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喜愣了一会,继而明白过来,哭笑不得:“殿下,不是幻觉,那确实是平安侯。”


    裴钧一时反应不过来,他盯着宁喜怔了下,茫然道:“你说什么?”


    宁喜略宽了宽心,知道他不是真的头疾加重,慢慢又说了一遍:“是真的平安侯。”


    说罢从袖中掏出他一贯常吃的药丸,倒出了两粒,看他接过去吞了,才放心说:“言管家将人送来时,说平安侯病了。”


    “殿下上朝去了,奴也想着不应当叫人随便进来,可是平安侯病的着实不轻,总不能让人睡在前厅的地板上……”


    “别处院子都不曾仔细打扫,都是灰尘,怕加重了小侯爷的病情……奴就自作主张,先送到抱朴居来了。”


    宁喜说完,小心翼翼地瞧了眼摄政王的神色。


    裴钧没懂,压抑着头疼带来的躁郁问:“他病了到孤府上做什么!”


    宁喜眼神闪烁,被裴钧盯着盯着,耳根还红了,他为难地看了裴钧一眼,低声道:“言管家说,平安侯病得重,得要一根百年老参保命……一根百岁参少说要几百两,侯府没钱,说买不起。”


    裴钧诧异:“他买不起,孤就买得起了?”


    宁喜看着裴钧长大的,又是摄政王的身边人,理应有规劝之责。犹豫了一会,轻声说:“此事言管家在理,怎么说也是殿下不好,如今平安侯重病,殿下岂能如此薄情。不过是一颗百年参,府上也不是没有。”


    怎么就良言在理了?


    不是,怎么就孤不好了?


    孤那晚伺候人伺候得手腕子酸疼,平安侯不来跪谢感激也就算了,还敢赖上孤要参吃!


    欠债的反而有理了!


    裴钧头痛未消,吃过药下意识走回了卧房,扭头就又看见谢晏霸占着他的床,顿时更添心塞:“良言呢,让他滚进来!孤要亲自听听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未几,一身素白的良言就火急火燎地滚进来了。


    裴钧已在里衣外披了件长衫,靠在迎门的大椅上,半阖着眼,与面前谢晏的狗腿相看两相厌。


    他还没说话,刚从喉咙里吐出个气音,良言扑通一声跪下了,磕了个实实在在的头。


    “请摄政王安!”五体投地。


    “……”


    裴钧一下子被他这套大礼给愣住了,他望着自己脚边的年轻管家、曾经那个活泼伶俐的小书童。犹记得他以前出言顶撞自己,还挨过谢晏的罚,就那他也不肯朝他低头,每逢见面,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还当着他的面,翻着白眼,呸“五皇子有什么了不起”!


    裴钧胸口的怒火没能发出来,涌到嘴边,硬生生拧成了一股诡异的佩服:“良言,如今你……挺能屈能伸啊?”


    良言趴在地上还没起,语气僵硬:“回殿下,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裴钧冷笑一声:“那‘俊杰’今儿来做什么来了,都跟宁喜说什么鬼话了?”


    良言悄悄抬了点头:“没说鬼话,都是实话。我家公子因为您生了大病,大夫说得喝参汤,侯府没钱,奴才没办法,只能带着公子来叨扰摄政王——请您赏点。”


    咚咚,低头又磕两下。


    头可真不值钱啊。


    裴钧攥着扶手:“有你们主仆这么叨扰的吗……把人直接塞孤床上头去?你可真是个好奴才!”他额侧青筋浮现,扭头瞥见床帐内人影辗转,又开始头疼。


    他伸手,又问宁喜要药。


    良言没动,安静了一会,脸色从毕恭毕敬变成狐疑,小声质问:“旁人就是养个外室,还得给点安家费呢,摄政王乃人中龙凤,总不能平白无故污了臣子清白,扭头就不认账罢?”


    见裴钧咬着药丸不说话,他以为裴钧无话可说、不屑一顾,那股子拧脾气又上来了,直起腰来理直气壮道:“我家公子这个身子骨,平日多站会我都怕他累着。”


    他红了眼睛:“结果您折磨了人一整夜,第二天早上连个懒觉也不给睡,迫不及待地打发人回家,你那是怕公子脏了您的床不成?伤药还是宁公公好心给我的,不然我都不知道还有这桩子事儿!”


    裴钧张嘴:“孤……”


    “但您哪里知道,昨夜他是为着送您一只雏鸟来的,他是多么欢喜您送他的两只相思鸟,日日念叨着要将破壳的小鸟带给您看看——”


    裴钧瞪大了眼睛:“什么鸟……”


    良言舌头上就像跑了马,卷得飞快:“你们都当公子傻了,就能任人欺负,可怜公子受了这趟大罪,人浑浑噩噩的躺在床上,噩梦里都在叫‘殿下、殿下’的,可见是怕极了!”


    裴钧眉峰微搐:“孤没欺……”


    良言连声啜泣,满脸泪痕:“既然如此,反正我也没钱买参,今儿个孝服都穿好了,等公子咽气了,我就把他背回南邺旧土,让他落叶归根罢了!等路上旁人问起,我便说是大虞摄政王薄情寡义,将臣子给玩弄死了,连个发丧的棺椁都不给办……”


    裴钧倒吸一口气:“孤何时不给——”


    “公子,您真是命苦!亏得您病中还心心念念这个人,结果他眼见你死,连一棵参都不舍得给你炖……呜呜呜。”


    裴钧一句没说上,良言就已经从病重直接跳到了哭丧。


    良言一抽气,还要张嘴。


    “别哭了!”裴钧忍不下去了,气得直感觉胸口都要漏风,他扶紧额头,“好了,炖参!”


    “宁喜!去,上库房给平安侯找参,找大根的!”


    宁喜头一回见这阵仗,担忧地看了看良言,怕他一不留神被摄政王杀了,又看了看摄政王,怕他气得头疼撞墙。最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房间,叫上两个婢子去库房找参。


    良言打了个嗝,生生止住了哭声。


    见他还要动嘴,裴钧眼中闪过一抹杀意:“闭嘴,割了你舌头。”


    良言听话地闭上了,随即安安静静地从衣襟里抽-出了早就备好的手帕,抹了把泪,稍后擦干净了脸,又朝他咣咣磕了两下头,毕恭毕敬,丝毫不见刚才的吊丧样:“奴才谢摄政王赏!”


    谢罢,他斜起眼梢,小心翼翼问:“摄政王……参都给炖了,能再加只母鸡吗?”


    蹬鼻子上脸。


    和五年前谢晏那股子蛮不讲理的乖张劲儿真是一模一样。


    裴钧气极反笑,错了错后槽牙,一字一字地往外挤:“……好、狗、真、是、肖、主、人。”


    -


    宁喜叫人炖上参,跟厨房里新来的厨娘寒暄了几句,回到抱朴居。


    言管家已经没在屋里跪着了,跪到了院子外头的鹅卵石径上去。


    仆役婢子们人来人往的,都指点他看,他也不拘谨,也没受罚的表情,十分安然平静,只是在宁喜经过时,担忧地抬头瞅了一眼。


    宁喜低低说了声:“参汤已经炖上了。”


    他松了口气,老实地跪着去了。


    宁喜回到卧房,没在原先那张大椅上瞧见摄政王,转身了才在里头的床榻边上,看见多出来的一道身影。似乎正伸着手,试探平安侯额上的温度。


    他蹑手蹑脚地进去了,不料还是脚步声重了些,惊醒了裴钧。


    就见裴钧嗖一声缩回了手,清了清嗓:“再让人炖盏乌鸡汤。然后请个太医过来瞧瞧。”


    宁喜喏了一声,踟躇在榻边没动弹。


    他办事稳当,鲜少有这幅表情,支支吾吾的。裴钧拧眉:“还不去?有事?”他想了一圈,难道是库房的参出了问题,“人参长毛了?”


    “……没长毛没长毛。”


    裴钧不解:“那你扭扭捏捏的做什么?”


    宁喜徘徊了一会,突然翻开袖口,飞快地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


    裴钧展开手掌,看着手心的小瓷罐,打开一闻,一股动物皮毛的腥味:“这什么。”


    宁喜厚着脸皮,低声说:“獾子油。新来的厨娘给的。”


    裴钧莫名其妙地看着宁喜:“新来的厨娘?她送你东西,瞧上你了?你转手给孤什么意思……”


    宁喜急的跺脚,恨他聪明一世,却不能领悟这小小一罐獾子油,犹豫再三,忍着不好意思道:“民间烫着了被火燎了常用这个抹,能治伤。”他留意着裴钧神色,欲言又止,“就是那个,消肿止痛的。厨娘说,她新过门的儿媳妇,就是用这个……”


    他声音越来越小:“……这种事,不好叫太医来看罢,不大好听。”


    都说到这份上了,裴钧再不懂,他都不算是个男人。


    裴钧深呼吸了下,平了平心绪:“你们都以为,他发热是因为……那个?”


    宁喜错愕一阵,下意识问道:“不、不是吗?”


    裴钧顿了顿:“孤没……那个他。”


    宁喜大惊,视线不受控制地飘到了摄政王的腰下三寸,又不敢直着看,眼神儿飘飘忽忽的,神情怅然。


    “想什么呢!”裴钧骂了他一声,“孤那儿没问题!”


    宁喜松口气,拭了拭汗,没问题就好,没问题就好。


    殿下那儿要是有问题,他可对不起早逝的梅妃娘娘。


    那宁喜就不懂了,既然没问题,那夜平安侯也醉了,是自己嚷嚷着要摄政王抱的,摄政王眼见也是情动了的,为何、为何……


    那是不知道怎么做?


    早知道该备些图册子在摄政王枕头底下,宁喜又是一番自愧。


    裴钧看他面色不对,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剜了宁喜一眼:“孤又不是五岁孩童。孤十四五岁的时候就看过那种册子了,知道和男子……怎么弄。”


    十四五岁,那么小,那种混账册子还是在少年谢晏的平安侯府上见的,虽然写的煽-情又隐晦,但他还是看懂了一部分。


    就那一丁点儿,害裴钧回去做了一宿噩梦。


    宁喜又茫然了,不是因为不懂,那还能是因为什么啊?


    难不成还是因为……平安侯的那处生得不好看?


    裴钧低头把那只伸出了被子的手臂给掖了回去,自嘲一笑:“孤碰了,哪儿都碰了。别的都让碰,就是才……他就,就……”


    宁喜不吱声,心内却焦灼:才什么,就怎样?


    裴钧迟疑了一下,不知道此等事应不应该跟旁人说,但他除了宁喜也没什么能剖心思的心腹人了。他眸子一动,有些心猿意马,不留神就说了出来:“他哭了。”


    宁喜没料到,轻轻感叹一声:“……啊。”


    裴钧有些不耐烦说下去了:“他不是那种哭,就是,忒娇气了!孤一碰,他就咬着孤脖子一直哭,孤领子都被他打湿了。猫都没他牙口那么好的!”


    宁喜闻言又忍不住瞥向他领口,那圈齿痕消退了一些,但还未完全消净。


    原来是这、这么咬的。


    裴钧狠狠地道:“孤想要什么样的没有,稀罕他一个这么娇气的,碰一下就哭的?坏孤兴致!”


    宁喜干笑:“是是,殿下自然是不稀罕的。那殿下那夜……”


    裴钧起身倒茶,冷哼一声:“他又哭,又不让孤走,扯着孤袖子。他被子都盖不牢,孤能怎么办?就……在旁边椅子上坐了一宿。”


    宁喜:“……”


    ……坏孤兴致。


    ……孤不稀罕。


    ……孤没办法,坐了一宿。


    如果他没记错,那天早上平安侯走时,身上穿的是一身干净的新衣裳,尺寸也不合身,好像是前阵子才让绣娘给摄政王绣的。


    宁喜沉默了好一会,朝他拜了一下:“奴还是去炖鸡汤罢。”走前他又想起什么,“殿下,鸡汤里加不加点黄芪枸杞山药,能强身的,许是对体虚好。”


    裴钧狐疑了一下:“果真?”


    宁喜点点头:“当年梅妃娘娘也是体虚多病,太医就是这么嘱咐的,常喝也确实生些力气。”


    裴钧喝了口茶,随口道:“那加罢。”


    一只毛茸茸的脑袋不安分地从他面前的被窝里钻了出来,似乎才发觉自己换了地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瞧了一圈。


    仰头看见裴钧,还朝他有气无力地扯了下嘴角,然后又温顺地垂下眼睛,鼻尖贴着他大腿外侧,沉沉睡了。


    裴钧屏息着端起茶杯,什么都没喝到嘴里时才发现杯子已经空了,他神思不属地转着杯盖,又添一句:“多加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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