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走走停停, 有些摇晃不定,一如秦观月的内心般,久久不能平静。
那件凤袍与凤冠烙刻在秦观月的眼前, 挥之不去。
凤袍上用金丝银线编织, 凤冠雍容华贵,在暗室中泛着华光。
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样,每一处身体的细节都勾勒得恰好。
凤袍着身的瞬间,她来不及深思一向看似恭顺的陆起戎, 为何会在私宅里藏谋叛之物。
她只是切实地感受到那身凤袍与贵妃服制的不同。
皇后这两个字, 对她的确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以前她对陆起戎最大的顾虑, 便是觉得他只是个没有野心的闲散王爷。
而今看来,他的野心竟不在顾珩之下。
她感到难以压抑的喜悦,舒畅的感受使心头阵阵发热。
马车将近毓秀宫时,秦观月下了车, 与墨隐两人向毓秀宫走去。
途径长巷时,迎面走来一名穿着青色衣裳的小宫女。
小宫女托着托碟,看见俪贵妃走来,当即垂眸退到了一旁。
直到秦观月的身影逐渐隐去在长巷的尽头, 那名小宫女才缓缓抬起头来。
那是燕宸殿中在燕帝身边侍奉的青雁。
她终于想起来,那日在清平观顾相身上的香为什么闻起来这样的熟悉。
原来丞相身上的香,是来源于她。
青雁因震惊而忍不住浑身微微颤抖,脸上的表情又喜又惧。
她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这个秘密大到能够决定人的生死。
青雁几乎要笑出声,她的脸上因喜悦而逐渐生出一种近乎扭曲的表情。
——
秦观月才回到宫中, 顾珩那边便传了消息来, 让她去清平观相见。
秦观月让墨隐去回话, 说自己身体不适, 恐怕不能前去。
提起顾珩, 秦观月便感到心中一阵无端烦闷。
那夜顾珩是自己说他这次身陷囹圄,恐怕不能翻身。秦观月不得已才会另作打算,将目光落在城阳王的身上。
谁知这才几日,顾珩就从清平观中放出,听闻那些之前守在清平观外的典狱司士卒还被他下令砍了手。
这样冷血无情的手段,和他在葡萄架下的专横一样,从来不顾及旁人的意愿。
那些为他发声的燕都学子,若是知晓他的这般面目,是否还会继续将他视作国士?
至少秦观月现在只想着如何与顾珩早日划清界限,最好是让顾珩主动厌弃了她才好。
沐浴后,秦观月枕在榻上,脑海中一遍遍地浮现出那凤冠的模样与触感,满心欢喜,愉悦地难以入睡。
直到夜半之后,她才疲倦睡去。
墨隐似乎没关好窗,秋夜的凉风从窗牖间钻进室内,秦观月感到有些冷,她含糊着唤了几句墨隐,却无人应答。
秦观月勉强睁开疲惫的眼,睡眼朦胧之间,她恍惚间看见一个高大如同鬼魅般的黑影坐在她的榻前。
一阵凉意顺着背脊攀上,她骤然惊醒,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猛然坐了起来,若非她勉强捂住了嘴,尖叫声就要响彻整个毓秀宫殿。
顾珩坐在榻前的一角,深袍的颜色几乎要融入夜色里。
他静静地看着她急促的呼吸憋得脸颊通红,肩头颤抖得厉害,才仿佛事不关己地缓缓地开口。
“刚才你如果叫出声,明日宫中所有人,就会都知道我们的关系。”
他说的很轻巧,甚至声音中带着一丝愉悦,似乎看着她的惊慌失措而感到无比的快乐。
秦观月急促的心跳仍然没能平复,她的手心全是汗,想要抱怨什么,但看见黑夜里顾珩那双冰冷的眼睛,又把话憋了回去。
“珩郎这么晚了,怎么还没休息……”
久违的相见,借着少得可怜的月色,秦观月看见顾珩似乎比往日更加清瘦,侧脸的轮廓更为明显,也平添了几分戾气。
“听说你病了,我来看你。”
深夜被顾珩吓醒,秦观月不情不愿地嗔怪了一句:“珩郎怎么每次来都不提前打声招呼。”
顾珩的喉间发出一声轻笑,让秦观月听得心惊胆战。
“月娘是怕我看到什么吗?”
她的双手藏在衾被下,忍不住微微发抖。
“珩郎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有什么怕给珩郎看到的?”
“月娘,过来。”
顾珩掏出金簪和房契,递给秦观月的手中,却隐下了他为她做的小赋。
似乎是觉得之前写下小赋的那片赤诚心意,如今看来有些可笑。
“你喜欢吗?”
秦观月心中一动,但这地契太过贵重,她唯恐收下了这地契,往后又有许多纠葛。
后位与这区区宅子孰轻孰重,秦观月分的明白。
她将地契递回顾珩手中时,虽然心中万般不舍,但她不能为了这一时小利惹上麻烦。
“珩郎,我当时只是与你顽笑,这贺礼太贵重,我不能收。”
只是顽笑吗?顾珩的眸色暗了下去,缓缓伸手抚上秦观月的耳垂。
顾珩的眼神意味深长,声音沉沉。
“这些日子,月娘梦见过我吗?”
“当然……”秦观月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梦见了什么?”顾珩声音温柔,似乎只是在问候。
秦观月感到心虚,顾珩被软禁的日子里,除了最初的两三天她有些担忧,后面与陆起戎相识之后,她早将顾珩忘到了一边。
她不明白顾珩今夜前来,究竟是想做什么。
“珩郎……”
顾珩忽然扣住她的颈,低下头,不由分说地覆上了她的唇,与往日的温柔不同。
这一次,他像是宣泄着某种不满。
秦观月的面色若桃花般羞红,她用力推开了顾珩,才能从这片隙间说出一句不完整的话。
“珩郎,夜已深了,你还是早些回去吧。”
顾珩看着她秋水潋滟的眸子,不由想到了她倚在陆起戎怀中的时候,也是这样目含缱绻。
他感到一阵怒气向上涌动,化作了眼底的暗红。
“无妨,还不算晚。”他覆上秦观月颈上的手底不禁用了力气,似乎没有任何退让的余地。“月娘,你为何总是赶我走?”
他静静地盯着她看,像是必须要得到一个答案,细碎的吻落在她的脸上,直到秦观月轻轻哭出了声,顾珩才没有继续追究。
秦观月瘫倒在榻上,眼角沁出一些泪来,仿佛是对命定般的悲戚结局感到无奈。
她想作呕。
“不许。”顾珩沉声开口,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秦观月抬起湿润泛红的眼眸,颇含怨念地望向他,勉强忍下一腔不满。
顾珩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声音低哑,既是命令般的警告,却又带着卑微的乞求:“月娘,不要骗我。”
——
昨夜青雁辗转难眠,天色刚亮,她就和同屋的侍女换了班,特地去燕宸殿前伺候。
淑贵妃这些日子一直侍奉在旁,她恐怕是这燕宫中最期望燕帝能够命逾百岁的人。
这是她此生的荣华富贵所在,她还有大把好年华,可不想早早地为燕帝殉葬。
趁淑贵妃在侧殿休息的间隙,青雁偷偷来到侧殿,将昨日的见闻与推断悉数告知淑贵妃。
“当真?”淑贵妃的眸子一亮,抓住青雁的胳膊追问,连呼吸都因激动而变得急促。
有了上次的教训,淑贵妃不敢轻举妄动,再三与青雁确认之后,她才扭腰离开了侧殿。
上次事败,就败在了她没有找燕帝,而是去找了顾珩。
原来他们是这样一对娼男女,难怪之前在奇石林,顾珩会那样向着城阳王与俪贵妃说话,还将自己斥责了一番。
淑贵妃倏地发出一声冷笑。
没想到连顾相这样玉树君子之流,也会被俪贵妃那妖精迷惑。
这次她定要让燕帝亲眼看见他们二人的奸.情。
淑贵妃迈进燕宸殿不久,一道口谕便从燕宸殿传来出来,送去了毓秀宫中。
口谕中,燕帝指名要秦观月侍疾。
——
秦观月虽不知燕帝为何会突然传唤自己侍疾,但在传旨的内侍口中,也勉强打探到些口风。
是淑贵妃在燕帝耳边说了些什么,燕帝才下了这旨令。
秦观月听后更加不安,淑贵妃一向提防着她,之前燕帝在病中,她想去送吃食都被拦下,如今竟举荐她侍疾在侧。
秦观月无从得知淑贵妃究竟安了什么居心,但有备无患,她命墨隐设法将她这几日要侍疾的消息传给城阳王。
话及此处,她想到往日这些事,她都会与顾珩交待,而今世事变迁,故人已非故人,秦观月也不禁有些怅然。
但顾珩对她始终有戒备,救出娘亲的事将近一年也没有回声,实在令人心急。
她无法再将满腔期待都寄托于顾珩一人身上。
好在陆起戎如今有争位之心,燕帝膝下无皇子,惟有城阳、襄阳两位同宗血脉。
襄阳王年岁尚轻,且无建树,不及城阳王才干,燕帝薨逝,这皇位于情于理,都该传给城阳王。
只要她登上后位,就能与秦国公对弈,命他交出娘亲。届时娘亲也不必再被困在国公府中受苦了。
秦观月受命至燕宸殿时,淑贵妃早在榻前侍奉。
殿内满斥着浓厚的药味,空气中都泛着苦。燕帝躺在榻上,面色苍白,消瘦了许多,全无往日神气。
他颤颤向秦观月伸出手:“贵妃来了。”
秦观月不得已只能走向燕帝榻边,被那只嶙峋可怖的老人手握住柔荑。
她望向燕帝的眼神中有怜悯与厌恶,就是没有半点温存。
燕帝想要攥紧那双年轻柔滑的小手,这是燕帝第一次与他的俪贵妃这样的近。
他贪婪地闻着她身上的香,像是一只搁置浅谈的鱼在尽力地呼吸。
“贵妃用的是什么香?”
燕帝如今体力虚乏,握了不一会儿手上便没了力气,秦观月见状,不动声色地将柔荑悄悄抽了出来,恭敬地一礼。
“不过是妾自己闲时调制的香罢了。”
“哦?贵妃还会调香。”燕帝枯朽灰暗的眸子中久违地亮起了光。
他刚想再追问下去,却瞥见一旁的淑贵妃有些不怨,便克制地假意咳嗽了几声。
他还记得俪贵妃刚入宫时骊台宴上的一舞,燕帝当时便想要了她,若非顾相屡次阻拦……
如此说来,顾相为何要屡次阻拦?燕帝想不明白。
但他知道这入宫近一年都尚未得手的俪贵妃,是他心中的一点遗憾。
好容易淑妃松口,他能与俪贵妃独处一室,即便此刻力不从心,但能亲近芳泽也是好的。
燕帝望了淑贵妃一眼,咳了两声:“芙娘,你这些天也累了,这几日便由俪贵妃照顾朕吧。”
淑贵妃面上飞快掠过不悦的神色,很快又归于平静。
她盈盈地对着燕帝笑:“陛下说的是,只是妹妹初来乍到,恐怕还不适应。这几日妾还是留在燕宸殿与妹妹一起照顾陛下。”
淑贵妃就是算好了燕帝病中,无法让秦观月承欢,才敢让秦观月来侍疾,谁知这燕帝色心不死,还想着与秦观月独处。
她可是不情愿的。
不过如今顾珩和秦观月既有不可见人的秘密,秦观月又在燕宸殿伺候,何愁顾珩不会来?
她早已在燕宸殿布满了眼线,只要顾珩与秦观月稍加亲近,她就会带着燕帝去捉.奸。
到那时候,燕帝亲眼看见俪贵妃和丞相的苟且之事,岂不要把二人杀了才好。
淑贵妃想到这儿,心情也愉悦了许多。
燕帝见淑贵妃不愿离开,也不好与她多说什么,只能默许了二位贵妃一同伺候的法子。
只是有淑贵妃在一旁看着,他恐怕难以和俪贵妃亲近了,思及此,燕帝不免叹了口气。
陆起戎那边得了消息,打着探望燕帝的消息,他用完午膳后便从府中来到燕宸殿。
谁知在燕宸殿外的长阶下遇见了顾珩。
顾珩着苍青道袍,手中却不见往日贯持的玉拂尘。
陆起戎知道,顾珩一向不喜欢他。
所以当年放着满朝文武不用,偏选了他一个王爷去苦寒边关互市。
巧的是,他对顾珩本也没有什么好感。
这次没能扳倒顾珩,他心中不甘,虽还留有其余谋策,但到底又折损了黄、张两名大将。
如今看见顾珩,不免想上前“寒暄”几句。
陆起戎掀袍前行,一句“顾相”使顾珩停住了脚步。
顾珩听见陆起戎的声音,并未回身,似乎连偏首看他一眼都不愿。
他只是在原地停了片刻,很快又恍若未闻地向前走去。
陆起戎最厌烦他这样一副假作清高的模样。
他贯爱用那双冷若冰霜的眼睛看人,高高在上地睥睨群臣。
仿佛在这庙堂之间,只有他是真君子,其余众生尽不入流。
高显所言不虚,顾珩才是弄权专擅的佞臣,以长生之术哄诱天子,其心当诛。
陆起戎冷哼一声,阔步走上长阶。
顾珩垂在腿侧的手腕一紧,他低眸望下去。
陆起戎的手掌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腕。
顾珩站在上阶,孤身而立,背脊如松挺拔,没有因为手腕上的牵扯而晃动分毫。
他缓缓掀眼,冷锐的目光落在陆起戎似笑非笑的面上。
像一把锋利的刀,暗藏骇人的寒意。
“松手。”
陆起戎习惯了顾珩的狂悖无礼,他连见天子都不会弯下背脊。
他勾起笑意松开了手,表情依旧从容自如。
顾珩越是这样从不肯低下头颅,他就越想看见他把顾珩踩在脚下,逼着他俯首称臣的那一天。
陆起戎穿着月白圆领袍,腰间挂着一块上乘的墨玉。虽气质姿容稍逊顾珩,但相较大燕其他男儿,也是风姿出众之辈。
“顾相也来找皇兄?”
顾珩冷冷地掠了陆起戎一眼,想起那日在长街上看见的场景,心中泛起一阵恶心。
陆起戎的面上还带着笑,像是一种无声的挑衅,顾珩渐渐攥紧了藏在袖底的手。
顾珩的沉默不语,反倒激起了陆起戎的进一步兴趣。
他看着顾珩面色渐渐冷下去,心中无比畅快。
陆起戎佯装无意地扫了一眼顾珩空荡荡的双手,故意问道:“今日怎么不见顾相的玉拂尘?”
顾珩的紧紧抿起了唇,强忍着不适开口,声音像是淬了毒一般。
“臣还有事上报,就不与王爷闲谈了。”
“丞相,慢走——”
陆起戎见好就收,不再拦他,只是双手负在身后,看着那道周遭散着寒凉的背影,似乎还想维持体面般步伐稳重地迈上长阶,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遍布了全身。
顾珩感到背脊紧绷,全身僵直,他不知他是如何迈上这长长阶梯,也不知是如何迈进了燕宸殿内。
秦观月端着燕帝饮尽的药碗正要送去偏殿,却迎面遇上了顾珩。
“丞相……”
她下意识地换上娇柔的笑,抬头却看见那双黑沉的漆眸里,似乎藏着比往日更甚的阴鸷。
顾珩周身的气场阴沉的吓人,像是下一秒他就要捏上她脆弱的脖颈,将其拧断一般。
秦观月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向后趔趄了一下,不巧淑贵妃从她身后出现,秦观月一脚踩上了淑贵妃的鞋面,疼的淑贵妃叫出了声。
淑贵妃听闻顾珩来了,一时连燕帝都顾不上,便亟亟往外厅走来,头上的珠钗清泠碰撞,发出躁动的声响。
却不想受了这么一下无妄之灾。
她恨恨地睇了秦观月一眼,但想着一场好戏将登场,她也顾不上与秦观月发火,于是刻意摆上笑脸,招摇着手中的帕子。
“哟,妹妹这是怎么了?怎么见了丞相连路都走不稳了?”
秦观月默不作声地垂下了眸子,但顾珩阴冷的目光刺向了淑贵妃。
淑贵妃被这如匕般的目光吓到,当即讪讪闭上了嘴,不敢多言。
“淑贵妃,皇兄面前,话可不能乱说。”
一道含笑的声音在殿门外响起,三人不由地同时将目光投向殿外。
秦观月看见殿外来人,心头一颤,心虚地撇开了头,不敢看顾珩的眼睛。
殿外,陆起戎迈过门槛,在朝光中向他们走来,站停在顾珩的身侧。
“王爷莫要当真,妾不过是与妹妹玩笑呢。”
陆起戎正要开口回话,忽然一名小侍女匆匆跑进殿内,向众人行了礼,将一枚帕子递给陆起戎。
“王爷,您的帕子适才掉在了长阶上。”
小侍女话音刚落,殿内其他几人的目光便纷纷落在了那帕子上。
陆起戎接过帕子,似是失而复得般,极爱惜地小心掸去帕子上的浮尘。
他笑着与小侍女说了句多谢。
秦观月感到眼前一黑,手心瞬间沁满了冷汗。她一眼就认出,那小侍女手中捧的,正是那日秦她赠给陆起戎的帕子。
一模一样的帕子,她当时也赠给过顾珩。
寂静的殿内,突然听见一声令人不寒而栗的发问——
“这帕子从哪来的?”
顾珩低沉的声音响起,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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