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悠冥府,昏黑森严。


    在这里光似乎是一种过于珍贵的资源,到处都暗得出奇。


    中堂侧面一个不起眼的小屋内,一名身材娇小的白衣少年正站在一只高凳前,凳子上放着一只铜盆,盆里装着面粉。


    他伸出细藕一般无暇的手臂,抹了满满一手的面粉,糊墙一般涂在自己脸上,将精致娇嫩的脸染得苍白一片,小巧的鼻头微皱,时不时还要瞄一眼旁边的黄铜镜,直到糊得厚厚几层才满意。


    “小白。”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他转身,入目是黑到极致的长袍包裹着壮士的身躯,因为对方个子太高使少年不得不仰着脑袋看他。


    一张苍白又粗犷的国字脸映入眼帘,本是可怖的长相,表情却十分八卦,还对他扯了扯眉毛:“小白你知不知道,咱们地府要来新冥王了。”


    “没听说。”少年摇摇头,拍了拍手上的余粉。


    “老冥王凑满了功德箱,说是地府实在无聊,想去外头的世界瞧瞧。”


    少年抬头,宝石般的亮晶晶的圆眼里总算有了些表情。


    地府里的人都有一只功德箱,各司其职,攒够阴德便可选择六界内的地方投胎。


    有人会想回到原世化解不甘,有人会舍弃过去探求新的生活。


    他没有生前的记忆,有意识以来就是白无常,听他们说自己本来有名字,但叫的人少也渐渐忘了。


    他的功德箱也早就满了,可是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想去。


    “我还听说。”黑无常啧啧叹了两声,“听说新来的冥王是个女人。”


    “女子?”少年讶异,却也只是一瞬,接着抄起旁边的哭丧棒,推了推男子,“时辰到了,该走了。”


    黑无常见自己的袍子被他印上两只白手印,登时不乐意地抖了抖:“你别整日涂这些东西,脏兮兮的。”


    少年对他的嫌弃习以为常,抬起袖子就要擦。


    “别!”黑无常拦住他,不明白当初究竟是谁让这么个粉雕玉琢的小不点来当白无常,出去拘魂一点威慑力都没有,“还是涂着吧,涂着顺眼多了。”


    高大的黑衣男子手持勾魂锁走在前头,长长的玄铁链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挲碰撞声,娇小的白色身影则拄着比他人还高的哭丧棒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那融着厚厚面粉的脸异常苍白。


    出了冥府中堂,便是一条长长的路,一样不见天日,偶有绿色地光点飘过,照亮慢悠悠如木偶般行走在路上的魂魄。


    而这锁链拖沓之声,则在荡然的空间里久久回响。


    黄泉路的入口处有一扇腐朽的老门,也不知是什么木头做的,小白曾试着搬过,重得纹丝不动。


    穿过这扇门便是凡间,一般他们都在夜间行动,他曾问过黑无常原因,他回答一是黑夜有种神秘的气息,二是衬得他们的惨白的脸和血红的舌头更恐怖。


    黑无常的脑袋就是这么直,在他看来越恐怖吓人的,才越厉害。


    今日来的地方异常冷清,宽阔的青石板道上稀稀拉拉走着几个人,步子还快得出奇,脸上俱是紧张的神色。


    阳寿未尽的凡人是看不见他们的,时候他们拘魂的对象能感知两人的存在,故此吱吱呀呀的铁链声明明十分尖锐刺耳,这些人却没有任何反应。


    他们的第一个目标是城西李员外,今年五十有六,享年五十六。


    该送他上路了。


    世上每日死那么多人,也不是个个都要他们拘,普通的鬼差能解决,唯有阳气过重或罪孽太深的才会交给他们。


    而李员外就属于第一种。


    两人径直往西,找到那间最大的宅院,然后穿墙而过。


    头发花了半茬的男子有些发福,此刻正躺在床外侧,脸朝他们闭着眼睛睡觉,浑身酒气,呼声震天响,只是呼到半途却会停顿片刻,像死人一样不呼吸。


    “他是被憋死的吧。”小白捂起鼻子,他一向最讨厌酒味。


    “你猜猜一会儿他先被谁吓着?”黑无常每次拘人都想和他一较高下。


    许是这旁若无人的对话着实太肆无忌惮了,男子有了些意识,眼睛微动几下。


    黑无常直接上手推推他的身子,见没反应又摇了摇,男子终于被摇醒了过来,只是一抬起眼皮,一张惨白如纸的脸映入眼帘,黑乎乎的瞳孔直勾勾地盯着他,吓得他一下坐了起来。


    “啊——”


    小白凑上去张开嘴,露出殷红的嘴与舌头,两侧尖细的小獠牙在月光下熠熠发光,男子瞳仁骤缩,吓得惊声尖叫起来,双手摸索着拍打旁边躺着的女子,可女子却丝毫没有反应。


    “你不用拍了,她听不到。”黑无常勾起一抹邪笑,配合这张恐怖的脸别提有多难看,“不信你回头看看自己。”


    男子愣愣回头看去,只见偌大的梨花木床上,一男一女睡得安详,而他却不知在何时已脱离自己的身体。


    “啊!!!”他忍不住尖叫起来。


    小白面无表情地举起哭丧棒,当头就给了他一下,男子立时眼球朝上一翻昏倒过去。


    “他真吵。”


    “这次还是被我吓到了,小白你看到没有?”黑无常一边将铁链绕在李员外的手腕上,一边得意道。


    小白不置可否,收起哭丧棒,他向来没兴趣和他争这个。


    男子被他打晕,没法自己走路,黑无常便自觉将其扛在肩上,准备抬着回冥府。


    “这人可真够沉的。”他呼吸嘿哧嘿哧的,“阳气又重,烫得我肩膀疼,咱们快些走,送回地府再去找下一个。”


    小白从袖子中掏出在判官生死簿上摘抄的字条:“可那个死在丑时,来不及回去。”


    “那就分头走,你去抓那个,我将这个送回去。”黑无常抖了抖肩膀上已经瘫软的灵体。


    少年又看了看手上的字条,上面除了目标的八字外还写着一行注释。


    “生前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业障极重,谨慎之。”


    他蒲扇般的睫毛盖住乌黑的眸子,沉默了片刻。


    “如何?”黑无常似乎的确有些吃不消这阳气,龇牙咧嘴又问了一遍。


    “好。”小白点点脑袋,扛起哭丧棒,独自转身朝城际而去。


    夜更深了,原本还能看见人的地方空落落的一片,几乎所有的人家都熄灭烛火,四周万籁俱静。


    好在月盘不知何时升上来,皎色清冷却还算明亮。


    娇小的少年配上狭长的柳木棒,白色的碎布条在风中摇晃,呈现出一种难以明说的孤独状。


    那人今夜在城南一处破庙中躲藏,离此处仅五里远,黑无常不在,他仍慢吞吞地朝前走,速度极其均匀,好似万事万物都勾不起他的兴致。


    一路愈发荒凉,风穿梭在稀疏的林间,宛如笼子里撞得头破血流,一心只想冲出去的鸟,呜啦呜啦直响。


    小白走进去,已经依稀能分辨出不远处破庙的轮廓。


    晃神间,眼前却快速穿过一道黑影。


    小白一愣,随即也没当回事,凡间之人都看不见自己,他只需要找到正主带回来就行。


    可刚又走两步,黑影却挡在了他身前。


    少年抬起头,入目是一段黑色锦袍,月色下能看见金丝绣的暗纹,好像是白虎蔷薇的图案,再向上是光洁的脖子,和俊逸的下颌线。


    面前的人比他足足高半身,比黑无常还高上许多,所以根本看不见面容。


    他将将后退一步,才发现对方是一名女子,星眸熠黑,鼻子挺翘,薄唇殷红,眉宇之间能辨认出是女子,但比男子还俊美些。


    长这么高的女子他还从来没见过,而且最令他疑惑的一点是,他可以确认此人站在他身前不是巧合,而是故意为之。


    因为这一双灿眸,正好盯在他的脸上,良久,唇还微微勾起。


    她……在笑自己?


    小白不解,猜测这人是不是今夜的目标,可判官说她在破庙,现下怎么跑到外头来了?


    “你看得见我?”他问。


    “嗯。”女子的声音温热又沉稳,带着些许鼻音。


    那就是她没错了。


    女子罪孽如此之重倒实属罕见,但他也不是没见过。


    冥界掌控所有平行世界与六界生物的生死,但这种女子古往今来也就女尊国属之地才会出现,在这儿算是异类。


    小白望了望天,丑时将至,便警惕地举起哭丧棒,随后张开血红的小嘴,尖尖的獠牙在月光下闪出银白色的寒光。


    “啊——”


    惨白的脸直直欺向女子,乌黑的眸子亮得犹如某种野兽。


    若是寻常人恐怕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只是面前的女子却抿了抿唇。


    “扑哧。”


    她没忍住,彻底笑出声来,顺势用指尖在他脸蛋上轻轻一抹。


    女子的手指很凉,也很纤细,只是现在指腹上端粘上了厚厚一层面粉,轻轻一动,粉还扑簌扑簌往下落。


    小白一愣,脸上出现了久违的表情,哭丧棒也停在半空,落也不好,不落也不妙。


    “你是白无常?”女子反问道,语气里仍带着笑意。


    她还认得他?果然是恶鬼一条。


    小白心一狠,手里狠狠一握,长.棒便直直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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