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定了千岁宴的日子,裴钧已经连续多日没睡过一个整觉。


    每逢大小年节前后,各种奏章都雪花似的飞来,今年尤其多,他便是连沐浴的时间都不愿闲着,叫宁喜在一旁给他念折子,念得慢了还会催。


    摄政王平日也勤政,但却不是这种勤奋法儿,就好像是,赶着什么时间前要把事儿都处理完似的。


    小皇帝在一旁的小案上闷头苦写,他一早被摄政王揪来,说是学政,可没学一刻钟,皇兄就嫌他蠢,打发他去描字帖。


    偌大的御书房里,一时间只有翻阅奏折,以及沙沙书写的声响。


    裴钧越批越觉得底下这群官儿麻烦,鸡毛蒜皮大的事也要洋洋洒洒写数千字上来禀报。且写的还不怎么样,溜须拍马的功夫都没学到家,看得人恼火。


    耐心眼见告罄。


    虞京早春多雨,此时窗外便淅沥沥的,太监宁喜奉了热茶上来,他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端起来一口气喝的一干二净。


    随手将茶杯搁在一边,又继续批阅折子,眼神都没挪动一下。


    宁喜窥了一眼,见他龙飞凤舞,虽字迹上看已有些不耐烦了,但眉梢却隐含愉悦,他默默退下。公务每日都是那些,永远是处理不完的,他总不会是因为今天的折子写的格外有文采而高兴。


    近日唯一不一样的,就是魏王自作主张筹办的千岁宴了。


    摄政王向来不喜铺张,也不在乎生辰。而且像他这个年纪,旁人院子里有妻有妾,儿子都满地跑了,他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之前不是没有有心之人往他房里送绝色美人,以期打探摄政王府内情,皆被雁翎卫拖出去砍了。


    所以也不能是期待魏王为他准备的那些舞姬。


    若说千岁宴上还有什么非同寻常的、能叫他突然上心的,就只有……那位了。


    宁喜恍然,原来如此。


    刚想到这,迎面遇上指挥使佩刀进殿,两厢颔首见过,宁喜敛下表情,让到一旁。


    “殿下。”


    摄政王看他进来,翻折子的手都轻快了几分:“去过了,话可传到了?”


    “去是去了,话也传到了,但是,”纪疏闲一张口,果不其然就是在说这件事,宁喜抬眼揣摩了一下,听他支支吾吾,“人却没有见到,平安侯府上全是药味,那小管家说是天气不好,人病了,起不来床。晚上千岁宴……恐怕去不了。”


    摄政王神色微顿,笔尖一凝,豆大的墨点落在纸面上洇开了。


    他原本舒展的眉梢瞬间皱起,语气也冷了下来:“又病了?孤瞧这几日风和日丽,阳光普照,哪里天气不好了?”


    哐当一声,斜风细雨卷着竹帘,重重打在未关严的窗扇上。


    “……”


    宁喜忙将那不讨喜没眼色的窗户闩上。


    纪疏闲定了定心,又继续汇报:“他那小管家还给塞了臣几两银子,说让在殿下面前美言几句。”


    不仅以病推辞,还贿赂摄政王近臣。


    塞银子的手如此熟练,不知道以前给多少人塞过。


    裴钧问:“几两银子?”


    纪疏闲摊开手掂了掂:“约莫……三两多些。”


    裴钧的神色,同窗外的雨一样阴绵。


    “三两贿赂,就把孤打发了?”


    御书房中无一人敢答话。


    小皇帝咕咚咽了下口水,越加小心翼翼地描着大字,只恨不能将自己隐身,生怕弄出一丁点动静惹他五皇兄注意。


    裴钧没再说话,支着脑袋,手边已摞了一沓无大紧要的奏折,他好心情一下子全无,垂着脸一样样批完了。抬头时见小皇帝坐在案后,打着哈欠,笔垂在旁边,一直低头玩自己手指。


    裴钧眼神一沉,随手扔过去一物:“再玩就剁了!这奏折上写了什么意思,今日若说不出,便不用吃饭了。”


    “……”


    迁怒!这就叫迁怒!


    小皇帝哆嗦一下,立马坐直了,捡起奏折看了看,字倒是看得懂,但连起来拐弯抹角,一句话能绕八十八个弯。他一头雾水,抬眼朝宁喜求助。


    宁喜是打小跟在裴钧身边的老人了,从行宫那会儿就是伺候梅妃的,梅妃病逝后,他便一直跟着裴钧。从行宫到皇宫,后重回北境,再到入主虞京,矢忠不二。


    如今他既是裴钧的心腹内监,更是摄政王府的大管家,权柄滔天。


    说起来,他只比摄政王大十来岁,还算年轻,将来荣华还多着,称一句权宦也是不为过的。


    但宁喜为人低调,谨小慎微,从不与官员结交,也不见跟谁有私下往来,平日寡言少语似个哑巴。也正是因为此般孤纯,他若说话,摄政王还是肯听上两句的。


    裴钧声厉色疾:“你看宁喜做什么,那字写在他脸上吗?”


    小皇帝低头,愈加将自己蜷缩起来。


    宁喜叹了一声,接过小太监手里的奏章,走到御案边为皇帝又慢慢读了一遍,读时在重要的字眼上多下了几分力气,以启发他思考。


    但即便如此,小皇帝也仰着头一脸茫然的样子,嘴上重复着那几个字眼,心里却一派惶惶。


    摄政王将茶盏重重搁置在一旁:“旁人像你这点大时,早已经——”


    他话音一住。


    宁喜心里接下去道:旁人像陛下这点大时,早已经读透其中条理,且举一反三,甚至当堂提笔写了一份小议。


    此文传至翰林院,大学士本嫌文青涩,但听闻作文之人仅仅六七岁,立时奉若珍宝,激动地捧到皇帝面前,厚着老脸要将此童收为弟子,亲自教导,并放言道:“十年之后,翰林院中必有此子一席之地!”


    但此事终究不了了之,只因此童之姓,乃是南邺国姓。


    翰林官是天子近臣,养才储望之所,将来的大虞肱骨近半将出自此处。所以翰林院的椅子姓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姓谢。


    好巧不巧啊,这个旁人,又是谢晏。


    ……裴钧,你脑子坏了不成!


    他拿天气不好当借口避你的千岁宴,你竟然还在想他七岁时候做的那篇破文?区区谢晏,人都傻了,有什么好翻来覆去琢磨的!


    摄政王眼底一暗,不知道是在骂谁:“笨,蠢,不知所谓!”


    小皇帝被骂得泪如泉滴,委屈兮兮地抽了下鼻子。


    是他自己想当这个皇帝吗?他不过是宫变过后群臣跪拜时,好奇偷偷抬头看了一眼他这素未谋面的五哥哥,就被他一把揪住,扔上了龙椅,指着他说:“这便是天下共主。”


    他那时才三岁,还要母妃抱着睡!


    裴钧瞪他:“裴祯!不许哭!”


    “呜!”小皇帝害怕裴钧,猛地噎住,一头扎进了宁喜身前。


    宁喜无奈地拍了拍小皇帝的后背,用自己稍柔软的内监里衣擦去陛下脸上的泪。


    -


    平安侯府。


    床上青年阖着眼,长睫垂落,瞧着睡得很安宁,但面色微红,呼气声也比往日沉重几分。


    一到雨日,谢晏就好发低热,大夫说可能是落水后留下的毛病,去不了根,却也要不了命,以后每逢雨日少出门,多多休息就行。


    阿言送了纪疏闲出府,回来拧了冷手帕,在谢晏额头颈后擦拭了一遍,又轻声地扶他起来喝点水,这才将他放回枕上。


    一绺乌发从颊边滑落下来,谢晏歪着脸颊,睁开沉重的眼皮:“你同谁说话,谁过生辰?”


    方才跟纪疏闲说话时就在窗外,阿言没想到他耳朵尖,竟然听到了。


    “没谁。公子别管那么多了,这几日阴雨连绵,您这发热的老病根又犯了,哪儿都去不了,您得好好睡觉,听话。”


    谢晏昏昏沉沉地伸手:“阿言……小鸟……”


    “知道了公子,小鸟阿言会照看的,您快睡罢。”


    阿言把他手塞回被子里,拍着谢晏的肩膀,温声细语地哄他闭上眼睛,又待了一会,这才抱起木鸟窝,从内间出来。


    那一对相思鸟早前下了两颗蛋,前两天雏鸟终于孵出来了,光秃秃粉-嫩-嫩的连毛都没有,偏生公子当个宝贝,欢天喜地的,即便是病中也一直念叨它们。


    外间坐着一小炉药汤,宝瓶守在一旁,一边心不在焉地纳鞋底,一边同阿言聊天。


    纪指挥使走后,宝瓶心神越发不宁,转头问道:“小言管家,那摄政王的生辰宴,就这样推辞过去了?那传话来的可是指挥使,不会出什么事吧?你有好好跟他告罪吗?”


    阿言正给鸟窝换干净的稻草木屑,添食水,闻言深吸一口气:“我就差跪那给他磕头了!”


    宝瓶低头缝了几针,还是不安心:“那你给指挥使塞银子了吗?他不会回去瞎说吧?咱们主子是真病了的,不是有意拂摄政王的面子……”


    阿言也闹心:“自然给塞了,就怕——”


    他沉思了一会,虽然摄政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来办生辰,想来是兴致极大的。万一银子不到位,又或者指挥使回去说不清楚,摄政王再因此不悦,治公子不敬之罪……


    很有可能的,裴钧不知道犯什么病,最近老盯着公子不放。


    他又只给纪疏闲塞了三两银子……不是小气,是真的没有那么多,总得留点给自家公子买药吃罢?


    阿言越想越寒,突然站起:“不行,还是替公子写份谢罪的折子……宝瓶,快,拿纸笔去!”


    宝瓶忙放下针线活,掀了挡风的门帘出去,阿言也急匆匆跟上来了:“你没裁过折子纸,我跟你一块去。”


    两人一前一后的去找折本和黄宣纸。


    阿言早年单独整理出了一间小书房,存放谢晏那些书纸笔墨,平日他也会用来记记账。


    他翻出了谢晏以前写过的呈奏,细细揣摩了口吻和用词。他虽然跟着谢晏读过几年书,但也只是略通文理,写不出什么文采斐然的东西,一连写废了几十张纸,抄都没抄出个像样的开头。


    宝瓶帮不上什么忙,也不敢打扰他,只能默不作声地磨墨裁纸。


    两人这边抓耳挠腮,却不知卧房里,谢晏睁开眼坐了起来,他痴痴地发了会呆,忽然掀开被子下了床。


    谢晏走到外间四处看了看,弯腰从木鸟窝里捧起了一只雏鸟,藏在袖里,推开门看见绵绵雨幕。他烧得有些迟钝,垂着头思考了好一会,折回屋中拿了桌上干净的小茶杯,给袖中的小鸟避雨。


    “他的生辰……他过生辰……”


    谢晏不喜欢下雨,一下雨他就浑身难受。


    他喃喃两声,还是咬着牙推开侯府侧门,走入了小雨之中。


    细细蚕丝般的雨雾像是致密的蛛网,不多时,就把他单薄的身影吞噬得干干净净。


    待阿言和宝瓶两个编好了谢罪的折子,才想起来卧房还坐着汤药,忙回来查看时——谢晏的床榻都已经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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