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痕一直没醒。
宫内派了太医,再换过药,但说的也是尽人事知天命。
莫惊春的心情不是很好,等回了家,再看着院子里空荡荡的模样,神色更不好看了。墨痕话多,有时候在屋内都能听到他咋咋呼呼的声音,如今少了一个人,就连秀华他们几个都提不起劲。
卫壹端着茶水过来,轻声说道:“墨痕有您这么关切他,是他的福分,您可莫要为他急坏了自己的身体。”
莫惊春敛眉,轻叹了口气,“他是为我才如此,怎可能不着急?”别说什么奴仆不奴仆的,这么几年下来,感情也都处出来了。
卫壹沉默了片刻,低声说道:“您确定是林家动的手吗?”
毕竟那一夜莫惊春回来,什么都没说,只是将自己关在书房一宿,等到来日大朝,就已经掀起此事。
卫壹是其中接手过的人,甚是清楚这内里的分量,那问题可不单单在林氏,或许会牵连到更多人。
即便陛下有心要找人来戳破此事,然动手的人必定是如同薛青柳存剑这样的人物,要么就是一枚可以随意抛弃的棋子……绝不会是莫惊春。
若是棋子便可以随意把弄,如果是薛青柳存剑之流,他们就势必只能做独臣,若是不能一心只忠诚于陛下的话,他们可未必能够活下来。
可莫惊春不同。
正始帝是决计不许任何人将莫惊春置之险境。
就算是夫子自己,也是不能。
所以卫壹尽管没有直面正始帝,却隐隐知道陛下此刻必定不会好过。
怕是得一再强忍,才没有发作。
莫惊春淡淡地说道:“八成是林家,但也有可能是旁的知了此事的动手。但既然最大可能是林氏,我又为何要去寻其他?”
语气透出几分冷峻肃穆。
卫壹微蹙眉头,“林御史不是这么蠢笨的人。”如果是他动手,怎可能给墨痕跑出来的机会?
莫惊春敛眉,吃着热茶说道:“不会是林御史亲自动手,盯着他的人太多,他稍稍一动就会被人觉察。
“我猜,他是让自己亲子动手。林氏出仕的族人虽然不少,但是林御史的几个孩子却是没有参与其中。
“他们的时间更充分,也更容易舍弃。”
“舍弃?”卫壹惊讶地说道。
莫惊春神色漠然:“林氏内,可比外头狠多了。”
许夫人在离开前说的事情不多,却也足够莫惊春猜到林氏这个世家内在的独特。
相较于其他世家的血脉相连,林氏虽也是如此,却透着一股疯狂的扭曲。任何危及世家的人都可以舍弃,哪怕是亲生血肉也是如此,林御史既然可以这么对待自己亲手嫁出去的女儿,自然也可以这么对待自己的儿子。
男,女,在此刻并没有那么不同。
卫壹沉默了半晌,看着莫惊春的脸色担忧地说道:“可是您既然站出来,此事若真的挑破……”
莫惊春轻笑了声,自言自语地说道:“那就要看陛下是如何选择了。”
是选择从许尚德的事情下手,还是从莫惊春交上去的,林氏与清河王的勾结开始。
查到这个,还多亏了秦王和恒氏。
如果不是秦王特特来试探一回,莫惊春也不会再去查清河王的事情,若不是恒氏对清河王和林氏的记恨,这查探也不会这么一帆风顺。
莫惊春猜,其实恒氏是觉察出来有人在查的,可是这查到的东西与清河王林氏有关,他们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莫惊春淡淡地说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句话,倒是适用于现在。”
如果不是有恒氏在私下推波助澜,莫惊春或许还不会那么快拿到那些东西。
选择的权力,莫惊春已经交给了正始帝。
不管选择哪一处,都绝不会让林氏好过。
而正如莫惊春所想的那样,最终正始帝选择的却是清河王的事情。
清河王之事迫在眉睫,再有林氏私下和清河王勾结,其中的钱财流动正巧也与许尚德的事情息息相关,虽面上是在查清河王,可私下,林氏方寸大乱。
毕竟出面彻查的人,是薛青。
谁也不愿意招惹薛青这条疯狗。
正此时,所谓窦氏藏书,又找到了第二份。
这一回发现的人,却是恒氏。
恒氏族人怎么也想不到,在他们一处老宅后面的枯井,居然找到了十来箱窦氏藏书,在确定了上面的印记确实是与此相关后,为首的恒氏人面面相觑,最终忍下独占的欲|望,将从枯井捞出来的藏书送到了翰林院。
是的,不是去京兆府,而是送到了翰林院。
张千钊晨起,高高兴兴去上值的时候,看着翰林院门外那几大车的箱子,又惊又喜,直掐人中。
喜的是这些东西确实异常珍贵,没有哪个爱书的人不愿意看见;惊的是之前的书籍还未处理完,居然又来一堆。
恒氏怎么就不能将这车拉去京兆府呢?!
他这里再怎么样可不能断案啊!
京兆府乐得高兴,派了几个人清点了数量,记录在案后,大手一挥,就说暂放在翰林院了。
张千钊继续掐人中,最后还是让人将东西送进库房,一转身,就对上那些眼珠子都红起来的老翰林。
“张学士,您可别忘了我!”
“之前那些轮到德高望重的老翰林,我等也认了,可是这一批,一定有我们的名儿吧?”
“就一个,就一个!”
这争先恐后的模样,在这些稳重儒雅的老翰林算是难得的反应了。
张千钊苦哇。
那头,顾柳芳早早知道了翰林院又来一批新的藏书,人就已经朝着翰林院来了。得亏这位是大儒,院内的翰林也不愿意在他的面前失了风度,这才一个个又重新开始做人。
张千钊等到顾柳芳出现,这才忍不住大吐苦水,无奈地说道:“这手心手背都是肉,再找上来,可真真是麻烦。”
顾大儒走在这几车古籍身旁,笑着说道:“这有何难?你待会派人将这些古籍全部都挑出来看看,如果是哪个方面的,再让相应擅长的翰林过来不便成了?”
理确实是这个理由,但就是连挑选的人都很是难搞。
毕竟他们都争先恐后,就生怕自己选不上。
张千钊:“您这几日可是有事?若是如此,还真是臣叨扰了。”即便他是翰林院学士,可是站在顾柳芳的面前,他的态度甚是谦卑。
这是顾柳芳在天下读书人面前都会有的颜面。
顾柳芳摇了摇头,叹息着说道:“其他都还好,就是陛下要我给大皇子寻个先生。如今我是老了,顾不上再教学生的事。若是从我之门下挑选,倒是得细细斟酌。”
张千钊微讶,继而是高兴。
正始帝总算是开始想着为大皇子找先生了。
这读书学习的事情甚为重要,当初在太子殿下才三岁不到的时候,正始帝其实就已经开始给太子找好了开蒙的先生。
那一个个数过去,无不是朝内外闻名的学士,直到后来又有了许伯衡,顾柳芳这些个能人,那可是方方面面都顾忌到了。
有了这前头做对比,还是看得出来正始帝的漠然。但好歹记得找先生,总好过五岁开蒙时随便凑数来得好。
张千钊:“听说大皇子的性格内敛文静了些,要找个合适的夫子,确实得多花时间。”
顾柳芳头发花白,年已过七十,可身体却异常健朗,走路飞快,半点都不服老。若是从他面上看去,确实很难看得出来是一位读书教人的先生。
当年顾柳芳和东宫可是屡屡起冲突。
两人都是倔脾气。
正始帝嫌弃顾柳芳迂腐,顾柳芳嫌弃正始帝跳脱,但彼此又见猎心喜,正始帝钦佩顾柳芳的学识,顾柳芳欣喜于公冶启的才思敏捷,最终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了。
顾柳芳在得知陛下的意思时,便知道皇帝是不打算让他亲自来教的。
如果大皇子年幼时就是顾柳芳开蒙的话,那之后的学习读书便也会是顾柳芳来负责。这名声对大皇子来说是好事,却也是坏事。
顾柳芳一边查看这些古籍,却还有一部分心思停留在正始帝身上。
陛下不愿意给大皇子找声望太重的先生,可以说是为他好,但也可以说……顾柳芳微微闭眼,或许陛下就没打算让大皇子……
顾柳芳叹了口气。
罢了,这些事情,他还是莫要插手为妙。
陛下要做什么,那也是陛下的事情。
顾柳芳决定等回去就写信,在他那么些弟子里头,却也是有一两个适合担任大皇子的开蒙先生。
等到往后,陛下要如何,那时再说罢。
而太后宫中,当太后得知陛下已经在给大皇子挑师傅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说了几句阿弥陀佛。
女官秀林高兴地说道:“太后娘娘,这样一来,您就不必担忧了。”
人心是肉长的,太后养了大皇子这么久,当然不可能半点情分都没有。尤其是这孩子是陛下的头生子,那种新鲜还是在的。
大皇子也是个好的,知道太后关心他,也每每投桃报李,让太后的心中很是熨帖,不愿意辜负了小孩的一片好心。
太后无奈地说道:“皇帝就是个倔脾气,哀家还担心他再继续这么倔强下去,可别真的将大皇子给养废了。”
她心里总是有种无名的担忧,生怕大皇子就是宫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孩子。
毕竟这几年,除了一个莫惊春外,皇帝的身边就真的一个人都没有。太后也是不知道皇帝是怎么回事,就算是这宫女也有不少好颜色,怎么就偏偏看上了莫惊春呢?
不过从前莫惊春的事情,太后还不算太了解,等知道莫惊春对皇帝的重要后,太后也只能默认,甚至有时候还会替陛下遮掩一二。
就在这朝廷内外,除了偶尔风波,都还显得有些平静的时候,正始帝的案头收到了一份特殊的来信。
翌日,从来都不曾踏足过长乐宫的大皇子就被正始帝给叫了过来。
大皇子从来都没有跟正始帝单独接触,除了在宴会,或者是太后宫中,一大一小从来都不曾碰面,这一回,可是给大皇子吓得半死,他站在长乐宫殿前,整个人显得有些怯懦而紧张,两只小手紧握成小拳头,藏在了袖子里。
刘昊看出来大皇子的紧张,低声说道:“大皇子,请随奴婢来。”
大皇子细微点了点头,迈着小短腿跟着刘昊进了长乐宫。
正始帝正坐在次间批改奏折,在他的左手边,正摆着厚厚一堆已经垒起来的文书,笔墨的气息飘来,混淆着稍显苦涩的淡香,猝不及防一吸,便头脑一清,似是有种凌冽的味道。
这让大皇子原本显得浑浑噩噩的神色变得清醒起来,有点紧张地行了个礼。
他的岁数本来就不大,在出门前还被太后嘱咐着要多穿几件衣服,结果整个小人就被包裹成了小球,欠身的时候,一个还没留神完全倒栽了一下,一个圆球咕噜噜地滚到书桌前,就连正始帝都愣了一下,埋首案牍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来。
就见一颗虎头虎脑的小脑袋从下面探出来。
痛是不痛,就是侮辱性极强。
刘昊忍了又忍,才没在这时候笑出来。
正始帝却是半点顾忌都没有,轻笑了一声,漫不经意地说道:“如此大礼,却是真正五体投地了。”
大皇子未必能够觉察出真心实意,却是感觉得到父皇一直待他的淡淡凉意,忙不迭地爬起来站直,就连膝盖都没敢去拍一拍。
正始帝斜睨了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大皇子,你的外祖父去世了。”
外祖父?
大皇子有些茫然,他在宫内最亲密的就是皇祖母,外祖父……应当就是娘亲那边的人了。可许是因为焦氏被废后,在宫内逐渐就成为了禁|忌,不管是谁都不曾和他提过焦氏的事情,而太后是觉得他年纪还小,听到这些不好,打算等到他再大一点,再说这其中的问题纠结。
所以正始帝这么一说,大皇子也未必反应过来。
大皇子:“外祖父去世,依着礼数,儿臣是须得是吊唁吗?”
他年纪尚小,但是这些礼数却还是懂的。
正始帝颔首,不紧不慢地说道:“焦氏还算是这世家里头不错的,虽然根烂了,上头的人再是努力也没什么用处,不过焦铭既然去世,你去吊唁也是应该。”
刘昊却忍不住说道:“陛下,路途遥远,只大皇子一个,是不是有些……”
正始帝不紧不慢地看他一眼,刘昊便闭嘴了。
“护送你的人马,寡人会细细挑选,且先回去准备罢。”正始帝淡淡说道,“明日启程。”
大皇子有些茫然,应下后,人就被送回太后宫中。
太后初听此事,却也赞同正始帝的话。
如果是别人也就算了,焦氏宗子去世,这样交替的事情可不简单,于情于理,大皇子确实是得去吊唁。尽管从前这几年,大皇子从来都不曾和焦氏那边接触过,但该有的礼节,还是得做到位。
尤其是焦氏的声名。
只是……太后担忧的是这些年她从来都不曾给大皇子讲解过这些事情,如今只是一天的时间……这,足够吗?
焦氏宗子去世的事情并不是秘密,莫惊春知道的时间,还要更早一些。
远在墨痕还没出事前。
毕竟墨痕最开始频繁来往莫府和怀贞坊,就是为了此事。
由此,莫惊春猜到了大皇子出宫的原因。
焦氏宗子去世,这位又是大皇子的外祖父,而且焦氏本家就在北方,距离京城也不算很远。
稍一赶路,也是可行的。
大皇子是因为要祭奠外祖父出宫,然后在路上出事吗?
莫惊春忍不住问道:“你的任务总是很模棱两可,就没有别的条件吗?”
譬如大皇子的任务,就只说了要保护大皇子,可是事情的起因经过一概没有,如今全部都只能靠莫惊春的猜测。
【您不是猜得很准吗?】
这压根就是两码事。
莫惊春忍住叹息,继续斟酌。
大皇子出宫的事情,必定就在这几天,如果立刻出宫的话,大皇子身边肯定会有人保护。
可是如果这保护起效的话,那精怪就不会特地出任务,那就说明正常情况下,被派出去保护大皇子的人手是远远不足……又或许是队伍里有内奸?
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这都导致了最后大皇子出事。
阻止大皇子离开京城最不可行,这样也会毁掉大皇子的名声,最好的办法,还是要让陛下加派人手,更为上心。
可是依着陛下对大皇子的漠视,正始帝会有可能加派人手?
一想到这内里的问题,莫惊春就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突然起身,在卫壹惊讶的目光下大步往外走,平静地说道:“卫壹,我要入宫。”
卫壹急匆匆地跟在莫惊春的身后赶了上去,狐疑地说道:“您现在要入宫?”
这时间可是晚了点。
平时在这个时候,别说是入宫了,往往都是正始帝主动来找莫惊春,却没有莫惊春主动入宫去找人的。
莫惊春却是不好说他心中的猜测,只能任由着卫壹错认他的目的。
卫壹眼见莫惊春不是在说假话,立刻喜气洋洋地去准备马车,莫惊春却是看着外面的雪景有些头疼。
若是墨痕再不醒来,依着太医的意思,有可能会一直这么下去,就保持着这种诡异的状态。
既不会醒,也不会死,就这么睡着。
那一日,太医说这话的时候,墨痕的老父母还有未过门的妻子都在。
那也是莫惊春第一次看到墨痕心心念念的姑娘。
确实是个好姑娘,长得眉清目秀,却又极其坚韧。
是她安抚了墨痕崩溃的父母,又坚定地认为墨痕会醒过来。
不可否认,便是她的乐观和坚强,也才让那日莫惊春的心情好了些。
只是……
“郎君?”
卫壹的叫声惊扰了莫惊春,让他长长出了口气。
只是这冬日,究竟什么时候会过去?
莫惊春进宫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宫道两侧的灯火照在白雪上,落下一片炫色的光彩。隐隐绰绰的虚影藏在暗处,呼闪而过的瞬间,只看得到少少的斑驳。莫惊春本是可以乘坐马车入宫,或者坐轿子,这个是正始帝从一开始便允许的。
然莫惊春却是不愿意特异独行,每每进去,还是步入宫道。
只今日是例外,接连数日大雪,已经让整个皇城都布满了结冰,正始帝早早预备了莫惊春有可能入宫拒绝的打算,已经让更换的马车在宫门前等着。
莫惊春无法,只能再换了马车。
不过为了防止马匹摔倒,他们的马蹄上都做了预防措施,以至于连车的滚动都几乎无声。
待马车在长乐宫停下,正始帝的身影便在殿门外。
他的眼睛很亮。
莫惊春刚出了马车,便看到正始帝那炙热滚烫的眼神,让他那一瞬呼吸都急促起来。
莫惊春的心柔|软地蜷缩了起来,酸酸涩涩的。
他下了马车,刚步上台阶,就被帝王捉了手腕过去,一起急急步入宫殿。
莫惊春看他那么高兴的模样,一时间,就连真话也说不出来。
公冶启当真是高兴。
便是从眉眼,神色,言行,都看得出来他的高兴。
这是莫惊春在那些事情后第一次主动入宫,这如何不让正始帝高兴呢?
莫惊春心里愧疚,话便堵在了喉咙,不忍心在这时候说出来。
在莫惊春来之前,正始帝显然还在处理政务。
毕竟到了冬日,各地也有厚雪坍塌的危险,之前刚入冬的时候,朝廷就已经让各地警惕,再加上今日的寒流比往年还要吓人,公冶启早早就让人做好了措施,若是真的出现意外,立刻便能实施。
莫惊春闻着公冶启身上淡淡的墨香,扬眉说道:“陛下眼下还在处理朝事?”
正始帝淡笑着说道:“只是一些还未看完的收尾。”
他倒是毫不介意地拉着莫惊春坐下来,那些摊开的卷宗也就是近在咫尺的距离,稍稍偏头看过去,就能将内里的内容看得一清二楚。
莫惊春甚至看到了前方的军情。
正始帝随手就将那些捡了起来,递给了莫惊春看。
莫惊春也不矫情,打开来看了几眼,发现到了严冬之时,两边都蛰伏下来。原本一直势如破竹的叛军似乎气焰也压低下来,不再如之前那样气势嚣张。
莫惊春斟酌着说道:“陛下对兄长,是不是还有别的吩咐?”
这是莫惊春一直怀疑的事情。
正始帝淡笑着说道:“我还在想,夫子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忍不住问寡人这问题。”他这话一出,便是意味着有了。
莫惊春不知为何心里有种惴惴不安的情绪,但是最终他也没问,只是沉默地看了眼这上头的内容。
“……可是广平王?”
这话便是跟之前截然不同的事情了,但是正始帝还是自然地接了上来,“夫子说得不错,广平王和清河王确实是决裂了。”
莫惊春挑眉,奇怪地说道:“依着广平王的性格,他能够跟着清河王一起起兵谋反,肯定是早就下定了决心。怎么会事到中途,突然又不想合作了?”
这说一出是一出的行为,就算是清河王也做不出来,更何况是广平王。
正始帝意有所指地说道:“如果他发现,其实他的好世子,从一开始也是包藏祸心,就连前往京城,也并不是他所想那样是为了藏书而来,却是带着与虎谋皮的打算,夫子觉得,广平王还会觉得自己有理由出征吗?”
莫惊春微讶,片刻后缓缓说道:“陛下从一开始,便没有诛杀广平王世子身边的所有人?”
正始帝颔首。
莫惊春还以为当时陛下已经被怒火冲昏了脑袋,将所有人全部都击杀……而后来京兆府抓到的那些人,或许都是陛下派人伪装,没想到那里面居然真的有世子的人……而且,陛下肯定还将那些人给顺势放了出去!
唯独是不经意的,而且非得是世子自己人,才有可能取信广平王。
即便这样的“事实”可能反而才是虚假,可信不信,那是广平王自己的事情。
莫惊春喃喃地说道:“为什么一定要等到广平王跟着清河王起兵后,陛下才让广平王知晓此事呢?”
是因为广平王得罪了正始帝?
不,且不说正始帝会不会这么无聊,即便他真的这么无聊,选的人为何不是虚怀王那些废物,反而要折腾广平王?
至少广平王还特别安分。
广平王和清河王的地盘接近,如果两边一同起兵的话,声势浩大。
再加上朝廷的兵马一直迟迟不能够拿下清河王,就算后来莫广生赶到,也是如此。这样一来,就有种这场战役持续的时间不短的感觉。
……莫惊春为何有种,这是正始帝故意的错觉?
他狐疑地看着正始帝,从他的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因果。
正始帝笑了起来,“夫子猜得不错,这一件事情,寡人确实是故意的。”
莫惊春心里那种诡异的预感再一次翻涌出来,已经不是第一次。他抓住那一闪而过的灵感,突兀地说道:“陛下是在造势。”
帝王正看着他,而莫惊春的话还未说完。
“陛下是在故意让清河附近陷入苦战,让百姓世家都以为,这场战役还有得打,到时候……”
莫惊春的呼吸微窒,为他想到的内容。
“陛下,臣说得对吗?”
莫惊春一字一顿地看着公冶启。
正始帝抚掌而笑,“确是如此。”
从一开始,帝王就在期待着清河王的反叛,又或者说,激怒清河王,再让清河王起兵谋反,本来就在正始帝的谋算里。
然清河王刺杀莫惊春的事情,反倒过来激怒了帝王,以至于他率先朝着清河王世子下手,故而有了这场风波。
其根本在于,正始帝从一开始就在谋算的事情。
莫惊春霍然起身,“陛下,那可都是人命!”
正始帝淡定地说道:“夫子,有着莫广生在,他懂如何用最小的代价去完成寡人要做的事情。至于百姓民生……夫子,难道你还看不明白吗?
“世家百年千年存在,自然有他们的好,可不是谁都是焦氏,更多的是林氏,窦氏。只要他们还在,只要他们的根基还在,底下的百姓就无出头之日。”
莫惊春紧蹙眉头,认真地说道:“陛下说得不错,可是如今还有科举,光是每三年的科举,就已经能够为朝廷送来不少官员,这已经……”
“是啊,夫子,你也是知道,每年这些官员里,到底有多少出身权贵?”
莫惊春抿紧嘴巴。
如席和方,即便他的出身确实是不堪,可是他的确是从世家里走出来的人。
而这样的人数,在正始帝主持的三次殿试里,已经占了一半。
正始帝登基四年,加开过两次恩科。
再加上一次正科,一共是三次。
三次考试,最终能进入官场的人数,一共是一百多人。
这样的人数对比整个天下的读书人,乃是少之又少,而这里面,又有一半要分出来给权贵世家。再过上几年,怕不是全部都由这些高贵出身挤占了全部的名额。
而莫惊春甚至可以想象得到,这些还在近年活跃的官员,在几十年后,他们的子息又会成为下一代贫寒子弟的阻碍。
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不管再是怎么努力,家世对学习的影响甚重,读书仍然不是普通人能够维持的事情,如果上升的渠道再被把控,即便朝廷想要施为,却也无能为力。
教育读书,不是一年两年就能推行的,而是要花费十年,五十年,百年才能代代贯穿下去的实业。
公冶王朝走到今日这步,也花费了一二百年。
莫惊春的书世家。就算想要多取百姓出身,可是考试的事情本来就是各凭本事,一旦出现偏差,那便是科场舞弊,反倒是毁掉了科举的名声。
“而且每三年的数量,暂时已经能够满足官场的更换,若是再开几百,反倒是会造成冗杂的事情……可是即便是这样,还是不够,想要广开民智,便要让各地都开始尊敬读书人……
“所以去岁,陛下您才会加了律例,只要取得功名,便可遇官不跪。”
而成为举人,甚至还能每月从官府领钱。
这是官府特批的。
莫看这小小的变化,尤其是遇官不跪,这便让百姓鲜明地分辨出人与人的不同。
更看得出来读书的好处。
而只要在会试取得了名头,而春闱不中的举人,也可以不必再考进士而选择进入官场,只是这时候他们的官位不一定会高,有时候会是不入流。
但也能做官。
莫惊春看得出来,正始帝是真心实意想要让这条上升渠道能够继续维持下去。而既然要维持住科举的正统,那势必一些不该存在的非正统总是需要重重打击。
这其中便包括了世家。
世家每年的纳税数量极低,这是早些年开朝太|祖特地给世家的允诺,允许他们名下的土地不纳贡税,如此一来,最开始可以说是要招揽世家的手段,可是久而久之,便造成了另外一个问题。
世家所在的地方,田地连绵成片,放眼望去或许全部都是他们的所属。
那数量不是百亩千亩,甚至是万亩之上。
有时候,整个郡县有一半的田地都是挂在他们名下。
如此庞大数量,只要当地世家存在,那便意味着税收基本颗粒无果。
就连百姓都会贪求这份赋税,而主动将田地挂名在世家的名下。
久之,曾有歌谣唱道,良田黄金各千亩,天下尽是世家田。
此话虽然显得偏颇,却也足以看得出来民间对世家的看法。
莫惊春想着前因后果,脸上浮现淡淡的愁色,“若是如此,陛下却还得关切另一要事。”他看向正始帝,突然轻声说道。
“既然百姓如此想,那陛下为何不将这样的殊荣,也赐予读书人呢?”
正始帝扬眉看向莫惊春,就听到他不紧不慢地说道:“百姓只看得到最面上的事情,这怪不得他们。毕竟他们只面朝黄土背朝天,平日劳作已是辛苦,不可强求开明。但读书人遇官不跪,可以从官府领钱,再加上……”
莫惊春的手指敲了敲桌面,镇定地说道:“取得了举人功名,即便没有为官,可是其名下的良田,无需交税。”
这种种举动,无形拔高了读书人的地位。
让天下看到,读书,真为一条出路。
正始帝笑了笑:“夫子此举,却是要寡人割肉去。”
莫惊春淡笑着摇头,无奈地说道:“再是如何割肉,定然是比不得世家如此掠夺。”他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但,如果要行此路,便需警惕前头的祸事。”
他的神色淡淡,声音却是严肃至极。
“如是举人之家不交田赋,那家中地产就必须在官府过了明路。一旦过了明路,即便私下再有文书,如不经公正,便是完全无效的书面记录。
“不然,就如同今日世家良田万亩,那些田地,已经不再是百姓的田地,是世家的田地。
“百姓不知,世家犹能不知吗?”
正始帝不紧不慢地说道:“对自己有利的东西,若是往外推,可就显得太愚笨了。”
莫惊春叹了口气,“有了前车之鉴,陛下只需要在日后再有这等挂靠之事时,特特让官府说明只认公文,不认私下的文书。到时若是读书人的亲戚们还要再挂靠,那就是他们自己的责任。”
贪图享利,苦劝不得,也不能再怨天尤人了。
正始帝:“夫子想得倒是长远。”
莫惊春敛眉:“臣只是觉得,既然希望一件事情不再发生,那就从一开始不要给予诱|惑。人性如何,谁也无法断定。这十年还是你侬我侬的两人,后二十年怕是怨怼一生,谁又能说得清楚?
“或许世家一开始也是为了百姓着想,这才会应下挂靠之事,可是时日渐久,那就不是百姓的田,是世家的田。
“读书人也是如此,人并非读书,就一定知晓廉耻。“
人心向上,人性向下。永远不要去考验人性。
莫惊春的话却惹来正始帝的斜睨,他不满地说道:“夫子这话是意有所指?”
莫惊春微愣,哪里的意有所指?
他不正是在说考验?
正始帝却是不依不饶:“好不容易夫子主动来一回,结果却是跟寡人说这么多公事。”他瞥了一眼计时的器具,“好哇,这可是整整两刻钟的时间都浪费了。”
莫惊春:“……”
咳,他突然想起来他进宫的正事。
眼见陛下眼底闪过如狼似虎的扑食恶念,莫惊春忙不迭地说道:“陛下,焦氏宗子去世的消息,您可是早就知道了?”
正始帝的眼神凝固在莫惊春的身上,敷衍地说道:“确实,寡人已经让大皇子准备去吊唁了。”
吊唁!
正是此事。
莫惊春心里微喜,面上却是说道:“陛下,大皇子年纪尚小,如果您打算让大皇子去吊唁,可是需得再派些人过去?”
正始帝略回神,挑眉看着莫惊春,神色有些古怪,“寡人会派三百精兵守着他,届时应当是无碍的。不过夫子……你对大皇子,怎么突然这么上心?”
莫惊春和大皇子就没有过交集,只除了几次正始帝说过大皇子与桃娘的事情外,莫惊春从未表露过对大皇子的兴趣。
正始帝不会过多去关注莫惊春之外的人,桃娘只要活着就成,至于活成个什么模样,其实他这个冷情冷性的压根不会在意。所以,莫惊春对大皇子的漠然,正始帝也很是满意,尤其是这其中还牵扯到了皇储的事情,眼下在孩子还未长成的时候,帝王更是不希望他们两人间掺杂着太多旁人事。
毕竟莫惊春答应他,也才没一二月的事情。
正因为之前莫惊春从未关注过大皇子,即便他再如何掩饰他的意图,正始帝还是敏锐觉察出其中的微妙。
尤其公冶启从来都不是个容易能敷衍过去的人。
他的眼睛就像是天生利目,总能敏锐发觉其中种种不同。
莫惊春沉默了一会,不知是要先解释对大皇子此行的担忧,还是先跟正始帝解释他为何会担忧大皇子。
然从正始帝派出去的人手,也足以看得出来陛下并非是随便糊弄。
三百精兵一般来说,护送来往也是足够。
正始帝那边还在等莫惊春的回答,只见夫子露出迟疑的神色,最终还是说道:“如果陛下相信臣的话,请派八百精兵和礼部官员随行。”
八百精兵,便是要灭掉一个小型部落都是足够,如果派这个数量去哪个世家,怕是都要怀疑正始帝是要借此机会向世家动手。
所以如非必要,莫惊春是决计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正始帝闻言,脸色有些奇怪,他先是看了看莫惊春的左右,再幽幽低头。
莫惊春下意识反应过来,陛下这肯定是在看他的常识。
旋即正始帝忽而说道:“如果要寡人答应也不是不行。”
莫惊春听着陛下这话,便有了诡异的感觉。只是还没等他反应,就听得正始帝继续说道:“告诉寡人,要怎么让夫子身上的精怪离开?”
……咦?
莫惊春怔愣,这却是他错怪公冶启了,陛下要的可不是那些,而是更为严肃正经的事情。
莫惊春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它是为了陛下而来,希望臣能辅佐陛下,让王朝富足祥和,除此之外……”
莫惊春说不出“好”,却也说不出“不好”。
如果不是精怪威胁他,莫惊春从一开始确实不可能会接触公冶启,也不会有后来那些事情的发生。要说痛苦和磨难,这精怪确实是开端。可根本的问题,却也不在精怪,而是在公冶启,在王朝,在世家,在这世间无尽的贪念。
欲|望总会造就苦难,若非一步步走来,莫惊春也未曾想过自己会有今日之事。
“……臣曾经做过一个梦。”莫惊春平静地说道,“在梦里,陛下和臣并不相识,最终陛下踏上一条艰难险阻的道路,而臣,死在了奠基的第一步。”
正始帝的脸色变得肃穆,他仿佛化作一尊塑像,俊美的脸庞上只有冷硬的棱角,有种诡谲幽暗的古怪侵扰着莫惊春的感知,让他开始焦躁不安起来。
但他还在说。
“臣,不觉得后悔。”
莫惊春想,如果是他,也是绝对不能坐视不管。
他无法容忍那样熠熠生辉的存在陨落在卑劣不堪的手段里,更是无法坐视天下覆灭,朝廷颠覆的苦难。
他的父兄或许是牺牲在前朝,或许是死在边关,可是无论如何,他们绝不会停下。
莫惊春,也不会放弃。
“只是臣醒来后,却是在想……如果一切重来,如果有那样的机会……如今回头再看,臣仍旧不悔。”莫惊春说得很晦涩难懂,若非有意去揣测,若非也曾有古怪梦境,正始帝未必知道他在说什么。
或许,正是因为莫惊春觉得公冶启听不明他的话,他才难得剖析坦白至此。
莫惊春痛过,恨过,绝望过,只是艰难踏过,再回头望……却也还不错。
如今四海清明,异族降服,百越溃败,就连宗室和世家这顽疾也在逐步解决,即便正始帝的病症依旧是个祸患,却也不再跟从前那般恐惧。
至少,莫惊春不会畏惧。
他主动碰了碰公冶启的手指,然后蜷缩握住,平静地说道:“所以陛下听我一言,多些派人保护大皇子罢。”
莫惊春这一碰,就像是一点火星点燃了一堆干枯柴火,猛地掀起惊涛骇浪。
他还未反应过来,就已经彻底躺倒在公冶启身上,惊得莫惊春双手护在身前,惊讶地叫道:“陛下?”那些堆彻在两旁的奏章文书哗啦啦掉落下去,依次倒塌,剧烈的声响让门外人做出来的唯一反应就是全部退了出去。
公冶启蓦然说道:“夫子,我想舔你。”想……什么?
莫惊春连身体都颤抖起来,陛下怎么,怎么可以这么不知羞?
他们上一刻还在说那么严肃的话题!
严肃吗?
在莫惊春看来,确实如此。
可是在公冶启眼中,却是莫惊春长久以来,第一次轻微地揭开他心里的想法。
他纵容那精怪在身上肆虐,却是为了他……公冶启。
多么愉悦,如此疯狂!
这般诡异疯狂的事情,若是被旁人知道,或许要第一时间将莫惊春拖去佛道面前接受责问,再不济也要将这被精怪蛊惑的怪物杖杀。
可公冶启不如此,他感觉到一种长久不曾满足的欲|望扭曲了他,想要将莫惊春整个都撕碎吃下来。
哈哈哈哈哈——
他却是在笑的。
那是扭曲的狂喜,透着毫不掩饰的疯狂。
近乎失控的诡异欲|望翻涌在公冶启眼底,最是分明的便是他的眼神,如此陌生而冲动的压抑让公冶启的眼底透着光火,像是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栖息在莫惊春的身上。
如同恶兽的盘踞地。
他想舔莫惊春,将他浑身上下所有地方都毫不留情地舔开,吃下去。用尽一切恶劣手段逼迫那醺浓香味铺满整个殿内,吞下莫惊春身上所有溢散出来的汁液,将高洁冷静的莫惊春也拖到与他一样痛苦煎熬的焚烧炼狱里。
一起生,一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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