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加的午膳是留在长乐宫中吃的,两个人聚在一起把长安城的皇亲贵族们全数了一遍。晚上蒲衣觉来时,元钦就备好了酒菜等他,手边放着一封红漆喷金的册子。
蒲衣觉这是第二次来长乐宫用晚膳,但已然很有主人家熟稔的架势。坐下就掏出他带来的消暑甜食,是一大碗沁透冰凉冰粉:“这是膳房今日新得地民间方子,以草籽揉搓成粉,熬制出来的膏体嫩滑无比,开胃解腻。”
连带长乐宫几个大宫女,他都使唤得很顺手:“甘棠去给你家主子拿琉璃碗。南星去那红糖来,现撒上绊着吃才好吃。李明明随银翘去拿些冰来,镇在琉璃碗下……”
他一来就跟大老爷一样支使长乐宫的下人,偏还闹得长乐宫充盈着热闹喜气的氛围。几个被记住名字的大宫女连走路的步子都比寻常活泼了。
两人坐在一起用膳,间或挖几勺冰粉。元钦一直提防他问起那封信,谁料皇帝绝口不提他在出城夜会一事上的疑点,絮絮叨叨和他吐槽了好些臣子:谁谁谁天天实事不干,净做表面功夫上请安折子,朕已经回复批驳他了;朕年前交代谁谁谁的事,总不能持之以恒的做下去做成功。朕要是忘了给他批饷钱,他估计就想起来了;谁谁谁近来上朝可不是为了上朝,那就是来打听哪位同僚家里有待嫁好女的。他那儿子文不成武不就,也好意思这般丢人现眼……
元钦听了好些大臣的坏话,忍不住轻笑出声。万万没想到皇帝私底下竟是个小喷壶,连这些芝麻大的事儿都要记仇。
蒲衣觉看他笑了,才停止挖臣子黑料逗人的举动。他半起身给元钦摘了远处餐盘上的果子,剥给他吃:“米加说是午膳时分带你去了内狱,朕还担心你被吓着,如今看来可还好?”
元钦颔首,视线瞟过红册子:“尚可,米统领在一侧,只有我两吓到别人的份。”
蒲衣觉不料他还能逗回来,也禁不住有些新奇:“这燕公主,你可想好要怎么处置他们?”此话一出,两人对视片刻,错开视线时不由陷入一阵沉寂中。
元钦轻咳一声,将红册子递给皇帝:“在处置燕公主前,臣妾有一疑惑……”他抬眸看皇帝,挥手让周边服侍的全数退去:“陛下把慕容一氏招来长安居住,可有留他们性命的意思?”他问完话不禁咽口水,紧张得厉害。
皇帝派千人去“请”慕容炜,哪里是真的请,圈禁之意已然冒头。再联想他罢黜燕地官员重新设州的举动,分明是把心思花在了收归燕地上。不是前世那种挂名式的收服,而是要剥夺燕地百姓旧有的臣属观念。剥夺他们的旧户籍,废黜他们的地方官制,就是渗透的第一步。
皇帝连燕公主都容不下,哪里能容得下燕皇帝。以元钦近些日子对皇帝的观察揣摩,慕容炜进京,凶多吉少。
他越是猜测,越是心惊,觉得皇帝的变化太大了些。就越发想要知道,自己如今在皇帝这里,到底是个什么位置。如前世那样的摆设?如慕容妍这样消遣打杀的玩意儿?还是如他这几日口中所说,是他认可的妻。
他盯着皇帝的薄唇,等他的回应。皇帝亦看着他,第一句回复却是答非所问:“朕这几日看你,总觉得你有些怕朕,是吗?”元钦受不得他这么盯,迅速别开头,行动说明一切。
一阵尴尬的沉默又迅速袭来,包裹着二人。
蒲衣觉没有执着于他的回复,视线扫过元钦绷紧的唇,无奈摇摇头:“没有。”
元钦一时没反应过来,顿了一下才明白他是在回应慕容炜一事。
“朕没有要留他们性命的意思,囚个一年半载等燕人将他们忘得差不多后,慕容一族就可尽数去了。”蒲衣觉复又剥了个果子递到他嘴边,“百姓的名字是薄情,谁在他们眼前,谁给他们安乐,他们就会记得谁。”
元钦吃下果子,嘴唇衔到皇帝的手指犹不自知:只是随口问问,他竟真的告诉我了!难不成是真心把我当妻子?
他心中蓦的酸甜起来,皇帝这一世认同了他前世那些被弃如敝屣的主张,约等于把他这个人也认同了。他心中自有些得意与甜蜜,心下认为这不亚于实现以男儿身入仕为官的夙愿。但又恼皇帝认同他有些过了火,妻子这担子,他实在是挑不起来。
他咽下心头惊涛骇浪,:“既然陛下都无意留人,那臣妾对慕容妍的处置应当不会被认定为刻薄。”他指指那红册子,示意皇帝翻开:“臣妾认为,慕容妍不能外放,也不能久留。既然已经昭告天下燕公主要来结秦燕之好,便为她指一夫郎……”
“朕不要她。”蒲衣觉打断他,强烈反对。他想起长安被破的前世,恨不得把上辈子所有的轨迹全部扫清。
元钦忍笑:“不是陛下,此女留在宫中,她施展的舞台未免太大了些。”他望向窗外:“慕容妍此人虽为女子,但从小心高气傲,与其兄弟一起学文。到了习武的年岁还主动请缨师从慕容景,从军学习。她自认是遨游天空的雄鹰,不比男子差,那么困死她的方法很简单……只需为她择一平庸又放浪的夫君,让她走上深宅女子的末路。”
“平庸者让公主不能用姻缘换取搅弄风云的舞台。而放浪者让公主不能抓住夫郎的心,借此摆脱成为男人附庸的命运。”他将自己的主张娓娓道来,“她的这位夫郎会成为一块砂石,替陛下磨掉这位公主的雄心,困住公主的双翼,剥夺她翱翔的能力。”
元钦望着窗外的鸟儿,沿着它们飞行的轨迹看见了四方的宫墙:“错误的姻缘容不下一个活生生的人,只能容下一个摆设。从这样的姻缘里走一遭,公主的心壮志雄心都会死掉的。”
他眼眶莫名有些酸涩,回过神来时见皇帝怔怔地看着他。
元钦不解其意,歪了歪头:“陛下看看这册子吧,米统领帮我找了长安城中最不堪托付的皇亲贵族一二三四人,以供赐婚慕容妍所用。”
他手指第一位:“国舅邵德,比之其兄邵怀国舅爷,无论是性格品德还是文治武功上都差上一大截。未能袭爵且身无实职,发妻过世后整日形骸放浪,妾室二十余人子女三十余人。”
再指第二位:“姑臧侯独子樊甘,眠花宿柳斗鸡撵狗,只想承袭爵位无意从政,惹得老侯爷十分看不上他。慕容妍跟了樊甘,就是跟了他在侯府中那顶低的地位,翻不出花来。”
正要指第三位,皇帝却忽而抓了一下他的手,只一下又放开:“朕有负于你。”
元钦:???这开的哪门子小差???
皇帝干巴巴抛下一句话,又生硬地把话题转回了赐婚上:“怎么老九也在这名单上?”
元钦都不好意思说当年太妃下手太狠,九王爷过继的乃是远亲宗室。宗室爵位代代递降,七代出谱。到他这辈要不是蒲衣觉念着兄弟情给他封了个虚衔赐了王爷名号,他都要出家谱了。且他年十五就已有子嗣,比之前边这两个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好在一阵沉默之后,皇帝自己掰扯清楚了他弟弟的德性。
他看看元钦又看看手中的名册:“皇后可有定下人选?”
元钦摇头:“兹事体大。”
“姻缘一事,女子着实艰难,便就稍微宽忍些吧……”蒲衣觉又意味不明地看看元钦,“矮子里挑将军,给她稍稍定个好些的如何?”
元钦心里疑惑前两日还要打要杀的时候可不想着慕容妍是个女子,如今怎么突然生出顾惜之心?而且定就定吧,怎么还用“如何”“皇后可有”这般遣词来探问。好似他若已经定下,皇帝就不会再置喙一般。
他自是不介意指婚给谁的,反正多数是皇帝那边出个亲戚来接盘。这便善解人意状请蒲衣觉定个人选。
装了冰粉的琉璃碗在两人的饭桌谈话中已然见底,晚风吹起纱帘,已微微有了凉意。皇帝在“蒲衣眠”三个字上点了点:“就老九吧,其余三人着实拿不出手。”元钦便在九王爷的名字上画了个圈,行至屋外将册子交给了值守的内官。
夜渐凉,风渐大。他返身回来时,风吹起他的裙角,将他吹拂得飘若升仙,好似下一秒就要不在此间一般。
蒲衣觉看他一步步向自己走来,起身去为他关窗。待到他又坐在自己身边时,皇帝忽而发问:“皇后可有何雄心……朕是说皇后可有何心愿?”他嗫嗫的,话语中流露出一丝隐约的心虚来:“若非上天揽星下海捞月之流,朕可以为你实现。”
元钦一愣,认为皇帝今晚思绪过于跳脱。
他想起了前世的肖想了多年的夙愿:他想要以男子之身入仕。
然他已被前世的囚笼一般的光阴和徒劳的努力消磨了志向。他已经不会再以摆设的身份心生妄想了。重活一世还是入宫做了皇后,更鲜少做这无谓的遥想。
皇帝如今天天来会他,自己这项上人头能留几天还未可知。
思及此,元钦向蒲衣觉微微一笑:“臣妾没有未了的心愿。”
并暗示自己月事未尽,皇帝吃饱了就好摆驾回宫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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