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惊春这一回入宫,着实是兔入兽口。
他出宫的时候,人都是迷糊的。
晨起时,莫惊春坐着皇宫的马车出来,马车绕城走了一圈,再离开的时候,就又换做是另一个模样,谁也认不出来。
他正靠坐在车厢上,穿着紫色官袍,连冠帽都与之前全然相同。
莫惊春昨夜入宫的时候,没想到会留宿,自然没准备。然宫内早备好了一应事务,以备不时之需。
卫壹驾着马车到了宗正寺外,低低说道:“郎君?”
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有点担心。
“嗯。”
隔了许久,车内才有人应了一声。
莫惊春过了一会才下来,那模样瞧着,衣裳官袍穿得一丝不苟,就连袖子衣襟也是整整齐齐,没有一丝褶皱。
他朝着卫壹说道:“去看看墨痕如何了。”
卫壹应下,将马车调头。
莫惊春站在门口舒了口气,不知是在缓解什么,好半晌,这人才进了宗正寺,迎面走来的右少卿刚想说话,却是露出了揶揄的神色。
他笑着说道:“昨夜您看来是在外面过的。”除了这么一句话,右少卿倒也没说什么奇怪的,反而是说起了正事。
直到离开后,右少卿又走了几步,摇了摇头。
倒是没想到,平日里一直严肃正经的宗正卿今日却是艳丽非常,如同突然绽开的花蕾,再合不上羞怯花瓣,骤然眼前一亮的感觉让右少卿微微却步,仔细一看,那位脖颈却是有个浅浅的暗红。
那位置可真妙,正有一半被熨帖的衣襟挡住。
那若隐若现的感觉更是分明,尤其显眼。
……宗正卿这情|人,颇有心计啊。
若不是故意的,他都不信。
右少卿可是女人堆里出来的,如果不是特意,不会刚好烙在那地方。
身后,莫惊春几步回到屋内,眼角微红,正是尴尬的模样。
右少卿只是随便提了一下,可是莫惊春却是心知肚明他在说什么。他微带恼怒地捂住了脖子,心里想的却是不能相信正始帝的话。
明明离开的时候,他还特特问过陛下可还有哪里不妥,那时候……
莫惊春悟了,那时候的公冶启笑得如此高兴。
他当然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妥。
莫惊春气得牙狠狠地坐下来。
捂着脖子的手还未撤下来,莫惊春顺势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嘴巴。
他现在还是觉得浑身酥|麻,尤其是昨夜被……的地方,手指若是平放在桌上,便有着不自觉的微颤,像是还在回味昨夜的事情。
莫惊春在路上都是紧握拳头过来的,可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却是他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住。
他心里是恼怒,却也还没到真的生气的地步。
昨夜……陛下失控是失控,到底也没真的压着莫惊春做那么多。
可是取而代之的是极其羞耻的,几乎将人摊开的掠夺舔舐,仿佛他真的是一块肉,还是什么蜜糖,怎么吃都吃不够,几乎将莫惊春上下都舔舐得化了下来。
人连手指要动弹都是懒散,软得提不起劲来。
那种如在云端的感觉,让清晨起来的莫惊春走了几步都是腿软,陛下的眼底都几乎荡开诡谲的色彩。
那时候的莫惊春可真真是落荒而逃。
莫惊春倚靠在椅背上,露出一副沉思的模样。
陛下是不是……
莫惊春一时间说不清楚,那种古怪的感觉只能存在心里。
好歹莫惊春这一回入宫,不是白做工。
半下午的时候,莫惊春便得知大皇子出发了,随行的兵马有八百人,并一个礼部侍郎还有宗正寺右少卿跟随。
右少卿茫然无措地被带走。
莫惊春抿了抿嘴,却是有些好笑。
大皇子前往焦氏本家祭拜外祖父,这是明面上的理由。
当然这也是实际上的理由。
然陛下借着这一次,也是想看看各方的反应。
正如同莫惊春猜想的那般,对于陛下的这个决断,朝臣心里都有猜忌。
尤其是这一回大皇子带着的兵马实在是多,这数量……可不像是普普通通的护卫。
难道陛下是想借这一回做什么吗?
当然外面的焦头烂额,眼下林氏是半点都顾不上。
薛青实在太疯了。
林氏最近被他紧咬着不放,从前和清河王的烂事几乎被翻了出来,就连他们之间的礼物往来都成了错事,再加上从前两家曾经有过想要结缔姻缘的缘故,薛青甚至还派人去了林氏本家,这样的做法激起了世家的厌恶,不多时,便有不少抗议薛青手段粗暴的奏折。
然正始帝对于这些都是压下不管的,任由薛青去做。
再两日,林氏有一族人被当街带走,正是林御史的次子林长兴。
而指认他的人,是刚刚苏醒的墨痕。
墨痕醒了。
这实在是一个奇迹,在他睡过两日这个危险期后,到了第五日,其实家里人已经没有多大希望了,倒是他的未婚妻许凤一直进进出出地伺候他,每日给他翻身擦洗,偶尔坐在他的身边说话。
说着他,说着家里的事情,再说说父母。
其实也都是随便瞎聊,但是许凤的声音始终是在的。
直到这日,躺在家里床上的墨痕突然动了动手指头。
这敏锐的动作最开始并没有被许凤发现,她只是低头坐着女红,时不时还在说一些低低的话。
有时候,就顿一顿,再是止不住的啜泣。
却也是低低的,不明显。
“……许凤。”
这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可是许凤手里捏着的针就直接扎到左手手指头里去,疼得血立刻就透出来。可是许凤却是半点都没有留意到手指头的伤痕,而是整个人惊慌失措地站起来扑到床边,两手紧攥着墨痕的胳膊,看着他总算睁开来的眼。
小姑娘嚎啕大哭。
再是明朗,再是坚强,不过是遇事的故作坚定,只是一昧带着坚持。
却也是这坚持,让墨痕真的醒了过来。
后来墨痕说,他没醒的时候,其实一直都能听到来来往往的声音,许凤说的话,他自然也是听得到的。
只是那一日,许凤说着说着,突然就没声了。
一直醒不来的墨痕一个焦急,再一听一声细微的啜泣,心口蓦然一疼,猛地一下就睁开了眼。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醒来后,墨痕和许凤互诉衷肠,而后墨痕这个恋主的立刻就想起来他昏迷前遇到的事情,正好赶上卫壹再一次来看他,便急忙忙将这件事告诉了他。
墨痕当然知道林长兴。
之前他查林家的时候,可将林家在京城里的族人都记得清清楚楚。
林长兴以为他不过是个普通小厮,出面的时候连脸都没有遮挡,若不是这样,墨痕也不会立刻认出来他的模样。
林长兴被抓走的事情虽然高兴,可是对莫惊春来说,最高兴的事情莫过于墨痕醒了过来。
他下值后就直接过来墨痕家。
墨痕家住在距离莫府后的一条街,其实并不算远。
这里住着的都是临近几家门户的下人,虽然房子低矮了些,却是宽敞,而且墨痕入了莫惊春的院子后,每年往家里拿回去的钱更多了,家里上下早就焕然一新。
墨痕见莫惊春来看他,惊得整个人差点要从床上蹦跶下来。
莫惊春一下子按住了墨痕,恼怒地说道:“不记得自己身上有伤吗?瞎跑什么?”
墨痕憨憨地说道:“没,没瞎跑,就是高兴。”
这外头也没什么忌讳,莫惊春就在床边上坐下来,无奈地看着他,“有什么好高兴的?你活下来才是真的高兴。
“你分明能跑的,最开始为什么还留下来?”
墨痕的眼神躲躲闪闪,许凤在边上听着直接就上手拧着他的耳朵,“郎君问你话呢?你搁着躲闪什么呢?”
墨痕哀哀叫唤了两下,扁了扁嘴说道:“小的是认出来那个人是林长兴,想知道他们究竟是为什么对小的下手,所以才……”
莫惊春叹了口气。
墨痕的武艺他是知道的,尽管未必是一等高手,可他甚至可以跟刺客缠斗,就算打不过十来个人,可好歹要跑,却不是跑不掉。
分明可以跑,却是为了刺探情报而入了险境,险些没了一条命。
莫惊春实在不知道说他什么好。
他狠狠地戳了戳他的脑门,“当初就应该让大哥将你带去前头,好生体会一下什么叫莫要贪多!”
墨痕苦着脸说道:“小的当时真的没想那么多,结果谁成想他们准备那么充分,一开始就是奔着杀人灭口来的。”
不然林长兴也不会不遮着脸,是从一开始就有所准备。
莫惊春的神色淡淡:“他们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墨痕嘎了一声,卫壹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墨痕,“你可知道,郎君却是为了你,将之前的事情捅了出来,最近薛青将林氏咬得死死的,我看窦氏还没倒台,林氏却是快了。”
墨痕对薛青这个名字还是很有印象的,一听到是薛青,立刻就来劲了。
但是他的身体毕竟支撑不了他的情绪那么高涨,说没几句话,人就显得困顿。莫惊春见此,也没有再留,和卫壹一起步了出来。
莫惊春走在前面,情绪却不是很高。
方才他说给墨痕的话,某种程度却也像是在说给自己。
……有些时候,他却是待陛下过于刻薄。
明知道陛下的重视,却是不将自己的安全放在心上。
莫惊春踩着厚厚的雪,靴子都埋在了雪堆里。呼吸间的寒意仿佛贯穿了五脏六腑,只剩下刺痛的冰冷。
不设身处地想之,总是略显苍白。
莫惊春想,固然情投,却不全然意浓。
他大抵还需再学一学。
卫壹跟在莫惊春的身后,唉了一声,“墨痕这回可是因祸得福。”
莫惊春回过神来,好笑地说道:“这是哪来的福气?”
卫壹笑着说道:“其实您不知道,墨痕家里的父母,一直是不太愿意墨痕和许凤在一起。虽然他们确实是收养了许凤,但是许凤是个孤女,也带不来嫁妆。
“倒也不是墨痕的父母势利眼,就是毕竟门不当户不对,是墨痕进了您的院子后,又成了管事,在家里说话算是头一个,这才强行压下了父母的不满。”
可是这事情不满是藏在心里的,即便是面上不说,平日里的言行难免就会带出来。
墨痕在莫惊春院里做管事,莫惊春待下人又大方,每年带回来的钱财可不少。眼馋墨痕地位的,喜欢墨痕的,看上墨痕家底的……对比起许凤,墨痕的选择其实有许多,在墨痕父母看来,他们是预备给墨痕挑个好的。
却不曾想,墨痕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顺从他们的意思。
只是墨痕平时在外面跑,往后家里肯定是婆媳在一块的,这婆婆要是不满意媳妇,那媳妇日子也是难过。
“结果这一回,墨痕能醒来全靠着许凤,太医都说了,这亲人的呼唤是有用的。若不是许凤在,墨痕还未必能醒过来。
“我看啊……墨痕就算年底起不来,这婚事也肯定会结。”
莫惊春扬眉,“起不来还结婚?”
卫壹笑着说道:“郎君却是不知道,这民间乡下的说法,叫冲喜。一般是夫家重病或是受伤,便会娶一个有福气的媳妇过门压一压。
“这回,该是墨痕的父母着急了。”
莫惊春想了想方才屋内墨痕和许凤的模样,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我看未必。”墨痕若是当真珍重许凤,就不会让她带着那样的名头嫁进来。
不管怎么说,墨痕醒来后,莫惊春心里总算放下一块大石头。
就在莫惊春安心的时候,宫内却是严肃起来。
刘昊弯着腰从门边进来,靠在正始帝的耳边说了几句,正始帝的脸色有些难看,霍然起身朝着门外走去。
他走得急,身后撑伞的太监都跟不上。
太后宫内正点着淡淡的香料,可即便是这样,都盖不住那苦涩的药味。
正始帝踏足的时候,脸上便是没有半点笑意。
秀林得知消息的时候就已经迟了些,急忙忙赶了过来,朝着陛下福了福,低声说道:“陛下,太后娘娘刚刚才睡下。”
正始帝冷着脸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秀林低声说道:“太后清晨就有点头疼,奴婢想请太医过来,太后娘娘却说无碍,就不要惊扰旁人。等下午再起来时,却已经是发了高烧。奴婢便急忙去太医院请了御医过来,方才已经开了药服下。”
御医还等在太后宫中,见陛下亲临,急匆匆地出来,“陛下,太后娘娘只是这几日天寒地冻,在地暖殿内待的时日久了些,前两日去送行大皇子出了宫门,这便吹到了寒风。”所以寒气入体,这两日才发了出来。
然后御医又说了一些注意事项,倒是隐晦地劝太后要多多动弹,不能整日呆在殿内。
正始帝见太后已经入睡,便没有惊扰,直到晚间太后醒来,这才过来一趟。
彼时太后的神色已经好上许多,正在和秀林有说有笑。
太后见正始帝过来,脸上的笑意更浓。
却是看正始帝没有立刻走过来,而是站在较暖的地方暖了暖身子,让身上再没有外面的寒意后,这才走到太后的身旁坐下,无奈地说道:“您这是……御医都劝您多动动。”
太后嗔怒地看他一眼,却是不说话了。
这却是涉及到了公冶启和太后的一桩隐秘,太后一直都是不爱动弹的。
她是平日里能躺着就不坐着,能坐着就不站着的人。
其实早在从前,就已经有太医跟太后劝说过了,可是太后一直装作不知道。但是人躺久了还是要起来动动,不然这身体要如何保持?莫说太后这只是去宫门外送了送大皇子就已经发烧,若是再往后,这可得怎么办?
太后也确实是理亏,只能任由着正始帝说。
皇帝的脸色看起来略显难看,那严肃的模样,也让太后收起了别的心思,与他慢慢说起话来。直到太后的烧退了,皇帝这才离开。
等正始帝离开后,太后才无奈地说道:“你瞧瞧,皇帝这模样,怕不是得将我当做小儿来训斥。”女官秀林看太后虽是这么说话,可是脸上却没有半点不高兴的样子,就是知道太后心里还是高兴的。
陛下要是不关心太后,何必巴巴跑过来?
太后若是不高兴,怎可能听陛下说那么多话?
秀林给太后盖了盖被子,笑着说道:“陛下自然是关心太后的,只是太后娘娘,陛下的话却也是没错,您瞧瞧,从这殿内到宫门,其实也才多长的距离呀。
“若是太后娘娘的身体孱弱,往后大皇子再回来,却也是要心疼得落泪。”
一想到大皇子,太后也是叹了口气。
“他毕竟还小,一个人出门,哀家还是不放心的。倒是陛下这会,却是派了那么多人,是真的关切大皇子,还是另有所图?”说到最后,太后的声音又低了下来,几乎是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
秀林辨认出太后的认真,也不敢去细听,只是平静地坐在边上给太后擦手,然后欣喜地发现太后的体温真的逐渐降低下来。
看来明日能大好了。
只是眼下太后的脸色却不如刚才陛下还在时红润,看起来有点苍白。
太后靠在身后的软垫,微微闭眼想到,大皇子如今才四岁,如果陛下想用他来做什么,甚至都无需计谋。这一次大张旗鼓前往焦氏本家,她原本只看到表面,认为是为了保护大皇子……可如果皇帝还有其他心思,那却是连她都看不出来。
长乐宫前,正始帝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喷嚏,神色诡谲地揉了揉鼻子。
到了晚上,风雪更急,吹得门窗都在晃动。
森冷惨白的月光照在银素的白色大地上,只余下冷寂的狂啸风声。
莫家紧闭门户,翌日醒来,院中的积雪已经有积尺深。
秀华等几人早早就起来清扫积雪,勉强给主屋扫开一道能走的路,张力已经在屋檐扫雪,将压在上面的厚雪扫落下来。
原本这些须得是在莫惊春离开后才能做,可昨天的雪实在太大,他们生怕这雪压垮了屋顶,早早就上去清扫。甚至隔着高翘的屋角,他们还能再看到其他屋舍上趴着的人。
莫惊春微蹙眉头,去叫了卫壹进来,“让他们无需那么着急,每年这屋子都是检查过的,没必要这么早去,等暖了些再做也是好的。”
这才刚天亮,太着急了些。
卫壹去将人叫下来,莫惊春这才折回去穿戴衣裳。
原本只是一个小小插曲,结果莫惊春在吃食的时候,突然从清粥里捞出来一颗大白蛋。
这才想起来,原来自己的生辰已经到了。
其实从之前宫中提及,到现在真正的正日子,也就没几天,却是发生了许多事情。
莫惊春心里感慨,将大白蛋吃了,然后去洗手。
屋外,桃娘早早地就在外面等着了。
莫惊春一出来就能看到桃娘在外面的身影,他的眼神温暖,笑着蹲了下来,“桃娘,怎么了?”
这个时候起来,却是有些太早了。
桃娘有些不好意思,将一卷东西塞到莫惊春的怀里,然后就连蹦带跳地离开了。
莫惊春微怔,握着手里这卷东西出神,然后才慢慢地将这一卷给打开。
……这是一幅画卷。
画上的人,是莫惊春。
桃娘的笔触稚嫩,算不上柔和,可许是画的时候异常认真,却是给人一种新奇的感觉。画上的莫惊春躺在廊下躺椅,手里拿着一卷不曾看完的书籍,正带笑地看向画卷外的方向。
……看着院外,立在院门口的人。
不论这个人是谁,画上莫惊春的心里一定是高兴的。
如果不是高兴,他便不会露出那样柔和的色彩,仿佛一下子被什么点亮了一般,眼底熠熠光华如此亮眼,以至于桃娘落笔的时候,都几乎将那样的神采描绘出来。
莫惊春的指腹碰了碰画上的人。
他觉得桃娘许是将自己美化了许多,才会在画中倾注了这样的心思。
然这么想的同时,莫惊春的嘴角却不自觉抿住,像是在忍住下意识要流泻出来的笑意。他珍重地将这画卷收起来,然后放到匣子里藏好。
手指不经意间,莫惊春又摸到另外一个匣子。
他微愣,这才慢慢地将匣子给打开。
这个匣子其实不算小,但是里面已经塞满了蓬松的毛毛,在莫惊春刚打开的时候,那些雪白的毛发都一下子涌了出来,将莫惊春的手指都吞没了。
非常柔|软的触感。
莫惊春:“……”
原来这兔尾消失的时候,这些兔尾毛毛还是在的吗?!
【请宿主不要怀疑系统的能力,当兔尾存在的时候,其存在便是真的存在,相应的掉毛,也是真实的毛发,并非虚假】
莫惊春捧着这一匣子毛毛,突然有些错愣。
他已经快忘记当初带着兔尾的日子,但是看着这些毛毛,仿佛又一下子回想起那时候惊悚畏惧。尤其是公冶启的贪得无厌和过分狂热,几乎要将莫惊春逼到了绝境,可偏偏……其实他也没做什么,就是揉着尾巴揉得不亦乐乎。
莫惊春敛眉,好气又好笑。
这些毛毛没发现就算了,现在发现了……
莫惊春想了想,将毛毛好不容易全部都盖上,然后又将卫壹给叫进来。
不是多难的事情,时间应该还来得及。
等到莫惊春去上值的时候,已经比寻常要晚了一点,莫惊春急匆匆赶到,正好和左少卿一同进门。
少了一个右少卿后,他们两人的事务繁忙了一些,但是左少卿还是庆幸的。
这一趟出远门说是公差,可是大皇子路上可是带了八百人!
这要是一个差错,岂不是就……
左少卿庆幸这个人不是自己,而且就算真的平安无事,回来指不定都是年后了。这到每年年尾巴的时候,谁不想在工作之余好好休息?
这突如其来的公差,还是有多远就躲多远。
左少卿对这多出来的工作适应良好,甚至还对莫惊春说道:“也不知道右少卿在路上如何,这天气可是一天比一天冷。”
清晨出来的时候,莫惊春还能看到路上有人在扫雪。
这堆积上来的厚雪不能不扫,尤其是屋顶。
京兆府每日派人巡逻,最是要紧的一处就是查看各处的房屋上有没有积雪,若是有,就要赶紧清扫,免得厚雪多了,直接压垮房屋。
莫惊春叹了口气,“若是再继续这么下下去,就算靠着人来清扫,却也是麻烦。”毕竟天气越来越冷,越冷越下,人也不可能一日十二个时辰不停地扫雪,白日起来,这雪就堵在门上的事情,却也还是有的。
两人就在进去这段道上说话,这嘴边的白雾一团团扑出来,鼻头都是通红。
莫惊春进屋后,小吏已经快|手快脚地在拨弄炭盆,他下意识嘱咐一句,“今后你们两个也不要在外间待着了,都进来罢。外面太冷。”
虽然不合规矩,但是总比脚长冻疮烂死强多了。
两个小吏面面相觑,险些给莫惊春跪下来。
无他,实在是太冷了。
莫惊春的手指僵硬得很,用力抓握了几下,这才慢慢恢复,等着炭盆燃起来,放在靠近他的屋角,这膝盖的冷也才逐渐褪|去,人都精神起来。
莫惊春提笔写了几个字,看着略显歪曲的字迹有些不满,却也是无法。
他将白日的事务处理了一些,还未到中午的时候,左少卿突然急急进来,神色看起来还有点着急。
宗正寺这左右少卿都是不错,虽有自己的小心思,但办事牢靠,嘴巴也严。整个宗正寺能这么安逸,大抵是因为顶上的上官关系不错,没闹出来其他地方的是是非非。
莫惊春寻常习惯了左少卿的稳重,如今看着他一边扶着冠帽一边小跑进来,便略显好笑。
左少卿急促地说道:“宗正卿,这是今日刚送来的。”
莫惊春接了过来。
他翻开看了几眼,这文书上的内容,却是非同一般。
“……这是在试探陛下啊。”
莫惊春幽幽说道。
无怪乎左少卿会是如此惊慌失措,盖因王朝宗亲结婚,过程一直异常繁杂,这其中最需要的便是先将事情报知宗正寺,然后宗正寺再行整理,登记,最后将事情呈报给陛下。
一般若是无大事,几个月来回便是处理完成,而后该结婚的结婚,该记名的记名,并不算难。
如纳妾,生子,这样的小事一般也只做报备,尤其是纳妾……往往各处都压根不记得要回报,宗正寺也不至于连每家每户到底养了多少妾室都要追问。
这些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但是结亲不同。
就连清河王想要和林氏结亲,也是必须经过宗正寺,如果没有这道手续,在律法上,这婚事就是无媒苟合,是做不得数的。
林氏是世家出身,就算再想和清河王合作,在这件事上是绝不会退步。
就连清河王都不会做的事情,如今,却是有另外一个郡王做了。
莫惊春若有所思地看着这名单,自言自语地说道:“这就是您想看到的吗?”他的想法一瞬间穿透了这简朴屋舍,仿佛一刻望到了那肃穆皇宫内。
左少卿没听清楚莫惊春说的话,下意识“啊”了一声。
莫惊春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说道:“将这收起来,待会送往宫中。”
左少卿的脸色甚是不好看,低低说道:“若是陛下怪罪下来……”
这跟宗正寺压根就没关系。
可宗正寺面上却有着管理宗室的责任,出了这样的事情,若是陛下想要责怪,却也是会连累到宗正寺自上而下。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莫怕,照着往常送进去便是了。”
他的声音笃定,又毫无变化。
莫惊春想,陛下怕是还要高兴才是。
他沉沉叹了口气,这其中,怕是跟正始帝的谋划有关。
公冶启在早年莫惊春刚接任宗正寺的时候,曾经与他说过不少朝上王爷宗亲的趣事,所以莫惊春对这个王爷记得很深刻……明春王。
明春王,便是正始帝曾经说过的木匠王爷。
据说这个郡王生来就喜欢做各种器具杂耍,还未行冠礼的时候就整日都泡在木工里做活,就连他的父亲都嫌弃他。
如果他不是嫡长子,如今郡王这位置,也轮不到他来做。
既然是这位王爷,怎么会做出来这样的事情?
莫惊春总觉得这其中或许有问题,只是这就轮不到他来管,而是看陛下如何看待。
长乐宫中,正始帝看着站在身前的薛青,神色算不上好,却也说不上坏。
他的手指抵着额间穴道,平静地说道:“所以,你是想告诉寡人,清河王和林氏的协约,里面还包括……这不像是林氏的做派。”
不,应当说,这不像是世家的做派。
世家左右逢源是很正常的,早些年他们看不上权贵,近些年,他们跟权贵打交道。长女嫁给了一位王爷,次女便会是另外一位,更有世家间相互联姻。
这样结缔的联盟将他们无形间扭成了一股团。
各方各派的势力互相盘踞在一处,最终变成了难以挖掘的庞然大物。
如薛青方才说的那般,异常鲜明的指向……谋反,叛乱。
往往不会出现在他们的语境和预想里。
即便清河王这么想,可要真这么说,林氏是绝不可能答应。
薛青含笑说道:“陛下说得不错,所以这并非是林氏的想法,而是林氏部分族人的想法……您也知道,一个大家族如何把控下面,还是端看自身。这林氏近几十年是没落了,居然连这些都管束不住。”
族内有异心,这便是世家没落的开始。
不然林氏这些年为何有不少族人试图入朝为官?
便是觉察到了不好的苗头。
但再是没落,对比外头,仍然是庞然大物,如果不是公冶启要查,薛青是动不了了。
薛青:“其实陛下要是再等些时候,应该会更好些。现在动手,除了几条大鱼,底下的小虾米却不一定能抓住。”
正始帝漫不经心地说道:“薛青,你的杀性太重。”
薛青挑眉,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有朝一日居然会被陛下说“杀性重”,这究竟是谁杀性重?
真正的杀神,可不是他!
正始帝淡定地说道:“寡人要的不是真的覆灭世家,而是要将世家打散,归于各地去。”这话说起来,好像光明正大,不似寻常。
薛青微讶,陛下这心思……
不像他。
依着之前薛青的看法,正始帝可不会手下留情。
帝王的手指敲了敲桌面,不慌不忙地说道:“世家若是凝聚在一处,便是顽疾,可要是他们四散开来,遍布各处,他们便能带来好处。”他看向薛青,露出一个血气狰狞的笑容,登时变得阴森恐怖,不再是之前那光正模样。
薛青心里腹诽,这才做人不到一刻钟,一下子又是原形毕露。
正始帝和薛青可是老相识了,他倚靠在背上,屈指敲了敲膝盖:“在心里腹诽寡人?”
薛青假笑:“岂敢岂敢。”
正始帝随手拿着道:“何明东要回来了。”
薛青那木头脸上总算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他居然要回来了?”
何明东就是正始帝的武侍读,从前跟在东宫身旁好几年,后来年岁到了十五,就去边关了,至今十年不曾归来。
当初何明东在离开的时候还说,不到异族驱逐,绝不回来。
彼时送行的少年都以为何明东在说的是空话,却没想到十年过去,何明东真的一次都没有回来,虽然不如莫广生那般耀眼,却也是屡获奇功。
正始帝却又道:“倒也还没有,寡人让他去做一件事。”
薛青看着陛下脸上那血腥的笑容,便不想再问下去了。
这位皇帝的手段残忍,能做常人所不能及的事情,却很对薛青的口味。不过这般的做派,也引起了阁老薛成的忧虑。
薛青和薛成算是远房亲戚,还是在薛青入朝后,两人的走动才多了些。
薛青是冷面,却不是木讷。
薛成就曾经说过,正始帝这样的做派早期或许能够得到很好的结果,可是时日渐久,或许会造成朝廷上下的高压,以至于朝臣不敢出言,底下苛政猛于虎。
薛青觉得,还未到这地步。
正始帝的手段或许偏颇激烈,可是到今日,他都并不喜欢重用酷吏,包括如今御史台上来的那几个,帝王仍就是看也没看。而朝廷的言官有时候说话确实不中听,但是也还是畅所欲言,看不出陛下限制的姿态……
当然,现在提及后宫的人还是少了不少。
当初谁都看得出来那言官的话是故意挑事,但是陛下突然在朝堂上暴起,还是恐吓到了不少人,如今唯独有几个偶尔还敢提及后宫事的言官,可谓是胆大头铁。
正始帝平静地说道:“你要走神的话,麻烦对着旁边的花瓶,不要一边看着寡人一边露出那种恶心的眼神。”
他嫌弃地看着薛青。
薛青面无表情,“臣告退。”
他要做的事情已经基本告知陛下,如今欠缺的不是证据,而是时间。
就算是证据,也未必是真证据。
想要查出这件事情的因果,还是需要更多的时间。好在正始帝并不着急,他给这件事留出了足够宽绰的时间,甚至还透着奇诡的和煦。
出宫的时候,薛青走在寒凉的宫道上搓了搓手,低低笑了起来。
薛青笑的时候,居然还有点好看。
只是这清冷的笑意响彻在这狭长的宫道内,露出几分诡谲。
……陛下顽起来的时候,却也不逞多让。
这是要弄得天翻地覆呀!
宫内的事情只有宫内知道,而宫外,倒是发生了一桩稀奇事。
原本在午间停下来的落雪,待到下午,又不断下起来。
逐渐堆起来的厚雪压在屋檐,仿佛整个宗正寺都被这素白的冷寂包裹,就连声音也消融到了极致。许是因为宗正寺已经是多年的老建筑,偏偏是今日,就在这寂静无声里,屋内突然有一声古怪的脆响。
有一块瓦片被压塌了,直接跌落房内,正正好砸了下来。
莫惊春听到声音,下意识抬头,身体却是后仰,将椅子踢到了后面。
这生生横挪到后面,碎片裹雪砸了下来,险之又险地擦过莫惊春的额角,淅淅沥沥的血珠滚落下来。
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让两个守在屋内的小吏大吃一惊,一个连忙去外面叫人,一个急匆匆地赶过来查看莫惊春的情况。
太医赶过来的时候,左少卿正在怒骂那几个负责清扫的。
这冬天发生的意外确实不少,昨日还听说有人的屋顶塌了,没想到转头就轮到了自己。好在莫惊春的伤势不算严重,那瓦片裹着雪砸下来,却是擦过额头,留下浅浅的血痕。
就是莫惊春的脑袋有点胀胀发痛,偶有眩晕呕吐的感觉,别的倒不是很严重。
他原本是不想弄得那么严重,可是左少卿却不这么看。
左少卿:“宗正卿,这看起来只是偷懒,可要是刚才那砸下来的雪片直接是一大片呢?您的速度再快,武艺再高,这种突如其来的意外出来,不死也得去了半条命。
“如今不过是运气好,可这是您的福气,却不是他们的。”
他恶狠狠地盯着那几个跪倒在雪里的人,恨不得将他们都拖出去打死。
这些官府衙门内也是有人伺候的,但即便是跑腿的小吏,却也不是下人,而是有着专门官人的衙司负责。
如今这批人出了事情,宗正寺肯定是要将这些人退回去衙司,再重新换一批回来。
凡事都有章程,左少卿这么做也不算错。
左少卿此举,也是借题发挥。
未必是衙司那边看低了他们,可是派来的人疏忽大意定然是真,眼下连他们的上官都出事,虽只是简单的机锋,可要是这次忍了下来,下次就不只是如此。
左少卿知道莫惊春心善,便抢先一步说话。
莫惊春其实清楚左少卿这做派的缘由,没有说话。他还有点恶心反胃,就先都交给左少卿处置,自己则是在内屋躺了躺。
他本只打算小睡片刻。
但许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挨着枕头没多久,人便真的昏睡了过去。
等到莫惊春重新睁开眼,身上软绵绵的温暖触感,却是怎么都不像是宗正寺会有的感觉。
莫惊春的身体慵懒闲散,提不起劲头。
就像是他自己也很是喜欢这种放松舒爽,整个人半闭着眼,靠在温暖的肉|体上险些再这么睡过去。
……肉|体?
莫惊春猛地回过神,一下子从朦胧困倦的睡意里挣脱,抬起头来。
昏暗的烛光下,正始帝的脸庞若隐若现,一双黑沉明亮的眼直勾勾地看着他。
那视线透着一种古怪残忍的气息,让莫惊春下意识就伸出手去,掌心挡住了公冶启的偏执幽暗。
莫惊春不知躺在这多久,掌心却是温暖得很。
至少比公冶启要暖。
莫惊春只觉得触手所及的地方,都是透着一片发僵寒冷,就像是真的伸手在触摸冰块的感觉,冷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陛下,很冷吗?”
莫惊春的声音便也低了下来,轻轻的,像是怕惊碎了什么。
两个人分明一同躺在床上,可是陛下就像没有汲取到半分温暖,眼睛,耳朵,鼻子……这触碰到的地方,都仿佛冷得不像是人。
公冶启幽冷说道:“寡人不觉得冷。”
他的手指反握住莫惊春的手腕,冷得夫子猛地一抖,像是被千仞雪给握住一般,“但,夫子疼吗?”
声音冷得仿佛寒冰。
莫惊春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今日的意外,他下意识伸手去碰额头的伤口,却发现那里的包扎手法却是换过,如今是另外一种细腻的方式。
莫惊春摸了摸,感觉是老太医的手笔。
莫惊春想了想,说道:“有点疼。”
他往被褥里缩了缩,便也捉着公冶启的手一起藏在了棉厚被褥里。
尽管莫惊春一直冷静自持,喜静爱洁,处处都做得得体。
可是没有人强求一个人在床榻上,也要保持仪态风度。
莫惊春在公冶启的面前,露出最为自然松懈的一面。
“不过这也是一个意外,所以左少卿辞退了他们,等往后再换新人过来,便好。”
只是一二次的偷懒,确实算不上严重。
然后果,却有可能严重,不能等闲视之。
莫惊春叹了口气,翻身,正碰到了公冶启。
这才发现正始帝的身体都是冰冷的。
莫惊春想了想,再是一点点挪了过去,最开始的时候,他跟公冶启只有肩膀和胳膊接触得到的,紧接着,莫惊春就将自己整个都埋进了公冶启的怀里。
帝王长得高大,莫惊春虽然个头不矮,但是在公冶启这个后生面前,却还是显得瘦削了些,他整个人都窝在公冶启的怀里,显得正正好。
刚和公冶启如此亲密接触,莫惊春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公冶启浑身上下是真的冷,他就像是在抱着一个大冰块,还是无法融化的坚冰。
陛下不说话,莫惊春便也不说话。
他只是在帝王身边蠕动,给自己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埋进去,就任由着热烘烘的自己温暖公冶启。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莫惊春又开始半睡半醒的时候,公冶启总算开口了。
“夫子,生辰快乐。”
莫惊春猛地被这句话打得醒了过来。
就像是一条无形的软鞭抽打在他的背上,虽然不痛,却莫名有种悚然的错觉。
莫惊春下意识抬头看着帝王,却看不清他的神色。
“……抱歉。”莫惊春的声音软了下来,轻声说道,“臣……我没想吓你。”
莫惊春还记得当初公冶启说到他生辰时的高兴。
尽管莫惊春不在意,可是帝王是替他在意的。
而就在这个日子,莫惊春却险些出事,这对公冶启来说又何其残忍?
莫惊春最初还没想透这点,在想明白后,更是庆幸刚才自己下意识的举动。他原本蜷缩在公冶启身前的胳膊伸了出去,用力地抱紧帝王厚实的臂膀,“陛下,我在这。”要莫惊春说出这样亲近的话,着实是难为了他。
可即便莫惊春面红耳赤,却还是略显结巴地说完,然后整个人抵在帝王怀里。
莫惊春不懂这些,可是他也在学。
久久凝聚不散的冷凝才算是化去,公冶启沉沉叹了口气,声音里有着无法排解的苦闷,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无奈,“为何夫子总是能险之又险地在寡人即将爆发的时候,又做出这样的举动呢?”
他这话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说给莫惊春说。
莫惊春:“……陛下这话倒是奇怪,让您高兴还不成吗?”
公冶启苦闷地看着莫惊春,眼底的狂热几乎无法掩饰,“可若是夫子做错了,寡人囚禁夫子的理由。”
莫惊春:“……”
他没听错吧?
他想捏捏鼻根,但是想了又想,还是没有松开抱着公冶启的手,反而是幽幽地说道:“陛下,您不会也对长乐宫的床榻做了什么罢?”
他这话有点似笑非笑,更像是逼问。
公冶启义正言辞地说道:“当然没有对床榻进做这些。”
“……所以还是有的,对吗?”
莫惊春惊悚地发现正始帝并没有对此正面回答。
是的,眼下他们正在长乐宫。
即便莫惊春在这里留宿的时间并不多,但是几次胡天胡地,再加上之前的种种事情,莫惊春想要不记得也难。
他不想再继续停留在刚刚那样尴尬的话题,便立刻说起别的,“陛下,现在是什么时辰?”
公冶启低低笑了起来,到底是没再继续逗弄下去,而是先行下了床榻。
莫惊春在他身后慢吞吞起身,暗道侥幸。
正始帝的怒意犹在,不过是浅浅压抑下去,莫惊春还是能够觉察到那即将爆发的狂怒。然这件事,莫惊春确定千真万确只是个意外,只是倒霉了些,却是算不得什么。
他知道陛下爱重他,可是有时候,陛下这份情感却是太过浓重、
……重到让人几乎喘不过气。
莫惊春下了床榻,这才发现自己的官袍衣物就在旁边叠好,然后在衣物上面,方方正正地摆着一个小盒子。
那是莫惊春的东西。
他下意识看向外头,正始帝正在吩咐些什么,确定帝王没有看过来后,莫惊春这才低头看了一眼,发觉那上面的封条还未动过。
莫惊春心下稍安。
他不紧不慢地换过衣服,没有穿朝服,而是穿了宫人准备的另外一套,却是自上而下的红色。莫惊春捋了捋宽大的袖口,发觉这衣裳果然异常风|流,随便一甩便是飞袖。
只是眼下这时间,若非是在有地暖的长乐宫,不然也是要冻得发僵。
莫惊春悄无声息步了出去,就见公冶启背着手站在案前,正有一个看起来低调不起眼的人跪在他的身前,即便看着他出来了,一主一仆的对话也没有结束。
莫惊春停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已经按照您的命令,全部都确认过了。”
“好。”
正始帝颔首,便让那人退了下去。
莫惊春感觉有些奇怪,挑眉说道:“陛下……”
话还未说完,紧闭的殿门就已经打开,宫人鱼贯而入,手里捧着各色各样的物什,莫惊春惊讶地停留在那里,就见不到一瞬,刘昊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笑着为他添上一件厚厚的大氅,几乎将莫惊春埋在了这厚实的皮毛里。
莫惊春还在跟刘昊较劲,想要自己穿戴。
刘昊的动作却是快,他压根就没给莫惊春留下余地,三两下穿戴整齐,又塞给了莫惊春一个暖手炉。
很暖。
暖到莫惊春就这么被公冶启牵出去的时候,身子也还是暖的。
公冶启带着莫惊春上了御驾,“寡人曾想过,不如带夫子去那外头的第一楼,那才是可以坐看京城之地。”
莫惊春且叹且笑,摇头说道:“陛下,今天这雪,若是还要再去那高楼,怕不是得冷得发抖。”
那第一楼上的景色美则美矣,却颇是高处不胜寒。
公冶启斜睨他一眼,“得了,夫子总是爱与寡人唱反调。”他这模样看着是带着怨,但实则眼底已经透着笑。
莫惊春心里松了口气,也忍不住弯了弯眉眼。
公冶启好歹是笑了。
窗外雪景扑朔,混着那张扬铺满的灯火,将整个肃穆的皇城照耀得通彻。
御驾走过的地方,无不是璀璨光华,绚烂异常。仿佛在幽暗深沉的宫内,竟然亮起了一道流动的色彩。
而他们,正踩在这如流星光彩般的宫道上。
当真肆无忌惮。
便是莫惊春有所觉,也不由得呼吸一窒。
紧握成拳的手指被公冶启一根根掰开,再坚定地挤进那狭窄之地。
十指交握在一处,莫惊春堵在喉咙的话,便也说不出来。
这诡谲幽暗的夜色内,除了在宫道行走的队伍,却又有谁敢窥伺一眼?
西边的宫内,有一片湖。
莫惊春从未来过。
当他被公冶启牵着下了马车,望着眼前所见之景,眼底唯独震撼。
银装素裹的天地间,一艘流光溢彩的大船被冻结在广阔的湖面中,死寂发白的月光穿透幽暗的夜色贯落在结冰的湖面上,伴随着流动的灯彩,一起将这结冰底下各种诡谲神奇的纹路照耀得通透分明。
莫惊春仿佛一瞬间走进诡魅怪奇的世间。
世有诡奇如此,乃是人力而为,却仿若降有神迹,震骇得人无法移开注目。
公冶启紧紧握着莫惊春的手,带着他踏足冰层。
莫惊春这才觉出他们方才更换的靴子另有所图,可以方便他们一步步走在冰层上,无尽璀璨的光彩落在他们身上,也倒映出冰下的瑰丽奇迹。
直到他们上了船。
大船只有两层,最顶上那层却不知是用琉璃还是别的物什做足了装饰,将四面都显得通透,目光所及之处,全是如此绚烂透明。
公冶启牵着莫惊春在二层坐下,那里正是暖和异常,将莫惊春通身的寒意一概拂去。帝王亲自为莫惊春解下大氅,伸手摸了摸莫惊春的后背心,笑着说道:“还是暖的。”
莫惊春:“……陛下费心了。”
光是刚才那一瞬走来的震撼,就足够将莫惊春拉入这瑰丽的画卷中,直到眼下,心神仍然是震动。
公冶启:“夫子喜欢便好。”
他像是后知后觉地拍了拍手,蓦地出现好些个人。他们的出现就跟他们的人一般诡谲莫名,几乎都是藏在暗影里。
公冶启笑着说道:“这十个人是一直跟着夫子的暗卫,如今他们都是夫子的。”
莫惊春挑眉,猛地看向公冶启。
帝王笑着摩挲着还未松开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将一枚令牌交给莫惊春。那枚令牌看起来没什么别致的地方,只是小巧得精致。
“现在,就算夫子叫他们杀了寡人,他们也会立刻动手。”
公冶启笑起来,“不如夫子试试看?”
莫惊春脸色微变,将令牌紧握在手中。
公冶启见夫子不动,便说道:“下去。”
那十个人佁然不动,只跪在莫惊春的身前。
莫惊春看向公冶启,帝王则是朝着他摊手耸肩,一副无赖率性的模样。莫惊春只得无奈地开口,“你们……先下去罢。”
那些人闻声而动,立刻消失在莫惊春的眼前。
正始帝这是将十把凶悍杀器放在了莫惊春的手中,而后还能听到帝王不紧不慢的话,“他们别的没有,唯独一桩是最要紧的。但凡是主子,一旦出事,便会拼死相护。”
莫惊春的脸色微变。
正始帝拍了拍莫惊春的手,笑着说道:“夫子,这不过是小小一桩礼,可莫要想别的了。
“今夜,大礼却是寡人自个儿,若是夫子不陪寡人不醉不归,可是不能够的。”
他说着恬不知耻的话,却半点都不让人觉得厌烦,甚至将莫惊春逗笑了。
只见帝王揭开酒封,亲自给莫惊春倒酒。
莫惊春握住那杯澄澈的酒水,却被帝王牵住手腕,旋即勾过莫惊春的胳膊,仰头吃下了第一杯酒。
他的动作很快,甚至没给莫惊春后悔的时间。
俊美漂亮的艳兽眼底幽暗,视线滚烫得莫惊春几乎移不开眼。
他垂眸,看着他们暧|昧的姿势。
良久,莫惊春仰头,也吃下了那杯交杯酒。
公冶启笑了。
这才慢慢松开了莫惊春的手。
所谓酒席,便是有酒有菜,有人,有话,也有得谈。
莫惊春和公冶启甚少有这种闲暇的时刻,更多数是他们剧烈无比的交锋,情浓狂暴,却未有风平时。
如此两相对坐,偶尔闲谈,不说话时,便是轻轻一碰。
却也是妙不可言。
莫惊春以手背撑着下颚,慢吞吞地吃着这杯酒,眼角是淡淡的红晕。他有些微醺醉意,眼底倒映着公冶启的模样,只觉得陛下哪里都好看。
公冶启:“夫子在看什么。”
莫惊春:“你。”
公冶启:“我有什么好看?”
莫惊春吃吃笑起来,“陛下,哪里都好看。”
公冶启举杯的动作微顿,也看他。
莫惊春的手已经在怀里摸索多时,最后掏出来一个盒子,慢悠悠推到了公冶启的面前。
帝王早就看过这个盒子,但因为上面贴着条,他并未打开。
如今见莫惊春将其推到自己面前,便主动将其打开。
盒子打开的瞬间,一颗圆润饱满的毛毛球弹了出来。
也不知道卫壹找的绣娘究竟是怎么做的,这颗毛毛球按起来是软绵绵的,一松开却有足够的劲道再弹起来,搓起来外表还跟从前一样柔|软舒适,更是通体雪白。
公冶启的手指碰了碰,那熟悉的触感让他眼底幽暗,“夫子从前梳下来的毛发,是攒起来了?”
如此熟悉,自然是兔毛。
莫惊春:“……攒了一些时候。”
他说话的声音有些迟缓,好半晌,才说完。
公冶启知道莫惊春的酒量不好,今天因着他受伤,其实换过的酒度数极低,压根就跟花酒果酒没什么差别,可便是如此,夫子居然也能吃醉?
他摩挲着这颗熟悉又陌生的毛毛球,心底翻涌起诡谲晦涩的念头。
哐当——
莫惊春的酒杯跌倒在桌上,他的手摸索了两下,却是捉住了公冶启的手腕,他诡异地僵硬了一会,“陛下,是我做得还不够吗?”
他这突如其来的话,像是打蒙了公冶启,也让他没了动作。
可是吃了酒后的莫惊春却是倔强,帝王不回他,他便也直愣愣地看着公冶启,仿佛是在看尽他那无尽的黑暗偏执。
公冶启爱极他的眼,却也恨极他这双通透的眼。
他抬手捂住了莫惊春的眼。
莫惊春眨了眨。
小扇子般的睫毛便也扇了扇公冶启的掌心。
痒痒的。
“是,也不是。”
正始帝的声音在晦涩黑暗里传了过来,透着试探的狐疑和扭曲执着,却是不疾不徐,“夫子应当知道寡人贪婪恶劣的本性才是……”
他俯了过来,咬住莫惊春的唇。
不管多少,仍是不够。
小扇子又在公冶启的掌心扇了扇,有点痒。
莫惊春慢吞吞地说道:“就算我只喜你一个,也是不够?”
正始帝低低笑起来,那笑意却只让人觉得恐怖莫名,只想蜷缩在一处,以躲避不知何时出现的危险。
“夫子何尝只得我一个?”
眼前的黑暗消失了一瞬,还未等莫惊春看清,又一道暗色压了下来。
莫惊春慢了一拍,摸了摸,困住他视线的,却是帝王刚从莫惊春身上截下来的腰带。他被公冶启放平躺下,身下的地方滑嫩温暖,不冷,他便也没动。
只乖乖地仰着头,即便看不到,却也似乎在看着公冶启。
他今日刚受伤的地方被大手摩挲着,动作很轻。
“夫子的心里,藏着万民,想着天下,念着莫家,独我一个,也不过是其中较为重要的一人。”
却也并不是最重要。
公冶启每说一句,顿一下,便要解开莫惊春一件衣裳。
苍白冷寂的月光落下,正洒在他身上。
却是无比的白。
白得刺目,黑得浓郁。
红,也红得撩人。
公冶启喃喃地说道:“夫子是不是还想问,我可是在生气?”
身下那漂亮的人便也诚实地点了点头。
公冶启亲了亲胸|前的翘起,听着突突的心跳声。
因为莫惊春的诚实。
怪物恶劣地笑起来,“是呀,夫子。”
他狰狞地露出极致的恶意。
“我非常,非常生气。”
尽管只是小小的伤痕,却是刺目厌恶得很,正始帝在得知消息的时候,面上平静得像是无动于衷,手指却几乎生生捏碎了扶手。
暴戾的眼神看向刘昊,浓重杀意压弯了刘昊的脊梁。
“人呢?”
“已经全部关在天牢。”
正始帝紧闭双眼,暴虐的怒火仍在咆哮,仅仅只在片刻前还在思索莫惊春生辰的帝王如今却几乎被杀念所吞噬。
……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
一个诡谲凶残的声音在心里响起来。
便登时能要了他的命去!!
脆弱。
公冶启在碾碎骨头的时候,冷漠地想。
人果真太过脆弱。
一个意外,一个疏忽,便有可能造就惨烈的后果。
仅仅只是想象,帝王都几乎要窒息。
他巴不得将莫惊春吞下去,整个揣在心里,藏在腹中,是否如此,便不再有这等疯狂残忍的念头?
今日是莫惊春的生辰,公冶启本来是想忍下。
还有未说完的话,更有未送完的礼。
可即便是醉倒的莫惊春,对公冶启的情绪感知却也非常敏锐。
又或者……正是因为他“吃醉”了,才会比平时更加肆无忌惮,更加……
全然的赤诚。
他整个都被迫袒露出来,就连一分一寸,都再无庇护。
分分寸寸都暴露在公冶启的眼中,那扎人刺骨的视线逡巡着,即便被遮去了视线,却仿佛也能感觉到那充满恶意的视线,仿佛是粘稠诡异的舔舐。
莫惊春蓦然抖了一下。
公冶启的眼底随着这细细密密的颤抖而疯狂,连手指都仿佛要痉挛起来。
夫子……
难道他不知道?
纵是半寸柔|软和退让,都只会被凶残地得寸进尺。
一只手按在莫惊春的胸膛上,强硬的力道几乎要将他的心生生挖出来。耳边只得恶兽充满扭曲疯狂的字句喃喃,“夫子既想纵我,那这一次……
“我贪心一些,也是可以的吧?”
莫惊春霍然睁开的眼底,乃是一片清明。
却是逐渐颤抖起来,蒙上了水汽和失措的茫然,比吃醉了还要朦胧。
就像是下了一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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