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顾珩猜想的那般, 秦观月也的确有在刻意避着他。
就连之前匆匆搬离清平观,也不仅是因为燕帝病愈,更重要的是, 她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便如惊兔般立刻想要逃离。
当初她费尽心思接近顾珩,是因为顾珩位极人臣,手握天下权柄,能给予她庇佑。而今顾珩先后被去职削权, 秦观月既便不谙朝事, 也知晓这不是什么祥兆。
她那日走的急, 是怕若一直在清平观住着,万一哪天顾珩真到了身陷囹圄之境,连她也不能幸免。
在这险境横生的燕宫之中,秦观月就像漂浮汪洋之上的一叶孤舟, 她没有试错的机会,因此只能谨小慎微。
月影浮动,秦观月敛着略显累赘的长裙行走长阶,因步履太过匆忙, 险些被绊了一跤。
直到骊台华灯披落在身上,她才真正舒了口气。
不巧,顾珩的位子正巧在秦观月的对面。
燕帝懒倚在上殿,面色略显苍白,难得这次他的身边没有美人相伴。
见秦观月与顾珩先后落座, 燕帝缓缓抬手, 舞乐声齐停。
“顾卿与贵妃既来了, 便开筵吧。”
站在他身后的王内侍应了一声, 高唱“迎使臣”三字, 不消会儿,漠察使臣缓缓步入殿中。
秦观月不自觉将目光投向殿门处,想要看看漠察人的模样与燕人有何不同。
领首的是一名年青男子,连鬓的胡子衬的他较同伴更为沉稳些,高耸的眉骨下隐着一双鹰一般的眸子,与中原男子的温润不同,他好似天生就有一种蛮放之美。
墨隐此时在秦观月耳侧沉声道:“听魏恪说,这漠察王膝下并无王子,仅有一个器重的侄儿罕赤阔,想必此人便是。”
秦观月微微颔首,随着漠察队伍的行进,秦观月的目光落在仪仗正中被簇拥着的女子身上,那女子身上竟有着同那男子相仿的气质,他们毫不避讳与众人的目光交锋,而是在掠夺、索取。
只见她不做时兴蛾眉,而采自身眉眼之形,虽不做林下风致,但异域装束则令其别有仙姿。
不知为何,秦观月的眼波转向顾珩,似乎害怕他望见那颗光彩耀眼的草原明珠。
而顾珩的眼底如往常般晦暗,他坐在席间,静静地看着秦观月。
秦观月自知心虚,慌忙移开了视线,只觉口渴,随手取了案上的酒盏,一饮而尽。
那酒闻着清甜,入腹却顿觉火辣灼烧,秦观月不善饮酒,一杯酒下肚,登时玉颈通红。
她未察觉到的是,在臣工席间,城阳王的目光也落在了她的身上。
几名漠察使臣抬起右手放在左肩,微微俯首一礼。
“燕国陛下万安。”
漠察每年都会进京朝拜,但其心不忠,惯爱在布帛与金银之上向朝廷索拿,现汗王即位之前,更有割要城池之说。
燕帝虽愚,但也深知此部凶悍,只作一笑:“来人,上酒,为使臣洗尘。”
为首的罕赤阔照例一饮而下,不带丝毫犹疑,抬手拭干了唇角的酒渍这才开口。
“陛下,此次汗王遣派我等前来,除牛羊奇珍外,还为陛下带来了几个女人,几人均是我部部主的女儿,皆是懂得规矩、说得了中原话的女人,还请陛下笑纳。”
燕帝嗜色已不是奇闻,但随年岁愈长,便愈发力不从心起来。此时罕赤阔等人侧身一站,几个姿容绝色的女人便跃然眼前,燕帝难以自持,只得喉头滚了滚,堪堪发话。
“甚好,甚好。”反复两句,燕帝心中亦有疑窦,漠察向来自傲,不知此次进献之后又有何种妄图。
燕帝发觉失态,看了看顾珩的神色后便清了清嗓子:“即是漠察贵女,淑贵妃,你着意照看些,待大典后,一同册封。”
燕帝话音将落,罕赤阔便上前一步朗声道:“陛下,此次我等进京,除朝见外,还有一事奏请。”
秦观月此时已有些醉意,便勉强支着颐,虚眼看台面。
先前那名隐于罕赤阔身后的女子缓步走了出来。
若说先时的漠察女子是掠月之姿,而此时这个女人的出场则足以让燕帝直身探视。
“竟有如此风姿之女,莫非,这也是——”
“陛下。” 罕赤阔一声近似呵斥的警告打断了燕帝的浮想,“此女乃是漠察王的独女,默别。此次进京,正是想奏请陛下,允我两国联姻,择婿入漠察。”
燕帝倒并未露窘色,反是一声笑:“这有何难,我燕国不缺儿郎汉子,不消三日,朕定为公主择一门好的亲事。”
“本公主的婚事,还由不到别人插手。”先时一直未曾说话的公主听得燕帝之词后便莽直开口,言语之不敬、骄横,令座下之人后脊一凉。
但她的表兄罕赤阔并未阻拦,而是一扬眉稍,冲燕帝开口:“自然,公主的心上人自然是要自己选的好。”
燕帝忌惮二人背后数万的兵孥铁骑,因而硬是忍下二人僭越的作为,只化作一句“合该如此”。
也就是此刻,秦观月朦胧的视线中出现了令燕国文武官员咋舌的一幕——默别公主于大殿之上公然选夫。
默别的绒靴面上系着一枚小铃,只轻快迈步,就会发出一阵铃鸣,所经之处的官员皆低眉缄声。
“你们大燕的臣子都是这样的老头儿吗,恐是丢到草原上,连一个晚上都活不过。”
默别之声落下,漠察使团中便炸开了肆无忌惮的笑。
燕帝此时纵有不爽,也只融于一杯烈酒之中。
“你,抬起头来。”
默别在一处案前停住了脚,那小铃也滞了令人烦忧的噪声。
“我说,你抬起头来。”
众人循声看去,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公主,本王实不敢得公主青眼。”城阳王淡淡得开口,对上了默别一双褐眸。
“本王,你是什么王?”
城阳王不愿矮人一头,便起身往高座处作揖:“城阳王,陆起戎。”
谁知默别并不羞臊,竟直直端起城阳王的酒盏在两指中摇晃,略有意味的开口:“我知道你,你曾在边界驻守过,只可惜是往来贸易,无法与我们草原上的勇士一较高低。”
默别端起酒盏饮下下去,而后言语轻佻,仿佛是在择选章台之人。
“罢了,就你吧。”
在场臣工皆知,漠察此次联姻绝非甚么维系邦交,而是掠取天家血胤,以作挟持,只可惜陛下膝下无子,便有了城阳王一出闹剧。
燕帝此时也有若憨汉,竟全不解此中之意,反而拊掌。
“公主眼光甚毒,城阳王乃是朕最为看中的王室,若有此姻缘,也算他为国尽忠。”
此话既出,秦观月一悸,她并未衾影无惭的完人,现下若顾珩真有大厦倾颓之势,再没了城阳王作为后路,岂非她日后在这燕宫无人倚靠。
好在城阳王后话令她稍稍安心些。
“公主错爱了,本王听闻草原之夫妇,皆以一夫一妇为上佳。可惜本王出身皇庭,又最为年长,自有王爵传承、辅弼大燕之责,因而,就不耽搁公主了。”
城阳王从默别手中抽走了酒盅,反言语含笑:“自然,我的幼弟襄阳王陆起章亦如是。”
见默别被拂了面子,罕赤阔快她一步开口。
“照王爷这么说,泱泱大燕就无一人可配及公主了?”
“非也。”陆起戎后面一句话,又将秦观月刚放下的心提了起来。
只见城阳王陆起戎目光扫视一圈,停在一个人身上,缓缓开口:“顾相,极为般配。”
“王爷。”
“阿戎。”
顾珩和燕帝几乎同时开口,想要斥责陆起戎的口无遮拦,燕帝再愚钝,倒也知晓此时的大燕不能没有顾珩。
而顾珩,此时正眼光冷厉地对上城阳王迟滞的眸子。
“本王说笑呢,今日大典仪庆,何故盯着我等这些文生儒臣不放,既是公主要提刀上马的英雄,改日本王定带公主看我燕军雄武,其中必有中意之人。”
陆起戎顺势饮下一杯酒,闭口不提方才之荒谬。
星汉下,众人回归乐舞。
这一场筵席,扰得秦观月心里七上八下。一会儿是城阳王,一会儿又是顾珩,这漠察的公主似是刻意要与她作对一般,专门挑她的人去。
筵席散时,秦观月起身欲离,人群如流涌动之际,她的掌心倏地触及凉意。
秦观月垂眸一看,才发现掌心被人塞了一枚字条。
待人群稍微散去后,她才找了个僻静处,将字体小心展开。
秦观月看了一眼,便慌慌将掌心握紧,生怕别人看见。
她一下子就认出,这张字条是顾珩命人递给她的,即便那上面的字并不是顾珩的笔迹,但字里行间,却透露着与他一般的气质——
没有强势的要求,却令人不敢拒绝。
字条上潦潦写了几个字:到偏殿见我。
墨隐察觉秦观月的面色不好,低声探问道:“娘娘,怎么了?”
秦观月摇了摇头:“你先回去等我。”
秦观月为何要搬出清平观,墨隐心知肚明。
但墨隐也知晓,丞相与娘娘之间的事,不是她能够轻易插手的。
但秦观月今夜饮了酒,此刻面上还透着微红,墨隐放心不下,还是忍不住多嘴了一句。
“娘娘身子既不舒服,还是让奴跟着娘娘吧。”
“不必”二字就在嘴边,秦观月又想到上次葡萄架下的事,心有余悸,最终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墨隐搀着秦观月走出骊台,夜风拂在面上,未能吹散她心底的燥热。
甚至她现在脑中昏昏沉沉,眼前也逐渐迷糊起来,连脚下的步子都有些虚浮。
若是她早猜到顾珩会在筵席之后寻她的麻烦,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在筵上饮下那杯酒。
一路走来,她如踩在云端上脚步浮软,好容易来到后偏殿,她已倦得想要躺下。
后偏殿处寂静无人,檐下有盏风灯摇曳光缕。
光缕披落在偏殿门口的青袍男子身上,朦胧之间,秦观月只记得顾珩是最爱穿苍青色的袍子。
即便酒气袭身,面对顾珩,她也尚存一分理智。
她隐约还记得,要让顾珩看不出她这几日是在刻意疏远,以免顾珩生疑。
她走近了些,裙摆似雪浪般在夜空翻舞。
直到看清那青袍男子手中的白玉拂尘,她才踉跄着向前,像一片落花般,随着夜风落进了那人怀中。
“珩郎。”
一声情意绵长的唤,听得贺风与墨隐皆红了脸。
此处到底是骊台后殿,墨隐小心地看了看周遭,生怕有不慎走来此处的宫妃贵臣看见。
贺风低声道:“墨隐姑娘,这附近都有专人看守,不必担心。”
闻见秦观月身上的酒气,顾珩微皱了眉头。
他转身要带秦观月进屋,墨隐在身后不放心地补了一句:“娘娘今日筵上饮多了酒,若是不慎冲撞了丞相,还请丞相不要计较。”
顾珩垂眼掠过秦观月洁白下透着微红的玉颈,声音听不出喜怒。
“无妨,我有的是让她醒酒的法子。”
这句话落在秦观月耳里,让她陡然清醒了三分。
即便她如今与顾珩有过肌肤之亲,甚至几日前还在同榻而寝,但她仍然记得,在她刚入宫的那场骊台宴上,顾珩是怎样让那位口吐狂言的高大人醒酒的。
虽然那时顾珩此举,的确为她出了口恶气,但似乎那高显也不过是酒后失言,不至于落得下场。
那清脆的耳光声,和高显狼狈的哭喊声,好像又隐约响荡在今夜的夜风中。
她在顾珩怀中微微挣扎了几下,正想分辨几句,就听见身后的菱花门吱呀阖上的声音。
她不敢再随意乱动,静静地被顾珩抱着。寒意却像一条小蛇,顺着背脊攀了上来。
“珩郎……”
一双微凉的手扣住了她的腰,将她抱上了身后的案台。
屋内只有一盏豆灯,微风从窗缝溜入室内,吹得那烛火鬼魅般摇动,投映在顾珩的眼中,泛起明晦不定的阴恻。
“今晚为何躲我?”
秦观月心里一惊,纤指抓紧了桌沿,硬扯出一抹娇笑:“我没有躲着珩郎。”
“没有吗?”
不带起伏的一句反问,令秦观月心头发紧,想都没想便应了。
“没有。”她摇了摇头,乖觉地低下眸子。
酒气上涌,她只觉浑身泛热不适,想早些离开此处,回毓秀宫安睡。
秦观月的脸颊一直红到了耳朵根,不由得令人遐想到她往日婉转的模样。
算起来,他已有些日子没见过秦观月了。他想温柔待之,但一想到这两日秦观月的刻意躲避,便不由自主地泛起了报复她的念头。
顾珩的眸色暗了下去,似乎是在想如何将这丽景摧碎。
秦观月尚在酒气朦胧之间,顾珩的指腹便抚上了她的唇,动作极其温柔,但眼底却藏着幽深的神色。
这样幽深骇人的眼神,自从秦观月搬到清平观之后便没再看过。
若说起上一次,那还是在葡萄架下。
秦观月不禁一颤,下意识地向后挪了挪,想要离这危险的风暴口远一些,停留在她唇上的手指却猛地松开,转而扣住了她的后颈。
“月娘。”
秦观月像只断了翅的幼莺,娇怜地抬起眼,眸带湿润地望着他,似是乞怜,却丝毫没能动摇这座冰山。
“不要骗我。”
顾珩靠近她的耳边,上前一步,另一只手压住了她微微颤抖的肩膀。
他松开了扣在秦观月玉颈的手,从怀中掏出一枚缅铃,目光落在秦观月僵直惊恐的面上。
“月娘。”
他声音沉得让她害怕,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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