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珩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早已想好的说辞在秦观月的泪眼下尽数消弭。
平心而论,他的确担心过若是吴嫔诞下的是皇子,会让燕帝后继有人, 他不会让这样的情形发生。
燕帝荒唐一世, 当初听信奸佞谗言,便屠尽他全家满门,还牵连了诸位与父亲相交甚好的叔伯一并丧命。
作为李家唯一的血脉,这么多年来, 他活在这世上, 只有一个目的。
让燕帝尝到千百倍痛苦的滋味。
所以他步步经营, 获取燕帝的信任,燕帝要美人,他便将最好的美人送进宫中;燕帝好奢靡,他便为燕帝建起骊台, 即便耗工成千上百,引得怨声沸腾,他也在所不惜。
他便是要让燕帝留下千古骂名,让大燕烂到根里。
更重要的是, 他要让燕帝直到死也见不到他的母亲,还要彻底断绝他想有个皇子继承大统的愿望。
他让燕帝多活了这么久,已经是对他最大的仁慈。
燕帝死后,大燕的江山,将不再姓陆。
每一步他都计划的缜密, 顾珩自认为不会有任何一步错棋。
但他算对了时局与人心, 却算错了他与秦观月之间的纠葛。若是当初他没有对秦观月生出恻隐之心, 或许就不会有这么多以后, 也不会有今日他被秦观月质询, 却百口莫辩的情形。
他暂无可话,但不想因为这些事与秦观月起争执,他们已有数日未见,为何一见面便要这样针锋相对?
顾珩揉了揉眉心,似是请求般放低了声音:“月娘。”
秦观月并不领情,向后连连退了两步:“难道不是吗?珩郎觉得那孩子是威胁、是拖累,他挡了珩郎的路,珩郎留不得他了。”
“可是珩郎,那只是个未出世的孩子啊,甚至尚且不知男女,怎么就成了你们的眼中钉。”
话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已有些哽咽。
秦观月知道顾珩或许没有想要亲手除掉那个孩子的意思,但他分明猜到有人会毒害吴嫔的孩子,却还默许了别人下手,这便说明,他也是动摇的。
她无法忍受顾珩生出这样的想法,就算她知道接下来的话会激怒顾珩,她也要说。
她便是要让顾珩知道自己有多在意吴嫔和她的孩子,便是要赌顾珩对她的心意。
秦观月微微啜泣,瞥开了眸子,话里带着几分气恼。
“如今想来,只怕当初珩郎愿意让我去吴嫔身边侍奉,也是别有目的吧。珩郎,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就连我也只是你安排好的一枚棋子。”
“月娘!”这一声,声音极厉,似是最后的警告。
顾珩像是被戳中了软肋,一掌猛地拍在身旁的书台上,震得砚台跟着一跳。
秦观月心里也被顾珩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骇了一跳,眼泪不由自主地便盈满了眼眶。
顾珩显少会这样失态,这次他是真动了气。
秦观月留给顾珩的只有半张侧脸,顾珩看见她的眼中似有水光,像是被他刚才的举动吓到了。
顾珩当即冷静了下来,走上前抱住了她:“月娘,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
“我不想听。”
秦观月强忍着眼泪,挣脱了顾珩的怀抱,转身便向门口走去。
“这些日子我要留在吴嫔身边,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的孩子。”
原本,秦观月还有一句“若是珩郎执意要除掉那个孩子,便连我一起除去。”
可想起顾珩阴沉的眼神,她忖思了一瞬,又将话吞了回去。
——
陆起章在庭院中向缸中几片荷苗下的幼鲤投喂着吃食,这本不是大鱼产卵的气候,今年却一反常态。
陆起章认为这略显妖异的征兆是预示着吴嫔产子,因而意欲差人将其搬走。
但千鹰卫蒋氏一句话却打消了陆起章的顾虑。
“王爷不必心焦,那兰花只消在吴嫔处留够七日,这胎儿自然而然就没了。”
那兰花是异株,在中原几乎无人可察,因而陆起章听完此话后,略微松了口气。
陆起章实则还有一桩郁结的心事,秦观月在吴嫔处的出现绝非巧合,这预示顾珩早已知晓此事,但顾珩并未心急向那腹中胎儿动手,其后暗藏的定是燕帝的旨意。
入春时节,尚有些回寒,一阵穿堂的东风不由让堂下二人打了个寒颤。
比起顾珩,陆起章在意的是燕帝既然早已知道此事,还如此行事,其心中设的局便是看二虎缠斗制衡,从而等待腹中之子出生,以辨男女。
难怪上番榻前弹劾顾珩没有了下文,原来症结在此。
陆起章感慨,此等心机,燕帝于病中也是思虑详尽了。
值此时,从前厅慌忙地行来一人,连连唤道“王爷”。
蒋氏眯眼看去,得见来人是手下谴去南浙查案的探子,在他冲撞到陆起章之前先一步拦下。
“这什么地方,也轮得到你放肆,还不赶快理顺了嗓子,见过王爷。”
那人倒也听命,猛咽了几下口水,这才回话:“禀王爷,属下在南浙巡查几日,几经走访探问,这才有了消息,正如先前的猜测,这林羽山人正是李氏大案的李道生。”
陆起章对此并不意外,他在等着这人后面的回复。
“得了这个消息,属下并不敢耽误,便取了前时总卫予我的绘图,佯装商贩在京中售卖,不出一个时辰,便有人来问询,此人不讲价,可谓是豪掷——”
蒋氏有些不耐烦,拍了拍这人的肩头催促道:“说些紧要的!”
那人缩了缩脖子,应道:“近来京中风靡这派的画作,贩子也多,因而那人并未疑我,于是属下带人跟踪,这画几经转手,最后留向了……”
说到此处,这位年轻的探卫似乎也有些胆惴,声音怯懦道:“清平观。”
陆起章手一松,一掌鱼食悉数洒进了荷花缸。
“再说一遍。”陆起章的语气不是疑问,而是在佐证自己心中的猜想——这位来路不明、身世成谜的大燕丞相正是李氏残留的余孽。
若非血亲,怎么豪掷万金,收取些无甚作为的旧画。
“属下不敢扯谎,确是如此。”
陆起章额前的青筋肉眼可见的逐渐凸起,仿佛在此刻,顾珩并非只是在挑战他。
似乎顾珩要征伐的是一个王朝,他在搅弄、戏耍皇权,更可怖的,是他已登及人臣之巅,他还想要什么?
顾珩与燕帝接二连三的戏耍,使陆起章此时颜面全无,作为大燕的皇室,他尚有一份理智在。
陆起章几乎是不受控的斥道:“备马,进宫!”
陆起章并未像蒋氏想的那般直刀向清平观,而是卸了佩刀往燕宸殿去。
燕宸殿中,燕帝已能坐于榻旁与人闲叙几句,陆起章来时,燕帝正在进膳。
“阿章来了,过来陪朕吃些吧。”
燕帝言语平和恳切,在陆起章的耳中却充斥着讥讽,他是什么?人人可堪掌中玩弄的傀儡吗?
陆起章面上蒙着一层伪善的笑,他深知自己此行的目的,因而闭口不谈吴嫔之事。
“陛下现在身子好些了,朝中一些重要的奏章便不宜交给丞相了,该由您定夺了。”
自困于病榻后,燕帝清明了不少,这几日身子见好,也的确动过易权的念头,但现下顾珩与陆起章文武相抗,若有失平衡,则有颠覆之灾。
燕帝只是笑笑,回道:“朕这一病,眼神不大好了,如今看人尚且有些吃力,此事再说吧。”
陆起章几乎是紧跟着燕帝的话尾回道:“再说?再等恐怕这天下就不姓陆了。”
燕帝怔住,他从未见过如此不知分寸、礼教的陆起章,燕帝透过这一句话亦看出陆起章身上怀揣的悸动。
“阿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起章意识到方才语气不佳,便择词将陛下换为了皇兄,缓声:“皇兄在病中,臣弟不敢惊扰,这几日京中盛行贼孽李道生的画作,细察之下是有人刻意搜罗,臣弟心惊,便派人追查,秘访之后,这些画作悉数流向了清平观。”
燕帝气血上涌,已不是惊骇可以形容,只短短数句话,燕帝涨得满脸通红。
陆起章见燕帝不言语,更激进道:“皇兄明鉴,李氏大案李氏满门被处死,因当时情况混乱不堪,谁也不能料定是否有遗漏,若当时有遗子,如今也该长成了。顾珩他身世不明,毫无家学,但行事专断狠辣,大行专权之事。”
陆起章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他到底想专的谁的权!”
燕帝不是没有怀疑过顾珩的出身,只是顾珩修道颇得心法,虽有党同伐异之嫌,但这并非他一人如此。
燕帝此时只觉得喉头梗住,他刚将这大燕的未来托付给顾珩,此事若成真,岂非造化弄人,前事要反噬自身。
无论真假,燕帝已不敢再想,他急切地想拉住陆起章的手交代些什么,左手却迟迟无法抬起,只一瞬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再不知人事。
——
燕帝病情急转直下的消息很快便传入了清平观中。
顾珩站在窗前,张开手接过窗外飞来的白鸽,取下白鸽爪旁的密信,又将其放回天际。
贺风站在顾珩身后,静静看着顾珩展开那枚信笺。
顾珩扫掠了几眼,便将信笺移至烛火旁。
信上说,燕帝是见过陆起章之后才突然不好的。
顾珩的眼底似晦涩的深井,或许只有秦观月能搅起一些波澜,但包括她在内,没有人能读懂其中的深意。
贺风不外如是。
贺风什么也没问,只是等待着顾珩的命令。
信筏的最末端也在燃烧的烛光中被完全吞噬,化了的灰烬飘落在烛台旁。
顾珩拂去指尖残末,转身向贺风道:“你去,将孟夫人接进宫。”
贺风领命后转身离去,身影消失在阖起的菱花门后。
在前几日与秦观月的对峙中,顾珩最终还是又一次落了下风。
即便他知道,只要吴嫔的孩子顺利出生,无论以后如何,终究都会是一个威胁。
若是一名皇子,他便是唯一名正言顺的嫡亲太子。血统或礼法上,顾珩都必须要辅佐其登上帝位。
陆起章会比他还要害怕这件事的发生,所以顾珩可以笃定,只要陆起章知晓吴嫔有孕,必然会动手。
他不必脏自己的手,便可以除去这个威胁。
这是□□大业,最妥善的方式。
可他错在低估了吴嫔在秦观月心中的份量,秦观月居然宁愿与他翻脸,也要保住这个孩子。
每至夜里,他想起秦观月对吴嫔的爱护,那样不顾一切的坚定,让他感到心烦气闷。
他待秦观月如此,也未曾有过这般的待遇。
可是到最后,愿意妥协和退一步的还是他。
清平观的人第五次来到吴嫔宫中,秦观月还是不见。
即便她知道顾珩暂时不会对吴嫔如何,但她还是刻意说成是害怕只要自己一走,吴嫔便会受害。
传话的人将秦观月的话原封不动地传入顾珩耳里,顾珩攥紧了手中的书册。
怒火在胸腔里燃烧,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睁开眼:“再去。”
侍者应命要走,被顾珩叫住:“等等,拿上这个。”
孟氏已被贺风接到清平观中,在秦观月第三次推拒不见的时候,顾珩便向她要了一枚贴身的绣包,以防不时之需。
只是他没想到,秦观月居然真的不愿见他。
顾珩从袖子中取出那枚绣包,交给侍者。
“将此物交给她,别的什么都不必说。”
——
侍者第六次来到吴嫔宫中,秦观月正将手中端着的洗脸水泼在院中,好巧不巧,正好泼到了那侍者的脚边。
“回你们丞相,我不去。”
侍者被淋了一脚的水,鞋面洇开了一大片水迹。
他擦了擦额角的汗,心里抱怨着丞相为何要将这等苦差事交给他办。
见秦观月转身便抱着铜盆要走,侍者赶忙跟了上去,好声道:“姑娘,这回不同,丞相是让我来送东西的。”
“真的?你莫不是诓我。”
“千真万确,我怎么敢诓骗姑娘。”侍者颤巍巍地将那物从袖中拿出。
秦观月将信将疑地从那人手中接过东西,当看清绣包上针脚歪歪扭扭的腊梅图样时,她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哐当一声,铜盆落了地,清泠泠地在地上转了两圈。
铜盆落地时砸到了她的左脚,可此刻秦观月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她看着那枚绣包,眼泪夺眶而出。
无论过了多久,只需一眼,她便能认得。
这是那年娘亲生辰,她亲手为娘亲缝制的生辰礼,从那天起,娘亲走到哪都要带上这枚绣包,一刻也不得离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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