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家中事情不多,却也算不少。
莫府一旦忙碌起来,徐素梅便忽略了几个孩子,安娘还小,身边跟着的嬷嬷侍女较多,可莫沅泽却是一直乱跑,再加上他锻炼武艺后,身手不错,居然瞒着桃娘院子里的人,将桃娘偷了出来。
他们早在除夕就偷偷决定要出去顽。
桃娘换过衣服,变作男儿模样,然后两人偷偷摸摸地从角门跑了。
默默跟在身后的莫府家丁笑了笑,将消息告诉院里的人,自己跟了上去。
莫沅泽的声音再轻,可是他带着桃娘的时候,是不可能避开府上这群家丁的耳目的。但是莫飞河对这莫沅泽的态度很是放任,只要他不闹出大事,都不怎么拘着,只让人跟着便是。至于桃娘……
莫飞河接到消息,哂笑了一声。
这也是个胆大的。
桃娘顺利跟着莫沅泽出来后,两人欢呼雀跃了一声,然后撒欢地往外跑。
莫沅泽的友人张连义正驾着马车停在外面的街道。
张连义原本以为自己在等的是莫沅泽,没想到莫沅泽先推上来一个熟悉的面孔,啊啊是他妹妹啊!
张连义一把将桃娘扯上车,凶巴巴地看着正往上爬的莫沅泽,“你怎么把桃娘也带出来了?”还把她扮成男子的模样。
可是桃娘长得柔美,熟悉的人一眼就能认得出来。
“连义哥,是我缠着大哥要出来的!”张连义是张千钊的次子,桃娘本就是从张家出来的,自然义不容辞地一把抓住张连义,然后泪汪汪地看着他,“你们都可以在外面顽,独独桃娘不能,难道因为桃娘是女孩吗?”
那可怜巴巴的模样,让张连义堵在喉咙里的训斥说不出来,最终还是成功接应了莫家兄妹。
这……想说“是”也说不出口哇!
他们一路往西街去。
莫沅泽既然要带桃娘出来,肯定不可能往那些危险的地方去。
西街正好。
这里来往权贵少点,但是民间趣味更浓,还有不少桃娘喜欢的东西便是在这里买的。带着桃娘在外面兜一圈,然后中午吃个新奇的东西,再回去。
完美。
他们出来的时候,距离午时,只剩下半个多时辰。
讲究的是速战速决。
前半场非常顺利,莫沅泽带着桃娘扫荡了她喜欢的店铺,然后顺利地在天香阁会和。张连义从头到尾都苦哈哈地给他们当苦力,最后在天香阁的时候,莫沅泽兴致勃勃点了一个叫“醉香鸡”的新品。
张连义听着“醉”就觉得有些不妥。
可是菜肴上来后,香气四溢,却是没有酒味。
两人吃着不错,大部分进了他们口中。而桃娘吃多了糕点,只略略夹了些菜吃。
醉香鸡只吃了一块。
结果这东西确实是用酒酿过,再入了他们肚子,两人没撑过一刻钟就晕过去了。
桃娘看着两人软倒在桌下,去将马车上的车夫叫来照顾他们,又问过天香阁的小二,得知这用的本来就是烈性酒,然后他们再用特殊法子去掉酒味后,才酿出来的鸡。
就算张连义和莫沅泽会喝酒,可他们如今也只是半大孩子,怎可能吃得了烈酒?
桃娘:“……”
她无奈地看着两个已经起不来的兄长。
小二不住点头哈腰,可桃娘也没为难他们。
这本来就是执意要点菜的莫沅泽的错!
桃娘任由那两个醉酒兄长躺倒在地上,反正屋内通了地暖,而她自己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把玩鲁班锁。
这是莫沅泽刚买给桃娘的。
中午日头正好,桃娘的手指轻巧地摆弄过鲁班锁,晒得小身子暖暖的。
“嘿,他身上的玉佩也是好东西——”
“丢了吧。”
“这样太过分了吧?”
“哪里过分?你没看他都不说话吗?这是哪家丢出来的公子哥吧?”
“带他去牙人那里?”
“不是,你看他的衣服……”
这细碎的声音贴着墙根,正好被楼上的桃娘听到。
桃娘将鲁班锁放下,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迎着稀薄的日光,她看到墙根下,有几个衣着普通寻常的大孩子围着一个小小的孩子。
说小,是因为他的模样虽然比安娘大,但也大不了多少,肯定比桃娘小许多。但他身上的衣裳却是光鲜亮丽,是那种大户人家才用的布料。
围在边上的几个孩子手里拿着昂贵靓丽的荷包,还有刚拽下来的腰带,将他本来漂漂亮亮的打扮弄得零散破乱,连头发都毛毛躁躁起来。
桃娘的小眉头蹙起,下了椅子,拍了拍正守在边上的车夫,带着他蹭蹭蹭下去了。
出门的时候,那听到的声音就变得大了起来。
但其实也只是小小声,毕竟都是孩子打打闹闹,而且站在边上围起来的大孩子们都远比被围着的小孩要高,所以街道上的人匆匆而过,也只是看了几眼,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桃娘几步走了过去,扬起声音说道:“你们在作甚!”
桃娘已经九岁。
女子的身高总是比男子要先抽长,如今她可算不得矮。
她突然出声,惊到了那几个在围堵的男孩,他们猛地转过身来,只看到一个与他们齐高的秀丽男孩,然后他身后还跟着一个面无表情的壮汉。
为首的人撇了撇嘴,将手里扯烂的腰带丢了回去,带着伙伴快速地跑走了。
桃娘没有追,她带人下来其实已经不妥。
毕竟大伯娘说过,女子在外要比男子艰难些,有些事情不可强出头,只会害了自己。但是这种就在眼前,举手就能帮忙的事情,应该算不得什么吧?
桃娘这么想,走到墙根去,一弯腰,就将那小孩抱起来。
小孩:!
他年纪小,却早就知道男女大防,登时连脸蛋都羞红。
桃娘的力气不大,可是小孩看起来就三四岁,抱着也无妨。桃娘看也没看那地上破烂的衣裳,对车夫说道:“劳烦你去西街红衣坊买一套他可以替换的成衣。”
车夫将一大一小送到包间去,再打量了桃娘怀里小孩的身量,这才重新出去。
彼时,已经是午时三刻。
包间内的两人睡得一塌糊涂,莫沅泽还打着小呼噜。
桃娘艰难地抱着小孩走到他原来的位置上,然后将她放在桌上的暖手炉塞到小孩的手里。他的手可真的冷,细嫩的手指上有些细密的伤痕。
桃娘看了几眼,然后小跑着去取了水,给他清洗了伤口,又麻烦小二去买药。
天香坊的小二见多识广,压根不当回事,甚至还笑着说道:“坊内就备着伤药,郎君且等着,小的这便去取来。”
于是有了伤药,桃娘便拖着椅子过来,在小孩的对面坐下,开始给他上药。
直到十根手指都涂满后,桃娘这才心满意足地抿唇。
“谢谢。”
蓦然,那小孩总算说话了。
桃娘看他。
他其实长得很漂亮,是那种脆弱的美丽。
眼睛也很美丽,看着有一种纯真的异样,让人忍不住想摸摸头。
说话的声音好听轻柔,像是习惯了小声说话。
桃娘觉得他的出身肯定不错。
“没什么。刚才欺负你的那几个都是没用的孬种。我阿耶说了,只有软弱的人,才会欺负比自己弱小的人。而且你长得好看,又穿得这么漂亮,看你一个人落单,这才欺负你的。”
其实情况更严重点,但是桃娘还不想吓坏他,才简单说了几句,其实她都要气坏了。
这时候,车夫已经回来了,桃娘就将衣服递给小孩,让他自己换。
小孩愣了愣。
他一直都是别人给自己换的。
桃娘看他呆愣的样子,一下子也想到是为什么,她伸出手来,取过衣服,利索地给小孩换起来。
一边换一边说道:“不可以这样哦,衣裳还是要学会自己换的。不然遇到事情,譬如现在,你自己都不会换衣服,那岂不是很麻烦?”话虽然这么说,桃娘还是快|手快脚地给他换好,然后蹲下来系腰带。
小孩莫名就脸红了。
桃娘在家里照顾安娘习惯了,而且眼前这个孩子看起来娇小可怜,她一点都没想到男女大防,只是惦记着他身上露出来的淤青。
桃娘只有在面对莫惊春的时候才会露出柔怯的小模样,在徐素梅的教导下,桃娘如今在外头可是利索大方极了。
“抱歉,以后我会学。”小孩就也轻声细语地说起话来,“今天我只是有点难过。本来是想出……来看看,然后越走越远,走得好累,然后看到路边有个伯伯可怜地坐在那里,想着要将荷包里的金银花生拿出来,但他却突然把我给抓走了,塞到马车里。”
然后他一路被带到西街,破旧马车停下来的时候,那老人将他关在里面,自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这时候,刚才那群大孩子上了马车偷东西,没偷到,却是将他给偷了出来。
然后就发生了刚才的事情。
小孩捧着茶杯,温柔地说道:“他们虽然抢走了荷包,但是里面也没什么重要的东西。但他们救了我,真好。”
桃娘:“……”
那老乞丐是个人贩子,几个孩子是小偷,虽然救了小孩,但是据桃娘刚才听到的话,他们好像还打算将小孩带去再卖一波。
桃娘虽然甚少接触这些,却是清楚刚才这几句话里的联系。她知道有些人家买来伺候的奴婢,便是从牙人手里买卖的。
这纯粹是黑吃黑。
但是落到小孩的嘴里,他居然觉得那些小偷是好人。
这样可不行。
她原本不想将话说得明白,如今却是紧蹙眉头,趁着几个醉酒的兄长还没醒的时候,桃娘拉着椅子坐在小孩的身边循循善诱,开始认真培育什么才是正确的认知!
等到莫沅泽迷迷糊糊爬起来的时候,他恍惚看到他的好妹妹正坐在窗边,抱着一个小孩在顽鲁班锁。
那个刚刚买来,还没有被桃娘顽得分明的鲁班锁快速地在小孩的手指里拆解再合成,那速度快得好像没经过思考,但是转瞬,那完成的模样就出现在他的手里,然后小心翼翼地交给了桃娘。
桃娘惊喜地说道:“阿正,你好厉害!”
她的速度已经很快了,但是阿正看到鲁班锁的时候,就像是天然知道要怎么做一般,手指飞快地动作,异常优雅。
被称呼为阿正的小孩便抿着嘴笑。
很乖巧漂亮。
莫沅泽跳了起来,“桃娘,这是谁?”
桃娘抱着小孩,看着已经醒来的兄长,笑着说道:“是桃娘刚刚救下来的!”
“救?”
还是车夫出面解释,莫沅泽才知道前因后果。
“唔……得去报官才行。”这话,是地上正慢吞吞爬起来的张连义说的。
刚才车夫说话的时候,他其实已经醒了,就是头疼,躺着不想起来。
就在张连义跟莫沅泽说要报官的时候,桃娘感觉到被她抱着的小孩身体紧绷起来,就像是一颗害怕的小豆子。
桃娘不知为何有这种奇怪的感觉,摸着他的小脑袋说道:“你不想回去吗?”
小豆子就点点头,黑亮的眼睛看着桃娘。
桃娘:“你不喜欢家里?”
小孩:“他们都不喜欢我。”
顿了顿,“只有祖母喜欢我。”
桃娘的眼睛也湿|漉|漉起来,“我阿娘也不喜欢我,不过我阿耶和家里人都很喜欢我。”
“我阿娘可能快要死了。”
“我阿娘死了。”
两小孩就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莫沅泽:“……”
张连义:“……”
张连义比莫沅泽还要尴尬。
毕竟桃娘的事情,跟他们家有莫大的关系。
不过在这种述说里,桃娘和小孩的关系飞一般地好了起来。
等他们一同上了马车后,莫沅泽和桃娘决定将孩子先带回去,至于张连义?
报官。
张连义嘟嘟囔囔,刚过年就要去京兆府,可算不得什么好事。
不过也得将他们送回去后,张连义才会再去京兆府。
桃娘抱着小孩看外面的景色,一边看一边跟小孩嘀嘀咕咕,然后小孩就看到街边坐着跟之前有些相似的乞丐。
小孩:“为什么他们要坐在哪里?”
桃娘:“他们是乞儿,没有家也没有钱吃饭,在街边坐着是在乞讨。”
“乞讨,是要给钱吗?我身上还有……”
“不可以。”
桃娘坚定地将小孩压了回去,“入冬后,官府在城南开了施粥,还有招工,去巡查各处的房屋,以及修缮屋顶。平时每天能领两次粥,做工的话,甚至还能攒点钱。”她的声音坚定而平静,“如果有手有脚,去努力一下,还是能过活的。”
桃娘冬日跟着徐素梅出来过几回,这些都是大伯娘教的。
而刚才的那个乞丐,却是宁愿坐在墙根下晒太阳等待,却也不肯去做工卖苦力。
小孩听了有点愣神,抿唇说道:“这是陛下的政令吗?”
“当然了,不然谁出钱?”坐在车头的张连义打着哈欠说道,“往年还好,今年太冷了。陛下主动从私库里掏钱,就有不少朝臣给粥厂捐钱了。粥厂原本只在必要的时候开办,也就是灾年。不过因着这一事,这个寒年倒是不少清苦人能挨得过去。陛下倒是关心百姓,这才……”
“不可能。”
突然冒出来的这一句话简单平静,却是从桃娘怀里抱着的小孩嘴里说出来的。
小孩:“陛下不可能有这样的善心。”
桃娘见张连义要说什么,抬头冲着兄长比划了一下,这才抱着小孩躲到一边去。她说话的声音不高,温和地说道:“你也不喜欢陛下?”
她的声音小小的,透着一点紧张和担心。
“也”?
小孩蹭地看向桃娘,眼睛亮亮的,是找到同盟的感觉。
不过随后小孩低声说道:“不是讨厌……”
他的神情很复杂。
对于一个小孩来说,要流露出这样的表情,怕是得经过不少事情,才会有这样的神情。
桃娘觉得阿正应该吃了不少苦头。
她慢慢地说道:“我不喜欢陛下,我觉得他就像是……祖父曾说过的,草原上的饿狼。”
小孩好奇地看着桃娘。
桃娘:“祖父说,草原上的狼非常恐怖,经常成群结队的出现。可是最让人害怕的,还是饥饿时的孤狼,它们不会考虑任何后果,只为满足无法遏止的饥饿。我总觉得……陛下就像是那种动物。”
冰冷无情,又让人害怕。
光是站在那里,就有一种令人畏惧的恐怖。
他看着阿耶的眼神……像是永无止境的贪婪。
桃娘抿紧了嘴巴,有些害怕。
小孩慢吞吞地说道:“我也觉得。”
他的声音小小的。
然后他靠在桃娘的怀里,总算睡了过去。
就像是之前所表露出来的温和淡定都是伪装,在桃娘不假思索的说话里,他汲取到了自己想要的温暖,猛地断片了。
桃娘原本还不在意,但是不经意觉得他的体温越来越高,手摸了摸额头——
“啊,大哥,连义哥,阿正发烧了!”
坐在外面驾车的莫沅泽:“……”
咻——
马车提速了。
等三个半大孩子带着阿正小跑着进了阍室时,莫惊春正袖手站在那里等他们。
他们几个跑出去本来就不是秘密,回来也不是隐秘。
不过莫惊春确实是在等他们,却没想到他们不仅是自己回来,还带来了一个“惊喜”。
莫惊春一眼就认出来,昏睡在莫沅泽怀里的小孩,正是公冶正。
——大皇子!
本该在皇宫里休息的大皇子为何会在宫外?
莫惊春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可紧接着便看向跟在身后的墨痕,“去请秦大夫,然后让人准备冷水降温。”
大皇子之前高烧不退,如今怕还在病中。
他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墨痕去找大夫,卫壹去准备东西,莫沅泽和张连义去莫飞河跟前受罚,桃娘跟着他回院里。
是的,即便莫飞河是那种放任自流的人,但是做是一回事,惩罚是另外一回事。
就连张连义也没逃过去。
至于桃娘,她待会要去徐素梅跟前领罚。
但这可以稍晚一些。
因为徐素梅那里还有客人。
桃娘亦步亦趋地跟着莫惊春,小小声说道:“阿耶,阿正会不会出事?”
阿正?
莫惊春低头看了眼正昏睡在怀里的小孩,再看他身上那件不太合身的成衣,平静地说道:“他发烧了,待会得让大夫看看才知道有没有出事。”
在等待大夫过来的时候,桃娘小心地给阿正换了几次帕子,然后才趴在他的身边小声跟阿耶说话,“阿耶,阿正好可怜哦,他说他的娘亲利用他,他的阿耶不喜欢他,整个家里,只有祖母喜欢他,但是今天祖母跟他阿耶吵架了,然后阿正难过地跑出来了。”
阿正很信任桃娘。
尽管他们只有这么短短的接触,但是因着桃娘的温柔善谈,他们可是聊了不少!
然后桃娘就高高兴兴地说道:“他和我一样,都不喜欢陛下!”
桃娘九岁了,知道这是不该外露的话,也清楚这是什么禁|忌。
但是她现在不是在外面。
她在阿耶的面前。
所以桃娘一边说,一边给阿正换帕子。
秦大夫很快就过来了,他老神在在,并没有因为是过年时的出诊而流露出不耐烦。在给阿正把脉后,他叹息着说道:“这心神不宁得哟,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多忧愁?”他一边开药一边说话,“他的根底孱弱,不过精心养得好。但是再这么多思多虑下去,容易早衰。”
莫惊春让人去熬药,然后再送走秦大夫,这才问起桃娘他们的经历。
“桃娘喜欢阿正?”莫惊春淡笑着摸了摸桃娘的小脑袋。
对于桃娘来说,会因为阿正不想回家,就不带他去京兆府报官,而是先行将人带回家里,已经算是难得喜欢了。
桃娘抿唇,低声说道:“阿正看起来傻乎乎的,又乖又呆,好容易被骗。”
莫惊春:“……”
大皇子能从戒备森严的皇宫里跑出来,无论是意外还是精心准备,都跟桃娘的形容搭不上边。需得有大毅力,有非常之谋略和谨慎,方才能做到这地步。
他看着昏睡中,两颊通红的小孩,再想着太后,以及无数朝臣对大皇子纯善的评价,莫惊春露出淡淡的微笑。
藏拙。
而且藏得很好。
在给大皇子喂下药后,莫惊春对桃娘说道:“今日|你跟沅泽一起偷跑出去,虽然有人跟着,却也不算安全。去你大伯娘那里领罚。”
桃娘乖乖认了,但是在临走前看着床上的小孩皱眉说道:“那阿正怎么办?连义哥也被祖父压着去武场了。”
莫惊春平静地说道:“无碍,我认得他。”
他看向桃娘,微微笑了起来。
“我会将阿正平安送回去的。”
在桃娘的心里,阿耶无疑是最好的。
莫惊春既然说会将阿正平安送回去,那就肯定没有问题。
不过在离开前,桃娘还是将身上带着的玉如意摘下来,然后戴在阿正的脖子上,“没人喜欢也不要紧,希望阿正一直好好的。”
那是桃娘戴了几年的玉如意。
在他离开后,莫惊春才坐了下来,他看着手里的书,时不时给大皇子换掉温度变暖的巾子,如此反复,到了第三次的时候,床上的小窝窝里,一直闭眼的小孩蓦然睁开了眼。
……总算愿意醒了。
莫惊春在心里想。
到底还是孩子,在桃娘离开前,大皇子就已经醒了。
莫惊春轻声说道:“您今日太过劳累,又担惊受怕,两相冲突下,身体受不住,这才晕了过去。”
“多谢宗正卿。”
大皇子的声音轻声细语,非常柔和。
他们在交泰殿的宫宴上见过,又有当初在太后宫中的面对面接触,是绝不可能认不出来对方。
莫惊春笑着说道:“臣还未告知宫里。”
大皇子微愣,从被褥里抬头。
从他听出来莫惊春的声音开始,他就以为宗正卿已经通知了宫里的人。
莫惊春不紧不慢地说道:“不过到了晚上,陛下肯定会知道大皇子在臣这里。”其实不用等到晚上,就在大皇子进入莫府的时候,这个消息肯定就传回去宫里。
陛下送了十个暗卫给莫惊春,但这并不意味着莫府就没别的暗卫了。
莫惊春:“……”
实际上,是又增添了一批。
正始帝不过是将之前就一直驻守在莫惊春身边的暗卫给了他,然后顺理成章又安排了新的人。
暗十一到暗二十,这是莫惊春手下的编号。
这十个人不会再听从正始帝的命令,是完全属于莫惊春的暗卫。但除此之外的暗卫,当然还是按照帝王的命令行事,一切异样和端倪,都会以最快的速度送往皇宫。
所以即便之前,皇城还未找到大皇子的行踪,但是此时此刻,正始帝的案头,一定有关于这件事的消息。
但是,既然人进了莫府,正始帝便不会有其他的动作。
一切全看莫惊春。
……而莫惊春决定,今晚再“告诉”陛下。
大皇子被包裹在厚厚的被褥里,面对异常苦涩的汤药,露出一副惊悚的小表情。
莫惊春镇定地说道:“您刚刚睡着的时候,已经灌了半碗下去,但量不够,大夫特地叮嘱,等大皇子醒来后,还要再吃一碗。”
大皇子不得不苦着小脸,把药捏着鼻子灌了下去,然后被莫惊春顺手塞了一块蜜饯。
莫惊春微顿,欠身说道:“……从前喂桃娘习惯了。”
桃娘也是生过病的。
夏日贪凉,在夜晚睡着的时候总是偷偷踢被子,然后又吃了太多冰,结果翌日醒来,就疼得满床打滚。然后哭唧唧的被莫惊春喂药。再是乖巧可爱的孩子,都是不喜欢吃药的,莫惊春没办法,只能换着东西喂,唯独西街上一家蜜饯,是桃娘喜欢的口味。
有点酸甜,但吃到最后,会有一点回甘。
淡淡的味道在唇舌绽开,是别有不同的味道,酸甜过后的甜味,让人回味不穷。
大皇子含着蜜饯,被莫惊春妥善安置在床榻上。
尽管他之前昏睡了过去,可眼下他睡不着。
莫惊春就给他在床上支了小桌子,放了笔墨纸砚还有一些闲趣的书籍,说是病中不可劳神,但适当活动也是可以的。
大皇子在看书。
虽他在看书,可他实际上也在观察莫惊春。
莫惊春的屋内摆设甚是朴素雅致,除了窗台上摆着鲜嫩的花枝外,皆是沉稳的色调。但是一整面靠墙的书架,足以看得出来他的偏好,而墙上悬挂的长剑和外头窗前庭院放着的武器架,也看得出来他平日喜欢锻炼。
此时,莫惊春正坐在窗前的软塌。
他的姿势散漫,却不失态,手指捏着一张书页,正缓缓地掀过去。
莫惊春仿佛没有留意到大皇子的观察,正漫不经意地提起毛笔,在边上标注了什么,而后扬声说道:“墨痕。”
窗外经过的青年便进来,欠身看了看。
莫惊春将手里写的东西递了出去,低声吩咐了什么,然后才笑着说道:“可决定了什么时候要办婚事?”后半句话恢复了平常的语调,所以屋内的人都能听到。
墨痕面色微红,笑着说道:“还没决定好,不过应该会在三月。”
“三月好呀,”莫惊春的声音清朗温柔,“春日明朗,到时候可要给我送份帖子。”
墨痕的眼睛当即亮了起来,高兴地说道:“那,那是当然!”
他出去的时候,甚至都有些同手同脚,险些一个踉跄,还得是路过的另一个小厮无语地搀扶着他,“你这是作甚?”
那小厮……
大皇子眼神微眯,是內侍。
他不会认错。
尽管他的声音体态很难辨认清楚,但是那略微尖细的声音和面白无须的模样,还是让习惯跟宫人相处的大皇子认了出来。
墨痕就笑嘻嘻地靠在卫壹的肩膀上被拖着走,高兴得手舞足蹈,半点都没有在莫惊春跟前的稳重。
“嘿嘿嘿,郎君说要来参加我的婚宴,嘿嘿嘿,他还要我的请帖,卫壹,你也要来——”
大皇子:“……”
你知道这个距离,莫惊春还是听得到吗?
他也听得到。
墨痕知不知道不要紧,但卫壹显然是知道的,他默不作声地将墨痕拖走了。
大皇子抿了抿唇,低头吃了口热茶。
等他再抬头的时候,莫惊春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上,而是走到书架前,不知在抬头看着什么,好半会,他踮脚从最上层取下来一个物什,然后走到书桌前开始处理起来。
整个下午,墨痕进来一次,卫壹进来两次。
窗外庭院有人在洒扫做活,声音并不大,但是鲜活的人气。
这院中伺候的下人并不害怕莫惊春,反而非常喜欢他。那种喜欢,就像是春日娇花喜欢沐浴春风,又像是冬日的暖阳无处不在。
莫惊春,莫家。
莫家的两个女儿。
桃娘。
大皇子闭了闭眼,小小的身子感觉到倦怠,在他滑落在床榻上时,他感觉到一股轻柔的力道将他包裹住,然后便是更加温暖的触感。
……陛下不会有那样的善心。
大皇子想,他根本没有心。
有些事,陛下会做,是因为有人希望他去做。
在临睡前,大皇子偷偷抬起眼皮,看着正在给他掩实被角的莫惊春。
……然后他睡着了。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屋内正燃着昏暗的烛光。
已经是晚上。
大皇子蹭地坐起身来,便听到一把轻柔的声音,“不必担忧,只是刚入夜。”旋即站在床边的人便走到边上,屋内变得愈发明亮起来。
莫惊春道:“发了一回汗,如今当是好些了。”
大皇子摸了摸额头,掉下来的巾子还是冷的,边上放着一盆水,还有一把椅子。
方才莫惊春便一直守着?
既然醒了过来,大皇子的肚子也不合时宜地咕咕叫起来。
莫惊春笑了笑:“外间已经备好膳食了。”
更换的衣服放在边上,大皇子坐起身来,开始摸索着给自己穿戴衣服。他的动作不甚熟练,但是有模有样,像是有人刚刚教会过他,正在一丝不苟地学习。
莫惊春站在边上笑了笑,等大皇子勉强给自己穿好衣裳后,就自己穿了鞋,默默跟条小尾巴一样跟着莫惊春出去了。
桌上果然摆好了膳食,但是桌椅有点高,大皇子正在想要怎么优雅爬上去的时候,莫惊春就将他给“端”起来,放了上去。
掐着两条小胳膊腋下“端”的!
大皇子愣了愣,桃娘的身影就在外面冒出来,高兴地说道:“阿正,你醒了。”
桃娘亲热地在大皇子的身边坐下来,“阿耶说今晚要送你回去,所以等吃完饭,就要说道别啦。”
莫惊春陪着他们吃完了这顿迟来的晚膳。
面对桃娘的时候,大皇子的静默似乎少了些,说话也多了一点。一大一话的时候,他的笑容也多了,笑得很是腼腆。
等吃完饭后,桃娘摸了摸大皇子的小脑袋,“阿正,不喜欢你的人,你也不要喜欢他们,等将来长大了,就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显然桃娘还记得大皇子说的话。
大皇子抿唇,下意识看了眼莫惊春,又乖乖点头。
过了一刻钟,莫惊春带着大皇子上了莫府的马车,卫壹是车夫。
他听到莫惊春说道:“去东府。”
卫壹惊讶地说道:“可是大皇子……”
“我想,该给大皇子一个和陛下在宫外见面的地方。”莫惊春平静地说道,“我觉得东府很好。”
卫壹就闭嘴了。
看似温和,但一旦莫惊春有了自己的主意,便是谁也无法更改。
马车朝着东府而去。
大皇子一直还算平稳的心跳突然急促了起来,他下意识握住身前的玉如意,那是在他醒来就挂在身上的东西。
——是桃娘身上的物件。
她没说,他便也没说。
莫惊春似乎觉察到了大皇子的紧张,他淡笑着说道:“殿下,您喜欢宫外吗?”
大皇子沉默了片刻,轻声细语说道:“喜欢。”
“那无事的时候,可以出来走走。”
莫惊春的语气很温和,也很平静。
那声音似乎透着一种稳重的力量,不知不觉,也便让大皇子平静了下来。
咔哒——
马车停了下来。
莫惊春率先下了马车,然后他将大皇子也给抱了下来。
东府,这是一个大皇子不知道的地方,他紧张地看着那陌生威严的住宅门外,正站着一个高大俊美的男人。他披着暗红色大氅,在昏暗的灯笼下显出诡谲的色调,宛若不祥的血红,带着有种古怪的饥|渴。
因为他在看着莫惊春。
而后,那双黑沉的眼睛对上大皇子。
……大皇子的小身子颤抖了起来,就像是遇到天敌的畏惧,无名的恐惧抓住了大皇子的喉咙,仿佛一瞬间有疯狂的杀意撕碎了他的意识,让他连话都说不出来。
这么多年……
足足四年多的时间,公冶正第一次被公冶启看在眼底。
毫无一丝一寸的亲厚。
盘踞在高处的凶兽,面对血脉同族的存在,只有纯粹的恶意与疯狂的暴虐。
公冶正都要窒息了。
“陛下。”
平常普通的一个称谓,从莫惊春的口中道出,那语调就跟他在莫府上说话一般,不紧不慢,甚至有些乏善可陈。
——可是公冶正能呼吸了。
捂着喉咙,他总算能够后退了一小步。
僵硬的身体仍有颤栗。
无名栖息的杀意仍在头顶,但岌岌可危的扭曲却偏移开来,那浓郁的黑暗不再注视着他,而是看着那缓缓拾级而上的莫惊春。
莫惊春不紧不慢地走到那个凶残的男人身边。
“陛下,”他又说道,“他们很喜欢你的礼物。”
“……是吗?”
伴随着这句回答的话,所有危险的预兆飞速离去,只余下冷厉的寒风。
是原本就在刮着的西北风。
就连肃杀之气,也不过是冬日惯有的寒冷,即便……实际上已经入了春。
是了,初春已至。
公冶启俊美漂亮的脸庞上透着淡淡的微笑,“那很好。”仿佛收拢了残酷的恶劣,在这一刻,危险的艳兽蛰伏了下来。
公冶正一时都说不清楚,究竟是公冶启束缚了莫惊春,还是……
莫惊春驯服了公冶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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