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太妃的海棠花开得密密实实,占据了绝大部分园内留白的景致。是以蒲衣眠那头乍然没看到这边有人。蒲衣眠一个纵跃起身,也不恼:“好姐姐,消消气,我又不是故意轻薄于你。不过是惊为天人,情不自禁而已。”他花蝴蝶似的围着慕容妍转:“我昨日不过是摸了一把你的脸,你就看在我冒着激怒皇兄的风险带你去见他的份上,别恼了。”
慕容妍连片余光都没留给小王爷,大步快走。蒲衣眠嗡嗡嗡追着她:”昨日我误入你栖凤阁后,寤寐思服难以忘怀,今早特去见了皇兄。皇兄说他只皇嫂一人足矣,决意不纳你了。“他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你要去找皇兄?正好我也要去求他。我去求他将你赐给我,他向来对我是有求必应的……皇嫂???”
九王爷追着慕容妍,不过拐了个弯,两拨人便迎面撞上。元钦想回避都来不及,尴尬地朝自己小叔子笑了笑。小叔子收起自己雄孔雀开屏的姿态,拍了拍自己衣摆上的草屑。
慕容妍朝元钦冷哼了一声,瞪了一眼,越过他与柳修容,朝着莺园外走去。
元钦没出息地松了一口气:刚刚那一眼,差点以为这燕公主要就地弄死自己。
他刚要装作无事发生,柳修容望望无动于衷的元钦又看看默不作声的蒲衣眠,用胳膊肘怼了怼元钦的腰窝:“姐姐,燕公主尚在禁足期间,按陛下的意思是不能出凤栖阁的。”
元钦头皮一紧:妹妹你不懂,她可是要和蒲衣觉争天下的女人。此二人神仙打架不是我等小民可以插手的!
柳修容戳了戳元钦,见他没反应,二话不说给身边几个太监宫女放话:“陛下之命不可违。你们几个,去把公主叫回来,给本宫塞回凤栖阁去!”那气场比有所忌惮的皇后和有所渴求的王爷都要刚上十分。
宫女太监一拥而上把慕容妍去路拦了。慕容妍回头,凤眉高挑:“我要去见陛下。”
元钦下意识就把柳家妹妹的脸挡住,不让慕容妍多看:我是为着徐将军的事没法子才和她对上的,你可不能让她记住你面貌啊乖女儿!当心她将来攻破长安血刃仇人时,把你也捎上!
皇后的忌惮是如此的明显,以至于慕容妍都察觉到了一丝端倪。她玩味得上下扫了元钦一眼,试探地朝元钦走了一步。元钦个怂货眼看着蒲衣觉不在,没个能压得住慕容妍的人,拖着柳修容就往后退了一步。
慕容妍嘴角一勾,又逼近了一步:“请皇后殿下懿旨,我现在要去见陛下,可否放行。”
慕容妍女孩子家家,一认真盯人却通身的煞气,仿佛跟徐云起一样在兵戈铁马中沐浴多年一样。元钦眼观鼻鼻观心,几乎迫不及待要把这尊大佛送走:“准。”
话音刚落,一个低沉的男声打破了元钦弱小无助的鹌鹑局:“皇后不必如此大度,随随便便就准别的女人来见朕。大可以学那民间妒妇,小心眼些。”
蒲衣觉出现在层层叠叠的粉红花墙之后,缓步向他二人走来,也不知在树后看了多久。他穿着玄色便服,腰间一根龙纹带松松系着。似乎是刚出浴的模样,头上也只是随便束了个玉冠,半干的乌发披在肩上,俏皮地卷翘了两根。他手里提着个食盒,热气腾腾的,在他圆润的指尖晕出点点湿意。·
来了也不看旁人,直奔着元钦而去:“本想和你一起用晚膳的,一不留神就批折子批过了时辰。朕差人装了些找你一起用个夜宵,你可倒好,四处乱逛,叫朕一通好找。”说着肚子还咕噜了一声,可见是真空腹过了时辰。
自上次在云台一起吹过冷风之后,蒲衣觉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也没抽空来长乐宫。这会儿冷不丁用这等老夫老妻的调调儿,元钦好不容易压下去的诡异感又冒出头来。总感觉皇帝定然是上次摔坏了脑子。
想是这么想,他还是火速躲到了皇帝手边,并且暗暗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独自承担来自燕公主的仇恨。
蒲衣觉满意于元钦的靠近,瞥了一眼慕容妍,将手中食盒递给随侍的大太监李明明。他拍拍元钦的手背,意味深长地看了自己的皇后一眼,就地遣散闲杂人等:“日暮了,修容且先回倚云殿去。老九回王府去,月内不可再进宫,太妃的这园子朕替你打理。”
蒲衣眠蠢蠢欲动,企图和他哥讨要美人:“臣弟有一请求……”蒲衣觉是个冷酷无情的欧尼桑,面无表情打断他:“出去。”
他九弟后脖颈皮子都被他这一声说道紧了,乖觉无比,还顺路催走了一步三回头看元钦的柳修容。
元钦正纳闷这是要干什么呢,一阵步履整齐的行军脚步声传来。他四顾周围,就见隐隐绰绰的花影后边立了一排侍卫,每隔三尺左右可隐约见到一个。十来个人把这莺园围得铁桶一般,仿佛早有旨意一般。
慕容妍显然也发现了:“陛下这是何意?”
蒲衣觉不去看她,只垂眸看元钦:“朕方才见你有些畏惧她的模样,可是她欺侮过你?”元钦能回答说秦亡于慕容氏和鲜于氏么?何况皇帝之前还说过,要对前燕国贵族怀柔宽容网开一面。自己可不会像徐将军那个莽夫一样在中间掺一脚,弄得两头不讨好。
都是能要他命的人,两边都不能过于开罪。
于是元钦低头,瓮声瓮气道:“没有。”
本是中规中矩的回答,谁知蒲衣觉眼神在元钦头顶的小璇上停留了一会儿,扭头就命二个人高马大的侍卫把慕容妍反手剪住。
元钦还惊诧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就见皇帝他一甩袖,从袖管里掏出一把匕首递到他手里,轻轻将他往慕容妍跟前一推:“我秦国皇后怎可畏惧区区亡国奴,她现在任你处置,去吧。”片刻之间之间,风云突变,高高在上的未来宠妃秒变任打任杀亡国奴。
面对如此巨变,慕容妍花容失色:“陛下忘了你对叔父的承诺了吗?你曾许诺将以上宾之礼待我,毫发无损地将我送到叔父身边。”
元钦也大惊失色:前世的“暴君与亡国公主的虐恋”戏码呢?不管真的假的怎么完全没有要上演的模样?慕容妍这种能攻破长安城的天命之子,我们两个短命鬼怎么可能杀得了她?
狗皇帝你自己要换话本不要带上我,我的赵家妹妹还没有入宫,我还要留着这条命带她远走高飞!
他已经开始脑补慕容妍逃走后带兵打回来的场景了,这回不是割舌头,是把他和蒲衣觉背靠背绑在一起,一刀两洞。
怂货皇后在线说情:“公主乃我秦国的客人,陛下说笑了。”
“亡国之君哪朝哪代不是一个死字。他日若我秦国败亡,可没人会顾惜我夫妻二人的性命。朕留她到现在已是仁德无双。”蒲衣觉双眼微眯,握着元钦的手带着他前进,“慕容氏赊了这许久的命,皇后亲自去拿回来岂不美哉。”
元钦长那么大拿过的最锋利的刀是家里的豁口菜刀,杀过的最大的物件是祭祖用的活鸡。他哪里能想要自己有天能把匕首抵在慕容氏的脖子上?
他手抖得不行,蒲衣觉却仿佛是对让皇后亲自杀了慕容妍的事颇有执念。他宽大的手掌包住元钦的,带着他行动。匕首寸进,与慕容妍的喉咙仅一寸距离。
慕容妍暴怒:“自古成王败寇,成败定生死,没什么好说的。可你秘密处决我慕容一族,是名声也想赚,人命呀要收。实乃天下第一伪善便佞之人!”她强力挣脱,险些把两个侍卫中的一个甩出去。
元钦夹在如今的“成王”和几年后的“成王”中间,时刻担心慕容妍这等天道宠儿会突然暴起反杀自己。慕容妍一发力,他整个身子都不由自主地后仰,几乎要贴在蒲衣觉身上。
身后的人感觉到他的力道,忽而叹了一口气,卸了逼着他向前的力道:“你还是这般胆怯。”元钦泥鳅一样就想溜出去,蒲衣觉却一把揽住了他的肩,向侍卫方向扬下颌:“来个人把她嘴堵上,她唾沫星子都要喷到皇后脸上了。”想想又命人去找块布条:“把她眼睛也蒙上,目眦欲裂的丑态毕露,当心吓着皇后。”
以为皇帝终于要放他一马的元钦,腿都要软了。
一个机灵的侍卫出列,徒手撕下自己的左半边袖子打横捆在慕容妍的两齿间,右半边袖子包住人眼睛,在后脑打了死结。蒲衣觉在他耳后说道:“朕不管这女子对你做了什么叫你如此害怕。你只需记住一点,我秦国的皇后位尊无极,不必畏惧任何人。只要我蒲衣觉一息尚存,必保吾妻一世富贵,终生无虞。”
元钦心头一跳,手中的匕首又一次被蒲衣觉握着抵在慕容妍的颈间。这回慕容妍力竭,没有再挣扎得那么厉害。元钦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脉搏早自己手下颤动,一震一震的,那是濒死的奏鸣。
元钦保持着这个姿势,不愿寸进,也不能后退。他忽而有了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似乎自重生以来一直积压在他心头的重石被搬开了一角。
对方是慕容妍又如何,她现在还不是在我的手下苟延残喘。我只要一发力,她就会死在我的匕首之下。什么世道轮回,什么天命所归,都不及眼下这一刀来得及时有力。我若现在下了这刀子,别的不说,至少当初攻入长安城的三位主将:慕容妍,慕容景,鲜于伥。三者将去其一。
逆天改命的诱惑实在是太大,元钦将匕首寸进,有鲜红的血珠子沁出,淌进刃间精美花纹里。仿佛高高的名为“天命”的城墙,因着他的行为融化了一角,化成齑粉。
元钦从未如此深刻认识到:所谓天命原来可以如此脆弱,是他这样一个阿猫阿狗似的人物就可以更改的。
他回头望了一眼蒲衣觉,心中滚烫:不,改命的不是我这只蝼蚁。是蒲衣觉,以及他所代表的至高无上的权势。杀人于眨眼间的,向来是拥有生杀大权的当道者。只不过前世提刀来夺命的,是慕容氏;如今握人咽喉的,是秦皇蒲衣觉。
风云更迭,到底是权势至高至厉,从未改变。
元钦又使了点力,又一抹鲜血沿着慕容妍颈间流下。那命数的城墙,摇摇欲坠。慕容妍深知自己必死的结局,嘴里呜呜了两声,面朝着西方,落下两滴泪。元钦望着那布片上的湿意,蓦的想起了前世宫中女眷对于叛军的恐惧和传言。
都说道,慕容妍勇猛不输于男子,与其叔父兵分两路攻来长安,当真是一个势如破竹。说其战场之上身着银甲,十步杀一人血染河山,所过之处,千军万马避银袍……
如今在他手里这般任人宰割之下,过往深植的忌惮奇异地烟消云散。慕容妍褪去了罗刹的盛名,纯乎又是一个国破家亡的十六岁小女孩了。
元钦手依旧在抖,不愿载割进一寸,叫手染鲜血。
“陛下……”元钦嘴唇都在抖,反手把匕首塞进了蒲衣觉手里,跑到一边干呕不止。蒲衣觉追过来帮,大掌在他背后抚动:“下不去手?”
元钦点点头,他到底只是个想要修身齐家的小人物,做不出谈笑间要人性命的掌权者举动。
“你可想好,若是易地而处,他慕容氏可不会心慈手软。”蒲衣觉语带凉薄。
元钦却是说什么都不肯当那刽子手:“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做不出来杀人夺命的事。”
蒲衣觉定定地又望了元钦头顶的旋儿一会儿,叹了一口气,拿指尖轻轻地戳了戳那个毛茸茸的发旋:”你这般慈悲心肠,指不定将来要为此吃上多少苦头。”他过了手瘾,才大发慈悲地放过元钦的毛毛发旋,拍拍手道:“罢了,既然皇后说不杀,那就不杀罢。”
谈笑间,刀尖起舞的亡国公主又奇异地捡回了一条命。
“只是无名无分留在宫中终究不妥,随意放了出去却也是不能。”蒲衣觉打开食盒给元钦喂了颗多汁的果子,帮他压下喉间的不适。他一手揽了自己皇后的细腰,一手亲自提着宵夜往外走,看也不看侍卫和燕公主,笑谈伴着日暮的晚风飘远:“皇后给朕出的难题,便也由你自己来替朕想法子吧。”
他轻薄地捏了捏皇后的窄腰,心中是和元钦一致的隐秘快活:这命数不过是纸老虎,朕都能重活一世了,哪里还不能改改命数。
譬如国破家亡,譬如孤独到死无妻无子。
他偷偷觑一眼身边的皇后,心道过去的自己可真是迂腐,儿女饶膝红袖添香,它难道不香吗?何必非得等平天下之后再齐家,就该严格按照顺序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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