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初月惨白,冷寂天光无情无绪地照耀着一切,冻结冰层的大船轮廓分明,与燃烧的灯火烛光一同,落于晶莹剔透的冰面。
月光穿透无暇的琉璃,素雪却飘飘跌落于外层。
束缚莫惊春的腰带已经被泪浸湿,正顽强地勾在鬓角,露出一双被泪水浸透的眼。
他还未看清这一切模样,就被公冶启压了下来。
公冶启吻住他的眼角。
舌头一舔,勾走了还未滑落的泪。
“咸的。”
这是莫惊春能听到最后的声音。
公冶启拢着他,侧过去的眼神异常幽深。
公冶启知道他睡得不舒服。
因为他的手指,还在动。
他深知自己秉性恶劣,分明老太医已经千叮咛万嘱咐,可是只要看到莫惊春,就压不住索求的欲|望。公冶启也甚是好奇,这一几乎无法燃烧殆尽的焰火究竟是从何而来,仿佛永远都无法停下的灼|热,。
既会烧伤自己,也会烫坏旁人。
可他还是没有放手。
公冶启轻吻莫惊春的耳根,叼着耳垂,尖利的牙齿啃噬着。
像是要撕下来。
血腥的念头在他心里徘徊,最终止步于莫惊春的呼吸。
一下,一下……
他的手指微微用力,再滑过。
像是掐着什么,挤开。
那人呼吸就细细急促起来,透着闷哼。
公冶启久久地看着他,最终才心满意足地将莫惊春塞到自己的身旁。
狰狞残忍的神色逐渐安抚下来。
好一番试探,公冶启想,夫子当真……好一番试探。
可即便如此,公冶启的心里却没有任何恶感,反而激荡着狂潮。
窒息般的潮涌无声无息地蔓延。
在吞没了公冶启的同时,也侵蚀着莫惊春。
莫惊春即便是在困顿里,仿佛还被那若有若无的杀气撩拨,下意识摸索了两下,抱着公冶启的胳膊,那下意识的接触如此轻柔,又透着潜在的亲昵。
公冶启无声无息地看着莫惊春,眼眸幽深得很。
昏睡过去的莫惊春透着从未有过的柔|软,他的脸颊眼角都泛着可怜的红,身体时不时发颤可怜可爱得紧。
却是乖乖靠在公冶启的肩头,睡得不甚安稳。
公冶启将他拢在身旁,再是将所有的被褥都拖了上来,包裹住了他。
公冶启仰头,冰冷死寂的月光散落下来,打在他们两人身上。
他突然低笑出声。
若是明日夫子醒来,瞧见这般淫|邪的景色,那又该是如何模样?
…
天光破晓,大船二层上没什么动静。
刘昊醒来探出去看了一下,又缩了回来。
德百摸了摸温暖的手,又揣回去袖兜里,“师傅,今日是大朝,可是现在已经晚了半个时辰……”
方才刘昊摸上去看了一回,回来的时候就让人去前朝推迟时间了。
结果半个时辰过去,这上头一个都没醒。
这昨晚究竟是得胡闹到哪个地步?
刘昊沉稳地说道:“怕甚?咱陛下这脾气,可不是好惹的。”他面上是这么说,心里却也在打鼓。
如果陛下和莫惊春真的这么一睡了之,那些朝臣也不好办。
好半晌,刘昊敏锐地觉察出动静。
像是有人起了。
刘昊和德百面面相觑。
二层上,莫惊春用手指挡着脸,穿透的日光毫不留情地打在他们身上。有点微热,更是刺眼,他慢慢坐起身来,直到薄被滑落到腰间时,才发觉他的模样甚是不雅。
莫惊春将被子往上扯了扯,意识到他的腰间还紧箍着一只胳膊。
他低头看着正埋在他腰间睡觉的公冶启,再茫然地看向四周,那赤|裸裸白茫茫的一片让他险些跳起来。
四周是如此赤|裸透亮,阳光自天际洒落,连肩头胸膛都洋溢着暖阳的余韵。
再往远处看,宫室屋檐兽角都掩映在重重屏障之外,也是一片素白。
只是璀璨天光遍洒了金黄的暖光,流溢出难得的冬日暖意。
今日是个好天。
可再是好天,也不由得让莫惊春想起来这个时辰,必定是晚了。
还有大朝!
莫惊春推了推公冶启,看着四周他们昨夜胡闹的痕迹,闹出个大红脸。他们两人都在日头下赤条条,即便这四面左右都有着阻挡,可却是极其透明。
要是有谁站在远方眺望,那他们所做的事情,却是会被看得一清二楚!
一想到这点,莫惊春不仅是脸,就连身子也羞得红臊起来。
“陛下,陛下……”
公冶启的脸埋在莫惊春身旁,硬是不动。
莫惊春被他的吐息弄得身体燥热古怪,最后只得说道:“阿启,别睡了。”
湿腻软滑的触感擦过他的腰侧,刺激得莫惊春的身子抖了抖。
头发还有些乱糟糟的公冶启总算抬起头来,一双黑沉的眼眸只盯着莫惊春看,“夫子,你醒得可真早。”
莫惊春羞恼地推了推他,“这叫早?”
眼下莫惊春只要稍稍看一下日头的方向,就大致猜得出来,他们至少晚了半个时辰!
莫惊春这边着急忙慌,公冶启却是不紧不慢,甚至要拢着他不给走,莫惊春简直是被折腾得没有办法。
正始帝委屈地坐起身来,“昨夜话还未说完,礼也未曾送全乎,夫子便吃醉了。这好端端的生辰过成这个模样,夫子难道不可怜可怜寡人这花费的心思吗?”
若不是莫惊春现在正在换衣服,他定然是要掩面叹息。
陛下这痴缠的功夫,着实了得。
“陛下,是臣之过好不好?可眼下误了时辰,陛下还是赶紧些,莫要让朝上再等。”
公冶启半点没有误了早朝的感觉,在得了莫惊春无奈的回答后,“做什么这般害怕?”他似笑非笑,赤|裸精瘦的腰背上有着几道划痕,不深,却显出几分放浪。
“他们最近怕是巴不得不再见寡人。”
莫惊春:“……”
这话是没错。
这些时日,因着薛青打破惯例,对林氏追查的事情,已经让朝上掀了一波浪潮。
甭管是公冶启还是部分朝臣都是相看两厌,倒是变得比平时还要焦躁。朝臣里头有不少不满于薛青的行为,最近待薛青可是越抨击越猛烈,颇有种舍下一身膘也要将薛青拉下马的感觉。
可是莫惊春清楚,只要陛下还需要薛青一日,薛青就不可能倒。
他跟柳存剑一样,是陛下得用的刀。
刘昊已经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外,“陛下,宗正卿,早膳已经备好。”
莫惊春:“……不吃了。”
他是个拘礼的,昨天胡闹成那样也就算了,今天居然还误了时辰,他现在的动作异常利索,那模样恨不得现在就出现在殿前。
公冶启拉住他,将他的冠帽戴好,平静地笑了起来。
“夫子,可别忘了,眼下你可不能这么直接去朝上。”
正始帝是误了时辰。
可莫惊春,自然也是误了时辰。
…
正始帝姗姗来迟,惹得朝臣不满,有言官忍不住抨击说道:“陛下,朝会之重要不言而喻,怎可如此荒唐?”
就连礼部侍郎也是说道:“陛下,如此荒废之事,可一不可再,还请陛下日后慎重。”
正始帝低低咳嗽了几声,平静地说道:“寡人知道了。”
正始帝难得如此好说话,却是让朝臣一愣一愣,再看他眼角微红,声音沉闷,以及之前刘昊派人来传的话,许伯衡微蹙眉头,“陛下可是身体不适?”
正始帝:“无大碍。”
黄正合欠身说道:“陛下,还是龙体为要。”
正始帝:“已经让太医看过,只是些许病痛,不足为惧。”他咳嗽了几声,那声音确实透着沙哑,听得出来是有些不适。
得了这个缘由,朝臣也不能说什么。
虽然朝臣苦等,是浪费了些时辰,不过朝会开始后,却也没受到影响。
今日朝会,第一桩事情,却是清河的情况。
前方送回的消息中提及,广平王和清河王不知为何突然闹翻,两边自行撕打起来。莫广生坐山观虎斗,最后将两边都一同打了个措手不及。
然不到两日,广平王又带着剩下的兵马投奔了莫广生,莫广生在衡量之下,接收了广平王的队伍。
朝臣:“……”
这确实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局面。
他们打开始就对广平王和清河王莫名其妙掀起这场叛乱觉得异常奇怪。
清河王这本就蠢蠢欲动的人也就算了,可是广平王却是从来都不曾流露过半点不臣之心,更是一个一心只打算沉迷书画的儒雅人物。
他最终居然会跟兵祸牵扯到一起,实在是奇事。
结果还没两月,广平王突然又和清河王割裂!
这简直是儿戏!
刑部侍郎冷着脸说道:“陛下,广平王此举未必是真心降服!”
有一位言官出列,欠身说道:“臣倒不是这么认为,广平王从前都是儒雅风|流的脾性,突然会跟着清河王起兵谋反,这其中必定另有隐情。”
“臣以为,之前广平王世子出事时,朝廷的消息未必能够及时传回去。或许清河王欺骗了广平王也说不得,不然臣实在猜不透,广平王为何会跟着清河王一起动手。”这是另外一位官员。
这几个给广平王说话的官员未必是真的和广平王关系多好,只是或多或少曾经和广平王接触过,敏锐觉察到广平王的性格。
如果不是事出有因,广平王不该会有这样的举动。
尤其是和清河王起兵,再突然叛出的事情,总觉得哪里有古怪。
先前说话的刑部侍郎冷声说道:“就算是事出有因,为祸一方,便是恶事,难道诸位还想为广平王打抱不平不成?”
这可是兵祸!
兵部尚书淡笑着说道:“赵侍郎倒是有些咄咄逼人了,这两位王爷谋反,是谁都不乐见的事情。可既然身在前线的莫大将军还是接纳了广平王的残部,那这其中必定是另有缘由。相信诸位……不会不认可莫将军的判断罢?”
兵部尚书搬出这样的名头,就叫人一时间也不好说什么。
坐在屏风后的莫惊春僵硬地听着兵部尚书的话。
这是莫惊春第三次坐在这位置上。
只是跟从前的心境有所不同,之前的他没有哪一次是不着恼的,可如今坐在这里,恼是恼,却也不是那么恼,里面还掺杂着无奈。
莫惊春急匆匆赶来,却是不得而入。
毕竟他晚了这么久,确实没有缘由。如果跟陛下一前一后入殿,那任由是谁都能觉察出他们两人的关系。
面对正始帝的坏笑,莫惊春最终还是不得不坐在屏风后。
莫惊春每每坐在这里,都会有一种特别奇怪的感觉。
即便是现在,还是有些坐立不安。
尤其是朝臣行礼的时候,因着这屏风是正对着陛下,莫惊春坐在身后,却也是朝着他在行礼!
每每如此,莫惊春总是下意识侧过身去避让。
陛下必然是清楚的。
莫惊春敛眉,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但他还是坚持这么做。
莫惊春摩挲着这把椅子扶手,光滑细腻的纹路并不冰冷,这木质却是上造,须得是精心打磨出来。就连他现在坐着的时候,身后还有两个软垫靠着,以免莫惊春坐不住。
……他是真的坐不住。
莫惊春神色古怪地缓了缓姿势,腰软得很。
就跟面条似的。
软趴趴,还有点麻麻的。
他强行压下不该有的情绪,继续听着前头的争辩。
他们还在吵莫广生和清河王的事情,所以即便莫惊春提神在听的,但都是那三板斧,听着听着,莫惊春就有点走神。
……眼前这扇屏风看起来有些古怪。
从他这一面看去,这扇屏风就像是略有凹凸。
莫惊春下意识往前凑了凑,没有伸手去碰,只是细细观察。
德百守在屏风后,欠身说道:“这屏风可与前头相接触,只要宗正卿将您想要说的话写在纸条上,就能透过这些孔洞送往前头。”
莫惊春听着德百细细的话,忍不住说道:“前头也会看得到吧?”
德百笑起来,“可是谁也不知道陛下|身后坐的是谁。”
莫惊春:“……”
这不是掩耳盗铃吗?
他不自在了起来。
前头正始帝还在说话,“……一切照旧,明年春闱的事情……”
莫广生的事情被正始帝压了下来,除了点派粮草的事情,帝王似乎并未表露什么态度。而如今在说的,却是明年的科举。
明年是正常的科举考试,乃正科。
莫惊春仔细听了一下,发现今年被列入科举考官名单里,还是有张千钊的名字。他默默给张千钊默哀,就听到许伯衡出列说话。
许伯衡淡淡说道:“陛下,臣以为,这一次科举的名单,倒是可以换上一换。”
正始帝扬眉:“许首辅有何高见?”
许伯衡举了几个人的名字,这才说道:“若是每年都是那几位,怕是会让考生只跟着那几位考官的喜好走。如此每每轮换,倒是会让他们不再专精一处,更能发挥自己的长处。”
片刻后,正始帝颔首,算是认下了许伯衡的建议。
只是这来来去去,张千钊的名字,还是在其中。
莫惊春忍不住笑。
除开这两件事外,朝上别的都是旧事,再加上冬日各地的受灾详情,还有一些不咸不淡的口水战。
薛青此人不说话则以,一说话就要气得人跳脚。
他在朝上阴阳怪气,却是嘲讽了不少人。
这些人的利益跟薛青是天然的相反,早晚都是要得罪的。
只是……莫惊春垂眸,如今正始帝是薛青的后盾,所以这些人才动不了薛青,可要是有朝一日薛青真的引起众怒,压不住的话……那他也会是最先被抛弃的棋子。
不过这样的事情对正始帝来说,却是不太可能。
莫惊春捏了捏鼻根,像是想起了帝王的脾性。
他太过暴戾,可不一定会这般让人顺心如意,他向来是自己不痛快,就要让别人百倍,千倍不痛快的。
想到此处,莫惊春的脸色微变,像是想起了什么,露出一点苦涩的味道。
等到朝会即将结束的时候,才又有两个官员出列说话,倒是在劝说正始帝立后。
如今陛下登基四年,还是只得一个大皇子。
或许是这一次大皇子离开京城的事情刺激到他们,让朝臣想起来陛下还有这么个隐患,不由得再度掀起一阵劝说的浪潮。
当然,他们的态度不敢再跟之前那样强硬。
是徐徐图之,更是循序善诱。
只是正始帝一般都不听。
薛成也忍不住说道:“陛下,虽然宫中已有大皇子,可毕竟子嗣单薄。陛下虽然不爱好颜色,可是这后宫开枝散叶之事,却也是与前朝息息相关,还望陛下慎之,再慎重。”
正始帝对待薛成这个老臣,倒是没那么敷衍。
“薛阁老,寡人如今二十余岁,怎么在尔等的嘴巴里,就像是个七老八十,再动弹不得的孤寡老人?”他的声音稍冷,“莫要再说了,此事暂且搁置。”
莫惊春听得出来正始帝不高兴了。
只是他的情绪淡淡,若非是莫惊春,也是听不出来的。
薛成还要再劝,却得了许伯衡的眼神暗示,最终还是忍了下来,没再说话。
等下了朝会,他们一同起身朝外走的时候,薛成才忍不住说道:“你方才为何劝我?”
薛成不是冒然插手此事。
而是因为如今的局势。
今年伊始,而到今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正始帝的动作是为了什么。
打压世家,痛击宗室。
这样的举动无论放到何时,都是异常敏|感的。
世家谨慎,鸡蛋不会放在一个笼子里。如今这错综复杂的关系里,如果陛下愿意娶一些权贵女子,不论是世家出身,还是宗亲内的人选,这都是很好的安抚手段。尽管他们知道这未必是糖霜,可即便是包裹着砒|霜,面上看起来也是甜滋滋的。
这样的手段甚至不算阴谋,而是阳谋。
如果正始帝愿意的话,他的动作就不会显得那般突兀而敏|感。
不管是世家还是宗室,都不会显得如此惶恐。
这惶恐不是表露在面上,而是埋藏在心底,不自觉流露出来的意味。尤其是窦氏和林氏之后,如今大皇子前往焦氏的事情,又触动了不少人的神经,唯恐陛下什么时候镰刀就割下来,他们如何不怕?
可若是陛下愿意联姻……至少,也是一种怀柔。
薛成是全然为了正始帝着想。
许伯衡自然知道。
可便是因为他知道,所以许伯衡才清楚,正始帝是不会这么做。
许伯衡:“你以为,咱们这位陛下,难道看不清楚吗?”
薛成:“这并非妥协,而是正常手段。我实在是看不分明,为何陛下不愿意这么做。”前头那几年,陛下心里想着先帝,所以才不愿意后妃入宫,那还可以说道。
可是如今已经是四年过去,这后宫,怕是从未这么空寂过。
许伯衡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从前是连和亲都不愿意的,早些年,他才四五岁的时候,被先帝抱去贤英殿,听到我等在商议边关之事,再听得议亲之举,恼得当场摔了砚台,将我等好一顿骂。”
那小儿不过小小年纪,却是如此悍然。
便是站在他们这些老臣面前,却也是半点都不畏惧,甚至还透着几分轻蔑与不满,背过身去跟先帝说话,“父皇,您不是说要带孤来见识一些厉害的人吗?儿臣觉得,厉害不厉害,倒是不知道。可是窝囊,却是一等一的!”
那时候,太子才四五岁啊。
这却是薛成不知道的事情了。
许伯衡说着从前的往事,眼底也露出少许怀念之色,“当初陛下才那几岁,便已经是这样倔强的脾气。如今怎可能会拿自己来做赌呢?更何况……”
他的声音逐渐低下来,想起今日在朝会上不曾出现的人。
莫惊春。
许伯衡低低叹息了声,孽缘。
这其中,还掺杂着另外一桩不能为外人道也的隐秘。
那看似平常普通的莫惊春,实则却是陛下的禁虏,只要这扭曲纠缠的关系存在,陛下的目光……未必愿意投向旁人。
……却是没想到,公冶皇室生出来的疯子里,倒是有这样的痴情种。
许伯衡揣着手,不紧不慢地走着。
只是不知道,正始帝这浓烈的情愫,究竟能持续得多久?
而子卿,却是知道,还是不知道这其中的危险?
长乐宫内,莫惊春捂着鼻子,揉了揉。
方才鼻尖痒痒,却是不知为何。
下了朝会后,因着还未吃过膳食,原本打算要出宫的莫惊春被陛下留住,又回到长乐宫,方暖暖地吃过早膳。
莫惊春确实饥肠辘辘,待吃过一碗面食后,方才抚着小|腹。
那细微的动作落在公冶启的眼中,却是透着幽暗。
他至今仍然记得那一朵绽开的妖艳花朵,放浪又妖异。
好看。
帝王想,当真是太好看。
尤其衬得夫子异常艳丽。
那花,仿佛是世间并不存在的东西。
……甚妙。
正始帝看着莫惊春,眼底是浓郁笑意,甚至分不出是什模样,“夫子,宗正寺那头,卫壹已经替你告了假,却是无需着急。”
莫惊春:“……”
真真先斩后奏。
不过他担忧的却不是宗正寺那头,而是莫府。
他一夜未归,尤其还是在生辰这日,必定是会惹来府内人的担忧。
只是昨夜莫惊春才试探过公冶启,他自然不会在这时候又开口,免得戳破陛下心里的嫉妒。
……确实是嫉妒。
莫惊春敛眉,他却是没有想到,即便是他答应后,陛下的心中,却是尤为不足。
仿佛……像是正始帝的贪婪无度,是永远无法满足的。
莫惊春的手指轻|颤了一下,像是想起昨夜陛下的言行,如今腰间的酸软,可是必须靠在软垫上才算合适。
他心里咬牙切齿,确实是贪!
正始帝:“夫子在想什么?”
莫惊春回过神来,“没什么……”
他突然笑了起来,眉眼微弯,流露出浓浓的笑意。
“陛下,昨夜,我很高兴。”
他轻声说道。
纵然陛下是知道的,但莫惊春觉得,他应该说出来。
正始帝便也看着莫惊春,那模样像是要将他吞进心里去。
莫惊春觉得从前的自己实在是蠢笨不堪,怎么会分辨不出那样的眼神……无声无息的渴望充斥在陛下一分一寸的注视里。
那与从前,乃是一般。
正始帝从未变过。
不管是这几乎能灼烧的热度,还是眼下这让人无力抵抗的热情,都像是一把燃烧的烈火,无声无息地侵蚀着莫惊春。
莫惊春有时会觉得可怕。
若是一退再退,他最终会退到哪种地方?
仿若身后,便是无尽深渊。
这几乎是无解。
正始帝仿佛没有注意到莫惊春这片刻的愣神,伸手捉住莫惊春的手腕摩挲,片刻后才说道:“昨夜说要送礼给夫子,却是只说了一半。”
莫惊春回过神来,挑眉说道:“昨夜的礼物已经足够。”
不管是那瑰丽的奇景,还是那庇护人的暗卫,这已经是足够,再多,却是让莫惊春有些承受不住。
公冶启却是摇了摇头,淡笑着说道:“那些算是什么礼物?不堪大用。”
他犹豫了一会。
莫惊春难得看到这样的神情出现在帝王身上,像是有两种复杂痛苦的情绪在他身上冲撞,甚至隐约透着残暴戾气,让他下意识反扣住帝王的手指。
正始帝缓慢低头看着莫惊春的动作,想起他昨夜的“醉态”,还有喃喃中的话语。
——“我只喜你一个,还是不够吗?”
正始帝垂眸,自然是不够。
帝王最终还是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然后将其压在了莫惊春的手上。
那很重。
这是莫惊春的第一个反应。
相较于之前塞给莫惊春的暗卫令牌,这一面黑铁所制的令牌却是异常沉重,几乎要将莫惊春的手掌压得抬不起来。
那沾染了帝王体温的黑铁令牌看不分明,莫惊春下意识将其翻转来看。
——“见令如见吾”。
这是令牌上雕刻的几个大字,龙飞凤舞,异常张狂。
莫惊春微愣,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开朝太|祖的字迹,而这令牌,却也是开朝太|祖的铁牌。他的心里有一个古怪的猜想,将这铁牌再度翻转来看,果然在其后面看到更为古色古香的两个大字。
——“特赦”!
莫惊春的脸色微变,将这令牌反扣在桌上。
“陛下,这铁牌,臣不可接受。”
在将这东西赠予莫惊春之前,公冶启分明还是犹豫,可是在东西给出去后,他却又是最稀松平常的人。
正始帝淡淡说道:“夫子以为寡人方才的犹豫,是因为觉得夫子不配?或者觉得这东西太过贵重,方才不肯给夫子的吗?”
他还未等莫惊春回答,便又说道。
“不过是一个器物,寡人想给,那便是给了。
“寡人犹豫,只不过是因为……寡人怕做不到。”
莫惊春微怔,看着方才还稍显暴戾的帝王已经收敛了通身戾气,不疾不徐地说道:“这面铁牌,夫子应当也知道来历,凡是我朝之人,只要看到手持这枚令牌的人,便需无条件无从。”
这是开朝太|祖令。
共有三枚。
从前至今,只给出去过两枚。
见令如见太|祖,理论上甚至可以调动兵马,即便犯了谋反大罪也可特赦,这便是这枚铁牌当初造出来的来由。
但是一直到今日,就算是各处都依旧记得这枚令牌的模样,无人能够模仿。
正始帝看着莫惊春,又更像是在看着遥远的未来,幽幽地说道:“夫子只管收下便是。”
莫惊春微蹙眉头,却是起身,踱步到正始帝的身前。
“陛下何意?”
正始帝突兀地说道:“夫子,之前的那六个人,寡人已经杀了。”
这话跟他们之前在交谈的话题毫无干系,但是莫惊春微顿,一下子他反应过来帝王何意。
他的脸色流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说是难看,也不止,又像是一种无奈的悲痛,他低头看着公冶启,隐忍地摇了摇头:“陛下又何必如此?”
正始帝低低笑了起来,他看着莫惊春,眉宇才更是压抑,“夫子这话,不是明知故问吗?”
莫惊春敛眉叹息,“我没事。”
正始帝:“夫子若是不会武呢?”
他突地说道。
莫惊春想说什么,却是被正始帝的话打断,“如果夫子不会武,那昨日的事情,便不会是这样小小的伤势。”
莫惊春抿唇,帝王的话确实没错。
如果昨日换做是别人,譬如是隔壁的左少卿,那他起码得在床上躺好些天。
这便是差别。
再是一个偏差,就这么去了的人也是有的。
正始帝如何不后怕?
若不是有理智在,他怕是要诛连。
有时候正始帝心里的残暴,便连他自己也是吃惊。
怎会有这般无穷尽的杀念恶意?
当他意识到那种彻头彻尾的疯狂如影随形,跗骨入髓时,正始帝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愉悦。
父皇从前不愿他吃药,怕才是正途。
正始帝恶意地想着,这样养出来的疯兽,谁又能阻止得了?
莫惊春沉默了片刻,突然横跨坐在帝王的膝盖上。
这样突兀的举动,放在他身上,着实大胆。
所以,公冶启也能听到莫惊春狂跳的心声,如此之近,就像是一抬手,就能直接触碰到一般。
莫惊春面色微红,语气却镇定平常:“陛下,是怕臣想跑吗?”
公冶启:“夫子想跑吗?”
莫惊春:“想过。”
他太诚实,公冶启问了,他便说。
正始帝的神情阴郁,冷冷地说道:“那夫子还说!”
他真想将莫惊春的心挖出来看看。
莫惊春摇了摇头,“可我现在不想。”
他伸手点了点那令牌,“陛下也无需给我这个。”
正始帝的眼神随着莫惊春的言行而变得一点点热燥起来,却是幽冷地说道:“夫子,这是后路。”
他将其挑起来,然后慢慢塞到了莫惊春的怀里。
“是寡人不想给的后路。”
莫惊春盯着公冶启看了许久,突然沉沉叹息了一声,然后俯下|身来,额头抵住公冶启的肩头。
“那就请陛下莫忘了,此事,你我是共犯,也是同谋。”
正始帝的呼吸微窒。
直到莫惊春离开的时候,正始帝的眼角都是微红。
那像是哭过,却更像是性情上头的燥热。
正始帝望着宫门,幽幽地说道:“夫子倒是学会怎么对付寡人了。”
分明都已经给他告了假,而且莫惊春都难受得坐不稳,却偏偏还要狡猾地在他眼皮子底下跑出去做事。
而他也是不坚定。
正始帝如此唾弃自己,却是没阻止得了他脸上的笑意。
刘昊站在正始帝的身旁给他端来新茶,笑着说道:“陛下,夫子还是关心您的。”
“这还用你说?”正始帝抬着茶盏,半心半意地说道,“寡人知道,夫子从来都是心软的。”
心软?
刘昊心里微顿,下意识觉得有哪里奇怪。
他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您方才给出去的太|祖令,是不是有些……”他身处皇宫,其实比莫惊春更知道这太|祖令的威力。
若是……真到了危及时刻,莫惊春若是想离开皇城,却也并非不能够。
一面令牌的威力当然大不过现在的帝王,可正如之前陛下和莫惊春的对话,若是在陛下还未下令时,莫惊春想离开,有这枚令牌在,那可是简单太多。
再加上文人尤会造势,若是再找几个笔墨口才都好的学子煽风点火,甚至还能挑起朝廷上关于此事的争吵,阻碍陛下的脚步。
光是这么一想,刘昊一瞬间都能捏出四五个利用的法子。
……每一个都踩着正始帝的底线。
让莫惊春离开?
帝王怕不是会发疯。
正始帝啜饮热茶,笑着说道:“你在想什么?”
刘昊讪笑,“奴婢便是想不明白,为何陛下为何会将太|祖令给宗正卿?”他只是觉得,这不是陛下的风格。
这东西如果真的用出来,就是鱼死网破的程度,而且莫惊春也无法解释这枚令牌的来处,如果用出来……届时,莫惊春跟正始帝的关系也必定会暴露。
所以,这枚太|祖令一旦要用,也是要谨慎再谨慎。
若是陛下偏执疯狂,这未必能够动摇陛下的命令。
却或许能有奇效。
正始帝平静地说道:“你觉得寡人会不会发疯?”
刘昊微愣,猛地看向正始帝。
正始帝的手指慢慢抵上额角穴道,面无表情。
愤怒和狂暴的恶意正在正始帝的体内冲撞,残忍和阴鸷的神情逐渐浮现上来,这才是正始帝的本质,是他在朝堂天下掀起乱潮的恶劣,他行事为民,却不一定在乎道路上死去的哀鸣,不择手段方才是正始帝最擅长的事情。
越是如此,正始帝却越是深感难以言喻的惶恐。
若是有朝一日,这极致的恶意,最终也将莫惊春压垮了呢?
正始帝垂下的眼底遍是冷漠。
饶是如此,他依旧卑劣偏执得不肯松手。
他只有这么一个莫惊春。
却是再无第二个。
刘昊愣在当下,耳边却是回响起许久,许久之前,帝王曾说的话。
——“他再是良药,也不过一人。”
——“将一国之力,举朝之望,都压在他一人身上……”
或是穷途末路。
刘昊猛地打了个寒颤,将头低了下来。
正始帝强迫自己送出去的,是莫惊春的后路。
却可能是自身的绝路。
终有一日,或许正始帝的疯狂,这倾朝的重担,终究压垮了莫惊春……那这枚铁牌,便是正始帝最后一丝善念。
……莫惊春可以在正始帝彻底发疯前,尽可能有多远,跑多远。
即便只有一丝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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