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月展开这两张身契, 看了一遍又一遍。身契的边角还刻着秦国公府的私章,艳红的颜色落在秦观月眼里,刺眼极了。
往日与顾珩共枕, 她看着顾珩的侧脸, 多次想过若有一日能从他手中取回身契,便意味着她和娘亲不必再受制于人,她也不再是身份卑微的香姬。
她做梦都想要回这两张身契,接近顾珩, 忍耐行事都是为了它们。
可这两张身契来的似乎太过容易, 她的指尖摩挲着这两张泛黄的纸, 想象中的喜悦却并未到来,反而感到一阵无措与慌乱。
顾珩为何要如此?难道他又如之前一般想要借此试探,还是说他已厌弃了她,这两道身契是留给她的逐客令。
慌乱与气恼交织, 她抬眼目光从屋里扫过一圈,试图找寻顾珩的踪迹。
然而身边的床榻是空的,屋子也是空的。
正当她慌乱失措的时候,忽而听见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秦观月来不及穿好绣履, 慌乱地赤足踩在地上,推开门的一瞬唤道:“珩郎。”
看见门外的人是贺风时,秦观月眼底的那点光亮又渐渐熄灭下去。
“贺风,他在哪里?”
贺风避而不谈,只是抵拳道:“此处不宜久留, 还请娘娘先随属下离开。”
贺风来之前, 秦观月还抱着一分渺茫的希望, 或许顾珩只是想要将身契还给她, 别无他意。
可看着贺风欲言又止的模样, 秦观月多少察觉到了不详的征兆。顾珩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放过她?
倘若不能确切知晓顾珩的下落,这份身契拿在手中,与抱着一枚随时会炸的火雷无疑。
秦观月的声音有些急促,语气并不算和善:“他究竟怎么了?”
“时间紧迫,属下暂且来不及与娘娘细说。还请娘娘尽快换上这套衣服,随属下离开。”
贺风面色不像是在顽笑,秦观月纵有千百个疑问,也不敢再多耽误。
她接过那套宫女服制,进屋前多问了一句:“我阿娘和墨隐呢?”
“她们在宫外等您。”
秦观月点了点头,将身契妥帖放在衣襟里:“我知道了。”
——
朝会散后,将才在朝会上与陆起章附和做戏的几名官员与陆起章一同回到燕宸殿偏阁。
他们一边痛陈顾珩多年独霸朝纲,以文道蛊惑人心,一边不顾隔壁的燕帝尚未宾天,已然贺祷起陆起章大业将成,甚至商议起新君年号。
陆起章听着他们越发荒唐的议论,皱了皱眉,手中的玉杯扣在桌上,发出清泠一声响。
登时众人噤声,无人再议。
陆起章清了清嗓子道:“顾珩其人本性奸诈,门生众多,且天下学子先前大多受其蛊惑,人言可畏,诸位大人,顾珩一日未除,你我便不可掉以轻心。大燕的将来,还要依仗诸位扶力啊——”
这话已然透得明白,堂中各臣子能混到今日的地步,自然有几分本事,一听此话,心中大概有了分寸。
不乏有些沾沾自喜的,面上都显现出了欣喜。襄阳王一向不显山不露谁,放在早前,没人以为他能有什么抱负才干,可谁能想到,最后的赢家居然是襄阳王。
若改日大燕换主,今日在堂中的这些人,便是扶持新君的肱骨之臣,何愁荣华富贵难享?
其中领头的上前一步:“王爷的意思,臣等明白。顾贼当诛,臣等能为王爷做的,便是让世人都明晓顾贼的罪过。”
陆起章不再多话,只投以赞许的目光。不出半个时辰,这几个臣子便浩浩荡荡地为顾珩列出了几十条罪状。
除了目无君主、专擅朝政之外,更多的是莫须有的罪名,诸如狎暗娼豢娈童之类,也一并安加上去。
陆起章接过布满顾珩罪证的竹筏,微颔首道:“许。”
不消会儿,外殿一名侍者走进来在陆起章耳边低语了几句。
随着那人说话,陆起章的眉头高高一挑,直到侍者说完站在一旁,陆起章扫了眼殿中群臣,展颜道:“今日劳烦各位大人了,本王还有要事待办,诸位先请回吧。”
群臣心有疑而不敢多言,应允后纷纷离去。
人群散尽,陆起章冷笑一声,从位子上起身,掀袍向殿外走去。
“该去看看我大燕的好丞相了。”
——
大燕的天牢为顾珩再次启开,幽闭的甬道,一阵衣襟摩擦而过的风都能扬起蔽眼的尘埃。
陆起章在兵卒的引领下掩鼻而入,霉斑混合着血迹,陈旧的稻草味裹挟着腥臊袭来,陆起章下意识的想作呕。
蒋氏见状连忙搀扶:“王爷,这天牢已有几年不用了,不如将那逆贼提出来审,也省得您的麻烦。”
陆起章甩开了他的手,略有不满的回道:“天牢无天,自古入了天牢的人,便没有几个能活着出来,这个规矩,不能破,他顾珩也不配。”
蒋氏不再言语,而是沉默着跟随在陆起章身后,踏过这曾囚过无数生命光景的牢狱。
待曲折几弯后,眼前是一道深不可察的长廊,长廊晦暗无光,陆起章的一声轻咳也惹来一阵回音。
长廊的尽头,就是顾珩的囚房,天牢天号,仿佛是对顾珩此人最后的尊崇。
陆起章并未急于上前提审,而是抬了抬下颌,让人将走道两侧的烛火点亮。
随着烛光次第燃起,在一派朦胧虚影中,顾珩清癯挺直的身姿出现在陆起章眼前,因为距离尚远,陆起章只得看见顾珩拿着一支秸秆在地上书从容写着什么。
在黑暗中书写,只有顾珩自己知道,他写的是月字。
“他说什么了没有?”
士卒抱拳禀道:“自用完刑后,他就一直如此,不吃不喝,亦无言语。”
陆起章的脚步迟迟未动,或许此刻他也不明白,为何顾珩已身居囹圄,但仍有一丝让他胆惴的魄力。
即便陆起章不愿承认,但蒋氏早已察觉。
“王爷,您在暴室略坐一会儿,属下带人将他提出来。”
在暴室等待的片刻之间,陆起章的脑中闪过无数画面,有二人年少纵马的情谊,临水作歌的兴致,也有雨夜下二人无声的对峙。
陆起章仿佛在一瞬间忘记了自己为何而来,又要问些什么,或许他想要看到的,就是顾珩落魄潦倒的样子。
顾珩是被推进暴室的,他的前胸与后脊已受过鞭笞,衣衫已裂,鲜血将他雪白的内衫染的污浊不堪。
顾珩并非武将,虽身长有量,但因长久以来的克谨与自持,身子骨实在算不得扎实,此时他更像是一只退无可退的困兽,在泥淖前,仍吊着一口气,不肯屈下他的腰背。
几个兵卒预备将顾珩绑在木架上,却被陆起章何止住:“不必了,他跑不掉了。”
陆起章说完,有意留了个话口,想听顾珩的回答。
顾珩呼吸有些吃痛,但还是呼气笑了笑:“怎么,还想我谢你吗?”
“说说吧,这么多年,你隐姓埋名潜入皇宫,想做什么?”陆起章是在怀疑顾珩与燕帝病情有关,这是个极佳的理由,他想要燕帝立时而亡,顾珩便是最为趁手的理由。
陆起章示意一旁的笔吏官动笔记录。
暴室内有一方小床,光束被栏杆阻隔开,不均的洒在顾珩的睫毛与鼻梁上,顾珩吃力地抬了抬眼,很快又收回了对于光亮的渴望。
他轻声的笑响开在暴室,显得从容不迫:“无话可说。”
顾珩的话让笔吏官手下一抖,这种不留情面的回绝亦让陆起章失了体面。
陆起章羞愤交加,到了如今这地步,顾珩仍意欲与他抗争些什么,顾珩身边的兵卒预备再行刑,陆起章将其呵止住。
“无话可说,那要不要本王去问一问贵妃娘娘?”陆起章的眸底含笑。
暴室陷入沉寂,待到陆起章以为顾珩已昏死过去的时候,顾珩缓缓抬眼望向他,喉间传来一声低沉而森冷的回答。
“你敢。”
——
秦观月更换了衣裳,离开清平观前,她望见那一树紫藤在风中微微摇晃,心里不是滋味。
她摘下一株紫藤放在怀中,来到清平观的后门,贺风早已在此等候。
秦观月四处扫视了一番,却并没有看见马车,疑声问道:“车呢?”
“在那。”
贺风的话音落下,不远处一辆骡车缓缓驶来,停在二人面前。
骡车上前后堆放着两个木箱,木箱似有些年头,外壳边缘都泛着霉迹,气味难闻,秦观月不禁抬起袖子遮鼻。
贺风打开其中一个箱子,里面堆着不知从哪里扒下来的废弃衣料。
贺风屈膝单腿跪在地上,撩开膝上的袍子,拍了拍腿:“娘娘。”
秦观月看着那散发霉味的箱子,皎白的面上闪过几分犹豫。
贺风不懂得怜香惜玉,只知道情态紧急,多磨蹭一会儿便是多一分危险,他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头,声音有些急厉:“眼下宫门城防守卫严密,娘娘若还想与孟夫人见面,就不要再等了。”
秦观月被贺风的声音吓到,也就只有贺风敢这样与她说话。哪怕是顾珩,也不敢这样疾色待她。
想到顾珩,她心里又泛起了酸涩的滋味。
如今顾珩不知身在何处,若他真身陷囹圄要还她自由也就罢了,但若他只是厌弃了自己,她定要找顾珩讨个说法。
当初是顾珩非要将她捆在自己身边不放,断了她与陆起戎的一切往来,如今怎能这样一言不发地就离开。
真是错信也错看了他,误以为他还是堪可倚靠的人。他昨日还说世间男子大多不可信付,如今看来他与那些负心汉又有什么两样。
秦观月心里无比气恼,但气恼之后,她悲绝地发现,她此刻居然盼望顾珩只是不想再与她有往来,而不是真有什么生命之忧。
秦观月踩着贺风的腿,借力攀上那比她还高的箱子。贺风几乎是将她整个人甩进箱内,她后背着下地狠狠坠入了那些破布衣料中。
贺风匆忙地将被她压在身下的衣料抽出大把,胡乱地扔盖在她的身上,那些衣服上阴暗潮湿的霉味混杂着不知是哪来的汗腥味,铺天盖地包裹在周围,秦观月简直要作呕。
她被这些衣料压在箱子底下,来不及出声动作,贺风便利落地将箱子关起。
他的动作太快,秦观月一缕衣角还被箱盖夹在外面。
秦观月苦不堪言,在心里暗骂贺风行事鲁莽,边用力把衣角向内扯。
被压在层层衣料下,秦观月感到呼吸困难,胃里翻涌不止。
骡车将才行动,碾过青石小路,秦观月躺在箱底,细微的颠簸对她而言都十分明显。
这几日她总觉得身子疲乏,如今被这些臭气熏天的衣料包围着,更是从心底里犯恶心。
在阵阵颠簸中,秦观月的眼角渐渐湿润,不知何处而来的委屈如潮涌般包覆着她。
原先她接近顾珩,只是抱着利用的目的和挑衅的趣味。她想看高高在上的丞相失态,让他也尝尝寻常人家的苦果,更想倚靠利用他的权势,还来自己的荣华和自由。
可真到了拿回身契的这天,她满心想着的居然是顾珩的安危,甚至害怕昨日会是她与顾珩的最后一面。
在黑暗中,她从怀里摸出那株紫藤,指尖细细抚摸过柔软的花瓣。
顾珩骗了她,分明答应今年春时陪她用紫藤花蜜作糕饼,可如今却不知踪迹。
马车不知驶出多久,忽然猛地停下,秦观月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向前仰去,额头撞到箱壁,一时疼痛不已。
这一下撞得不轻,她只觉得眼冒眩晕,难受地将身子蜷成一团。
她用力地攥紧双手,蔻甲深深嵌入掌心,才能勉强抑制住胃里的不适。
忽然,箱盖被人掀开,一道光束自头顶的缝隙里映射而下,直直刺入秦观月的眼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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