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七,是夜。
摄政王府内,云衫侍女,频倾寿酒。
宴席设在琼英苑,此处傍水,四面小阁秀气缤纷,亭廊下还有先朝学士的楹联,提的是“春阴低画阁,梅瓣琼英落”,十分应景。迎窗望去是片片春梅林,暗香疏影,用来办寿宴是再热闹不过的了。
魏王殷勤周到地张罗着,因知道他五皇兄不喜铺张,特意把琼英苑装点得雅致而不失尊贵。
加上帘外如丝小雨,自在飞花,更添几分风雅。
他自然是有自己的小心思,想着若是这回千岁宴办得好,他才好开口跟皇兄讨赏。
……心思也不大,主要就是不想那么快回封地。
虞京风物繁华,美-艳如云,哪里是封地比得上的,他自小皇宫长大,不舍得挪窝,就想待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混吃等死。若是能留在京城,自降郡王也行。
想到这,魏王又谄媚地朝上敬酒:“皇兄,臣弟祝皇兄福寿齐天。”
“嗯。”冷淡一应。
分明是寿宴的大喜日子,上首的年轻人仍一袭墨袍,肩头隐约可见狰狞蟒纹,是同色墨线绞着银丝绣出的,随着他抬手饮酒的动作而上下翻飞。
因是家宴,宾客不多,皆是王亲贵族,但是比往常宫宴多了不少……贵女,各个儿打扮得花枝招展,跟在父兄叔伯三大爷背后,席间偷偷地往上打量。
……摄政王俊美倜傥,五官分明如玉雕刻般,剑眉斜飞入鬓,眸瞳深邃,鼻梁高挺,即便是姿态懒散地斜倚在美人靠上,仍散发出凌人盛气,引人心热乱跳。
让人明知他是只噬肉嗜血的猛兽,仍禁不住想以身试险。
见摄政王唇角微抿,视线向下扫过,贵女们又惊又乱,似蝴蝶惊了花丛,纷纷含羞低下头。
裴钧和颜悦色道:“六弟,你看这下面,可有配得上做你嫂嫂的?”
魏王一口佳酿呛了出来,他也不好多问,闻言赶紧瞄了一圈,贵女们环肥燕瘦,好看是好看,却也称不上多惊艳:“不知道皇兄喜好什么样的,不过臣弟觉得,都差些滋味……”
裴钧勾唇:“既如此,那六弟是想借孤生辰,给自己物色王妃?”
“这这没……”魏王这才听出不对来,咳了几声,大惊失色,“臣弟冤枉,臣弟绝无此意!”
他哪敢打裴钧的主意啊!
他只是照以前千岁宴的规格下的宴帖,确实不知这群贵戚为何要带着自家姑娘们赴宴啊!
魏王胆战心惊,又听摄政王捏着酒盅问身旁人:“若是孤没记错,长宁郡主膝下好像并无女儿罢?”
伺候在一旁的宁喜瞧了一眼郡主的方位,恭顺道:“回殿下,郡主是没有女儿,那姑娘是头年儿才从旁支认过来的。”
摄政王啧舌:“腰那般粗,比得上功臣饮马的木桶了,也好意思往孤眼前送?这还没有平……”他莫名一顿,“还没他的腰细。”
宁喜明知道他那未尽之言是“平安侯”三个字,愣是没敢搭话,纪疏闲却没忍住,笑了一下。
摄政王将他一瞥,纪疏闲板正面孔:“臣也觉得不如。”
魏王看了看指挥使的腰,又比比自己的,纵然那姑娘是粗糙了些,但比男人还是娇-小一些的,可他不敢说也不敢问,只能瑟瑟附和:“确实确实。”
摄政王放下酒盅:“你们确实什么,你们又没有亲手比过。”
纪疏闲品出他这酸味,立马谢罪:“臣哪里敢。”
魏王也跟着弯腰:“不敢不敢。”
纪疏闲瞄一眼魏王,您是学话精吗?
但今日情状却也不怪魏王,属实是众人听说清心寡欲的摄政王今年突然要办千岁宴,还是交由那位魏王主持……魏王文武不通,唯擅风月,什么事交由他都能给办砸,除非此事——事关“美人”。
这难能让人不多想。
都说男子先立业后成家。如今四海安宁,朝政顺遂,摄政王也老大不小了,瞧着就身强体壮,龙精虎猛。他房中多年空虚,难免寂寞,若想借着这次千岁宴的机会物色王妃人选,当然无可厚非!
众人明知裴钧性情无常,此前还有打杀院中侍女美人的前科,绝非良配。奈何他位高权重,比那幼帝还值得攀附。哪怕不是正妃,便是个侧妃,也值得险中一求。
若是女儿能侥幸得了摄政王青眼,分些-宠-爱,他们身为外戚,岂不就能直上青云?
即便未能得-宠-,也不过是损失个女儿。
姑娘家嘛,嫁给谁不是嫁,能给母家添些光彩才叫嫁得有价值。
诸人心中愿景远大,肯为此献上女儿谋求富贵,这才有了满堂贵女的盛景。
裴钧觉得好笑:“孤瞧这一个个的,既害怕孤,又想把女儿塞给孤。就不怕孤怪罪他们姑娘不解风情,死板无趣,孤床笫间狂病发作,等回门那日拿他们姑娘的脑袋当贺礼给送回去?”
宁喜眼底露出惶恐之色,忙垂首奉上酒:“殿下不是这样的人。”
裴钧“哦”了一声,尾音微挑:“你难道跟孤同床共枕过,知道孤不是这样的人?”
魏王喜听八卦,好奇地支起耳朵。
这,这这……这自然没有!
这是什么话,宁喜手一颤,险些把酒液洒了出去。
今晚的摄政王,怎的跟谁都要杠一下?
底下歌舞升平,恭贺不断,还有领着姑娘侄女上来露脸的。摄政王对他们的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各路敬酒来者不拒,宴上可谓是君臣相欢,其乐融融。
唯裴钧身旁几人汗颜不止,只闷头多喝酒少说话,省得哪一句又触了摄政王逆鳞,平白惹一身诘难。魏王有眼色,看出今日五哥心情不爽,不值当招惹他,便转头去巴结指挥使纪疏闲。
两人虚情假意地恭让了一番,便听下头丝竹一凝,忽而响起激烈的鼓点来。
小牙床承着漆木羯鼓,鼓声透空碎远。
伴着“叮铃”一响,雪白裸足踏着鼓点自屏风后旋舞而来——那是一对面戴薄纱的异族女子,身姿袅娜,手臂腰际与脚踝上均钏了豆大的银铃,莲步轻移时,铃儿清脆摇曳。
宴会刹那安静下来,众人目不转睛地看向了这对绝色舞姬。
二人一人执笛,一人持琵琶,肩头薄纱婆娑,分外柔媚。旋舞间面纱扬起落下,欲迎还羞,让满堂伸长了脖颈的男儿心焦难耐。
甚有贪色之徒眼睛都黏在了舞姬身上,手中端着的酒水灌进了领子里都不自知。
有如此热辣奔放的绝色美女在宴会中央起舞,那些矫揉造作的虞京贵女瞬间寡淡了。
见众人如此,魏王不禁洋洋得意。
要知道他阅遍天下美人,自觉没什么人能再入他的眼。初见到这对舞姬姐妹时,她们被人用脚链锁在关奴隶的笼子里,脸上灰黢黢,魏王仍一眼看到她们的美貌。待洗干净了再看,更是惊艳,尤其是姐姐那双蓝宝石般的眼睛。
他自然是不舍得将美人让给裴钧的,反正裴钧也不亲近美色,但是得了宝贝拿出来向大家炫耀显摆一下,还是可以的。
“皇兄,这就是臣弟提到的那两名西狄舞姬,乃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姐姐擅旋舞,妹妹擅琵琶。”魏王满意地欣赏着,一边跟摄政王介绍,一边看舞姬旋着腰肢、拨着琵琶,越跳越近。
水雾似的薄纱卷起阵阵香风,馥郁甜美,碧蓝色瞳眸眼波缱绻,更是让人心神荡漾。
摄政王饮了几口酒,兴致盎然地置下酒杯,噙着笑问旋至身前的舞姬:“叫什么名字?”
舞姬停下了舞步,袅娜着身子上前,拉过姐妹的手朝裴钧盈盈一屈:“见过殿下。婢名如月,小妹如星。”
“这蓝瞳确实美-妙,孤甚是欢喜,只可惜你们是魏王的人,难以日日相见。”摄政王含笑道。
舞姬心下一喜,想着也许今晚便能上得了这位摄政王的床榻。她们现在是魏王的人不要紧,马上就可以成为摄政王的人了。
脸上红羞未褪,又听上头的人淡淡地吩咐道:“把她眼睛给孤挖了。”
如月大惊:“你——”
下一刹,只听一声惨叫,一把匕首就刺入了如月的眼眶!
扑通一声,一枚血淋淋的东西就落入了摄政王先前饮酒的酒杯。
纪疏闲抽出匕首,捡起如月身上的薄纱抹了一把,重新插回腰间。
裴钧屈指弹了弹杯壁,里头可怖的东西跳了一跳,他满意地挑起眉梢:“如此不就能日日相见了吗?你说呢,如、如……如什么来着?”视线游走了一圈,“听说你纤纤素手,善弹琵琶。”
另一名舞姬如星的脸色瞬间煞白,僵硬地望着瘫倒在地上的如月。
挖眼珠时溅出的血迸在了魏王脸上,他哪里近距离见过这场面,更不明白两名舞姬到底哪里触怒了裴钧,他顾不得还在地上狰狞扭动的如月,吓得立刻跪倒在地。
如月捂着眼眶,鲜血汩汩地流下台阶。
宴会霎时落针可闻,先前还指着自家姑娘能攀上摄政王的那些贵戚,如今也都火速打消了这个心思,缩着脑袋窝在座位上,不敢吱声。
这谁还敢给他送女子?
今儿个送了,明儿个被他一个不高兴剁成肢块肉酱,回头连累整个家族!
如星终于从恐惧中回过神来,她明白过来,裴钧压根没有召幸她们姐妹的意思,立刻张口破骂道:“你这个畜生!禽兽!你滥杀无辜,草菅人命,必不得好死!我和姐姐化作厉鬼也……”
扑通又一声。
一双凝脂玉手摔落在猩红的地毯上。
“可惜了这一盅好酒。”裴钧唇畔抿笑,“诸位怎的都停了,来来,继续奏乐,一起举杯。”
魏王面色死白,几乎要吓晕过去了,他强撑着恶心,赶紧叫人把那盛了眼球的杯子也撤下去,又跪着上前,亲手奉上了干净的酒盏。
又好一会,裴钧才似注意到一旁的魏王。
“六弟,你衣袍脏了。”
魏王低头一看,袍角沾上了好大一片血迹,他顿觉晦气,连连告罪,哪里还敢继续碍裴钧的眼睛:“臣臣臣弟这就去更衣,臣弟先失陪……”
说完就连滚带爬地跑了。
纪疏闲与摄政王对视了一眼,随即唤了两名雁翎卫,有条不紊地将台阶上的两具尸体拖走。宁喜垂着眼,安排几人轻手轻脚地将那块染血的地毯给换了。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宴席上又是轻歌曼舞,看不出方才这里才出过两条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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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疏闲命人将两名舞姬的尸首抬出琼英苑,以帕掩鼻,用刀背挑开了二人的衣襟,两名雁翎卫随即上前查看。两人腰扣内都暗藏了毒粉,翻开了尸首的背面,更在后肩处发现了一枚淡绯色的印记。
一般的歌女舞姬爱惜自己的肌肤还来不及,恩客们就喜欢她们肤若凝脂,又怎会在肩后刺青。
这两人身份果然并不寻常。
纪疏闲看了一眼,心下了然,便叫他们将尸体处理了。
正要回去复命,眺见远处水廊下隐隐绰绰两道人影,一道素衣纤瘦,一道高大,两人似有龃龉,拉拉扯扯地往暗处走。高大的那个手里还提着酒壶。
瞧方向,是往假山去的。
约莫是趁机偷-欢的野鸳鸯。
男子揪扯这女子的衣裳,还频频朝那女子身上贴靠,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
纪疏闲讥讽道:“胆子忒大,偷到摄政王府里来。”
今夜的摄政王府并不平静,但他身有要务,管不得这两个伤风败俗的玩意,待会若乱起来,这对野鸳鸯还有没有机会继续逍遥,得看命。
误伤死了,也怪不得别人。
正要转身离去,忽的见那要去更衣的魏王抄了近路,也正往那走。
魏王提着灯,带了个侍从,若真要继续走下去,势必两路人马要撞在一起。今夜能来赴宴的的,家世都贵不可言,想必那男子也是哪家的小世子小郡王,到时候闹了不好看,不知该怎么收场?
纪疏闲一阵好笑,心想今晚的摄政王府也太热闹了一点。
想着也是个乐子,回去能学给摄政王听,就不由多看了片刻。只见魏王也急匆匆经过假山下,手里的灯被风一卷,乍然一亮。
那素衣人衣衫微乱,长发倾泻,还来不及被男子拽进假山底下的石洞里,就直愣愣被魏王的人给照了个正着。
灯火底下,映亮了一张雪白漂亮,比什么舞姬都要惊艳万分的脸。
纪疏闲鄙夷地暗暗一瞥,霍然面色微变。
下一秒大惊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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