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先生从林家回去后,与家人谈论起此事,也是感慨良多。林老姑母很庆幸侄儿做出了明智的决定,林家和贾家得以早早撕扯开来了,也不用受贾家牵累了。
竟然是亲舅舅和祖母联手,卖了孤女,啧啧,这些武勋们,真正是人品低下!哦,薛家是除外,不过,人家薛家原先也算不得武勋,现在更是清贵文臣士族了!
宋先生见林黛玉在一旁缄默不语,脸上露出羞惭之色,贾家可是她的外家,她们的所为让她实在是心中厌恶,面上也无光,无从辩白!宋先生看出了林黛玉的窘态,立刻向林老姑母使了个眼色,提醒她不要再说了。
“黛玉,王熙凤先前也曾尊我为师,对我甚是亲热。如今她是罪有应得,但我想起她的结局,心中也还是有些不忍的。我准备去看一看巧姐儿,黛玉你也跟着去吧。毕竟她也是贾家血脉,若能尽一点心意,你母亲地下有灵,也是欣慰的!”
林黛玉感激地望着宋先生,心中一股暖流流过。她听说,贾宝玉曾说,年轻女孩子是无价宝珠,嫁了人后,就染上了许多不好的毛病,等到老了,就成了死鱼眼睛!
宋先生韶华已逝,世事通明,人情练达,但优雅平和,依旧保持着一颗善良温暖的心。林黛玉觉着,在宋先生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她也改变了许多,虽然性情依旧比旁的女子要细腻善感些,但再也没有像小时候一样时常流泪了。
方氏知道宋先生和林黛玉要去探望巧姐儿,特地派了几位护卫给她们引路保护。林家母女带上了几位婆子,便坐着马车去了刘姥姥住的庄子上。
薛家已经赎出了平儿,把她送去与巧姐儿一处。方氏把她们两人的身契也一并发还给她们,并让管事的嬷嬷嘱咐平儿,这身契千万要收好了,不要对外声张。此处离京城虽远,但万一,万一,邢夫人和王仁找到了这里,难免会拿着巧姐儿长辈的身份,要打你们的主意呢?
方氏想得很周全,平儿还好说,既然已经发卖,那就和贾家、王家都没什么关系了,但巧姐儿却有些麻烦的。虽然邢夫人和王仁不仁不义,但他们却占据道德名分,没什么道理可言。
那不如,到时平儿你就声称,自己和巧姐儿的身契都捏在薛家手中,那之前的亲缘自然就断了。如今你们是薛家的奴婢,生死都要由着薛家安排的,哪里能论什么亲?大太太、舅老爷有什么话,只管去和薛家说。哼,方氏料定她们是没有这个胆量的!
林黛玉见平儿和巧姐儿的住处是一进的小院子,乌瓦白墙,有几间屋子,院子里还打了一口井,种了些丝瓜、青菜等蔬菜,看上去就是一户殷实的农家。
屋子里不大,家具摆设朴素,但收拾得甚是干净,桌上的土定瓶里还供着一把开得灿烂的野花,给屋里里增添了些生气和光彩。林黛玉不禁想起在贾家游逛大观园时见过的‘稻香村’,不同于那处的人工刻意雕琢,这里散发着货真价实的农家气息。
她们进来时,平儿正靠在窗下做针线,巧姐儿坐在炕上手忙脚乱地学着纺纱。平儿见两人进来,连忙上前招呼,请她们坐下,给她们倒来了茶水。
“这是山上的野茶,林太太,林姑娘将就着用一点吧。”平儿歉意地道。林黛玉喝了一口,茶水口感有些粗涩,与贾家从前的豪奢享受是不能比的。
平儿道,眼下的生活她和巧姐儿已经觉着很满足了,好歹有了安身之地,薛家给的银子买了二十亩田,租了出去,得来的粮食够她们吃用了。
乡下的房子不值钱,在买下这处小院子后,她们还能留下了些银子防身。方氏京城的铺子还给平儿发活儿,她在家中做女红,铺子里按期来收,给的工钱还丰厚,也是薛家照顾她们。这笔很稳定的收入,可以维持她们的日常开支。
“我在牢狱中,把一辈子的苦都吃尽了,巧姐儿也经历了磨难,知道自己是死里逃生,再无父母依靠。如今我们两人相依为命,巧姐儿很是懂事,平常也知道帮着我做家事,学着做女红,给我分忧。“
”薛太太让我们不要提及自己的身世,我便对乡人道,自己的丈夫出海经商未归,巧姐儿是自己的外甥女儿,母亲去世了,因不容于父亲和后母,被赶了出来,跟着我过活。这里的民风还淳朴,刘姥姥一家对我们也照顾良多,过得还算不错。”平儿语气平和地道。
虽然衣食住行和以前不能比,但劫后余生,能过上这样的日子,也足够幸运了。何况,习惯了之后,还觉得轻松省心,比起以前在贾琏和王熙凤之间左右逢源,要简单得多了,身累,心却不累。
“这也多亏了薛家的照应,和当地的衙门打了招呼,乡人们如今都知道我们有做官的亲戚做靠山,也没人敢来欺凌算计,才得以清净!”平儿谈起薛家的恩惠来,满是感激。
她被赎出来后,也听说了一些贾家丫鬟的下落,奴婢们都由官府发卖。幸运的,不是家生子的,被亲戚赎了回去,像袭人;一家子都是奴籍的,家人被分别卖到各处,彼此不能相聚,骨肉分离;更有甚者,流落到了花街柳巷,境遇凄惨。平儿都不敢去想,如果没有薛家搭救,她和巧姐儿会是何等的命运?
宋先生和林黛玉听得感喟不已,林黛玉心中惆怅,母亲生前心心念念,引以为骄傲的母族,一朝倾覆,败落如斯!究其原因,是一家人富贵淫奢,仗势作恶,男丁们却没有一个有担当,能支撑起家族的,那才是根本。
想起家人说起贾宝玉抛下一家妇孺,自己径自出走了,林黛玉苦笑了一声。她的眼光真是不好啊,不然怎么竟然会对这样一个儿郎还隐隐还生出好感和憧憬来呢?
问起她们日后的打算,平儿说她是无心再去嫁人的了,现在只想着把巧姐儿好生抚养大,安生过平淡日子就满足了。
宋先生对平儿的人品行事颇为欣赏,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叠银票塞给她:“平姑娘,这里是两百两银子,你收着把,也是林家的一点心意。防着急等用钱,手头一时不宽裕的时候。或者有机会,再买上几亩田地也是好的。若是碰上难处,来林家说一声,咱们能帮的,自然也会帮忙的!”
林黛玉默默地塞给平儿一个匣子:“这是给巧姐儿的,以后让她当做嫁妆吧。”
平儿没有推辞,这是林家母女的好意,也是她们正需要的。她可以过村妇的日子,但不忍心让巧姐儿也这样过,巧姐儿是贾王两家的血脉啊,如果贾家没有败,她该是何等金尊玉贵的贵族小姐啊!
平儿轻轻接过,拉着巧姐儿一起,郑重地给宋先生和林黛玉行了个大礼,再遥遥往京城的方向深深一拜,那是对薛家的感谢。
等林家母女走后,平儿打开匣子,里面是满满一匣子的首饰,大多是黄金的,也有镶嵌着宝石的。以平儿的眼力,这不算特别名贵,是最适合中等人家用的。想来是林姑娘细心,挑选的是她觉着既值钱体面,又不至于引来窥觊和灾祸的东西,怀璧其罪啊!
平儿眼中湿润了,她搂着巧姐儿:“姐儿,你要好好的,让奶奶在地下也能安心。日后,要记着薛家和林家的好处啊!”
巧姐儿乖巧地给平儿擦眼泪:“姨娘不哭,我记着的!”
......
回去后,林黛玉心中郁郁,思绪重重,勉强吃了些东西,早早便要回房安歇了。宋先生以为她行程劳累了,也不以为意,只嘱咐丫鬟照看着。
那一夜,林黛玉睡得极不安稳,一直眉头紧锁,不时发出呓语,几次梦中都泪流不止。伺候的丫鬟看着心惊,等林黛玉从梦中倏地惊醒,她立刻上前,给林黛玉倒了一杯热茶,问姑娘是不是魇住了,说着就要去禀告太太,给请个大夫瞧瞧。
林黛玉制止了她,只说自己做了一个噩梦,如今没事了,她自己缓缓就好。等丫鬟退下后,林黛玉捂着眼睛,无声悲泣起来。
“好一出还泪报恩啊,木石姻缘,金玉良缘,哈哈!”林黛玉悲愤地笑着,她从梦中见证了与如今截然不同的,自己的另外一种人生。
梦中,她依旧是父母双亡,但这次,父亲却是因外祖母的一再相邀,把她送去了贾家,由外祖母教养。在这梦中,没有宋女官,没有林老姑母,也没有薛家夫妻的踪迹。薛家的女孩子名宝钗,名宝琴,也不是自己熟悉的姑娘。
她看着和自己相同姓名,一样形貌的女孩子凄凉的一生,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吞没了家产后,寄人篱下,泪尽而逝。在她怀着恨意不甘地闭上双目,撒手尘寰那一刻,平日里与她情投意合的贾宝玉在鼓乐声声中迎娶新妇,就在用她林家的银子修建的大观园中,那比这里的大观园还要美轮美奂许多......
那日,林黛玉独坐在绣窗,痴痴地望着天际出神。许久,她点起灯烛,在幽幽的烛光下,凭着记忆写下梦中的凄美女子吟诵的《葬花辞》: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
写完后,林黛玉轻轻地放下笔,默默地又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她阖了阖目,命丫鬟取来炭盆,点燃了,把那张写得满满当当的字纸丢了进去,神情平静又肃然。那丫鬟觉得姑娘今天的行为非常奇怪,但也不敢开口询问。
不过,等那字纸在火光中化为灰烬后,姑娘看看许久,忽然轻轻笑了起来,仿佛整个人卸下了一件沉重的重物似的,面色舒展。
姑娘还顺手赏了一朵珠花给自己,那丫鬟赶忙接过,谢了姑娘赏赐,欢喜之下,就把方才那点疑惑丢到了脑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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