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晚风,轻轻吹拂在裴砚宁脸颊上。


    他呆呆地看着薛婵的侧颜,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是薛婵第一次背他,以前他和薛婵最频繁的身体接触,便是薛婵打他。


    裴砚宁不是个乖乖受欺负的性子,偶尔有时候,薛婵回家喝得烂醉,他会拿着绣花针在薛婵腿上狠扎好几下,在薛婵反应过来之前跑走,他用的绣花针极细,第二天薛婵醒来什么都忘了。


    他早就想离开这个所谓的妻主了,但是他的卖身契还捏在薛婵手里,他不知道薛婵究竟把它藏到哪儿去了,可万一他跑了再被抓回来,凭着那张卖身契,他就能被浸猪笼。


    裴砚宁不想那样,他前半生过得很安逸知足,后半辈子不想如猪狗一般地活下去,也不想落个凄惨的死法。


    但是他心里清楚,只要他跟薛婵在一起,早晚都是个死。


    这个女人,根本就没有人性,她眼里只有麻将和筛盅。


    但是从那天开始,薛婵好像忽然变了,她会好好地和他说话,还会做东西给他吃,给他带果子,现在还背着他。


    她是不是又开始演戏了?骗他钱的时候,薛婵在他面前演过不少苦肉计,说来可笑,若不是薛家潦倒,薛婵没有钱可赌,恐怕这辈子也不会和他说一句话。


    那段时间竟然是她们说话最多的时候,一次两次之后,裴砚宁就不信薛婵的话了,然后她就抢、就偷......


    想起那些日子,裴砚宁都会气得浑身发抖,他这辈子都忘不了薛祖父是如何死不瞑目的。


    裴砚宁抽了抽鼻子,嗅见薛婵身上淡淡的皂角香,以前这个女人身上只有呛人的酒味,他不知道薛婵身上的气味还可以这样干净。


    他不是那种给点好处就回心转意的贱骨头,但是此时此刻他趴伏在薛婵背上,隐约间好像有了几分曾经那种趴在薛祖父怀里安逸的知足感。


    轻微摇曳之下,不知不觉就到了镇西的医馆,这家店明显比镇东那家要大,整个镇西也比镇东要繁华。


    裴砚宁一路上安静极了,薛婵以为他饿坏了,不由温声道:“换了钱就去吃阳春面。”


    裴砚宁没有吭声,却悄悄点了点头。


    有了之前的经验,薛婵这回表现得十分成竹在胸。


    她大步行入店中,直接去了诊室,对里面有些年纪的老大夫道:“五步蛇收吗?”


    老大夫缓缓起身,薛婵便捏着那条蛇的嘴给她看品相。


    这大夫应当是个行家,至少比薛婵懂蛇,她瘦削的手快速地将蛇身摸了一遍,沉声道:“十两银子,如何?”


    “十五两。”薛婵面无表情地讲价。


    大夫扫她一眼,道:“十三两。”


    “可以。”


    这价钱讲得容易,薛婵很快应承下来,将那条五步蛇交给医馆的人后道:“可否拿些散碎银两予我?还有两吊铜板。”


    医馆的人照话拿给她,得了银钱,薛婵一直空落落的心总算放下一些,转身握住裴砚宁的小臂,便带着人往她方才看中的面点摊去了。


    要吃面了。


    裴砚宁咽了咽口水,已经开始期待起来。


    他已经好久没有喝上一口热汤,吃过面食了。


    待走到面点摊时,天色已经暗下来,摊上坐满了人,薛婵和裴砚宁等了少倾,才等到了空位子。


    “二位客官,来点什么?”小二是个年轻小生,面上带着笑。


    “你们有什么面?”


    小二道:“阳春面,带肉的五文一碗,不带肉的三文。”


    “两碗五文的。”薛婵摸出几个铜板放在桌子上。


    有肉吃!


    裴砚宁眨了眨眼,将目光转向别处,藏在桌子下的双腿晃了晃,真心实意地高兴起来。


    春寒未过,人们言谈时口中还会呼出热气,外间的灶台上生火煮着面,厨子是个膀大腰圆的娘子,戴着个白色的头巾,腰上围着麻布围裙,上面蹭着一些油腥。


    面一煮好,竹制的锅盖打开,腾出一片热气,在顶上吊着的灯笼下四散开来飘升如云,耳畔传来人们的谈话说话声,还有喝酒划拳的女子的笑骂声,一切的嘈杂好像又不那么嘈杂,反而让薛婵觉得心里很静。


    她抬眸,天色已经完全暗了,半轮弯月将上不上,朦胧地浸在沉水似的天幕之中。


    十九年来,薛婵好像第一次明了了人间烟火四个字。


    原来在山下,平民百姓的生活是这样的。


    她目光中闪烁着一缕微光,自上而下一寸寸地打量下来,然后对上坐在她对面的人那双乌俏柔和的目。


    “妻主,吃面了。”裴砚宁轻声,他看向薛婵的时候,目光总是柔软的,这种习惯几乎已经刻在了裴砚宁的骨子里。


    因为稍有不顺,他就会迎来无尽的打骂和疼痛。


    两碗阳春面,肉放得中规中矩,雪白的面条泛着金黄的色泽,冒着葱花的香气。


    薛婵低头吃起面来,面条筋道口感正佳,吃进肚子里浑身都舒服起来。


    她因着自幼的习惯,吃东西快,很快便吃完了自己的那碗面,再看裴砚宁,碗里的东西还剩一多半。


    他似乎也满意,被面条的热气熏得鼻尖沁出细汗,小心翼翼地夹着碗里的肉,不舍得吃一般。


    薛婵看了一眼,道:“只管吃,不够还有。”


    因这句话,裴砚宁忽然觉得那股舒舒服服的热气从胃里暖到了心底,她的戏演得真好。


    恐怕现在在旁人看来,只会觉得她们是对恩爱的妻夫。


    以前在赵桂芝面前也是,在别人面前,薛婵总是佯作恩爱,可笑的是赵桂芝明明知道薛婵打他打得那样厉害,却还是相信薛婵心里有他。


    裴砚宁忽然想看看薛婵在外人面前能装到什么份上。


    于是少倾后,他放下自己的空碗,不好意思又慢吞吞地道:“我、我再吃一碗。”


    他说完便盯着薛婵的脸,不放过她面上一丝一毫的神色。


    然而不满、发怒、嫌恶,那些通通都没有,他只看见薛婵目光轻敛,转而提声对小二道:“再来一碗五文钱的面。”


    长相喜庆的小二嘴里拖出长长的回应:“好嘞——加肉阳春面一碗——”


    好奇怪。


    裴砚宁吃面很是斯文,从始至终一点声音也没有,薛婵错开目光等他吃完,漫无目的地看着街上的人来来往往,面摊上的人来了又走,最终听得一声轻微的瓷碗碰撞声,再瞧裴砚宁已经把碗放下了。


    “还吃吗?”薛婵道。


    裴砚宁说:“不吃了,吃饱了。”


    再看天色已晚,镇上很快就要宵禁了,薛婵才得了银钱,还有一些东西要买,思量一瞬,对裴砚宁道:“去找个客栈住下来罢。”


    裴砚宁不由看向她,薛婵转性转得倒是彻底,不光请他吃贵的面,还舍得在外面住了?


    裴砚宁没有应声。


    镇西的东西比镇东丰富全面,薛婵考虑到第二日的便宜问题,便在镇西找客栈住了下来。


    客栈是个二楼的小地方,但胜在干净,薛婵领着裴砚宁进去,店里跑堂的小二便迎上来询问。


    薛婵想也不想便道:“一间客房。”


    “好嘞。您二位跟我来。”小二领着她们上楼,裴砚宁面色却变了又变。


    一间,薛婵应该会让他睡地上罢?应该不会让他跟她一起睡罢?这可不行......他要是破了身子,那便是拿回自己的卖身契,又有什么用呢?


    若再怀上孩子......


    裴砚宁越想越觉得手脚冰凉。


    客房里布设很简单,一张桌子一条板凳,一张床,一个水盆。


    时候不早,今日赶了这么多路,莫说裴砚宁,薛婵也觉得有些乏累,简单是梳洗过后,便道:“早些歇着罢。”


    她说完便去将那张长桌顶着门摆正,似乎是准备睡在桌子上。


    裴砚宁见状,心头一轻,假惺惺道:“妻主不来床上歇着吗?”


    “不必。”薛婵简略回绝之后直接和衣而睡,剩裴砚宁一个呆呆坐了一会儿后,悄默声地爬上了床。


    他也是累极了,饱饭过后睡意渐浓,这一觉睡到后半夜,薛婵忽然睁眼,一骨碌翻起身,盯着门外看。


    约莫一刻钟后,客栈楼下传来嘈杂之声,薛婵凝神细听,听见她们道:“可有见过此人?”


    一个带着睡意的朦胧声音响起,是小二的,说:“没有啊官娘,这是怎么了?”


    “她杀了人!你们是客栈,可要格外警醒些,若是发现此人踪迹,即刻到衙门来报!”


    “是...是......”


    杀人犯?薛婵面无表情地听了一会儿,就听见那些脚步声从楼梯上来了,应该是捕快,怕是要搜查。


    不知裴砚宁睡觉脱衣服没有。


    “发生什么事了?”裴砚宁也被这动静惊醒,迅速爬起身。


    “把衣服穿好,一会儿有人进来。”薛婵没回头,一下子跳下长桌,将桌子挪开,以待捕快前来查房。


    这间客栈的人不多,加上薛婵她们共同也就三个房间有人,她们的在最里面,果然听见捕快一间间查问过后,脚步声朝她们这里来了。


    薛婵开了门,瞧见为首的是个不到三十的瘦削女子,浓眉大眼炯炯有神,见薛婵开门二话不说便冲了进去搜查。


    屋里没有柜子之类的东西,她们简单地看了一下便又摸出那张画像递到薛婵面前问:“你可有见过此人?”


    薛婵快速地扫了一眼,是个胖妇人,便摇了摇头。


    许是因为薛婵冷静附带侵略的目光格外特别,与普通老百姓不同,其中一个捕快不免多看了她一眼,问道:“里面那个男人是你什么人?你们是龙首镇本地的吗?”


    “我是他的妻。”薛婵口吻淡淡,“清河村人氏,来镇上采买东西。”


    闻言,问话的捕快又多看了薛婵两眼便转身离去了。


    裴砚宁这才敢从床上下来,走到门口看了眼那些人的背影。


    薛婵关好门,道:“有人杀了人,她们在查此人下落。”


    杀人?逃到客栈里来了吗?裴砚宁眯了迷眼,原来杀人之后,她们是靠画像找人的。


    薛婵继续将桌子顶在门上,道:“你放心睡,我在这儿守着。”


    女人的声音沉甸甸的,响在裴砚宁耳畔。


    这种感觉很奇怪,本来安心、可靠这样的词不该出现在薛婵身上的,然而此时此刻,裴砚宁想起方才薛婵站在门口,不卑不亢地对捕快讲述她是他的妻时那样坦然的口吻和神态,令裴砚宁从心底流出一股怪异感。


    这还是他所知道的那个薛婵吗?短短的时间之内,一个人的口吻、神态、习惯甚至性格,都能发生如此剧烈的变化吗?


    若是在从前,薛婵自己都要吓得面如土色,莫说给他守夜这种事了。


    裴砚宁眸子忽闪忽闪的,怀着诸多心事又躺了下去。


    深夜了,客栈里很黑,裴砚宁把自己藏在暗处,探究的目光注视着房间里那个在长桌上睡下去的女子。


    薛婵,她是不是把之前发生的事,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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