的林灼。

    如果让林灼记忆里的伊露丽和弗雷来评价学生时代的自己,大概会认为他们俩是没有遭受过现实的毒打,才会把事情看得如此轻松。

    弗雷和伊露丽继续观看林灼的记忆。

    遭遇友人抛弃并知晓真相的林灼心情非常低落,她拒绝与任何人交谈,哪怕是莉莉丝也敲不开她的房间门。

    开学后她的异样就更明显了,她不再善待任何人,变得孤僻沉默,哪怕曾经要好的同学想要让她高兴起来,她也置之不理。

    林灼的自我厌恶越来越重,终于有一天,她想:我要是从一开始就不存在,那该多好。

    她为此研究起了时间魔法,她想回到过去,扼杀自己的出生。

    强大的执念让她克服了观测魔法阵带来的不适,但她最终还是没能将魔法阵画完。

    她和她的母亲不同,她不是全元素高度亲和,她的元素倾向比较偏精灵,对光、风、水、木、土的亲和度相对较高,对火、暗、雷,三种元素的亲和度相对较低,所以当魔法阵的星组推算到第三层,火系、暗系、雷系的符文就消失在了她的眼前。

    她尝试通过佣兵任务,弄到了一大块火晶石,把火晶石磨成火晶板,这样就能帮助她观测到火系符文。

    剩下就是暗晶石和雷晶石,也就在她寻找这两种晶石的时候,学校里的同学和莉莉丝日复一日费尽心机,终于让自厌的林灼放弃了自己的计划。

    他们对林灼的在乎,让林灼重新拾起了对生活的向往,也让林灼将研究时间魔法的笔记和父母一同放下。

    继续活着吧,林灼想,不再期待父母给予的亲情,好好地活着,开始新的人生。

    看林灼走出自闭,伊露丽和弗雷都松了口气。

    他们也希望林灼的未来能越来越好,不受未来的自己和那个狗屁预言的影响。

    而林灼之后的生活也确实顺利了起来,还在毕业前一年就搞定了自己的毕业课题,更有数不清的机构——甚至有皇室研究会——向她投来橄榄枝,希望能争取到她的青睐。

    林灼的未来,一片光明。

    也是这一年,有另一所孤儿院想要接收像林灼这样即将成年的大孩子,为其他孤儿院减轻压力。

    林灼毫不意外地被送走了,但她并不为自己和莉莉丝的分离感到难过,她们约好就算分开也要常联系,而且林灼很快就要成年,成年后她能离开孤儿院自己生活,到时候要不要在孤儿院附近租房子,方便跟莉莉丝见面,还不是她自己说了算。

    短暂的离别而已,没什么的。

    林灼和其他大孩子一起离开那天,孤儿院外头的马路两边开满了漂亮的蓝花楹。

    花瓣被风吹落,铺成一地梦幻的蓝紫色。

    观看记忆的伊露丽和弗雷陪着莉莉丝一块,看着马车在不断飘落的花瓣中缓缓离开,直到马车拐弯不见,莉莉丝的身影因为林灼的记忆没有观测到后续,缓缓消失。

    孤儿院门口的街道再次变得空无一人,只剩远处传来的背景声。

    后来连背景声也消失了,飘落的花瓣定格,预示着这段记忆的结束。

    弗雷和伊露丽明白他们即将要离开镜子,如同旅程暂告一段落那般,他们开始放松精神,并不约而同地回忆起阿达拉对林灼说的那些话。

    接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们没等到那股会将他们拉出镜子的力量。

    第五十七章

    弗雷和伊露丽站在定格的记忆里,没有像上次一样,在记忆结束后被看不见的力量驱逐出镜子。

    ——难道是因为弗雷上次抗拒那股力量,对镜子造成了影响?

    正当伊露丽这样猜测时,定格的记忆突然动了起来。

    四周的场景开始切换,但切换的方式不像之前那样迅速,目之所及的一切缓缓裂开,如同陈旧老化的墙纸一般纷纷掉落,而在这之后出现的,是另一条陌生且过分偏僻的街道,与一座看起来格外戒备森严的建筑。

    他们耳边再度听到了空气流动的声音与哒哒的马蹄声。

    马车车轮在坚硬的石板路上停下,车门开启,林灼与几个大孩子们一同从车上下来。

    弗雷和伊露丽看向林灼,发现她还穿着片刻前离开孤儿院时穿的枣红色制服,手里提着和其他人统一的行李箱。

    随后他们又顺着林灼和其他几个孩子的视线,把目光投向矗立在他们面前的大门。

    厚重崭新的大门上贴着没来得及撕掉的防划薄膜,大门上方用通用语写着这所新孤儿院的名字——

    霍普孤儿院。

    记忆没有结束?

    伊露丽和弗雷对视一眼,他们都察觉出了怪异,心底更是浮现阵阵的不安,可记忆没有结束,他们无法离开,只能继续看下去。

    就在这时远处又来了一辆马车,马车上下来几个同样穿着制服,看起来快要成年的大孩子。

    他们的制服和林灼不同,显然是来自另一所孤儿院。

    他们中有一个兽族少女格外喜欢林灼的精灵尖耳,一下车就跑来要跟林灼做朋友,还摘下帽子露出自己的猫耳朵给林灼捏,作为交换她想捏捏林灼的尖耳朵。

    林灼冷酷无情地拒绝了她。

    “为什么啊——”兽族少女的嗓音娇娇软软,听的人心都化了。

    林灼却丝毫不为所动:“会痒。”

    不仅会痒,还会感到酥麻,对绝大部分精灵而言,耳朵属于他们的敏感带,只有关系特别亲近的人,才会被允许触碰。

    兽族少女没有放弃,哪怕霍普孤儿院的大门开启,从里头出来接他们的孤儿院工作人员招呼他们进去,也没能让兽族少女停下她叽叽喳喳的声音。

    兽族少女缠着满脸无奈的林灼,两人一起踏上台阶,朝门内走去。

    弗雷和伊露丽跟着她们,刚迈出一步,兽族少女聒噪的声音被骤然掐断,鱼贯而入的孩子们和工作人员都不见了踪影,落在大门台阶上的温暖阳光也被阴沉沉的灰暗所取代,周围一下变得非常安静,只剩从霍普孤儿院大门里头吹出来的冷风,夹杂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以及……穿着湿掉的暗褐色衣服,坐在孤儿院门口台阶上,抱着膝盖将头埋进臂弯的林灼。

    林灼浑身湿透,原本的长发被剪到齐肩,发梢湿哒哒地贴着后颈。她的衣着十分奇怪,因为被打湿看不清原样,但能确定只有一层,打湿后黏着皮肤,勾勒出她明显瘦了许多的肩背。

    滴答一声,是红色的液体,从林灼衣服上滴落,砸在浅色的台阶上,绽放出一朵色泽深沉的血花。

    “怎……”怎么回事?

    弗雷没来得及将疑问吐出口,画面一下又切了回来。

    坐在台阶上满身都是血的林灼不见踪影,温暖的阳光再度落下,远处传来兽族少女对林灼纠缠不休的声音,她们和其他孩子跟着工作人员往里走,厚重的大门在他们背后缓缓合拢,最后哐地一声,彻底将闭合。

    场景切换,来到了林灼她们的新宿舍,宿舍两人一间,桌椅床铺都是崭新的,兽族少女努力向孤儿院工作人员争取,终于获得了和林灼一间的许可。

    林灼虽然不耐烦,但一想到自己住校,留在这的时间并不多,也就没太在意。

    “嗯?”进入房间,兽族少女耸了耸鼻子:“我怎么好像闻到了……”

    “你叫瑞拉是吗?”站在房间门口的孤儿院工作人员打断兽族少女的声音。

    兽族少女转头向该工作人员露出一抹灿烂的笑脸:“是的,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工作人员面对瑞拉的笑颜,微微一愣,随即也扬起一抹笑,告诉瑞拉自己的名字,并把两叠纸张递给她和林灼:“你们得填一下这些。”

    林灼翻看纸张,发现其中有关于上一家孤儿院的调查问卷,还有基本信息的填写、学历以及有关就读学校的资料填写等等。

    林灼一张张填完,填到最后一张时,隔壁桌的瑞拉还在咬笔头,问林灼知不知道某某学校的地址,她把自己学校的详细地址给忘了。

    并不在某某学校就读的林灼:“……”

    瑞拉只能去问孤儿院的工作人员,留下林灼一个人在房间里填写最后一张表格。

    最后是一张向学校请假的申请表,孤儿院申明他们会在每一个孩子刚来的时候为他们进行体检,避免他们在上一家孤儿院遭受虐待却不敢说,同时也避免他们当中有人携带传染性疾病,殃及其他孩子。

    这很合理,甚至可以说是体贴。

    林灼仔细把体检内容都看了一遍,不禁感慨这家霍普孤儿院真有钱,他们都这么大方了,她请假两天不去学校倒也不算损失。

    林灼落笔,在申请表空白处进行填写,并在最下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林灼有个坏习惯,就是写完一句,习惯在句末敲一个点。

    这个习惯放在其他情况下可能没什么,甚至说不上是“坏”习惯,但对时常要绘制魔法阵符文的人来说就很致命了。

    一个多余点,足以毁掉一整行符文。

    林灼的符文老师和魔法阵老师也不止一次要求她改掉这个破习惯,但林灼怎么也改不了,只能在绘制符文时稍加注意。

    普通写字就不用管这么多,林灼写完自己的名字,并在自己的名字后面,用力地敲了一个点。

    笃地一声下去,场景又一次切换,他们来到了霍普孤儿院的食堂,初来乍到的孩子们新鲜感十足地吃着以前没吃过的菜式,瑞拉跟林灼商量待会吃完饭要不要去孤儿院外面逛逛,看附近有没有集市商店什么的。

    林灼拒绝了她,因为林灼更想去这里的图书室看看。

    用餐结束后,林灼果真去了图书室,她站在图书室前台的书籍目录前翻阅,视线在一行行书名上扫过,翻到第十五页时,说要外出购物的瑞拉神情蔫蔫地来找她,手里还拿着早上没有填写完的表格。

    她告诉林灼,说孤儿院的工作人员不允许她出去,因为她还没把这些填完。

    林灼头也不抬,翻到书籍目录第十六页:“那把表格填完不就行了。”

    “可我填不完啊。”这些表格里头不仅有简单的填空,还要写自己对上一个孤儿院的评价,得写整整一页,瑞拉不像林灼是个学霸,别说一页,就是让她写两行她都嫌难。

    林灼:“那就别出去了。”

    “不行!”瑞拉娇声娇气,还跺了两下脚,“我有东西忘记带了,没那个我晚上睡不着,必须得去买。”

    林灼终于扭头看她:“什么东西?”

    瑞拉比划:“这么大的野餐篮,我睡觉一定要变回原型睡篮子里,不然我会失眠的!”

    林灼:“……”

    林灼又复低下头去,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瑞拉不停恳求林灼帮她出去买,还变回小猫的模样,往林灼脚边蹭,试图用撒娇让林灼答应帮她。

    林灼终究还是没能抵抗小猫咪的哀求,离开图书室,朝孤儿院门口走去。

    奇怪的是,即便已经按照要求填好了表格,她还是没能获得允许离开孤儿院。

    林灼不解:“为什么?”

    孤儿院给出的解释是:“至少要等体检结束以后,你们才能申请进出。”

    林灼:“我只是想出去买点东西,生活必需品,也不行吗?”

    孤儿院的工作人员:“你可以把你需要的东西写好交给我,我会替你出去采购。”

    隐约察觉到不对劲的林灼:“……好吧。”

    林灼当场写好纸条,不到半个小时,瑞拉果然收到了一个大小合适的野餐篮,还有林灼另外添加上的生活用品。

    然而孤儿院的配合并未打消林灼心中的疑虑,她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野惯了,才会对突然严厉起来的看管感到不适应。

    待到夜晚,这种不适应变得越发严重。

    因为她们在晚餐后收到了两颗药丸,一人一颗,按照孤儿院工作人员的说法,这是方便她们面对明天体检的药物。

    瑞拉毫不怀疑地吃下了药丸,林灼拿着药没动,工作人员便站在门口不走,还说:“我知道你们这个年龄的孩子都叛逆,但拜托了,别让大人难做,好吗?”

    对方表现得太诚恳,林灼犹豫再三,还是把药吃进了嘴里。

    毕竟这总不能是毒药,原来的孤儿院会对新孤儿院进行回访,莉莉丝也等着她的回信,还有学校那边,她只请了两天的假,两天后要是不能返校,学校的老师肯定会来找她。

    林灼思来想去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看工作人员不放心自己,还吞了口瑞拉递来的温水,证明自己确实把药吃了下去。

    等工作人员离开后,林灼转身擦去嘴上的水渍,顺便把藏在舌头下的药丸吐出来夹在指缝间,又装模作样地碰了碰别的东西,最后才借着擦拭桌子的动作,把夹着药丸的手连同抹布一起放在水龙头底下,用水把药丸冲进下水道。

    ——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她还真不习惯随随便便吃别人给的药。

    至于明天的体检,再说吧。

    第五十八章

    因为是林灼的记忆,弗雷和伊露丽站在林灼的角度,看到了林灼假装吃药的全过程。

    也看到了林灼夜里没怎么睡好,被走廊外的脚步声吵醒的一幕。

    场景切换到第二天,体检开始,林灼光血就被人抽走了一管,之后还有魔力检测等几十个项目,难怪要花两天时间。

    小猫瑞拉比昨天还要黏林灼,理由是瑞拉身为兽族,五感太过敏锐,和人同寝室经常会睡不好,她都习惯了,可昨晚她睡得特别香。

    她由此得出结论,林灼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室友。

    被脚步声吵醒的林灼:“……你昨晚什么都没听到?”

    瑞拉摇头:“没有哦。”

    观看记忆的弗雷和伊露丽都察觉到了异样,更别说林灼。

    之后林灼又去问了和她从同一所孤儿院来的人,无一例外全都休息得非常好,其中有一个从小就立志要成为冒险家的少年还说自己本想趁夜溜出宿舍,在新环境里探探险,夜游的衣服都准备好了,结果愣是睡了过去。

    林灼想了想,难道那颗药丸是助眠用的,免得他们刚过来环境陌生睡不好,对第二天的体检造成影响?

    当晚林灼再一次收到药丸,她和昨天一样假装吃了药,在床上躺到半夜,等门外的脚步声过去后,她悄悄从床上坐起身,走到隔壁床边,掀开瑞拉睡觉的野餐篮,架着小猫的两只前爪,把熟睡的小猫抱了出来。

    小猫的身体被拉得老长,却丝毫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果然那药就是用来助眠的。

    不过助眠到这个程度,是不是有点太过了,简直像是昏死过去一样。

    林灼抱着瑞拉走到窗户边,思考要不要出房间去看看,或者干脆点跑孤儿院外面去,她不喜欢在这里,具体为什么她也说不太上来,反正就是想要离开。

    正考虑着,一辆又一辆以元素晶石为能源驱动的货车驶入孤儿院,在空地上停下。

    林灼好奇往下看,目光从随意,逐渐变成惊诧。

    货车后车厢上载的居然不是货物,而是一个又一个的人,他们看起来和林灼差不多年纪,身上穿着白色的连体衣,手上脚上都带着镣铐,下车后排成一排,跟随孤儿院工作人员的指示,依次进入宿舍楼。

    在元素晶石能源得到广泛运用的如今,马车之所以还是普遍的代步工具,全因元素晶石类的能源会在使用时扩散一定的辐射,容易对人体——特别是还没成年的幼崽造成负面影响。

    从货车上下来的那些孩子,一个个脚步踉跄,看起来随时都要昏厥过去,就知道乘坐货车对他们而言有多难受。

    可他们谁都不敢停下,白天温柔和蔼的工作人员也板起了脸,看那些孩子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件又一件的货物,冷漠又残酷。

    敏锐的工作人员似乎察觉到了林灼的视线,扭头看向林灼所在的窗口,却见窗口那什么都没有,工作人员定定地看了十几秒,确定没有异常,才缓缓收回视线。

    下意识用了视觉混淆咒的林灼则在对方移开视线后,慢慢从窗边退开。

    她把瑞拉放回野餐篮,再一次走到窗户边暗中观察,直到货车驶离,所有人都进了宿舍楼,她刚要打开窗户,蓦然察觉窗户外面贴着一层非常薄弱且不易被发现的屏障,要是真把窗户打开,就会触碰到那层屏障。

    至于触碰到屏障会发生什么,林灼不知道,也不打算现在就冒险一试。

    她收回开窗的手,想了想又走到门边,确定走廊外面没人,也没有烦人的屏障,就悄悄开门,往楼梯口走去。

    林灼的宿舍在三楼,她往下走到二楼缓步台,听到一楼不时传来各种动静与说话声,耐心等了老半天,等到那些声音消失,一楼的灯也被熄灭,她又继续往下走。

    一层原本就没有住人,现在也还是空着的,被送来的那群孩子没上二楼,那他们去哪了?

    难道是地下?

    林灼低下头,沿着墙壁在走廊来回寻找,结果自然是什么都找不到。

    这时其中一个本该空着的房间里突然传出说话的声音,林灼赶紧躲起来,光靠听确定说话的几个人是孤儿院的工作人员。他们从一个空房间里出来,一边埋怨夜间工作不够睡,一边走出宿舍楼,从外面把门锁上。

    林灼等他们人都走了,轻手轻脚从藏身的地方出来,来到他们突然出现的那个空房间。

    空房间里同样摆着床铺桌椅和衣柜,林灼四处摸索,总算在衣柜底下发现了一个暗门,暗门打开往下就是一条狭窄的楼梯。

    林灼关好衣柜门往下走,走到头被一扇需要密语开启的门拦住了去路。

    林灼研究了一下,没找到另外能进去的办法,用开锁咒也不行,倒是在门边的墙壁上头找到了一个小小的通风口。

    通风口太小了,她肯定爬进不去,无奈只能原路返回,回卧室睡觉。

    观看记忆的弗雷和伊露丽又紧张又担心,直到林灼安全回到房间,他们才长长舒出一口气——

    这所孤儿院也太吓人了。

    第二天体检继续,林灼开始刻意观察孤儿院内的结构和陈设,还打着熟悉新环境的名义,带着瑞拉和其他几个孩子一起在孤儿院内乱窜。

    她希望是自己想多了,本来她跟学校请假也就请了两天,今天之后她会离开孤儿院,等离开这,她就匿名举报,把密道入口说清楚,执法官们总能搜出点什么来。

    可到了傍晚,他们突然接到通知,说体检报告出来了,他们中有人感染了矿石症。

    这种病症与晶石辐射有关,会传染,让感染者一点点石化,如今那个感染矿石症的孩子已经被送走,他们则需要隔离观察,直到确定没有被传染,才能离开孤儿院。

    而那个被查出矿石症的孩子,正是和林灼来自同一所孤儿院,立志要成为冒险者,所以喜欢在新环境探险的少年。

    少年的衣服和用品统统被拿到空地上焚烧。

    林灼站在窗户边,看着孤儿院的工作人员把少年的被子枕头扔进火中。

    精灵是天生的神射手,目力惊人,所以林灼和观看记忆的弗雷都发现了从枕头被子里掉出来的一个小小的东西。

    看颜色和大小,应该是孤儿院发的药丸。

    ——少年和她一样,没有吃昨晚的药。

    晚上孤儿院的工作人员又一次送来了药丸,这次颜色不同,说是预防感染矿石症的药物,林灼照旧没吃,并观察吃了药的瑞拉,确定这药还是助眠药,就是换了颜色,成分没变。

    第二天少年的室友以及跟少年玩得好的那几个也不见了,说是感染了矿石症,被带去外面治疗。

    随着人员减少,孤儿院内的气氛变得不太好,加上地处偏僻,通讯工具都无法使用,只能写信联络外面,孩子们纷纷后悔不该转来这,就连瑞拉也没精打采地趴在窗户边,希望能早日离开,哪怕被毕业课题困扰,也总好过被关在这里。

    为了稳定孩子们的情绪,孤儿院承诺会满足他们的一切需求,瑞拉不客气地要了好几个逗猫棒和毛线球,还要了一袋猫薄荷,林灼则要了一袋糖豆和几本书。

    晚上工作人员又来送药,林灼用糖豆换掉了瑞拉的药丸。

    半夜里,没有吃助眠药物的瑞拉很轻易就被林灼唤醒了。

    瑞拉不满地向林灼抗议,喵喵叫个不停。

    林灼把瑞拉抱到腿上,一边顺毛,一边等她骂完,问她:“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喵?”瑞拉疑惑地叫了一声,想起林灼听不懂,她从林灼腿上下来,变回人形:“什么忙啊,不能明天再说吗?我好困。”

    说完还用手撑着床面,伸了个懒腰。

    林灼把这几天发现的事情跟瑞拉说,想带瑞拉进入地下室的密道,从通风口爬进去,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

    瑞拉被林灼的描述说怕了,问:“能不去吗?”

    林灼:“不去也行,我们直接逃吧。”

    “逃?”瑞拉睁大了眼睛:“逃去哪啊?”

    林灼指向窗户:“孤儿院外面。”

    瑞拉看着窗外暗沉沉的夜,权衡再三,还是决定:“算了,我还是爬通风管吧,肯定是你想多了,待会儿看完我们就回来睡觉,说好了哦。”

    林灼摸了摸瑞拉的脑袋,答应她:“嗯,如果地下室里面什么都没有,我们就回来睡觉。”

    林灼穿好鞋子,抱着变回原型的瑞拉下楼,来到那间衣柜里有暗门的空房间。

    进入暗门后,瑞拉的困意逐渐散去,她也开始好奇,门后究竟藏着什么?

    林灼一个咒语卸下通风口的格栅,踮起脚把瑞拉小猫托了上去。小猫蹬了一下林灼的掌心,轻轻松松跃进通风管。

    “喵~”小猫回头冲林灼叫了一声。

    林灼听不懂,但能想象到瑞拉会说什么,回道:“我会在这里等你出来的。”

    小猫又在通风口犹豫了几秒,慢慢吞吞朝通风管道里爬去。

    林灼遵守诺言没有离开,她一边留意门后的动静,一边留意楼梯上的衣柜暗门,等了大约几分钟,通风管道内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猫叫声。

    林灼一个激灵,抬头望向通风口,猫叫声还在继续,但没有其他动静,林灼由此确定里面应该没有孤儿院的工作人员,赶紧喊道:“瑞拉!瑞拉出来!快出来!!”

    接着通风管道传来了重重的声音,瑞拉小猫连滚带爬从管道里蹿了出来,林灼接住她就往楼梯上跑,还不忘用一个咒语把通风管道的格栅装回去,出衣柜时更是反手把衣柜门也合好了。

    林灼刚跑上二楼,就听见一楼大门被人打开的声音,她放轻了脚步,一刻不停地带着瑞拉回到房间,关好门脱掉鞋子就往床上躺,企图装出一副熟睡的模样。

    瑞拉还在她怀里,不知道究竟看见了什么,小猫拼了命地往林灼衣服里钻,甚至不小心用爪子抓伤了林灼锁骨的皮肤。

    林灼盖好被子,抱着怀里的小猫,轻声道:“瑞拉,瑞拉你冷静,冷静下来,待会肯定会有人上来看我们是不是睡着了,你得安静,不然会被发现的。”

    林灼重复说了两三遍,瑞拉终于听讲去,安静了下来。

    片刻后,果然有脚步声从外面经过,重重的脚步声让瑞拉身体僵硬,林灼把她的脑袋弄出领口,在她挣扎之前用手掌捂住了她的眼睛,用气音对她说:“相信我。”

    瑞拉喘了两口,没再动弹。

    不同于之前脚步声只是经过,这次他们打开了每个房间的门,确定所有孩子都吃了药,好好在床上躺着。

    轮到林灼的房间,孤儿院的工作人员打开野餐篮,发现瑞拉不在里面,把其他房间的同事都叫了来。

    “是那个叫瑞拉的兽族女孩?我去通知保安队那边。”他们对助眠药很有信心,说话时半点没有降低音量。

    通知保安队的人离开后,其他人还留在房间里,一边确定小猫真的不在房间,一边大声抱怨:“一只小猫,这可比一个快要成年的男孩难找多了。”

    “至少我们确定了是谁。”

    “所以就不能快点把他们都送进地下室吗,磨磨蹭蹭的,麻烦死了。”

    “没办法,有的学校不认可我们交过去的长期请假条,还有人的人际关系也没摸透,要想用幻术混过其他孤儿院的回访,不弄清这些可不行。”

    “是是是,”其中一个工作人员表达出了足够的轻蔑,改换成另一个人的口吻复述:“‘再真实的幻术也需要现实支撑’——我可真是烦透了那具人偶故作高深的模样。”

    “别这样,反正会在回访之前把他们统统送进地下室,这几天忍一忍就过去了。”

    “等等,瑞拉不在这儿吗?”终于有人发现林灼怀里抱着一只猫。

    “好吧,工作还没结束,去其他房间看看吧。”

    等到人都走光,房间门被关上,小猫想动,让林灼紧紧箍住。

    过了几秒,房间门又一次打开,走廊上的灯光照进房间里,正好落在林灼的床脚。

    确定林灼和瑞拉是真的睡着了,门才又一次关上。

    这次不用林灼提醒,瑞拉一动不动。

    工作人员把整栋宿舍楼来来回回检查了个遍,最后彻底离开,走廊外重新归于寂静。

    林灼摸了摸怀里的小猫,小猫还是不敢动,林灼也不催她。

    过了将近半个小时,小猫从林灼的衣服里出来,变回人形,抱着林灼哭个不停。

    瑞拉死死地压着自己的哭声,哭到最后把情绪都发泄得差不多了,她才告诉林灼自己在地下室里看到了什么。

    “被切开的人。”瑞拉嘶哑的声音不住地颤抖:“还有装在罐子里的手、手脚,内脏,眼球……”

    林灼抱着她,轻拍她的后背。

    瑞拉在林灼的安抚下,继续道:“还有、还有怪物,他们身上缝、缝了好多东西……”

    想到那些怪物的模样,瑞拉牙齿打颤,浑身抖个不停:“林灼,我们逃出去,我们逃出去吧,他们刚刚说了,会在回访前把我们都送进地下室,我、我不想变成、不想变成怪物。”

    虽然瑞拉出于心理障碍无法详细描述那些怪物的模样,但通过她所说的肢体器官,以及对怪物用到了“缝”这个词,还说自己不想变成怪物,林灼一下就想到了这些年臭名昭著的种族人体实验。

    没有混血能同时拥有两种以上的种族特征——所以有这么一群存在,想要创造出拥有多种种族特征的混血,美其名曰改变世界,让他们的后代拥有更多的选择和更加强大的躯体。

    林灼从前只是听说过这样的事情,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待宰的小白鼠。

    弗雷和伊露丽不像林灼,生活在百年前且还是学生的他们没接触过有关人体试验的传闻,就连类似题材的文学作品都还没问世,瑞拉又语焉不详,所以他们并未猜出瑞拉看到的那些意味着什么,仅仅以为这所孤儿院就是一群变态创建起来虐杀未成年的地方,所说的“怪物”,则是指死后被拼接缝起的尸体。

    未来的林灼还活着,所以这次大概也会像林灼之前跟双胞胎一起出佣兵任务一样,有惊无险……吧。

    弗雷和伊露丽看了眼对方,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不安。

    林灼哄睡了瑞拉,尽管瑞拉时不时会被噩梦惊醒,也总好过熬一通宵,被孤儿院的工作人员看出不妥来的要好。

    早上起床后林灼又用光系魔法替瑞拉的眼睛消肿,确定看不出端倪后又对瑞拉说了许多,避免她在工作人员面前露出马脚。

    瑞拉仔仔细细听林灼叮嘱,努力按照林灼说的去做,可在听到敲门声,知道是孤儿院的人来送早餐时,她还是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林灼无奈,就让她躲进野餐篮里,自己去开门。

    孤儿院借口矿石症,让他们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一日三餐也是在房间里吃。以往工作人员来送餐,瑞拉总是会和他们打招呼,跟他们聊天,今天发现瑞拉不在,工作人员就问了一嘴。

    林灼叹着气不耐烦道:“玩捉迷藏呢,不陪她玩她就赖我头上不下来,她真该庆幸她是一只猫,不然我早把她轰出去了。”

    工作人员信了林灼的解释,留下早餐给他们,推着餐车继续给下一个房间送餐。

    林灼注意到餐车去往的下一个房间不是隔壁,而是隔壁的隔壁,说明隔壁已经没人了,他们可能被带去了地下室。

    林灼找不出孤儿院挑人的规律,也不能保证她们明天还能留在宿舍,所以必须尽早逃离这里。

    林灼把门关上,回到床边将野餐篮打开,对瑞拉说:“来吃早餐。”

    瑞拉从野餐篮里跳出来,变回人形,为难地看着孤儿院送来的早餐:“他们给的东西,真的能吃吗?”

    林灼拿起一颗蓝莓吃进嘴里:“应该没问题,你总得吃饱肚子,不然哪有力气逃跑。”

    瑞拉被林灼说服,吃起了早餐。

    她一边吃,一边感慨:“如果我能像你这么大胆就好了,我只会哭。”

    林灼没告诉瑞拉,其实她也在害怕,只是习惯了隐藏恐惧,自己处理问题,所以能表现的这么从容。

    实际上她并不比瑞拉淡定,她甚至有些后悔,后悔不该将熔岩城侏儒送给她的吊坠毁掉。

    来这之前她就听说过这里通讯信号不好,因为马上就会回学校,所以她并未太在意这点,现在看来应该是用屏障或者干扰仪器故意屏蔽了信号。

    侏儒送的吊坠能完全无视人为导致的信号屏蔽,如果吊坠还在,她就能联系双胞胎了……

    林灼握住水杯的手微微用力:不行不行,不能这么想,不可以去后悔已经发生的事情,也不要总想着依赖别人,就算没有他们,我也一定可以逃出这里,一定可以。

    早饭后,林灼在纸上画了孤儿院的平面地图和来时记下的路,开始策划和瑞拉一起逃跑。

    瑞拉花了一整个白天的时间来记路线,到了晚上,已经能面对孤儿院工作人员的瑞拉按照林灼的吩咐,吃下了早就被林灼掉包的药丸。

    逃脱时间定在后半夜,早有准备的林灼尝试将窗口外的屏障无效化,成功后带着瑞拉从三楼窗户跳下。

    聚集而来的风将她们稳稳托住,放至地面,确定没有惊动任何人,林灼拉着瑞拉按照之前定好的方向跑。

    那是体检第二天林灼便找到的好地方,就在食堂后面,翻墙出去就是一片小树林,方便她们摆脱追捕。

    林灼猜到逃离这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也猜到整座孤儿院外墙附近一定会有屏障阻拦她们离开。

    林灼甚至都拿出了被她私藏在储物空间里,虽然是一次性但威力极猛的攻击性武器,想着总能把屏障轰开。

    可她万万没想到屏障这么牢固,即便她使用的武器动静太大招来了孤儿院的工作人员,也不过是在屏障上留下一个拳头大小的出口。林灼又对着那个缺口甩了好几个攻击性魔咒,结果缺口纹丝不动。

    眼看着孤儿院的工作人员就要来了,林灼让瑞拉变回原型,先从这个缺口出去。

    瑞拉:“那你呢?!”

    林灼:“别管我,你先走!”

    瑞拉疯狂摇头,带着哭腔哀求林灼:“不!不要让我丢下你!求你了!!我一个人不行的!你得和我一起!!”

    林灼这次没有顺着她,且因为语速飞快而显得态度极为强硬:“不丢下我我们都跑不了,他们一时半会儿不会杀了我,你从这里出去,找执法官过来,这样我们都能得救!听话!!别因为你一个人而害我们全都死在这里!!”

    瑞拉被林灼吼蒙了,最后她哭着变回小猫,被林灼托起,从那个拳头大小的出口钻了出去。

    林灼想要给瑞拉提供更多的逃跑时间,于是她没有停留,在孤儿院的人出现时,故意当着他们的面逃进了食堂。

    孤儿院的人果然都来追她,她与他们在食堂里进行了一番乱斗。

    林灼下手毫不留情,硬生生杀了两个,毁掉半个食堂才被抓住。

    这时距离瑞拉离开已经过去了十多分钟,孤儿院的人也已经确定不止她一个参与了这次的逃跑行动,另一个是兽族,还是一只小猫,完全能通过屏障上被轰出来的缺口逃出去。

    一个从未见过,身材瘦长发色斑驳的男人出现在林灼面前,林灼听见其他人称呼他为“主任”。

    主任先是吩咐一部分人进树林搜寻,一部分人回宿舍查房,然后才把目光落到被死死压制的林灼身上,说:“把她的体检报告给我。”

    立刻有人递上了林灼的体检报告,主任翻阅几页,自言自语一般道:“体质检测与魔力储备远超合格线……”

    主任的语速略有些慢,带着独特的韵味和腔调,显然是贵族出身:“正好,省了额外用药物调整的时间。”

    他转身离开,丢下一句:“让她试试百分之三十的无核痛,从三分钟开始,持续七天,每天加一分钟,每次增加百分之十,七天后要还能保持理智,就给她替换龙骨。”

    第五十九章

    百分之三十的……无核痛?

    无核痛这个词汇,在百年前不过刚刚出现,相关的资料只在学者之间传阅,还不曾列入必修的教科书内。

    因此在百年前许多人的普遍观念中,无核龙就是不懂思考没有理智的动物,并不知道无核龙为什么会失去理智,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承受着怎样的痛苦。

    后来教会恶意损毁龙核的丑事被揭发,无核龙为什么会失去理智的原因也得到了广泛的传播,损毁龙核与杀人一样被定为死罪,许多地方更是建立了无核龙关爱协会和反歧视协会。

    无核龙为何会失去理智,也成为了必修教科书上的一部分,和其他不能杀人放火的安全知识放在了一起。

    帝国研究所更是以此创立项目,研究开发能让无核龙不再承受痛苦,逐渐恢复理智的药物以及治疗手段。

    可惜直到林灼穿越之前,项目还只是推进到通过药物治疗,让无核龙减轻部分痛苦的程度,要想完全消除无核痛,还有很长的一段路需要走。

    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光到药物研发,就花了整整百年的时光。

    百年前的克洛里斯是通过阿斯莫德才知道“无核痛”这个词,他没有告诉弗雷和伊露丽,但弗雷和伊露丽知道,因为伊露丽即将毕业,她的毕业课题就和龙族有关。

    她在查阅龙族时出于好奇,曾和自己的指导老师讨论过有关无核龙这一块的资料,而不好好搞自己的毕业课题,没事就来和伊露丽腻在一起的弗雷也因此对无核龙以及无核痛有过基本的了解。

    可那都是书面的资料,都只是轻飘飘的一句“无核痛会让龙族失去理智”。

    具体究竟有多痛,他们没有亲身体会过,就连无核龙,他们也只在那次无核龙攻击学校时见过一次。

    因此听见那个被称作“主任”的人吩咐手下让林灼体会无核痛时,他们甚至没反应过来,直到林灼被拖走,他们终于意识到——林灼不会有生命危险,不代表她不会遭遇痛苦的折磨。

    要命的窒息感让两人都慌了,可他们仅仅只能作为林灼记忆里的看客,改变不了任何事情的发生。

    他们眼睁睁看着林灼被带进地下室,那扇通往地狱的大门开启,露出一条长长的走廊。

    走廊墙壁上的灯依次点亮,两边好几扇门都关着,尽头除了拐角,还有往下的楼梯。

    瑞拉大概就是在两边的房间里,通过通风管看到了她所说的那些装在罐子里的肢体器官还有怪物。

    林灼被死死摁着往楼下走,她路过负二层,一切都和负一层一样,除了紧闭的房门别的什么都没有,寂静昏暗,透露着无声的恐怖。

    林灼身上还带着刚刚乱斗时留下的伤,她喘着粗气,仔细观察周围,试图自救。

    虽然……林灼动了动手腕,牢牢困住她的手铐不仅钳制了她的行动,还断绝了她体内的魔力流动,她现在连使用魔咒都做不到,是个完完全全的废物。

    工作人员继续带着她从负二层通往负三层,经过缓步台时,她的身体感受到了明显的阻力,而当她穿过阻力,寂静瞬间被打破,她听到了略带疲惫和沙哑的哭喊,还有谩骂与吼叫。

    负三层不再是一个又一个房门紧闭的房间,而是关押了许多孩子的牢房。

    早前据说因为矿石症被带走的少年也在这,他来得最早,这会儿已经没有力气像刚来的那几个孩子一样白费力气,试图喊人来放他们出去,但在看到林灼后,他还是一下就爬了起来,凑到围栏边冲林灼喊:“你怎么也被抓进来了!!”

    话语中满是绝望,因为在他看来,聪明优秀到可以考进魔武第一学院的林灼是他唯一的希望,别人可能逃不出去,林灼说不定可以。

    但现在林灼也进来了,他不知道还能指望谁来救他们。

    林灼被继续押往负四层。

    负四层依旧吵闹,甚至在负三层时林灼就听到了负四层的动静,但负四层关押的不再是还未成年的孩子,而是各个种族的成年人,他们肢体残缺,有的甚至没有理智,只会无意义地大吼大叫,或者往栏杆上撞。

    后来林灼才知道,负一层和负二层最里面的几个房间是手术室和观察室,其他房间则拿来放待用的实验材料和实验进行中的实验体,以及所有的实验资料,这样一旦出现意外,能最快速度将负一负二层进行转移。

    负三层是还未投入使用的实验体,负四层是活体材料库。

    至于负五层,那里关了一条无法动弹的无核龙。

    无核龙身上扣满了金属圆环,圆环上密密麻麻全是符文和魔法阵,与无核龙隔了一层屏障的对面,是一张固定椅。

    曾经住在林灼隔壁的女孩已经昏迷在了椅子上,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血族男人在旁边记录这一轮的实验数据,另外两个像是助手一样的人将女孩身上的金属圆环取下,并把昏迷的女孩关进一边的小房间里,方便下一次实验。

    看到林灼,白袍男人翻了一下胡桃木写字板上夹着的纸张,疑惑:“刚刚那不是最后一个了吗?”

    押送林灼的工作人员不顾林灼挣扎,把她固定到椅子上,再把金属圆环一一给她戴上:“主任的意思,让她从百分之三十的无核痛开始,首天三分钟,之后每天增加一分钟,持续七天,每天增加百分之十。”

    白袍男人一听就听出了不对劲:“不都是从百分之十开始的?上来就百分之三十,什么意思?”

    工作人员给林灼扣好金属环,告诉白袍男人,林灼杀了两个他们的同事,还协助一个兽族女孩逃了出去。

    白袍男人明白了,主任是不满林灼带来的麻烦,进行检测的同时,对林灼施以惩戒。

    白袍男人还看了林灼的体检报告,大概能理解主任这么做的用意——基础数据这么好的实验体,成功率必然也很高,不早点在心理上驯服,日后容易出大麻烦。

    白袍男人接下这项加班任务,走到椅子边,调整固定椅下的元素晶石。

    确认一切无误,白袍男人对上林灼凶恶的眼神,堪称好脾气地对林灼笑笑,硬是给他那双诡异的血族竖瞳衬出几分阳光俊朗的感觉来:“你好,我叫爱德华,希望未来七天,你都能好好记住我的名字。”

    说完,他和其他工作人员一起退到墙边,按下了墙上的按钮。

    固定椅下的地面亮起三块元素晶石,晶石的光芒顺着早已刻画好的魔法阵纹路蔓开,等整个魔法阵亮起,伊露丽认出那是一个转移伤痛的魔法阵。

    魔法阵完整呈现后,光芒顺着一条凹槽蔓延进无核龙所在的屏障后面,无核龙趴着的地面上也有个类似的魔法阵,只要光芒完全注入就能启动——他们准备利用这两个魔法阵,将无核龙承受的无核痛,转移到林灼身上。

    伊露丽浑身都凉了,她终于想起了林灼身上的龙鳞和兽族的心脏,也终于明白主任口中的“替换龙骨”和瑞拉所说的“怪物”意味着什么,那是她概念里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骤然发生,还是发生在她未来的女儿身上,她整个人都要疯了。

    她猛地扑向林灼,结果自然是穿过林灼和固定椅,跌倒在地。

    “不!不!!不要这样对她!!救救她!谁来救救她!!救救她啊!!!”

    可她环顾四周,却只看到实施这一切的爱德华和孤儿院工作人员,她痛哭着,目光在龙族身下慢慢被光芒充盈的魔法阵和楼梯之间来回张望,慌乱地期待着林灼能像过去每一次进行佣兵任务遭遇九死一生那样,在最后关头获得希望,逃出生天。

    可是没有,希望没有出现,也没有人来救她的女儿。

    魔法阵逐渐完整,弗雷头一次顾不上伊露丽,愤怒和绝望几乎让他咬碎了牙,他看着远处的爱德华,充血的耳鸣让明知道攻击没用的他险些像曾经的伊露丽那样念出了死咒,他甚至觉得自己就该念出这句死咒,最好让镜子的反击将他杀死,而不是让他面对林灼被人折磨的一幕。

    可他很清楚,镜子的反击只会让他受伤,杀不死他,出去喝一瓶生命树的树汁,很快又能恢复健康,一切都只是虚妄的心里安慰,甚至还会打断记忆。

    血腥味在弗雷口中弥漫,当林灼的惨叫声出现的瞬间,弗雷的脑子一下就空了,刚学会的忍耐抛弃了他,他也忘掉了一切,忘记了自己是在林灼的记忆里,忘记了自己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这一刻他只想杀死爱德华,然后再去杀死那个下令的主任,把孤儿院里所有的工作人员统统杀光!

    可他刚启唇,被他视作第一个目标的爱德华突然像一面镜子,碎了。

    准确地说,是周围的一切都碎了,就连林灼的惨叫,也一同被掐断。

    那些破碎的场景进一步碎裂,碎到最后化作粉末,消失在黑暗的空间里。

    弗雷还没回过神,伊露丽也没来得及停止哭泣,只有林灼的记忆,仿佛断片一般,剩下一片黑暗。

    阿斯莫德没有整理这段记忆,他和林灼一样不喜欢这段记忆,他本想拖一天再来整理,可因为事发突然,他把这段记忆塞进了镜子里,这就导致弗雷和伊露丽看到这部分后,记忆突然变得混乱了起来。

    黑暗中开始出现声音,有主任的,也有爱德华的,还有孤儿院的工作人员。

    这些声音很混乱嘈杂,他们听了一会儿才慢慢听到能分辨的内容——

    “她又在自己和自己说话了……”

    “她其实疯了吧,主任为什么觉得她还保存有理智?”

    “百分之百的无核痛,半个小时……”

    “我后悔了,以她的承受能力,如果能弄来一条有核龙,她能走得更远!”

    “我已经获得了批准,有资格为她移植兽族心脏。”

    “她连无核痛都能熬过来,这些算什么,不用注射麻醉,那会影响实验结果,只要保证她在手术过程中不乱动就行。”

    “你的数据比过往任何一个实验体都要好,别让我失望,3303。”

    主任的声音压下其他声音,唤出了林灼成为实验体的编号,于此同时,黑暗中出现了画面,那是负一层的房间,墙上的烛火是唯一的光源,让弗雷和伊露丽能隐约看见趴在床上,奄奄一息却还带着手铐的林灼。

    初见时姿态高傲的主任坐在林灼的床边,亲自替林灼把碍事的头发剪成齐肩的长度,而在林灼裸露的后背,从颈椎顺着背脊往下,有一条长长的、难以用魔法愈合,只能用针线缝上的伤口,宛若一只巨大的蜈蚣,丑陋地依附在她的皮肤上。

    弗雷和伊露丽一时无法理解眼前这一幕,但很快他们就能理解了,因为画面开始闪烁,每次闪烁,都会出现林灼趴在刺眼的灯光下,被人围着进行龙骨替换的手术画面。

    每次闪烁都很短暂,却足以让他们看清林灼是如何被刨开后背,如何挖出骨头,如何植入龙骨……

    每一个短暂的画面都是那样的血腥残忍,可这却并非结束。

    因为换掉的仅仅只是脊柱和肋骨,之后还有四肢和头颅,需要一节一节地换进去。

    林灼不是唯一被换龙骨的实验体,另外还有一个和她相似的实验体,龙骨替换已经到了只剩头骨的地步,因为怕伤到脑子,所以最后的实验一直在推迟。

    那个实验体全身都是缝合线,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破旧的娃娃,林灼本也该遭受这样的对待,可主任在替林灼剪掉头发后,发现林灼后颈的缝合处顶端,长出了……

    “龙鳞?”

    画面又是一闪,无影灯下,林灼的后背血肉模糊,一旁的垃圾桶里,是刚从林灼后背上拔下的龙鳞,一片又一片的龙鳞被丢进垃圾桶,四周传来主任的声音。

    “龙鳞能不断再生,那骨头呢?”

    “听说公爵的母亲是东方修士,东方修士和我们这边不同,按灵根分能力,公爵的母亲恰好就是雷灵根?”

    “直接用魔法把骨头抽掉,再用治愈魔法超速再生,看看长出来的骨头是不是龙骨。”

    “彻底替换了。”

    最后一片龙鳞被拔下,扔进垃圾桶。

    之后林灼的记忆切换越来越快,上一秒还在关押林灼的房间里,房间里出现了一扇高悬的小窗。

    主任一边问林灼:“喜欢这里吗?我知道精灵都喜欢自然,可惜现在能给你的只有这样一束阳光,希望这能让你保持好心情,免得诱发无核痛。”

    一边切掉林灼的手指,确认切下的手指是龙骨,之后长出的也是龙骨。

    下一秒林灼又回到了熟悉的无影灯下,主刀人变成了爱德华,这次他们刨开林灼的胸口,尝试放进一颗心脏。

    “没有变化,没有因为有了兽族心脏就长出兽族的特征,果然奇迹不会发生第二次。”

    “至少两个心脏共存的思路是对的。”

    “先转观察室,确定跟龙骨不发生排斥反应,就进行下一步。”

    “可主任的意思是暂缓下一步实验,他担心魔族的血液会对兽族的心脏造成影响,或许换成别的会更好。”

    “别的什么?”

    “……抱歉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别在这里多嘴,递交申请调用足够多的魔族血液,等心脏稳定就进行实验。”

    接着画面又又又一次切换,林灼回到了有小窗的房间,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这也是在不停切换的记忆中,第一次出现林灼独处的画面。

    林灼手上还戴着抑制魔力的手铐,她用手臂环着自己曲起的膝盖,依稀听见外面走廊上传来爱德华助手和人对话的声音——

    “魔族血液调过来好几天了,爱德华教授什么时候开始手术?”

    “主任还没回来,估计还得等。”

    “教授不是不打算听主任的意见吗?”

    “装的而已,他还是怕他,不信你瞧,主任回来前他肯定不敢给3303换血。”

    林灼额头抵着墙,一副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眼底灰蒙蒙的,如同一池死水。

    可画面一转,爱德华来给林灼做例行检查的时候,自体验过百分百无核痛起就没再说过话的林灼,突然开口了。

    她用干涩迟钝的声音问爱德华:“他什么时候回来?”

    爱德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林灼口中的他,是主任。

    爱德华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林灼两边的脸颊,长期累积的妒恨让他无法再露出那张阳光的笑脸,他阴恻恻道:“连实验体都更加信任他是吗?”

    场景切换,爱德华给林灼进行了换血的手术,魔族血液进入林灼的身体,抵达心脏时,那颗不属于林灼的兽族心脏出现了剧烈的疼痛。

    林灼忍下疼痛,可惜仪器疯狂鸣叫的报警声还是提醒了爱德华,爱德华立即喊停,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慌乱的神情。

    画面一闪,这次闪过的,是林灼额头抵墙,自言自语的一幕。

    弗雷和伊露丽看见她唇瓣张合,却听不见她到底自言自语说了些什么,直到画面消失的最后一秒,才依稀听出几个气音,说的是“去死吧”。

    “……他的鲁莽差点毁了你,所以我让人处理了他。”主任坐在从小窗落进来的阳光下,给林灼削苹果,语气漫不经心道:“他死后的眼睛给了我启发,魔族是黑暗生物,血族也是,血族的眼睛,一定很适合你。”

    “放心,我不会把他的眼睛给你,那太恶心了,我会给你找一双,最好看的血族之眼。”

    爱德华死后,林灼的记忆切换没这么快,也没这么乱了,她像是得到了某种安慰,或者说是满足,总之她的记忆慢了下来,

    而记忆里的林灼,也突然变得很“活泼”。她开始说话,话题跳跃很快,一个人也能说得很起劲,偶尔还会伴随着天真可爱但突如其来的大笑。

    所有人都觉得林灼疯了,可奇怪的是,无论谁好好跟林灼说话,林灼都能给出准确地回应,思路清晰,和普通人根本没什么两样。

    之后林灼被换掉了眼睛,那双和弗雷像极了的绿色眼球被装进玻璃瓶里,手术后蒙着眼睛的林灼跟主任要来了那瓶眼睛。

    这段弗雷和伊露丽也什么都看不到,但是他们听到了玻璃瓶砸落在地的声音,还有林灼非常无辜,无辜到不太正常的语气。

    “手滑了。”她说,然而懊恼的尾音却忍不住带出两声呵笑,表达出的情绪硬生生被割裂成两个极端。

    这股保持着理智的疯劲儿,别说丧尽天良的助手,就连主任都感到了一丝毛骨悚然。

    林灼一直被蒙着眼,因此她的记忆也一直都没有再出现场景,只有各种声音和对话。

    直到某天,林灼突然捂着眼睛大喊起来:“好疼,我的眼睛好疼。”

    情况很快上报到了主任那里。

    考虑到林灼体内还有龙骨,万一因为眼睛疼进一步引发无核痛,很可能导致实验体自毁,实验进行到这一步,林灼已经不是可有可无的3303,而是他们最接近成功的希望,主任考虑再三,还是决定暂时忽略药物带来的影响,对助手吩咐:“给她注射一管止痛剂。”

    助手很快就拿了注射器和止痛剂到林灼这。

    助手摘下林灼的眼罩,林灼睁眼,场景再次出现,弗雷和伊露丽看到了林灼,那个拥有血族竖瞳的林灼。

    助手眼底倒映出林灼现在的模样,他愣了一下,望着林灼的新眼睛无意识地呢喃道:“真漂亮……”

    然后他才注意到林灼似乎看着他,吓得赶紧后退一步,问:“你现在已经能看到了吗?”

    林灼皱着眉摇了摇头:“不能哦。”

    娇俏的“哦”字尾音,像极了撒娇的瑞拉。

    助手松一口气,林灼过往的每一次认真回答麻痹了他对实验体的警惕心,他把止痛剂吸入注射器,排空注射器内的空气,接着准备把针扎进林灼的眼球。

    可就在他把视线专注到林灼的眼球上时,林灼痛苦的模样突然一松,脸上扬起灿烂的笑颜,含着笑的血族竖瞳边缘泛起一圈诡异的、暗红色的光:“我不疼了,你自己用吧。”

    助手眼底失去了焦距,他听话地把注射器扎进了自己的右眼球,用力一摁,直接让眼球爆掉。

    飞溅的液体落在林灼脸上,林灼缓缓收起笑容,淡漠的表情让那双漂亮的竖瞳显得格外冰冷残酷,声音却还是那样的甜美——

    “来吧,将我的手铐解开,快点我要等不及了。”

    第六十章

    困住林灼的手铐,显然也是出自侏儒的杰作。

    林灼自食堂乱斗被拷上后就没解开过,只在替换龙骨的手术结束时,看他们将手铐的开启权限转移到了主任和他的助手手上。

    被解开的手铐砸落在地,发出沉重的、代表着自由的声音。

    林灼体内积累的越来越多却从未使用过的魔力在这一霎那苏醒,荡开的魔力流动令空气中的尘埃出现了短暂的定格,震起的嗡鸣向外席卷,扰乱了孤儿院内所有的仪器,带着某种报复的意味往外横冲直撞,轰然炸碎了孤儿院外墙那坚不可破的屏障。

    那是原来的林灼拼尽全力借助外物也只能敲出一个小洞的屏障,可在如今的林灼眼里,它就像孩童用海边的沙子堆起来的堡垒,轻轻一推,就倒了。

    整个地下五层都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

    摆脱血族诱惑的助手也捂着他那血淋淋空荡荡的右眼眶,发出了凄厉的嚎叫。

    令人心慌手麻的警报与嚎叫丝毫没有影响林灼的节奏,她像是得到了礼物一般欢快地举起了重获自由的双手,脸上再度扬起的笑容也比之前要多几分真实。

    房间外的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得到通知后赶来的保安队,他们受过专业训练,也遭遇过不止一次实验体□□,他们经验十足,不带丝毫犹豫,也没有顾及仍在房间内的主任助手,一出现在门口就朝房间内发起无差别攻击,根本不给林灼半点喘息的时间。

    一阵狂轰乱炸结束后,房间内的墙壁变得坑坑洼洼,硬生生往外扩了不少空间,而助手也倒在了地上,破破烂烂的身体一抽一抽,口中不停地涌出鲜血。

    至于林灼……

    领头的保安队队长拿着武器,警惕地往前跨了一步,突然一条暗红色的荆棘从他头顶落下,勒住他的脖子就往上拖,速度之快,等其他人反应过来,保安队队长的脖子已经被勒断,脑袋和身体一起掉了下来。

    其他人赶紧对着房间的上方就是一顿乱轰,轰到一半,前排的几个突然就炸了,四溅的鲜血与肉沫骨碎沾满了四周和他们身后的人,而沾到这些的人也在愣怔几秒后紧跟着炸开。

    “躲开!快躲开!!”这下谁都顾不上林灼了,他们四下窜逃躲避同伴们的尸渣,甚至还抓了躲在附近的实验人员做肉盾。

    混乱让警报不停升级,每个楼层之间都落下了厚重结实的隔离门,更有在地面的实验人员,打算带上手边的东西和资料先行离开。

    然而他们根本走不出孤儿院,当初他们用来囚禁实验体的屏障被炸毁,而在原本炸毁的位置又树立起了新的屏障。

    新屏障不像旧屏障那样会在白天自动隐匿,也不像旧屏障那样仅仅只是将人困在里面。

    新屏障是骇人的暗红色,它从地面升起,形成一个半圆,将孤儿院整个扣住,而它不仅坚固,根本无法从里面突破,还具有腐蚀性,任何想要靠近它的人,都会在碰到它后沾上暗红色的液体,那些液体仿佛是活的一般,争先恐后腐蚀掉人的皮肉和骨头,除非及时将触碰到的肢体砍掉,不然就会被活生生融得一点都不剩。

    地面上的实验人员开始用尽各种办法,想要逃出暗红色的屏障,这一刻,他们就像每一个想要逃离的实验体那样,也终于体会到了实验体那种无法从这里逃脱的恐惧与绝望。

    “贝利尔贝利尔,无价值的贝利尔,怠惰的贝利尔,魔王贝利尔……”

    熟悉的童谣在负一楼的走廊上回荡,林灼步履轻快地踩着湿滑黏腻的地面,每一脚都踩在童谣的鼓点上,溅起暗稠的血水。

    一楼的保安队与研究人员都杀光了,有一个编号为3310的实验体还被关在房间里。

    那个实验体情况很糟糕,身上脸上都出现了大面积的腐烂,可当林灼问他要不要出来的时候,他还是跟上了林灼。

    林灼带着他来到通往负二楼的楼梯口,看到了那扇隔离门。

    她停下了欢快的童谣,礼貌地在门上锤了锤,问:“你好,请问有人在里面吗?能不能开一下门让我下去呢,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对,非常重要,帮帮忙吧拜托了……”

    林灼越说越委屈,似乎里头的人不愿开门这一举动伤透了她的心。

    3310站在林灼侧后方,腐烂的身体让他动作迟缓,但他脑子还行,所以他还记得林灼原来的性格。

    跟现在,完全不同。

    这很正常,他不也变得完全不一样了吗,林灼甚至没认出他和她来自同一所孤儿院,他还曾在她面前夸下过海口,说要成为像混血冒险团那样有名的冒险者。

    可惜,那都是过去了,遥远得就像上辈子。

    负二层,教授级别的研究人员和他们的助手们飞快收拾好实验数据和难得的实验材料,从紧急通道撤了出去。

    紧急通道通往孤儿院内的另一栋建筑,林灼他们刚来孤儿院时,紧急通道才是他们的主要进出通道,直至所有孩子都被送入地下室,实验人员回到地面的宿舍居住,才把从宿舍下来的那条楼梯恢复成主要通道。

    林灼砸开门,下来负二楼才发现这点,她显得有些苦恼,好在那些经过改造的实验体还在,不算吃亏。

    不戴手铐的情况下,毁掉手铐对林灼而言还是很简单的,她把被关押在负二层的实验体放出去追那些跑到地面的研究人员,接着在紧急通道立起屏障,只许出不许进,然后继续往下,来到了关押实验体的负三楼。

    林灼曾经来过这里两次,第一次是被送去负五层接受无核痛,当时这里特别热闹,第二次是她体验完百分百的无核痛,被主任寄予厚望,从负五层送到负二层进行换骨手术。

    当时……

    咦?

    当时这里是怎么样的来着?

    林灼想不起来了,明明记得更早之前的场景,更近一些的她却想不起来了。

    【我就说你脑子坏掉了。】

    “别吵。”这会儿的林灼还没学会无视幻听,突然冒出一句话,听的3310一头问号。

    因为这一整层很安静,哪怕楼下有动静传来,也算不上“吵”。

    牢房里有人,林灼从牢房前走过,依次发现十三个满脸恐惧却缩在墙角不敢出声,看起来还未成年的孩子。

    这些孩子她一个都不认识,应该是最近新弄来的实验体。

    原来那些,应该都死了吧。

    林灼嫌他们碍事儿,就没放他们出来,确认没有研究人员藏匿在牢房中,她又往下,来到了群魔乱舞的负四楼。

    林灼把他们都放了,让他们往上去找那些工作人员。

    放完还转头问3310:“你不上去找他们玩吗?”

    林灼双手比划:“我弄了好大一个屏障罩住了这里,他们跑不掉,就像原来的我们一样,所以他们肯定也像原来的我们一样很无聊,需要一点……刺激。”

    3310想了想,确实抵抗不了诱惑,跟着那些新鲜材料们一起去了地面。

    最后林灼一个人来到负五楼,她本想把那只无核龙也放出来,但她遗憾地发现,那只无核龙不见了踪影,可能是成为了某场手术的材料,也可能是被转移去了别的地方。

    不过负五楼有人,一个林灼非常非常熟悉,熟悉到光看背影就能认出来的人——

    “我还以为你会在上面。”林灼走向那个发色斑驳的男人,思考着怎样的死法,才能符合眼前这个男人的主任身份。

    可就在林灼踏进男人三米范围内时,一个身影突然出现,袭向林灼。

    林灼后退躲开,定睛一看,发现袭击自己的是个少年,少年身上穿着紧身的短袖短裤,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全是蜈蚣一样的缝合线。

    林灼凭借那些缝合线,认出了对方的身份——那个和她一样成功替换了龙骨的实验体。

    而背对林灼的主任也转过了身,用失望的口吻对林灼说:“我以为你已经想明白了,就像他一样。”

    “诶——”林灼发出一声夸张的怪音,继而一脸好奇地望着缝合线少年,问:“他们这么害你,你居然还愿意当他们的狗吗?”

    毫不避讳的“狗”一词似是踩到了缝合线少年的痛脚,他咬了咬牙,反问林灼:“想要变得强大有什么错吗?如果不是因为太过弱小,我和你都不会被抓进这里,这点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一群未成年遭到伤害,错的不是施害者,而是受害者太弱?林灼愣是想不通这段话的逻辑在哪里,最后呵呵呵地笑了起来:“要命,他脑子好像坏掉了。”

    【比你坏得还厉害。】

    林灼的嘲讽让本就对林灼充满嫉妒的缝合线少年沉下了脸,糟糕的情绪诱发了微弱的无核痛,但他无动于衷,反而是一边的小黑屋里,传来了痛苦的惨叫。

    林灼这才注意到缝合线少年的额头上带着一圈薄薄的金属圆环,圆环被额发挡着,看不清具体样式,但能确定上面画满了符文。

    “不信就来试试吧。”缝合线少年:“你从没摘下过手铐,空有力量却还学不会使用,可我从服从他们起就获得了自由,还通过他们学习到了很多,我比你更能熟练掌握这股他们赐给我的力量!”

    说着缝合线少年就一个闪身出现在了林灼面前,他五指并拢,整个手掌凝成冰刀,刺向林灼的脑门。

    就像缝合线少年说的那样,林灼确实还不能熟练运用身体里这股庞大而又陌生的力量,她想躲开少年,结果躲得太过,差点把自己撞到墙上。

    少年嗤笑一声,迈步走向林灼。

    主任也在这时对缝合线少年发出了警告:“不许伤害她的大脑!”

    靠在墙上的林灼:“说得好像他能碰到我一样。”

    少年咬了咬牙:“是吗,那让我看看,能抵御百分百无核痛的最佳实验体,究竟有多厉害!”

    林灼没有再躲,她思索着开口,吐出一句少年听不懂的语言——

    【天灾·冰封大地】

    林灼也就随便一试,众所周知天灾系魔法是龙族专属,其他种族就算学了龙语也用不上,可就在她用龙语念出【天灾】一词时,周围的魔法元素就陷入了凝滞。

    林灼一边走神,心想这种感觉就像是在用咒语驱使周围的魔法元素,一边念出了剩下的【冰封大地】。

    冰层自她脚下浮现,冒着寒气凶猛地袭向少年。

    “什、”少年一脸诧异地往后躲开,这时的他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甚至不知道林灼用了什么魔法,直到那冰层像有生命一般包围了他,在他跃起躲避时,凶猛地刺出一条巨大的冰锥,将跃起后无法改变方向的他腹部刺穿,他才惊觉林灼用了多么可怕的魔法。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两秒,旷阔的负五层地面已经被冰层彻底覆盖。

    主任连见势不妙想要逃走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冻住了双腿无法动弹。

    寒冰继续在少年身上蔓延,任由少年怎么吐血挣扎都没用,气得少年大喊:“这到底是什么!!”

    冰层已经冻住了少年胸口以下的身体,还在一点点往上爬。

    脚下的冰像是认识林灼,林灼一踩就化了,连水都没留下,林灼一步一个脚印稳稳走向他:“我确实不太熟练,不过还好,我会龙语,这世上除了神语以外最难的语言,来这之前就会了,你会吗?”

    “他们教你了吗?”

    “他们教你,你就能学得会吗?”

    冰层爬得很快,一下就爬到了少年的脸上,封住了少年的口鼻。

    林灼越过少年,径直朝主任走去,只给少年留下一句——

    “自己废物,别以为其他人都和你一样废物,只能从一群垃圾身上获得力量。”

    最后一个音落下,被彻底冻住的少年冰雕啪地一下出现了裂缝,小黑屋里的惨叫声随之停歇,少年冰雕四分五裂,每一块冰都裹着少年的一部分躯体,重重落在地上,砸起细碎的冰尘。

    林灼头也不回,终于走到主任面前。

    问他:“能告诉我,瑞拉在哪吗?”

    第六十一章

    主任看着用龙语使出天灾魔法的林灼,眼底竟然浮现了兴奋,哪怕林灼停在他面前,双手背到身后,仰着小脸认真向他提问“瑞拉在哪”,而他并不记得瑞拉是谁,也不能阻止他那高昂澎湃的情绪。

    他无视了林灼对他的提问,告诉林灼:“我们曾计划教他龙语。”

    种族人体试验的目的,就是让实验体获得两种以上的种族优势,龙族的种族优势就是他们庞大的身躯和轻易就能摧毁一座城的天灾魔法。

    然而无论是缝合线少年还是林灼,都无法化身为龙,所以他们把希望寄托在了天灾魔法上头。

    可惜——

    “可惜我们在初步的检测中发现,即便更换了龙骨,他也无法使用龙语魔法,所以我们取消了这一步,改教他如何高效运用更换龙骨后所获得的速度和高强度□□。”

    林灼也无视了主任的话,问:“你不知道她在哪吗?”

    主人:“显然他不如你,3303。事实上,等确认你的眼睛替换成功后,我们就会送你离开这里,去另一个更加专业的地方进行更加系统的训练,教你怎么掌握在实验中获得的能力。”

    他们谁都没有听对方说话,都在自己说自己的。

    林灼发现这点,眨了眨眼,问主任:“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这次主任没有再无视林灼的提问,但他险些脱口而出“3303”,幸好有关林灼的数据资料他翻看了无数遍,视线无数次扫过开头一栏的“姓名”,因此哪怕没有仔细看过,也能留有那么一点点印象——

    “当然记得,”他说:“你是我最看重的实验体,你叫林灼。”

    林灼往边上退开一步,指向四分五裂的冰雕少年,又问:“他叫什么?”

    主任近乎无情道:“那不重要,你……”

    “明白了。”林灼打断他:“你不会记得不重要的名字,所以你连瑞拉是谁都不知道。”

    主任:“我说了那不重要,你……”

    “重要!”林灼又一次打断他,睁大的竖瞳透出一股纯粹的偏执:“她很重要。”

    过去的每一天,每一天每一天每一天,哪怕有时候林灼短暂地忘了自己是谁,都不会停止去想——

    瑞拉在哪?

    瑞拉逃出去了吗?瑞拉找到执法官了吗?瑞拉会回来救她吗?瑞拉……

    瑞拉还活着吗?

    瑞拉过往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成了她不停重温的片段,几乎融进她的骨血里。

    所以瑞拉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

    主任不知道,那她就去问别人好了。

    林灼费心给主任造了一个小笼子,一个混合着八种元素魔法的小笼子。

    主任会在里面轮番体会各种死法,被头顶落下的流沙活埋,被脚下升起的冷水淹没,被风化作的利刃削下皮肉只剩骨头和内脏,被寄生植物当成宿主,夺取养分后一点点被粗壮的荆棘绞杀,被雷击折磨,被火灼烧,被黑暗吞噬……在濒死的那一刻,会有光系魔法将他救醒,继续下一轮濒死的绝望。

    丢下小笼子和里面的主任,林灼又在负五层找了一圈,只在小黑屋里找到一个实验体,实验体身上戴着金属圆环,因为承受不住来自缝合线少年的无核痛,已经昏死过去。

    林灼没管这个实验体,转身往地面走去。

    林灼选了宿舍楼那条楼梯,从大门走出来时,她恍惚间仿佛与曾经的自己擦肩而过。

    耳边还传来轻轻的猫叫,和自己那一句:“我会在这里等你出来的。”

    林灼踏上楼梯,打开头顶的暗门,看到了微敞的柜门,林灼将它推开,踏出衣柜,久违地沐浴在了自然光下。

    外头传来嘈杂的动静,林灼转头看向窗户,正好看见一个被割掉了耳朵的精灵抱着一个正在惨叫的研究人员啃食。

    几十分钟前,那些逃到地面的研究人员本以为自己能逃出生天,却发现孤儿院被暗红色的屏障包围,他们为了破开屏障想尽各种办法,甚至——自相残杀。

    他们抢武器、抢防护服,还逼着他们中最弱小的那一个开货车去撞击屏障,结果反而让屏障上的红色液体四散喷溅,溶蚀了好几个没抢到防护服的同事。

    本以为这就是地狱,直到曾经那些任他们宰割的实验体和活体材料从地下跑了出来,他们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绝望。

    虽然他们手中有武器,虽然他们也会攻击性的魔法,甚至比那些失去理智的实验体和活体材料们更加懂得策略和思考,但面对死也要让他们付出代价的怪物们,他们始终无法占据上风。

    林灼看了一会儿外面的乱象,突然房间门被人撞开,一个研究人员连滚带爬逃进来,想要躲回地下,看到林灼后他猛地止步就要往回跑,结果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摁断了双腿。

    “请问——”还是不太能控制力道的林灼走到研究人员身边,蹲下问他:“你知道瑞拉在哪吗?”

    研究人员痛得只知道惨叫。

    林灼得不到答案,拧断对方的脖子,继续去找下一个人问。

    离开前,她还很好心地封掉了通往地下的通道。

    外面太乱,林灼就在宿舍楼里面找,期间她遇上了五个研究人员,没有一个能回答她的问题。

    终于在问到第六个时,林灼得到了有用的回答。

    说来也巧,第六个研究人员正好藏在林灼和瑞拉曾经住过的房间里。

    林灼一进来就发现床底下有人,她走到床边,低下头问里面那披头散发眼镜碎裂的女人:“你知道瑞拉在哪吗?”

    女人本就因为看到林灼不断靠近的脚而瑟瑟发抖,对上林灼的脸时差点被吓疯,根本顾不上回答林灼的问题。

    林灼遗憾:“你也不知道啊。”

    女人似乎察觉到死神的镰刀就贴在自己的后脖颈上,用她最后的求生欲冲林灼喊:“我知道!!我知道她在那!我知道!!”

    女人嗓子都喊劈了。

    林灼定定地看着她:“真的?”

    女人不愧是研究人员,思路清晰,一下就明白了林灼想听什么,赶紧道:“她她她是兽族,一只猫。”

    看来是真的知道,林灼直起身,堪称和蔼地将床铺挪开。

    女人坐起身,咽了口口水,试图和林灼谈条件:“我告诉你,你能、你能放过我吗?”

    林灼点头:“可以呀。”

    女人并不相信林灼,她没有直接跟林灼说瑞拉怎么了,而是告诉林灼:“食堂隔壁有个陈列室,你可以、可以去那找她。”

    得到线索的林灼转身离开房间,女人刚松下一口气,脑袋突然一歪,没了呼吸。

    宿舍楼外还很混乱,林灼穿过混乱,散步一般朝食堂走去。

    一路上但凡有攻击林灼的,无论是研究人员还是丧失了理智的实验体和活体材料,都会被林灼弄死。

    “食堂隔壁的陈列室,食堂隔壁的陈列室……”林灼嘴里重复念着这个地点,找了食堂旁边的好几个房间,总算找到了所谓的“陈列室”。

    陈列室很大,但没有窗户,光线昏暗,根本看不清里面究竟有什么。

    “瑞拉!”林灼朝里面喊了一声,同时打开手边的开关。

    啪地一声,灯亮了。

    映入林灼眼帘的是满墙的玻璃展柜,玻璃展柜里头挂满了照片和奇奇怪怪的东西,林灼甚至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照片,和从自己身上取下的鳞片以及龙骨标本。

    女人说瑞拉在这。

    瑞拉确实在这,在这的一张照片里,还是跟刚刚那个女人的合影。

    照片上的女人衣着齐整,女人的身后有一个巨大的玻璃缸,缸中是一条被锁链困在水里的人鱼,一条……猫耳人鱼。

    猫耳人鱼长着瑞拉的脸,不过比瑞拉要瘦好多好多,肋骨明显,脸颊凹陷,眼底有厚重的乌青,眼神麻木呆滞。

    照片旁边有文字介绍,写着实验体3352……移植鱼尾……手术后实验体存活11天……移植痕迹最小的一次手术……采用……值得借鉴学习……

    林灼努力去读那些文字,却怎么也读不下去,好几个字不是变得模糊就是读不通顺序,林灼趴在玻璃上,一遍又一遍地想要看清楚读通顺,可到最后玻璃被她摁碎了,她还是没能把那几段话看完。

    有什么在她的脑子里翻搅,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应该控制情绪时,无核痛已经蔓延到她的四肢,夺走了她的理智。

    当理智回归,她人已经不在陈列室,周围也彻底安静了下来。

    她浑身湿透,满身别人的血,手里还掐着身体腐烂的3310,对方艰难地喊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硬是把她给喊醒了。

    林灼松手,3310重重地跌落在地上。

    有风吹过,带来满是恶臭的血腥气,浓郁得令人反胃。

    林灼这才依稀想起自己干了什么。

    她失去理智,把人都杀光了,他们的血喷洒在她身上,把白色的连体衣染成了暗褐色。

    林灼低头望着自己的手,不知道在想什么。

    落在地上的3310静静地喘息着,他倒是没怪林灼,还用嘶哑难听的声音问林灼:“能再让我,看一眼外面的天空吗?”

    林灼放下手,这次她没有再模仿瑞拉的语气说话,她甚至什么都没说,转身朝孤儿院门口走去,头顶的血色屏障如同遇热的巧克力外壳一般慢慢融化,露出外头灰沉沉的天空。

    3310差点没给气笑,心说自己真是有够倒霉的,都快腐烂死掉了,却连个晴朗的天气都求不到。

    林灼走到孤儿院门口,打开那扇厚重的大门,一步一个血脚印走到门前的台阶上,缓缓坐下。

    虽然是阴天,没什么太阳,可她还是感觉到了不适,眼睛非常难受。

    ——难怪血族都不爱在白天出门。

    她这样想着,双手环住自己的膝盖,把脸埋进臂弯,任由困意在一切结束后席卷而来,闭上眼沉沉睡去。

    第六十二章

    “林灼……”

    “林灼。”

    阿比斯的声音唤醒了昨晚熬夜看书,一觉睡到中午的林灼。

    林灼睁开眼,惺忪的血族竖瞳透出几分毫无防备,懵里懵懂的稚气。

    面对这样的林灼,阿比斯果然无法责备她出尔反尔,明明约定会好好睡觉,结果还是背着他熬夜看书的行为。

    “你能不能有点原则?”巴德尔看不过眼,试图用谴责让阿比斯清醒。

    只要一跟林灼挂钩,总能变得格外伶牙俐齿的阿比斯:“我以为你知道,你是这世上最没有资格对我所这句话的人。”

    靠萌混过关的林灼起床洗漱吃午饭,饭后两人一同在花园里散步,最后毫不意外,又散到了图书室。林灼继续看那本令她着迷的《空间猜想》,阿比斯则在古尔薇格校长前几天的提醒下,捡起了自己来年的毕业课题。

    两人共处一室,各忙各的,虽然没跟对方说几句话,却从静谧和各自的专注中透出了细水长流的亲密与日常,很快就消磨掉了午后令人困倦的时光。

    傍晚的时候,阿比斯从堆成小山的各类书籍资料中抬头,问林灼晚餐想吃什么。

    林灼正看到最后几页,一手撑着脸颊支着脑袋,听见阿比斯询问,她坐直想了想,脸颊上还留着刚刚用掌根撑出来的红印子。

    阿比斯的视线落在那抹红印上,食指与拇指指腹轻搓,要不是桌子太宽隔得有点远,他都想伸手去碰一碰了。

    另一边,林灼想好要吃什么,刚要回答,图书室窗外传来翅膀扑棱的动静,两人一同望去,发现是阿斯莫德的手下,菲尼克斯。

    菲尼克斯收拢黑色的翅膀落在窗台上,鸟爪扣住窗沿,尖锐的爪尖微微嵌进墙体。

    “公主殿下让我来询问二位。”菲尼克斯是重瞳,说话时两只瞳孔在一个眼球里打转,让人分不清他到底在看谁:“小布莱特先生与恩布拉小姐从镜子里出来了,他们的情况不太好,你们要不要去看看?”

    阿比斯:“不好是指?”

    “呃嗯……”菲尼克斯不像弗加洛那么会说话,他绞尽脑汁,努力形容自己所看到的:“他们一从镜子里出来就吐了,像是受到什么刺激,哭得很厉害的,嘴里还念着奇怪的话和林灼小姐的名字。”

    林灼顿时什么胃口都没了,她对阿比斯说:“我不想去。”

    弗雷和伊露丽是因为她的记忆才会这样,可她还没恢复记忆,什么都不知道,去了也没什么意义。

    阿比斯起身绕过桌子走到林灼身边,终于如愿抚到林灼脸颊上那抹可可爱爱的红印:“那就不去。”

    菲尼克斯只是来传话的,确认他们的回答后,菲尼克斯就飞走了。

    阿比斯扯开话题跟林灼聊起了别的,直到林灼忘了这件事,才带林灼去吃晚餐。

    当天晚上,阿比斯等林灼睡着,化作死气从窗户离开。

    和以往不同的是,他没有回隔壁房间,而是去找阿斯莫德,问来了弗雷和伊露丽的房间位置。

    “克洛里斯在弗雷那,我劝你别去。”阿斯莫德暂时还不希望克洛里斯和阿比斯起冲突。

    阿比斯:“我知道分寸。”

    说完又化作死气,眨眼就不见了踪影,阿斯莫德耸了耸肩,他才不信有人能在爱情面前保持分寸,不过有巴德尔在,应该没什么问题。

    阿斯莫德并不知道巴德尔也对林灼动了心,就这么草率地把希望寄托在了圣子殿下身上。

    浓郁的死气攀过城堡外墙,出现在弗雷的房间窗边。

    就像菲尼克斯说的那样,弗雷仿佛遭受到了可怕的打击,整个人就像是一株将要枯死的植物,无神的眼底满是血丝,面色憔悴灰败,身板也不再笔挺,就连向来耀眼的金发也失去了光泽,耷拉在他头上,看起来比稻草堆还要廉价杂乱。

    阿比斯不知道,这其实已经是弗雷冷静过后的模样,他一整天滴水未进,吃什么吐什么,虽然冷静下来后已经能好好跟自己的父母对话,可无论说什么,到最后都会被他绕回那句话——

    “能让我见一见林灼吗?”

    这话从句式来讲就很不“弗雷”,如果是以前,他才不会用疑问句,只会用陈述句来表达自己的意愿,说“我想见林灼”,或者“让我见一见林灼”。

    可现在,他只敢小心翼翼地征求意见,从旁人口中获得见林灼一面的许可。

    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给他肯定的答复,为了不让他去找林灼,他的父亲甚至守在了他的身边。

    弗雷的脑子被林灼一个人坐在孤儿院门口台阶上睡着的一幕填满,他无暇顾及其他,也不明白父母为什么不肯帮自己,明明他只是想要见林灼,只是想要见她一面。

    阿比斯在窗户边停留了许久,确定克洛里斯会看好弗雷,正准备离开,这时古连带着外头的事务来找克洛里斯,克洛里斯不得不暂时离开房间,走到了外面的走廊上。

    弗雷则在克洛里斯带上门的那一刻从椅子上起来,他走到窗边,刚打开窗户就看到了死气凝聚而成的阿比斯。

    死气只凝聚出了阿比斯肩膀以上的部分,脸上还裸露着骨头,衬着窗外的夜色,看起来格外骇人。

    低落的状态使弗雷的反应变得麻木而又迟钝,他甚至失去了“惊吓”这一情绪,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阿比斯。

    弗雷不喜欢阿比斯,平日里对待阿比斯的态度堪称恶劣,唯独这次,语气从未有过的疲惫和低沉:“让开。”

    阿比斯:“你想去见林灼?”

    听到林灼的名字,弗雷眼睫轻颤了一下。

    阿比斯:“你现在去见她是想做什么?用你这副鬼样子吓唬她,还是想趁她没有恢复记忆,祈求她的原谅?”

    弗雷没有意识到这不该是阿比斯应该知道的事情,他动了动破裂起皮的嘴唇,声音又轻又哑:“闭嘴,我从没这么想过。”

    阿比斯:“可你会这么做,你会向她展露你的痛苦和难过,还会跟她说‘对不起’,到时候你希望她怎么回答你?”

    弗雷根本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他愣在原地,阿比斯却没有停下声音,继续道:“林灼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你的道歉和忏悔对她没用,还会让她受到惊吓,要说真正的用处,也不过是消弭你心中的愧疚而已。”

    “我没有这么想!!”弗雷突然拔高了音量,爆发出一声嘶吼。

    阿比斯的视线越过弗雷,看向弗雷身后的门,还在门外的克洛里斯并没有推门进来。

    巴德尔明白了什么,很不爽地“啧”了一声。

    弗雷确实没想过要利用失忆的林灼轻易获取原谅,他只是被林灼的记忆刺激太深,所以才会直到阿比斯提及,才终于想到这一层。

    阿比斯看弗雷面色萎靡,口中呢喃着“我没有”,一步步后退跌坐回椅子上,确认他不会在林灼恢复记忆前再来打扰林灼,便化作死气,消失在了窗外。

    门外走廊上,古连迟疑着出声,问:“大人?”

    克洛里斯闭上眼,摇了摇头。

    阿比斯说过的话,他用另一种方式跟弗雷说过,只是身为父亲,他态度再强硬也没办法像阿比斯那样说得直白伤人,所以弗雷也一直没听进去,若是有人能替他让弗雷明白,那也是一个办法。

    阿比斯接着去找伊露丽,结果伊露丽房间里根本没人。

    阿比斯心头一跳,赶紧往林灼的房间赶去,运气不错在林灼房间外的走廊上看见了伊露丽。

    阿比斯凝聚成型的那一刻,巴德尔接手了身体的控制权,他快步走到伊露丽身后,把手搭上伊露丽的肩膀,下一刻两人同时消失在原地,出现在了花园里。

    月色笼罩下的花园氛围恐怖,伊露丽回头,看到了背着月光的巴德尔。

    和弗雷一样,伊露丽的状态也很差,之前一度哭晕过去,不同的是她醒来后很安静,安静到其他人连劝都不知道该怎么劝。

    同时也是她的安静,让柳听风和索菲娅放松了警惕,根本没想到她居然会用装睡的方式把她们都骗走。

    如果不是阿比斯有心把可能会困扰林灼的因素都扼杀在摇篮里,她方才恐怕已经敲响了林灼的房间门。

    伊露丽看到巴德尔有些意外,虽然之前听说过巴德尔也在城堡里,是阿斯莫德用来威胁光明教的人质,但真的见上面还是第一次。

    伊露丽的脑子有点转不起来,她没有发现眼前的巴德尔和她印象中的模样有什么不同,也不想探究巴德尔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原因,她转身继续往林灼的房间走去,像一具只知道执行命令的尸体,彻底隔绝了对其他事物的好奇。

    夜风凛冽,带来身后巴德尔的声音,全然不似往日那般温柔和蔼,善解人意:“不要出现在林灼面前。”

    伊露丽没有听,继续往前走,却被一道禁制拦住了去路。

    伊露丽直愣愣撞到禁制上,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问:“为什么?”

    “为什么都要拦着我,我就是想见见她,我知道她什么都不记得,我也什么都不会说,我就是想看看她,看到她还好好的我就满足了,求求你们让我见见她吧,让我见见她吧……”

    伊露丽说的是“你们”,可见在巴德尔之前,还有其他人阻止过她,理由大概也是怕她看到林灼后情绪失控,吓着失忆的林灼。

    巴德尔漠然的声音,打碎了她的妄想:“林灼小时候想见你们,不也是求谁都没用吗?”

    仅仅一句话,就让伊露丽溃不成军,倚着禁制跪坐在地,低头捂着脸,崩溃大哭。

    有巡夜的魔族被哭声惊动而来,巴德尔藏到树后,确定伊露丽被赶来的索菲娅带走,才转身回林灼的房间。

    而原本说是已经睡下的林灼,果然还没睡,正趴在床头熬夜看书。

    林灼看得入迷,一听到开门声赶紧闭眼装睡,被走到床边坐下的巴德尔掐了掐脸颊:“让你好好睡觉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林灼一听声音,知道不是阿比斯而是巴德尔,睁开眼一偏头就咬住了巴德尔的拇指。

    巴德尔疼得倒抽冷气:“松口!”

    林灼非但不松口,还磨了磨牙,口中有血溢出,显然是巴德尔的。

    巴德尔这么聪明,怎么不知道只要把身体还给阿比斯,林灼就会立马松口,可他就是不服气,怎么也不肯把身体让出去,硬是跟林灼陷入了僵持。

    过了一小会儿,他总算想到了其他办法,把自己的额头轻轻撞到林灼的额头上:“林灼。”

    听不到求饶就不打算松口的林灼恶声恶气地“唔唔”了两声——

    干嘛!

    巴德尔嘴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告诉她:“你失忆前亲过我。”

    林灼果然因为震惊,松开了牙关。

    巴德尔收回自己血淋淋的手指,心情愉悦地治疗起了手上的伤口,想着接下来要怎么逗弄林灼,就听见林灼十分认真地问:“是不是我和阿比斯接吻的时候,突然变成你了?”

    巴德尔:“……”

    是。

    所以客观来讲,林灼亲的是阿比斯,不是他。

    林灼一看巴德尔的表情就知道:“我猜对了!”

    巴德尔,冷静道:“错了。”

    林灼:“你撒谎。”

    巴德尔:“我没有。”

    “巴德尔是骗人精。”林灼趴回床上继续看书,巴德尔还要争辩,却被阿比斯抢了身体控制权。

    阿比斯握住林灼要拿被子擦嘴的手,用手帕仔仔细细替林灼把唇上的血擦掉。

    阿比斯动作轻柔,眼帘半垂地沉默着,林灼隐约意识到什么,唤了一声:“阿比斯?”

    阿比斯的声音一如既往:“我在。”

    但又好像有些微的不同。

    林灼回忆了一下阿斯莫德那本笔记,问:“你吃醋了吗?”

    阿比斯:“我没有。”

    林灼一边嘟囔着:“不要学巴德尔撒谎。”一边拉下阿比斯的衣领,与阿比斯交换了一个吻。

    阿比斯本还想端着点,表明自己没有吃醋,都过去这么久了,有什么好吃醋的,况且那只是一个意外,他完全没有放心上。

    可一尝到林灼口中的血腥味,想起这是巴德尔的血,阿比斯还是没忍住醋意,把林灼抱到自己腿上,用力加深这一吻,将林灼口中残留的血液清扫得干干净净。

    第六十三章

    阿比斯在林灼的房间里留宿了一宿——用自己的形态。

    这就导致第二天白天,巴德尔拥有了身体的控制权。

    林灼对此很不满。

    巴德尔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手肘搭在身侧的桌面,一只手掌心搭在双腿交叠的膝盖上,摆出一张漠然脸:“谁让你非要抱着他睡的。”

    阿比斯不可能拒绝得了林灼在他怀里提出的任性要求,巴德尔所做的不过是保持沉默,没有提醒阿比斯纵容林灼会导致怎样的结果而已。

    林灼气呼呼地给自己梳头,她对待自己不像阿比斯对待她那么温柔,一梳子下去又快又干脆,总要在梳子上留好几根断发。

    阿比斯着急:“你让她轻点梳,扯到头皮多疼啊。”

    本就打算开口让林灼下手轻点的巴德尔,闭上了刚要张开的嘴。

    扯断几根头发而已,大惊小怪什么。

    林灼梳好头发,抱起一本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巴德尔刚放下腿就听到林灼从外面把门甩上的声音,默默停下了起身的动作。

    阿比斯:“跟上啊。”

    巴德尔被气笑:“我为什么要跟上去?”

    他又不是阿比斯,干嘛非要学阿比斯的样子跟在林灼屁股后面跑?

    更何况这里又不是外面,没人会伤害林灼,他跟着做什么?

    最重要的是,林灼也不想他跟着,他又不是疯了非要舔着脸凑上去。

    巴德尔打定主意把这段难得的自由时间用在自己的事情上。

    于是他在原地静坐几秒,接着起身离开林灼的房间,准备回自己的房间去拿阿斯莫德之前给他的名单。

    他当真是这么想的,可在经过自己的房间门口时,他没有停下脚步,硬是违背原本的打算,走到了楼梯口。

    我在干什么?

    巴德尔搭在楼梯扶手上的手微微用力,觉得自己真的疯了。

    不行,他不能变得像阿比斯那样毫无尊严,回去,立马回去。

    就算再喜欢,也不能被当面甩了门还往上赶,他难道不要脸吗?

    巴德尔转身就要往回走,这时楼下传来林灼不耐烦的声音:“你到底还要磨蹭多久啊。”

    巴德尔硬生生停下了转身回去的动作,但也没就这么下楼去找林灼。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直到林灼又唤了他一声:“巴德尔?”

    巴德尔闭了闭眼,认命地叹了口气:“来了。”

    巴德尔下楼,和林灼一样不耐烦道:“不想等就别走这么快。”

    林灼:“我走很慢了好不好,是你自己拖拖拉拉……这边!”

    下意识往图书室方向拐的巴德尔,停住:“今天去哪?”

    林灼举起怀里的书:“马厩。”

    巴德尔:“……?”

    巴德尔接过林灼的书,发现这是一本翅膀图鉴,里头把各个种族各式各样的翅膀都做了分类,其中当然也有毒角兽的骨翼。

    巴德尔跟着林灼来到马厩,这里养了不少毒角兽,负责饲养这些毒角兽的魔族和菲尼克斯一样是鸟形的魔族,他得知林灼的来意后,为林灼介绍了一匹性情温顺的毒角兽,还教林灼怎样和毒角兽培养初步的信任,拉近关系,然后才进一步告诉林灼,毒角兽的骨翼哪里能碰,哪里不能。

    毒角兽在魔族的指挥下展开自己的骨翼,骨翼的结构看起来和鸟类翅型中的高速翼很相近,腕部骨骼要稍长一些。

    林灼抚摸翼骨,她从最初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跟着阿比斯学魔法,到后来沉迷书本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眼下终于又从书本走到了现实生活中,感叹起了真实触碰的美妙。

    林灼一边记下骨翼的触感,一边用从图鉴上记下的名词跟现实结构做对照。

    秉着走过路过不错过的精神,她还顺带摸了魔族的黑色羽翼,因为对方表示后背连接翅膀的部位会很敏感,所以她也不好意思去碰那个位置,只碰了其他地方,并对各个部位的骨头长度比例以及羽毛类型跟书本上进行了对照,顺带体会了一下飞羽和覆羽在手感上的区别。

    好一会儿,林灼才意犹未尽地从马厩离开。

    巴德尔依旧跟在她身后,只是表情有些奇怪。

    林灼低头往小本本上记东西,头也不抬道:“想说什么就说。”

    巴德尔:“这么脏的翅膀,亏你摸的下手。”

    林灼闻言,疑惑地看了看自己摸过别人翅膀的手,又回忆了一下自己刚刚看到的翅膀,说:“不脏啊。”

    巴德尔:“黑色耐脏,看不出来。”

    林灼:“……哦。”

    林灼继续记笔记,然后又去找阿斯莫德,要看他的蝠翼。

    阿斯莫德问:“这算是‘要求’吗?”

    阿斯莫德曾经说过,林灼可以向他提一个要求。

    巴德尔替林灼回答:“不算。”

    就摸一下蝠翼,这要算一个“要求”,那可真是亏到家了。

    考虑到自己欠林灼一大笔人情,阿斯莫德最后还是把蝠翼展开,无偿供林灼观赏学习。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林灼连阿斯莫德的蝠翼都没放过,却唯独没有找巴德尔要看他的天族羽翼。

    巴德尔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甚至想好要怎么拒绝林灼,可偏偏林灼连问都没来问他。

    省了拒绝的功夫,巴德尔自然是松一口气,但在松下这口气之后,他又感觉到了些许他自己也说不上来的,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奇怪情绪。

    巴德尔将其视为遗憾,替林灼感到遗憾,毕竟他的翅膀远比林灼碰过的那些都要好看、漂亮、干净。

    林灼没见过,那是她的损失。

    他有什么好在乎的。

    笃定自己不在乎的巴德尔就这么怀揣着糟糕的情绪,陪林灼回了图书室。

    林灼拿了本空白的笔记本,坐在桌前绘制刚刚亲手摸过的骨翼、羽翼和蝠翼,且凭借记忆把羽翼上的覆羽和飞羽排布画了出来。

    巴德尔凑过去看,不得不承认林灼很厉害,哪怕失去记忆,依旧能展现出其惊人且优秀的一面。

    巴德尔静静地看了几秒,突然道:“错了。”

    林灼停下笔:“哪?”

    巴德尔指着肩羽,也就是靠近后背连接处那块地方,说:“这里错了。”

    林灼有些拿不准,因为这里她没有亲手触碰过,记忆出现差错也不意外。

    林灼去翻图鉴,可图鉴上的图还没有她画得详细。

    “唔……”林灼托着下巴,对着没画完的图发愁:“你确定这里错了吗?你都没走近看过。”

    巴德尔状似漫不经心道:“我自己有,干嘛要走近看。”

    林灼终于把注意力放到了巴德尔的后背上:“要不,你打开翅膀让我看看?”

    巴德尔如愿以偿,正要开口拒绝,就听见林灼话锋一转:“——你以为我会这样说吗?”

    巴德尔:“……”

    “我才不会求你。”说着林灼合上笔记本,看别的书去了,徒留巴德尔在那憋得胸口疼。

    林灼晃着小腿看着书,心情分外愉悦。

    ——欺负巴德尔真有意思。

    如果要让阿比斯明天白天也能出来,那么晚上就还是巴德尔使用身体,林灼盘算着晚上要怎么欺负巴德尔,可惜她所想的一切都没来得及实施,因为能让她恢复记忆的药水制好了。

    第一份成品是中午出来的,阿斯莫德配合进行测验,花了一下午的时间确认药水没问题后,阿斯莫德将林灼的记忆融进了药水里。

    灰青色的药水因为林灼的记忆变成了发着光的红色。

    摆脱这份记忆影响的阿斯莫德也被后怕与懊恼所笼罩,找自己妻子寻求安慰去了。

    古尔薇格亲手将药拿来给林灼,时间正好在晚餐后,林灼刚洗完澡。

    林灼还记得阿斯莫德强行把记忆塞给自己的感觉有多痛,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把药喝下。

    古尔薇格收回空瓶子,问:“需要我留下吗?”

    林灼喝完药水感觉还行,就摇了摇头。

    古尔薇格离开后,林灼关上房间门,书也不看了,这里碰碰那里摸摸,看似一切正常,实则坐立不安。

    巴德尔垂下眼帘,他知道自己没法给林灼安全感,也知道自己没底气要求林灼依赖自己,心情不是很好,但还是把身体交给了阿比斯。

    阿比斯的出现果然安抚了林灼的情绪。

    林灼又一次,提出让阿比斯抱着自己睡。

    阿比斯当然不会拒绝。

    可抱着阿比斯,林灼还是睡不着,阿比斯也不催她,两人相拥在床上,小小声地说着话。

    渐渐地,林灼开始犯困,她抵着阿比斯的额头,轻声跟他索要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承诺。

    包括且不限于明天的三餐吃什么,还有恢复记忆后她想出去看看,铜币传送阵上连接的德菲克特城,她早就想去了。

    阿比斯一一答应她。

    “还有……”林灼几乎睁不开眼,声音断断续续,含糊不清:“让巴德尔把他的翅膀……给我摸摸……你跟他说,我才……我才不要求他……”

    阿比斯笑着亲了亲林灼的额头:“好。”

    林灼终于闭上了眼睛。

    这下睡不着的人,成了阿比斯。

    第六十四章

    林灼在睡梦中恢复了所有的记忆。

    所有的——她的,还有雷龙的。

    在药水的作用下,那些会让她感到痛苦的记忆全都失去了攻击性。林灼睁开眼睛时,已经是后半夜,刚睡着没多久的阿比斯拥抱着她,此情此景,颇有些像两人初遇后的第二天早上。

    区别在于这回两人都还穿着衣服,以及……

    当时的林灼坚信,只要回到帝历98年,就能救下她的养母莉莉丝,而现在的林灼,她靠在阿比斯怀里花了十几分钟把自己的记忆捋顺,有了一个非常、非常糟糕的发现。

    这个时间的弗雷和伊露丽看了她的记忆,他们表现出的态度出乎林灼的意料,且不难看出,他们会想办法避免未来那些事情的发生。

    这意味着未来被改变了,可林灼却没有。

    林灼的记忆还是原来的记忆,林灼的身体还是经过种族人体实验后的身体。

    林灼的过去依旧存在,但这个世界的未来,却已经走向未知。

    时间逻辑陷入了混乱,除非后来又发生了什么,让林灼遭遇的一切重新上演,又或者……

    这里不是林灼所在的世界,而是另一个“平行时空”,这里发生的一切改变都与林灼所在的时空无关。

    会有这样的猜测,是因为林灼在失忆期间看到了一本书,一本此前从未看过的《时空猜想》。

    里面提到了许多有关平行时空的内容。

    其中讲到一个故事,说一个人掌握了回到过去的方法,并在自己还未出生的时间里,意外害死了自己的父母。

    这个故事里存在一个悖论:如果父母在他出生之前就死了,那么他又是哪来的?如果他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他的父母便不会被他害死。

    能让这一悖论合理的猜想便是“平行时空”。

    在他害死父母的时候,世界的意志为了让逻辑合理,分裂出了另一个平行时空,在平行的时空里他的父母死了,而在他原来的世界里父母则还活着,甚至从未见过回到过去时间的他。

    林灼几乎是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

    可究竟是“平行空间”,还是“历史重演”,她需要进行验证。

    她从阿比斯怀里起来,本就睡不安稳的阿比斯被她惊醒,而后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念动咒语,让阿比斯重新睡去。

    阿比斯睡着后,林灼低着头静静地盯着阿比斯的睡颜看了许久,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最后她从床上起来,换好衣服,离开了城堡。

    林灼这道昏睡咒下得并不重,阿比斯在林灼离开后没多久就醒了。

    “林灼?”

    阿比斯迷茫地望着空无一人的身侧,心底蓦地腾升起一股名为不祥的预感。

    他连忙下床去找人,突然窗外的森林里发出一道刺眼的强光,这时的阿比斯还不知道,那是林灼启动时间魔法阵会有的光。

    她离开了这里,走得毫不犹豫,没有给弗雷和伊露丽一个当面同她道歉的机会,也没给阿比斯留下只言片语。

    而身为毒瘴森林的主人,阿斯莫德比任何人都要早发现林灼的踪迹,他恋恋不舍地放开妻子从床上下来,不知羞耻地赤着身走到窗户边,看着森林里那抹光,感叹——

    “真是绝情。”

    ……

    林灼急于验证,她放弃了原本的小心翼翼,甚至没耐心用学校的魔石确认第一次传送出差错的原因,直接启动了可能存在问题的时间魔法阵。

    传送结果出乎意料地顺利。

    她来到了帝历98年,魔法阵的时间定位没问题,上次出差错,果然是外界因素所导致。

    完善后的魔法阵添加了地点定位,可以直接将她传送到她的卧室,因此她没有预留更多的时间,直接把日期精准到了小六月十五日——毕业典礼当天早上九点。

    没错,莉莉丝离世那天,正好是林灼的毕业典礼。

    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林灼的毕业典礼推迟了一年一年又一年,当她正式从学校毕业时,学校里已经没有多少她当初所认识的同学。

    会来跟她合照的,只有看着她长大的老师,还有双胞胎伪装成的学弟学妹。

    双胞胎的演技明显退步了很多,他们本想伪装成对林灼充满崇拜,不惜逃课也要来跟林灼拍照的孩子,却怎么也掩饰不了他们看着林灼时充满愧疚和懊悔的眼神,笑容更是比哭还难看,林灼一眼就识破了他们的身份,懒得拆穿,但也没有答应他们的合照请求,独自一人坐在喷泉池旁,等莉莉丝结束工作,赶来和她拍照留念。

    四周都是不熟悉的毕业生,他们三两成群,欢笑着,哭泣着,玩闹着……

    林灼仿佛回到了年幼时在孤儿院的时光。

    可她并不在意,因为她知道莉莉丝会来,这也和她幼时的经历相同,而她要做的就是等待。

    然而她等了很久,很久很久。

    莉莉丝始终没有出现。

    最后的大合影林灼没有参加,她连声招呼都不打,穿着毕业生的衣服就赶回了家,看到了倒在一楼客厅里的莉莉丝。

    结束工作赶回家换衣服的莉莉丝遭遇了入室抢劫犯,抢劫犯杀了她,她倒下的位置就在桌边,桌上还摆着她准备带到学校送给林灼的花束,和一份庆祝林灼毕业的蛋糕。

    那份蛋糕林灼吃了很久,一直到葬礼结束后又过了小半个月才吃完,也是在吃完蛋糕的那天,林灼找到凶手并杀了他,若非指控她的证据不够充分,她差点成为魔武第一学院历史上第一位刚毕业就入狱的学生。

    上午九点,这个时间莉莉丝还没回家,林灼推开卧室门下楼,楼道的墙壁上挂着她喜欢的绿植,楼下是客厅和厨房,客厅不算大,但被莉莉丝布置得很温馨,一切都是记忆中的模样。

    林灼记得莉莉丝快十一点才到家,距离现在还有至少两个小时。

    她在楼梯台阶上坐下,什么都没干,就这么干等着,一直等到客厅墙上的时钟指向十点四十分,厨房突然传来了声响——

    有人从外面撬开了厨房的窗户。

    这时正门口也传来了莉莉丝与邻居说话的声音,邻居夸莉莉丝买的花好看,还买了蛋糕,问她今天是不是林灼的生日。

    莉莉丝说不是,是林灼毕业的日子。

    邻居感慨起了莉莉丝的运气,说她虽然没有丈夫,但能有个如此出色的女儿,也足够让人羡慕了。

    莉莉丝从没告诉别人林灼是她的养女,从搬来第一天起,附近的邻居就都以为林灼是莉莉丝的亲生女儿,虽然脑子有点问题,性格也有点奇怪,但却是魔武第一学院的学生。

    林灼听见莉莉丝的声音,差点朝门口走去——她太想念她了,哪怕见过百年前的莉莉丝,也无法平息这份积压了整整两年的思念。

    林灼努力克制自己,快步走进厨房,一记死咒就把入室抢劫犯解决在了厨房窗外那条平时没什么人经过的小巷子里。

    也就在抢劫犯倒下的同时,林灼被一种熟悉而又奇怪的感觉所笼罩,仿佛她的行为惊动什么庞然大物,它们从高处落下视线,安静地注视着她,令她毛骨悚然。

    这种感觉和公爵夫人接受治疗脱离危险后她所体会到的感觉一模一样。

    当时的她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现在她明白了,如果时间悖论真的会让世界分裂出平行时空,那么这些视线,很可能来自这个世界的意志。

    着急去学校的莉莉丝应付完邻居,进门把花和蛋糕放到桌上,接着就跑上楼去换衣服。

    厨房里的林灼给自己和窗外的死尸用了视线混淆咒,所以莉莉丝没有看到她,也没发现窗外多了具尸体。

    十几分钟后,莉莉丝从楼上下来,身上穿着她最好看的衣服,头发盘起,一边戴耳环,一边拿起那束她给林灼买的花,安全地离开了家门。

    林灼跟在她身后,目光眷恋地落在她身上,直到看见她走进学校,才在学校门口停下脚步。

    后来又过了一个多小时,结束典礼换掉衣服的学生们和各自的家长一起结伴而出。

    林灼在人群里找到了莉莉丝,还有……这个时间的自己。

    她们笑得很开心,还一块回家享用了那份蛋糕。

    晚上她们出去吃大餐,临睡前这个时间的林灼还穿着睡衣敲开了莉莉丝的卧室门。

    莉莉丝以为她有什么事,结果林灼只是来和她道晚安的。

    不过这一声“晚安”,跟平时有些不太一样。

    林灼说:“晚安,妈妈。”

    莉莉丝愣了一下。

    林灼一直都是唤她“莉莉丝”,这是第一次,林灼喊她“妈妈”。

    莉莉丝高兴地又哭又笑,还抬手抱住林灼,温柔道:“晚安,我的宝贝女儿,你永远是我的骄傲。”

    不属于这个时间的林灼坐在屋顶,内心无比羡慕屋子里的自己。

    她也很想当面叫莉莉丝一声妈妈。

    林灼在屋顶坐了一宿,一直等到第二天太阳升起,莉莉丝出门工作。

    现在问题来了,莉莉丝没死,这个时间的自己还会费心研究时间魔法,回到过去吗?

    林灼曾经想过这个问题,她的解决办法是将自己经历的一切写在纸上,放到自己卧室的书桌上,要求这个时间的自己研究时间魔法,回到过去完成闭环。

    她还想过,或许在救下莉莉丝的那一刻,她的记忆就会出现改变,她会从目睹莉莉丝死亡,变成收到一份奇怪的信件,从而开始研究时间魔法,回到过去拯救莉莉丝,为此她甚至提前就写好了给自己的信,可她的记忆没有改变,她还是她,她跟这个时间的林灼,被分割成了两个不同的人。

    林灼又一次启动魔法阵,有了上上次的教训,她备下了足够多的材料,可以再让她进行五次时间穿越。

    这次她把目的地定在帝历100年,小五月二十三日,也就是她第一次进行穿越的时间。

    结果魔法阵启动失败,因为传送起点设定错误。

    林灼在百年前遇到过同样的问题,已经有经验的她来到附近一家书店,找到一本有关天然符文的书籍,上面果然又出现了一个让林灼陌生的天然符文串。

    以前的林灼不知道这串天然符文代表了什么,现在她知道了,这串不停变换的天然符文很可能是这个世界的名字。

    她的猜测成真了。

    当她做出扰乱时间逻辑的行为,这个世界就会被分裂成另一个平行世界。

    每一个分裂出去的世界,都会有属于它的新名字,所以她每次都要更换起点。

    但林灼并未就此接受这个现实,她用这串天然符文替换掉她在百年前替换的那串符文,再一次启动时间魔法,这次她成功回到两年后的家里,时间卡得正好,地下室传来轰炸声,有人破开了地下室的门。

    同时地下室的她第一次启动了魔法阵,身处二楼的林灼能清楚感觉到地下室的魔法阵因为她出现的距离太近,有了瞬间的扭曲。

    也就在扭曲之后,地下室的魔法阵出现了细微的变化。

    二楼的林灼看不到具体变化在哪,但结合她的经历不难猜测,是本该设立在两年前的传送终点,被移到了一百二十年前。

    她居然在这个时候找到了第一次使用魔法阵出差错的原因。

    “谁在楼上?”

    楼下传来熟悉的声音,是这个时间的弗雷·布莱特。

    原来在她启动魔法阵时闯进她家,炸开她家地下室大门的人是弗雷。

    脚步声踩着楼梯上来,林灼跳窗离开了自己家二楼,去了那片熟悉的墓地,看到了莉莉丝的墓碑,死亡日期还是在帝历98年,死亡原因也能在国家图书馆的旧报纸上找到——发生在帝都的入室抢劫案,时间帝历98年小六月十五日,死者是一名女性,一旁附有死者,也就是莉莉丝生前的照片。

    林灼握着这份报纸,在人来人往的图书馆蹲了下来。

    她只能救下平行世界里的莉莉丝,而她所在的那个世界的莉莉丝则永远都不可能活着,因为莉莉丝就是她穿越的目的,莉莉丝活着,她就不会穿越,所以每当她救下一个莉莉丝,就会分裂出一个新的世界,唯有她出生长大的那个世界,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她救不了莉莉丝。

    林灼在原地蹲了很久,久到借书处的工作人员担心她是不是身体不适,特地来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吸收龙核后不会再感受到无核痛的林灼保持了理智,她睁开眼,望向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声音沙哑:“我不需要帮助。”

    林灼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有多糟糕,工作人员没办法放下她不管,就去给她倒了杯热水。

    林灼没有接这杯水,也没有继续蹲下去,她撑着膝盖站起身,问工作人员:“能替我找一下《空间猜想》这本书吗?”

    工作人员一口应下,她带着林灼到借书处,用图书馆的设备查找林灼所说的这本书。

    “同名书籍有三本,两本是,另一本……嗯?”工作人员的表情突然变得诧异:“等等,这本书……我们这居然没有?”

    工作人员忍不住拔高了音量,引来了同事的责备。

    也不怪她如此惊讶,毕竟谁都想不到,这世上居然还存在帝都国家图书馆没有的藏书。

    “是不是太小众了?作者是谁?”工作人员点进书本的详情页,然后愣住:“古尔薇格?是我知道的那个古尔薇格吗??”

    一旁的同事:“那就不奇怪了。”

    工作人员:“什么意思?古尔薇格不是很伟大的锻造师吗?”

    同事:“伟大不代表一帆风顺,历史教科书上的猎魔运动你总知道吧,因为这场臭名昭著的屠杀,魔女卡洛琳的父亲对魔武第一学院发起攻击,有师生因此殒命,古尔薇格身为校长引咎辞职,她当时的风评一度跌落谷底,有关她的书籍也成了人们泄愤的对象,早就被毁干净了。”

    工作人员呢喃道:“暴殄天物。”

    同事耸耸肩:“谁说不是呢?对了你为什么要找这本书?”

    工作人员这才想起林灼,可当她转头去看,哪里还有林灼的影子。

    第六十五章

    “看的时候没留意,原来《时空猜想》的作者是你。”

    熟悉的魔武第一学院校长室内,林灼坐在柔软舒适的单人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刚泡好的红茶。

    林灼对面是一脸复杂的古尔薇格,她们之间的桌子上摆放着茶壶和甜点架,还有一枚表面刻有锤子浮雕的徽章。

    当年古尔薇格将这枚徽章送给林灼时,曾对林灼说过:“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无论如何都无法通过穿越时间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我希望你能保持冷静,也可以用这枚徽章来找我,无论是哪个我,只要看到这个徽章,一定会为你提供帮助。”

    “于是你决定回来找我?”古尔薇格问。

    “不,离开图书馆之后,我又尝试了两次。”林灼平静地诉说着,她的脸色不太好,领口敞着,袖口的纽扣也没扣,能隐约看见藏在衣服里的绷带和透过绷带渗出来的血,这是连她自己也束手无策的伤口,距离受伤已经过去好几天,伤口丝毫没有要愈合的迹象。

    而作为伤口的主人,林灼浑不在意,还有心情跟古尔薇格描述自己在命运无情地捉弄下所进行的两次尝试——

    “第一次,我决定先把写给自己的信放下,然后再去杀抢劫犯,看能不能把时间逻辑圆回来,阻止世界分裂,可我刚放下那封信,世界就分裂了……”林灼把目光投向一旁的观测桌。

    观测桌上的金属球比之前多了两颗,现在一共九颗。

    多出来的那两颗金属球代表着从帝历98年分裂出的新平行世界。

    如果按照古尔薇格的习惯,用分裂的顺序来给这些平行世界命名,那么林灼出生的世界就是第六世界,林灼救下柳听风而分裂出来的这个世界是第七世界,林灼返回98年,第一次救下莉莉丝后分裂出来的世界是第八世界,现在林灼讲述的就是发生在第九世界的事情。

    “我一下楼就遇到了另一个我,她来自帝历100年。”

    古尔薇格:“第九世界的你。”

    林灼:“对,她说她看了我的信,感谢我的提醒,还先我一步杀了抢劫犯,准备把尸体弄走避免后续可能会惹上的麻烦。”

    “你不知道她看起来有多幸福,”林灼的语气中满是羡慕:“我几乎能想象她毕业后的两年过得有多美满,所以我在那一刻下定决心要杀了她,取代她留在第九世界,我想拥有我得不到的生活和莉莉丝。”

    林灼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什么问题,哪怕不再有无核痛困扰,她的道德水平依旧堪忧:“这就有了第二次的尝试,这次尝试比之前都要简单,我甚至不用重新穿越,只需要杀了第九世界的我。”

    古尔薇格扶了扶隐隐作痛的脑袋,艰难地问:“你成功了吗?”

    林灼叹息:“如果成功我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有道理。

    古尔薇格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松开一口气,她问:“失败的原因是什么?”

    林灼垂眸,看向自己捧着茶杯的双手,手背上还缠绕着一层又一层的绷带:“我杀不了另一个世界的我,所有攻击都被突然出现的空洞吸收了,这是第九世界对那个世界的我的庇护,这让我陷入了绝望。”

    “我彻底失去了方向,我不想回那个无论过去还是未来都充满了痛苦的第六世界,也没有精力再开启魔法阵,我找了家旅馆,把自己锁在里面锁了好几天,那几天我脑子里翻来覆去就只剩下一句话——”

    “预言之书是对的,我只会给爱我的人带来不幸。”

    说完这句,校长室内陷入了沉默,只剩观测桌上的金属球,无声地转动着。

    “听风跟我说过一句来自东方的成语,叫‘人定胜天’。”许久后,古尔薇格尝试安慰林灼:“或许你应该换个角度看问题,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但我们可以……”向前看,去寻找新的幸福。

    如果可以,古尔薇格还想跟林灼提一提曾经被她抛弃的阿比斯和巴德尔——是的,她已经知道巴德尔对林灼也有着超越师生的感情,她想不知道都不行,但这已经过去了,眼下她愿意撮合他们,只要林灼能走出阴影,顺便把阿比斯和巴德尔也带出来。

    古尔薇格并未把话说完,林灼就打断她,并赞同了她的提议:“确实应该换个角度。”

    古尔薇格:“嗯?”

    “我之前一直想改变未来,觉得只要那样莉莉丝就能避免死亡,所以当我发现未来无法改变时,才会如此绝望。”林灼嘴里说着绝望,脸上的表情却看不出绝望的样子,更像是已经找到了摆脱绝望的方法。

    事实上,林灼确实找到了,她把自己锁在旅馆房间里,日复一日地经受着无望的折磨,精神濒临崩溃的那一刻,她突然醒悟——

    “我想要的从来不是改变未来,而是让莉莉丝活着,改变未来只是我救莉莉丝的一个手段。”林灼抬眸,因为失血过多而异常苍白的脸色将竖瞳衬得越发暗沉:“如果未来无法改变,那我就不去改它,我可以在莉莉丝本该死亡的前一刻带走她,留下一具伪造的死尸给两年前的我自己,这样未来就不会改变,世界也不会分裂,我也能拥有我的莉莉丝。”

    林灼缓缓道出自己的新想法,平稳的声音中充满了期待,一如当初打定主意要研究时间魔法,回到过去救莉莉丝的她。

    如果说糟糕的过往为她带来了什么好处,大概就是这股只要有一丝希望,就绝不言弃的精神。

    犹如坠落地狱的恶鬼,只要让她触碰到岩壁,她就是手指全被磨烂只剩骨头,也会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从地狱爬出来。

    这样的精神值得赞扬,却也非常可怕。

    古尔薇格无法想象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后,林灼会陷入怎样的疯狂。

    她小心翼翼地问林灼:“你成功了?”

    林灼吸气,轻叹:“我没来得及进行实践,我缺少绘制魔法阵的材料。”

    林灼离开第七世界时,只带走了足够绘制五次魔法阵的材料。

    她从第七世界的神历6582年到第六世界的帝历98年,用了一次。

    想从新分裂出来的第八世界帝历98年离开,结果弄错起点,浪费了一次。

    从第八世界的帝历98年到第六世界的帝历100年,确认自己改变不了未来,一次。

    又从第六世界的帝历100年回到第六世界的帝历98年,尝试给自己留信,失败后尝试杀掉另一个自己,一次。

    总共四次。

    剩下的材料只够林灼再绘制一次魔法阵,可林灼需要从第九世界到第六世界,再带着莉莉丝从第六世界离开,还需要至少绘制两次魔法阵,所以她打算先回第七世界,多准备一些绘制魔法阵的材料。

    第七世界的阿斯莫德还欠她一个要求,弄来那些材料对魔王而言应该不难。

    古尔薇格摇了摇头,问:“既然要回来,为什么不回神历6582年?”

    林灼:“我原本定的终点就是这个世界的神历6582年,时间还是我离开的那天晚上。”

    古尔薇格:“可现在是帝历23年,距离你离开已经过去了三十六年。”

    林灼愣住,倒不是对“帝历23年”有什么异议,她一来到这就确认了时间,知道魔法阵只把她送到了第七世界,却没能让她抵达自己想要的时间,真正让她感到意外的,是古尔薇格口中的“已经过去了三十六年”。

    林灼:“这个世界不是在神历6604年改换新历的吗?”

    如果是的话,距离她离开应该是过了四十五年才对。

    “神历6595年,巴德尔陛下宣布改换新历法。比你的世界早了九年,你的记忆加速了一些事情的发展。”古尔薇格把话题拉回来:“所以你为什么会回到这个时间?”

    为什么,因为林灼曾经试图杀了第九世界的自己取而代之。

    林灼用手指勾开自己的衣领,让古尔薇格看清她藏在衣服下的绷带:“在我要离开第九世界的时候,启动的魔法阵周围出现了空洞,我对另一个我的攻击,全都返回到了我自己身上。”

    古尔薇给呼吸一滞。

    林灼也觉得惊险,要知道她对第九世界的自己可是下了死手的,如果不是魔法阵引起的魔力流动替她延缓了攻击速度,她恐怕已经死了。

    但魔法阵也因此出了意外。

    林灼:“魔法阵上的终点符文遭到了破坏,代表第七世界的天然符文安然无恙,但地点定位从阿斯莫德的城堡改成了米德加尔特,时间定位被彻底抹除,我被送来了这里,帝历23年。”

    林灼不太能理解,为什么时间定位被抹除后,魔法阵没有失效,而是把她送到了第七世界的帝历23年。

    古尔薇格也陷入了思考,她对平行空间的研究比林灼要深刻许多,但一直以来都是猜想,方才听了林灼的描述,她又进行了新的推测:“我的想法是,每个世界发展的速度都不一样。”

    林灼顺着古尔薇格的目光,又一次看向观测桌。

    桌上的九颗金属球虽然都顺着同一个方向旋转,但无论是速度,还是金属球本身的颜色和完整程度,都不太一样。

    “你的故乡第六世界已经发展到了帝历100年,甚至更远的未来,而这个世界从你救下你祖母那一刻起被分裂出来,并开始新的发展,从你离开到回来,它只发展到了帝历23年,所以当你的终点时间坐标被抹除,只剩下空间坐标,时间魔法阵就改变成了空间魔法阵,它本该把你传送到这个世界的帝历98年,可因为这个世界还没发展到98年,于是它只能将你送到正在发展的当下,也就是现在这个时间。”

    林灼:“原来如此。”

    古尔薇格,谦虚道:“我也只是推测,并无事实依据。”

    林灼:“可你之前对平行时空的推测都对了,如果不是看了你的书,我根本想不到还有平行空间这一可能。”

    古尔薇格沉默了几秒,尝试跟林灼提起她的家人:“其实从你救下听风,本身却没有任何改变开始,你就应该想到这一点。”

    林灼:“为什么?”

    古尔薇格:“听风和克洛里斯,他们不会允许弗雷那样对待你。”

    “是吗,我以为他们会。”林灼非常平静地向古尔薇格阐述一个事实:“因为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我猜他们也不会例外……”

    毕竟他们是那样的溺爱弗雷

    古尔薇格还想继续,林灼看穿了她的意图,开口扯开话题:“我这次来找你,是想跟你打听阿斯莫德的下落。”

    林灼:“我去了毒瘴森林,阿斯莫德和他的妻女都不在那,从佣兵公会购买他们的情报太慢了,我想你或许知道他在哪。”

    古尔薇格的表情再度变得复杂:“你想向他索取绘制魔法阵的材料?”

    林灼对第七世界的发展实在有些摸不准:“有什么问题吗?”

    古尔薇格:“当然没问题,以他如今的地位,你想要的,他都能为你提供,问题是就算有了绘制魔法阵的材料,你也未必能通过魔法阵离开这个世界。”

    林灼脸色微沉:“什么意思?”

    古尔薇格:“你别着急,你还是能离开的,不过……”

    古尔薇格话没说完,校长室外传来了敲门声。

    古尔薇格这才想起:“差点忘了,有学生险些炸掉格欧费因——就是你曾经来借过的那块魔石,格欧费因气疯了要起诉那个学生,我约了学生家长这个时间见面商谈,你愿意稍等一下吗?应该不会超过一个小时,你可以去校医务室,先处理一下你身上的伤。”

    一个小时,好吧。

    林灼起身,准备离开校长室。

    校长室大门开启,门外是那个胆大包天的学生以及气到脸色铁青的学生家长,还有……

    “林灼?”一个头发花白的女教师在看清林灼的脸后,唤出了林灼的名字。

    林灼也从女教师苍老的面容之中,窥见几丝熟悉:“好久不见,米勒。”

    久违的二人还未来得及寒暄,一旁的学生就先叫了起来:“林灼!?”

    就连学生家长也顾不上生气,再三确认:“我没听错吧,您是林灼?半精灵林灼?”

    林灼看着眼前这对陌生的父子,莫名其妙:“你们认识我?”

    学生家长怒火全消,他下意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紧张地向林灼行了一礼:“您说笑了,整个西沃大陆,应该没有谁不知道您的大名。”

    林灼:“……?”

    第六十六章

    林灼将疑惑的目光投向古尔薇格。

    古尔薇格深知这背后的原因自己一两句话解释不清,于是她将林灼交给了米勒:“米勒,麻烦你带她去医务室,找安娜夫人,还有我记得安娜夫人那有几本……杂志,如果方便借阅,麻烦你将那些杂志拿给林灼看看。”

    林灼来自未来这件事,依旧是只属于极少数人才知道的秘密,所以哪怕是亲眼见过林灼与精灵公爵在德菲克特城大打出手的米勒也不清楚,林灼在之后的几十年里究竟失踪去了哪。

    当然她向古尔薇格追问过林灼的下落,古尔薇格只能保证林灼离开时还活着,至于林灼后来怎样了,谁也说不好。

    米勒身为人族,寿命一眼望得到头,过去几十年都没再见过林灼,便也将记忆里那个与众不同的半精灵放下了。

    却怎么也没想到,竟然还有再见的一天。

    “跟我来吧。”米勒放松了表情,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板着脸。

    一旁的学生家长不想错过这个机会,赶紧出声:“您受伤了?我认识一位不错的天族医生,如果您不介意,我可以把他介绍给您。”

    “马尔特先生。”古尔薇格不得不开口提醒这位家长:“您在这边的事情还没得到解决,如果不妥善处理,我恐怕没办法保证您的儿子能继续留在我们学校。”

    古尔薇格替林灼拦下了学生家长,米勒则带着林灼前往校医务室。

    其实不用米勒带路,林灼知道校医务室该怎么走,所以两人心知肚明,古尔薇格校长是把解答林灼困惑的任务交给了米勒。

    米勒也确实值得信赖。

    她没有着急去细数这片大陆上有多少关于林灼的传言与故事,而是像故友重逢一般,先问林灼:“你这些年去哪了?”

    两人走过长廊,在一扇扇拱形窗前落下黑色的剪影。

    林灼:“一个很远的地方。”

    米勒挑了挑眉:“看来是超乎我想象的远,不然你不会对自己如今在这个国家的知名度一无所知,所以你从那么远的地方回来,一路上都没有用过你的名字吗?”

    林灼:“……没有”

    她这一路,确实没有用过自己的名字。

    米德加尔特既不是什么边境重镇,也不是像狂欢之城那样,是需要限制进出的城市,林灼随便花钱买张票,就能直达圣都……不对,现在应该叫帝都。

    倒是在进出帝都时,需要出示能证明自己身份的物件,一般是公民证,推荐信或者其他什么的都可以,林灼用了她在神历6582年办的佣兵公会的徽章,上面的名字是贝利尔。

    进入学校也是一样,她拿出了古尔薇格给她的徽章,拜托看门的老头替她将这个教给古尔薇格校长,不一会儿古尔薇格就下来接她了。

    “难怪。”米勒带着林灼来到校医务室,又一次遇到了熟人——负责校医务室的老师安娜夫人。

    当年就是她敲开了林灼办公室的门,请林灼来校医务室安抚因为无核龙袭击学校而受到惊吓的龙族少年克里斯。

    安娜夫人看到林灼很是惊喜,得知林灼身上有伤需要治疗,她又赶紧把林灼拉进专门处理伤口的小房间,小房间门口立着医疗屏风,屏风后边是一张病床,床边的推车和靠墙的柜子里放满了药物和医疗用具。

    林灼解开衣服坐在床边,任由安娜夫人替她去掉绷带处理伤口。

    米勒则跟安娜夫人打了声招呼,去安娜夫人的办公室拿古尔薇格校长所说的“杂志”。

    沾血的绷带被扔进垃圾桶,安娜夫人坐在椅子上,对林灼身上的伤一筹莫展——寻常的光系魔法和治疗药物根本无法治愈林灼身上的伤。

    “这是谁干的,太过分了!”安娜夫人对此感到愤怒。

    林灼保持沉默,没好意思说是她自己的手笔。

    “生命树的树汁或许有用,但我们这边没存货了,你等我一下,我去联系中央街医院,从他们那调一瓶来。”安娜夫人说着,脚步匆匆地离开了小房间,与拿杂志回来的米勒擦肩而过。

    林灼能察觉到安娜夫人对她的态度和许多年前截然不同,甚至有些过于热情。

    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直到她看了米勒带来的杂志。

    古尔薇格校长说是“几本”,实际米勒带回来厚厚一摞,少说有二十来本,这二十来本杂志主题各不相同,出版的时间跨度也很大,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它们都提到了一个名字——“林灼”。

    其中一本直接就把林灼的名字印在了封面上,封面图案是个打着大大问号的女孩子的背影,副标题长得可怕:《林灼,这个像流星一样掠过天际留下绚丽残影的女孩究竟是谁》。

    林灼表情微妙地拿起了那本属于自己的专题刊物,向来不知道什么叫“怕”的内心竟然升起一丝丝不可名状的畏惧。

    “图书馆还有,不是杂志,是报纸和名人著作,我去给你拿?”

    报纸?

    名人著作?

    林灼一脸见了鬼的表情

    “要吗?我想你自己看可能比我告诉你会更加有……”米勒想了想,才想到一个词:“真实感。”

    林灼并不想要什么真实感,但她的直觉告诉她,自己一个人看文字叙述就好,不要尝试从米勒口中知道答案,不然她一定会因为尴尬而后悔的。

    林灼:“……要,麻烦你了。”

    米勒离开,小房间里只剩林灼一个人,林灼犹豫再三,终于用手捻起专题杂志的一角,翻开了第一页

    嗯,第一页是序言,可能是考虑到林灼是个半精灵,扉页的背景图案是繁茂的枝叶,很符合精灵的喜好与特质。

    林灼视线偏移,落在序言的文字内容上——

    “我相信,许多人第一次知道‘林灼’这个名字,可能是在混血冒险团的故事里,可能是在魔咒发展史的教材书上,也可能是在伊露丽·恩布拉有关无核痛抑制药物的研发采访中,又或是在毫无根据,编造她游走在巴德尔大帝和亡灵法师阿比斯之间的各种□□里头。

    “我和你们许多人不一样——这么说显得我像是在炫耀,可为什么不呢。

    “我乐于向别人炫耀,我第一次知道‘林灼’这个名字,是在神历6582年的小七月,当时我还是学校里负责教授魔法元素课的一名教师,在某一天的课间听说我的同事被人误伤,而误伤他的那个女孩,对没错,林灼,她将代替我的同事负责教授低年级魔咒课,以此作为她一时疏忽的补偿。

    “后来发生的事情我相信每一个翻开这本杂志的人都知道了,那个年轻的女孩重新向我们、向这片大陆阐述了‘魔咒’的概念。但鲜少有人知道,其实在一开始,林灼的代课遭到了许多人的反对。

    “因为她的年龄,也因为她是混血。

    “我并不打算为此向我的同事发难,我只能说那是在当时环境的影响下所产生的必然情绪,我们不必因为这个去苛责谁,但我还是认为自己有必要去做些什么,去发出我的声音,让更多人知道林灼,了解真实的林灼,而不是被经过多次改编添加了各种虚幻猜想的作品所误导,于是就有了这次的专题。”

    剩下就是杂志主编对自家杂志的吹嘘以及认可。

    林灼对这位改行到杂志社当主编的魔法元素课老师有印象,当年反对她代课的人里面,就有这位。

    后来出发去毒瘴森林的路上,林灼还因为对这位老师的言行感到厌恶,让他从扫帚上摔了下来。

    这才过去几十年,竟然转个头又夸起她的好来了。

    林灼继续往下翻,翻完又看了其他杂志,终于对自己在第七世界的境遇有了初步的认知。

    如果按照时间线来讲,还得从新编的教科书说起。

    改换新历后,许多教材都遭到了淘汰,新编的教科书中减少了宗教的痕迹,而林灼的大名也被印进了新编的教科书里。

    不印她是不可能的,因为正是她所提出的有关魔咒的新概念,从根源上打破了“魔法是神族恩赐”的说法,后续加上光明教丑闻不断曝光,这才彻底打破了神权对这个国家的统治。

    阿比斯和巴德尔能提早九年改历,其中当有林灼一份功劳。

    不过早年的新编教科书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因为林灼不曾留下影像资料,所以学生们都以为林灼和那些常见的学者一样,不是年迈威严,就是成熟端庄。

    直到后来,混血冒险团的故事风靡全大陆,和第六世界不同,第七世界的混血冒险团因为遇到林灼,全员存活至今,也摆脱了世人对混血的偏见,享受到了万众瞩目全民崇拜的生活。

    他们的笔记和书信还有各种故事,都被编纂成书,流行在大陆各个国家。

    也是在其中一册系列书籍中,有人注意到了“林灼”这个名字。

    林灼这个角色的出现最开始还挺讨人厌的,因为她的实力碾压了身为主角的混血冒险团,哪怕她后来和她的学生一起把混血冒险团从荒芜之地第五层救出,也不能否认她曾经威胁过他们。

    还有人拿她是老师的身份进行抨击,想要挖出她的真实身份,然后就挖到了教科书上的“林灼”。

    没有人会相信冒险传记里头的配角会跟教科书上的学者是同一个人。

    甚至有人发出谴责,混血冒险团这个系列使用林灼的名字是对学者的不尊敬。

    雪花似的投诉信蜂拥至出版社,出版社起先也很埋怨混血冒险团和相关编辑在这方面的不谨慎,询问后得知此林灼就是彼林灼,出版社立马嗅到了商机,以此为爆点,一通申明彻底颠覆了人们对“林灼”的刻板印象。

    一个本该严肃稳重的学者,顿时变成了书里那个强大又霸道,鲜活又充满魅力的半精灵。

    画风混杂的新奇与不协调感让一部分人对林灼这个配角的喜爱程度开始节节攀升。

    有关她的报道越来越多,人们也逐渐了解到,林灼在提出魔咒新概念时,才刚成年不久,会去魔武第一学院当老师纯属意外。

    也是因为这个意外,才有了魔咒新概念的问世。

    这种宿命一般的论调非常令人着迷,可数不清的赞扬与崇拜之下,必然潜藏着批评与厌恶。

    林灼的贡献无可否认,那就从她的私生活下手,有关她的私生活记载很少,但不是还有混血冒险团的故事吗。

    有记者冒着法律风险对混血冒险团的成员使用了无法说谎的违禁药,从而拿到了书中没有记载过的一些细节——

    林灼与她当时的学生,关系暧昧。

    这必然要遭受道德层面的谴责。

    如果是神历时期,恐怕还不会有这么多人把精力放在探寻一个学者的八卦上,可现在是帝历。

    自历法更换,阿斯加德改名尤加特希拉以来,这个国家就进入了一个飞速发展的时期。

    她好战、秩序、富裕,前所未有的包容风气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的黑暗生物来此定居,也让源源不断的人才成为这个国家的一份子,推动历史的车轮在强盛丰饶的大路上一往无前。

    十年前,也就是帝历13年,一座象征着帝权的天空城在帝都上空缓缓升起,世人皆知那是巴德尔大帝与亡灵法师阿比斯的住所,也是这个国家的心脏。

    各行各业都在蓬勃发展,独属于这个时代的文明也在逐步成型。

    人民从贫穷饥饿中解脱,温饱问题得以解决,自然就有更多的余力去索求精神上的满足。

    这一“满足”中,当然包括了对伟大学者的私生活的好奇。

    但也是从这一发现开始,有关林灼的后续挖掘逐渐走向了一个令人根本不敢细想的方向。

    首先,那个与林灼关系暧昧的学生是谁?

    有人对照了具体的时间,发现当时魔武第一学院正在举办校外活动,林灼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荒芜之地,后来又有知情人表示自己当年在魔武第一学院上学,知道当时出了意外,一个老师和一个学生离开了学校划定的安全区,被藏在树林里的传送阵送去了别的地方。

    而那个老师,就是林灼。

    至于学生,知情人表示不愿透露。

    但这根本难不倒挖料的记者,也有人随之发现,混血冒险团的书里,提到的学生有两个,一个是天族,一个是亡灵,因为有关这两个学生的描述太过奇怪,描述到其中一个的时候,另一个就像凭空消失一样,被许多资深读者评价这两个学生角色完全可以捏合成一个人。

    嗯?等等?被传送阵送走的仅有一个老师和一个学生,以及书中描述完全可以捏合成一个人的天族和亡灵……

    第七世界和第六世界的另一个不同点,是巴德尔大帝公开了自己与亡灵法师阿比斯同为一体的秘密。

    但放在挖掘林灼的八卦中,这个秘密又是这么的恰如其分,严丝合缝,且跟那二位上学的时间也吻合。

    这下各大报社都闭嘴了。

    谁也不敢把文字写到这个国家的主人头上。

    但私底下还是会有人议论,好奇和林灼关系暧昧的究竟是巴德尔大帝,还是亡灵法师阿比斯,又或者……我们聪慧强大又霸道的林灼阁下同时俘获了他们二人的心。

    充满戏剧性的爱情故事往往蕴涵着巨大的商机,为此民间逐渐开始出现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报社,暗搓搓地写起了有关他们三人的文字来满足大众,套着他们三人名头的各种□□也开始层出不穷,多年来推陈出新,还有人用林灼下落不明为灵感,写了不少令人潸然泪下的悲剧爱情。

    后来严查过一段时间,才稍微遏制这股风气,原本想要抨击林灼私生活的言论,也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许多人以为这就到头了,然而没消停几年,一位盯着帝国研究所不放的记者将一直在研究无核痛抑制药剂的伊露丽·恩布拉与一位龙族的私下对话当成采访报道了出来。

    对话中,在帝国研究所任职的伊露丽·恩布拉明确表示,自己研究无核痛抑制药剂的原因跟林灼有关。

    这让人感到很奇怪,众所周知,林灼是半精灵半血族,龙族的无核痛,跟她有什么关系?

    有人质疑伊露丽·恩布拉是故意放出这样的报道,想要博人眼球。

    对此伊露丽不曾有过任何辩解,这导致越来越多的负面评论缠上了她,她继承爵位后就把继母和同父异母的弟弟赶出家门的事迹也遭到曝光,成了许多人口中冷血又无情的蛇蝎女人,遭到大众舆论的口诛笔伐,就连她研究的项目也遭到了质疑。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大半年,伊露丽始终保持沉默,只专心埋头自己的研究,根本不管别人对她的评价。

    而让情况出现反转的,是一篇信息量大到爆炸的文章。

    估计是害怕慢慢披露会遭到阻拦,所以笔者憋了很久,把各种细节都调查清楚了才写出这样一篇文章。

    文章开头就抛出对伊露丽一位同学的采访,让读者们知道,伊露丽曾被停学过一年,理由是故意伤害老师,而那个老师,正是曾经负责过林灼专题的主编——那位教魔法元素课的老师。

    至于原因,则是那位老师曾在课堂上发表过一些有关林灼的负面言论。

    当时还是学生的伊露丽正坐在讲台下,她听到了这些言论,突然失去理智出手将那位老师送进了校医务室。

    这一开头简直了不得,不仅披露了那位主编的虚伪面目,还让人忍不住好奇,学生时代的女伯爵伊露丽·恩布拉究竟为什么会为了这么几句和她无关的负面言论,对老师大打出手。

    文章之后提到伊露丽曾与公爵之子弗雷·布莱特谈过恋爱,而说到公爵之子,则不得不提到这位对种族实验的极力反对,和清扫相关地下研究所时令人胆寒的铁血手腕。

    伊露丽·恩布拉说无核痛抑制药剂的研发跟林灼有关,弗雷·布莱特对种族实验深恶痛绝,两人在林灼出现后不久分手,文章中还提到林灼和公爵夫人长得一模一样,最后笔者大胆猜测,林灼恐怕就是种族实验的受害者,她通过实验所拥有的第三种族特性与龙族有关,且遭受无核痛的折磨,所以伊露丽·恩布拉才会说她研发无核痛抑制剂是因为林灼。

    而林灼的身世,也多半和布莱特家有关,并暗指或许布莱特家才是最大的种族实验推行者,弗雷和伊露丽发现了这个秘密,两个相爱的年轻人满腔正义,可碍于父子之情,弗雷无法与精灵公爵对抗,小情侣因此感情破裂选择分手,并各自用自己的方式来弥补内心的愧疚。

    这篇文章出来没多久,就遭到了全面销毁,相关报社也在之后受到牵连,令逐渐失去分寸感的大众受到震慑,没敢再乱挖掘什么。

    林灼会知道这篇文章,是因为杂志里夹了从报纸上剪裁下来的文章内容——安娜夫人是真的很爱追读有关她的故事。

    后来亚尔夫海姆公爵公开表示自己遭受诽谤,但他承认林灼就是布莱特家流落在外的血脉,但没有说林灼究竟是不是种族实验的受害者,也没说林灼到底是布莱特家谁的女儿。

    林灼清楚精灵公爵含糊其辞是想替她隐瞒时空穿越者的身份,但因此被怀疑是自己祖父的女儿,这种感觉还是挺微妙的。

    有关她的信息就到这里,米勒待会拿来的报纸上会有什么内容林灼心里差不多有数了。

    就是不知道在所谓的“名人著作”里,她会是什么样的角色。

    另外她注意到了一个没有人会在意的细节,这个世界的莉莉丝,进入了帝国研究所,是伊露丽的助手。

    一本杂志,不可能只刊登林灼,还有其他内容,比如各地区的奇闻异事,还有关于贵族的绯闻八卦。

    莉莉丝身为助手,曾因为太受照顾,被怀疑与女伯爵伊露丽相恋,直到后来莉莉丝结婚,才打破这一谣言。

    ——这个世界的莉莉丝,结婚了?

    林灼有些恍惚,第六世界的莉莉丝如果不是遇上她,会不会也像第七世界的莉莉丝一样,拥有属于自己的家庭?

    林灼默默出神的时候,一团森冷的黑气在地面蔓延开来,一个身材高大的黑发男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小房间外的走廊上。

    微风穿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吹拂起男人微卷的黑发,与身后垂落的风衣下摆。男人戴着手套的左手上握着一瓶发着光的生命树树汁,另一只手抬起,微曲的指节轻轻敲响了房门。

    林灼:“门没锁”

    几秒后,门口传来开门的声音,然而脚步声却并未踏进小房间。

    林灼这才抬头往后看,透过医疗屏风,看到一个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身影。

    第六十七章

    “那是什么?”正逢下课,从教室里出来的学生们发现远处的天空有什么东西在向他们的学校靠近。

    一位目力不错的精灵定睛一看,迟疑道:“……龙?”

    “龙?为什么会有龙往我们这来?是谁的家长吗?”

    “应该不是家长。”精灵说。

    没人问他为什么如此笃定,因为龙族飞行速度极快,说话间,原本模糊的黑点就变得清晰了起来,学生们也发现来的不是一只龙,而是一整支龙卫队。

    和神历时代被教会当做坐骑的无核龙不同,龙卫队里的龙,全都是有核龙,他们经过重重考核后受聘于国家,是正儿八经的皇室护卫队之一。

    一整支龙卫队森然有序迎面飞来的压迫感可不是开玩笑的。

    所幸老师们早就从校长古尔薇格那得到了提醒,对学生们进行安抚,让他们该上课的继续上课,没课的不要在学校里到处乱跑,回宿舍或者去图书馆都行,安分点,不要试图主动去招惹龙卫队,不然无论结果如何,他们都将遭受校规的惩罚。

    像是为了应和教师们对学生的安抚,龙卫队在校外停降,就算申请入校,也只申请了两个名额。

    米勒从图书馆拿了书籍报纸出来,刚好遇到通过正常手续进校的龙卫队队长与近侍麦尔,麦尔是一位有着红色长发,脸上戴着金属细框眼镜的混血天族,

    巴德尔大帝身边有十二位近侍,他是其中之一,虽不曾在魔武第一学院读过书,但因为工作的缘故,跟学校常有来往,与米勒也算熟悉。

    “下午好米勒老师,需要帮忙吗?”麦尔绅士地向米勒伸出了援手。

    米勒:“如果你们也要去校医务室的话。”

    麦尔接过米勒手中的一大摞书籍报纸,将其都放到了龙卫队队长手上。

    三人一同前往校医务室,麦尔知道米勒与林灼是旧相识,路上他向米勒询问:“林灼阁下,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米勒很意外:“我一直以为你对这些不感兴趣。”

    “那是以前,”麦尔提了提眼镜,镜片上有光一闪而过:“显然以前的我,错估了林灼阁下对陛下的重要性。”

    以前他并不相信民间的传言,或者说就算林灼与他们的陛下曾经有过一段不可言说的过往,他也不认为林灼要是再次出现,会对陛下产生什么影响,就算有,也不会跟私情有关。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错误印象,主要还是跟陛下对亚尔夫海姆公爵的态度有关。

    都知道林灼是公爵家的血脉,可陛下对亚尔夫海姆公爵却一如既往,全无半点偏爱。

    加上陛下对有关林灼的传言一直都是听之任之,时间一长,他们便都觉得外头的人想多了,他们陛下怎么可能对林灼旧情难忘。

    直到几天前,陛下似乎从世界的意志那得到了什么消息,动身赶往米德加尔特,接着又去了毒瘴森林。

    可惜每次都晚了一步,最后陛下直接抛下随同的卫队,只身一人赶回帝都。

    被抛下的卫队与另外两位近侍至今还在回来的路上,他留守帝都,得到消息就赶紧过来了。

    经此一遭,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出来他们陛下对林灼阁下,并非明面上表现的那样满不在乎。

    既然如此,他当然要多打听打听。

    三人一同来到校医务室,对林灼的八卦充满热爱的安娜夫人神采奕奕地接待了龙卫队队长与麦尔,麦尔询问得知他们陛下就在林灼待的小房间里,就跟米勒一块朝小房间走去。

    小房间的门紧紧关着,麦尔尝试上前敲门,却在指节触碰门板的瞬间被狠狠弹开。

    纯白的光混杂着黑色的死气,从麦尔触碰的那一点往外荡开,暴露出一层密不透风的屏障,很快又隐匿于无形。

    幸好放下这层屏障的人还记得这里是学校,因此麦尔触碰屏障的手指并无大碍,仅有轻微的酥麻感,难以驱散。

    米勒和龙卫队队长都有些意外,不明白这层屏障算几个意思。

    向来聪明的麦尔收回手,正想开口说几句话打个圆场,突然有什么从小房间内扫出,冰冷且陌生的目光从上而下地注视着他,裹挟而来的威压是那样漫不经心,却又令他毛骨悚然。

    麦尔僵在原地,随后他又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一如既往的平静,冷淡,不容置喙——

    滚。

    ……

    几十分钟前,林灼望着医疗屏风后伫立的身影,心底一沉。

    原来的林灼从没想过要为了阿比斯留在这个时间,哪怕她确实喜欢阿比斯,并对阿比斯的拥抱产生了留恋,她依旧不会为了阿比斯而放弃自己的目标。

    后来她失去失忆,阿比斯保护她,照顾她,这才让她对阿比斯有了些许的不舍与眷恋。

    那天晚上她下意识让阿比斯睡去,说不清是怕阿比斯妨碍自己离开第七世界,还是看阿比斯一副没睡好的样子,想让他再睡一会儿。

    但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如果林灼还是原来的态度,根本不用害怕阿比斯会阻拦自己离开,就当时的实力差距而言,他根本拦不住她。

    后来打算杀掉第九世界的自己时,她没有半点道德层面的挣扎,反而非常期待,一旦成功,她不仅能拥有本不属于她的莉莉丝,她还可以在第九世界和第七世界之间往来。

    反正她在第七世界的行为不会影响第九世界,她可以回到自己离开那晚,保持阿比斯的联系,时不时折返于两个世界之间,过上自己想要的美满生活。

    可惜她杀不了第九世界的自己,幻想中的未来也随之泡汤。

    把自己锁在旅馆的日子里,幻听总是在嘲笑她的贪婪与恶毒。

    她对幻听的评价接受良好,仅为自己不能如愿以偿而感到不甘与痛苦。

    直到有了新的办法,从悬崖边缘拉回岌岌可危的理智,她才逐渐恢复冷静,并决定先回第七时间,回到她离开那晚的毒瘴森林。

    除了跟阿斯莫德索要绘制魔法阵的材料,她其实还想要阿比斯的拥抱。

    结果又是一次意外,她虽然回到了第七世界,却错误地降落在了帝历23年。更要命的是,依照现有的记载不难看出,自己并未在过去的三十六年里回到过这个世界。

    也就是说自己在阿比斯的记忆里,失踪了整整三十六年。

    第三十六年意味着什么?它可以让一个国家改名换姓,可以让一个宗教从强盛走向衰弱,可以在这片土地上重新建立起强势的皇权统治,也可以……让人淡忘一段发生在学生时代无疾而终的爱恋。

    林灼唯独在自己一定会被舍弃这方面充满了信心。

    因为从小到大除了莉莉丝,就没有谁会一直留在她身边。

    她所以并不认为阿比斯到这是因为她当初的不告而别来找她算账,她还不至于天真到认为有谁会一直喜欢她哪怕她消失了整整三十六年。

    她更愿意相信阿比斯来找她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比如想知道时间魔法的奥秘之类的。

    林灼的本能催促她逃离这里,她什么都不想听,只要拿到绘制魔法阵的材料,这样她就能继续尝试去救莉莉丝,如果成功的话,她可以把莉莉丝带到第七世界的神历6582年,开始新的生活。

    但她硬生生按下了逃避的冲动,一如当初在人鱼之渊偷听阿达拉与兽族双胞胎的对话那样,强迫自己去面对现实。

    她开口,问医疗屏风后面的人:“不进来吗?”

    那抹身影这才踩着步子,绕过医疗屏风出现在林灼面前。

    黑色的短发依旧带着微微的卷,个子比林灼记忆中要高了一点,疏离冰冷的气质也重了许多,若将学生时代的阿比斯比作一块冰,虽然冒着丝丝的寒气,但放在手心捂一捂就能捂成柔软的水,能被她轻易含进口中,解渴化燥。

    那么现在的阿比斯更像是一块覆盖着霜雪的冰山,谁都无法融化得了他。

    阿比斯穿着一身黑色的装束,配上漆黑的短发与靛色的眼眸,越发显得肤色苍白。

    他的左眼戴着一只眼罩,林灼蓦地想起,在她那个世界的巴德尔大帝,似乎也是长年用眼罩遮盖左眼。

    林灼看着阿比斯的同时,阿比斯也在看着林灼。

    眼前的林灼和他记忆中的模样并无分别,薄透的衬衣松松地罩在她身上,仅在胸口扣了一颗纽扣,领口与衣摆都敞着,能清楚看到皮肤上那一道道狰狞刺眼的伤口。

    阿比斯走到床边,将手中用玻璃瓶装着的生命树树汁递给林灼:“安娜夫人说你需要这个。”

    阿比斯的声音也跟过去不大一样,没什么起伏,显得格外冷漠。

    “谢谢。”林灼接过他手中的玻璃瓶,打开后喝下树汁,伤口终于不再渗血,并开始慢慢愈合。

    没有寒暄,也没有关系,他们俩仿佛是第一次见面的两个陌生人。

    不用担心衣服会碰到伤口,林灼动手将衬衣的扣子一颗颗扣了回去。

    阿比斯就站在一旁,目光落到了床边那些书上,摆在最上面的,就是那本以林灼为主题的专题杂志。

    阿比斯的目光停留在杂志封面,望着封面上林灼的名字,突然道:“我偶尔会想,你是否真的来过这个世界,我心中的因你而起的所有爱恋与思念,会不会只是我长年沉浸在孤独中的一个幻想。”

    林灼扣扣子的手,微微一顿。

    可阿比斯的声音并没有停下,依旧是那么的平静,淡漠:“为此我放任有关你的流言滋长,甚至有些期待被世人发觉我们之间的关系。”

    但因为话语的内容,那传入耳中堪称冰冷的声调染上了几丝微不可闻,又分外熟悉的……委屈。

    林灼:“……”

    咦?

    林灼抬头看向阿比斯,阿比斯移走林灼身边那一摞杂志,在原本放杂志的床边坐下,侧头望进林灼的眼底。

    他向林灼坦白:“我从一开始就清楚你终有一天会离开我,我本以为只要曾拥有过你就足够了,我不该奢求更多,可你走了我才明白,是我高估了自己对这件事的接受能力。”

    沉闷感在林灼心头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从未有过的心虚。

    唔……如果阿比斯在这三十六年里,一直都没有忘了她,更没有忘了这份感情,那抛弃对方的那个人,岂不成了她?

    第六十八章

    阿比斯的口吻太过随意,导致林灼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她向近在咫尺的阿比斯重复:“你的心脏?”

    阿比斯近乎贪婪地感受着林灼的气息,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想要拥抱她,亲吻她,将自己的骨血融进她的身体,再也不与她分离。

    酝酿了几十年的情绪混杂着如沼泽般可将人拖拽溺毙的渴望,藏在看似冷静自持的皮囊之下,被无尽的爱意绝情地压制着,最终只释放出依旧平静寻常的话音:“嗯。”

    林灼:“……你疯了吗?”

    亡灵不死——一般来讲是这样的,因为他们已经死了,所以就算毁坏他们的身体,捣碎他们的脑袋,将他们大卸八块,他们依旧会活过来。

    亡灵的傀儡大军更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存在,因为想要让傀儡大军停下,首先要杀死操控尸骨的亡灵,因此根本无人能与之对抗,哪怕是龙族,也总有被活活耗死的一天。

    传说为了让亡灵的存在显得不那么犯规,创世神让亡灵拥有了心脏,那不是某个具体的器官,而是每个亡灵诞生时的伴生物,毁掉心脏,就能让亡灵真正消散在这个世界上。

    寻常亡灵是死去后才被转成亡灵族,他们的心脏通常是他们生前最喜爱的物品,或是死时带在身上的物件。

    阿比斯不太一样,他由创世神亲手捏造,心脏也由创世神亲自为他挑选,就是这枚水滴状的靛色宝石。

    这枚宝石早前一直放在教会,林灼离开后不久,阿比斯与巴德尔联手将这枚宝石从教会手中弄了回来。

    如今,他又亲手将这枚关系到他性命的宝石戴到了林灼胸前。

    阿比斯回答林灼:“我很清醒。”

    再没有比他更清醒的了,而这恰恰比失去理智更令他感到绝望,他无法放纵自己陷入疯狂,也不愿在漫长的岁月中无望等待,于是他仗着亡灵不死,闯进一座又一座布满陷阱的七星魔法塔,只为寻找有关时间魔法的痕迹。

    林灼不知道阿比斯这些年的经历,她握着项链吊坠,柔软的指腹碾过宝石,突然用力,让原本完好的宝石表面出现一道裂缝,与此同时,阿比斯浑身一震,整个人连站都站不住,一条腿的膝盖重重磕在林灼脚边的地面上。

    林灼没有用苍白的话语劝阿比斯好好考虑再做决定,而是身体力行地向阿比斯表明了自己的危险性,抚着阿比斯仰起的脸,最后一次问他:“你确定,要把你的心脏给我?”

    阿比斯对上林灼那双凉薄的竖瞳,一直平静的话语终于加重了力道,那是死亡都无法改变的坚定:“我确定。”

    最后的尾音消弭在林灼落下的吻中,久违的唇齿交缠就如同打破禁锢的一锤子,蜂拥而出的思念与眷恋啃食了阿比斯所有的忍耐与冷静,他凶狠而又激烈地向林灼索取,林灼一只手揉在他发间,予取予求,一手拢住项链吊坠,凝聚而来的黑暗元素一点点涌进宝石裂缝,将那道裂缝逐渐修复。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它几乎耗光了林灼全部的魔力。

    阿比斯在修复中慢慢摆脱心脏遭受攻击导致的疼痛,起身就把林灼压倒在床上,试图索取更多,更多更多……

    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病床在持续轻微的晃动后,突然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吱呀巨响,是林灼松开手中的吊坠,在魔力差不多耗竭的情况下仅凭准武圣的身体素质翻身将阿比斯摁到了床上,她的身体骨架子比阿比斯要小很多,可跨坐在阿比斯身上的压制姿态又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两人的吐息在短暂的分离后又一次交融撕扯,这一刻,阿比斯苦苦压抑了几十年的思念与林灼那不断累积的混乱情绪在这一间小小的医疗室中有了宣泄的出口。

    被阿比斯亲手系上的纽扣在极致的纠缠中崩落,仿佛要将人烫伤的温度在肌肤触碰间升腾,他们停止了思考,任由本能凌驾躯体,陷入了纯粹而又疯狂的欲望之中。

    就连期间阿比斯笼罩在房间外的屏障被人触动,也没能拉扯回他们的自制力,过了许久,直到灭顶的快感缓缓褪去,理智才悄然回笼。

    可怜的病床被糟蹋得不行,两人无声地温存了半晌林灼才慢吞吞坐起身,光裸且脚踝上带着个牙印的小腿从床边垂落,干哑的嗓子低声念出两个应急用的清洁咒,弄干净自己的身体,又从手链里拿了身好穿着的连衣裙。

    林灼穿好裙子,正往腿上套长袜,阿比斯起身从背后贴上来,搂着她的腰把脸埋到她颈边,轻轻地唤着她的名字,嗓音不再因忍耐而疏离淡漠,反而带着灼人的高温,像一只终于找到主人的巨兽,努力把自己装得弱小无助,需要极了主人的爱与陪伴。

    林灼心情不错地侧头蹭了蹭阿比斯的头发,阿比斯顺势抬头,又跟林灼交换了一个吻。

    林灼的眼镜在刚才的混乱中被压坏了,不止是镜片碎裂,就连眼镜腿也被压歪,林灼正调整眼镜腿的角度,从背后抱着她的阿比斯将视线投向窗外,本想看看天色,却意外看到了窗前桌子上那一摞杂志。

    这些杂志原本是放在床上的,林灼翻身压他时,动用剩下不多的魔力调动风元素把这些杂志挪到了桌上,因此这些书没有像林灼的眼镜那样遭到□□。

    摆在最上面的就是那本以林灼为主题的专题杂志。

    阿比斯的目光停留在封面,突然道:“我偶尔会想,你是否真的来过这个世界。你的存在,会不会只是我徘徊在孤独中的一个幻想。”

    “所以我放任有关你的流言滋长,甚至期待被世人发觉我们之间的关系,但这好像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阿比斯坦白自己的私心,同林灼道歉。

    林灼垂下眼:“一声不吭消失这么久,要说对不起的人,不该是我吗?”

    阿比斯摇头,短发蹭过林灼的颈侧:“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终有一天你会离开我,我知道的。”

    问题在于曾经的他太过天真,以为只要林灼愿意多留一天,只要林灼存在过那就足够了,直到后来林灼离开他才明白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他高估了自己对没有林灼的接受能力,同时也低估了林灼对他的影响。

    “阿比斯。”林灼突然唤道。

    他的回答一如既往,从未变过:“我在。”

    林灼:“我想把莉莉丝接到这个世界。”

    林灼将自己离开后的经历简要概括一下说给阿比斯听,告诉他自己准备尝试用新的办法去救莉莉丝,因此:“我需要再一次离开这个世界。”

    阿比斯下意识收紧了环在林灼腰间的手臂,想起林灼来学校,应该见过古尔薇格,于是问她:“你跟古尔薇格校长说过你的打算吗?”

    “说了。”林灼还记得:“但她说我不一定能用时间魔法离开这个世界,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嗯,我知道。”阿比斯告诉林灼:“我跟巴德尔差点融合那次,意外触碰到了这个世界的意志。”

    阿比斯:“我跟巴德尔与它做了交易,如今这个世界只许进不许出,唯一能启动时间魔法离开这里的地方,只有天空城。”

    林灼明白了,她笑着问阿比斯:“你要把我困在这吗?”

    阿比斯摇头:“我只希望你能带上我。”

    林灼:“我会回来的。”

    阿比斯定定地看着林灼:“我爱你林灼,可我没办法在这件事上相信你。”

    第三十六年过去,他不可能没有一点改变。

    但林灼的注意力并未落在阿比斯的“不信任”上,因为她也不信自己能回来,甚至不信自己能再一次承受救不回莉莉丝的打击,之所以许下承诺,纯粹是为了顺利离开。

    所以她更在意的是阿比斯那句“我爱你”。

    这世上,有谁对她说过“我爱你”吗?

    有的,莉莉丝。

    阿比斯是第二个对她说“我爱你”的人,这很难不令林灼感到珍惜。

    林灼握住阿比斯的手,不停回味阿比斯的表白,甚至用自己的感情给予了回复:“阿比斯。”

    她说:“我喜欢你。”

    突如其来的回应,令阿比斯猝不及防。

    林灼没给阿比斯慢慢消化的时间,接着道:“我对这方面的感情不是很擅长,没人教过我,所以我很迟钝,花了点时间才弄明白自己的想法。”

    林灼说得委婉,事实上,如果不是失去记忆,排除掉了过往经历带来的干扰,她至今都不会反应过来自己对阿比斯的感情可以被称之为“喜欢”,而不单单是□□上的贪恋。

    “但说实话我其实……”林灼眉头微蹙,“我其实不太想承认这点,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阿比斯耐心地听着,林灼说:“意味着我也会心疼你,如果可以,我并不希望让你等我这么多年,但从现在看来我并没有回到过去,一次也没有,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过去也代表着未来。

    过去的她在第一次穿越时,因为不明原因导致魔法阵出问题,回到一百二十二年前。

    未来的她发现平行时空的真相,回到自己第一次穿越的时刻,因为落点太近就在楼上,干扰了地下室里的魔法阵,导致第一次启动魔法阵的她回到了一百二十二年前。

    一切都是注定的。

    林灼:“如果我成功救下莉莉丝,我会带着她回到这个世界的神历6582年,回到我离开那晚,我不会让你像现在这样一直等我,可我没有回去,也就是说我新想的这个办法或许……”

    失败了。

    林灼深呼吸,她甚至无法把这一可能说出口,更别提接受。

    林灼:“我不保证到时候我还能维持现在的模样把你送回来,所以你要是和我一起离开,可能就再也回不到这个世界了。”

    这个世界是阿比斯的故乡,阿比斯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成长,如今正要带着他的国家走向辉煌,就算阿比斯能舍弃,巴德尔呢?他会同意让阿比斯抛下一切跟她走吗?

    林灼认认真真把利弊跟阿比斯分析清楚,劝他留下。

    阿比斯抱着林灼陷入了沉默。

    就在林灼以为阿比斯会放弃,而她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拿到绘制魔法阵的材料,前往天空城启动魔法阵时,阿比斯突然道:“你有没有想过,你没能回到这个世界的神历6582年,不是因为你没能救下莉莉丝,而是因为我。”

    林灼诧异:“因为你?”

    阿比斯啃了一口林灼的脸颊,为林灼诉说了另一个可能:“你带上我一起去接莉莉丝,然后我们回到这个世界,回到当下的时间,你没有再离开,过去三十六年里自然也就不会有你出现的痕迹。”

    阿比斯的话语打开了林灼的思路,林灼问他:“你一直都是这么打算的吗?”

    阿比斯承认:“嗯,我不想让你再离开我,哪怕你是要回到过去的我身边。”

    林灼:“那可是过去的你。”

    阿比斯望着林灼不赞同的表情,脸上展开一抹平静而又残酷的笑意:“林灼,会心疼我的只有你。”

    只有你,除了你不会有其他人,包括我自己。

    69 章

    米勒下午有两节课,考虑到林灼三十六年前就有本事与精灵公爵打个不相上下,她也没太担心林灼,把从图书馆找来的报刊书籍留下,就回去上课去了。

    本想上完课再回医务室看看,结果最后一节课还没结束,林灼就戴着兜帽出现在了教室门口,身后是鼎鼎大名的亡灵法师阿比斯,以及近侍麦尔和龙卫队队长。

    这个世界的阿比斯与巴德尔公开了他们同为一体的秘密,因此阿比斯经常在巴德尔无法使用身体的情况下代替巴德尔出席各种场合,不像第六世界的阿比斯那样连张对外公开的照片都没有。

    所以阿比斯一出现,就引起了教室内学生们的惊呼。

    米勒赶紧约束学生,然后才快步走出教室。

    她本准备向阿比斯行礼,却被根本意识不到阿比斯的身份与曾经不同的林灼打断:“我得走了,来和你说一声。”

    林灼来找米勒之前还去了一趟校长室,跟古尔薇格校长申请外借米勒给她找的那些报刊书籍,古尔薇格大方地通过了林灼的申请。

    米勒:“方便问一句你要去哪吗?”

    林灼:“天空城。”

    不一定还有下个三十六年的米勒深深地望着林灼,大约是因为人族生命短暂,他们总是会比长寿的种族更早拥有看透什么的本领:“可你给我的感觉,像是要去很远的地方。”

    远到,不一定还能再回来。

    林灼笑了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离开学校,林灼坐上了前往天空城的亚龙车,拉车的亚龙体型相对较小,不像龙族那样具有强大的破坏力,且无法化人,但要论攻击性肯定比毒角兽强,可惜它们无法满足教会的野心,甚至加重了教会的傲慢,使得教会把主意打到无核龙头上。

    龙卫队在车厢前后保驾护航,林灼身旁坐着阿比斯,阿比斯对面是麦尔。

    阿比斯离开帝都这段时间堆积下了不少公务,这边麦尔跟阿比斯汇报工作,那边林灼透过车窗看向越来越近的天空城。

    天空城原是旧王庭的皇宫,后来才连同地面一起经过处理,升上了天空。

    而原本坐落着皇宫的地面则被填平,并在其上建立起了新的建筑。

    亚龙拖着车厢奔向白云间若隐若现的恢弘宫殿,林灼不曾来过这里,本想好好看看,却因为之前的魔力耗竭眼皮越来越沉,最后实在撑不住,闭上眼睛睡着了。

    林灼的身体缓缓往窗户歪去,在即将撞上玻璃的那一刻,阿比斯的手从后边绕过来,垫在林灼的额头与玻璃之间。

    林灼醒了一瞬,但感应到阿比斯的气息,便没有睁开眼,放纵自己重坠梦乡。

    阿比斯小心翼翼地将林灼往自己这边揽,最终让林灼靠到了自己身上。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麦尔对阿比斯与林灼的关系已经有数,他垂着眼假装自己就是车里的一抹空气,直到阿比斯用上隔音咒,确定不会吵醒林灼后继续方才中断的对话,他才重新开始自己的工作。

    不一会儿,亚龙车在天空城降落,林灼依旧睡着,阿比斯也没叫醒她,径直将她抱下了车。

    长长的红毯一路铺向台阶,两侧的仪仗队队列整齐森严,前来迎接的宫务大臣身后还站着十几位廷臣和留守于此的两位皇帝近侍。

    明明有很多人聚在这里恭迎天空城的主人回家,空气中却听不到一丝声音,无人敢低声轻语,更无人敢随意走动,他们一个比一个谨小慎微,生怕自己的言行出差错,配不上这份工作与荣耀。

    这就是尤加特希拉的心脏,处处都彰显着令人喘不上气的厚重与肃穆。

    但显然,他们所侍奉的君主并不在乎所谓的规矩与束缚,他怀里抱着沉沉睡去的少女,踩着红毯走上台阶。

    宫务大臣与近侍们上前行礼相迎,他们中有人悄悄跟麦尔对了个眼神,确定了阿比斯怀里那位少女的身份。

    “让罗兰来见我。”阿比斯在他们的行礼下走过,一位近侍领命离开,其他人则跟在他身后,等待后续可能会有的吩咐。

    突然,阿比斯停下了脚步。

    众人正觉奇怪,亡灵所带来的低温森寒骤然消失,浓郁的光元素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如星空一般闪耀的银色长发垂落在突然出现的天族身后,连带着那一身漆黑的装束也被白金色的华服所取代,唯一不变的,是他怀里还抱着那位被黑色外袍所包裹,头戴宽大兜帽,仅露出下半张脸的半精灵少女。

    众人再度行礼,他们中绝大部分人都清楚,比起不苟言笑的亡灵,眼前这位看似温和样貌华美的天族才是最难伺候的那一个。

    且两位陛下的喜好相去甚远,阿比斯陛下所钟爱之人,巴德尔陛下未必也喜欢。

    麦尔上前,果然看见他们的巴德尔大帝正一脸漠然地盯着怀里的少女,便询问:“陛下,是否需要……”

    “不需要。”巴德尔的声音比平时还要冷淡,心里更是酝酿起了糟糕的念头。

    他自认与阿比斯不同。

    他才不会像个被抛弃的怨夫一样,想尽办法去追寻林灼的下落,虽然他从未阻止过阿比斯,任由阿比斯闯进一座又一座的七星魔法塔,触碰看一眼就会让人极度不适的时间魔法阵,但这都是为了让阿比斯在努力过后品尝更深的绝望。

    巴德尔坚信他永远都无法找回林灼。

    永远。

    偏偏林灼自己回来了,还被阿比斯说服,许诺下次离开会带上他。

    这叫什么?有情人终成眷属?

    真好不是吗。

    巴德尔望着怀里的林灼,不禁想象她要是再一次消失不见,阿比斯该有多么的痛苦。

    他想让阿比斯失去希望,不然只有阿比斯一个人得到幸福,这对他而言未免太不公平。

    巴德尔落在林灼身上的视线越来越冷,越来越危险。

    就在这时,睡梦中的林灼仿佛察觉到什么,在巴德尔怀里动了一下,她一只手抵在巴德尔胸口,将巴德尔往外推,一只手抬起挡在眼前,像是被过于浓郁的光元素隔着兜帽和眼皮刺激到了眼球。

    离最近的麦尔注意到了林灼的反应,又看巴德尔神态不对,顿时紧张起来。

    这二位的关系恐怕不单单是“不喜欢”那么简单。

    相互厌弃?还是敌对?

    要真是如此,巴德尔陛下会不会做出什么对林灼阁下不利的举动?

    麦尔当然不会真心实意为林灼的安危感到担忧,他只是害怕阿比斯与巴德尔会因为林灼而决裂。

    这可不是什么利于国家发展的好消息。

    麦尔的脑子飞速转动了起来,甚至试图向自己的同事——在场的另一位近侍蕾西求助。

    可就在这时,被吸引来的光元素一哄而散,巴德尔大帝刚换上的白金色华服也变回了原先那一身漆黑的装束。

    黑衣上还残留着亡灵的气息,因此得到安抚的林灼也不再推拒巴德尔,甚至收拢了抵在巴德尔胸口的手,手指轻轻抓住衣服布料,把头往巴德尔怀里埋。

    不等身后的众人感到疑惑,难得穿着一身黑色的天族已经迈开步伐,一边继续亡灵未尽的吩咐,一边将怀中的少女抱去了自己平时处理公务的办公室。

    因为离得近而目睹了一切的麦尔:“……”

    这三位的关系,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

    ……

    林灼并不知晓自己自己睡着时发生了什么,她越睡越沉,随之而来的梦境也越来越杂乱破碎。

    上一秒她还在自己的毕业典礼上等待莉莉丝,下一秒她就站在了莉莉丝的尸体旁,前一刻她在图书馆欺负阿比斯,转眼她又坐在床边,无聊地给巴德尔扎了两个小辫子。

    耳边传来的声音很吵,像是许多人在说话,一句句交叠错乱,伴随着怪异的电流声,根本听不清到底说了什么。

    自从获得龙核后就再也没出现过的无核痛卷土重来,梦里的林灼清楚这是身体记忆,而不是真的又痛了,可暴躁与混乱依旧吞噬了她,最后嘈杂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一句熟悉的幻听——

    【你只会给爱你的人带去灾难。】

    林灼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正侧躺在一张沙发上,面朝着沙发靠背。

    柔和的阳光落从她背后打进来,她睡眼朦胧地摸到挂在自己脖子上的眼镜,戴好眼镜的同时,撑着柔软的沙发坐起身,阳光洒落在她脸上,她借着灰色镜片的遮挡朝沙发对边看去,随后便愣在了原地。

    她睡觉的沙发被摆放在一张落地窗前,窗外铺了一整片的云海做底,正值日出,耀眼的太阳紧挨厚实的云层,清透的晨光为每一片延绵起伏的云朵染上金色的光。

    天空的颜色以太阳为中心,从浅过度到深,由白到橙再晕染至深蓝。

    林灼愣愣地望着眼前壮丽又漂亮的景色,灰色镜片无法彻底避免强光,竖瞳因隐隐的疼痛微微收缩轻颤,可她却没有挪开视线,甚至试图摘掉眼镜,去掉碍事的镜片滤色,真真切切地观赏眼前的风景。

    可就在林灼摘掉眼镜的下一瞬,一只手从她身后探出,捂住了她的眼镜。

    “穿越时空的代价难不成是你的脑子?”刻薄的话语随之出现在林灼的耳畔。

    林灼侧头望向身后,出现在她视线中的天族沐浴在日光下,即便摆着一张冰冷凉薄的脸,也不能否认对方此刻的模样比学生时代还要好看。

    成熟的气度令他的魅力更上一层楼,银色的长发散落肩头,本该引人瞩目的白金色华服彻底沦为陪衬,左眼戴着和衣服同色的眼罩,但这不仅没有折损他的完美,反而为他增添了一丝神秘。

    客观来讲,这景色不比窗外的差,可林灼却低下头,重新把眼镜戴上了。

    “我有一个问题。”林灼刚睡醒,声音略显干涩。

    巴德尔收回替林灼遮挡太阳的手,往后退了半步:“你可以等阿比斯出来了再问他。”

    林灼:“不,那个问题只有你能为我解答。”

    巴德尔:“什么问题?”

    林灼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但她在失忆的时候体会到了欺负巴德尔的乐趣,按说恢复记忆后又过了这么多年,自己不该贸然尝试,但她实在有些想要重温那种感觉,特别是在刚刚做了噩梦,心情不大好的情况下——

    “我跟阿比斯□□的时候,你能感觉到吗?”

    巴德尔:“……不能。”

    林灼:“撒谎精。”

    巴德尔:“疯子”

    林灼:“变态。”

    巴德尔:“羞辱我能让你感到快乐吗?”

    林灼:“不然呢?”

    巴德尔:“恶劣。”

    林灼:“但你好像不讨厌被这样对待。”

    被戳中内心的巴德尔二话不说转身就走,扬起的银发从林灼面前扫过,林灼顺手抓住,结果对方直接一个风刃,擦着林灼的手指就把发尾给削了。

    林灼松手,被削下的发丝从她指间飘落,在半空中自燃,烧成灰烬,被风吹散。

    少说有三米高的办公室大门轰然关闭,换算成普通环境,巴德尔的举动可以算是摔门而去。

    第七十章

    巴德尔离开后,林灼环顾四周,发现沙发旁有一张矮几,几子上摆着她从学校借来的书籍报刊。

    林灼随手拿了摆在最上面的一份报纸,刚翻开,大门再次开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走进了这间装潢过分讲究的办公室。

    女人穿着一身灰色的职业长裙,皮肤眼睛嘴唇甚至毛发,都是暗沉的灰白色,乍一看去就像是一座石膏雕塑穿上了人的衣服。

    林灼一眼认出女人的身份,而女人也在距离林灼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向林灼行礼,做了个自我介绍:“早上好林灼阁下,我叫蕾西,有什么需要,您尽管向我吩咐。”

    蕾西,魔族,皇帝近侍之一,能力是将自己的身体与附近的雕塑做替换,因为她的能力,民间有过“宁可人前嘴碎,也不要在雕像背后胡言”的谚语,意思就是任何一个雕像都有可能成为蕾西的新身体,你所说的话很可能被蕾西传到皇帝陛下的耳朵里。

    蕾西的性格也很像雕塑,不爱说话,随便往那一站就像个摆件,存在感非常低,因此就算能力特殊,她依旧是十二近侍中最低调的一位。

    可即便低调,那也是像林灼这样在孤儿院里长大的孩子难以触及的存在。

    然而林灼像是天生缺乏敬畏之心,无论是多年前面对学生时代的阿比斯与巴德尔,还是面对如今的皇帝近侍,她始终无法在心底升起半点紧张感,甚至顺着蕾西的话放下了手中的报纸,想了想,说:“我想先洗澡,然后吃饭。”

    蕾西:“明白了,请跟我来。”

    蕾西带林灼去浴池洗澡,得到通知的女仆长还送来了专业的按摩师与几十件颜色各异款式不一的新衣服。

    没有心情享受这些的林灼一一拒绝,冲洗身体后放空大脑泡了会儿澡,拿出手链里自己的衣服换上,又被蕾西带回了办公室。

    相比她离开之前,办公室内多了一套用餐的桌椅,一个半小时前摔门而去的巴德尔也回到了这里,此刻正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面,面无表情地拿着一支羽毛笔,批阅一份又一份的文件。

    办公桌前还站着一个身高两米多,腰佩重剑,体格壮硕的兽族,对方刚跟巴德尔汇报完工作,正准备离开。

    这时有侍从推了餐车进来,林灼走到桌边坐下吃早餐,蕾西便同兽族一起离开了办公室,并在离开前对林灼说了一句:“有需要可以随时呼唤我的名字,我会第一时间赶来,出现在您的面前。”

    林灼:“谢谢。”

    蕾西右手置于胸前,微微弯腰,恭敬道:“能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

    蕾西退出办公室,刚过一个拐角,和她一起兽族便安耐不住心里的困惑,问她:“有必要这么殷勤吗?”

    兽族名叫安德列,也是皇帝近侍,阿比斯从毒瘴森林赶往学校时曾在半路上丢下两个随行的近侍,他便是其中之一。

    蕾西不爱说话也懒得解释,但考虑到十一个同事里面只有安德列一个直肠子,其他同事要么性格古怪,要么热衷于权势,喜欢勾心斗角,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帮个忙,免得安德列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被踢出十二近侍的行列。

    “林灼阁下洗澡的这一个多小时里,”蕾西说:“巴德尔陛下呼唤了我十三次,其中十二次是向我确认林灼阁下是否还在,剩下一次是让我将林灼阁下带去他的办公室用餐。”

    “陛下很在乎她。”

    “总之,别对她不敬。”

    ……

    办公室里,林灼吃完早餐回到原来的沙发上,拉上窗帘遮挡阳光,侧倚着沙发靠背缩成一团,看米勒给她找的报刊书籍。

    如果一切顺利,她与莉莉丝都将在这个世界定居,为了给莉莉丝提供更好的生活环境,她需要充分了解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处境,以及这个世界的发展程度。

    这边林灼安安静静阅览文字,那边巴德尔审批文件,时不时还会召见官员。

    那些官员也注意到了窗前的林灼,但因为角度问题,他们没能看清林灼的样貌,因此并不确定林灼的身份,只知道沙发上有个人。

    好几波官员进进出出,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

    临近午餐时间,巴德尔手中的羽毛笔依旧忙碌,划过纸面发出沙沙声响,哪怕麦尔前来告知午餐已经备好,询问他想在哪里用餐,他依旧没有停止书写,头也不抬道:“就在这里。”

    “遵命,陛下,我这就去把您的午餐送来。”麦尔微笑着转身离开,视线状似不经意地扫过窗前那张沙发,默默在衡量林灼的天平上增添了几枚砝码。

    他很清楚巴德尔大帝有轻微的洁癖,因此从不在卧室和办公室用餐,哪怕再忙,宁可不吃,他也不会允许让食物进入这两个房间。

    可就在今天早上,陛下让人在办公室里准备了适合用餐的桌椅,如今更是让人把午餐送进办公室,这足以证明林灼阁下在陛下心里拥有足够的分量。

    片刻后麦尔亲自推着餐车进来,将午餐和餐具依次摆上桌面:“可以用餐了,陛下。”

    “嗯。”巴德尔一副沉迷公务的模样,过了几分钟才放下手中的羽毛笔,从抽屉里拿出一瓶生命树的树汁,起身走到沙发旁。

    巴德尔带着私怨将装着树汁的玻璃瓶重重放到矮几上,对林灼说:“喝了它,然后吃饭。”

    “什么?”林灼扭头看向巴德尔,她此刻的心情比刚睡醒那会儿要好多了,只是注意力还在书里,缓了两秒才回过神,把书放到一边,拿起树汁装进手链里:“我迟点喝。”

    巴德尔:“为什么?”

    林灼起身朝餐桌走去:“留着身上的疤痕有用。”

    疤痕有用?疤痕能有什么用?

    巴德尔不理解,但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得到答案,就没有追问,而是跟着林灼在餐桌边坐下,两人安静地吃完了午饭。

    巴德尔记得林灼失忆的时候喜欢在饭后拉着阿比斯出门散步,就问她:“要到外面走走吗?”

    林灼用帕子擦了擦嘴,正要拒绝,又听见巴德尔说:“我有事和你商量。”

    林灼这才同意,两人一起离开办公室,慢慢朝最近的花园走去。

    隔音魔法围绕在他们俩周围,即便麦尔就在他们身后,也听不见他们说了些什么。

    “是有关穿越时空的事情吗?”林灼率先向巴德尔发起询问,心想巴德尔大概是不愿意陪阿比斯冒险,不想跟她一起到第六世界去救莉莉丝。

    “是。”巴德尔问:“你从第七世界离开,再到回来这里,一共用了多少时间?”

    林灼算了算:“至少两百个小时。”

    换算成天数,差不多九天。

    可就是这九天的时间,第七世界过去了三十六年。

    林灼在穿越中所经历的时间,和第七世界的时间流速不一样。

    林灼粗略算了一下:“我离开一个小时,这里就过去了两个多月,”

    巴德尔:“这个数据并不具备恒定性。”

    林灼承认,只有一组数据,根本就无法证明她下一次穿越依旧会是这个流速比,或许下一次她离开一个小时,这里就过去了一年也不一定。

    一个正在蓬勃发展的国家,突然失去统治者,鬼知道会发生什么糟心事。

    所以他们需要在回来的时候设定时间坐标,回到他们启动魔法阵的当天。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巴德尔居然希望林灼不要设立时间坐标,直接回到这个世界正在发展的当下,还问她:“你能保证在一个小时内结束一切,回来这里吗?”

    林灼:“你在打什么算盘?”

    “一个小小的赌博而已。”巴德尔再次向林灼确认:“所以,你能做到吗?一个小时内。”

    林灼:“只要我能救下莉莉丝。”

    言下之意就是,如果救不回莉莉丝,别说一个小时内,她会不会回来都是个未知数。

    巴德尔要是以此为理由拒绝让阿比斯和她一块进行时空穿越,她一点都不会意外。

    林灼虽然在医务室答应了阿比斯会带上他一起穿越,但林灼还是希望巴德尔能做出明智的选择,替她拦下阿比斯。

    结果巴德尔说:“给我七天时间。”

    林灼:“什么?”

    巴德尔:“如果我离开几个月这个国家就维系不下去,那我过去二十三年的努力还不如扔去喂狗,给我七天时间,等我安排好一切再和你一起去救莉莉丝。”

    林灼:“……其实,我这一趟并没有用得上你们的地方。”

    巴德尔:“你不是答应阿比斯说会带上他吗?”

    林灼:“……”

    巴德尔眯起眼,仅剩的金色右眼中竟然浮现出一抹淡淡的靛色,声音竟也同时出现了两道——

    “你想反悔?”这是巴德尔的声音,充满了谴责意味。

    “你要反悔吗?”这是阿比斯的声音,听起来很难过。

    两道声音重叠着在一起,可怕的是林灼居然能分辨两人不同的情绪。

    林灼莫名心虚:“……我没有。”

    那抹靛色瞬间被金色吞噬,巴德尔越过林灼:“很高兴我们的林灼阁下不是一个喜欢出尔反尔的人。”

    林灼:“……啧。”

    说话间,两人来到中庭花园,正事已经聊完了,巴德尔又不是阿比斯,林灼并没有什么闲聊的兴致,本想随便逛逛就回去,突然巴德尔告诉她:“还记得在荒芜之地,那个人偶用来固定我形态的钉子吗?”

    林灼:“记得。”

    巴德尔:“教会试图将我跟阿比斯分开时,也用了一样的钉子。”

    今天天气不错,阳光明媚,巴德尔从麦尔手中接过一把伞,借着打伞的契机,拉进了自己与林灼的距离:“我调查了钉子的来历,发现那些钉子来自一个地下研究所,研究所那边出面与教会对接的,是一个名叫爱德华的血族。”

    “地下研究所”、“爱德华”、“血族”这三个词一起出现,让林灼沉寂的兽族心脏跳了一下。

    林灼抬眼看向巴德尔,隔着灰色镜片都能看见她眼底泛起了暗红色的光,在遮阳伞的阴影下显得格外幽暗:“然后?”

    林灼的声音就像是在冰渣水里泡过,透着森森的寒气。

    巴德尔专注地望着林灼的脸,他发现自己喜欢这样的林灼,无论是眼神还是语调,都很令他加倍迷恋:“我借弗雷·布莱特的手捣毁了那个地下研究所,连同他们的总部和分部,一共六个据点,并在其中一个据点发现了那具被人从学校偷走的龙骨。”

    “目前只能确定提供龙骨的是一具擅长幻术的人偶,校长去确认过幻术残留的痕迹,她能肯定与毒瘴森林那片诱龙草幻术出自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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