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惊春回到莫家的时候,忍不住揉了揉腰。
这种古怪的酸软让莫惊春走路都甚是缓慢,奈何桃娘小跑着扑过来的时候,还是晃了晃。
他强忍下那一瞬的奇怪感觉,慢慢半蹲下来,看着桃娘说道:“抱歉,阿耶昨日不在。”桃娘既然会在昨日清晨特地等在门前,当然也会期待着晚上见面。
结果他却是出了意外,直接没回来。
桃娘依赖在莫惊春的怀里不说话。
莫惊春哄了她一会,牵着她回去。
路上,桃娘就跟只小跟屁虫,不管莫惊春走到哪里,她都会跟着到哪里。一起去拜见莫飞河,再又回来,桃娘都小步小步跟着。
莫惊春换衣服的时候,她就等在外间,等他出去了,桃娘又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莫惊春微蹙眉头,觉得桃娘今日的反应却是比从前还要激烈,他不由得停下来看她,带着她在软塌坐下,捏了捏她的手指,发觉是温暖的后,才笑了起来,“桃娘,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不然桃娘会不会扭捏到现在。
桃娘抿着嘴,小手捏着,许久才说道:“阿耶,以后会再娶吗?”
莫惊春恍惚了一下,桃娘看着他的脸色,忙又说道:“阿耶,我是希望您能再娶。”
莫惊春敛眉,看着桃娘紧张的脸色,忽而一笑。
“可是有谁在桃娘面前说了什么?”莫家人口简单,要查出来也不难。
桃娘的神色枯萎下来,摇了摇头。
又一会,她才鼓起勇气。
“如果阿耶再娶的话,是不是,就不用入宫了?”
桃娘的声音变得更加小声。
莫惊春的心头像是猛地被敲击了一下。
相较于莫广生和徐素梅得知,这种被桃娘撕开遮羞布的感觉尤为难堪,他舔了舔唇,“……桃娘,为何会这么觉得?”
桃娘猛地扑入莫惊春的怀里,带着委屈说道:“他好霸道!”
莫惊春:“……”
他原本想要说的话被堵住。
桃娘继续委屈巴巴地说道:“我都不计较他要跟我抢阿耶了,可是他怎么连昨天的时间都霸占了去!”
桃娘委屈死了。
莫惊春哭笑不得,搂着桃娘说道:“你怎么就觉得我昨天是跟陛下在一起?卫壹不是说了吗?我是跟袁鹤鸣他们在一块。
“昨天出了点意外,所以……”他顿了顿,他的伤势看着也不严重,睡醒后就拆开绷带,只留下个痕迹,看起来有点红肿。
因着莫惊春还带着冠帽,所以看不分明。
莫惊春想了想,而是摸着她的小脑袋说道:“除了些意外,所以没来得及回来。”
这样的事情,正面回答桃娘也不可,但是欺骗她的话,等日后桃娘再度发现,那也是不妥。莫惊春只能斟酌着说着……毕竟桃娘刚说的话,也并非是真的知道了莫惊春跟正始帝的关系,而是心里的郁闷罢了。
桃娘着急地说道:“什么意外?”
莫惊春将冠帽摘下来,露出额头的伤势,登时惊得桃娘眼圈红红,让莫惊春有些后悔,抱着小姑娘劝哄。
劝了好一会,桃娘才贴在莫惊春的胳膊上不说话。
莫惊春拢着桃娘,慢慢说道:“不过桃娘为何会不喜欢陛下?”
正始帝跟桃娘的接触并不多,只有寥寥几次。
难道给桃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桃娘像是憋了很久一样,躲在莫惊春的身边说着正始帝的坏话,包括从最开始对正始帝的感觉到现在的委屈,听完后莫惊春不由得感慨桃娘的敏锐。
“他还好霸道。”她委屈巴巴地说道,“他在的时候,桃娘都不敢过来。”
莫惊春叹了口气,抱着桃娘说道:“他是皇帝,整个天下都是他的,别说是桃娘了,寻常人都不敢在他眼前造次。可以说是最大的官了。”
“比阿耶还大?”
“比阿耶还大。”
“比祖父还大?”
“比祖父还大。”
“呜呜……”
桃娘委屈地抓着莫惊春的袖子哭。
但也是假哭。
这小姑娘机灵得很,其实也没那么委屈,就是趁机跟阿耶撒娇。
等到莫惊春将睡着的桃娘送回去的时候,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
他在回去的路上遇到正从莫沅泽院子里出来的徐素梅,两人一碰面,便都是一笑。
两人并肩而走。
侍女和小厮就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徐素梅:“我打算年后,就带桃娘出去走走。”女儿家到了年龄,就要开始出去走动,无需频繁,但是也得让圈子里知道有这么号人物。
莫惊春欠身:“谢过大嫂。”
他没有妻妾,这种教养女儿的事情,确实得依赖徐素梅。
徐素梅笑着摇了摇头,“这可是大事,安娘还小,桃娘就跟我女儿一般,你也不必担忧。不过方才沅泽去父亲那里,回来说是你受伤了?”
莫惊春昨夜的动向全然是被卫壹给遮掩住的。
说是莫惊春跟一群朋友在外吃酒。
徐素梅是知道莫惊春有两三至交好友,若是生辰日被叫去不醉不归,倒也不是没可能。至于这内里究竟是跟友人还是跟情|人,却是没必要细究不是吗?
“只是出了些意外,不过倒是警慎了我,这家中上下,还是得注意些。莫要横生意外。”他摸了摸额头的伤口,将事情地大概说了出来。
徐素梅的脸色微变,这确实是横祸,却也不容小觑。
这高空坠下来的东西,轻易便能害去一条命。
徐素梅将这事记下,等走到尽头,两相分开,这才走向不同的方向。
莫惊春的身后跟着卫壹,等回到屋内后,他只留下他,便让其他人都暂且退下。
“……出来。”
莫惊春犹豫了一会,方才说道。
屋内登时就出现了三四个人,齐齐跪在莫惊春的身前。
就在他们出现之前,他们躲藏的地方几乎无人会认为藏着人,即便是卫壹,也是只发现了其中三个,第四个却是怎么都想不到。
莫惊春:“其他人呢?”
为首一人说道:“都藏在外头。”
莫惊春轻轻吐了口气,揉着额头有些无奈。
正始帝会将这些人交给他,肯定有上一次清河王刺杀的刺激,那件事……莫惊春确实该认错。但是这些暗卫交给莫惊春,却让他有些为难,如果让他们按照以往那样生活,倒是有些刻薄,他这里的日子,肯定不比宫中那样。
然……如果不让他们继续这么下去,就要让他们正常生活……
莫惊春看了眼卫壹,突然又让他们都下去。
即便他们藏在暗处,还是能够听到莫惊春和卫壹的对话,但是不杵在这,莫惊春就当做不知道。
莫惊春:“卫壹,你觉得这些人,若是让他们卸下面|具生活在明处……”
卫壹苦笑着说道:“夫子,他们与我是不同的。我虽也是暗卫,但从一开始便是为了明处培养,而这一批,却是从一开始就往暗里训练,他们能发挥的最大用处,便是在于这神出鬼没,常人所不能防备之用。若是让他们走在暗处,怕是很快就会发觉不妥。”
卫壹这也是有私心,他自然希望这批人能够尽可能保护莫惊春。
他在莫惊春身边好几年,这样宽厚的主家却是不怎么有的,他可不希望莫惊春出事。
莫惊春想了想,到底是在外间书院边上又清理出来一个偏僻的小院,将里面的房屋都打扫干净,再让人每日都固定送吃食过去。
只许在固定的时间进出,旁的时间都不许。
如此一来,也权当是个落脚的地方。
莫惊春命令他们自由安排,便不必担心他们毫不使用。
外间书房是莫惊春的地方,而前院的事情徐素梅甚少插手,这里走的又不是公账,而是花费莫惊春自己的私房。院内管事的人是墨痕,次之是卫壹。
钱是墨痕花的,负责暗卫的人是卫壹。
如此,便将被发觉的可能压到最低。
当然,对于当家主母来说,不可能府上突兀清理了这小院后还毫无所感,只在发现是莫惊春的手笔后,她便没再细查。
卫壹私下曾跟墨痕说道:“其实任由他们去也便算了,毕竟从前谁不是这么熬出来的?就是咱郎君心善。”
墨痕无语地说道:“你不会是自己混出头来,就不希望你的旧日同僚活得好吧?”
卫壹冷笑了一声,“你以为他们是什么东西?他们就压根不是人,当然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要是还在宫里,我就是个器物。”
一把能用的刀,谁会在乎这把刀的情绪?
莫惊春会在乎。
所以莫惊春这样的人,在他们看来太过心软,不然便不会在跟正始帝的交锋里步步败退。
有时候……
莫惊春并非猜不透陛下的用意,他只是比不过他心狠。
要比正始帝还狠的人,实在太难。
这些都是后话,此刻,莫惊春在安排了那些暗卫后,屋内总算只余下他一人。
莫惊春靠坐在身后,用软垫缓解着腰部的酸软。
他从怀里摸出来两枚令牌。
一枚是小的,是暗卫的。
另一枚是大的,是所谓的太|祖令。
莫惊春在去见莫飞河的时候,曾问过关于太|祖令的事情。
莫飞河虽然讶异莫惊春为何会对这件事好奇,但也捋着胡子略略追思,便将这其中的前因后果告知莫惊春。
“当年,开朝太|祖并不是一人打天下,他的身边还有三个弟兄。当年走到最后一步时,太|祖的身边只剩下两人。等打下天下后,只有一人愿意留下,太|祖心怀感念,最终就打造了三枚太|祖令。”莫飞河淡淡地说道,“其中一枚自然是无主之物,剩下两枚,分别给了还健在的两人。离开的那人,我只知道他姓‘成’,剩下的那个,你猜猜是如今朝中的谁?“
莫惊春挑眉,“如今还在朝中?”
莫飞河颔首:“如今还在朝中。”
莫惊春想了想,沉默了片刻后,“许伯衡。”
这个出乎预料的答案,让莫飞河笑了起来,最终点了点头,他叹息着说道:“确实是许伯衡。”
许家一直不显山不显水,没露出骄矜。
时间过去已久,能记得这些事情的人,其实都没几个。
莫飞河摇了摇头,“倒也不是一直如此,许家的太|祖令已经不在了。你可记得,大概一二百年前,王朝曾有过一次险些覆灭的动荡?”
莫惊春颔首,宗正寺的记载便是因着那一次动乱而出了偏差,以至于他们之前为了追查,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莫飞河:“这件事,与许家有关。”
莫惊春:“……所以许家前头那些年的蛰伏,是因为祖上曾出过乱事,最终是凭借着太|祖令活了下来。而之前废妃叛乱之事,许家还能继续延续,是因为许伯衡。”
靠着祖恩,靠着人才,许家还是勉强延续了下来。
莫飞河淡笑着说道:“别看许伯衡是只老狐狸,可他实际上对公冶皇室衷心得很,这么些年,他在朝中无往不利,唯独两次闭门思过,都是主动涉险,自己讨来的。”
莫惊春挑眉:“阿耶对于这些隐秘的事情,看来知道得也不少。”
莫飞河:“谁让为父讨陛下喜欢。”
莫惊春:“……”
咳咳!
莫飞河这话却是没有歧义,他被永宁帝提拔后,确实是深得陛下信任,以至于一些隐秘要事,他确实也知道得不少。
莫飞河:“许伯衡当年觉得太子虽然聪慧,却是隐有暴戾,不能为君。这话是当着先帝的面说的,气得先帝勃然大怒,跟他大吵了一架。”
莫惊春:“……许阁老,跟先帝,大吵一架?”
他想了想那两人儒雅从容的模样,还真的想不出这所谓的“大吵一架”是什么模样。
莫飞河笑着说道:“当然,当时他们是在御书房吵的。我就在外面听,先帝气得砚台都摔了,砸得整个御书房都是墨水。”
莫惊春敛眉,怨不得莫飞河知道此事,原是正巧。
不然先帝再是信任莫飞河,也不可能特特将这件事拿出来讲。
“当时先帝异常生气,将许伯衡打回去闭门思过后,没过多久,先帝带着我去他府上,本来是为了别的事情……可没成想,先帝又因为这事情跟许伯衡吵起来了。”
莫惊春:“许阁老很坚持。”
不然不会一而再,再而三都是如此。
莫飞河淡淡说道:“他当然会坚持,从如今来看,他的坚持,某种程度上也是没错。”
莫惊春微顿,猛地看向莫飞河。
从小父亲在他们心目中就极为高大,再像这样温和说话的模样,是等到阿娘去世后,才逐渐有过的。
莫飞河语气平静,就像是在说什么不起眼的小事,“当时陛下说的话,我至今还记得,他说,‘我皇族中人,羸弱有之,病瘦有之,残缺有之,痴傻也有之,他们都可为王,为何我儿,便坐不得皇位?’”
永宁帝是温和的,淡定的,从容的君子。
可那一刻,莫飞河的的确确从他身上看到了不甘的狰狞。
这怕是用永宁帝的心结。
当初,他正是因为身体的缘由,差点无缘帝位。
这一回登门,就将许伯衡的闭门思过,又延长了半月。
等到许伯衡回朝后,君臣两人就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如往昔。
莫飞河:“许家不是没做过错事,但是都活得妙,最终还是留下了血脉。许伯衡还有个小儿子,再加上被废黜的公冶明,之前之美去见过他,听说也活得不错,陛下并未苛刻,倒是比外头还要舒适。”
他说到这里,才惊觉话题扯远,才再说回来。
“太|祖令现在有两块在皇室,一块,应该在‘成’姓后人身上。”莫飞河说道,“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如今这太|祖令怕是没有当初的威慑。”
莫惊春笑了笑,“便是所剩无几,若是想行个方便,怕也是简单。”
莫飞河呵呵笑了起来,看着次子说道:“那可不是行个方便那么简单,如何现在有人手持太|祖令去京郊大营,起码能调出五百兵马。”
莫惊春:“……当初太|祖就不曾想过,若是有朝一日,那些后人堕|落了呢?”
莫飞河:“何为堕|落?若是皇室都无法拦下,那岂非皇室本身,也是堕|落?”
莫惊春若有所思。
他摩挲着手里冰凉的铁牌,像是怀揣着某种沉甸甸的压力。
莫惊春在试探正始帝,帝王又何尝还不是在试探他?
这铁牌是对莫惊春的庇护,却也是对莫惊春的束缚,以他的性格,要走到鱼死网破之地,着实太难。
可拿了东西,便必定会为之思虑。
承情愈多,束缚便愈多。
正始帝知道他会知道。
他也知道,正始帝会知道。
莫惊春倦怠地抵住额头,正始帝的情况透着古恠。
老太医时常语焉不详,却又神神道道。尤其对寻找其兄的姿态越来越迫切,这态度着实让人心中不安。
可是……
莫惊春沉沉叹了口气,却又忍不住笑起来。
正始帝是疯子。
这个事实,莫惊春已经完全知道。
可这个疯子……
莫惊春摩挲着手里冰冷的器物,在最疯狂的时候,即便暴戾万分,即便透着试探算计,可剥开一层层阴鸷暴厉,却仍有温暖。
即便那温暖透着血腥、恐怖、渗人和扭曲,却是真真存在。
那么,开始纵容这头彻头彻尾的疯兽的莫惊春……
又算是什么?
…
窗外大雪纷飞,冷得车厢内的墙壁都是遍是寒意。
礼部侍郎蓝松柏僵硬地扭了扭身子,看着对面假寐的宗正寺右少卿,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这声叹气,将右少卿叫得清醒,重睁开了眼。
短短十来日的时间,礼部侍郎和右少卿便被迫熟悉了起来。
不熟悉也不行,这队伍里就三架马车,一架是给他们两人,剩下两架是大皇子跟他们侍从物品,再有押送的是哀礼节仪,队伍不长不短,已经快到焦氏本家所在的郡县。
他们两人在马车内整日对望,虽然乏味,但再怎么样也比外面行军的士兵要好得多。
无聊归无聊,也说不出挑剔的话。
蓝松柏:“再有两日,便要到了。”
右少卿幽幽地说道:“平平安安就是好。”
蓝松柏:“你能不能有点信心?陛下可是派了这般多人,要是在焦氏面前怯了意,回去咱俩就完了。”
右少卿淡定自若,“你可是忘了宗正寺是干什么的?”
来往左右,全是宗亲。
他们怕过?
蓝松柏冷哼,“礼部却也不是被吓怕的。”
礼部接待各国来使,一个个却也不比宗正寺轻松。
若是莫惊春在此,他肯定认得出来,这个人就是当初在交泰殿上,发觉了献舞的舞女不对劲的礼部侍郎。
右少卿:“既如此,你怕什么?”
其实不是蓝松柏怕,而是他总有种不自觉的紧绷。
良久,他才无奈地说道:“你是不知道,这一次这么大的事情,焦氏怎么可能不严阵以待?可是大皇子才四岁,又是文弱的脾气,到时候肯定是我们给他撑场子。
“可若是大皇子一个不小心……”
他怕的是撑场子吗?
狐假虎威,礼部和宗正寺最会了,不然为何来的是他们?
可问题在于大皇子的安全。
任由是谁,看着这八百士兵,都不会觉得轻松。
右少卿的脸色这才严肃起来。
他在宗正寺待了六年,倒是快忘记外头的事情可不像是宗正寺这么简单。
……宗正寺从前也是不简单的。
这跟宗亲打交道的事情,哪里会简单?
是在莫惊春来了后,不知不觉就变得甚有条理,居然也闹不出事来。
原本他们还在担忧,若是换上来的宗正卿太好说话,或者太不好说话,那可真是麻烦。上一个宗正卿就是太好说话,所以才让他们很难办。
结果莫惊春这四年,却是给了他们极大的惊喜。
遇事这位从来是自己顶上,就没见他退过。
他们无需担心做事的时候没有后盾,只要是有理的事情,莫惊春从来都不会让他们怯场,这样的上官,谁不爱呢?
右少卿看了眼礼部侍郎,至少比黄正合好。
如果礼部侍郎没有在夸大其词……正始帝膝下只得了大皇子一个。
如果有人对大皇子动手,又或者,像大皇子说一些诛心的话,那岂不是麻烦?
右少卿这才警惕起来,跟蓝松柏细细商量起来。
再两日,一行人已经抵|达郡县外,数百精兵自然不可能入城,但有约莫五十名跟着大皇子一同进出。而焦氏本家的人则是亲出城门外三十里相迎,来的人,是下任焦氏宗子。
大皇子理应称呼他为舅舅。
此人名叫焦遥。
大皇子在宫内显得柔弱,但是出宫后,再有两位年长嬷嬷与內侍跟随,平日是深入简出,只在必要场合出面,倒是没哪里做得不妥。
而两位官员按着礼数做事,甚是体贴周到。
两边都算礼让,更是熨帖。
大皇子每日都会去停灵的地方拜一拜,焦遥每次都会在,他看得出来大皇子眼底的好奇和无名的悲伤。大皇子年纪尚小,还不能体会那种离去的悲哀,但是每日见人进出落泪,多少能够感同身受。
每次大皇子进出时,他的身边不仅跟着宫中嬷嬷,就连官员也时时跟着,像是异常警惕。
焦遥心里叹息,却也明白他们的谨慎。
废太子妃焦氏,是他妹妹。
入宫前,焦遥就曾经劝过父亲,妹妹不适合入宫。
可是不知先帝跟焦铭究竟交流了什么,便已经成了定局。
事到如今,焦遥也不知道父亲死前后悔过没有,可是焦铭做的事情,如今他要做的事情,他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跪在棺木前,沉沉叹息。
望百年后,族人们不会戳着他们的脊梁骨骂,便是万幸。
大皇子在离开前,看了一眼跪在那里的中年男人,再看向跟着身旁的礼部侍郎,忽而迈开脚步,小步小步走到焦遥的身旁,垫着脚抱了抱他的脖子,然后便转身离开。
焦遥微愣,看着大皇子离开的背影。
方才大皇子离开的时候,低低叫了他一声“舅舅”。
礼部侍郎和右少卿除了每日跟着大皇子进出外,自然也有应酬。只在这等诡异的情况下,他们除了必须去的宴席,压根就不出面,足足守到了最后一日。
今日起灵,而后送葬。
焦氏本家忙得不可开交,可即便是这般,也看不出半点慌乱,来往行色匆匆的族人们身披缟素,让整个冬日也变得愈发严寒了般。
大皇子原本可以不跟着前往,但许是这些时日让他意识到了什么,主动提出要一起同去。
大皇子既要动,那些精兵自然也要跟着一同前往。
原本焦氏是想要低调行事,却不曾想被这些跟从的精兵闹得浩浩荡荡,仿佛有无数人前来送行,这没阻止得了,便有不少百姓偷偷跟在身后。
大皇子坐在马车内,看着外面自发跟上来的百姓,茫然地说道:“他们这是为何?”
天寒地冻,甭管是马车还是骑马,都得万分小心。
人在外面走动,抬脚都是艰难,可即便是如此,出来的百姓却是不少。他们不紧不慢地跟在车架后,偶尔能听到轻轻的哭泣。再加上漫天大雪,仿佛这份幽冷也透着怨怜,在轻啜的哭泣声里变得愈发透骨冰凉。
嬷嬷说道:“焦氏的势力在这里根深蒂固,不过听说做派清正,颇得人心。如今宗子去世,心有感伤罢。”
她面上说得平静,心里却有担忧。
如这般民众自然聚集劲儿来,定然是得人心。
为民做事是好事,可要是……
她望向外面,就在车架左右,却是一些精悍的士兵跟从,有他们在,她安心了一些。只是此刻,她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了一种恐慌感,就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般。
那种惴惴不安的感觉让她不敢小觑,让人告知了身后跟着的那辆马车上的两位官员。
可是直到抵|达入葬的地方,也是平平静静。
大皇子执意要下马车跟着进去,最终是礼部侍郎带着大皇子亲自前往。
并十位士兵,再多,便是惊扰了。
右少卿守在外面,看着焦氏的墓地。
这依山伴水,看着山水极好,不过倒是不显奢靡,甚是低调。守在外面的族人看得出肃穆悲伤,除此外倒是显不出其他情绪。
身边几位宫内出身的老人脸色都不好看,若不是大皇子执意要进去,他们眼下是不可能会让大皇子离开他们视线的。
只是这毕竟是焦氏祖墓,他们也不好强行闯入。
焦氏的名头,即便他们出自宫里,也不能肆意。
右少卿在外面等得有些不耐烦,但是他面上却是没有任何表现。
倒不是他没有半点同情,只是他在记挂着大皇子的安危,自然分不出心神去想别的,他的目光从前面看到后面,从焦氏族人看到外面等着的精兵,除了礼部侍郎外,大皇子的身边还跟着十几个侍卫。
有人突然从里面出来,然后那些站在外面的焦氏族人脸色有些惶恐,然后再有人跑进去。
右少卿的脸色微变,突然大步走到前头去,突兀地说道:“发生了何事?”
被他抓住的焦氏族人看起来很是年轻,转过头惶恐地说道:“不知道,听说里面出了变故。”
变故?!
右少卿的脸色大变,正想要冲进去的时候,却看到焦遥抱着大皇子大步往外走,他的身上溅着不少血迹,淅淅沥沥的血花还在溅落。
被他护在怀里的大皇子有些茫然,但是看起来并没有受伤。
身边围着十来个士兵,再有好些个举着武器的素服焦氏族人,一个个脸上哀痛未去,愤怒正起,都是护在周围。
焦遥亲自护着大皇子到外头,登时那些原本就驻守的精兵猛地扑了上来。
右少卿的脸色大变,厉声说道:“焦遥,你这是在作甚?”
大皇子在焦遥的怀中低声说道:“是他护了我。”
除了跟着焦遥的那些精兵,不多时,便有十来个人被压着送了出来,他们看起来三大五粗,身上也都披着白衫,至于他们的手脚都被捆了起来,就连嘴巴都被堵住。
方才就是这些人突然暴起,差点伤了大皇子。
是焦遥给挡了一下,又用自己护着大皇子,方才顺利出来。
“挡了一下?”右少卿看着礼部侍郎,脸色有点古怪,他从刚才焦遥的讲述中却是听出了些许不妥。
礼部侍郎看起来也有点狼狈,他擦着汗说道:“这些人都是藏在焦氏里进来的,目的就是奔着大皇子而来。但是他们对焦遥却是投鼠忌器,不敢伤及他们。所以焦遥就用自己做肉盾,护着大皇子出来。”
在焦氏墓地闹出来这样的事情,不管是焦氏还是朝廷来人,都是勃然大怒。
经过细查后,他们才发觉,原来这些人从一开始就盯上了大皇子,但是因着来往的兵马实在太多,他们在路上没办法动手。
墓地肃穆,如果大皇子要去焦氏祖墓祭拜的话,身边跟着进去的人铁定没有那么多。这里下手确实比外头简单,可是他们却忘记了——
大皇子,也是焦氏出身。
即便他冠有皇室的名头,可是在焦遥的心中,自然也是自己的子弟。
他护着大皇子,却是真心实意。
而这群贼寇也不知是为何,不敢贸然对焦氏人下手,所以投鼠忌器之下,反倒被他们强行杀了出来。
而他们动手,本就是贪图一个出其不意。
等焦氏族人反应过来,他们还想再动,早就被祖坟内的族人给强行压制,全都给扭送出来。
焦氏连夜盘查,和朝廷来人一起,最终查出来的结果确实是让人心惊动魄。
尤其是礼部侍郎和右少卿,他们两人的眼皮狂跳。
负责保护的将领也是心悸。
在得知一路上,其实有几次险些被埋伏的时候,纵然是右少卿都忍不住在心里破口大骂。
这些贼人可真是不死心!
得亏陛下派来的人手充足,不然路上都不知道会出些什么事情。
大皇子虽然没事,但还是受到了惊吓。
焦氏出了这样的事情,内部倒是有些混乱,尤其是这些人究竟是怎么混进来的,而祖墓那边还要再行收拾,但这都是后话了。
在尘埃落定后,为首的将领已经将消息快马加鞭送往京城。
然消息还未入京,莫惊春就已经知道了。
【任务十完成】
正在洗澡沐浴的莫惊春愣了一下,人往底下又沉了沉,让热水淹没了他的肩膀,“出事了?”
天气太冷,他这些天几乎得是洗完澡后,才能在床榻入睡。他不爱用炭盆,屋内虽有地暖,但是天寒地冻再进来,入过热水,还是更有不同。
【已经无事】
莫惊春咕噜咕噜地吹了几下,“大皇子这一次出事,跟谁有关?”这事要说起来,还是透着不少古怪。
想要大皇子活着的人不少,想要他死的人更多。
但是这其中,世家们大抵是还没到如此痛恨的地步,唯独是想要夺位的……方才会痛恨正始帝的继位者。
如此说来,清河王却也是有点可能。
只是如今他被莫广生死死拖在战场,理应是腾不出手来做事。
……等下,也说不准。
莫惊春突然想到,对于清河王来说,陛下可是杀了他唯一的儿子,而正始帝膝下也只有一个大皇子……
一命换一命,很公平。
【您猜得不错】
莫惊春古怪地挑眉,“既然是这样,那应该是后来增派的人手吓退了他们。”
不然在路上袭击最合适,而不是……
莫惊春掐指一算,现在大皇子都快回来的日子,才突然动手,怕是已经没了法子。
大皇子平安,莫惊春的任务也完成,他心情自然是好。
再加上这几日,墨痕回来了。
他的伤势已经大好,就是还不能干重活。
正如莫惊春之前猜想的那样,墨痕并没有打算在今年完婚,而是将时间推后,打算等明年开春后再说。
被人问起来,墨痕便憨厚地说着是他自己还未恢复。
不过私底下,墨痕倒是跟卫壹说了实话,“我爷娘让赶紧完婚,说是可以冲喜,可是我好端端一个人,都已经醒过来了,作甚还要她去背负这样的名头?就算真的有用,这冲喜难道是好事?”
卫壹笑着说道:“郎君也是这么说的。”
墨痕脸上的笑意便更浓,就像是自己的想法也被肯定了一般。
屋内,莫惊春换过衣物后,将手里的衣裳挂在屏风上,迈步朝着外间走去,只是还未等他走到门口,就听到外面的争吵声。
莫惊春将门打开,就见墨痕和卫壹站在前头。
两人不知在说什么,看起来面红耳赤。
莫惊春:“你们在作甚?”
墨痕急得跳脚,“郎君,你却是说说他,小的都说了我大好了,可他还是不肯我做事。”
卫壹看了一眼墨痕苍白的脸,嗤笑了声,“就你这病弱的样子?”
他冲着莫惊春行礼,转身施然然带人进去搬水。
墨痕:?
莫惊春笑着说道:“他说得不错,医者已经吩咐你要再躺些时候,你不听,也就罢了,怎还要在这时候逞强?”
墨痕看着张力也进去,这才讪讪地让开到一边,无奈地说道:“可是小的都快躺得像是个废物,要是再躺下去,小的怕是要变成懒虫。”
莫惊春不紧不慢地说道:“你若是没事,不如去外头跟着查账得了。”
眼下到了年关,府上正在查账。
莫惊春本是随口一说,但转念一想,这反倒是个好去处,便真的将墨痕丢出去查账历练。
他也不能总是跟在他身边做这些危险的事情,若是往后成家立业,要是他愿意,接管家中几家商铺,也不是不行。
至于卫壹……
莫惊春看向他,刚收拾完的卫壹像是觉察出主家的想法,笑着说道:“郎君就不必担忧小的去处,只要主家在,小的肯定是跟在您身边的。至于旁的事情,若是郎君愿意,多多赏赐小的钱财便是。”
他笑嘻嘻起来。
“小的最是爱钱。”
他说得落落大方。
宦官不爱钱,还能爱什么呢?
墨痕在旁边听得没好气地说道:“哪里轮得到你,第一个不愿意离开的人,铁定是我!”
墨痕和卫壹总是爱吵嘴,两人嘻嘻哈哈说话,莫惊春也不管他们,思量着今年的压岁钱倒是可以给多点,面上却是冷静地说道:“都出去。”
说是出去,也是各回各的地方。
莫惊春要歇息了,但他也没那么快,还取着巾子在擦拭头发,心里头还想着事情。
大皇子的事情,焦氏可否参与其中?
若是与焦氏无关,那这一件事……
莫惊春敲了敲桌案,看着还未擦干的头发出神。
那这一件事,可就微妙了。
大皇子遇袭的事情经过八百里加急,最终在几日后出现在正始帝的案前。
是时,正好是大朝。
外头的卫兵直接闯进来,还带着殿外的寒意跪倒在台阶下。
刘昊下了台阶,将他扶了起来,再接过那人手里的文书,急急上前转交给正始帝。
帝王打开看了几眼,神色莫测。
半晌,正始帝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大皇子在焦氏祖墓地遇袭,袭击的人自行供述,是听从清河王的命令,方才前往刺杀大皇子。”
帝王说话的声音并不快,只是随着他的每一字每一句,就像是冻彻心扉,冷得让人发颤。
许伯衡的脸色微变,起身说道:“陛下,大皇子可是无碍?”
“无碍,只是受惊。”正始帝似笑非笑地说道,“焦遥将他护得很好。”
他显然是看到了将领在上头特特标注的话。
……行凶的人对焦氏投鼠忌器。
这可奇妙。
许伯衡听出陛下话里的讥讽,面上却是不说话,平静地说道:“既然大皇子无恙,陛下,不如加派人手,立刻将大皇子接回来?”
正始帝摇了摇头,淡定地说道:“若是八百士兵都护不住大皇子,那岂非废物?”
许伯衡心下叹息,正始帝的话确实没错,但也稍显冷漠。
王振明起身说道:“陛下,那些嫌犯已经供述出是清河王所为?”
正始帝随手将奏折丢了下去,懒洋洋地说道:“王阁老不如自己看看呢?”近些时日,帝王对王振明的不满愈发流露于表,朝臣多少心里有数。
王振明脸上流露出少许难堪,不过底下內侍忙弯腰取过这奏折,这才交给王振明。
那內侍是刘昊特特安排的。
毕竟这一二年,陛下的行事越来越恣意,有时候虽是有缘由,却还是着实让人难堪。刘昊一心想着正始帝,却也不希望帝王和文官闹得僵硬,多少也在中间回旋一番。
王振明看完其中的内容后,露出诧异的神色,“这文书所说,却是行凶的人对焦氏不敢冒进……陛下,这其中略有古怪啊。”
王振明看完后,已经双手将这文书递给许伯衡。
许伯衡接过来看了几眼,也露出少许微讶。
这份文书传阅了一会,才回到了內侍的手中,而前头的官员大抵都看了,莫惊春也看了一眼,对其中的些许问题也有些想法。
兵部尚书说道:“陛下,这些刺客不敢对焦氏下手,会不会这事,本就是焦氏贼喊捉贼呢?”
这话不是没可能。
“此话差矣,焦氏是什么人物?他们就算真的要对大皇子动手,怎可能在他们上一任宗子下葬的时候动手?这不仅不合礼法,甚至会惊扰先人亡魂,就算焦遥再混不吝,也绝无可能做出来这样的事情。”说话的这人却是吏部尚书黄正合。
刑部侍郎冷声说道:“黄尚书这话却是偏颇了,这礼法的事情,看着在面上,却未必真的入了骨髓。或许是什么道貌岸然的人物也说不得?”
莫惊春想了想,也出列说道:“臣以为,此事应当与焦氏没有关系。焦氏若是要动手,有更多合适的时间与手段,为何偏偏要在这祖墓动手?当时跟着大皇子进去的士兵只有十来位,就算他们再是厉害,可是有心算无心,焦氏真的想动手,那大皇子是绝不可能活着出来。”
整个地方都是焦氏的人。
先前说话的刑部侍郎再次出列,“宗正卿怕是不知道,这世上多的是明着一套,背里一套的人。焦氏之所以不敢妄动,只是不想将此事揽祸在自己身上罢了。”
莫惊春:“既然除了礼部侍郎和十个士兵是外来人,只要将他们全部都杀了,就算大皇子真的死了,要怎么说道都是焦氏的事情,他们又为何要做一半留一半,最终给自己留下这样的祸害?”
刑部侍郎被莫惊春挤兑得有些恼羞成怒,厉声说道:“宗正卿,之前你待林氏,可不是这样的做派!”
莫惊春捏着朝板站在前头,奇怪地看着刑部侍郎,淡淡说道:“此言差矣,臣做事凭的是证据。当初臣既然有证据能够指责林氏,那为何不做?如今既无证据指责焦氏,臣又为何不能说?”
莫惊春并无立场,只看做得对与不对。
薛青欠身说道:“臣以为,不如让焦遥跟着大皇子一起回京城,再加上那些被捉住的贼人一起,到京中发落罢。”
薛青的话,也是另外一种办法。
莫惊春见没有自己的事情,便默默退回了原来的位置。
只是他站着站着,倒还是有种古怪的感觉。
莫惊春下意识抬头,就看到正始帝正幽幽地看着他。
莫惊春挑眉,帝王也跟着扬眉。
莫惊春心虚地低头不看他。
正始帝怕是从莫惊春提议要加派人手到今日,就一直记着这事。而今日的消息,显然印证了莫惊春的话没错。
如果只有从前的三百人数,那些人便会在路上动手。
其实底下的朝臣都以为只有被捉住的这十来个人,自然吵得风生水起。可是唯独莫惊春和公冶启知道,或许人数压根不止这么少。
如果三百人可以动手的话,那便说明潜伏在路上的数量,少说得有一半。
至少得有一百多人。
这样的人数,就未必是焦氏能培育出来的了。
……而且焦氏杀了大皇子,可是一点好处都没有。
莫惊春苦笑了一声,朝堂上的大臣未必不知道这点,只是当做不知,然后继续惺惺作态罢了。
争执多是带着利益,不止要看他们说的话,还要再看他们背后的派系。
莫惊春在大朝上基本都不怎么说话,只是偶尔听上一听,便能觉察出无数利益熏心的作派。
待下了朝,袁鹤鸣快步地走到莫惊春的身旁。
他自打需要上朝后,整个人都奄巴了下来,半点都没有从前的鲜活气息,搞得像是怨气十足,却又不敢表露出来,显得万分委屈。
莫惊春看了下他眼底的黑圈,笑着说道:“最近很忙?”
袁鹤鸣忍下一个哈欠,那岂止是很忙?
他都要忙疯了。
做着两份工,却是只有一个人,他都快要分身乏术了。
袁鹤鸣:“你最近小心些。”
莫惊春:“不会有人还蠢得朝我下手。”
清河王之所以起兵的消息经过了这么久,已经传出来几个传闻说法,但是不少人清楚,或许是最初那个最是荒唐的说辞才是真的。
陛下真的杀了清河王世子。
这没有证据。
可世间有多少事是一定要个证据的?
心里有数,便已是万幸。
袁鹤鸣苦恼地说道:“不是这种。你搞了林氏,这些天薛青发疯地咬着林氏不放,已经查出来不少腌臜事,眼下世家人人自危,对你挑破这事的你可不会有任何好脸色。”
莫惊春笑着摇了摇头,“我会记得的。”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莫惊春确实感觉到少许不善的眼光。这在从前大朝上,却是没有多少的。
袁鹤鸣许是事情真的太多,在叮嘱完莫惊春后,又急匆匆往外走。
莫惊春慢吞吞,看着袁鹤鸣离开的背影有些出神。
袁鹤鸣是为陛下做事,如果他都这么忙碌的话……那最近陛下,又在忙些什么?
莫惊春若有所思,人已经到了宫外。
宗正寺的事情一切如旧,倒是没有太多旁的杂务,不过左少卿倒是来找了一回莫惊春,为的是右少卿的事情。
莫惊春不紧不慢地说道:“大皇子没有出事,也没有闹出来大事,你怕什么?”
左少卿忧虑地说道:“可是他们毕竟是没能阻止事情的发生。”
莫惊春笑着说道:“你这要求着实太高了些。陛下派人跟着,便是为了以防万一,那眼下还是平平安安,不便是目的达到了?不奖赏也便罢了,怎可能会惩罚?”
他拍了拍左少卿的肩膀,笑着说道:“陛下不是那种人。”安抚完容易担忧的左少卿后,莫惊春重新回到屋内,却也是在思考这件事。
陛下打算怎么做呢?
长乐宫内,正始帝面无表情地看着柳存剑。
“没抓到?”
柳存剑欠身说道:“人已经死了。”
正始帝:“那还不是没抓到?”
死了的人,要怎么让他开口说话?
柳存剑猛地跪下。
正始帝的心情确实是一般,但也没到生气的地步。他倚靠在身后的椅背上,冷冷地说道:“其他地方呢?”
柳存剑:“依着陛下的意思,如今已经散布了清河掠夺各地的消息,若不是眼下天寒地冻,赵氏怕是第一批出逃的世家。”
正始帝的脸色稍显沉寂,片刻后,他阴冷地说道:“不够。”
这速度,犹是不够。
大皇子……正始帝想到这个孩子,好半晌,到底是忍下杀意。
他对大皇子另有安排,虽然他死在路上,确实方便他大做文章,但没有他,也不是不行。
正始帝不耐烦地敲了敲桌案。
夫子希望他活着。
那精怪,怕也是需要他活着。
帝王的神色阴沉,不知想到了什么,杀意更浓,但是还未到极致,却被外头刘昊的一句话所打破,“陛下,宗正卿求见。”
柳存剑真真是一眼看到了冰山是如何融化,正始帝的眉眼瞬间如同春风化雪,变得温和,“求什么求?不是说了夫子来的时候,便让他直接进来的吗?”
闻言,刘昊苦笑着看了眼莫惊春。
莫惊春却是眼观鼻,口观心,不说话了。
若非莫惊春循规蹈矩,便也无需这日日通传。
莫惊春进了屋,柳存剑已经被正始帝叫了起来,旋即他朝着莫惊春行了礼。
柳存剑,袁鹤鸣。
莫惊春微眯起眼,像是想到了什么,但很快又被正始帝的话叫得回神。
“今日夫子特地入宫,别又是为了什么事情来找寡人的吧?”正始帝调侃。
上次莫惊春是为了大皇子的事情过来,这终究是没瞒得住。
莫惊春也没想着可以瞒住正始帝。
陛下太过敏锐,这可是难上更难的事。
莫惊春这一次来,只是纯粹想来。
正始帝的偏执霸道已经逐渐被莫惊春所知,尤其是这些时日各种事情,莫惊春多少觉察到帝王的贪婪,许是因为莫惊春从来都是内敛的人,对于外露的表象实在太少,让陛下并未感觉到多少实在感?
莫惊春认真思索,若他主动一些,或许有所改善?
如此,他便来了。
莫惊春这思路复杂,可正始帝多少能感觉得到夫子的用意,这神色便略显古怪。
要说对,却也不对。
但……
帝王捂住嘴,糟糕。
他想笑。
他很开心,即便莫惊春是在懵懂地尝试,可看着他一步步走来,帝王如何不高兴?
那笑意即便是捂住嘴巴,却也从眉眼流泻出来。
柳存剑只觉得自己的存在异常碍眼,特别想主动滚出去。好在正始帝总算意识到他还在,大发慈悲地让他滚蛋,柳存剑麻溜地就蹿了出去。
是夜,长乐宫的灯火直到半夜三更才熄灭了去,逐渐静谧下来。
窗外飞着鹅毛大雪,万事万物都被寂静的寒意侵吞,唯独悍风凶猛,卷着呼啸寒气拍打屋檐墙角,即便是有地暖的宫殿,那寒意似乎也要无孔不入,生生钻进墙壁四处,落得厚厚一层素白,将所有的痕迹都掩盖在纯然的素雪中去。
摇曳的灯笼在狂风中乱舞,点星猩红坠了下来。
异常细微的轻响,跌落的灯笼在被烛火吞没前,先被狂风吹得狠狠贯在墙上。
咔哒——
寝宫内,莫惊春像是被惊动了一般,朦胧醒来。
床帐内甚是安逸,两具肉|体紧贴在一处,温暖得让人甚至提不起劲去查看。他半是倦怠半是困顿地盯着公冶启看了几眼,便又埋下来,呼吸逐渐平稳下来。
良久。
公冶启悄然无声地睁开眼。
莫惊春正安静睡在他身侧,体温纠缠间,淡淡的余香缭绕在鼻尖,深深一吸,便是贪恋的气息。
微凉的手指被夫子紧扣住,只余得少少温度。
如此温情如此夜,仿佛无情的杀戮,不过存在于梦里。
他侧过头去,一双黑沉的眸子只盯着莫惊春。
若是莫惊春清醒得再久一些,他便会意识到,他并不是被殿外的风雪惊扰。
而是被无边的杀意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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