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门大开, 微风拂过顾珩的衣襟,如卷起白色的波涛。
顾珩眉眼稍懈,表露出一种从未有关的释然。
顾珩并未回话, 而这种姿态更加激发了陆起章的野心, 陆起章轻笑两声,向群臣开口。
“本王来替丞相说,近日京中南浙一派的旧画又重登市面,细察之下, 才得知是有人高价收购, 而这个人, 就是顾珩。”
陆起章回身看向顾珩,不顾群臣嘈杂的议论,再续话锋。
“这些画作皆是出自逆贼李道生的手笔,而顾珩此举, 意欲何为?”
陆起章话稍顿了顿,将目光投向了立于殿下的一名臣公身上。
这都是陆起章早先打点收买好的人,意欲近日一举拿下顾珩。
那人立时明了陆起章的意思,挺身一步向前说道:“想来除了亲信或门生, 无人再有这样的闲心,按照顾相的年岁来算,应不是门生。”
话音刚落,另一身着青袍的年轻后生接话:“臣曾翻阅过当时李氏的案卷,发觉里面记录草草, 若是当时真有遗漏, 也未可知。李氏之子摇身变为大燕宰辅, 也不无可能。”
顾珩垂眸不语, 这种不抗争的态度似乎使他的同僚有些诧异, 其中不乏有几个资历尚浅的耐不住性子与方才那几人争论起来。
陆起章只是笑笑,由他们吵嚷了一番,直到形势快要不可控前,这才发话:“事关国体,陛下抱恙,本王行京察司职权,缉拿反贼顾珩。”
“顾珩,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顾珩缄默沉静的似乎让人忘记了他的存在,忘记了他存在于这场风暴的中心,顾珩只是淡淡的吐了口气,好像多年来隐忍的郁结也悉数消散。
在众人的注视下,顾珩缓步出列,说出来让众人唏嘘的一句话:“无话可说。”
陆起章本以为,今日之事会是一场难以取舍决胜的交锋,故而他准备周密,甚至做好了不能文取便以武夺的准备。
然而顾珩一字未辩,就这样轻易缴械,让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陆起章望向顾珩,眼中神色复杂。
当群臣以为顾珩此话将作为这场议政的结尾时,原先指责顾珩的那名年轻后辈忽然站前一步,又朗声说道。
“既是如此,原本丞相之职责,应有人就任,臣叩请王爷为大燕着想,主持朝堂。”
言罢,数位陆起章手下的官僚应声而叩,余下的一些见风使舵的官员见状也不得不俯首。
陆起章收回了目光,也只是颔首应道:“陛下危重,为大燕计,本王当尽心竭力。”
随着陆起章高抬的手落下,早就守在外的一队披甲兵卒从殿外涌入,直奔向顾珩。
一兵卒持戟挟住顾珩的小臂,本该是局促的情态,然而顾珩长身而立在原地,背脊都不曾弯曲过一寸。
他如凌傲于霜雪的青松,只消立在那里,周身便散出矜贵傲然的气质。
顾珩冰凉的目光落在陆起章的身上,淡淡开口:“不必如此。”
左臂传来阵阵低痛,那是昨日秦观月夹伤的他,昨夜的种种情形似乎仍在眼前。
只是今日这场风暴骤然降临,论及秦观月,顾珩的心头一痛,眼底蒙上了几分不自察的悲悯。
顾珩侧首,向陆起章沉声,虽是请允,但听起来却更像是不容抗拒的要求。
“容我先回趟清平观,之后诸事,悉听尊便。”
——
暖春人懒,用完午膳后,秦观月本在紫藤树下织衣,谁知春光和煦,不过一会儿便泛起困意,在躺椅上堕入眠憩。
墨隐先前为她盖的软衾已滑落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潦草地盖在她的腿上。
顾珩回清平观时,正有道士要出声相迎,被顾珩制止。
顾珩放轻脚步走到紫藤下,放缓了动作,为她敛了被角。一切似乎如无事发生一般寻常,似乎今晨在朝会上的事从未发生过。
然而秦观月还是察觉到了这细微的举动,缓缓睁开了眼。
朦胧间她揉了揉眼,似乎对乍然出现在面前的顾珩有些恍惚。
她也不知为何,像是怕他又离开似的,居然伸手攥住了顾珩的袖子,摇了摇。
“你回来了。”
顾珩往日鲜少回清平观用午膳,更多的时候是散朝后与其他官员共食,今日突然回来,秦观月没有给他留午膳。
“你吃过了吗?我再让膳房给你做一些。”
她迷迷糊糊地要起身去膳房,顾珩拦下了她:“月娘,不用麻烦了。”
这几棵紫藤是去岁顾珩亲手种下的,秦观月偶然提起过幼时家中也有一株紫藤,春时茂盛地衍出大片的花海,很是漂亮。
虽然只是随口一说,但也被顾珩记在心里。栽下幼枝时还是秋季,如今春来,已然生出葳蕤的紫色藤萝,风拂过时便似柔软的紫海波浪。
秦观月很喜欢这片藤萝树,顾珩不在时,她经常与母亲和墨隐在这片藤萝下聊天织衣。
顾珩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荼白浮华锦上,秦观月将浮华锦往身后藏了藏。
这是她准备补给顾珩的谢礼,还不想让他这么早知道,何况昨日他们才为柔安公主的事闹了别扭。
好在顾珩没有多问,揽着她的肩头坐回了躺椅上。
躺椅似乎不堪承受两人的重量,吱呀吱呀的响了起来。
顾珩修长的指抚了抚椅把:“这椅子旧了,我为你新制了一把。”
“是吗?难为你上心了。”秦观月想着怎么将这块浮华锦藏起来,随口应了一句。
顾珩支颐望着她,目光一寸一寸地在她的脸上缓渡,像是要将这张面容全部印刻在脑海里,任何细节都不愿放过。
秦观月被顾珩盯得有些不自在地撇开了脸:“怎么这么看着我,我脸上有东西吗?”
顾珩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向自己,目光沉沉掠过:“月娘,有朝一日若我不在了,不能陪在你身边,护你周全,你当如何?”
秦观月怔了一瞬,以为顾珩又是在刻意试探,没有任何犹豫就回应道:“怎么会呢,你我正当好年华,往后的日子我自然是要珩郎长长久久地陪着我的。”
顾珩顿了顿,指尖捏了捏她的下巴,状似无意道:“万一呢?”
秦观月沉默了一会儿,盯着顾珩的双眼看,试图从中找出些关窍。
往日顾珩也常爱拿这些话问她,试探她的真心。以前她从不考虑,只用最好听的情话敷衍他,不计较任何后果。
可那些话顾珩都当真了,以至于发现她逃走之后,他为了她的欺骗而恼怒,势要让她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
如今秦观月不敢再贸然开口,思忖了一会儿,她如实相告。
“我还有娘亲要照顾,若珩郎不在了……”她有些心虚地别开了眼,声音越来越小,“那我就只好另寻他人了。”
顾珩沉默以对,森冷的目光像是冷月寒钩,要将她的真心剖开看。
“月娘,你当真这样想?”
秦观月不敢拿谎话再搪塞他,但察觉到顾珩的语气不妙,也只能声音轻缓地与他说道理:“咱们并无媒妁之约,难道珩郎还要我守一辈子空房吗?”
她轻轻眨眼,一双剪水眸忽明忽暗,无辜可掬的模样。
顾珩眯了眯眼,冷笑了一声:“你再说一遍。”
秦观月垂下眸子,小声问道:“倘若换作是我不在了,难道珩郎能为我终身不娶新妇吗?”
她当然不信顾珩会为她守身如玉,换做是顾珩,也一定会另找他人开枝散叶的。
“为何不能?”顾珩没有半点犹豫,望着秦观月的漆黑眼眸里像是望不见底的深井,“难道月娘不会为我这样做吗。”
秦观月踌躇道:“我……应当也会的。”
顾珩本来是想作最后温存的嘱咐,他以为秦观月会与他轻诉衷肠,谁知道她居然连哄骗都不肯。
他自然而然地认为秦观月的闪躲,是因为她还对陆起戎存留旧情。于是怒火更甚,掐在她腰上的手用了力道,痛得她嘶一声吟了出来。
“陆起戎如今已与废人无疑,他无法护你们周全,你不必再有与他旧情重燃的念头。”
秦观月看着顾珩,眉头一拧:“你今日有些奇怪,说得都是什么胡话,我早就和他没有瓜葛,你提他作什么。”
秦观月没有头绪,更不知道顾珩今日是在朝上受了什么气。是谁惹了他不快,他便找谁去,何苦特意回来“审问”她一通。
秦观月腰间被顾珩掐捏地泛痛,心里也有些气恼:“你怎么了?好端端与他置什么气。我如果真有不轨之心,想另择高枝,也该去寻陆起章才是,我寻他做什么?”
秦观月无意的一句打趣,却看见顾珩的脸色铁青得愈发难看,黑沉沉的眸子像是一把锐刃,要将她的皮肉剜开似的。
秦观月不敢多说了,昨夜的磋磨仍历历在目,她害怕再惹了顾珩不快,给了他惩罚的借口。
“我玩笑的,你莫当真。如今我和娘亲都依仗着你,怎么会有别的心思。”
她坐在顾珩腿上,只觉如坐针毡,想站回地上去,又被顾珩牢牢地箍在了原地。
顾珩望着她,虽然不知道秦观月的话里有几分真情,但心底的怒火渐渐被她的这句话平息:“月娘,世间男子用心叵测,我只是怕我不在,你会受人欺负。”
秦观月无暇问及他喜怒无常的变化,轻轻点了点头,哄着他:“我知道珩郎一心待我,珩郎若是怕我被人欺负,就一直陪着我。”
“好。”顾珩望向她的目光柔和了许多,在她耳边道,“我带你去看看那把摇椅吧。”
秦观月还没有答话,便感到双腿一空,被他抱了起来。
她没有任何准备,惊叫了一声,手腿全全地揽住了他的颈与腰,将全部的重量都挂在了顾珩身上。
顾珩抱着她信步向书室走去,一手托住她的腰,一手推开门。
一把摇椅正摆在书室中间,秦观月的余光扫了一眼,只觉得那摇椅似乎与寻常的有些不同。
椅把上多了两道绳索,靠腰处被毛毯覆盖,似是柔软的雪。
顾珩轻吻她的耳垂,意味深长地望了眼摇椅:“试试。”
在后背触及新椅的一刹,秦观月方知这道椅子的特殊。与寻常的摇椅不同,这道椅子只需一点力道便摇晃的厉害。
摇椅似承载着海波,她无所倚靠,如孤零零飘荡的小舟,只能紧紧握住掌下的椅握,才能勉强停泊。
顾珩的唇落在她的眼皮上,渡过她的鼻梁与唇,由浅至深,由外及里的覆渡着。
椅把上的两道细绳缚上她的皓腕,将她牢牢地圈在原地。
窗外春光摇曳,映射下一壁紫藤的阴影,紫藤随风荡涤,藤萝交织攀缠在一起,包容着风的无迹与狂荡,兼并了一切粗戾的侵袭。
……
再睁开眼时,秦观月已从疲惫的昏睡中醒来。
不知何时,她从摇椅至书台,最终被抱回了寝屋的榻上。但寝屋空无一人,只有春风拍过窗棂时发出细微的声响。
倏然一道春风拂掠进屋,卷袭着她枕边的信筏,将其吹落在地。
秦观月拖着疲惫的双臂,从地上捞起那信筏打开。
只草草扫了一眼那信筏内的东西,她便惊然坐起。
信筏里,放着她与娘亲的身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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