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衣褪去，露出白色的上褂与里衫，身形勾勒得更为明显。
小白几乎是下意识地别过脸去，双手交握，不自然地捏着手指。
风鹤的女子……都是这般随意脱衣裳的吗？
这回是焦心雪染脏了她的外衫，她便直接扔了，那从前他将面粉蹭在她肩头时，她为何没有任何反应？小白忍不住又偷偷瞥了一眼小女孩的母亲与长姐，她们也好似没觉得异常，仍旧一门心思挖着地上的土堆。
可就在下一秒，年长的女子忽然浑身震颤，铁锹“铛”一声掉在一旁。
“心雪……”她眼睛一翻，登时跌坐下来，“是她……是她……”
焦心瑜也伸过手去，扒开周围的余土，将那道已彻底烧成黑色的矮小身影抱了出来。
小白这才意识到，他们所看到的焦心雪的魂魄不算糟糕，她的肉身根本惨不忍睹。皮肤几乎碳化，黄色的油脂黏着褐色的泥土，连五官四肢都无法分辨清楚。
可即便如此，母女两人仍是一眼就确定这就是焦心雪的尸体。
“天杀的……到底是谁……把她埋在这个地方！”
焦心雪听到喊声，顿时停住大哭，抬起袖子抹了把眼泪，踉跄着蹲在那两人身边，呆呆地同她们一起看着手里的尸体。
那明明就是她自己的尸体，可或许是太过面目全非，她漠然得仿佛在看一个陌生的死人。
“心雪……”焦心瑜似乎想到了什么，呢喃一句后转向梦千珏，“你怎么会知道她被埋在这儿？”眼神中显而易见的怀疑和敌意让人无法忽视。
“这事并非出自我之手，若是我做的我自然不会带你们过来。”梦千珏无奈摊手：“若你真要问我怎么知道，那我便说了。”她指了指两人身旁的空地，“是她告诉我的。”
“……她？”
“焦心雪，就蹲在那儿。”
两人闻言俱是一惊，不可置信地往身侧看去，但因为捕捉不到具体的人，所以并没有能聚焦到某一点。
小女孩见母亲和长姐终于注意到了自己的存在，忍不住又挥了挥手：“娘！大姐！”
“她在……这儿？”年长的女子颤抖着伸出双臂，似在勾勒小女孩的形状。
“满口胡言乱语。”焦心瑜只片刻失神，随后仍旧恢复戒备，“娘，此人来历不明，切不可随便信她的鬼话。”
“她们不信你在那儿。”梦千珏见状对着她们旁的空气说。
“那日早晨碗里有三个肉包，我与大姐各吃了一个，最后一个她要与我抢，最后我吃了皮，她吃了馅。”焦心雪歪着脑袋想了几秒后道，一脸希冀地目光在三人之间打转。
“那日早晨碗里有三个肉包，她和你各吃了一个，最后一个你要与她抢，最后她吃了皮，你吃了馅。”梦千珏跟着复述，面对两人震惊无比的目光，又指了指旁边的空气，“她自己说的。”
几乎是一瞬间，焦心瑜便像变了个人似的，腿一软跪坐在地上，声音哽咽：“心……心雪……”
这件事只有她们两个知道，焦心雪又倔，没抢过她的事绝不可能告诉第二个人。
“她当真在这儿？”
“嗯。”
焦心瑜想到传说中有人天生阴阳眼，既讶然又庆幸，她抬手，掌心朝外。
焦心雪与她击了个掌，如同以前一样。
她很高兴，乌黑的鼻孔张得老大，不停大口喘气，眼睛里闪着星星。
“真的！娘！心雪真的在这里。”焦心瑜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兴奋道。
小白愣愣看着，正常人看到这一幕可能会感动，可他却只是空洞地望着。
明明彼此无法看见，可他却觉得她们互相依偎，不可分离，自己的心口则裂开一小道缝，针刺一般的疼痛钻进来，惹得他呼吸几乎凝滞。
为什么……他会心痛？
又好像有些羡慕。
总之这种感受让他前所未有地想逃避。
蓦地，忽然手心一热。
修长的指节从他的指缝中插进来，微微摩挲过他的皮肤，最后与他十指相扣，手心相合。
可他的手明显比对方小了一大截，所以更像是被包裹在掌心里。
这股暖意小白再熟悉不过，他僵硬着回头，果然见梦千珏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他身边，牵住了他的手。
“……”他呆若木鸡，也忘了抽出来。
在潜意识中，他知道总跟女子如此亲昵是不对的，可心中又有一道声音告诉他，这种温暖对他来说太过奢侈，若是此时失去，便可能再也寻不回来了。
“不用羡慕。”女子朝他一笑，“你又不是一个人。”
这句话仿佛一道闷钟，沉重而无孔不入，他还没来得及回味，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粗犷的叫喊。
“小白，我来了！”
小白瞬间听出是谁，心虚地将手从梦千珏的掌心“刷”地抽出来，胸口起伏鼓动得厉害。
望着哼哧哼哧一路小跑过来的黑无常，他忽然觉得女子也没有说错。
他其实也没有那么孤独。
黑无常一来就扣住小白的双臂，上下左右翻看一遍：“她没把你怎么样吧？”
“怎么……样？”小白不明所以。
“她有可能是……”黑无常刚要脱口而出，才意识到当着梦千珏的面极有可能是在找死，连忙话锋一转，“她不是风鹤人吗，听说风鹤的女子会……会调戏男人，特别是你这种细皮嫩肉的。”
说到一半，他特地瞄了眼梦千珏却大惊失色：“这这！怎么连衣裳都脱了！”
小白见他好似真要误会，摇了摇头：“她……”刚要否认，却忽然想起女子方才牵他手的动作，底气顿时少了几分，“……没有，什么都没做。”
“那就好。”黑无常终于想起正事，“判官查过生死簿，那丫头片子还有五十多年寿命，说明是被害枉死的。”
“被人活活烧死了。”梦千珏眼中闪过一丝暗隼。
“说起来她的生辰八字也十分特殊，为九龙七月半亥时生人，这小镇又四处都是河，死水不通，真是占尽阴时、阴地，阴气又重，这种人枉死后可是极易变成恶魄的。”黑无常道。
话音刚落，只听“咯吱咯吱”几声，梦千珏捏紧手指，面上却不露分毫。
小白不禁看向她，如果没记错，女子方才说过一句“果然是她”，难道已经知道谁是凶手了？
而那边，焦心瑜哭得眼睛通红，抓着焦黑尸体的手咬牙道：“那姑娘您能不能帮我问问她，到底是谁害死了心雪，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给她报仇。”
可小女孩本勾着她脖子的手却骤然垂了下来，一双闪着光的眼睛瞬间黯淡，朝梦千珏道：“不要说。”
短短三个字，声音却颤抖到难以分辨，似乎饱含恐惧与不安。
“她们报不了仇，那个人……最好离她越远越好。”焦心雪边说，仿佛边在回忆那日的场景，脸痛苦地皱起，“她们也会被烧死的……火很大……很热……喘不了气……渴……很渴……”
小女孩似乎又陷入从前的怪圈，产生了死前的错觉，不停地用手抠着自己的嗓子眼。
梦千珏缓缓走至焦心瑜身侧，伸手按在她的肩上：“她抱着你，就在这里。”随后又拍了拍，“叫你们将她好好安葬，报仇之事……”她眼不由一凛，“交给我便是。”
“交给你？可……！”焦心瑜顿时急了，被压着的肩头却传来一股不容她拒绝的力量，让她别说站起身，连摇动一根手指都极具压迫感。
“以你们的力量，去也只是送死。”女子严肃道。
小女孩点点头，依偎在焦心瑜的怀里，又牵了牵她母亲的手指。
焦心瑜还想再说什么，年长的女人却率先一步拉住她，嗫嚅着流下眼泪。
梦千珏见状又补了一句：“那人势力雄厚，若将来有需要你们帮忙的地方，还请务必伸出援手。”
两人一听，惨淡苍白的脸色终于缓和，宛如失去希望之人忽然找到自己的用武之地，连声应道：“一定！一定！姑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
“你们回去将她安葬，等我消息。”
焦心瑜抱起焦黑的身体，眼神却迟迟停留在原处：“心雪会一直留在我们身边吗？”
谁知小女孩却连忙向后退去几步：“不要，不要，哥哥说过会变成凶魂，还会吃人，我不想吃了娘和大姐。”
梦千珏看着她们三人，忽然勾了勾嘴角：“会的。”
她朝焦心瑜身后的空气一指：“屁颠屁颠跟在你们后头。”
年长的女子露出庆幸的笑：“嗯，嗯，咱们先回家。”
焦心瑜往镇子里指道：“我们家就在这条路往西第三家，姑娘有事可以随时来找我们。”
“好。”
随即两人转过身，故意放慢脚步，似乎在等小女孩追上，良久才逐渐变成两个黑点，消逝在夜幕之中。
焦心雪愣愣地望着，紧抿的嘴唇不住颤抖，为了强忍住追上去的冲动，脚更是牢牢钉在地上。
明明已经早就看不见了，她却半晌才转过来，擦了擦眼角：“姐姐，你们真的能帮我报仇吗？那个人……她真的很厉害……”
梦千珏拍了拍她的脑袋：“当然了，我比她更厉害。”
“那我现在该去哪儿？”小女孩扬起头。
“去你该去的地方。”梦千珏的掌心逸出几点红色的荧光，“在那里乖乖等着你的家人，若干年后便能团聚了。”
焦心雪的眼睛重新亮起来：“真的？”
“嗯。”
萤火逐渐蔓延开，在漆黑凌冽的黑暗中生根、抽枝，最后盛开成蔷薇，将小女孩牢牢包裹在内，随着“啪”的一声轻响，骤然化作无数金色的光点，萤火虫一般上下翻飞，钻入天上地底，无数细小的狭缝之中。
“这般枉死都能保住心性，你已经很厉害了。”梦千珏喃喃，转过身来时眼神已十分锋利，“我还有要事，你们莫要在此处逗留，尽快回冥府。”
“啊？哦……哦。”黑无常第一次被一名女子的眼神吓道，糊里糊涂地便答应道。
女子得到回应，也没有同他们道别便飞速向镇子外走去，脚步匆忙。
“超度了魂魄就会消失，怎么等到她家人呢？”小白盯着她的背影不解，“还有焦心雪明明没有跟上去，为什么要骗人？”
黑无常掏了掏耳朵，赧笑道：“小白啊，有些时候人与人之间，也需要善意的谎言。”
不过他倒是发现小白最近越来越爱提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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