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外,刘昊的脸色阴郁,看着刚刚被拖走的人。德百站在他身后,更有七八个看着肃穆的宫人面无表情地跟着。
德百低声说道:“已经处理干净了。”
刘昊的声音低沉,透着些许尖细的锐意,“再不上点心,这便是尔等的下场。”
长乐宫和太后那处,是宫内最好的去处。在殿前伺候的宫人不仅月俸极高,地位也与旁人不同。
可是再好的地方,也得有命活着。
如今长乐宫内的宫人,能活到现在,全都比常人要谨慎得多。
尤其是知道陛下的雷点,不会轻易涉及。
……“轻易”却也不能够。
一旦涉及,就没得活下来的时候。
刘昊冷冷地说道:“老太医呢?”
“已经在长乐宫内。”
刘昊这才收敛了神色,变得温和了些,“宗正卿还在,那倒是无碍。”
没有谁比长乐宫殿前伺候的人,更希冀看到莫惊春的了。
莫惊春在,那长乐宫的主人,才是真正的平静。
长乐宫殿前,一位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御医身后跟着个药童,两人一前一后埋了进去。正在次间坐着的莫惊春得了消息,便掩下手里还在看的书籍,几步起身,“老太医。”
莫惊春朝着院首欠身,老太医也笑呵呵地朝着他行礼。
两人对坐下来,正始帝早些时候被太后叫走,如今这长乐宫内倒是只得这两人。
门外候着的几个宫人,都是在莫惊春跟前面熟的。
没到刘昊德百的地步,可若是他在宫中,往往是这几个人来伺候。
老太医原本是来为正始帝请平安脉的,如今逮住莫惊春,却是先行为他诊脉了。他捋着胡子,慢悠悠地按压着经脉,“宗正卿的身体倒是比从前好上许多。”
莫惊春微讶,“从前?”
老太医笑着说道:“是啊,比起一二年前,确实好了些。”
莫惊春敛眉,看起来是有些讶异。
老太医收回手,正经地说道:“宗正卿的身子骨好,除了吃食上需要注意一二,旁的倒是无需在意。”
莫惊春道:“老太医,劳烦您了。”
老太医笑着摇了摇头,“您要感谢的人,却是自己。从前宗正卿郁结于心,再是如何强身健体,这武艺在身也是无用。如今宗正卿心中开阔,不再郁郁,自然要比从前好上太多。”
莫惊春抿唇,藏在袖子里的手指蜷缩,不知是被老太医说中了心思,还是另有他想。
莫惊春移开眼神的片刻,老太医却是在心里叹了口气。
如今陛下和宗正卿相得无间,本该高兴……
莫惊春:“陛下近来身体如何?”
老太医回神,斟酌着说道:“倒是比从前好多了,陛下如今夜间多梦的情况也减少了许多。不过最近,宗正卿跟陛下的相处时日,怕是比从前要多了不少?”
不只是莫惊春要问老太医,老太医偶尔也是要问莫惊春。
毕竟遇到陛下这样不配合的病人,要治病也着实是难为。
莫惊春神色不太自然,面色微红。
老太医却是半点都不放在心上,爽朗地笑着:“有宗正卿在,陛下总是更为克制一些,或许也与这有关。”
莫惊春抿唇,轻声说道:“然这是治病救人,与人又有何干系?”
老太医笑着说道:“为何没有干系?老朽曾听说,宗正卿手下有个一脚险些踏进地府的小厮,最终是在家人的呼唤下得以醒来的?
“传出来显得神乎其神,可实际上人力难以衡量,人之情感,或许也有极重的分量。”
这并非老太医为了哄骗莫惊春而胡诌的话,而是他这些年下来的总结。
先帝在的时候,他就一直在负责着正始帝的身体,自然也见识到了先帝为了安抚正始帝所作出的努力。只是父子亲情,血浓于水,这样的情感不会发生剧烈的变化,又因天然的血脉联结,所以才能变得如此稳定。
可惜的是先帝故去后,如今莫惊春确实更能稳定公冶启,却也成为他的缺陷。
是铠甲,却也是弱点。
莫惊春和公冶启从前各自独立,如今在情爱中纠缠为一体,比起血缘更不稳定,暴戾复杂的情绪难以排解。
尤其是在彼此全然不和的地方碰撞时,更是一种惨烈的景象。
老太医正捋着胡子跟莫惊春灌输自己的想法,岂料门外有人大步跨进来,只说了一句,“荒谬!”
却是一身常服的公冶启。
那是大红的色彩,张扬飞舞,跨进来时,就像是跃动的焰火。
帝王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方才却是站在外面听,也不进来。
莫惊春起身,若有若无地挡在老太医身前,无奈地说道:“陛下,您就是光明正大进来听,却也是没什么。”
方才险些被吓了一跳。
公冶启背着手说道:“寡人就是站在外面光明正大地听。”他人都站在门外了,明堂内的两人说得认真,没发现他回来,这难道还是他的问题?
帝王好好一个大男儿,却说得好像有些委屈。
莫惊春哭笑不得,主动上前捉住公冶启的手指,这才看向老太医,“您还是先回去罢。”
本来老太医是为了给正始帝请脉才过来的,偏生撞上这事。
老太医自然也是愿意。
只是他还未动弹,却听得帝王冰凉的话语。
“血脉相连便是一个笑话,重与不重要,不过端看这人。寡人膝下唯独大皇子一个血脉,若是看重血缘,岂不是得立他为太子?”
正始帝的话分明温和平静,却是惊得老太医和外头的刘昊德百等人猛地跪了下去。
唯独莫惊春站在正始帝的身旁,要跪也跪不了。
帝王的手正死死地捉住莫惊春。
正始帝:“当然,若是夫子可以生的话,寡人倒是不介意。”
这般荒唐的话说出来,惹得莫惊春狠狠的一眼。
那羞恼愤怒的眼神,着实让帝王心神一荡,含笑说道:“难道寡人的话哪里不对吗?”
跪倒在地上的老太医突然抖了一抖,深深趴俯下去。
他想起从前有过一日,正始帝莫名招他过来,问了他一个特别奇怪的问题。
“男子会怀孕吗?”
这问题,就跟当初有个太医从东宫回来,两眼发昏地看着他,喃喃说道男子会泌乳吗一样诡异。
但是老太医还是从各个角度阐释了一下男子不会怀孕这个事实。
正始帝显然有些失望。
可男子怎可能怀孕?
这……身体本来就没这个能耐。
如今想来,难道那个时候,正始帝的这这一番话,是给莫惊春准备的?
老太医:“……”
宗正卿知道陛下荒谬至此吗?
如果莫惊春知道的话,他会绝望地点头。
正始帝这脾气看起来突如其来,却是有迹可循。
血脉子嗣从不是他所喜,更被他所憎恶。
老太医虽然知道正始帝不喜欢大皇子,却不知道这内里有更深层的缘由。
老太医在莫惊春的目送下离开,而他则是看着正始帝,无奈地说:“陛下不是刚从太后那里回来?”
怎么又生气了?
莫惊春莫名觉得,方才正始帝的火气大抵是跟太后有关,可是陛下跟太后的关系已经逐渐变得融洽,许久不曾争吵过。
正始帝:“她想让寡人将大皇子带回来。”
莫惊春:“太后有这样想法,也是正常。”
大皇子险些出了事,即便莫惊春知道任务完成,就说明大皇子并无大碍,可也不能完全相信精怪的话。
说不得就要再在哪里冒出来些许问题。
人还未平安抵|达京城前,说什么都是空话。
正始帝:“如今派去的人马已经足够,就算再派人过去,等到了的时候,也就剩下几天,何必如此着急?”
他那模样,让莫惊春忍不住想笑。
陛下可知道,他这模样,就像是要糖却吃不到的孩子?
莫惊春宽和地说道:“陛下,推己及人,若是眼下那人是我或者太后,难道陛下还会这般坐而待之吗?”
正始帝的脸色透着少许阴森,阴恻恻地说道:“想都不要想!”
莫惊春笑了起来,“既如此,便是为了太后,再派人过去,也是无妨。”
正始帝并非不能感觉到这其中的差距,只是他懒得去做。
他确实薄情。
对于无用的,不在意的存在,便是连利用的念头都懒得升起。
到底是听进去了莫惊春的劝说,正始帝还是叫人再点了人马,午后就出发。
莫惊春心下松了口气,他不希望太后跟正始帝再起争执。
他见过太后。
太后是个矜傲的女子,正始帝其实与她有些相似,两人的性格都算不得柔和,一旦起了冲突,太后也是个倔强不肯低头的人。
不然正始帝跟太后也不会闹出来这么多矛盾。
但到底再如何,正始帝唯独在意的人,却也只有这么几个。
莫惊春恍惚了一下,他似乎已经有段时间没再想过,关于正始帝是不是会移情别恋的念头……他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
如此诡谲,不过是短短几月,人便被无知无觉地侵蚀到这地步。
仿佛从前的种种不喜痛苦,已经全然再想不起来了。
正始帝捏了捏莫惊春的耳根,“在想什么?”
“你。”
莫惊春坦然地说道。
他的确是在想他。
只是正始帝的脸上流露出古怪的神色,“不会又是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吧?”
莫惊春敛眉笑,“陛下多虑。”看着正始帝这张漂亮张狂的脸,再想着他所说的话,如此强烈的反差和偶尔流露出来的柔|软,实在让人无法不动容。
正始帝的俊美漂亮是肆意张扬的,透着锐利逼人的寒霜。
正始帝可不知道莫惊春心里在赞叹他的美丽,平静地说道:“再过几日,便是除夕。届时,莫家府上,怕是很热闹罢。”
莫惊春淡笑着说道:“今年大兄不能及时回来,顶多只是守夜,便要结束了。”家里终究是少了个人。且莫广生在,依着他的性格,会带着几个孩子在外面顽,整个府上才叫热闹。
如今他不在,徐素梅也不好跟着太晚,顶多守着礼节到子时,便要结束了。
莫惊春出宫的时候,卫壹坐在车架上说道:“郎君,袁郎君说是约了张学士。”他说了时间和地点。
既然是这两人相约,那肯定也是约了莫惊春,不然卫壹不会有此一说。
肯定是袁家派人过来了。
莫惊春:“那便去罢。”
不过话是这么说,可是人到了傍晚,莫惊春还是被事情绊住了手脚,等他匆匆赶了过去的时候,袁鹤鸣已经跟张千钊吃起酒来。
袁鹤鸣看到莫惊春,便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瞧瞧,这一回可不是我在劝酒,而是他自己也乐意的。”
张千钊的手边摆着一个酒坛,看起来真是喝了不少。
莫惊春解开大氅,惊讶地说道:“这是怎么了?”
张千钊算是他们之中岁数最大,膝下几个孩子都有十岁出头,平日里行事异常稳重,如此动作着实让人诧异。
平时,他也不贪酒。
张千钊吃了一口酒,脸上透着红晕,“不是什么大事。”
莫惊春看袁鹤鸣还笑得出来,那确实不算大事。
他坐下来,吃了几口菜,才听得张千钊嘟哝着说话。
张千钊叹息着说道:“你也知道,目前找到的窦氏藏书都在翰林院,可实际上这数量顶多不到五分之一,而余下的部分,现在不仅是官府在找,其他世家子弟不少也是奔着这个来的。”
莫惊春颔首,这确实是一件花费许久的事情。
而且他清楚这事情究竟会不会结束,还得看正始帝究竟如何打算。
对张千钊来说,这不会是一个短期苦恼。
这是一个长期的麻烦。
“……昨儿,翰林院内有人发现第二批送来的古籍中,有着东郭禹所写的《云生集》,还是真本。”
莫惊春原本还在吃酒,被这话惊得连连咳嗽,浓烈的酒水呛入喉咙,烧得他生疼。
袁鹤鸣一边大笑,一边提着温水给他倒。
莫惊春连喝了两杯,这才回过神来,眼角带泪地说道:“真本?”
“真本?”
张千钊沉痛地点头。
东郭禹是前朝一个著名的书法大家,他所创造的东郭体独一无二,尤其是当年他在醉酒状态下发狂所写的《云生集》更是世间罕见的珍品。
此物乃是东郭禹一气呵成所做,即便是事后他醒来,想要重新再写,却也写不出那样如痴如狂的书法,再也沉浸不进那狂情纵意的情态里去。
东郭禹因为这平生不曾达到的高度,日后再写不出这样的书法,从此绝笔。
东郭禹在前朝就已经是被世人传颂的大家,到了这后朝,对于东郭禹的《云生集》的推崇更上一层楼。
没有哪一个学习过书法的人在听到《云生集》真本时会不动容!
莫惊春也不例外。
张千钊看着莫惊春,脸色更加苦涩,“这还是今儿下午发现的,结果东西还没呈到御前,消息早就传了出去。窦氏登门了。”
此前窦氏一直很隐忍。
许是因为自家人闹出来的事情,觉得过分丢脸。
每次只有在新的东西挖出来送到翰林院时,会有专人跟着官府一起去确认清点,却是没表露出着急的态度。
原本张千钊为此还高看窦氏一眼,结果这一回《云生集》出来的消息,窦氏再坐不住,乃是由着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者一起登门。
翰林院也算是官府衙门,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
可一来,窦氏勉强算是苦主,二来,除了窦氏外,还有旁的闻风而动的世家大族。
那可不是一家,两家。
张千钊再是能理解,也架不住这么多人一起上门。
翰林院本来是清贵的地方,结果被这么一弄,就跟菜市场一样。
他自然可以拒绝,但是这其中却也不发身份地位比他还要高的人在,着实麻烦。
袁鹤鸣嗤笑了声,“要我说,你便是让人将他们全部都打出去又能如何?直接将他们扭送京兆府,治他们一个擅闯的罪名。”
莫惊春分神看了眼袁鹤鸣,发觉他在跟着陛下办事后,这手段也趋向狠厉。
张千钊是不会这么做的。
“他们就是从京兆府出来的。”他的语气平静,颇有种自己已经快要升天的扭曲淡定,“京兆府敷衍他们东西还未找全,他没有权力将这些东西立刻分割还给窦氏,结果窦氏就只能来翰林院了。”
莫惊春叹了口气,这也不能算是窦氏无礼。
毕竟这样的东西确实是无上珍品,不管是哪个世家大族,即便是皇家,这样的孤本都是可以传世的。
《云生集》这东西失而复得,对窦氏来说,是好事。
却也是坏事。
莫惊春:“你能出来,怕是有人给你挡了一挡吧?”
张千钊叹息,“东西现在正在顾柳芳手上,他的秉性大家也都知道,是绝不可能将东西据为己有。而他现在人也在翰林院,说是要彻夜钻研,判断真伪。”
但这东西,若是假的,怎可能不到一个下午就掀起这样的巨浪?
顾柳芳此举是帮了张千钊,却也不可否认他心里怀揣着想要钻研的想法。
但暂时确是他,稳住了局面。
莫惊春:“你还是太软绵了些,即便苦主的东西暂存在翰林院那里,但除了窦氏外,其他的人也无权擅自进入翰林院。就算翰林院外车水马龙又如何,不给进,难不成还能擅闯?”
张千钊幽幽地说道:“按理说是这样,但是下午,连秦王都来了。”
那老王爷是真爱书法,也没想着能独占,就想着观摩一下。
整个下午,他就跟顾柳芳泡在一处了。
袁鹤鸣抱着酒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捂着嘴说道:“谁让你倒霉呢?都是文弱,又是身份不凡,就说只是来看看,理上是不许,可是强硬了又不行。要我说,你最开始就不该接下来这烫手山芋,看着算是不错,可谁来都能揉搓,可真是烦人。”
莫惊春把玩着酒盏,无奈地说道:“毕竟那可是《云生集》。”
前朝这东西还未失踪前,就有人出过百万黄金购买,却被天下人嗤笑铜臭味太重。即便是这样高昂的价格,在读书人的眼中,却是配不上《云生集》的地位。东郭禹的后人也不肯贩卖,只一直珍藏,直到乱世中颠肺流离,最终消失在战争洪流里。
谁成想,居然一直藏在窦氏里。
袁鹤鸣若有所思,“这东西若是当真是孤本,那……”
莫惊春忽而说道:“我记得,东郭禹的后人,还在世吧。”
张千钊猛地抬头,看向莫惊春。
莫惊春的手指抵着额头,冥思苦想起来,好半晌,他认真说道:“我没记错,东郭禹的后人,确实还在世。我隐约记得,正始二年,孟怀王娶妻,那位郡王妃出身,便是东郭家。。”
袁鹤鸣哈哈大笑,拍案说道:“若是真的,那可就有好戏看了。”
这东西是出自东郭禹之手,落在窦氏,如今被重新寻到,却是恒氏发掘出来,最终暂时藏书于翰林院。
不管是东郭后人,窦氏,恒氏,甚至都有资格争夺。
如此种种,却不是轻描淡写就能压下的浪潮。
而《云生集》这种孤本的价值,却已经不是金钱能衡量。
张千钊赫然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从明日开始,除了窦氏外,其余人,便是王爷亲临,也再不许入内。”
若是为了《云生集》,那还是免了吧。
袁鹤鸣笑着说道:“我给你寻摸一下,要是那东郭后人还不知道此事,我便速速将此事流传出去,务必帮你将这水搅得浑浊,再不叫任何一人捉着你不放。”
张千钊已经吃了两坛子酒,脸色有些发红,“我倒是觉得,这京中的浑水,从窦氏出现开始,就没再平静过。”
他看着醉态满脸,说的话却是镇定平静。
莫惊春淡淡说道:“不管是窦氏还是林氏,如今陛下的态度分明,世家,也不会坐以待毙。”
张千钊摇了摇头,“是,也不是。其实陛下哪里表露过什么态度?挑起窦氏的,是他们自家的祸事,而林氏,却是你捅破的……陛下只不过是派出了薛青等人罢了……没看前些时日,陛下小年还给天下世家送贺礼呢……瞧瞧咱陛下这心性,那才叫坚忍……”他说到最后,突然打了个酒嗝。
莫惊春面不改色地说道:“你吃醉了。”
张千钊:“是有点。”
他的酒量顶多只能吃两坛子酒,如今开席还不到一会功夫,但是他就已经将两坛子酒都吃完了。
张千钊扶着桌子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外走,说是要出恭。
莫惊春连忙叫来了张家的下人,扶着他往外走。
袁鹤鸣看着张千钊的身影出去,突然笑了一声,“哪里有什么吃醉,不过是借酒消愁罢了。”
张千钊的愁闷却不是在翰林院,其郁结却是多少跟正始帝相关。
莫惊春不紧不慢地说道:“广林喜欢读书写字,常年与书为伍,不喜欢这些阴谋算计,也是正常。”
袁鹤鸣嗤笑起来,斜睨看着莫惊春,“你倒是爱说,可是你跟广林的差别,却是不大。”
张千钊不喜欢这些,难道莫惊春就喜欢?
从前莫惊春可也是在翰林院待了八年,才成为太子太傅的。
而后,在正始帝登基后,如今,莫惊春又在宗正卿的位置上坐了四年。
袁鹤鸣从认识莫惊春以来,似乎就从不曾看他怨怼过。
或许是有,却从未在他们面前流露过。
袁鹤鸣:“你难道就没想过旁的事情?”
莫惊春挑眉看他,手里捏着酒杯轻轻跟他碰了一下,清脆的声响后,两人各自吃下酒,“想过什么?”
“出人头地,富贵滔天?”
他垂眸,看着桌上鲜甜浓香的菜肴,不紧不慢地说道:“你说的功成名就,泼天财富?我生在莫家,出生时,莫府已经发家,家中生活并不算苦。只除了父亲偶尔不在家中,常年担忧他的安危外,其实并未有过苦闷。
“等阿娘去世,那大抵是我第一次知道世间疾苦,然数年后我登科及第,再嫁娶,看起来也是美满。”
莫惊春的语气平缓,仿佛在说的不是自己的事情。
“不过惠娘出事后,我才算是明白,其实人生无常。就像我以为我在得中探花后,能够在朝上大展拳脚,为朝廷效力,更是帮助父兄的时候,我却是在翰林院坐了多年冷板凳。”
袁鹤鸣看向莫惊春,以及他手边的酒坛。
在他们笑话张千钊吃得多的时候,莫惊春手边的酒坛也有一二个。
其实不算醉。
到底是微醺。
莫惊春倦怠地揉了揉眉心,“当时要说没有怨恨,那肯定是假话。可是如今再看,你我都知道,在我父兄在外征战,权势地位逐渐膨胀的时候,若是再有我入朝为官,到时候文武两边都有莫家人……你猜先帝会怎么做?”
先帝是不会容忍自己亲手再提拔|出|来一个祸害。
为了保证莫家的纯粹,先帝绝不会重用莫惊春,虽不至于打压,但也不会给他施展拳脚的机会。
那翰林院,就是莫惊春最好的去处。
尤其是……当初还有年幼太子的事情。
如果不是莫惊春谨慎,他现在不一定能活下来。
袁鹤鸣低声说道:“当初先帝待你,确实是刻薄了些。”
莫惊春摇了摇头,“如果先帝不这么做,那很快他就不得不亲手除掉莫家。到底是一个莫惊春重要,还是他亲手提拔起来的两位将军重要……要我选,我也定然会选父兄。”
莫惊春是被舍弃的存在。
这是莫惊春在翰林院里逐渐品尝出来的苦果。
所以莫飞河和莫广生对他异常愧疚。
只是莫惊春却是没有多少感觉。
那些时日已经过去。
莫惊春不紧不慢地说道:“其实先帝却还是给我留了退路的,不然当初你以为他为何会调我去东宫做太傅?你真的以为我的学识,能够教导当时的太子什么?”
当时东宫甚至都以为他们两个相看两厌!
即便没有当初幼年太子的事情,莫惊春也能推断出先帝的想法,将他压在翰林院打磨数年,等到磨去棱角后,再将他送给东宫。
那届时,莫惊春能抓住的上升之路,便只有东宫。
这样的人,不会只有莫惊春,在东宫的身旁,有的是这样被栽培,被打压,最终又逐渐爬起来的人。
永宁帝慢慢用这样的手段为东宫磨砺人才。
袁鹤鸣和莫惊春都陷入了沉默。
他看着莫惊春一杯杯吃酒,忽而说道:“所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就没什么念想?”
莫惊春杵着下颚,懒懒地说道:“念想?如今我既不缺钱,也不缺权和地位,还能有什么念想?”
袁鹤鸣当即有些着急,他低声说道:“那你总不能跟着……一辈子,若是再往后,你总该做好准备。”
他不是无的放矢。
袁鹤鸣为正始帝做事,负责的确实是阴私事。
他可谓脱胎换骨,几乎整个人都被重塑了一遍,正如莫惊春所说,他的手段气势都变得比从前狠戾许多。
只他这个人念旧,从前喜欢什么东西,往后就也喜欢什么东西,轻易是改不了的。
他身边从前有谁,往后,也不会变。
而这些时日,袁鹤鸣负责追查大皇子的事情,越查,便越感觉其中的波涛暗涌。
有人想要大皇子死。
不只是清河王。
涉及到皇嗣的事情,从来都不可能简单。
袁鹤鸣的声音压低了下来,轻声说道:“你可知道,陛下一直在拖延清河的战事?”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就像是在莫惊春的耳边,只有勉强分辨,才能听得清楚他在说什么。
莫惊春略一颔首。
袁鹤鸣用手沾了酒水,然后在桌上写了几个字。
莫惊春的脸色微变,猛地看向袁鹤鸣。
袁鹤鸣张口轻声说道:“陛下是故意放纵。”
莫惊春的脸色有点难看,捉着酒盏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过于狠辣。”
袁鹤鸣苦笑了声,谁说不是呢?
可这便是天子。
正始帝想做的事情,还未有做不到的。
莫惊春的呼吸有点沉重,更别说这件事里面还掺杂了他的兄长莫广生。他是知道这件事……还是不知道,却在其中随波逐流?
他猛地吃下一杯酒。
袁鹤鸣看着莫惊春的动作,心里却是有着担忧。
从前袁鹤鸣或许猜不透为什么正始帝迟迟不肯娶妻,可如今有了莫惊春在后,他大抵是猜到了这其中的缘故。
当然,还有柳存剑的友情馈赠。
在袁鹤鸣传达了关于莫惊春的建议后,柳存剑确实是很快解决了自己的问题。他纠结的事情看着严重,实际上取决的人并不是他,而是他喜欢的人。
如果那位女侠愿意,那便什么都不用在乎。
而柳存剑在事事如意后,整个人也显得比从前开朗许多,至少不再阴沉着一张脸,瞧着难受。
或许是因着这样的缘故,柳存剑和袁鹤鸣的关系和缓下来,他也从柳存剑那里知道了不少关于莫惊春的旧事。
……莫惊春可真能藏。
袁鹤鸣一边这般腹诽,一边心生忧怖。
涉及皇家,从无小事。
莫惊春的事情是隐秘,可再是隐瞒,总归有迹可循。
至少朝中几个老臣,尤其是许伯衡,定然是猜得出来。若是再牵连到皇嗣的事情,那莫惊春……向来这等地位不对等的情爱,喜欢的时候自然是情浓意浓,可要是厌弃了,当初的亲昵便会成为刀山火海。
袁鹤鸣自认清楚这种劣根,这才越发担忧莫惊春。
信任帝王的甜言蜜语?
呵。
莫惊春默不作声又吃了杯酒。
反倒是袁鹤鸣来劝说他,“你可别再喝下去了,这都比你平时吃得还多。”
袁鹤鸣喝酒,从来不喝甜酒,他吃的都是辛辣的烈酒。
他设宴,自然也不会让那些低度的酒混进来。
如今莫惊春却是实打实地吃了不少,就连呼吸都变得浓烈起来。
袁鹤鸣劝完,自己却摩挲着酒盏的边缘,迟疑了片刻,还是说道:“其实柳存剑与我说的不多,这些事情都是你的隐秘,多数也是猜测。但你跟陛下真正到今日这地步……其实也应当没几个月的时间。子卿,你是真的……还是不得已?”
莫惊春扬眉看向袁鹤鸣,许久后摇头笑道:“我虽然甚少经历,却也并非一无所觉。若我待他真的……便不会走到今日这地步。”
这话虽是有些可怜可叹,但是对莫惊春来说,却是实话。
也不至于连自己的情感都分辨不出来。
他对正始帝有情。
不管这情意掺杂了多少复杂扭曲的情感,到底是情。
莫惊春愿意为此多做些什么,哪怕只是让公冶启好过一些,至于更深的……他既已经离不开,又何必多思?
“可……”
“没有用的。”
莫惊春平静地看着袁鹤鸣,轻轻笑了起来,“丰和,没有用的。”
他难得称呼袁鹤鸣的表字。
袁鹤鸣不知该如何形容那一刻的感受,有些郁闷,又像是窒息。可这样的感觉,似乎长久地缠绕在莫惊春身上。
让他习以为常。
他这位友人,似乎从来都擅长吞下苦难,从不外露。
袁鹤鸣:“……最近陛下|身边的人又换了一轮。”
莫惊春微蹙眉头,“长乐宫和御书房的都是老面孔。”
如果说换的话,至少莫惊春会有发觉才是。
袁鹤鸣摇了摇头,默不作声地继续在桌上写下“暗卫”两字。
易容。
莫惊春紧蹙眉头,除了刘昊和德百外,他跟殿前的人并不太相熟,但是偶尔会有被派进来伺候的宫人,多少是那几张面孔,他肯定还是认得出来。
可若是易容……
“你觉得刘昊对宫内的掌控如何?”
莫惊春忽而说道。
袁鹤鸣用手掌擦了擦桌上的字迹,笑着说道:“别看他在陛下的身边跟条狗一样,再加上先前的几次出事,总会让人觉得他无能。可当时太后还把持着一半后宫的权力,刘昊可不是最得势的。自从张家出事后,太后便将所有的事情交了出去,只是颐养天年,逗弄儿孙。如今,整个后宫可都是在刘昊的掌握下。”
刘昊的能耐如此,莫惊春也不怀疑。
可既然有刘昊在,那便说明正始帝的身边不该有叛徒。
不是叛徒,那这些人,怕都是死在了正始帝的手里。
莫惊春头疼地按了按额角,突然无声无息敲了敲精怪,让他将之前正始帝的情况列出来看。
【公冶启】
【文学90】
【武术85】
【才艺90】
【道德□□】
只见原本道德那一栏,是0或者60才是,可如今却是赤红的方框。
没有数字。
莫惊春神色不变,却有一种果真如此的后怕。
“这是为何?”
【此数据是跟随公冶启的身体变化而变化】
莫惊春沉沉吐了口气,那这话不是废话吗?
从前公冶启的道德是60和0之间变化,可如今却是彻头彻尾的红色方框,这是映照着什么?
莫惊春捏了捏鼻根,“最近陛下看起来一如往常,却是没有变化。”
他喃喃说道。
袁鹤鸣意味深远地看着莫惊春,“是真的没有变化,还是子卿不想要有变化?”袁鹤鸣不愧是三教九流都有交往的人,在发现莫惊春的问题上,却也是异常敏锐。
他绝不是那种会冒然擦手友人隐秘的事情,若他当真出言……
必有原因。
莫惊春久久地看着袁鹤鸣,两人陷入沉默。
良久。
“你不觉得,广林去的时间有点久吗?”莫惊春忽而说道,“这都有两刻钟的时间了。”
就算是再如何,也不可能花费上这么久的时间。
袁鹤鸣像是被他的话惊醒,两个人面面相觑,纷纷起身。
外间的侍从听到他们的动静,跟着出来找人。
结果上下左右转了一圈,发现张千钊躺在树下睡觉,而他的下人正被他压着衣裳的一角,怎么都起不来身。
眼瞅着莫惊春他们总算来找,他露出一副得救的模样,哭笑不得地说道:“郎君出来后,本是奔着恭房去的,可是人出来,外头刚好下了雪,他便说要去欣赏雪景,这一路走来,却是到了后院,看着这满天白雪怎么都走不动道。”然后张千钊就在这里吟诗作对起来,甚至还惹来了不少路过的文人骚客赞同。
莫惊春:“……”
这可真是出乎意料。
喝得烂醉的张千钊被他们塞进了马车内,然后让张家人送来回去。
至于袁鹤鸣,则是笑嘻嘻地跟着莫惊春挤在一起。
莫惊春:“你不是有自己的马车?”
袁鹤鸣:“可是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莫惊春一脚踹在他的腿骨上,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再说下去,我怕你的命没了。”正是因为袁鹤鸣是为了他好,莫惊春才不能让他再说下去。
就连莫惊春都不知道自己身边到底有多少人。
要是再任由着袁鹤鸣说下去,说不得,他连命都要没了。
就在他们说话间,一直在缓慢行驶的马车突然停了,袁鹤鸣下意识说道:“还未到宵禁吧?”
莫惊春蹙眉:“暗十一?”
有个低哑的声音从车底传出来,“是陛下。”
莫惊春微愣,探身掀开车帘,果不其然,就在他们的马车对面,正停着一辆马车,看起来异常低调,但是莫惊春跟袁鹤鸣一眼看得出来那是宫造的马车。
不多时,那马车掀开车帘,露出公冶启的面容。
那俊美的脸蛋露出来,本该是一副美丽的画卷,可是不知为何,却是连驾车的马匹都不敢地动了动,蹄子踢了踢。
莫惊春按住身后的袁鹤鸣,示意他不要下车。
他则是下了马车,揣着手踱步走到对面的马车去。
莫惊春的背影瘦削,行去信步悠闲,平静淡定。
袁鹤鸣就见一双手伸了出来,将莫惊春毫不犹豫地带进去,那感觉就像是深渊猛地张开了巨口,将鲜活的肉食一口吞下。那一瞬的映射,让他险些要冲下去,可是袁鹤鸣的身后出现了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按住了他的肩膀。
力道极大,无法挣脱。
“主人让你不要动。”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是刚才的暗十一。
袁鹤鸣压根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急躁地说道:“难道你不知道,陛下的模样看起来不对劲吗?”
那种感觉就像是全然的死寂。
袁鹤鸣眼睁睁地看着那寂静的马车掉转了方向,不知为何而去。他急得去踹身前的车夫,却见那叫卫壹的小厮压根不动。
即便攥紧缰绳的手已经发白,却直挺挺地坐着。
暗十一重复说道:“主人让你不要动。”
袁鹤鸣看着卫壹,看着暗卫,看着毫无可用的自己。
他在这重复的字句里瘫软下来,猛地意识到刚才莫惊春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有用的。”
他们的关系扭曲偏执。
如果正始帝是暴戾疯狂的火,那莫惊春便是冷静柔和的水。
一旦火势乘风起,呼啸成片,连绵成海,就连他也困身火海里的时候……
他会不会渴求水的救援?
若他不会,不舍得苛求友人,那旁人呢?
一人,十人,百人,千人……
如此畏惧,如此沉重。
“没有用的。”
这句话宛如噩梦缭绕在袁鹤鸣耳边。
仿佛眼前出现无数人熟视无睹,眼睁睁看着莫惊春以身饲虎的死寂。
他苦闷地低嚎一声,一拳砸在车壁上。
袁鹤鸣能看到束缚在莫惊春身上的无形枷锁。
无形归无形,却无法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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