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是夜。
御撵在养心殿门口停下, 裴顺年上前恭敬道:“皇爷,到养心殿了。”
嘉佑帝望着养心殿外的玉阶,沉默了半晌, 道:“去坤宁宫。”
坤宁宫。
大宫女提着宫灯急匆匆地步入内殿, 对戚皇后道:“娘娘, 皇上的御撵马上到坤宁宫了。”
戚皇后刚拆了钗环,闻言一怔,从铜镜里望着那宫女道:“可知晓今儿皇上去过何处?见过何人?”
那宫女道:“奴婢只打听到皇上出了宫, 至于去了何处,见了何人,司礼监那些人嘴就跟蚌似的,怎么都打不开。”
戚皇后微微蹙眉。
思忖间, 嘉佑帝已经步入了内殿, 里里外外的宫人跪了一地。
“都出去。”他温声道。
待得宫人们鱼贯出了内殿,戚皇后上前给嘉佑帝解衣裳,笑道:“皇上怎么不提早让人递个信来坤宁宫?”
男人却按住她的手,温声道:“朕只过来陪皇后说说话, 一会便回养心殿。”
说着便牵着戚皇后的手, 在一旁坐下。
“今儿戚五姑娘入宫了?”
戚五姑娘戚盈,左都督戚衡的女儿, 是戚皇后的最喜欢的侄女。
“嗯。”戚皇后眉眼含笑,一双桃花眼熠熠生辉,道:“小五嫁去保定府快一年了, 听说想家想的紧呢。她自小便养在臣妾膝下, 难得她回来, 臣妾自是要见见她。”
嘉佑帝提唇笑了笑, 抬手将戚皇后落在颊边的碎发挽到耳后, 温和道:“即是回来了,便让她多在宫里住几日,好生陪陪皇后。”
戚皇笑应:“那是自然,今儿小五还同臣妾道,她学了一味菜,改明儿要做给臣妾与皇上吃。”
这般聊家常似的叙了一刻钟的话,嘉佑帝拍了拍戚皇后的手,温言叮咛了几声,起身离开了坤宁宫。
皇帝的御撵行远了,候在内殿外的宫人方又进了内殿。
朱嬷嬷拿起玉篦,一面儿给戚皇后梳发,一面儿道:“都这般晚了,皇上怎地不留宿在坤宁宫?”
叹了声,又道:“娘娘何不让皇上留下?您若是开口,皇上说不定就不走了,如此还能气气长信宫那位。”
长信宫是刑贵妃住的宫殿。
戚皇后却恍若未闻,盯着铜镜那张春花秋月般娇艳的脸,心里莫名起了些不安。
萧衍他,是不是要动戚家了?
……
顾长晋翌日便去见了潘学谅。
与昨日相比,他的意志又消沉了些。下颌冒着一片青茬,执拗的双目隐有暗霾。
“顾大人不必再为草民奔走,草民不会认罪,但也不想因为我便拖累了大人。”潘学谅自嘲一笑,道:“左不过一条命罢了。”
昨日他被送进来大理寺狱时便知晓了,剥夺功名已不足以平息外头那群仕子的愤怒,他项上这人头大抵保不住。
潘学谅一心只读圣贤书,曾是个极单纯的读书人,满腹为国为民的抱负。然这一个月来的遭遇令他对仕途、对曾经的宏志都彻底灰了心。
昨夜他想了半宿,总觉得与其等着旁人给他定罪定刑,还不若他自我了断算了,好歹能叫世人知晓他宁死不认罪。
只他到底想再见顾长晋一面,他知晓这位大人会来见他。
心里做好了打算后,潘学谅此时的心境比先前任何一个时候都要坦然安定,虽苍凉虽不忿虽意难平,但至少,他可以决定自己如何死,什么时候死。
然顾长晋的一句话却打消了他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
“潘贡士想知晓为何这事偏偏发生在你身上吗?”顾长晋似是看穿了他藏在心底的念头,慢慢地一字一句道:“想知晓老尚书为何认了罪吗?”
潘学谅愣愣抬眼,他以为这一切都是巧合。
“顾大人可是知晓为何老尚书要认罪?为何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草民身上?”
“我亦不知,但我会查。”顾长晋看着他的眼,道:“直到查出答案为止,只你若是死了,线便断了,我便是想查也无法查。”
潘学谅咬了咬后槽牙,鼻翼微张,深吸了一口气,道:“大人要草民如何做?”
“活着。若当真觉着自己无罪,便不要认罪。”顾长晋道:“此外,同本官说说你的事。”
“草民的事?”
顾长晋“唔”了声:“你的事,你的家族至亲,你的同窗好友,你自小的遭遇,都要事无巨细地与本官说。”
顾长晋这一问便问了两个多时辰,从大理寺狱出来时,已近晌午。
本以为能从潘学谅嘴里发现些蛛丝马迹的,却什么异样都觉察不出。
潘学谅乃扬州商户潘万的庶子,潘万一位爱妾生下潘学谅后便病逝了。潘学谅是潘万唯一的儿子,因着家有薄底,潘学谅一满三岁,潘万便给他请了先生开蒙,之后更是耗费不少家财将潘学谅送入了赫赫有名的岭山书院。
寻常人家耗费一族之力供出个秀才都是常有之事,似潘万这般一心要由商入仕的商户更是不胜凡举。
一个普通的商户之子,一个寻常的读书人,究竟为何一定将他卷入此事?
回到都察院,胡贺将手上厚厚一摞书信交到顾长晋手里,“嘿”了声,道:“总宪大人说你既是要管潘学谅的事,那便好生管到底,别丢了咱都察院的脸。这是从老尚书家中搜出来的书信,你好生整理一番,记得莫要弄丢。”
“是。”
顾长晋接过,坐下翻阅。
日头一点一点攀高又一点一点西落。
快下值时,桌案上的书信已经少了一半,顾长晋正要出去续茶。
起身时袖摆带落了几封书信,他随意一瞥,旋即目光一凝,抽出其中两封来自扬州的书信。
一封来自岭山书院的老山长,亦即是潘学谅曾经提及过的余经,还有一封是出自江浙总督廖绕之手。
沿海各州府的海寇惯来猖獗,其中要数江浙与福建的海寇之患最为严重。
廖绕原是兵部左侍郎,嘉佑九年,嘉佑帝将他派往江浙出任浙江总督,总督浙江与江苏的兵务。
顾长晋放下茶盏,又坐回官帽椅上拆信。
两封信阅毕,他轻叩起桌案,反复咂摸着信中的每一个字。
不管是余经还是廖绕的信,都极其寻常。
余经在信里邀请老尚书去岭山书院访山,顺道给书院里的兔崽子们授授学。
另一封信,大抵是听说了老尚书身子抱恙之事,特地写信关怀了几句,与此同时还不忘提一嘴儿他在江浙剿海寇的几场胜仗。
余经乃老尚书的同窗,中进士后只在翰林院任职了几年便归乡开书院了。他与老尚书交情深厚,会邀请老尚书去书院倒也是人之常情。
至于廖绕,他曾经在老尚书手下任职过,还娶了老尚书的侄女为妻,既是从前的上峰,又多了层姻亲关系,得知老尚书身子不好了,写信慰问几句也说得过去。
老尚书说受故人所托,余经是潘学谅的山长,这里的“故人”怎么看都像是在说余经。
可顾长晋始终觉得有什么事被他忽略了。
下意识便捏紧了书信的一角,然下一瞬他又松了指。
这不是他惯有的小动作,是那姑娘的。
他微微抿唇,放下了信。
昨日在草帽儿胡同,瞧见她身影的那一瞬,他的心跳几乎要停下,生怕自己晚了一步,她便要受伤。
直到稳稳捉住她手腕的刹那,方觉自己活了过来。
顾长晋掀开袖摆,低眸瞧着小臂处的一道血痂。
昨儿那簪子刺进来时,他心急火燎的,当真没感觉到疼。后来感觉到疼时,方知晓那姑娘使了多大的劲儿。
就该如此。
遇到危险时不可犹豫,有多大力气便使多大力气,保住命才是最重要的。
她该回去鸣鹿院了罢。
昨儿她受了惊,今日大抵恢复好了。
那姑娘从来就不是个胆儿小的人。
男人冷肃的眉眼渐渐柔和,那些因潘学谅一案带来的烦躁,也渐渐消散。
揉了揉眉心,他续了盏茶,继续拆信。然拆到一半,忽地动作一顿,又回去细细看了眼廖绕的信。
廖绕从前是兵部左侍郎,最爱研习兵法,还曾经创造出一个名唤“回形针”的阵法。
顾长晋回想着“回形阵”的阵型,将廖绕的信依据那阵型,一个字一个字抠了出来。
终于明白蹊跷之处在哪,廖绕在信里提及的事太过琐碎,琐碎到带了点儿突兀,原来是为了藏字。
【绕有一事相托,恳请伯父助绕。】
烛火摇曳,顾长晋盯着信,脑中隐隐浮现出一个念头。
潘学谅,与江浙总督廖绕究竟有何关系?
……
几场春雨过后,上京的天是一日比一日热,容舒换下了春衫,穿上了新裁的夏衣。
盈雀捧着一盒香丸进来,道:“姑娘,这是夫人给丹朱县主备的木樨香丸,等过几日县主回来了,您可莫要忘了将这香丸带上。”
穆霓旌喜欢沈氏做的木樨香丸,每回她从大同回来,沈氏都要给她备上一匣子。
容舒原是记不起穆霓旌归京的日期的,还是护国将军府的老管家特地往鸣鹿院递来消息,她方知晓。
五月初二,穆霓旌便要跟随穆大哥一同回京述职,若是知晓她和离了,眼睛不定要瞪多大。
容舒笑吟吟道:“放起来罢,端午一过,我们便去护国将军府。”
每次穆融与穆霓旌从大同回来,都要赴不少宴席,宫里的,旁的世家大族的。
只穆霓旌惯来不爱这些人情往来,容舒估摸着,至多三日,她便要受不了的。过完端午宴,大抵会同从前一样,称病躲在将军府里。
待盈雀放好香丸,她忽又问道:“你前几日回侯府,可有听你兄长提起过潘贡士的案子?”
那日在都察院的暗点,潘学谅与顾长晋的对话,盈雀也是听见的,是以每旬回去承安侯府都要找她兄长问几句,回来鸣鹿院便倒给容舒听。
知晓这一世潘学谅并未在狱中自尽,容舒属实是松了一口气。
可她不由得又想起了许鹂儿与钟雪雁,潘学谅既然没死,那日后会不会有一个无辜者顶替他死了?
许鹂儿与钟雪雁的事,究竟是巧合?
还是……命中注定要有一人死?
两年后,若她侥幸不死,那又会不会有人代替她去死?
思忖间,便见盈雀失望地摇了摇头,道:“兄长说,这案子进入三法司后,便很难打听到消息了,未到最后一刻都不知晓结果会如何。不过——”
盈雀觑了觑容舒,“婢子还是相信顾大人能还给潘贡士一个清白。”
听罢这话,容舒抿嘴一笑,她亦是相信顾长晋会查出真相的。
端午这日,容舒正在西厢房挂艾叶菖蒲,便听张妈妈进来道:“姑娘,丹朱县主来了!”
话音甫落,但见一道红色的身影跨过月洞门,笑吟吟道:“容财神,我来了。”
容舒一愣,把手里的艾叶菖蒲交给底下人,纳闷道:“我还以为你今个要去吃席呢。”
“可饶了本县主吧,回来不过两日,我已经赴了四场宴席了。”穆霓旌皱着眉头道:“好在今儿的端午宴兄长寻了借口推脱掉。”
“穆大哥也没去?”
穆霓旌不去赴宴不稀奇,但穆融不去就挺少见了。
穆家人的儿郎们个个征战沙场,性子俱都十分耿直,唯独穆融因着体弱自小就留在了上京,还进了国子监。
父兄战死沙场那年,他本是要下场参加会试,做穆家第一个文臣的。
后来穆融为了支撑穆家的门楣,弃文从武,去了大同。
彼时人人都道,就穆家郎君那病恹恹的身子,大抵撑不过半年便要没命,哪曾想上京的贵人们没等来他的死讯,倒是等来了穆家军的捷讯。
也因着自小在上京长大的缘故,穆融比穆家任何一个人都要懂得人情世故,惯来是逢宴必去,在人情往来上比一般的世家子做得都要好。
“大皇子与二皇子齐齐发来请帖,兄长哪个都不能得罪,索性便称病拒了。”穆霓旌冷淡道:“我们穆家从来不争那从龙之功,只以战场上的军功说话,这两位殿下怕是急昏了头。”
这样的话可不能当着旁人的面说,容舒忙给张妈妈递眼色,等张妈妈领着盈月、盈雀几人出去,这才将穆霓旌领进闺房,道:“穆大哥不去赴宴是对的。”
嘉佑帝这几年的身子是一年比一年差,他膝下就只得两个皇子,别说朝堂的臣公了,便是上京的百姓们都在猜着是哪位皇子能得登大典呢。
穆融在大同府重整了穆家军,手上的兵力不弱,大皇子与二皇子自是都想拉拢他。只容舒知晓,最后会被立为太子的人是顾长晋。
是以,不管如何,都不能让穆家同大皇子、二皇子往来过甚。
“如今还不知晓皇上究竟属意哪位做太子,穆大哥不赴宴才好。最好是不掺和进去,总归不管是谁坐上那位置,只要看到穆家的忠心,都会重用的。”
穆霓旌“噗嗤”一笑:“你说的倒是同兄长一模一样,兄长也是这般说的,若不然也不会宁肯称病也不接那请帖。你不知晓,兄长现下可是成了香饽饽。昨儿去吃席,英国公那位老封君还有戚家那位都督夫人都争着给兄长介绍自家的姑娘。”
说到这,也不知想到什么,她微微肃了肃脸,道:“你同都察院那位顾大人是怎地了?去岁你还心心念念地盼着月娘节快些到的,怎么现在一声不吭就和离了?可是他欺负你了?”
容舒笑笑,道:“就是不喜欢他了。这事说来也是我的错,我先前给你的信里提过的那位闻姑娘,实则她才是顾长晋的心上人。”
有些事容舒不愿意让阿娘知晓,但对霓旌,她倒是没甚好隐瞒的。
遂一五一十地说了闻溪的事,以及闻溪被周嬷嬷送去肃州的事。
“闻姑娘与顾大人本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的。当初阿娘若是没有派周嬷嬷去梧桐巷谈亲事,兴许他们二人早就完婚了。闻姑娘大抵是怕承安侯府会仗势欺人,不想耽误顾长晋的前程,主动求周嬷嬷送她去肃州寻亲,还说她不会再回来上京打扰我与顾长晋。”
这些事,容舒也是前些日子方知晓。
回来鸣鹿院的第二日,周嬷嬷亲自来寻她,主动交待了一切,说此事阿娘一概不知,让她莫要在阿娘面前提及。
容舒猜想闻溪去肃州寻的亲人,大抵便是那位脸上有疤的人罢。
“既然不是婶子逼着那姑娘离开,你又何须愧疚?那闻姑娘喜欢顾大人,那便不该主动退出,离开上京。”穆霓旌摇头道:“喜欢的人不努力去争取,又有甚怨天尤人的资格?”
“若非我横插一脚,闻姑娘也不必离开,到底是有个因果在。”霓旌不知晓前世那三年,自是不明白容舒的愧疚,她也不打算多说,只道:“此事我同顾长晋已说清楚了,想必他也已派人去肃州寻人。他那人做事惯来不爱假手于旁人,是以你不必再派人去寻她。”
她的声音里有着坦然,也有着对顾长晋的一种熟稔。
穆霓旌定定看着她,“你当真是不喜欢他了?”
容舒大大方方“嗯”了声:“不喜欢了。”
穆霓旌灿然一笑:“那可太好了。你不知晓,我——”
话说得一半,她蓦地又消了音。
容舒疑惑道:“我不知晓什么?”
穆霓旌却不肯再说了,只神秘道:“没什么。”
有些话,她还是莫要越殂代疱了。
兄长全身都是心眼,就是不长嘴,还瞻前顾后的,活该他只能看着容舒嫁人。
穆霓旌抄起几案上的香饮子,大口一抿,道:“我收到了你的信后便没再派人去找那姑娘了,只有一日我去肃州挑马,倒是遇着个妖里妖气的和尚,还同他交了手。若我没猜错,那和尚也在寻人,寻的是一个脸上带疤的人。”
穆霓旌狭长的丹凤眼微微一眯,想起那臭和尚扣着她的手问她是谁的模样,心中“腾”地冒起一把火。
“他寻人寻得极隐秘,我总觉得他找的人与那闻姑娘找的是同一人。”
妖里妖气的僧侣?
容舒眨了下眼,想起大年初三那日,顾长晋借她之手,去了趟秋山别院。
横平说,秋山别院是顾长晋的一条退路。
顾长晋进去那别院时人分明是好的,但出来后却受了伤,他说是与人切磋落下的伤。
是以,那日的秋山别院要么是有旁的人在,要么是……有一条通往旁处的密道。
容舒眼皮微微一跳。
她很清楚,秋山别院便是前世的四时苑。
只她被囚在里头两个月,从不曾见过什么密道。
莫不是秋山别院被改为四时苑时,那密道已经被毁了?
容舒捏紧了手上的团扇,一时觉得迷雾重重。
对四时苑,也对顾长晋。
穆霓旌见她蹙眉不语,张手在她眼前挥了下,“怎地了?可是那僧人有甚问题?”
“不是。”容舒细指一松,散去脑中那纷扰的思绪,“那人大抵是顾长晋的人,替他去肃州寻人的。罢了,便不说我与他的事了,再过几日我便要启程去扬州,我有两件要紧事需要你帮个忙。”
第四十二章
容舒放下团扇, 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道:“其一,我此去扬州, 需要查一些事。为稳妥起见, 我想向你借两名武艺高强的护卫, 你身边能人不少,我也不同你客气。”
“小事。我把落烟与青园给你,她二人自小跟着我, 行事一贯稳妥,过两日我便将她们送来。” 穆霓旌快言快语道:“还有一事是何事?”
“这第二桩事倒是不急,等你回去大同再办也不迟。”容舒起身从箱笼里取出个小匣子,笑眯眯道:“我想在大同府办牧马场养马, 银子我备好了, 就差大同府的马政给我开个便引。”
穆霓旌瞠目:“牧马场那东西就是个无底洞,填再多银子进去都不定能回本,朝廷每年不知砸多少银子养马。你可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陈叔有个侄儿从前在牧马场给人做过账房, 说那牧马场能经营到不亏便是本事, 能挣银子更是天大的本事。”容舒笑道:“我不怕亏银子,这些个不挣钱但又于国于民有益的行当, 总要有人去做。”
都说商人重利轻义,只容舒的外祖不是这样的人。
启元太子监国那几年,大胤不知多少百姓流离失所, 无家可归。
外祖父开粮仓又开善堂、药堂, 不知救了多少贫苦百姓。
彼时花出去的银子就如同扔进激流里的石子, 捞都捞不回来。
外祖父给她起名“舒”, 便是要她懂得“舍”, 也要懂得“予”。
开牧马场,便是一场舍,也是一场予,容舒觉得值得。
再者,她惯来不是个莽撞的人,只要她手里有旁的生财之路,便不怕牧马场亏银子。
容舒眉眼间的坚定让穆霓旌咽回了到嘴的话。
她很了解容舒的性子,这姑娘一旦下定决心便会勇往直前地去做。
怎么办?觉得自家兄长配不上财神昭昭了?
穆霓旌忽然嫌弃起自家兄长。
“你想清楚了便好。”她道:“放心,大同府马政的人与穆家一贯熟,你要的便引我回去大同便给你办。”
顿了顿,她右手握拳,抵着左掌行了个江湖礼,郑重道:“容大姑娘,我代表边关的百姓同你道声谢。”
容舒瞥她:“就只道一声么?我差不多把所有的银子都砸进去了。”
穆霓旌道:“道一辈子成了吧?”
话落,二人相视一笑,容舒也不同她闹,笑道:“今个在鸣鹿院用膳罢,阿娘可是盼你回来盼了许久了。”
穆霓旌在鸣鹿院用完午膳,又同容舒说了一晌午的话方回去护国公府。
穆融今个没去吃席,一直在府里呆着,听底下人说县主回来了,忙放下一张舆图,出去院子等她。
穆霓旌老远便见着他了,同他招手道:“我要去祖母那儿,兄长可要同我一道去?”
穆融睨她,有点无奈,“我在大同府埋着的那三坛梨花白归你。”
穆霓旌这才住了脚,笑道:“成吧,祖母差不多也要就寝了,我明儿再去给她请安。”
她自来是风里来火里去的性子,穆老夫人又爱惯她,从来不会拿寻常大家闺秀的规矩来要求她,夜里不去请安也没甚事。
兄妹二人在院子的凉亭坐下,穆融挥退左右,望着穆霓旌道:“说吧,她与顾御史,因何和离?”
穆霓旌歪头打量着穆融,道:“昭昭因何和离与兄长又有甚关系?”
穆融知晓这妹妹又在故意为难他,笑道:“他们成亲了半年便和离,这上京不知多少人在猜他们和离的原因。昨儿个吃席,我倒是想去会会那位顾御史,这不是碰不上他,这才来问你吗?你若是不说便算了,我过几日正好也要去都察院拜见孟总宪。”
穆霓旌皱眉:“你不用去问他,昭昭说了,她就是不喜欢了。那顾大人心里头有人,当初娶昭昭本就不是心甘情愿。”
穆融瞥她,低眸呷了一口茶,不咸不淡道:“你从前分明同我说,容姑娘十分喜欢那位顾大人。”
穆霓旌耸肩:“那时的确是喜欢,谁说喜欢一个人就得喜欢一辈子了?我们姑娘家若是觉得一个男子不值得喜欢,断起情来可比你们男子要干净利落多了。况且,昭昭若要喜欢顾长晋喜欢一辈子,这会也没得你的事了。”
穆融一口茶差点儿呛在喉咙里,狼狈地抬起袖子拭去唇角的茶液。
穆霓旌在心里嗤笑。
想当初,她刚与昭昭交好时,兄长在大同还特地给她寄信,说甚容家大姑娘接近她兴许动机不纯,让她莫要轻易交心。
直气得她信都不愿意回,来年他回京述职,还非要装成她的护卫,跟她一起去见昭昭。那时兄长存的什么心思,穆霓旌自是知晓的,不就认定昭昭接近她是别有所图,想要考查一番么?
这一番“考查”倒是考查得红鸾星都动了。
穆霓旌起身拍了拍他的肩,道:“兄长先前就迟了一步,这回可莫要再蹉跎了。学学我,喜欢了就先定下来,管我日后有命没命,至少我得让世人知晓那男人曾是我丹朱县主的人。过几日昭昭来将军府,你记得好生表现。你生得不如那位顾大人俊,至少要在旁的地方找补回来,懂不懂?”
穆霓旌十三岁那年相中了大同府巡抚崔按之子崔寺,直接便让父亲登门定下了亲事。
那崔寺是个文弱书生,生得面如冠玉,穆霓旌会看中他倒是出乎穆家一众将军的意料。
到底是他们穆家唯一的姑娘,几位叔伯、兄长怕穆霓旌被骗,提着把剑杀气腾腾地去崔家相人去了,好在那崔寺不是个没胆量的,被一众人围观也淡定得很。
手执书卷坐在柏杨树下,问他们有何贵干。
后来父亲去提亲,崔家倒是应了,只崔寺虽贵为巡抚之子,却无半点功名在身,那几位叔伯嚷嚷着要崔寺抓紧考个功名再来迎娶穆霓旌。
彼时穆融还在国子监做监生,听说了这事简直是哭笑不得。谁曾想正是这么句话,令霓旌至今都不曾出嫁。
崔寺为人淡泊,满腹才华却不肯入仕,至今仍是白身。
穆融去岁原是想让崔寺来下聘的,殊料霓旌说叔伯从前的话不得敷衍,非要崔寺先考个功名再来下聘。
只崔寺若真要考功名,早就考了,霓旌这般,不过是在同崔寺犟。
非要崔寺真心想娶她了,方许他下聘。
穆融被自家妹妹说得一噎。
却又不得不承认,霓旌在感情一事上的确要比他果敢。
“成,这次我不会再瞻前顾后。”他笑着道:“若不然,我大抵要被你笑一辈子了。”
穆霓旌抿唇笑了下,“昭昭说以后会去大同开牧马场,兄长,天时地利都有了,你若是不加把劲儿,就等着被我笑话一辈子罢。”
过完端午没几日,穆霓旌便派人去鸣鹿院将容舒接来。
“先前落烟与青园出了趟任务,今儿才回来,我带你去认认人。”
穆霓旌手下有一百亲兵,这一百亲兵里泰半都是女子,其中落烟与青园是她身边最得用的。
落烟生得高大清瘦,性子十分沉稳。青园则生了张娃娃脸,笑起来时能轻易让人卸下心防。
二人恭谨地向容舒行礼。
穆霓旌道:“你们跟着容大姑娘不吃亏,容大姑娘是你们县主的财神爷,你们给她效力的这段时日,月俸大抵比我给的要多两倍。”
容舒失笑道:“你还怕我短了她们的月俸不成?”
说笑间便进了穆老夫人的院子,穆老夫人在上京的地位不比英国公府的老封君差,也是德高望重的诰命夫人。
只穆老夫人与那位喜欢设宴又处处吃席的老封君不一样,她不爱出门,往日里就爱在家里练拳,把个身子练得极矫健。
容舒进去时,穆老夫人刚耍了一套拳,正端着盘点心果子吃。
瞧见自家孙女领着个生得眉目如画的姑娘进来,爽朗笑道:“可是昭昭?”
容舒规矩上前行礼,不卑不亢道:“容舒见过老夫人。”
穆老夫人从前一直在大同,穆融去了大同府后方才回来上京,容舒与穆霓旌交好了三年有余,这还是头一回见这位传说中巾帼不让须眉的老夫人。
穆老夫人精神矍铄,眉目慈祥,十分的平易近人,与容舒的祖母还有英国公那位老封君完全不一样。
穆老夫人招呼着婢女给她们上果子茶上糕点,待得两个小姑娘吃完一盏茶后,方笑着道:“霓旌说你想去大同府开牧马场,同老身说说,你是如何想的。”
容舒便将先前与沈氏和穆霓旌说的话再说了一遍。
“有些事想做而不去做,小女怕日后会后悔。”她笑笑道:“比起大胤那些守护边关的儿郎们,小女能做的事委实是太少了。”
穆老夫人一双看穿世事人情的眼,自是知晓这小姑娘说的是真心话,不是场面话漂亮话,她是真的想去做一些于国于民有益的事。
不由得握住容舒的手,赞赏道:“好孩子,你有这个心已是比许多人都要好,难怪我们家霓旌喜欢你。”
除了阿娘与舅舅,容舒从不曾在长辈身上得到过这样善意的肯定,一时有些赧然,顿了半晌,方落落大方地道:“多谢老夫人。”
穆老夫人从前也是儿孙满堂的人,只如今孙辈就只剩下两个孩子,好不容易来了个甚得她心的姑娘,自是拉着絮絮地说个没完。
多半是穆霓旌与容舒在说,老人家笑眯眯地听。
容舒足足吃了三盏茶,直到穆融过来给老夫人请安,方止了话匣子。
穆老夫人瞥了瞥孙子,有些没明白她们一群姑娘家在吃茶说话,她这孙子过来请甚安?
穆融笑道:“我带两位妹妹出去看戏。”
穆老夫人恍然,今儿上京那百戏楼要开锣演傩戏,霓旌那丫头最爱看傩戏。
“你们去罢,你是兄长,记得好生护好两位妹妹。”
百戏楼。
二楼角落的一处厢房里,柳元给顾长晋斟了一杯茶,笑道:“昨儿下朝皇上特地将大人留下,想来是因着老尚书与潘贡士的案子罢?”
顾长晋不动声色道:“新近几日在养心殿伺候皇上的都是贵公公,本官因何入宫,柳公公怎会不知?”
柳元笑笑,糜丽的脸并未因着顾长晋这话而露出半点不悦。
杨旭入狱后,原先的御马监掌印贵忠接了杨旭的位置,成了御前秉笔兼东厂督公。
贵忠在裴顺年手下原是最不得用的义子,嘉佑帝大抵是为了敲打裴顺年,特地重用他最不喜也最不看重的义子。
如今的司礼监不再是裴顺年一派独大,贵忠与裴顺年面和心不和,正在一点一点蚕食裴顺年的势力,与之形成分庭抗礼的局面。
贵忠离开御马监后,柳元成了御马监的新掌印。
顾长晋知晓柳元安然无恙地擢升后,便知晓了,被杨旭派去监督贵忠的柳元已经同贵忠结了盟。
杨旭倒台,柳元与贵忠是司礼监一众宦官里最大的受益者。
柳元有如此能耐,怎可能不知皇上留他是因着何事?不说旁的,昨儿在养心殿伺候嘉佑帝便是贵忠。
他与嘉佑帝的对话,贵忠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听出顾长晋的言外之意,柳元道:“贵公公只同咱家讲顾大人要去扬州,倒是不曾同咱家细说因由。顾大人若是不想说,咱家自是不勉强,咱家今日请大人来,实则是有一事相求。”
顾长晋挑眉:“柳公公但说无妨。”
“这趟的扬州之行,咱家希望同大人一道前去。”柳元慢声道:“若无意外,圣上会点咱家去扬州任监军,配合大人调查廖总督一案。”
昨日在养心殿,嘉佑帝的确说了会派人协同他调查廖绕的案子。
至于为何要调查廖绕,自然是因着那封用“回形阵”藏字的书信。
顾长晋将那信呈给嘉佑帝时,这位高深莫测的帝皇盯着那信看了许久,旋即淡淡道:“查,去扬州查到底。”
在觐见嘉佑帝之前,顾长晋曾去了趟大理寺狱见潘学谅,问他可识得廖总督。
潘学谅一头雾水道:“廖大人乃击寇英雄,江浙百姓谁人不知?”
顾长晋一看他这模样便知晓了,潘学谅只听闻过廖绕其人,不曾见过他。
潘学谅不认识廖绕,那廖绕又如何识得潘学谅?还不辞辛苦地给老尚书去信,助潘学谅杏榜留名?
再者,廖绕寄来这样一封信,寻常人大抵会阅过既焚。老尚书历经三朝风雨而屹立不倒,心智过人,便是要帮廖绕,又怎会留下这么封信?
这是觉得不会东窗事发,还是有旁的谋算。
顾长晋有一个强烈的直觉,老尚书是在指引他去扬州。
扬州。
潘学谅来自扬州,柳元也来自扬州。
顾长晋掀眸望着柳元,半晌,他道:“柳公公是皇上定下的人,本官岂会置喙?”
诚然,嘉佑帝将这桩案子全权交与他去查,他寻个借口要嘉佑帝换个人选,大抵也是使得的。
但顾长晋不会如此做。
柳元缓缓一笑,手执起杯盏,轻轻碰了下顾长晋的茶盏,道:“多谢大人成全。此番前去扬州,咱家会带上勇士营的人,定会拼尽全力护好大人与潘贡士。”
话音落,他朝外做了个手势,没一会儿外堂便传来“咚咚”的敲锣声。
“今儿请大人看一出傩戏。”
百戏楼的厢房皆在二楼,成环绕形,把门板往左右一拉,便能直接从厢房看戏。
如此自然是比挤在大堂看戏要舒服,唯一一点不好,便是把门板拉开之时,能瞧到对面厢房的人。
比如现在,顾长晋甫一抬眼,便瞧见了端坐在对面厢房的三人。
穆家兄妹还有她。
第四十三章
百戏楼的傩戏是上京独一份, 穆霓旌爱看傩戏,尤其爱看主角是将军的傩戏。
容舒再过几日便要出发去扬州,等她再回来时, 穆霓旌大抵已经回了大同, 索性这两日陪她在上京好好玩玩。
方才那锣鼓一响, 便有仆从上前来将门板拉开。
容舒那会正侧着头听穆霓旌说话,直到穆融递来一个傩面具,这才偏头冲穆融笑了笑, 道:“多谢穆大哥。”
她是极娇艳的长相,因着身上那股清正温婉的气质使然,再是娇艳的五官也不会显得媚俗,反而有一种濯而不妖的清丽。
穆融望着她的眼, 淡淡笑道:“同我无需如此客气。”
他一贯是个八面玲珑的人, 用穆霓旌的话说,她这兄长在性子耿直的穆家人里,简直就是个另类。
只要他想,便你是他的仇敌, 他也能令你如沐春风。
此时容舒便能感受到那股“春风”。
她温婉一笑, 正欲回话,眼角却瞥见一道视线, 下意识便望了过去。
对上顾长晋漆黑深沉的眸子时,不由得微微一愣。
有些诧异顾长晋竟会来百戏楼看戏。
恰这时,底下的戏人陆陆续续登台, 一阵“砰砰锵锵”的铜锣声骤然响起。
穆融早就注意到对面厢房里的人了, 借着这阵锣鼓声, 微微侧身, 挡住了顾长晋的视线, 温声笑道:“容舒,霓旌,该看戏了。”
容舒“嗯”了声,方才穆融侧身前,她原是想同顾长晋点个头,权当做是见礼了。只此时被穆融挡住了视线,也就没了那必要。
于是与穆霓旌一同看向戏台,津津有味地看起戏来。
穆融微侧眸,冲对面那身着绯色官服的男子颔首一笑。
顾长晋同他对视一瞬,旋即淡淡颔首,目光扫过他身后的一截藕荷色袖摆,缓缓往戏台去。
柳元在门板拉开之时,便已离开了厢房,如今这厢房里就只剩他一人,形单影只的,好似厢房外的热闹怎么都蔓延不到他的屋子去。
顾长晋本不打算留下来看傩戏。
他是个无甚喜好的人,旁人爱看的戏,爱听的曲儿,他是半点也不喜欢。
从前唯一的喜好便是同阿兄、父亲一起在山里打猎。
山间的风,丛林的影还有躲在灌木里的兔子幼鹿,总能让他觉得安心。
只这个喜好与那些过往一样,已经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而此时此刻,他会坐在这里看那半点兴趣都无的傩戏,他很明白是为了什么。
一场傩戏演了整整一个时辰,穆霓旌看得心满意足,拉着容舒的手,边往外走边道:
“你今儿便别回去鸣鹿院了,你先前不是要我给你一些防身用的暗器吗?正好兄长明日在家,我让他教你用,兄长最是知晓如何使这些旁门左道。你若是想,还能让他教你射箭,他最是知晓如何猝不及防地给旁人一计暗箭。”
穆融唇角一抽。
这话说得……怎么那么像是在埋汰人。
容舒的确是想要一些防身用的暗器,听罢穆霓旌的话,便道:“就不劳烦穆大哥了,让落烟、青园教我也成。”
“怎么?怕我教得不好?”穆融接过话茬,眉眼疏朗,带着点儿打趣。
“自然不是。”容舒笑道:“穆大哥这趟回京大抵有不少事要忙,我怎好意思麻烦您?”
“无妨,正好这两日我清闲得很。”穆融老神在在道:“总归我也要教霓旌,教你也不过是顺道。”
穆霓旌暗地里翻了个白眼。
她才不需要他教。
三人说着便上了穆家的马车,容舒一直到马车离开长安街,都不曾发现跟在她身后那道寂寥的身影。
顾长晋望着穆家渐行渐远的马车,面色很淡。
穆融喜欢她。
一个男子心悦一个女子时,总是能很敏锐地察觉到旁的人对她的心思。
顾长晋与容舒和离时,多少猜到她会离开上京。
却从不曾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嫁与旁人。
冠旁人的姓,喊旁人郎君,为旁人生儿育女,与旁人琴瑟和鸣地过一辈子。
这样的事,他从不曾想过,好似只要不想了,这样的事便不会发生。
可看到她的好的人又怎可能只有他?
还有……她想要学射箭么?
顾长晋忽地就走了神。
他自小目力惊人,在射箭一艺上惯来是有天赋的,六岁时便能拉开一把三力步弓,出弓之箭十矢九中。
那时父亲还笑着打趣他,说我们岁官儿出师了,再过两年便能打些雪狐皮留着日后给媳妇儿做聘礼。
他缓缓住了脚。
长安街人来人往,护国将军府的马车早就没了踪影。不多时,顾家的马车缓缓在百戏楼停下,顾长晋弯腰上车,刚坐定,便对常吉道:“去查查穆融。”
常吉面色一凛:“查什么?此人可是有问题?”
顾长晋微微一顿,淡声道:“查查他在大同府可有小妾、通房、外室,可有在与旁的女子议亲,还有,平日里可会出入花街柳巷,在那些风月场所可有相好。”
常吉傻眼了:“这穆将军莫不是玩弄了哪位姑娘的感情了?主子这是——”
他说到这也不知说甚好了。
这穆将军有无小妾,嫖不嫖妓子,与他们有有何干系?
顾长晋没应,只道:“查好了便回来告诉我。”
第二日是个好天。
容舒在穆霓旌的院子歇了一晚,用完早膳便去了穆家的演武场。
穆霓旌刚耍完一套鞭法,见她来,便道:“兄长一早被请进了宫里,也不知晓是为着何事。”
容舒见穆霓旌一脸可惜,好笑道:“既是入宫,那忙的自然是正事。再者,杀鸡焉用牛刀,让穆大哥教我属实是大材小用了,那些个暗器,让青园教我便成。”
在容舒的认知里,但凡官员入宫,忙的都是些事关社稷的大事。
从前顾长晋入宫,次次都是因为百姓们的事。
只她这回倒是猜错了,穆融是被柳元骗进宫的。
百戏楼是柳元的地方,昨儿他没留在百戏楼,并不代表他不知晓那里发生了何事。
七信杀许鹂儿那次,不过轻轻划破了他夫人手腕的一点皮,那顾大人便面沉如水地说七信伤了他夫人。
话里话外都是凛然杀意。
那会柳元就知晓了,与外头的传闻不一样,顾长晋把他那夫人看得极重。
虽昨儿百戏楼的人说顾长晋在见到容舒时,面色毫无波澜,但柳元知晓,这男人面上越是云淡风轻,心里大抵越是不痛快。
他们都是同一类人。
越是在乎的东西,越是深藏在心底。
今儿把穆融骗进宫里,也只当是弥补上回七信伤了容舒的事。
穆融在皇宫教怀安世子射箭的事,顾长晋一直到下晌才知晓,这事还是御用监那位七信公公特地来说的。
顾长晋盯着七信看了半晌,道:“劳七公公回去同柳公公道一句,容姑娘的事,无需旁人干涉。”
七信听出了顾长晋话里的提防,一时觉着柳公公当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忙把腰往下压了压,道:“咱家定会将顾大人的话带回去给柳公公。”
顾长晋淡淡“嗯”了声。
七信来这实则是为了正事来的,见他面色稍缓,便道:“柳公公说明个他便会同潘学谅启程去扬州,还望顾大人此行多保重。”
潘学谅是舞弊案的关键人物,按惯例是不能离开大理寺狱的,只潘学谅想去扬州。
“若是可以,草民想同大人一同去。”潘学谅一双眼灼灼望着顾长晋,“便是死,草民也要死个明明白白。”
顾长晋知晓带上潘学谅去扬州很冒险,然当他对上潘学谅的目光,拒绝的话却说不出口。
是以昨日在百戏楼,顾长晋便提出了,由柳元提前带潘学谅秘密走陆路出京。
柳元是以海防监军的名头出发去扬州的,身后有半支御马监的勇士营跟着,潘学谅跟在柳元身边,比跟在顾长晋身边要安全。
柳元走陆路,他便走水路。
顾长晋在脑海里反复忖度出京的一番安排,觉得没甚纰漏了,方颔首道:“还望柳公公能将潘贡士平安送到扬州。”
七信掀眸看他。
那潘学谅是阶下囚,可这位顾大人从不曾拿他当囚犯看待。难怪老尚书说将这案子交到他手里,潘学谅方才能有一线生机。
“大人放心,咱家与柳公公定会将潘学谅平安送到扬州。”
七信说着便要离去,然走了没两步,他忽又回头,望着顾长晋认真道:
“那钟雪雁,是自愿自尽的。柳公公派人寻到她时,她本就有了轻生的念头,我们只是让她的死变得更有价值。至于许鹂儿,柳公公从不曾让咱家杀她,是咱家擅做主张,怕许鹂儿坏事这才动的手。”
他冲顾长晋行了个礼,道:“那日伤到了容姑娘,是七信之错,日后定会同容姑娘负荆请罪。”
顾长晋并未接话,七信也不介意,一甩拂尘便出了屋。
御马监值房。
柳元听罢七信的话,不甚在意地笑笑:“顾大人将潘学谅放到我手里,便已是信任。至少此趟的扬州之行,他知晓我会与他一条心,这便足够了。”
说话间,外头一阵响动。
一个内侍小碎步进屋,对柳元道:“柳公公,大掌印那头派人来了。”
柳元挑眉,敛眸沉思须臾,忽地笑了:“咱家这便去。”
司礼监。
裴顺年靠着把太师椅,身后一名小太监正轻柔地给他按着太阳穴,听底下人说柳元来了,便挑了挑眼皮,冲那小太监挥手。
“都下去罢。”
小太监应声退下,行至司礼监院子时,冲迎面行来的柳元睇了个眼神。
柳元面上始终噙着淡淡的微笑,一进值房,便“扑通”一声跪下,对裴顺年恭敬喊了声:“老祖宗。”
裴顺年垂着眼看他。
这小子是杨旭最受宠的干儿子,杨旭爱听曲,当初去了趟扬州,便带回个会唱曲的小子,藏在私宅里好几年。
裴顺年不爱听曲,便没怎么关注杨旭这干儿子。只知这小子先是去了御用监,后来又去了御马监。
杨旭将柳元送去御马监是作何用他心知肚明。
他惯来放任几个干儿子之间的明争暗斗。到底是年岁大了,最怕的,便是那等子吃里扒外的叛徒,儿子间彼此监督、互相掣肘最是让他安心。
却不想,这么个长相妖娆、雌雄难辨的伶人会有那等手段。
不仅同贵忠勾搭在一起,还能让都察院那位总宪亲自来司礼监保他的命。
裴顺年无法容忍旁人的背叛,贵忠是皇爷抬来打他的脸的,不能动贵忠他忍了,殊料连柳元他也不能动。
做了这么多年的大掌印,他从不曾这般憋屈过。
裴顺年在柳元那张糜丽的脸定了片刻,缓缓捏紧了手上的玉扳指。
“可知咱家因何寻你来?”
“奴才不知,还望老祖宗给奴才提点迷津。”柳元笑吟吟道,眉心一点朱砂痣泛着妖异的艳光。
裴顺年惯来不喜长相太过妖艳的人,撇开目光掩下眸底的厌恶,道:“皇爷派你去扬州,除了做监军,可还有旁的任务?”
扬州乃大胤最富庶的府城之一,当初杨旭在扬州做监军时敛了不少黄白之物,那些钱财自是泰半都孝敬给他了。
人老了,胆子变得也小。
嘉佑帝派柳元去扬州做监军,他首先想的便是皇上是不是要同他算旧账了?
柳元依旧是那张笑脸:“老祖宗放心,皇爷担心扬州那头的海寇之患,这才派奴才去的。”
裴顺年分不清柳元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心中却愈发忌惮,正斟酌着该如何敲打一番,忽又听前头那妖人道:“老祖宗可知干爹去岁曾让奴才给谁唱小曲儿听?”
裴顺年眯了眯眼,“谁?”
“戚家那位左都督。”
裴顺年闻言再忍不住心口的怒火了,“啪”一声拍响旁边的几案。
蠢货!
竟敢偷偷同戚衡暗度陈仓,这是打量着他年老眼花好糊弄了!
难怪倒台得这般快,那蠢货定是以为皇爷身子不好了,这才偷偷向戚家投诚,指望着二皇子登基后能坐稳他底下这大掌印的位置。
到底是不了解皇爷。
皇爷对戚皇后与戚家的态度一直暧昧不明,裴顺年到现在都弄不懂皇爷究竟是想留戚家还是不想留。
如今皇爷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再不除戚家,除非二皇子能继位,否则大皇子一继位,以戚家的兵力,当初藩王围京夺帝位的场景定然要重现。
届时整个大胤又要陷入内乱。
正是因着皇爷迟迟不对戚家动手,杨旭这才以为皇爷是属意二皇子,迫不及待地便与戚家投诚了。
真个是鼠目寸光。
裴顺年一阵后怕,皇爷不会怀疑他也同戚家勾结了罢?
老太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不多时便出了一身白毛汗。
柳元笑道:“老祖宗放心,贵督公早就同皇爷说了,那杨贼所做所为皆瞒着您,您也被蒙在鼓里。”
裴顺年目光复杂地看向柳元,枯叶般的一张脸竟多了几缕颓然。
此时此刻,若他再猜不出贵忠是皇爷的人,那他这二十多年的大掌印算是白做了。
贵忠若是皇爷的人,那眼前这妖人究竟是孟宗的人还是皇爷的人?
罢了罢了,他这大掌印马上便要卸任,这妖人是谁的人与他又有何干系?
裴顺年意兴阑珊道:“出去罢,好生替皇爷把差事办好。”
“喏。”
柳元应声退下,出了司礼监值房,恰巧瞥见穆融大步流星地朝午门行去,想来是要出宫回护国公府。
只这会都快申时一刻了,人容姑娘早就练完了箭。
柳元唇角勾起一个玩味的笑。
老尚书喜欢顾大人,孟总宪也看重顾大人,他自个儿对这位大人也挺欣赏。
今儿他若不插容舒的事,指不定这穆将军已经成功撬动一半的墙角了。
转了转手上的扳指,他招过一边儿的小太监,笑眯眯道:“明儿继续让安世子请穆将军入宫教他箭术。”
顾长晋自是不知柳元已经把穆融明儿的行程都给安排好了。
下了值,才刚上马车便听常吉道:“主子,穆将军的事,已经查到了。”
“说。”
常吉觑着他,尽量用严肃的语气道:“穆将军在大同府没有小妾,没有通房外室,在花楼里也没听说有甚相好。属下瞧着,穆将军应当还是个雏,应当是个洁身自好的。”
顾长晋拧眉看他。
常吉缩了缩脖子,继续道:“属下还有一事要同主子说,听说少夫人也准备去扬州,这是护国将军府的人说的,想来不是假消息。”
她要去扬州?
顾长晋目光一顿,下意识便捏了下手里的茶盏。
默了半晌,他轻声问:“她准备何时去?”
第四十四章
常吉挠了挠脸, “这……属下还真不知,少夫人大抵得挑个天好的日子才出发,兴许就是天最好的那日?”
顾长晋没接话。
常吉试探着问:“主子要不要改一改出发的行程?少夫人出发前定要去渡口定船, 届时便能知晓她何时出发了?”
顾长晋沉默了须臾, 旋即摇头道:“不必改, 按原计划行事。”
翌日傍晚,金乌西沉的时分,一列商队从城门离开。
半个时辰后, 柳元与潘学谅藏身在商队离开上京的消息送到了梧桐巷。
徐馥叫来了顾长晋。
“往年一入秋,沿海一带的海寇最是肆虐。你这趟去扬州,任务有二:一是趁着海寇进犯,杀了扬州守备都司总督梁霄。二是将梁霄的死嫁祸给廖绕。”
梁霄乃嘉佑帝手下一员大将, 曾是金吾卫统领, 如今是扬州都指挥佥事兼守备都司总督,专门负责扬州及邻进几郡的海防。
“梁将军与廖总督这些年一直致力于守住大胤海防,姑母这是要将他二人一网打尽?”顾长晋蹙眉,“如此一来, 江浙一带的海防会彻底溃败。”
徐馥笑道:“梁霄是个愚忠的, 倒是一直在尽职尽责地击退海寇,但廖绕却是断断称不上英雄的。你以为这些年江南一带的海寇因何屡禁不绝?”
顾长晋缓缓抬眼, 道:“姑母的意思,廖绕一直在养寇?”
徐馥颔首道:“只要海寇一日不绝,他这江浙总督的位置便无人能撼动。江浙一带乃大胤最富裕的鱼米之乡, 海禁之后, 不乏有大胤海商铤而走险与海盗勾结, 廖绕这些年一边拿着朝廷扫寇的军饷, 一边给这些海贼开便门, 再收受海商的‘孝敬费’,家底怕是能抵大胤一年半载的税银。”
顾长晋眸色一深,不赞同道:“既如此,廖绕倒是死有余辜。只那梁将军,若是个忠君护国的,姑母因何要取他的命?”
“忠君?”徐馥冷笑,“他忠的是哪个君?你可知当初他本是金吾卫统领,誓死要效忠你父亲的。若非他开了城门,萧衍又岂能那般顺利的进入上京,兵不刃血地夺得帝位?”
徐馥望着顾长晋的眼,一字一句道:“那些背叛过你父亲的人,都得死。砚儿,明白了吗?你曾经起过的誓言,一日都不可忘!”
顾长晋对上徐馥的目光,半晌,郑重颔首道:“姑母放心,我定会为父亲报仇。”
三日后。
一辆灰扑扑的马车从梧桐巷往渡口行去。
常吉摸着下颌的胡茬,问道:“主子瞧我这模样同潘贡士像么?”
常吉是个讲究人,往日便是赶个马车,也要将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为了乔装成潘学谅,他已经三日不曾洗头刮胡了,连衣裳都是破破烂烂的。
顾长晋瞥他一眼,认真道:“脸别带笑,肃穆些。”
常吉连忙敛了笑。
从上京去平津渡口要穿过西郊的一片石子山,顺利的话,约莫一个时辰便能穿过石子山,抵达渡口。
常吉搓着脸,练了一路肃穆的神情。
车牖开着,不时有风灌进来。马车快要出石子山的时候,常吉忽地放下手,与顾长晋对视一眼。
外头的风里带了一丝硝石的味道。
二人齐齐面色一变。
“横平,有炸药!”
随着常吉的话落,三道身影迅速窜离马车。
只听 “轰隆” 一声巨响,石子山被炸出一角,巨大的山石从山上滚落,将马车砸得支离破碎。
这样大的动静,正在渡口侯船的人自也听到了。
落烟耳朵一动,蹙眉望向石子山的方向。
容舒见她神色凝重,忙道:“落烟姐,这是什么声音?”
落烟忖度了下,如实道:“听着像是有人引爆了炸药,那炸药应当不多,但小心为上,我们最好能早些上船。”
容舒这趟出门只带了张妈妈与落烟,闻言便对张妈妈道:“妈妈,去问问关老丈,何时能启程?”
张妈妈忙应下,不多时便从渡口回来,道:“艄公说再等半个时辰便能出发,眼下沈家那十余艘货船还堵在那,货船不走,咱们的客船出不去。”
容舒望了眼天色,心知这事急不得,只好点了点头,“且再等等罢。”
好在半个时辰后,货船终于动了。
沈家的生意遍布整个大胤,有自己的商队船队,与漕帮的关系也一贯来好。
容舒今个乘坐的便是沈家的客船,掌船的艄公姓关,幼时沈氏送容舒回扬州府,还有容舒从扬州府回来上京之时,都是关老丈送她的。
是以一登船,容舒便笑唤了声:“关老伯。”
那精神矍铄的老叟乐呵呵道:“难为姑娘还记得老头子,姑娘放心,老头子定会将姑娘平平安安送到扬州去。”
说着,便差人领容舒进了船舱的客房。
客房是精心拾掇过的,床榻,几案,琴台,文房四宝一应具有,还特地隔出个净室,用四扇大屏风围起。
此时三脚香炉里轻烟澹澹,窗户擦得极明亮,攀爬在空气里的细烟被光照出了袅娜的身姿。
时间临近晌午,张妈妈出去张罗午膳。
落烟正手脚麻利的收拾着行囊,忽听一声轻细的窸窣声从净室传出,忙上前挡住容舒,拔剑对着那四面屏风,冷声道:“什么人?”
容舒心口一跳,下意识便按住手腕的手镯,这里头藏着十来根淬了麻药的细针。
然下一瞬,看清从屏风里走出来的人,她登时便松了手,诧异道:“常吉?”
常吉背着顾长晋,沾满血的脸勉强扯出一丝笑,对容舒道:“少夫人,小的冒昧打扰了。”
方才那炸药炸山时,主子挡在他身后,被碎石砸晕了过去,昏迷前还不忘同他道:“去扬州,不可耽搁。”
常吉二人背着他到渡口附近的密林时,方发现容舒恰好也在这。
对他们来说,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了。
他们本是备好了去往扬州的船只,只如今主子这情形,留在少夫人船里可比坐他们的船要安全多了。
常吉把心一横,索性便趁着那些货船出渡口时将顾长晋藏了过来。
他冲着容舒重重磕了一响头,道:“少夫人放心,横平与主子换了衣裳,一会待你们一走,小的便会烧掉原先的船只。有我二人掩人耳目,那些人只会以为我们弃水路走陆路,不会注意到少夫人的客船。”
常吉一颗心悬着,将主子藏在这里到底是会带来风险,少夫人与主子又和离了,也不知晓她会不会应。
容舒目光定在他背上的男人,想起了前世他从扬州回来时的惨状,思忖片刻后,到底是应下了。
“就按你说的罢,放心,客船里有药,我会将顾大人平安送到扬州。”
常吉面色一喜,也不耽搁,放下顾长晋后,冲容舒郑重磕了三个响头,便从船牖一跃而出,他轻功极好,饶是身上带了不轻的伤,入水时依旧听不到半点儿水花声。
常吉一走,容舒便让落烟把净室外头几扇屏风搬过来,围住床榻。
“便说我方才在渡口吹了风,犯了头疾,眼下不能再见风。”说着,就要去搀顾长晋。
“姑娘,我来罢。”
落烟抢先一步,将昏迷的男人扛起,像抗沙包似的,轻轻松松便将人扔到了榻上。
容舒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果然,起热了。
前世潘学谅自缢没多久,顾长晋便启程去了扬州,比这辈子早了差不多半个月。那时他去扬州也是这般惊险么?
容舒只记得他从扬州回来时受了很重的伤,几乎半条命都没了,去时究竟有没有受伤,倒是一概不知。
客船里有赤脚郎中在,容舒想了想,对落烟道:“劳烦姐姐去同张妈妈说一下这边的情况,让妈妈找郎中开几剂药,顺道抱一坛烧刀子来。”
等落烟出去,她将顾长晋的身子微微一侧,果然后背的衣裳已经被血浸湿。
忍不住感叹:“你还真是……够倒霉的。”
顾长晋听见了她的这声喟叹。
只这声音隔得好远,影影倬倬的,他想继续听,可溃散的意识挣扎了几个刹那,便陷入了深沉的黑暗里。
他以为他再听不到那姑娘的声音了,然下一瞬,那熟悉的声音再度在他耳边响起。
“郎君,疼吗?”
疼吗?
疼的。
头疼,喉咙疼,四肢百骸都在疼。
可这样的话他不能说,说了她会伤心。
顾长晋嘶哑着嗓儿,道:“不疼。”
话音落,他眼睛忽然涌入了光。
那姑娘就坐在榻边,手里端着一碗药,见他醒来,眼眶瞬时就红了,泪水盈盈蓄在那双桃花眼里,像被春雨打湿的桃花瓣。
“哭甚?”他哑声道。
似是没料想他会醒来,她愣怔怔地看着他,泪珠子悬在眼睫,要掉不掉的,格外惹人怜。
大概是觉着自己过于矫情了,小娘子匆匆抬袖拭了下眼,道:“你不肯喝药,我还有常吉他们怎么都喂不进去,若不是妾身请了孙医正来——”
她说到这便微微一哽。
他这次差点儿便没命了。
顾长晋听明白了,因为他昏迷时喂不进药,她才掉泪珠子的。
“我喝。”他轻声道,因着声音嘶哑得厉害,复又重复了一遍,“药给我罢,我喝。”
所以,别哭。
以后你喂的药,我都喝。
苦涩的药液从喉头滑过,他看着她,舍不得挪开眼。
然大抵是伤得太重,药效一起,他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日,他便是这般时而清醒,时而昏睡。直到背上的伤渐渐结了痂,方能下榻。
那会上京已经落了几场大雪。
从前一下雪,她便爱去梧桐树下垒几只兔儿鸟儿,因着他受伤,今岁她没了玩雪的兴致。
那日他进宫,从养心殿出来时,远远便瞧见一个小太监正变戏法似的给安世子变出一个又一个巴掌大的冰雕。
大抵是自小在宫里长大的缘故,安世子的性子比寻常的十一岁小孩儿要沉稳寡言许多。
只此时见着小太监手里的冰雕,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睁得极大,多了几许小孩儿该有的稚气。
顾长晋望着小太监摆在地上的栩栩如生的小冰雕,不知为何,就是知晓那姑娘会喜欢。
便抬脚走了过去。
小太监正在哄安世子,瞥见那身量高大的男子行来,忍不住周身一抖,以为这眉眼冷漠的言官是要来训斥他的。
殊料那男人过来后,先是同安世子行礼,接着便问他:“这小冰雕你是如何雕的?”
这话一落,别说小太监了,连安世子都睁着圆溜溜的眼偷瞧他。
小太监这门手艺还是同宫里的老太监学的,忙拿出一块磨成薄片的石子,给他演示。
不得不说,脑袋瓜子好的人,学甚都快。
不到半个时辰,顾长晋便雕出了一个蜷在地上休憩的猫儿。
他用细雪裹住猫儿,到梧桐巷时便让常吉送到松思院去。
“就说是梧桐巷的百姓们送来的。”
常吉接过,顿了顿,道:“主子,潘学谅的埋骨之地,属下已经递进去大理寺狱了。那凤娘子说想在行刑前去看一眼。”
凤娘子,潘学谅。
顾长晋霍地睁开眼。
水浪声汩汩缠绕在耳际,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海水的咸腥味儿。
天很热。
没有雪,没有猫儿冰雕。
昏迷前的记忆如水般涌入,石子山被人埋了炸药,他替常吉挡了一块巨石,之后便彻底晕了过去。
他这是已经在去往扬州的船只上了?
顾长晋微微侧头,入目是四面密密实实的屏风,疼痛令他此时的意识格外清醒。
不多时,便有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屏风外传来。
顾长晋盯着屏风,手悄悄摸向腰间的短匕。
然看清来人后,他瞳孔微缩,心重重跳了下。
“顾大人醒了?”容舒将张妈妈送进来的药放在几案上,慢声细语地解释道:“常吉把你送来我这,想借着沈家的船将大人送到扬州去。”
见到容舒的那一刹那,顾长晋便已经想通了个中的前因后果。
“常吉与横平改走陆路了?”
容舒颔首,“常吉说如此方能将那些人引走。大人放心,常吉与横平武功高强,定能平安到扬州。你昏睡了十数日,还有约莫半月船便能到扬州了。大人可要我扶你坐起?”
她指了指小几上的药碗,“大夫说你这伤,一日三剂药,断不能少。”
也不知为何,顾长晋忽地便想起方才那个梦。
不喝药,她会难过。
遂强撑着坐起,这一番举动牵扯到身上的伤,疼得他额间渗出了冷汗。
他二话不说便接过药,一口饮尽。
这药苦中带了点辛辣,方才醒来时,他唇舌间便是这样一股子苦辣的味道。
他昏迷时,是她喂的药。
蓦地又想起了梦中他对自己说的——
“以后你喂的药,我都会喝。”
思绪一时繁复起来。
那个梦,或者说那些与她相关的梦,不像是梦。
不是头一回有这样的感觉了。
三年前的宫宴,他曾见过安世子一面。
那时的安世子只有八岁,可梦里的安世子已经十一岁了,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孩子,怎可能会在梦里将他三年后的模样都梦得那般清楚?
还有他给她雕的冰猫儿,那感觉太过熟悉,熟悉到给他一个石片和冰块,他立时便能雕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猫儿来。
甚至于常吉说的那个“凤娘子”,也不知为何,一听到这个名字,下意识便会将她同潘学谅联系在一起。
可他从不曾听说过这个“凤娘子”,不管是潘学谅还是老尚书都不曾提过这人。
若这世间当真有一个“凤娘子”,那是不是,他做的梦也不仅仅梦?
“容姑娘曾在扬州住过九年,可曾听说过一个名唤‘凤娘子’的人?”
容舒对这名字没有印象,但还是认真思索了片刻,摇头道:“不曾。”
她看着顾长晋,“这人可是与大人要查的案子有关?”
顾长晋“唔”了声:“若真有这样一个人,她与潘学谅的案子应当有关。”
容舒想了想便道:“我离开扬州好些年了,等回到扬州府,我便替大人问问,兴许我在扬州的故人会听说过这人。”
总归去了扬州她也要打听沈家和舅舅的事,多打听一个“凤娘子”也不费什么功夫。若是能对潘学谅这案子有所帮助,此趟的扬州之行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张妈妈让人熬了粥,我现下就让人送进来,顾大人用完膳便好生休息,尽早把伤养好罢。您到了扬州府,少不得又要忙得昏天黑地的。”
顾长晋的确是觉得饥肠辘辘了。
可他舍不得她走,还想再多听她说话,只容舒说完那话便头也不回地出了客舱。
张妈妈很快便将熬好的粥送了进来。
顾长晋用完膳,吃下的汤药渐渐起了效,阖目睡去的刹那,他昏昏沉沉地想:他还会做梦吗?方才那梦……可会继续?
给她雕的那猫儿……她可喜欢?
第四十五章
冬日里的梦并未延续, 而是旁的细碎割裂且混乱的场景。
那是个阴沉的天。
椎云忽然推开屋子,急匆匆道:“主子,常吉与横平已经三日不曾来信了!”
顾长晋有些不解, 为何要横平、常吉三日便来一信?
他们不来信, 他又为何会如此慌张?
未及细想, 场景一变,又回到了秋山别院,淅沥沥的雨泼了他一身。
他知道他在找人。
院子里很安静, 没有人,常吉不在,横平也不在。
所以,他在找谁呢?
“顾大人。”
红灯笼在廊下被风吹得直打转, 顾长晋定定望着正屋那扇木门, 心怦怦直跳。
他要找的人在里头。
“顾大人,快醒来。”
不能醒来,顾长晋,快推开那扇门!
“顾大人, 你被梦魇住了, 快醒来!”
顾长晋咬牙往前去,伸出手, 按着那湿漉漉的门,用力一推。
“嗬——”
一阵急促的吸气声过后,榻上的男人终于醒来, 手里紧紧攥着一截洁白的手腕。
容舒被他攥得生疼, 见他终于醒了, 忙道:“大人, 快松手, 你弄疼我了。”
顾长晋满头冷汗,面色青白交错,瞧着似乎还在梦魇里一般。
一个“疼”字坠地,他面上甚至现出了痛色。
下意识便松了手。
容舒从不曾见过他这样。
听张妈妈说,他用膳时分明还是好好的,可不知为何,才歇下没多久,忽又发起热来,兴许是做了噩梦,手挥舞着将榻边的小几挥落。
正是听到这一番动静,她才急忙进了客舱。
一进来便见他冷汗涔涔,牙关咬得紧紧的,俨然一副深陷梦魇的模样。
她急忙上前叫醒他,却被他死死攥住了手。
容舒也在这时方知晓这男人的手劲儿有多大,差点儿没将她的手腕捏断。
“抱歉。”顾长晋渐渐回过神,目光盯着她发红的手腕,哑声道:“我不知我做梦时竟会伤人,下回我若是做梦了,容姑娘切勿靠近我。”
容舒抚着手腕,笑道:“也就一点点疼,现下没事了。一会我让张妈妈给您煎一副安神药,吃了药便不会有梦魇。”
顾长晋发现,只要从她嘴里冒出个“疼”字,他的心便会密密麻麻地泛起疼痛来了。
目光微抬,他望着她,回想着在梦里的最后一幕。
门只推开一条细缝,他便醒了。
什么都看不真切,只看到一片裙角,一片遍地金绣红梅的裙角。
那一刻,巨大的恐惧将他狠狠攫住。
直到昏沉间握住了她的手腕,那股遍体生寒的恐惧才渐渐消散。
“容姑娘可有一条遍地金绣红梅的衣裳?”他哑声问道。
容舒怔了下。
因着他这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也因着他提及的那条百褶裙。
曾经她的确有过那么一条裙子,那是她在四时苑时盈月、盈雀给她做的裙子。
刚被关进四时苑那会,许是因着为容家奔走了两个月又接连受到打击,她进四时苑的当日便病倒了。
分明不是什么大病,可她足足躺了大半个月,整个人昏昏沉沉的,脑子跟生锈了似的,什么都不能想,一直到了后头方慢慢有所好转。
病好后,盈月盈雀便拿着那条裙子给她看,说是上京今岁时兴的款式,姑娘穿一定好看。
如今的她自是没有那条裙子的,往后也不会有。
容舒摇头道:“没有。顾大人为何会这般问?”
她抬起眼看着顾长晋,他会问及这样一条裙子,当真是极奇怪的事。
前世他不曾见她穿过这裙子,这辈子这裙子更是连个影子都无。
大抵是……旁的姑娘穿过类似的裙子?
毕竟遍地金绣红梅的花案并不罕见。
“这衣裳可是有甚特殊之处?”
顾长晋看着她的眼,那双琥珀色的眼里有疑惑也有好奇。
“不是。”他道:“就是随口一问。”
他在梦里疯了似地找一个人,那人穿着一条遍地金绣红梅的裙子,而那人不是她。
不知为何,顾长晋竟长长松了一口气。
下意识又看了眼她的手腕。
“还疼吗?”他道:“我这头已无事,你下去上些药。若艄公那处有冰,可用冰块先冷敷一番。”
容舒闻言便“噗嗤”一声笑了。
顾长晋一顿,掀眸静静看她。
“我手腕这么一点红痕算什么伤?”容舒笑道:“大人身上这才叫伤,大人不必觉得内疚,我没事。您稍等片刻,我让张妈妈给您煎一碗安神药送进来。”
说着便扶起倒在一边的几案,出去寻张妈妈了。
她一走,好似将舱房里所有的热闹与生气都带走了,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
顾长晋垂着眼帘,良久,轻喃了句:“可是你怕疼。”
……
六月十七,沈家的客船终于抵达扬州。
天空做美,从上京至扬州的水路走得极顺。除了前两日起了一场风雨,几乎日日都是晴空万里的。
顾长晋痊愈得极快。
随着他一日日见好,容舒进客舱的次数也愈发少,送药送膳都是落烟或者张妈妈代劳。
容舒这一日去见他,除了消瘦些,面色稍稍白了些,已是如从前一般无二。
“沈家的人马上便要到渡口,大人可要我让车夫送您去歇脚的地方?”
顾长晋身上穿的是客船跑腿的小厮的衣裳,一看便知他此番来扬州是不能声张。
“我的人马上便会到,容姑娘下船后自去便可。”顾长晋看着她道:“此番多谢姑娘的搭救。”
他已经七八日不曾见到她。
只她人不进客舱,他却总能捕捉到她的一切。
她在外头与艄公说话的只言片语,她路过客舱时的脚步声,还有细雨落下时,她在隔壁舱房伸出的一截皓白的手腕。
顾长晋心想,他终究是不愿意的。
不愿意她冠旁人的姓,称旁人做郎君,给旁人生儿育女。
容舒并未察觉到他黑沉眸子里那一刹的决心,只屈膝行了一礼。
“祝大人此行顺利,还望大人多保重。”
说罢,她便出了客舱,领着张妈妈和落烟上岸。
沈治派人来接的马车早就在一边儿侯着了,来接的是沈家的大管家江叔。
顾长晋混迹在渡口那一众奴仆里,静静看着她笑着同那大管家叙话,而后提起裙裾,上了马车。
骄阳艳艳,六月的天,连风都是炽热。
心被蒸腾出无数水汽,痴痴缠缠。
身后一人忽然用力拍了下顾长晋的肩膀,道:“诶,你,发什么楞呢!过来搬货!”
顾长晋侧眸,对上椎云那双饶有兴致的狐狸眼,低眸“唔”了声:“这就来。”
二人从渡口密密麻麻的货物里穿梭,椎云在扬州呆了三年,对这里的街头巷角都熟悉得很。
半个时辰后,他们来到吴家砖桥旁边一处灰瓦白墙的老房子。
椎云拿出钥匙开门,进了院子便道:“常吉与横平还在路上,把主子送上沈家客船后,他们就给属下递了信,属下这几日一直在渡口盯着。”
顾长晋“嗯”了声,扫了眼门边的杨树,便见那树底下垒着一个个空了的酒坛子。
椎云顺着他目光望去,吊儿郎当道:“这酒都是旁人送的,秦淮河畔的姑娘们太过热情,我不收她们还伤心。”
进了屋,椎云给顾长晋倒了杯冷茶,道:“主子眼下如何打算?此番前来扬州,徐馥那头定不会让您白来一趟罢?”
顾长晋黑沉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冷色:“她想杀梁霄,并借机嫁祸给廖绕。”
“梁将军?”椎云嗤笑一声,“那老虔婆是疯子不成?那廖绕只会做面子功夫,又是个爱揽功的。这几年海寇年年进犯,一年比一年猖狂,若不是梁将军在,江浙一带的海防怎可能守得住?”
顾长晋很清楚,梁霄不能死。
他看向椎云,“你在梁将军身边可有安排人?”
椎云颔首:“自是有,扬州守备都司里有我的人。只那人不过一小兵,等闲接触不到梁将军。”
“无妨,届时我会送他一份功劳。梁将军不能死,徐馥在扬州有人,我们不能直接救,只能通过旁人的手来救。”
这是要借那名小兵的手救下梁霄了。
椎云“啧啧”笑道:“这功劳指不定能让他捞个千户当当了。我若不是个已经死去的人,都想要这功劳了,吴家桥的姑娘们对扬州守备都司的将领可是青眼有加的。”
保家卫国的儿郎,便是烟花巷的姑娘们都是敬佩的。
顾长晋又道:“扬州这里可有过一个叫‘凤娘子’的人?”
“凤娘子?”椎云细细咂摸着这个名字,“属下在吴家桥这些年倒是不曾听说过,主子可要我今儿便去打听?”
秦淮名妓名扬大胤,扬州瘦马更是成了不少人打点关系的“礼”。
吴家桥是秦淮河畔最热闹的烟花柳巷了。
这里的青楼妓 馆里都有他的人,扬州府的很多密辛他也都知晓,若真有这么号人物,他大抵能打听出来。
“您不知晓,这扬州府里有位百事通,我花了两年多地时间,替他解决了几次麻烦,这才同他拜上把子。这扬州府里大大小小的事,他最是清楚。”椎云说到这便笑了笑,意味深长道:“您让我查的容家姑娘的事还有杨旭义子的事,都是我旁敲侧击从他嘴里套出来的。”
顾长晋挑眉,道:“这百事通是何人?”
“路拾义。”
二人说话的当口,沈家的马车已经在沈园停下。
在运河上飘荡了一个多月,容舒的骨头都要酸了。沈治出门谈生意去了,这才没得空来接她。
沈治不在,容舒也省了去三省堂的功夫,径直往漪澜筑去。
她也不急着歇息,换了套衣裳便对落烟道:“姐姐不曾来过扬州,我带你去辞英巷走走,那儿最多武馆。”
容舒要去辞英巷自然不是为了看武馆,而是为了见拾义叔。
前世是舅舅将沈家、容家通敌的罪证送到大理寺的,容舒心里再是信任沈治,也要留个心眼。
若沈家当真通敌,便是两年后舅舅不自首,她也会大义灭亲。
若沈家没有通敌,那她更要找出舅舅撒谎的原因。
是因着旁人逼迫,还是为了替旁人顶罪。
阿娘始终念着舅舅念着沈家,二十年如一日地在侯府里过自个儿不喜欢的日子。
舅舅若是有罪,他为何要犯下这样的叛国大罪?这不是沈家人该做的事。
若是无罪,他递上那份通敌罪证的时候,可有想过阿娘?
容舒想得明白,她查沈家这些事,不能让沈治知晓,为了瞒住沈家的人,她连阿娘与张妈妈都不说。
马蹄“嘚嘚”行了小半个时辰。
辞英巷是扬州府的老街,住在这里的都是老扬州人。
路家便是世世代代都住在辞英巷的老扬州人。
辞英巷十户人家里有七家都在衙门里办差,有书吏、书办,也有禁卒、仵作、粮差,扬州府泰半胥吏都在这条街里。
正所谓流水的县令,铁打的胥吏。
这些胥吏祖祖辈辈住在扬州,熟知本府风情,与三教九流之人都能打得火热。
路家便是辞英巷里最受人尊重的“胥吏世家”。
路拾义与舅舅同岁,比阿娘还要年长四岁。
容舒与路拾义的交情源于六岁那年,她在上元灯节里走丢,差点儿被人拐子拐走,彼时便是路拾义救了她。
那会她刚走丢一个时辰,路拾义便领着一群皂吏抄着家伙直接毁了人拐子的窝点。
窝点里的小孩儿足有二十人,路拾义也不知为何,一眼便认出了她,将她从一众嚎啕大哭的小孩儿里提溜出来,笑道:“你就是沈一珍的闺女?”
大抵是因着被他救过的缘故,又大抵是因着他说起阿娘时的熟稔,容舒对路拾义的印象很好。
趁舅舅不注意,总爱往辞英巷跑,听他天南海北地扯话,又新鲜又有趣。
今儿容舒便提着两坛子酒叩响了路拾义的门房,笑吟吟道:“拾义叔,昭昭来啦。”
话音甫落,周遭几户人家的当家娘子俱都开了门,探出头来同容舒打招呼。
“哎呦,我说是哪位神仙回来了,原来是容姑娘!”
“您可真是越长越出挑了,您若不回上京,这扬州第一美人哪还轮到旁人当?”
“您离开扬州都快六年了罢,听说您都成婚了,嫁了个状元郎哩!”
叽叽喳喳的声音蜂拥而上。
容舒笑笑着福了一礼,还未及说话,身后的门便开了。
路拾义爽朗笑道:“人昭昭是来找我的,几位嫂子快忙去罢。”
说着望向容舒,“快进来,这次给我带甚好酒了?”
“一坛秋露白,一坛寒潭香。”容舒边笑着回话,边同落烟一起入内。
二人进去后,巷尾的柳树后头缓缓走出两人。
椎云瞥了眼顾长晋,道:“主子与这位倒是有缘,在渡口才分离没一会,这会便又遇上了,还都来找同一人,莫不是心有灵犀?”
顾长晋没搭理他的调侃,只道:“她与路拾义很熟?”
“自是熟,容家姑娘幼时被人拐子拐走过,当时就是路拾义将人寻回来的,扬州这里头的地痞流氓都认路拾义。”
闻言,顾长晋扭头看他,“她幼时被人拐走过?你寄来的信从不曾提过。”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有甚好说的。”椎云打趣道:“属下若真是写上去了,主子指不定要说我啰嗦,当然,您现下若是想听,属下把容姑娘幼时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说与您听,如何?”
顾长晋漆黑的眼望着椎云,这个让常吉头皮发麻的眼神,椎云是一点儿也不怕的。
耸耸肩便道:“主子既然喜欢她,为何还要与她和离?就您这性子,一辈子都不定能遇到一个叫你动心的人。”
顾长晋身边三个长随,他大抵是最了解主子的人了。
先前去渡口接人,主子望着人姑娘眼睛眨都不眨的,椎云何曾见过他这样?
登时就明白了为何二人和离时,常吉会寄来一封鬼哭狼嚎的信。
顾长晋没接话。
想起她将和离书递与他时那如释重负的模样,也想起了百戏楼里她与穆融言笑晏晏的模样,喉头渐渐涌出一丝涩意。
顾长晋从那扇掩着的木门挪开眼,道:“‘凤娘子’的事,你不必去问路拾义。”
椎云挑眉:“为何?”
“有人会替我问。”男人说罢便转身离开辞英巷,“带我去春月楼,我去查查廖绕。”
椎云先是一愣,旋即心念一转,想起方才那容家姑娘与路拾义熟稔的模样,登时便想明白顾长晋嘴里说的“人”是谁。
吊儿郎当一笑,道:“成,那属下就不代劳了。”
第四十六章
路拾义的屋子还是老样子, 每一样陈设都沉着岁月的痕迹,虽陈旧,但窗明几净, 一点儿也不显邋遢。
“今儿你从渡口下来时, 便有人来同我递消息了。”路拾义说着便瞥了瞥守在门外的落烟, “这是你的新丫鬟?”
“不是,落烟姐是丹朱县主的护卫,这趟是陪我回来扬州查些事的。”
路拾义“哦”一声:“你要查什么事?”
顿了顿, 又状若无意道:“可是你娘出事了?”
容舒抬眸瞥他,从路拾义的声音里听出来一丝不自然。
幼时拾义叔时常爱提起阿娘,总说她虽生得不像阿娘,性子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都是气得人牙痒的臭脾气。
好似对阿娘十分了解似的。
那会容舒想阿娘想得不行, 舅舅又总是忙得不沾家,容舒便时常跑来辞英巷找路拾义,要他给她讲阿娘的事。
阿娘年轻时在扬州的事,拾义叔都知晓。
容舒年岁小的时候, 自是辨不出路拾义藏在话里的情意。
可如今的容舒却不一样了, 回想起过往那些年,拾义叔提起阿娘的模样, 她多少猜到了拾义叔对阿娘的心意。
这大抵也是他这么些年一直不娶妻的原因。
容舒忖了忖便道:“阿娘眼下还未出事。”
“还未出事?什么意思?莫不是以后会出事?”路拾义变了变脸色,“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容舒斟酌道:“现下不能同您说究竟是出了甚事,只因很多事我也还蒙在鼓里。”
她的声音里带了丝不自觉的苦涩, “拾义叔, 我想查一查舅舅。”
路拾义盯着她看了须臾, 道:“你为何要查他?”
有些事不同拾义叔说, 怕是很难说服他。
容舒认真忖度了几息, 给路拾义满上一碗秋露白,道:“昭昭听人说过,大胤沿海的海寇之所以杀不尽,是因着有一部分大胤人为了利,选择与虎谋皮、助纣为虐。我想弄清楚舅舅是不是也做过这样的事。”
路拾义一瞬不错地看着容舒,良久,唇角扯出一缕笑,道:“你在这点儿倒是比沈一珍要清醒。”
他抬手闷了半碗酒,淡淡道:“我从前就同她说过了,别听你舅舅的话,傻乎乎地嫁到侯府去做劳什子侯夫人。你娘从来不爱被拘束在一个宅院里,沈治若真为她好,便不会劝她嫁给容珣。昭昭——”
路拾义从碗里抬起眼,目光微凛:“沈治不是你亲舅舅。”
沈治不是她亲舅舅。
容舒手里的茶杯差点儿离手,难以置信道:“那舅舅是谁?我在沈家从不曾听旁人提过这事,连阿娘都不曾。”
“沈治扛起了沈家嫡支的香火,谁会提起这些旧事?”路拾义淡淡道:“沈老爷与沈老夫人十分恩爱,只得你娘一个女儿。老夫人逝世后,沈老爷也没想续弦,在你娘四岁那年,收养了你外祖母家的一个男孩儿。那会你舅舅仍叫谭治,沈老爷本想着你娘一及笄,便让谭治入赘的。”
“然而你娘十四岁那年,谭治从上京回来后,也不知为何,忽地就被沈老爷纳入了沈家的族谱,改名为沈治,自此成了你娘的兄长。三年后,当今圣上登基为帝,你娘与承安侯府定下婚约。”
原来,最开始与阿娘有婚约的人是舅舅。
阿娘十四岁那年,舅舅已经十八岁了。外祖父是个深明大义的人,若舅舅从一开始就不想入赘沈家,便他同外祖父说,外祖父也不会强人所难。
他一直拖到十八岁时才同外祖父说,只能是从上京回来后变了心意。
当初她同阿娘说她喜欢顾长晋时,阿娘抚着她的脸对她道:“阿娘一定会让我们昭昭嫁一个你真正喜欢的人。”
从前容舒总觉得,阿娘在她嫁顾长晋这事上,比她还要执着。
是因着阿娘不能嫁一个……她真正喜欢的人吗?
容舒握紧了手上摇摇欲坠的杯子。
回沈园的路上,她想了许多阿娘与舅舅的事,脑子里乱糟糟的。直到进了垂花门,听到那道熟悉的嗓音,方彻底回过神来。
“昭昭。”沈治背手立在影壁旁,含笑看着她。
他是个极温文尔雅的人,声音亦是如水一般温和。
容舒抬眼,望着几乎没怎么变老的男人,强压下心头的千思万绪,抿唇笑唤:“舅舅。”
又提起裙裾,笑着往沈治走去。
沈治垂眸打量了她片刻,道:“张妈妈说你一回来就跑去辞英巷了?不是说了,那里住着的都是些三教九流的人,等闲莫要去。”
“拾义叔是昭昭的救命恩人,我既然回来了,怎能不给他送两坛好酒?”
沈治摇了摇头,有些无奈:“下回让江管家替你送去,你如今是大姑娘了,可不是从前的小孩儿。”
沈治将容舒领到三省堂,让人上茶,端出一副要同她详谈的姿态。
他呷了口茶,道:“你娘说你这趟是回来扬州散心的,先同舅舅说说,你为何要和离?”
“就是不喜欢了,也不想一辈子拘在后宅。”容舒看着沈治,笑意盈然道:“我听拾义叔说,阿娘未出嫁前经常跟着舅舅、外祖父一同出外谈买卖的,那时阿娘过得可痛快了,只如今被困在侯府,日子过得一点儿也不舒爽。祖母总是苛待阿娘,父亲也与阿娘离心。昭昭实在不愿意再步阿娘的后尘。”
听容舒提起沈一珍,沈治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清澈的茶液映着他难辨神色的眸子。
“你娘嫁入侯府是为了守住沈家,她从来是个顾全大局的人。”沈治微抬眸,看着容舒道:“倒是你,怎可一声不吭就和离?你可知当初你娘为了让你嫁到顾家费了多大的劲儿?以后莫要再任性了。”
说着揉揉眉心,又道:“罢了,既已和离,那便好生陪陪你娘。你想在扬州玩儿多久?”
容舒不满道:“舅舅怎么好像不喜欢昭昭来扬州?我还当舅舅见到昭昭会很高兴,谁知道一开口就问我什么时候走,早知如此,我便不来了!总归不来扬州,我还有别的地儿散心去。”
听到她这孩子气的话,沈治失笑道:“谁说舅舅不喜欢你来?你爱住多久便住多久,舅舅不催你走了,行了吧?舅舅这段时日有要事要忙,你若要出去,记得让江管家派个人跟着,莫要四处乱窜。”
容舒这才眉开眼笑道:“我有落烟姐姐陪,哪里还需要江管家派人跟着?舅舅怎么还当昭昭是小孩儿?方才明明还说我是大姑娘的。”
沈治不否认,他心里一直拿容舒当小孩儿看待,也知晓这孩子性子跟珍娘一样倔,闻言便叹了声,道:“随你罢,只能在城里玩,若要出城一定要让府里的人陪着。”
容舒笑着应好,回到漪澜筑,她眉眼的笑意渐渐敛去。
阿娘从来是报喜不报忧的性子,不可能会主动同舅舅提及她在侯府的处境。可方才听舅舅说的话,他似乎一直很清楚阿娘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知道却放任,是以前世才不管阿娘的死活吗?
张妈妈从庑廊下迎过来,笑道:“姑娘可是又被大爷说了?”
容舒下意识看向张妈妈。
张妈妈……也是沈家的人,当初阿娘难产,生下她后昏迷了大半月。
张妈妈便是那时来到她身边给她做乳娘的。
这念头一出,容舒便是一怔。
她不信任舅舅,不信任沈家的人,但怎可不信任张妈妈?
且不说张妈妈的身契捏在阿娘手里,便是张妈妈待她的那颗心,她难道还不知?
前世常吉要送她去四时苑时,本是不欲让旁人跟着的,张妈妈把头磕得血肉模糊,就为了求常吉让她一同去,直到她死,张妈妈都一直不离不弃。
张妈妈见容舒愣愣地看着自己,慢眨了下眼,柔声道:“姑娘这是魔怔了不成?”
容舒眸光一软,笑了笑,便抱着张妈妈的手臂撒娇道:“舅舅训了我两句,可我不管了,好不容易回来扬州一趟,我怎可能一直拘在沈园?阿娘吩咐我,回来扬州要去沈家祖屋看看几位老祖宗的。不仅几位老祖宗,郭姨和拾义叔我也要去看。妈妈你要给昭昭打好掩护!”
见容舒并未有甚异常,张妈妈松了口气。
沈氏交待容舒回祖屋这事,她也是知晓的,便无奈应下:“老奴可以给姑娘打掩护,只姑娘要答应老奴,莫要玩心太重伤了自个儿。”
说着便差人给容舒备水沐浴,等容舒盥洗好,又细致地点上香,待得榻上传来匀长的呼吸声,方提脚离开了寝屋。
落烟被她安排在隔壁的屋子里歇,点了香,这会大抵也入梦了。
张妈妈面上依旧是一副温柔敦厚的神情,出了漪澜筑便慢慢地往三省堂去。
此时的三省堂除了沈治便无旁的人在,连他身边最受重用的长随都被他遣了。
张妈妈一进来,他便起身道:“郡主那头,可是有甚吩咐?”
张妈妈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郡主交待的事俱都在这。少主此次来扬州任务有二,只这些个任务都是对他的考验。除非少主有性命危险,否则你莫要轻举妄动。”
沈治郑重颔首,接过那信,却不急着拆,只看着张妈妈道:“郡主的身子如何了?闻溪去了肃州,一切可好?”
张妈妈笑了笑,道:“大爷有心了,不管是郡主还是闻溪姑娘,她们母女二人都很好。老奴不能久留,该回去漪澜筑了。”
她一走,沈治便拆开信看,短短数行字,他来来回回看了几遍,之后方推开一边的隔门进去书房。
书房里陈列着数排黄花梨木书架,沈治穿过书架,来到墙边,静静望着墙上一卷春山先生的画。
就这般痴痴看了许久,方小心掀开画,在墙上轻轻一按,一个暗格“哐”一声徐徐推了出来。
沈治将那信放入暗格里,又仔细整了整画卷,方提步离开书房。
张妈妈夜里去过三省堂的事,容舒自是不知,她昨儿个几乎是一沾枕子便睡着了。
今晨起来时,头还昏沉沉的。
只她心里记挂着事,忍着不适,用过早膳便唤上落烟,带着阿娘备好的礼,匆匆离开沈园。
沈家乃积善之家,族人不管嫡支旁支基本都住在扬州,容舒今儿去的地方便是沈氏一族的祖屋。
祖屋在城郊一处山清水秀、风水极好的地方。
容舒幼时常来这地方,族里几位老人家也不嫌她出生时辰不吉祥,每回她来,都乐呵呵地给她说沈家是如何发迹,又如何一代代相传至今的,其中要数叔婆婆待她最好。
叔婆婆是外祖的堂妹,也是眼下族人里年岁最大的老寿君。
人的年纪一大,便格外爱念叨从前的旧事,一说起过去简直是止不住话匣子,从前藏着不说的话,被容舒哄哄,倒豆子似地倒了出来。
“其实你舅舅啊,当你娘的兄长也挺好。你外祖本想让你舅舅入赘后做你娘的左膀右臂,担起沈家的家业。可姑娘家整日出外同人吃酒说买卖,还时不时带着一群家仆出远门谈生意,太累了。女儿家守着家便好,外头的事都交给男人去做。你瞧这些年,你舅舅把沈家的生意打理得多好。”
容舒在叔婆婆说话时从来不打断,但说到这儿,她可就不依了。
“才不是,若是阿娘执掌沈家,定然不会做得比舅舅差。”
老寿君也不恼,知道这小妮子最爱护着珍娘,心里头还挺欣慰,一叠声地说“好”,“你娘就是最厉害的。”
容舒这才笑了,她在祖屋住了七八日,总算是慢慢拼凑出了当年的事。
舅舅的确是外祖母娘家那边儿的孩子,认真说来,还是阿娘出了五服的表哥。
外祖父打小收养舅舅,又将生意之道倾囊相授,就是为了舅舅入赘后能同阿娘一起守住沈家的家业。
只舅舅从上京回来后,一切都变了。
变故就在建德三十六年那一年。
舅舅回来后没多久,阿娘便亲自去找外祖父,说不想同舅舅成亲了,只想做舅舅的妹妹。
容舒了解自家阿娘的性子,若真的是不喜欢舅舅,不会等到快及笄了才说这样的话。只可能是舅舅同阿娘说了甚,阿娘才会去求外祖父。
之后外祖父力排众议将舅舅入了族谱,应当也是信任舅舅的。
可后来阿娘出嫁,外祖父却偷偷藏了三成家产在阿娘的嫁妆里,还不许阿娘同舅舅说,怎么看都像是对舅舅有了提防之心。
那三年发生了何事?
不得不说,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起疑心时,再看那人做的事,竟好像处处都透着不对劲儿。
前世,沈治是不是真的通敌叛国了?
而外祖父,当真是病死的么?
这念头一出,容舒惊得眉心一跳。
从祖屋出来,落烟便快步走了过来,对容舒悄声道:“容姑娘,都察院那顾大人想见您一面,这会正在水潭那头等着。”
顾长晋?
容舒讶异地往水潭望去,果见那里停着辆十分不起眼的马车。
车帘微微挑开,能看见男人一截洁白如玉的下颌与薄薄的唇。
的确是顾长晋。
上回在渡口一别后,容舒便不曾见过他。
在客船时,他还曾问过她识不识得一个叫“凤娘子”的人。
他莫不是为了这事来的?
这事她倒是请拾义叔帮忙打听了的,只这几日她忙着查沈家的旧事,一时无暇去辞英巷。
思及此,她便对落烟道:“姐姐在这等我罢,我去去就回。”
第四十七章
斜阳照水, 落日熔金,她绣着金丝的裙角被霞光映得流光溢彩。
顾长晋望着走在暮色里姑娘,心跳得很快, 却又不像是从前那种得了心疾般的快。
很奇怪的, 随着他做的梦越多, 那种疯狂地恨不能破开胸膛的心悸渐渐少了。又或者说,随着他对她的喜欢越来越多,他的心便越来越安分。
好似喜欢她这件事, 是他这颗心迫切想要他去做的。
顾长晋缓缓放下按在胸膛的手,亲自为她开门。
容舒上了马车便开门见山道:“不知大人寻我何事?”
顾长晋目光在她微微泛青的下眼睑顿了顿,道:“顾某有一事想请容姑娘帮忙。”
容舒下意识道:“大人可是为了‘凤娘子’而来的?”
“‘凤娘子’的事尚且不急。”顾长晋温声道:“扬州有一百事通名唤路拾义,我想请他做个中间人带我去春月楼, 这事还得请姑娘牵个线。”
容舒听明白了, 顾长晋来寻她是为了结识拾义叔。
想想倒也理解,他在秘密调查潘学谅的案子,拾义叔在扬州人脉广,若是能得拾义叔襄助, 的确是能事半功倍。
“你怎会知晓我认识拾义叔?”
“我初到扬州那日, 原是想去辞英巷拜会路拾义。”顾长晋看着她,提唇笑了笑, 道:“却不想被容姑娘捷足先登了,之后顾某便去了春月楼查案子。”
容舒不免有些意外,所以那日他们才在渡口分开, 便又在辞英巷遇见了?
这委实是太过凑巧了。
拾义叔是个忠肝义胆的人, 想来也愿意助顾长晋一臂之力。
她也不扭捏, 爽快道:“好, 我带你去辞英巷。”
同落烟三言两语交待完, 容舒便搭乘顾长晋的马车往辞英巷去。
黄昏的光丝丝缕缕,从车牖掠过。
车轱辘轧过泥地的声响衬得车厢愈发的静。
容舒还在想着沈治的事,一双黛眉不自觉蹙着。
顾长晋虽望着窗外,余光里却全是她。
沉默了半路,终是开口问道:“容姑娘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闻言,容舒不知散落在何处的目光稍稍一抬,便对上顾长晋黑沉沉的眼。
从前这男人问她问题时,她是能感觉到他眸子带来的压力的。只这时,很奇异的,她丝毫感觉不到那股咄咄逼人的压力。
少了这样的压力,再对上他此时的目光,她那紧崩了几日的心神一下子就松懈下来。
这人最是懂得如何在细枝末节里寻找线索,有那么一瞬间,容舒差点儿就要开口同他提沈治的事了,只话到嘴边,又觉不妥,迟疑片刻,终是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事。”
顾长晋静静看着她,半晌,轻落下眼帘。
一路无言。
到辞英巷时,路拾义恰好从外归来,见容舒领着个高大清隽的男子从马车下来,一口气差点儿噎在喉头。
刻意敛去身上的痞气,他肃了肃脸,沉着声,一本正经道:“昭昭,这是何人?”
容舒见路拾义这样的神态便知他定然是想歪了,忙道:“拾义叔,进屋再说。”
路拾义瞥了瞥顾长晋,从鼻子里“哼”了声,道:“快进来。”
怕路拾义对顾长晋说出甚不客气的话,容舒一进屋便解释道:“拾义叔,这是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顾大人,他来辞英巷是有事要请您帮忙的。”
路拾义一听,崩得格外严肃的脸微微一僵,旋即不知想到什么,对容舒道:“你过来。”
把人喊到窗边,又压低声音道:“这就是你之前非嫁不可的状元郎顾长晋?”
容舒“嗯”了声,声若蚊呐道:“但已经和离,并且已经不喜欢了。”
路拾义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一时不知该摆出张红脸好,还是白脸好。
这是位好官。
顾长晋在上京办过的案子做过的事,他便是远在扬州也听说过。这样的人,路拾义是打从心底敬佩的,是以该给个红脸。
只昭昭这样好的姑娘,被逼到要主动与他和离,那定然是他做错了甚,是以该给个白脸。
纠结一番后,到底是大义越过了私情,路拾义正了正脸色,拱手道:“不知顾御史找在下有何事?”
顾长晋道:“顾某奉皇上之命,特地前来扬州府调查廖绕。听说春月楼花魁绿倚乃廖绕的相好,便想找绿倚打听一些事。只顾某去了春月楼数日都无缘得见,还望路捕头能做个中间人,让我见她一面。”
顾长晋这话在路拾义耳边简直是春雷炸耳般震撼。
便见他双目一凛,道:“顾大人此番来扬州,可是为了查廖绕与那些海寇的勾当?”
顾长晋未答,只温声道:“路捕头可是知晓什么?廖绕的确是顾某此行的目标之一。”
“实话说,廖绕此人,我亦不知究竟是忠是奸。”路拾义道:“廖绕任江浙总督也有十来年了罢,早前几年好几场胜仗都是他领头打下来的。只新近五年,廖绕打下来的胜仗虽也不少,但杀死的海寇一年比一年少,而沿海诸城的损失却一年比一年惨重。”
路拾义说到此便顿了顿,面色越发凝重。
顾长晋道:“路捕头有话但说无妨。”
路拾义道:“江南这片海域的海寇势力主要来自狄罗、汨国的几支海盗。其中,要数狄罗海寇势力最大。这些海寇以四方岛为据点,每次袭击大胤的,多是狄罗海寇领头。然最近几年,在下发现,汨国海寇在四方岛渐渐势大,狄罗海寇不再是一脉独大。我瞧着,如今四方岛上的这群海寇面和心不和,私下里也在争夺四方岛。”
路拾义话说得隐晦,顾长晋沉吟片刻后,便道:“路捕头是怀疑廖绕与汨国海寇勾结,扶持汨国海寇与狄罗海寇制衡。”
路拾义摸着下巴颔首道:“廖绕手里兵力充足,又是一员经验丰富的大将,可与汨国海寇打的那几场战事,总感觉轻飘飘的,并未打到实处,与他从前的作战风格截然不同。对了——”
路拾义说到这忽地一顿,看向容舒,“你先前让我查的‘凤娘子’,我倒是有些头绪了。”
容舒与顾长晋对视一眼,道:“那‘凤娘子’是何人?”
路拾义也不卖关子,道:“敢用‘凤’字做名字的人极少,这两年江南海域出了个大名鼎鼎的女子,名字上就带了个‘凤’字,此女曾是一位海盗头目的爱妾蛟凤。”
他说着便笑看了容舒一眼,“那海盗头目我还曾同你讲过他的故事,你跟你娘一样,就爱听这些江湖事。”
路拾义这么一说,容舒倒是想起来了。
“可是那个出身汨国的水龙王?那人便是汨国海寇的头领罢。”
“正是他,我一直怀疑廖绕与水龙王私底下有来往。”路拾义道:“只这位在四方岛大名鼎鼎的‘水龙王’前年竟离奇死亡,有许多人都猜测是狄罗人干的。”
容舒对这位水龙王属实是印象深刻,小时候她不知听过多少水龙王的事迹。
水龙王的父亲本就是一名汨国海寇,母亲却是被掳走的大胤人。水龙王子承父业,心狠手辣,不到而立便成了这片水域最臭名彰著的海盗头目之一,专门行海上抢掠之事。
后来建德帝施行海禁后,水龙王在海上抢不到货,便将目光投向内陆,与狄罗国的海盗勾结,进犯大胤沿海诸县,之后便在四方岛将抢来的货物卖往旁的国家。
这样一个恶名昭著的人,竟然死了?
容舒好奇道:“那他的爱妾又是何人?”
“蛟凤来历不明,只知是个大胤女子。水龙王一死,她便以雷霆之势迅速接了水龙王的位置,如今水龙王的人俨然以她马首是瞻。此女倒真是个人物,也不知晓是不是就是你说的‘凤娘子’。”
容舒下意识看向顾长晋,竟从他眼中看到了一丝恍然。
“此事原是顾某拜托容姑娘打听的,有劳路捕头了。”顾长晋郑重拱手道谢,道:“路捕头说的‘蛟凤’应当就是顾某正在找的‘凤娘子’。”
听罢这话,路拾义的目光忍不住在容舒与顾长晋之间梭巡。
这话说得,怎么好像有点不对劲儿?
容舒没顾长晋的敏锐,压根儿没注意到路拾义目光里的深意。
她这会心里正因着方才顾长晋的话而掀起了惊涛骇浪。
下意识便对顾长晋道:“顾大人,我以为你来扬州要查的是潘学谅舞弊的案子。”
说到这又骤然一顿。
前世潘学谅死后,顾长晋特地入宫去觐见皇上,没多久,他便秘密离开了上京,直到快入冬了方带着一身伤回来。
也是在这一年的八月,江南海域的敌寇疯狂进犯扬州,来势汹汹,总督廖绕战死,守备都司的梁将军重伤。
顾长晋与监军柳元还有无数扬州百姓力挽狂澜,这才守住了扬州府。
容舒一直以为,顾长晋是为了给潘学谅一个清白,这才秘密来扬州调查舞弊案。可眼下看来,他来扬州并不仅仅是为了舞弊案。
他在调查敌寇,也在调查那些通敌叛国的大胤人。
容舒心里“咯噔”一跳:“那桩科考舞弊案可是与这些敌寇有关?还有蛟凤与潘学谅,可是有甚关系?”
顾长晋惯来沉着冷静的脸先是微微一怔,旋即缓缓勾起了唇。
她当真是一个极聪慧的姑娘。
“是。老尚书称他乃受故人所托,这才姗题于潘学谅。这里的故人,我推测是廖绕。廖绕曾给老尚书寄信一封,明言要老尚书助他。”
容舒终于明白了前世顾长晋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前世廖绕战死,有好多扬州百姓为他立了衣冠冢,都在说廖总督是为国捐躯。只眼下听拾义叔的意思,这位廖总督与水龙王私底下竟像是有往来。
知晓了顾长晋也在查廖绕的事后,容舒心脏怦怦直跳。
前世沈家、容家的罪名便是通敌叛国,这里的敌指便是外海的海寇。
有没有可能,廖绕与沈家的通敌案也有关系呢?
沈治与廖绕私底下会不会也有联系?
她,想要借助顾长晋的手查一查沈治。
思及此,容舒便对路拾义道:“拾义叔,我正好也想见郭姨一面。索性便由我带顾大人去一趟春月楼吧。”
……
要说这世间哪儿的小道消息最多,那自然是赌坊与妓院了。
路拾义与扬州府各大秦楼楚馆的老鸨皆相熟,辞英巷还有不少在里头当打手的人。这些个地方,若是有门路,许多不能见光的秘密都能打听出来。
容舒口中的“郭姨”便是吴家砖桥第一风月所春月楼的东家郭九娘。
容舒之所以会认识郭九娘,还是因着阿娘。
这春月楼真正的东家其实是阿娘。
春月楼是外祖父留给阿娘的秘密产业之一。
郭九娘在成为春月楼老鸨前是阿娘身边做得用的大丫鬟,酒量惊人,阿娘着男装与旁人在宴席上谈生意时,郭九娘便是那个负责灌醉对方的人。
只阿娘嫁入侯府时只带了周嬷嬷。
她不想将郭姨几人困在深宅大院里,便把卖身契还给她们,又给了一大笔银子,让她们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郭九娘却死活不肯走,留在了扬州府,给阿娘打理这头的生意场。
春月楼便是在她手里一步一步在扬州府扬名的。
“郭姨是阿娘的好姐妹,我幼时走丢过一回,当时便是郭姨去寻拾义叔,把我找回来的。那会我才知晓,这春月楼原来是阿娘的。春月楼里的姑娘也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姑娘,宁肯留在春月楼跟着郭姨,也不肯从良嫁人去。郭姨同阿娘一样,是个好人。”
去往春月楼的路上,容舒一路絮絮说着话。
顾长晋也不打断她,只静静听她说。
他惯是个心思剔透之人,自是明白她想说什么。
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若廖绕犯下通敌叛国罪,他身边的人就算是无辜的,难保也会遭受池鱼之殃。
那位勾得廖绕魂牵梦萦的花魁绿倚出自春月楼,容舒与他说这些,不过是想同他说春月楼不会助纣为虐,至少郭九娘不会。
顾长晋知晓她说这些不是为了想与他说话,而是为了郭九娘。
只他想听她说话,说什么都好。
今个吃了什么,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他都会听得甘之如饴。
从前椎云寄来的关于她的信足有九页纸之多。
那会还觉得椎云啰嗦,净说些破箩筐事。如今再回想那信中的一字一句,却又觉得不够。
一个小姑娘过往九年的岁月,大抵,用多少张纸都是说不尽的。
那信里从不曾说过她被人拐过,不曾说过她与郭九娘的关系,也不曾说过她曾那样孤单那样无助过。
少小被送走,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对一个将将四岁的小孩儿,实在是一笔不堪回首的创伤。
如今跟在她身后,听她说郭九娘和路拾义,曾经她在扬州的过往一点一点铺展在他眼前。
蓦地就想起她曾经在梦里反复呢喃的那句——
【阿娘不能忘了昭昭,阿娘要回来接昭昭。】
彼时听见那么句梦话只道是寻常,此时再回想,密密麻麻的疼痛弥漫在心头。
许是他长久不语叫她心里起了丝忐忑。
那姑娘停在春月楼热闹醉人的灯色里,回眸望他。
看着她沉着灯火的眸子,顾长晋忽然明悟,她身上始终吸引着他的是什么了。
男人沉如海冷如潭的眸子起了丝波澜。
带着点儿愿赌服输的心甘情愿。
喉结微微一滚,他道:“嗯,我知道,能让你信任的人,顾某也信。”
话音甫落,一位婀娜窈窕的妇人从回廊尽头匆匆行来,一见着容舒便道:“你这没良心的丫头,总算是想起郭姨来了!”
郭九娘说着便往容舒身后淡淡一瞥,瞥见顾长晋的生硬时,妆容精致的脸不由得一僵。
这不是一连来了好几日春月楼的那位云公子吗?
郭九娘对这位可是印象深刻的。
无他,实在是这位郎君生得太过俊美,气度也甚是不凡。
这样的男子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个,春月楼的姑娘们个个春心萌动,就盼着能同这位郎君春风一度,共枕鸳梦。
殊料这位却是冲着绿倚来的。
这扬州府谁人不知绿倚是廖总督看中的人,谁敢碰她?
郭九娘昨儿还在庆幸呢,幸好绿倚这几日不在,若不然遇见个这么清隽俊美的郎君,兴许一颗芳心要守不住了。
做她们这个行当的,最重要的便是守住自己的一颗心。
最好谁都不爱,只爱自己。
郭九娘摸不清顾长晋的来意,将他们二人领进一个屋子后便道:“郎君为了绿倚,一连来了几日。今儿个也是为了绿倚来的?”
顾长晋下意识望了容舒一眼,见她面色寻常,这才轻轻“嗯”了声:“若是能见绿倚姑娘自是最好,若是不能,郭妈妈是春月楼管事的,有些事问郭妈妈兴许也能解惑。”
这话一落,郭九娘望着顾长晋的目光一下子就变了。
她瞥了瞥容舒,道:“人是你带来的,怎地不介绍一下这位郎君?我猜这位郎君不是姓云罢。”
椎云在扬州化名为云椎,给顾长晋安排的身份便是他的兄长云晋。
容舒挽着郭九娘的手,笑眯眯地将先前对路拾义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郭九娘的反应与路拾义如出一辙。
第一反应便是这位是昭昭刚和离的夫君,之后才是那劳什子御史大人。
知晓顾长晋是何人后,郭九娘多少也猜到了顾长晋的来意。
“朝廷这是要查廖绕?”郭九娘神色不明地笑笑,“廖绕是个好色的,与同僚来吴家桥消遣一二,是常有之事。只他这人十分谨慎,从不连着去同一家妓馆,也鲜少会同哪位姑娘痴缠不清。我们春月楼是因为出了个绿倚,这才招得他三不五时地来。”
郭九娘说到这,声音肃了肃,道:“我先同大人说一句,我们家绿倚可一点儿也瞧不上这位总督大人。有一回还趁着他酒醉,断了他一根手筋。”
顾长晋眉宇微凝,“这是何时的事?”
“去岁九月。那日大抵是黄汤灌多了,为了博绿倚一笑,廖绕拿起把剑硬要教绿倚舞剑。”郭九娘笑道:“绿倚脾气大,一来气便削了他一记。”
认真说来,廖绕对绿倚还真是有些真情在。那日绿倚伤了他的手,郭九娘都要觉得这事不好收场了,殊料绿倚掉几滴眼泪,廖绕竟将这事揭过了。
只一个武将在烟花柳巷被个青楼女子伤了手,说出去到底不好听,知晓这事的人不多,谁都不敢往外传,倒是将这桩意外包得严严实实,连廖总督家中那位都不知他的手是因何受伤的。
容舒见不必自己问,郭九娘便说起廖绕手受伤的事,暗地里松了口气。
廖绕写给老尚书的信有问题。
以顾长晋的机敏,大抵已经察觉出不对劲了。
第四十八章
果然, 郭九娘的话刚一坠地,顾长晋瞬时就抿紧了唇。
老尚书的信曾给他带来极大的违和感,如今顾长晋终于知晓究竟是哪里违和了。
他看着郭九娘, 认真问道:“不知郭妈妈与绿倚姑娘可愿意替朝廷做事?”
郭九娘摇着团扇, 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道:“大人是要我与绿倚去做你的细作?廖绕那人好色归好色,能力却大得很,脑子也警醒, 若不然这些年也不会安然坐稳两江总督的位置,恕我与绿倚不能助大人一臂之力。”
有些话郭九娘不能说。
廖绕便是盘绕在这里的一座大山,权势极大,江浙这头的官员个个以他马首是瞻。
也就梁将军来了后, 方有个人能与他稍稍抗衡。
眼前这男子委实太过年轻, 年轻到郭九娘不相信他能斗倒廖绕。
正是这种不信任,令她不敢轻易去冒险。
顾长晋知晓郭九娘在顾虑什么,也不勉强。待得容舒与郭九娘叙完话,便与她一起离开春月楼。
这会正是吴家砖桥最热闹的时候, 琵琶声切切若珠玉落盘, 伴着男女间暧昧的调笑声随着香风徐徐送来,若是细听, 还能听见细微的喘气声。
二人沉默地走在回廊里,走了几步,容舒忽然顿住脚步, 顾长晋瞥了眼她明明不自在却强自镇定的脸, 也跟着停下步子。
“我带你从后巷那条木梯子走, 我幼时便是从那进出春月楼的。”她尽量用一种云淡风轻的口吻说道:“太久没回来扬州, 倒是忘了那处了, 从那儿走要清净多了。”
顾长晋道“好”。
容舒说的那条木梯子挨着春月楼的后门,是走水时专门用来逃生的路,又窄又黑。
循着记忆,容舒很快便找到了那条路。
空气里少了方才那暧昧的甜香,多了点闷热的朽木味儿。
味儿不好闻,可容舒觉得自在多了。
“这处没灯,顾大人仔细脚下。”她好心提醒了句。
“嗯。”顾长晋跟在她身后,目光在黑暗中盯着她云鬓里一根红玛瑙步摇,道:“你幼时从这走,不怕么?”
自然是怕过的,只有些事怕着怕着便不怕了。
她在沈园实在是太孤单了,沈治常年不在家,张妈妈要管漪澜筑,整日里忙前忙后的,她就像一只拘在笼子里的雏鸟,哪儿都去不得。
好在老嬷嬷从来不会拘着她。
概因她困在宫里数十年,一直期盼着能出宫,是以最能理解容舒那种困在笼子里的窒息感。
那会老嬷嬷总会笑着道:“你是承安侯府的姑娘,等日后嫁了人就不自由了,趁着这会还小,多到外头看看也好。”
又与她立下口头约定,只要她规矩学得好,就能出去玩两个时辰,也不限定她去哪儿,就算她想来春月楼也依她,但只能白日不开业的时候来。
可便是白日,这条木梯子还是黑黝黝的。郭九娘不下来领她上去,她都不敢走。
后来她壮着胆子走过几趟后,反倒敢自己一个人走了。
是以很多事,习惯了就好。
容舒这般想,便也这般说了出来。
顾长晋不语。
习惯了就好,所以是怕过的。
容舒有心要同顾长晋提一提沈家的事。
出了春月楼,便道:“顾大人现下可有空?我有一些话想与大人说。”
顾长晋黑沉的眸子微微一顿,“此处不适宜叙话,我落脚的地方就在这附近,容姑娘若是不嫌弃,可到那里再说。”
容舒自是没有异议,提起裙裾慢慢跟在顾长晋身后。
过桥时,瞥见水道里那一艘艘精美的画舫,眼珠子忍不住跟着那些画舫走,脚步便慢了下来。
顾长晋跟着放慢步子,侧着眸不着痕迹地望着她被灯火映红的脸。
青石板路上行人来来往往,还有人在吆喝着卖小食。
容舒隔老远便闻着松子糖的甜香味儿了,一时便有些走不动路。
“顾大人。”
“嗯。”
“上回在梧桐巷那几碗梅花汤饼的银子都还未曾还你,不若今儿我请你吃松子糖吧?”容舒的视线早就越过他,落在对面桥底正在炒松子的摊子了,“来了扬州不尝尝这里的松子糖,简直是白来一趟。”
顾长晋眼眸深处浮光掠影般划过一丝笑意。
他应了声:“成。”
容舒摸出个钱袋便去排队买松子糖了,顾长晋站在一边的柳树下等她。
晚风徐徐,银月清辉从树梢倾泄而下,穿桥而过的画舫传来一阵阵缠绵绯色的歌声。
也不知卖松子糖的老伯说了甚,那扫尾子姑娘一时笑得眼睛都要弯成月牙了。
待得容舒拎着两个巴掌大的油纸袋过来时,顾长晋方知晓她在笑甚。
“老伯居然还认得我,特地给我们加了些松子。”说着,递过一个纸袋,道:“喏,这是大人你的。”
顾长晋接过,果见里头的松子糖层层叠叠裹满了松子。
他不爱吃甜,却还是陪她吃了一路松子糖。
焦甜的香气在夏夜里发酵。
人的心沉在里头,竟多了几丝醺然。
等到油纸袋里的松子糖吃完,二人也来到了屏南街十八号。
许是那松子糖太甜,又许是夜色太过温柔。
顾长晋捏着手里空空如也的油纸袋,藏在心底的问题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心头涌上喉头。
他问:“容舒,你喜欢穆融吗?”
容舒差点儿叫他这话给呛了下。
“穆大哥?”她匪夷所思道:“我怎会喜欢穆大哥?”
话出口后又觉出些怪异来,顾长晋为何要问她喜不喜欢穆大哥,他不是好奇心这般大的人。
莫不是穆家出了事?
正欲问一句“你为何这般问”,一墙之隔的院里里忽然传出一阵打斗声,隔着院门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椎云,老子跟你拼了!”竟是常吉的声音。
顾长晋黑着脸推开门,里头正扭打成一团的人像是被人按了穴一般,动作一僵,齐齐抬头望了过来。
椎云率先松了手,笑着同容舒行礼,若无其事道:“见过容姑娘,在下椎云,方才只是在跟常吉切磋,让姑娘见笑了。”
常吉狼狈地爬起来,也顾不得衣裳上的尘土了,喜笑颜开地唤了声:“少,容姑娘!”
容舒先是同椎云点了点头,之后才笑看向常吉,道:“你这一路可顺利?横平呢?”
“横平那懒骨头歇觉去了。托您的福,我们二人这一路顺利极了,半个时辰前才到这。”
觑了觑顾长晋,又道:“主子与容姑娘可是有话要商量,小的与椎云便不打扰了。”
说着一把扯过满脸好奇的椎云,往最里头的屋子去了。
容舒被他们一打岔,方才的话也不好再问出口。
顾长晋关起院门,捡起地上翻倒的藤椅,慢声道:“椎云同常吉、横平一样,都是自小就跟着我的长随。椎云先前一直在扬州,是以你不曾在梧桐巷见过他。”
他主动给她说起椎云,容舒还挺意外的,“难怪他们的感情那么好。”
顾长晋提唇笑了下,进屋提了一壶茶出来,给她满上一杯,才道:“都是些粗茶,你将就。”
方才吃了一小袋儿的松子糖,容舒正渴着呢,接过茶便慢慢抿了几口,嫣红的唇瓣被茶水氤出一层水泽,像晨间托着露水的花瓣。
顾长晋挪开眼,待她咽下嘴里的茶水,方接着道:“容姑娘想同我商量的是何事?”
容舒捏着茶杯,抬眸看着他,道:“廖绕若真与四方岛的海寇勾结,大抵还有旁的人也参与了此事。这其中说不定就有从前的那群海商参与,沈家曾是扬州首富,海禁前,也曾买卖过海货。大人若是,若是查到甚与沈家有关的线索,还望大人告知一句。”
她也知这样的要求有些唐突,遂又道:“作为报答,郭姨与拾义叔那边有甚消息,我也会来这里告知大人一声。若是沈家当真犯了事,大人放心,我绝不会姑息那些犯事的人。”
容舒记得被送去四时苑的那一日,顾长晋说过沈家、容家通敌叛国证据确凿,让她不要去寻沈治的。
他会说出那样的话,想来是真的存在那么一份证据。
侯府那头有无人通敌容舒暂且不知,如今她只想知道,舅舅究竟有没有同廖绕勾结在一起。若是有,证据又在何处。
她这几日在祖屋也不是白忙活的。
沈家的族规写得十分明白,过继来的宗子若是违反了族规,是可以开祠堂剥夺过继子的姓氏,将其逐出沈家。
若舅舅当真做出祸害大胤的事,她会亲自找几位老祖宗开祠堂,剔除他的沈姓,再将他绑到官府去。
总之沈家百年清誉不能毁在他手里,沈家的族人还有阿娘也不能受他牵连。
她这番借着看几位老祖宗为借口,已经出来了好些日,不能再在外头逗留了,是以才急着同顾长晋说这事。
她实在不是个藏得住情绪的人。
顾长晋看着她道:“容姑娘可是有怀疑的对象?我查过沈家,并未发现有何不妥。”
说到此,这男人心里难得地起了丝不自在。
当初查沈家,实则是为了查她在扬州的过往,查她与徐馥究竟有甚关系。
这念头一出,顾长晋心神蓦地一凛,总觉得自己忽视了什么。
容舒自是不知晓当初自己还被顾长晋查过呢,只当他是来了扬州后查的沈家。
于是抿了抿唇道:“大人若是再查,尽可往我舅舅身上查。”
容舒说出这句话后便默了下来。
其实她在扬州的九年,舅舅虽常常忙得见不着人影,但只要他回来沈园,都会抽时间陪她。冬时陪她堆雪,夏日陪她垂钓。
容舒关于父亲的所有幻想全来自沈治。
让顾长晋去查沈治,在旁人眼里,她大抵就是只白眼狼。
方才她说出那句话,心里不是不难过的。
只她很清楚,她对舅舅起了疑心,唯有彻底查清前世的真相,这份疑心才能散去。
她那一瞬的难过,顾长晋察觉到了。不过片刻,便猜到了她在难过什么。
“容姑娘信我不会让无辜者背负罪名吗?”他道。
容舒一怔,道:“自是信的。”她在这点上从不曾怀疑过顾长晋。
顾长晋唇边含着一枚淡淡的笑,道:“沈治是清是浊,看的不是你亦不是我,而是他自己。他若是犯了罪,迟早会伏法,若是清白,他便是入狱,我也会给他昭雪。”
一番话叫容舒心底那点愧疚登时烟消云散。
细长的眉梢微微扬起,她想起前世那场惨烈的守卫战,复又郑重道:“往年海寇一入秋便会侵扰大胤沿海诸县,扬州是大胤的鱼米之乡,更是他们眼里的金饽饽,今岁的海防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该说的皆已说尽,容舒望了望天色,起身告辞。
顾长晋将她送出了屏南街,待得落烟驱车将她接走,方提步回去。
椎云、常吉以及被常吉吵醒显然十分不爽的横平都在院子里等着了。
顾长晋瞥了他们一眼,道:“你们这一路行来,可有人助你们?”
“有一批人追杀我们追杀了一路,是潜藏在暗处的勇士营出手助了我们一把。”
勇士营是御马监管的兵。
“那是柳元的人。”顾长晋微微眯眼,声音里没有一丝惊讶,仿佛早就料到了,“他猜到了会有人想杀我。”
“那他为何不提前示警,或者索性让我们一道同行?”常吉疑惑道:“勇士营里的人个个都身手不凡,早知如此,我们当初索性便跟他们一道走。”
是啊,为何不提前示警,非要他遭这么个罪。
顾长晋低头抿着茶,待得杯中茶尽,方抬眼看向椎云:“柳元与潘学谅那头如何了?”
椎云道:“柳元一到扬州便去了守备都司,之后被廖绕请去了总督府,在总督府住了几日,前日才回去监军府。”
“他可有去拜祭过何人?”
“无。” 椎云讽笑一声:“离开扬州十六年,想来连他养父长甚样都不知晓了。”
顾长晋又道:“潘学谅可是藏在监军府里?”
“应当是,属下不曾见他离开监军府。”
顾长晋放下手里的茶杯,起身道:“常吉与横平先好生休整一日,椎云,你随我去趟监军府。”
半个时辰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监军府门口。
来开门的人是七信,见到顾长晋便恭敬一揖,道:“顾大人,柳公公正在里头等着您来。您是想先去见潘贡士,还是先见柳公公?”
顾长晋道:“潘贡士如何了?”
“大人放心,潘贡士吃得好睡得好,就是一路上都在忧心着大人。”
顾长晋不咸不淡道:“那顾某先去见见柳公公。”
柳元此时就在监军府的暖阁里,听仆从说顾长晋来了,挑了挑眉,掷下手里的棋子,对那道高大的身影道:“咱家还以为顾大人会先见潘贡士。”
“本官相信柳公公会护好潘贡士。”顾长晋说着,冲柳元拱手道:“常吉与横平,多谢柳公公照拂。”
柳元笑笑道:“大人何须客气?咱家与大人都是同一艘船的人。”
“柳公公说的这条船是何人的船?”顾长晋在柳元对面落座,不疾不徐道:“老尚书?贵都督?还是,皇上?”
“是大胤。”柳元艳丽的面容缓缓绽出一枚笑,慢条斯理地斟着茶,道:“咱家与大人都坐在大胤的船上,我们都盼着大胤好,不希望这艘船会沉。”
他缓缓推过去一杯斟了八分满的茶盏,道:“顾大人这几日在扬州府隐姓埋名,想来是查到了一些舞弊案的线索?”
顾长晋颔首,从袖筒里取出一封信,淡淡道:“这封信并非出自廖绕之手,而是老尚书捏造的,老尚书从一开始便剑指廖绕,意在江浙。柳公公,你说是也不是?”
第四十九章
烛花“噼啪”响了声, 柳元笑着起身,拿起把剪子不慌不忙地剪掉一截灯芯。
烛火映着他的脸,衬得他的五官愈发艳丽。
“老尚书说那封信瞒不住大人多久, 老尚书不愧是老尚书, 咱家还以为顾大人要再过个十天半月才能查出来。”柳元放下剪子, 正了正烛台,侧眸看向顾长晋,“此事说来也是我们的疏忽, 廖绕手受伤之事,我们亦是在后来方才知晓。一个断了手筋的人,他的字迹无论如何都会与从前有差。不是不可以重新再做一封以假乱真的信,只老尚书说没必要了。”
“为何?”
“那时你为了许鹂儿母女走金殿, 老尚书便说潘学谅这案子定要交到你的手里。”柳元垂着眼看顾长晋, “顾大人果真没让老尚书失望。”
“你派人杀许鹂儿也是老尚书吩咐的?”
顾长晋一直觉得柳元身后站着一人,原以为那人是贵忠,却不想竟是老尚书。
“非也。”柳元缓缓摇头,“此乃咱家擅做主张之举, 咱家太想要杨旭死, 眼瞧着夙愿马上要实现,多少有些沉不住气。老尚书常说咱家心气浮, 倒也没说错。”
八月,扬州府放桂榜,潘学谅乃最后一名上榜者。九月, 老尚书抱着病体请缨做会试的主考官。十月, 一封出自廖绕之手请求老尚书姗题舞弊的信从扬州寄到了上京。来年四月, 潘学谅中了会元。
便是没有潘学谅出贡院时的那句“怎会如此巧合”, 潘学谅依旧会被卷入此局里, 成为一枚弃子。
“老尚书在浙江任巡抚时便发现了,江南沿海的海患已有乱相。四方岛汇聚了来自狄罗、琉国、汨国诸小国的海寇,在江南海域不断抢掠大胤的商船,为此先帝开启海禁,却不料这些海寇竟直接上岸抢掠。”柳元望着顾长晋,道:“当初廖绕便是老尚书举荐到江浙来的,只是权势迷人眼,而人心不古。顾大人可知为何这些海寇屡杀不尽?”
“利。”顾长晋道:“狄罗诸国内乱缺银子,纵容本国海贼烧杀抢掠为利。海寇抢掠为利,落海为寇的百姓为利,与海寇勾结的官商也为利。要让这暴利的行当消失,便要让这行当再无利可图,或者说,让得这利的风险大到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柳元道:“那顾大人说说,要如何让这暴利的行当消失?海寇一日不灭,大胤的海防一日不得安宁,沿海的百姓更是永无宁日。”
海寇之患在大胤建朝前便已有,建德帝在位时,四方岛的海寇最为肆虐,一直到启元太子监国那几年,都不曾式微过。
嘉佑帝登基后,花了将近十年的时间方将大胤的边关稳定。
只新近几年,随着嘉佑帝身子一日日衰弱,所谓一朝天子一代臣,原先各安其职的人都渐渐生了旁的心思。
“海寇之患古往有之,非简简单单一个令策或者一个计谋便能消灭。”顾长晋不疾不徐道:“外因、内因皆有之,那便外策、内策双管齐下。对外分崩离析,诸国海寇为利结盟,那便让他们为利反目。与此同时强化大胤海防,只要大胤兴盛,自是无惧海寇。至于内策,开放海禁令大胤海商与沿海百姓以合法行径谋利,同时严惩内贼,将地方一脉的蛀虫毒瘤切除,以期攘外安内。”
顾长晋的回答令柳元微微一楞。
恍然明白,老尚书让顾大人来扬州原来不只是为了给潘学谅谋条生路。
“的确,大胤设海禁,本是为了保护大胤海商不受敌寇祸害。只海上商路自来是一条金银路,诸如丝绸、茶叶、瓷器在大胤能卖一金,到得海外便能卖五金、六金,而海外的香料、象牙、珠宝运来大胤后亦是炙手可热。”
柳元渐渐敛了笑,“这样一条金银路断了,实则弊大于利。老尚书当初将廖绕派来江浙,本是想重振海防,再开海上商路,可惜呐。”
可惜什么柳元并未说,也不必说。
“顾大人想来已经知晓潘学谅的身份了罢。去岁元月水龙王一死,他身边的娇妾以雷霆之势接了水龙王的位置。”柳元提步去茶案,坐下吃了口茶,缓缓道:“蛟凤姓潘,乃潘学谅生母。此女从前名声不显,然行事比水龙王还要狠辣,那些反对她的海寇不出半月便被她肃杀了泰半。廖绕知晓水龙王的弱点,却不知蛟凤的弱点,直到他查出了潘学谅。”
顾长晋瞬间便明白了。
廖绕与水龙王有交易,水龙王一死,蛟凤接手了水龙王的势力,从前的交易说不得就不作数了。廖绕为了控制蛟凤,这才将主意打到了潘学谅身上。
“以潘学谅之才,本是过不了乡试,是廖绕将潘学谅之名送上了桂榜。”
柳元放下茶盏,望着顾长晋,道:“顾大人,年初梁将军大败四方岛海寇,斩杀了数千人,如今在江浙一带的名声已渐渐压过廖绕。是以,廖绕需要一场胜仗挽回名声,以免被圣上调离江浙。”
作为总督,他一旦被调离江浙,手上的兵权就会被下一任总督接手,届时廖绕便如同被拔了牙的老虎。
顾长晋道:“你想找廖绕与水龙王勾结的证据。”
“是。”柳元道:“梁将军这些年收到了几封密告信,皆是密告廖绕与水龙王勾结,然信中泄露的消息有限,只知水龙王每年都会乔装成大胤人与廖绕秘密会面,却不知是何时何地。梁将军如今已经疑心那些密告信是假的,怀疑有人要故意扰乱他的视线。”
顾长晋眉宇微蹙,“可知那寄信人是谁?”
“不知。”
柳元转着手上的玉扳指,忽然话锋一转,问道:“顾大人可知廖绕身后之人是谁?又可知是谁埋伏在路上想要置你于死地?”
顾长晋盯着杯盏里的茶液,面无波澜道:“戚家还是刑家?”
戚家是二皇子,刑家是大皇子,廖绕定然已投靠了其中一人。
老尚书与潘学谅的案子太过令人震惊,三法司的审讯皆是秘密进行,可饶是如此,也难保有人已经瞧出端倪。
似戚都督与刑首辅这些在朝堂浸淫已久的人,大抵从老尚书认罪那刻便已察觉到不妥。
“是戚家。”柳元赞赏地看了顾长晋一眼,道:“在路上埋伏炸药的人是二皇子派的,你那两位长随能一路顺利抵达扬州,不仅仅是勇士营的人护着,还有刑家的人。大人放心,二皇子派来的人都被我们杀了。”
廖绕、戚家、二皇子。
廖绕扶持以水龙王为首的汨国海寇与狄罗海寇争夺四方岛,不让狄罗海寇一脉独大,不仅仅是为了稳住他的总督之位,实则也是在尽全力保住他手里的兵力。
为的是嘉佑帝驾崩后,上京那把龙椅的争夺。
顾长晋豁然抬眼:“若是找不到廖绕与水龙王勾结的证据,柳公公是否就要以科考舞弊罪捉拿廖绕?”
红泥小炉上的铜壶“咕噜”“咕噜”冒着白汽。
柳元一双狭长的眼藏在雾气里,神色难辨。
“是。顾大人想来也看明白了,从一开始,潘学谅便没得选。蛟凤是他的母亲,他迟早要为他母亲偿还这笔债。”
……
潘学谅在监军府的住处离暖阁不远,柳元为了护住他的安全,直接拨了一半勇士营的卫兵守着他。
去寻潘学谅的路上,顾长晋反复回想着柳元的话。
潘学谅只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平生做过的最出格的事大抵便是一个会馆一个会馆挨过去,梗着脖子为老尚书正名。
只因他母亲犯下的错,他便要用一生来赎罪吗?功名被夺,仕途无望,甚至一辈子都要遭人唾弃。
顾长晋觉得脚底似有千斤重。
潘学谅焦灼地站在廊下,瞧见顾长晋的身影,多日来萦绕在眉眼里的担忧总算散去。
他快步上前,激动地喊了声:“顾大人!”
顾长晋冲他轻轻颔首:“进屋说。”
入了屋,潘学谅正要翻开茶杯给他斟茶,顾长晋却一把按住,温声道:“不吃茶了,我已知晓了你因何会卷入这桩舞弊案里,你可要听?”
男人的声音沉着,听得潘学谅心里一紧。
可这点子紧张只停留了几息,他面上便露出了坚毅的神情,道:“还望大人告知,若当真逃不过一死,草民至少也不用做个糊涂鬼。”
顾长晋喉结微抬,缓缓道:“可曾听说过一个名唤蛟凤的海寇头领?”
“蛟凤?”潘学谅蹙眉,摇头道:“草民倒是听父亲提过一两回水龙王,那是个恶贯满盈的海寇。”
顾长晋一点儿也不意外,寒门学子为了熬出头,几乎把所有光阴都用在了苦读圣贤书上,鲜少会像世家子弟那般,学业要顾,这世间天下事也要顾。
“水龙王有一爱妾,名唤‘蛟凤’。去岁水龙王骤然去世,蛟凤从他一众义子手中抢下了水龙王的位置,成了四方岛其中一名海盗头领。”
“蛟凤?”潘学谅疑惑道:“这蛟凤与草民又有何关系?”
这话一落,他便怔了怔,忽地想起一些十分久远的记忆。
记忆里是一张模糊的英气的脸。
那英气的女子抱着他喊“谅儿”。
父亲说那是小姑姑,而小姑姑的名字便叫红枫,潘红枫。
父亲说起小姑姑时,面色十分悲伤,还曾同他道:“他日若你能金榜题名,定要给你小姑姑上柱香,以告慰她在天之灵。”
潘学谅眸子里的怔楞渐渐被震惊取代。
他声音滞涩道:“顾大人,那蛟凤是草民的姑姑,还是……生母?”
“她是你母亲。”顾长晋道:“廖绕与水龙王勾结了数年,水龙王死后,蛟凤接管了水龙王的势力。廖绕查到了你的存在,为了控制她,便将主意打在你身上。你乡试之所以桂榜有名,便是廖绕的手笔。”
给潘学谅一个举人的功名,再将他弄入麾下,这是卖好,也是威胁。
“大人的意思,草民中举是因着廖绕想要卖那蛟……凤一个好,顺道利用草民控制她。草民中贡士,是因着老尚书想要用草民将廖绕勾结外敌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顾长晋不置可否。
老尚书要扳倒的不仅仅是廖绕,还有廖绕身后的二皇子与戚家。
在大皇子与二皇子之间,老尚书大抵是选择了大皇子。
“廖绕为人极其谨慎,老尚书的人至今都不曾找到确凿的证据,证明他与水龙王有勾结。廖绕那封信是老尚书伪造的,为的便是留一着后手。”
潘学谅瞠目:“后手?”
顾长晋“嗯”了声:“治不了廖绕通敌叛国之罪,便以科考舞弊罪捉拿他。今岁的科考舞弊案,整个大胤的仕子都在盯着。一旦定了罪,便再无翻身之地。”
如此一来,虽不能扳倒戚家,但至少能折损二皇子手里的一员大将,夺回江浙这边的兵权。
潘学谅又是一阵怔忪。
此时不必顾长晋明说,他也明白了,若要用科考舞弊罪捉拿廖绕,那他与老尚书都要有罪,都要认罪。
“这便是所有的真相,我说与你听,只因你是这案子的无辜牵连者,你应当知晓真相,却不必做什么,也不必有甚负担。”顾长晋温声道:“此处有勇士营的人在,你安心住在这。等扬州事了,我自会带你回京。”言讫,他转过身,提脚欲往正门去。
“顾大人。”潘学谅蓦地叫住他。
“草民愿意认罪!”
“嘉佑二十一年的科考舞弊案,潘学谅,认罪!”
第五十章
静谧的屋子里, 潘学谅惯来肃穆的脸,缓缓地抿出一丝笑意。
“谅生于大胤,长于扬州, 谅乃大胤扬州府人士。所谓功名半纸, 风雪千山。谅愿意, 追随老尚书,将祸我大胤乱我扬州之人绳之以法!”
老尚书曾说他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
然这位在仕子暴乱中被断了手,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仍不肯认罪的读书人, 却在此时此刻,主动地、心甘情愿地认了罪。
为的是他激荡在胸膛里的家国大义。
柳元今日同顾长晋言明真相,借由他的口告知潘学谅,又何尝不是为了让潘学谅在必要时, 心甘情愿地做一枚弃子?
顾长晋并未回头, 只定定望着前头那道漆了红漆的门。
他错了,他想。
他读过潘学谅县试、院试、乡试还有会试的卷子,那时他以为这位嘉佑二十一年的会元是个刻板而不懂得变通的人。
不是,他懂得变通。
只他此时此刻的这种“变通”却不是顾长晋想要的。
“廖绕犯的是何罪, 那便以何罪治之, 我会查出廖绕通敌的罪证。”顾长晋轻声道:“潘贡士,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话吗?若你觉得自己无罪, 那便不要认罪。”
话落,顾长晋推开门,大步离去。
马车行至吴家砖桥时, 他让椎云停了车, 一个人沿着桥边慢行。
月牙儿高高挂在中天, 桥底的画舫已经换了一茬, 可那缠绵悱恻的曲调却没变。这热闹的人间, 总有人在醉生梦死,也总有人在负重前行。
桥底那卖松子糖的老伯还在。
想起先前与那姑娘抱着一油纸袋儿的松子糖走在青石板路上,顾长晋好似又闻到了在燥热夏夜里发酵的甜味。
沉重的步履渐行渐快。
那老伯正要收摊,瞥见他的身影,便笑着道:“客官今儿是不是陪一位姑娘来买过老叟的松子糖?”
顾长晋“嗯”了声。
那老伯还记得容舒呢,把刚放起的松子拿了出来,又问:“客官可是要再来一份?”
顾长晋又“嗯”了声,道:“劳驾多放些松子。”
“好嘞。”老伯笑呵呵应着,“今儿那位姑娘可是客官的心上人?她打小就爱吃老叟炒的松子糖。”
老伯眼睛毒,在吴家砖桥卖了一辈子松子糖,不知见过多少痴男怨女。今儿这位郎君站在柳树下望着小姑娘的眼神,一看便知是喜欢得紧的。
说来那场景也是有趣,小姑娘眼里只有松子糖,而这郎君眼里只有她。
顾长晋扬起唇角。
夜风徐徐而过,将他那声近乎呓语般的“嗯”吹散在溶溶月色里。
此时的屏南街十八号,常吉正立在院子里等顾长晋,听见脚步声便赶忙上前开门,殷勤道:“主子回来了。”
他说着便耸了耸鼻子,眼睛默默地瞟向顾长晋手里的松子糖。
顾长晋淡淡“嗯”了声,瞥见常吉的脸,脑中倏忽划过一道光。
他在沈家客船做的梦,常吉在梦里说的那句话是——
【属下已经将潘学谅的埋骨之地递进大理寺狱,凤娘子说想在行刑前去看一眼。】
顾长晋在上京时,便已经查过潘学谅。
潘学谅的父亲叫潘万,而他的小姑姑叫……潘红枫。
红枫。
枫。
顾长晋眸光一凝。
错了。
梦里常吉叫的不是“凤娘子”,而是“枫娘子”。
常吉平生最恨的便是背叛者,若蛟凤当真背叛大胤,常吉决绝不会尊称她为“枫娘子”。
常吉被顾长晋看得面皮发痛,一时有些摸不着脑袋。
“主子这般看我作甚?”他摸了摸脸。
“你倒是帮我想通了一些事。”顾长晋将手里的松子糖塞入他手里,道:“糖给你吃了,明日我要去见梁将军一面,你同我一道去。”
却说容舒与顾长晋见面的事,沈园里的人,除了落烟,便再无人知晓。
沈治她自是不愿意说,至于张妈妈,倒不是容舒有意要隐瞒,实在是她不希望张妈妈多想她与顾长晋的关系。
容舒会寻顾长晋,并将她对沈治的怀疑托盘而出,是出于她对顾长晋的信任。
这样的信任无关乎男女之情,单纯是对一个人品性的笃定,与许鹂儿、潘学谅信任顾长晋大抵是一样的。
容舒出发来扬州府之前,周嬷嬷还拉着她,一个劲儿地说她和离得太过鲁莽,满心期盼着她同顾长晋能再续前缘。
若是叫周嬷嬷知晓她在扬州遇着了顾长晋,还一同吃着松子糖过吴家砖桥,不定要说什么呢。
是以容舒同张妈妈嘴儿闭得紧紧的。
回来沈园三日,容舒一直没见着沈治,好不容易听到他从外头回来了,忙提起裙裾去了三省堂。
殊料她来到三省堂,却连沈治的人影儿都见不着。
江管家解释道:“有桩生意要老爷去确认一下,老爷这才连吃口茶的功夫都没有,匆匆地又去了。”
“舅舅怎么忙成这样了?”容舒困惑道:“从前都不曾见他忙成这样的。”
江管家笑着道:“这会正值汛期,大胤境内好些地方都在遭水患,老爷是在给那些府城送粮。沈家乃积善之家,受之于民、施之于民的沈家家训,老爷一日都不敢忘。”
认真说来,沈治在这一点的确是做得极好的。
当初外祖父将沈家大半家产捐给国库,剩下的家产又分了一半给阿娘做嫁妆,留给沈治的资产便只剩几百万两。
如今沈家的资产与二十年前比,至少翻了数十倍。
而这都是沈治一手经营出来的,当初外祖父选他入赘,想来便是看中他的天赋。
“即是去做善事,那我也不来吵舅舅了,一会我便自个儿找乐子去。江管家自去忙罢,我吃完这盏茶便回去漪澜筑。”
作为沈家的大管家,江管家自是有一堆事缠身呢,闻言便笑着离去。
容舒坐在三省堂的花厅,慢悠悠地吃着茶,眼珠子滴溜溜的在这屋子里转着。
三省堂原先是外祖父住的院子,外祖父死后,这院子便由舅舅住着了。
容舒小时候经常来这里,常去书房翻外祖父的手记看。
书房。
容舒咽下嘴里的茶汤,默默望着对面墙上的隔门。
隔门之后便是书房,里头放满了书还有外祖父的一些手札。
她想起一件事,约莫是她八岁那年,她进来书房找外祖父写的一本游记,因着个子矮,她便搬了张矮凳子,踩在上头找。
书是找着了,可下来时她不小心撞倒了后头桌案上的一炉香。
那香灰跟泼墨似的,俱都洒在了一幅画卷上。
容舒记得,那是一幅春山先生的画。
舅舅爱极了这位书画大家的画,墙上几乎挂满了他的画作。
那幅画沾了香灰,登时便不好看了。
惯来温和的舅舅难得对她发了通脾气,容舒性子倔,虽认了错,却也气上了沈治。
后来还是张妈妈哄着她,让她莫要同舅舅置气的。
现下那些画都还在吗?
容舒放下茶盏,慢慢地往那扇隔门去。
门“吱呀”一声打开,里头没有点灯,光线暗沉,阴影从一排排黄梨木书架落下,蔓延上书架后头的墙上。
容舒放轻脚步,朝那面藏在阴影里的墙走去。
记忆中挂满了字画的墙似乎“干净”了许多,如今便只剩下三副画,那副被容舒泼了香灰的画竟然还在。
只那上头的香灰印子早就没了,大抵是请人细心修复过。
容舒对春山先生的画谈不上喜欢,知晓沈治宝贝这些画作,更是一进书房便绕开这处,免得又出状况。
她静静望着那一幅画,越看越觉着这上头的桃花林熟悉。
骤然想起了大慈恩寺的一处殿宇后头就有这么一处桃花林,上头挂满了经幡。这幅画上的经幡与大慈恩寺的别无二致,想来就是那片桃花林了。
是以,那位春山先生便是在大慈恩寺画下这幅画的罢。
容舒上前一步,正要细看这画,忽然身后一道细长的影贴上她后背,一点一点投影到墙上来。
“姑娘在看甚?”
容舒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唬了一大跳,手下意识便摸到左手的银镯子。
回头一看,见是张妈妈,肩膀顿时一松,道:“妈妈进来时怎地半点声响都无?可把我给吓着了。”
张妈妈背着光,半张脸藏在阴影里,她望着容舒温柔笑道:“姑娘看得太入神了,这才没发觉老奴进来。您看甚看得那样入迷?”
容舒笑着指了指身后的画,笑道:“妈妈可还记得这画?”
张妈妈顺着她细白的指,看向墙上的画,道:“老奴哪儿辨得出这是甚画,只记得这是舅老爷珍藏的画。”
“那您记性可真不好,我幼时进来找外祖父的手札,不小心碰倒了一个香炉子,把这画的一角给弄脏了,那会舅舅训了我好久。”
“原来是那幅画,姑娘盯着那画看了那般久,可是有甚不妥?”
“倒是没觉着有何不妥。”容舒笑道:“就是好奇当初那香灰迹怎么都不在了。”
张妈妈这才笑出声来,道:“您呀,就是好奇心太重了。舅老爷既是喜欢春山先生的画,自是会寻人好生修补一番,您这趟可莫要毁了舅老爷的画了,免得又招来一顿训。”
说着便催促道:“这地儿乌漆嘛黑的,姑娘快出去罢。”
容舒应了声,顺手挑了几本外祖父的手札,便同张妈妈一起出了书房。
沈治不在,她索性今儿便去春月楼寻郭九娘。
“妈妈,我这几日在沈园憋坏了,再不出去走走人都要霉掉了。你可要与我一道去?”容舒说着便去翻箱笼换衣裳。
张妈妈盯着她后脑看了会,旋即温柔道:“老奴就不陪姑娘去了,这趟回来还得替周嬷嬷跑些事。姑娘可是要去辞英巷?”
周嬷嬷是阿娘的奶嬷嬷,家人都在扬州,只她陪阿娘嫁去上京后,便鲜少有机会回来扬州。她们这趟回来,周嬷嬷的确是拜托了张妈妈不少事。
容舒便笑道:“成,那我只带落烟去罢。拾义叔要回衙门办事,我今儿就不去辞英巷。”
沈氏在管教女儿上,自来是不爱拘着容舒的,把她养出个与寻常大家闺秀极不一样的性子。
瞧着是娴静,实则就是只爱四处窜的兔儿性子。
张妈妈见她神色急切,一副急不可耐要出去的模样,只当她是当真憋坏了。比起她留在沈园,张妈妈倒是更喜她出去外头游山玩水。
也不再多问,等容舒人走了,便回去三省堂,在书房望着墙上的画看了好半晌,确认没甚纰漏方出来。
出来时恰巧遇见江管家,见张妈妈从里出来,很是吃惊,道:“张妈妈怎地又来三省堂了?”
“姑娘落了些东西在院子里头,我过来替她找找。”
江管家“哦”一声:“那可找到了?”
张妈妈笑着颔首:“找到了。”
江管家于是不再多问,这位张妈妈在沈家地位可不比他这管家低,大爷对她的态度一贯来敬重,是以江管家从不为难张妈妈,甚至说得上带了丝讨好。
三省堂的一番插曲,容舒自是不知,到了春月楼便被郭九娘领上二楼。
这会正值晌午,春月楼的姑娘们才刚起呢,要水梳洗的,要香膏摸脸的,丫头婆子们一时忙得脚打后脑勺。
落烟是头一回来妓院,饶是性子稳重,也忍不住多望了几眼。
到了郭九娘住的厢房,她正要跟着进去,郭九娘却一把按住她的肩膀,笑道:“昭昭说落烟姑娘武功高强,能不能劳烦姑娘给我这楼里的孩子们教几招防身术?”
落烟心知这青楼老鸨是要单独同容姑娘说话呢,便应下,由着婆子将她领到旁的屋子去。
郭九娘进了屋便阖起房门,给自个儿倒了杯酒,又给容舒推过去一壶刚湃好的香饮子,道:
“我就知晓你会回来寻我,你这丫头打小就藏不住事。那日若不是那顾大人在,你大抵还有许多话要问。我听说路拾义自你回来后便四处奔走的,定然是在替你跑腿子了。这世上能叫他这样的人,除了姑娘,也就是你了。说罢,你这趟回来扬州究竟是为了何事?”
要不怎么说吴家砖桥的郭妈妈有一双金晶火眼呢?
容舒笑道:“难怪阿娘经常说郭姨是个女中豪杰。”
郭九娘嗤地一笑:“少贫嘴,快说是怎么回事。”
容舒便一五一十地说出她对沈治的怀疑,“郭姨可知廖绕同哪些行商之人走得近?”
郭九娘闻言便放下手里的酒盏,沉吟了好一会方道:“我从不曾听廖绕或他底下的人提过你舅舅。廖绕此人嘴密,心思也密,便真与旁人有勾结,也很难找到甚蛛丝马迹。绿倚过两日便回来了,届时我让绿倚替我打探几句。”
容舒迟疑道:“可会给绿倚姑娘带来麻烦?”
“不会,这位廖总督是当真喜欢绿倚。”郭九娘瞥她:“说来也奇怪,他从不碰绿倚。倒不是他是个多洁身自好的人,旁的青楼姑娘他都碰,但碰过一回后他基本不会再碰第二次。独独绿倚,不碰她却三不五时便要来寻她。绿倚同他闹性子,他还格外开怀。”
郭九娘说着摇摇头,感叹道:“这世间女子千娇百媚,男子倒是千奇百怪。”
容舒原先还纳罕着呢,听见郭九娘这话便忍不住“噗嗤”一笑。笑完才反应过来,大抵是见自己忧心忡忡的,郭姨这才逗她的。
郭九娘同她一起笑,笑完后又正色道:
“昭昭,你若是当真怀疑你舅舅做了伤害沈家、伤害大胤的事,那便不该瞒着你娘。在你娘心里,沈家还有你可比你舅舅重要。若有一日,你舅舅敢伤害沈家与你,你娘一定不会放过他。”
容舒叫郭九娘这话说得一怔。
她舍不得阿娘受苦,总顾虑着阿娘伤了身子,许多事都不愿意同阿娘说,总想着要她心无挂碍地养身子。
可郭姨说的何尝有错?
以阿娘的性子,若舅舅当真害了沈家,她宁肯自个儿亲手将舅舅送去官府,也绝不肯假手于旁人。
容舒望着郭九娘,道:“当初外祖父的死可有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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