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 ☪ 珍珠怨 ◇
◎吴家◎
灿珍杨不见了!
北阙的人在灿家扑了一个空, 整个灿家除了几个木头人和一个哑仆外空无一人,更为奇怪的是,一向无往不利的北阙暗哨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人是何时不见的。
沐钰儿脸色凝重地把最后一口糕点塞进嘴里。
“人还能凭空消失不成。”张一不解说道, “是不是这人有什么老巢。”
王新抬眸扫了屋内众人一眼,缓缓摇了摇头:“不知,只是灿巡官一向只去三个地方,府邸、公廨和, 公主府, 每日的行踪格外干净。”
张一哎了一声,小声嘟囔着:“这人还真不避嫌呢。”
王新睨了他一眼,张一讪讪闭上嘴。
“这位灿巡官是高.宗乾封二年生人, 天生眼盲,被高家厌弃, 七岁后和生母一起消失在渤海一带,直到三年前, 也就是圣历二年。”陈菲菲一顿,多嘴解释道, “也就是陛下假托殿下有病需到洛阳治疗, 派遣职方员外郎徐彦伯把人接回东宫的第二年,太子殿下把此人引荐给陛下, 灿珍杨这才在洛阳扬名。”
她捏着北阙暗哨传来的资料, 思索片刻。
“他颇通祈神之术, 据说当日陛下已经梦魇多日,他不知用了何种办法让陛下能安然睡觉,这才被陛下封为巡官。”
“怎么神神叨叨的。”张一摸了摸脑袋, “这人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
沐钰儿撑着下巴, 用手指拨了拨脑袋, 去看右边的唐不言:“太子殿下和灿珍杨是怎么认识的?”
唐不言抬眸,看着北阙众人齐刷刷看过来的视线,嗯了一声:“灿家虽是隐士之家,但起源就在房州,灿夫人极有可能在和离后带人回到房州,想来是那个时候认识的。”
沐钰儿嗯了一声:“灿珍杨真的会祈神之术吗?”
天地明察,神明彰矣。
神,对一个帝王来说,太过重要了。
“汉武帝太初元年十一月,柏梁灾,十二月甲午朔,上亲禅高里,祠后土。临渤海,将以望祠蓬莱之属,冀至殊庭焉。”唐不言意味深长说道,“自来渤海就和神明挂钩。”
沐钰儿嗯了一声,眼珠子提溜转了一圈。
“不是说太子在房州从不出门吗?”她小声说道。
唐不言笑了笑,不说话。
“反正现在人不见了,去哪里找。”张一叹气说道,“这人是不是就是跑了。”
偌大的一个人就这样在洛阳凭空消失,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此事若是传到陛下耳朵,北阙定要挨批。
“我瞧着就是公主殿下把人送走的。”张一嘟囔着,“说不好人现在还在公主府呢。”
“那你胆子大起来,去公主府找人啊。”陈菲菲凉凉说道,“殿下说不在那就是不在。”
张一欲言又止,又慢慢吞吞闭上嘴。
“先让京兆府把城门都看起来。”唐不言开口缓和气氛,“人一定还没出洛阳。”
“望府尹会听我们的嘛?”王新小声说道,“这人一向滑不溜秋的,若是听到涉及到灿珍杨的事情,甚至公主殿下,还不是跑得最快。”
京兆府尹,望春芝,洛阳出名了的水泥匠。
“不碍事,让瑾微过去,他知道如何说的,你们直接去找秦知宴和周岩。”唐不言有条不紊说道。
张一和王新对视一眼,齐齐起身离开。
“若是他真的借着殿下的马车离开如何是好?”陈菲菲犹豫问道。
唐不言摇头:“不会的,但凡他不想把公主殿下牵入此事,就绝不会借着公主的威望出洛阳。”
陈菲菲若有所思,随后撇嘴讪笑:“一个杀人如麻的人倒是情深似海。”
“只是灿珍杨到底为何要杀贯韵香?”沐钰儿撑着下巴,“贯韵香到底撞破了他什么秘密,竟然让他铤而走险,迫不及待在安乐郡主的别院就敢杀人。”
唐不言神色凝重。
“老大,出事了。”陈安生从外面一手拎着小赵,一边倒腾着小细腿跑了进来。
“先松手,不要拎小昭的衣领。”陈菲菲见小昭小脸通红,忍不住伸手把人接过来,“这么急急忙忙做什么。”
陈安生讪讪松了松手,低头看着揉脖子的小昭,小声说道:“难受你怎么不说啊。”
“不难受。”小昭抬头看着陈安生讪讪的样子,眨了眨眼,笑眯眯说道,“挂在你身上还不用自己走路,飞高高。”
陈菲菲听得直摇头,把小昭提溜到椅子上,这才对着陈安生说道:“怎么了?”
“又有人去京兆府告状了。”陈安生说道。
“京兆府每天都有人告状这有什么稀奇。”沐钰儿笑说道。
“那个人说是吴家的人。”陈安生大声说道,“那个小娘子。”
“吴大娘子。”小昭在一旁细声细气说道。
唐不言和沐钰儿对视一眼。
“洛阳姓吴的可人不少。”陈菲菲蹙眉,“你可有听清说什么?”
陈安生拧眉,去看小昭。
小昭正捧着一块糕点慢慢吞吞咬了一口,像一只小兔子嘴巴小小的动着,三口没咬掉一个角。
“嘶,先别吃了。”陈菲菲忍不住捏着她的小手腕,“你说说怎么回事。”
小昭抬眸,长长哦了一声,清亮无辜的眼睛看着唐不言:“就是美人哥哥之前落在老大书房里的那个蓝色封皮里的那本书里,第四页上的那个小娘子,白白的,瘦瘦的,高高的。”
唐不言眉心微动。
那时之前从扬州回来后带回来的东西,其中有一本是吴家嫡系两家的众人画像。
吴家子嗣单薄,只有两儿一女,都是老夫人所出,其女随夫去天水镇守,只偶尔过节会有联系,两个儿子一人在扬州做长史,一人在都水监做都水丞,子嗣加起来也不过三男三女。
吴籁青在狱中突然死亡,除了早已远嫁的女儿,二女儿和小儿子以及吴夫人也跟着消失不见,唐不言就索性让人把吴家所有人的画像都画了起来,后来便一直落在北阙,不曾拿回。
第六页正是……吴籁青的小女儿。
“你确实是她?”唐不言温和问道。
小昭大声嗯了一声:“细长脸,眼睛弯弯的,嘴角下面有一个小红痣,她跪在京兆府的大门前,我凑得近看得很仔细的,就是她!”
“就她一人?”唐不言继续问道。
“还有两个,第五页的那个小娘子,还有第三页的小郎君。”小昭说。
第三页就是吴籁青的小儿子,至于第五页的画像,便是吴嫣儿。
沐钰儿坐在原处,冷不丁说道:“有没有可能,吴嫣儿那日跟的根本就不是贯韵香或者裴眠,她甚至不是意外来到两处凶手行凶的地方,她跟着的一直都是……”
屋内的气氛有些凝重。
相比较沐钰儿那句没说完的话,这句话背后的深意更令人不寒而栗。
“他们说什么了?”陈菲菲连忙问道。
“就是说扬州长史是被人害死,手中有扬州真正的账本,希望京兆府能为他沉冤昭雪。”陈安生简单说道,“那个吴嫣儿手中确实捧着一个账本。”
唐不言倏地站了起来:“不好,吴嫣儿会出事。”
—— ——
望春芝难得强势的拉着两个少尹不让他们出门,一向雪白圆润,笑眯眯的脸阴沉着,一声不吭地坐着。
两个少尹相对而坐,面面相觑。
“若是闹大了,才更不好。”秦知宴硬着头皮说道,“毕竟涉及扬州的案子。”
望春芝面皮紧绷,呼吸加重。
“还不知道吴家到底要告谁,不妨请进来先问问。”周岩也跟着劝道。
望春芝冷笑一声,一直耷拉着的眼皮抬起,扫过面前两个年轻的少尹:“你们正当不知吴家要状告何人。”
秦知宴和周岩面面相觑,各自摇了摇头。
望春芝气得怕了拍桌子,咬牙说道:“吴嫣儿,吴嫣儿,老夫打了一辈子的鹰,竟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给诓骗了,吴家,吴家欺人太甚。”
事到如今,他哪能还不明白。
只怕贯家好端端去余家闹起来的事情也有这个吴嫣儿在背后使坏,让两家牵扯到京兆府,再自己好心前来帮忙,看似好心却逼得他惶惶不安去找唐不言,想要背靠唐家把此事糊弄过去,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个小小年纪的吴嫣儿竟敢打算攀咬公主殿下,心机之深沉,手段之高超,当真是让他都折了进去。
眼下这个近况,京兆府退也不是进也不是,连着大门都不敢开。
两宫殿下一脉相承,呼吸同进,东宫位置刚定,洛阳群狼环伺,结果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若是这个案子闹大,只怕谁也控制不住。
他望春芝在这个京兆府的位置做了十多年,何曾这等憋屈。
“那,不妨让属下把人劝走?”秦知宴小声说道,“一直跪着也不是事情。”
“劝?劝哪里去?”望春芝木着脸问道。
周岩也跟着绞尽脑汁,小声说道:“刑部,大理寺,实在不行去北阙也是行的。”
望春芝沉默,背靠椅背,双眼微阖。
“让他们去投铜匦。”他淡淡说道,“就算不去,也把人带去,务必全都带去。”
声音斩钉截铁,寒气森森。
陛下登基时曾下令制造四个铜匦,置于洛阳宫城前,分为延恩、招谏、伸冤、通玄四匦,随时接纳天下表疏,这些年一直都有不少人投匦,不论好坏,是否大逆不道,陛下都不曾动怒杀过人。
秦知宴犹豫,倒是周岩点头:“是个好办法,这案子给北阙,陛下总会宽容几分。”
“如今司长不算得圣心。”秦知宴小声说道,“不如给大理寺,至少还有一个唐不言在,这个案子本来就是他负责的。”
“就北阙。”望春芝淡淡说道,“只要铜匦一日不除,北阙便永得圣心,沐钰儿不过是还没做出大功绩罢了,毕竟张柏刀可是当年帮着陛下抄家前太子府邸的人。”
秦知宴拧眉。
“走了!走了!吴家的人走了!”衙役跑过来,大声说道。
望春芝一怔:“什么,走了!“
“对,走了,那个吴大娘子带着另外两人走了。”衙役说。
“可有说什么?”周岩连忙追问。
衙役摇头,随后有点头说道:“那个下跪的小娘子说明日就去击鼓,一定要到达圣听。”
秦知宴松了一口气。
望春芝拧眉:“奇怪。”
——吴家到底在闹什么幺蛾子。
—— ——
“走了!”沐钰儿的马赶到京兆府门口,就看到里面已经空荡荡一片,只有三三两两的几个人,路人如此说道。
“大概一炷香多了吧,都该回家了。”路人说。
沐钰儿神色凝重,立马调头去往吴家。
瑾微赶着马车远远见了,先一步调头朝着吴家跑去。
唐不言坐在马车内,手指抓着窗棂,神色确实凝重,仔细想着吴嫣儿今日的举动。
——扬州的账本或明或暗,或新或旧,早就被他全都拿了回来,那她手中的到底是什么。
——若是要为吴籁青翻案,闹这么大,是为了什么……
—— ——
吴家
吴大娘子双眼通红,但神色还算镇定,扶着弟弟和妹妹下了马车,镇定吩咐道:“现在开始,你们不准离开彼此的视线,家丁护卫都必须要时时刻刻看着你们。”
兄妹两人对视一眼,紧紧贴在一起。
“不怕,我们会为叔叔报仇的。”吴嫣儿握紧手中的账本,认真说道,”杀了人,那就谁也躲不过去。”
“带他们去休息吧。”吴嫣儿对着大管家说道,“今日起府中所有家丁都要三班巡游,灯火通明,所有人都不能随意走动,更不能单独行走,若有人违背此令……”
吴嫣儿锐利地扫过众人,厉声说道:“当场斩杀。”
“是。”大管家严肃应下。
吴嫣儿布置好所有的一切这才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
“大娘子今日辛苦了,可是饿了。”紫善问道。
吴嫣儿靠着茶几,一只手撑着额头,摇了摇头:“去给我打盆水来。”
紫善点头离开。
整个吴家弥漫着紧绷的气氛,往日里宽松的侍女们的说笑声也都消失不见,只剩下落叶的沙沙声。
还有一声……微不可为的,咯吱声。
一双血红的眼睛从她背后紧闭的衣柜中探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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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 ☪ 珍珠怨 ◇
◎结案◎
一声尖叫声从吴嫣儿的屋内传出。
可整个吴家却还是死寂一般安静, 没有任何人察觉到这个声音。
高大狰狞的似人的木偶阴沉沉地注视着面前女郎,手中长刀寒气森森,好似话本中的鬼魅邪神。
吴嫣儿身子比脑子快的打了一个滚, 顺势捞出早已藏在一侧的棍子。
那木偶人穿着大红大紫的衣服,脸上画着古怪的红白面容,可那双眼睛却好似被画龙点睛一般,本就古怪诡异的面容被那双血红的眼睛一点, 顿时生动恐怖起来。
——太逼真了, 哪怕他穿着古怪的衣服,画着夸张的面容,可任谁被这样的眸光一看, 都不会认为这是一个笨重的木头人。
正午的日光落在这样一个高大恐怖的巨人身上,倒影下来的浓重影子笼罩着面前的纤细的女郎, 充满威胁和杀意。
吴嫣儿面色发白地看着面前的木偶,胸口起伏, 紧紧拽着一侧的棍子。
——那日就是这个木偶就像捏着一个玩具一样,把昏迷的贯韵香从二楼扔了下去。
她喘着粗气, 看着面前的木偶, 哑声说道:“灿珍杨叫你来的?”
那木偶人不语,直接提刀砍了过来, 那把刀并不算大, 却闪着森森寒光。
吴嫣儿只能咬牙避开这一下, 却不料那木偶人完全没有寻常木偶的死板,反而格外灵敏,手腕上的关节一转, 手中的刀便转了一个方向, 反手朝着她刺过去。
白虹切玉, 碧血染日。
吴嫣儿脸色大变,就地打了一个滚,但眨眼的功夫,只觉得脖颈一凉,她被狠狠贯到在地上,头顶的发髻瞬间散落下来,后脖颈火辣辣的疼。
那一刀直接擦着她的脖子划了过去。
灼热滚烫的鲜血顺着雪白的脖颈染红了衣襟。
木偶人站在吴嫣儿面前,算是彻底堵住了他的退路,那种木讷古怪的脸上似乎能看出意思笑意,手中的利刃高高举起……
“账本不要了吗?”吴嫣儿脸色煞白,却又直勾勾地看着面前木偶人的血红双眼,“这些年,你的主子在扬州犯下多大的杀戮,那些被贩卖的女子和小孩,那些从百姓身上刮下来的民脂民膏,不知去向的男丁,我叔叔一笔笔都记了下来,在我手中。”
木偶人沉默地站着,那只手好似不知疲倦一般举着,那双眼睛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面前的女子。
“账本不在这里。”吴嫣儿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靠在茶几腿上,喘着气说道,“我今日拿的就是假的。”
“账、本。”一个好似从天边传来,但又在耳边炸起的沉闷迟缓的声音从木偶人身上传了出来。
吴嫣儿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我要和灿珍杨说话。”
那木偶人握刀的手指一动,不过是呼吸间,手臂长短的尖刃瞬间落下。
吴嫣儿下意识闭上眼。
冰冷尖锐的弧度抵着她的额头,轻巧一点,眉心便破开一道血痕。
刺眼的鲜血顺着鼻梁缓缓滑落,蜿蜒滚烫,在脸上留下一道曲折的血痕,就像额头的那把刀,谁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会捅进去。
吴嫣儿紧紧握着手中的棍子,却又咬牙,一声不吭。
屋内的气氛瞬间紧绷,只能听到吴嫣儿强忍着恐惧的呼吸声,可谁也没有多说一句。
“账、本。”那声音再一次响起。
吴嫣儿睁开眼,眼皮上滑落的血便穿过长睫,落在她眼中,只一瞬间,疼的她瞳仁紧缩,可死亡的恐惧却又迫使她只能死死盯着面前之人,不肯露出半分弱气来。
“我只和灿珍杨说话。”吴嫣儿手中的木棍发出咯吱的声音,可她却好似惶然不知,只是坚持说道,“扬州已经在他的控制下,为什么还要杀我叔叔和婶婶,为什么连远在天水的大姐姐都不放过。”
木偶人的手指微动,那刀尖便跟进去了一点。
吴嫣儿疼的连指甲都被压断了,唇角死死咬着,任由脸上的鲜血汹涌蔓延,却不让自己发出一声呻.吟。
木偶人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面前的人,血红的眼珠血腥而无情。
“我要见他!”吴嫣儿把手中的木棍猛地摔了出去,重重落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音,就好像打破室内诡异的安静。
门口倒影在门口的树荫微微一动,很快就趋于安静。
谁也没想到,吴嫣儿竟然伸手直接握着刀刃,一双眼睛布满血丝地盯着面前冷酷的木偶人,大声说道:“我阿耶在哪!我弟弟在哪!我要见灿珍杨!”
“我若是见不到我阿耶,若是我的家人出事,我若是死了,这个账本就会直接送到陛下手中!”她就像被逼到绝境的幼兽,厉声而愤怒地质问道,“你背着公主殿下犯下这么大的恶事,账本只要送到陛下手中,公主殿下一定会受到牵连,我若是死了,我也要你给我陪葬!”
她喘着气,手心的血顺着雪白的手腕滑落到手臂上,狰狞而可怜。
木偶人安静沉默地站着,那双红色的眼睛微微一动。
“松、手。”他说。
吴嫣儿一怔,缓缓松开手,很快又看到那木偶人欺身而来,吴嫣儿神色大变,整个人往后退去,但很快便眼前一黑,整个人软了下去。
—— ——
一个大活人悄无声息的进来,随后不知不觉地离开了。
沐钰儿像一只小猫儿一样蹲在树上,透过树缝看着那木偶人宛若无人之地带着吴嫣儿消失不见,眉心微微皱起。
吴家的仆人已经倒了一片,谁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沐钰儿敛声息语地跟了上去,看着那木偶人上了一辆马车,吴嫣儿也被塞了进去,驾车的车夫是一个长相平平无奇,丢在人群中就会立刻没了影子的男子,他带着寻常斗笠,脖颈微低,只露出一截方形下巴,却又看不清模样。
马车很快就融入人群中,消失在洛阳大街漫漫车流中。
沐钰儿顺手给一个猪肉铺子扔了一张字条,随后掏出手中的匕首,在沿途的木头墙壁上留下一个古怪的痕迹。
一个三角形里放着一个五角星。
人流熙熙攘攘,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个细微的动静,沐钰儿直接踩着屋顶上,一会上一会下,颇为忙碌。
那辆平平无奇的马车除了永丰坊,顺着坊间大街,经过修善和思顺坊,最后竟然朝着南市走去。
沐钰儿心中微动,蹲在一户人家的屋顶,看着马车停在牡丹阁后门。
——灿珍杨竟然躲在牡丹阁。
——那个密道!
沐钰儿终于知道北阙的暗哨为何找不到人了,人根本就没有从地面上走。
马车停了下来,那个车夫敲了敲后面,随后像个木头一样站在一侧一言不发,整个马车的一侧被打开,木偶人艰难笨重地走了下来,顺手把昏迷的吴嫣儿抗在肩上。
沐钰儿身形微动,正打算跟上去,突然整个人缩了回去。
那个木偶人竟然回头了,目光正是看向沐钰儿的方向。
深秋空荡荡的院子只有深褐色的屋顶,炼制小鸟都不曾落下。
后门就在此刻打开了。
木偶人便收回视线,进了后院。
沐钰儿悄悄伸出半个脑袋,露出那双圆滚滚的大眼珠子,盯着安静的牡丹阁看了一会儿,还是胆大包天地跟了上来。
牡丹阁白日不营业,整个后院格外安静,偶尔有几个仆人手里端着东西,懒洋洋地穿过游廊,再往里面走,便是那些妓子们的香阁。
那个木偶人对这里的地势格外熟悉,带着吴嫣儿又快又稳,且毫无动静,好似一缕幽魂,借着层层树荫,座座假山的庇护,悄无声息地来到最深处的内院。
那里面是一间雪白的平屋子,瞧着不似大周的建筑。
沐钰儿扬了扬眉。
她来牡丹阁的次数不计其数,却从未发现最里面的地方竟然有一个一点色彩都没有的,鬼气森森的屋子。
木偶人把吴嫣儿放在门口,最后自己站在廊檐下,没一会儿,只听到咯噔一声,那个木偶人胸口的木头突然打开,整个木偶好似皲裂一般,木头自中裂开,一个人走了出来。
沐钰儿盯着那人的模样,最后落在他的手指上,心中微动。
——多指的日本人!
——又是日本人!
——“扬州多日本人。”唐不言之前不经意的一句话瞬间浮现在脑海中。
——原来和灿珍杨有关。
“仆回来了。”他的声音格外沙哑,好像从石头里滚过一样,听的人格外难受。
屋内安静无声。
“吴嫣儿把账本藏了起来,只有见到您才肯叫出来。”那人恭恭敬敬醒了一礼,声音格外谦卑。
“进来吧。”屋内传来一个熟悉的,温和的声音。
正是灿珍杨。
他坐在正中的位置,正在给一侧的铜香炉加上香块,细密的铜孔中冒出袅袅白烟,瞬间朦胧了他的面容。
沐钰儿心中一喜。
“就你一人回来吗?”灿珍杨穿着雪白却精致衣服,眼睛上还是蒙着那条金丝压边的布条,正跪坐在蒲团上擦拭着面前的古琴,突然含笑问道。
那多指日本人瞬间精神紧绷,袖中的匕首滑了出来。
“进来吧。”灿珍杨抬眸,看向沐钰儿的方向。
沐钰儿心中一惊。
“我与你师父曾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灿珍杨坐在原处,面容含笑,日光落在他身上,只觉得温柔可亲,丝毫看不出就是这人搅得扬州大乱,弄出洛阳一个个风波。
他长得并非是最好看的,身上却有种令人心安的气质,温润似水,不急不躁,安静平和。
“他救过我一命,我是不会伤害你的。”灿珍杨叹气,手指拨动着琴弦,发出凌乱的声音,“就像当日在水槐村门口一般,我不愿伤你。”
沐钰儿的小脑袋瞬间冒了出来。
日本人手中的刀鞘瞬间朝着她扔过来。
沐钰儿轻轻松松拨开。
“你打不过她的,下去。”灿珍杨颔首说道,“不碍事的,让她进来吧。”
沐钰儿眉尖一扬,直接从屋顶跳下来,站在台阶上拍了拍那个完全不会动的木偶,笑说道:“你怎么发现我的。”
灿珍杨的目光准确无误地看了过来,歪了歪头,带出几分促狭:“许是我的……天盲。”
沐钰儿眨了眨眼。
“上天带走了我的眼睛,便赐予我无法言说的触觉。”灿珍杨好似一个循循善诱的长辈,哪怕说起自己的缺陷依旧波澜不惊,毫无起伏。
沐钰儿笑了笑:“还有你那奇思妙想的木偶,那日在琉璃山多亏了你的木偶人才让我平安从巨蟒嘴里逃出来。”
“原来是这样。”灿珍杨脸上露出怅然若失之色,“我养了十年的宝宝,竟然是被我的东西害死的。”
——那条巨蟒竟然是灿珍杨养的!
沐钰儿一天之内被惊得已经完全不知道惊讶两个字如何表现,只是木着脸说道:“那条巨蟒是被安乐郡主的炸.弹弄死的。”
灿珍杨只是笑着:”若非你们激怒它,它是很乖的,我捡到他的时候,它不过十尺,最是会撒娇打滚。“
沐钰儿被那好似稚子的形容激出一阵阵颤栗。
“和我去北阙走一趟吧。”她说道。
日本人立刻横刀站在两人中间。
“你放我走,我跟你说你的阿娘是谁好吗?”灿珍杨‘注视’着面前之人,长长的纯白色带子垂落在背后,雪白的衣服如花般散开,俊秀的面孔被光笼罩着,只剩下一层层光晕。
——当真好似戏台上乍然一现的神灵。
“我当年还抱过你呢。”灿珍杨笑说着,把手中的古琴整齐放好,一只手搭在琴弦上,怀念说道,“真是乖巧的小孩,一路上从未哭过。”
沐钰儿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之人,丝毫不为所动。
那人侧首,长长的带子顺势垂落在一侧,金光闪烁,当真好似话本里引诱世人的邪神。
“你,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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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 ☪ 珍珠怨 ◇
◎对峙◎
别看沐钰儿整天笑嘻嘻的, 其实小时候一直有个问题在心中萦绕不去。
——我娘到底是谁!
当年还在长安时,她还未碰到师父,每日就没事做地坐在台阶上看着人来人往的人流, 碰到有女子牵着小孩总会特别多看一眼,盯着那紧牵的手仔细看着。
——阿娘的手是什么样子啊。
——是和他一样软软的,还是和张叔一样硬硬的,是和她一样小小的, 还是和张叔一样大大的。
小小年纪的人脑海中却总是漫天胡想, 想阿娘,想阿耶,想张叔, 想到底为什么没人和她一起玩。
“你是私生女,阿娘说你肯定是狐狸精生下来的。”
“你阿耶都不要你了, 我也不要和你一起玩。”
“你没钱,糖都吃不起, 才不要和你一起玩。”
小钰儿站在家门口,看着那些脏兮兮的小屁孩手牵手的跑走了, 不高兴地嘟了嘟嘴, 扭着手指站了一会儿,但最后还是安静地转身回了家, 坐在老位置的台阶上, 揪着深受迫害的几根小草, 撑着下巴看着小小院子里露出的蓝天白云。
“三娘怎么不出去玩啊。”烟雾缭绕的厨房内,张叔的声音穿了出来。
小钰儿捏着手指,大声说道:“我才不要出去玩, 那些小孩幼稚死了。”
“总是坐这里会不会无聊。”张叔端着饭菜, 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
“不无聊。”小钰儿眼巴巴地盯着雪白圆润的包子, 乖乖站起来,跟在他身后,口水直流,软软糯糯说道,“要和张叔在一起的。”
张叔低头,看着还没桌子高的小孩,轻轻叹了一口气,温柔哄道:“三娘病刚好,拿些铜钱去外面买点糖吃要不要啊。”
小钰儿自己把凳子拖过来,自己主动坐上去,晃了晃小腿,露出袖口上的补丁:“不要,我刚才听外面的人说要搬去洛阳了,我们走不走啊。”
张叔坐在她身边也不自己动筷,开始给她捡了一个又大又软的滚烫包子,又给她加了配菜,放在小碟子里放在她面前,又给她倒了滚烫的羊奶,把她的袖口卷了起来,笑说道:“三娘想走吗?”
小钰儿没说话。
“不想走?”张叔有耐心问道。
小钰儿睁着圆滚滚的眼珠子看着张叔,清澈明亮的瞳仁绵软无辜,就像两颗透亮的珍珠,看得人心都软了。
“怎么了?”张叔把羊奶推到她手边,“瞧着不太高兴的样子。”
张叔一点点把她精细地养大,一点也不敢错过,可以说,只要她眨一下眼,张叔都能明白她要做什么,不由担忧问道。
小钰儿捧着比脸还大的羊奶碗,咕噜咕噜喝完,好一会儿才放下碗,嘴里嘟囔了一句:“阿娘……若是阿娘回来找我找不到我了这么办?”
张叔愣在原处,脸上是来不及掩饰的错愕。
小钰儿虽然小,却格外聪明,只这一下就隐约明白了什么,所以很快就眨了眨眼,踢了踢小腿,借着抹嘴巴的动作低下头:“洛阳好不好玩啊,远不远啊,吃的东西多不多啊,我们赚钱会不会轻松一点啊。”
张叔听着,神色隐晦,好一会儿才低头,叹气说道:“赚钱的事情有我呢,三娘不要想这么多,若是没钱了就去那个小罐子里拿。”
小钰儿捧着包子大大咬了一口,好吃地闭上眼,开心说道:“等我再大点,我就可以和张叔一起赚钱了。”
张叔岔开话题:“再过几年倒是你可以去读书了,张叔给你做小书包好不好,很好看的。”
小钰儿只是大口大口吃着包子,神色上是无声的拒绝。
——读书好贵的,她上次可听人说过的。
——我才不读呢!
—— ——
今日有个人用她阿娘的消息和她做交易。
沐钰儿只是无声笑了笑。
——若她还是小孩子……
“已经不想知道了吗?”沐钰儿明明发出任何声音,可灿珍杨还是敏锐察觉出她的心绪,无奈问道。
沐钰儿按着腰间的长刀,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嗯,不要了。”
灿珍杨侧首,“看着”面前平静的小女郎:“那就算了。”
“行,一时毕一时了,你现在跟我去坐牢。”沐钰儿话锋一转,眸光在那个日本人身上扫过,但很快又看向灿珍杨说道,“是喜欢吃硬的,还是喜欢吃软的啊。”
她慢慢吞吞说道,伸手搭在刀鞘上,和颜悦色问道。
日本人目光警惕,手中的匕首瞬间握紧。
屋内的气氛瞬间紧绷尖锐起来,门口的树叶发出簌簌的动静。
“你打不过我。”沐钰儿信誓旦旦说道,“哪怕穿上那个木头玩具。”
日本人脸色瞬间阴沉。
“确实如此。”灿珍杨笑说着,为那日本人解释道,“若论勇猛天下无出其右者非张柏刀莫属,沐钰儿是他唯一的亲传弟子,自然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沐钰儿下巴一抬,像一只骄傲的小猫儿,得意说道:“你说得对。”
灿珍杨轻笑一声,声音悠远惋惜:“你身边那个仆人没个一技之长,以前也只是会吟诗作对的性子,这些年想来照顾你也不甚体贴。”
沐钰儿斜靠在一侧的柱子上,炸毛说道:“张叔照顾得很好,不劳您费心。”
“倒是也护短,你们家的人都护短。”灿珍杨怀念版地笑了笑,“只是若是你阿娘见到你这般模样,也不知是高兴还是伤心。”
沐钰儿轻哼一声:“想来做娘的都是高兴的。”
灿珍杨微微抬首,露出一截消瘦光洁的下巴。许久之后轻轻嗯了一声。
“你是不是想等我头晕?”沐钰儿冷不丁说道。
灿珍杨一怔。
沐钰儿慢条斯理掏出一个香包放在鼻尖深深问了一口气,用更得意的口气说道:“北阙特制,我家菲菲弄的,百毒不侵,你的那些香料才不会迷晕我。”
灿珍杨脸上笑容微微一怔。
“所以……”沐钰儿把手中的香包瞬间朝着一侧的香炉扔去。
软绵绵的香囊在瞬间好似被管住了铅石,在空中发出一声锐利的鹤鸣声,只眨眼的功夫那铜香炉便瞬间被推倒在地,一地香灰撒了出来。
“别挣扎了!”
沐钰儿的声音顺着出鞘的长刀寒然而起,欺身逼近从容自若坐在琴桌后的灿珍杨。
那日本人几乎寒光划过眼底的那一瞬间,直接挡在主人面前,手中长剑悍然接上不速之客的突然一击。
只听到一声令人牙酸的铁器重击的声音。
日本人连连后退,小腿堪堪抵住桌边这才勉强站稳。
“走!”
他脸色通红,青筋暴起,沙哑说道。
上方的长刀抵在剑身,举重若轻地压了下去,面前的女郎神色冷淡,面若寒霜,那双浅色的瞳仁好似瞬间被冰霜凝结,透出森森寒意。
那把长剑上缓缓蔓延开一道道纹路。
断裂,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你的人也不回来的。”灿珍杨仰着头,‘看着’沐钰儿低声说道。
沐钰儿眉心一扬。
灿珍杨低笑一声,像是明白她心里所想,笑说道:“唐不言也不行。”
沐钰儿木着脸,手臂猛地往下压,冷冷说道:“那我也要抓了你再说!”
长剑断裂的清脆声裹着冰冷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内缓缓响起。
那日本人还未回神就直接被沐钰儿一把挑开,狠狠贯到地上。
地板直接被砸裂,那人突出一口鲜血,确实挣扎着再也起不来。
沐钰儿手中漆黑长刀灵活一转,直接驾到灿珍杨脖颈上。
“主人!”日本人沙哑喊道。
灿珍杨巍然不动地坐着:“你抓了我,我也不会说什么。”
“让不让你开口是我的本事,可不是由你说了算。”沐钰儿森森一笑,“起来。”
灿珍杨倒也听话,抱着琴站了起来。
“你的人想来也在后门,右边走,穿过牡丹园便可以出去了。”出人意料的是灿珍杨甚至还开口指了路。
沐钰儿手指微动。
“我没必要骗你。”他赶在沐钰儿质疑前,无奈说道,“你师父的本事我早就见过,那年他在层层护卫中把你救出来而不惊动一兵一卒,这样的人,想要挟持我会北阙很是简单。”
“但想来你也只会对那个唐不言温柔些。”灿珍杨笑说道,破有自知之明说道,“我可不想吃无谓的皮肉之苦。”
沐钰儿手指在刀柄上点了点:“你说得对,那就走吧,若是真的死了,拉你垫背也不错。”
“那是我的荣幸。”灿珍杨彬彬有礼说道。
“那不巧,可不是我的荣幸。”沐钰儿把人挡在前面,一只手捏着他的袖子,慢吞吞说道,“富贵楼今年要出新品的,我还没吃呢。”
灿珍杨丝毫没有受制于人的恐惧和窘迫,甚至还跟着附和道:“整日都是荤菜说明那厨子厨艺并不精湛,只有把素菜做到出神入化之人,才是真的高手。”
沐钰儿哦了一声,不高兴强调道:“我就喜欢吃肉,才不吃菜。”
“肉吃多了对身体不好。”灿珍杨劝道。
“菜吃多了对身体也不好。”沐钰儿慢吞吞反驳道。
“你……”灿珍杨沉默了片刻,低笑一声,“和你阿耶阿娘真不像。”
沐钰儿耳朵一动,镇定问道:“哪里不像?”
“司长不是不想知道吗?”灿珍杨反问。
沐钰儿一点也不心虚,带人绕过长廊,大声说道:“你都在我手里了,我问问这么了。”
“我若是骗你如何?”
“我又不是三岁孩子。”沐钰儿皮笑肉不笑说道。
灿珍杨雪白的袖子划过琴面,手指轻轻拂过,拨出不成调的几声:“你阿娘性格最是眼睛,端方守礼。”
沐钰儿哦了一声。
——那确实和她的性子完全不一样。
“你阿耶……”灿珍杨一顿,缓缓说道,“想得太多了,迟早要和他大哥一样,思虑成疾。”
沐钰儿脚步一顿。
——顾叔家中从未有思虑成疾的人。
就在此刻,牡丹园中突然起了一张网,看样子竟然是要把沐钰儿完完全全拢住。
沐钰儿头也不回,反手挽了耀眼的剑花,扯着灿珍杨往前轻点几步,整个人竟然腾空而起,好似一只轻盈的小鸟。
“我说过……”沐钰儿站在凉亭上,阴森森说道,“不要动手脚。”
鲜血顺着灿珍杨的脖颈流了下来,瞬间染红雪白的衣衫。
他不为所动,依旧好似无事发生一般,笑了笑:“好俊的功夫。”
沐钰儿垂眸,看着把凉亭包围着的黑衣人。
那些人下盘沉稳,眼神精亮,却并不上前,只是把人围住,神色警觉。
沐钰儿心中一动。
“来了。”灿珍杨轻叹一口气,反而露出忧愁之色。
沐钰儿听到外面有凌乱的脚步声,顺势看了过去,
只见无数千牛卫正把整个后院团团围住。
不远处,唐家的马车正在和一辆对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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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 ☪ 珍珠怨 ◇
◎死亡◎
明明外面站满了千牛卫, 可空气中却没有一点声音,连着驾车的马儿都安静地站在原处,警觉地动了动耳朵, 却又一声不吭。
北阙的人不过零星十来人,围着唐不言的马车,不安得看着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千牛卫。
陛下为千秋公主安排了两个千秋卫郎将,郎将一般会下辖三个小队, 每小队二十人, 今日是陈策带着三个卫队,整整六十人,把牡丹阁后院, 阳春街的半条街围了起来。
阵势浩大,气势汹汹, 路过之人无不避而退之。
唐不言虽然隐约觉得这次抓捕不会轻松,却还是没想到……
——公主殿下竟然亲自来了。
唐不言坐在马车内, 耳边是连虫鸣鸟叫都消失不见的声音,可即便如此, 依旧能清晰地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古怪的气氛。
“三郎。”马车外, 瑾微的声音突然紧张起来。
“少卿。”很快,陈策的声音艰涩响起, 空气中蓦地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 但很快又安静下来, 窗帘上倒映出一个影子。
“公主殿下想要和您单独说话。”陈策的声音隔着那层薄薄的帘子也能察觉到压制不住的颤抖。
一个对外不理俗务,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竟然为一个别人眼中的男宠出面,陈策心绪不稳才是正常的。
唐不言抬眸, 漆黑的目光冷沁沁的, 隔着车帘影影绰绰能看到不远处的那辆马车, 轻轻嗯了一声。
“少卿这边请。”陈策松了一口气,连忙说道,“还请移驾殿下马车。”
唐不言下了马车,乍起的秋风瞬间扬起他的衣衫,他走了几步,突然抬眸抬着牡丹阁的后院看去。
只看到高高耸起的凉亭上站着两人,大红色的绸缎发带在风中摇曳。
小猫儿许是察觉到他的视线,扭头看过来,那双琉璃色的眸子被刺眼的秋光一照,好似含着光,看不出半点怯意。
唐不言收回视线,最后安静上了公主殿下的马车。
大周红妆相比较开国乃至前朝都已变化多样,尤其是当今陛下以女子身份登基,更是让华丽雍容的风格一夜高涨。当年陛下自己就尤为爱美,由上到下效仿而来,民间都以金银艳丽之风盛行。
千娇百宠长大的千秋公主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金凤银龙,琉璃发簪,东海的珍珠珊瑚,佛家圣物,应有尽有,不论何时都是满头璎珞,华服锦绣,处处都透出尊贵傲气。
只是今日的殿下注定是要让人吃惊的。
她倚靠在一侧的隐囊上,只穿了一件素白色的银丝团花长裙,外罩青丝容纱,头顶发髻也不过簪了一朵大红色的牡丹花,脸上妆容只那细长眉眼下的那点珍珠是唯一亮色。
唐不言垂眸,跪坐在门口的位置,沉默不语。
公主擅长制香,一侧的牡丹炉鼎上冒出袅袅白烟,味道格外好闻。
马车内,一人斜堂,一人跪坐,安静地却连呼吸声都在暗香中消失不见了。
“本宫与少卿做个交易如何?”千秋公主缓缓睁开眼,看着面前即将燃尽的熏香,淡淡说道。
唐不言依旧跪坐在蒲团上,脖颈低垂却腰肢停止,青竹色的长袖安静垂落在一侧。
千秋公主见他沉默,眸光微动,终于落在他脸上。
细长上挑的妩媚双眼被朦胧的日光一照,那点温柔被眼波模糊,只剩下一点高高在上的冷淡和矜傲。
“永隆二年,那年我十六岁,阿娘为了选了一位驸马,乃是阿耶的滴亲外甥,城阳公主的儿子,我阿娘甚至觉得驸马的嫂嫂出身不够高贵,想要薛家休妻。”千秋公主笑了笑,“当年应该是你的祖父出面,这才打消此事。”
唐不言依旧沉默,他就像一座安静的玉雕,美丽而精致,神色冷淡,眉眼疏离,和唐家人完全不相似。
“本宫一出生就被赐号千秋,食封三百五十户,只是后来二郎出事后,阿娘为了让我开心,破例封户加至一千二百户。”千秋公主身形微动,散落在一侧的裙摆便好似花开一般动了起来。
她坐了起来,捋了捋鬓间的牡丹花,笑了笑:“这一殊荣,我如今是享福了,只怕以后是要被人骂得,只是人生苦短,哪管未来洪水滔天,三郎觉得我说的对吗?”
唐不言缓缓抬眸,注视着面前的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
“自小,我阿耶,我阿娘,我的几位哥哥都跟我说,只要是我想要的就都会给我。”千秋公主伸手,掌心向上,手指缓缓收紧,却在最后只是虚虚拢着,嘴角笑意加深,“二郎是极好的人,长得好,脾气好,读书好,一手琴艺更好,成婚第一年,他为了建了一个牡丹园,他穿着那白衣在弹琴,我喜着红衣在一侧制香,当真是琴弦和鸣的日子,只是可惜,二郎与我到底有缘无分。”
千秋公主轻叹一声,原本虚握的手落在雪白的绸面上,手指抚摸着银丝勾勒的暗线,眼波微动,声音微低,笑说道:“三郎如今也不是一尊小玉人了,想来也该明白的我的意思。”
唐不言沉默,最后又低垂眉眼,声音平静而冷淡:“薛驸马德行高洁,品性无双,自可惜被奸人所累,只是若薛驸马知道殿下现在还如此惦记,一定是心中欢喜,殿下不必过于伤怀,伤了凤体。”
公主殿下手指一顿,嘴角笑意缓缓敛下。
“本宫以为少卿……”千秋公主缓缓开口,目光紧盯着面前油泼不进的小郎君,继续说道,“知道本宫的意思。”
北阙的衙役不过都是寻常手脚,千牛卫可是皇家重兵,刀山火海里练出来的人,能走到公主身边的,更是数一数二的翘楚。
千秋公主想要灿珍杨的命已经是不容置喙的事情,可她如今还肯低下头来和唐不言多说几句,若是寻常人早就感恩戴德,顺了公主殿下的话。
可,偏偏面前之人是唐不言。
若是当年他肯在陛下面前低头,就不会外放六年,直到去年冬日才终于回到洛阳。
“按律法第二百五十八条规定:“诸谋杀人者,徒三年。已伤者,绞;已杀者,斩。从而加功者,绞;不如功者,流三千里。造意者,虽不行,仍为首,灿珍杨因一己之私杀贯韵香和裴眠,已是死罪,无功不赏,无罪不罚,灿巡官草菅人命,目无法纪,自然该严惩。”唐不言镇定说道,口气谦逊温和,态度却分毫不退。
“律法之内也应有天理人情。”千秋公主淡淡说道,“贯韵香潜入行院,态度不明,灿巡官不过是失手罢了,至于裴眠,可有谁看到是灿巡官亲自推的人,也许不过是裴眠自己胆小,摔下去呢。”
唐不言不为所动,继续说道:“守一而制万物,法为止奸之禁,若是巡官真的是无意杀贯韵香,为何不是在殿下的别院,而是在西南面的小楼,分明是尾随而至,蓄意为之,至于裴眠,他假借他人之明诱人上山是不争事实,他冷眼旁观裴眠摔落,说明也是故意为之,以上种种,灿珍杨杀人为实,按例当斩。”
千秋公主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只是冷冷地看着面前之人。
唐不言姿态不卑不亢,毫无退缩之意。
“少卿若是同意此事。”千秋公主缓缓吐出一口气,轻声引诱道,“那你最近再查的那件事情,本宫可以完完整整告诉你。”
唐不言垂落在一侧的终于动了动。
千秋公主笑了笑,继续说道:“洛阳不安全,此事你自然也看得清,陛下年迈,东宫已定,却不知这是最后一把火,虎视眈眈之人不再少数。”
公主殿下整个人往后靠去,轻薄的纱衣散落开来,隐约可见大片大片的雪白肌肤。
“这些年陛下确实修身养性,对着那些忤逆之人也宽容许多,可这不代表在涉及旧事后,陛下不会杀人了。”
唐不言缓缓抬眸,露出一张冰白的脸,这张脸毫无血色,偏双眸漆黑,成了唯一的颜色。
“你我皆有心爱之物,为何不各自退一步。”公主殿下软下口气,轻声哄道,“明日我就送会他离开,这辈子都不会回洛阳,裴家和贯家本宫自然也会大肆褒奖,用来弥补,少卿觉得如何。”
唐不言眨了眨眼,纤长浓密的睫毛在冰白的眼下留下一簇簇浓重的阴影。
“三郎,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长辈。”千秋公主低声说道,“这些年与你阿耶也算是内外有度,你就帮帮我这个忙,可以吗?”
骄傲的公主终于底下高贵的头,柔声说道。
—— ——
牡丹阁后院,那些黑衣人只是围困这沐钰儿,却又没有进一步动作。
灿珍杨一反刚才的反骨,只是安静问道听着外面的动静,白衣翻飞,绸带飘扬,飘然欲仙。
“其实吴嫣儿手中没有账本。”沐钰儿冷不丁说道。
若是扬州那位长史有这等偷天换日的本事,怎么可能直接被人在狱中杀死,一定是有人详细查过,这才敢动手。
一个重要的账本根本走不出扬州那张铺天盖地的网。
“我知道。”灿珍杨笑了笑,终于收回视线,侧首,似乎去看沐钰儿,却又失了准头,“只是想要再确定一下罢了。”
沐钰儿惊讶:“那你为何不借着暗道直接离开,反而让那个日本人大费周章去吴家杀人。”
灿珍杨沉默,并没有说话。
“你从暗道离开,我们根本抓不住你,此刻你也许都已经离开洛阳地界了。”沐钰儿不解问道,“但你偏要让日本人去吴家一探究竟,何必这样多此一举。”
“你小时候被人孤立过吗?”灿珍杨冷不丁问道,“那些小孩欺负过你吗。”
沐钰儿犹豫一会,小声嗯了一声。
灿珍杨笑了笑:“我也是,他们骗我说带我出去玩,却把我推到一个荒废的捕兽洞里,我看不见,还摔断了腿,饿了三天三夜,甚至能感受到老鼠爬过我的手背,虎视眈眈地盯着我。”
秋风渐起,他脑后垂落的发带几乎要飞了起来,挣脱人间的束缚。
“她救了我,把我带在身边,对我很少,给我衣服穿,给我东西吃,还教我弹琴,用带子蒙上我的眼睛,告诉我,我这样是你最好看的。”
沐钰儿眼皮子一跳。
“七岁那年,阿娘死后,我尝遍人间冷暖,她是对我最好的人,我就像那日肮脏的老鼠躲在黑暗处,觊觎着外面不属于我的一切。”灿珍杨笑了笑,“她明明是最尊贵的人,所有人都说爱她,可所有人都利用她,我不过是想要她开心一点。”
他终于‘看向’沐钰儿,嘴角露出温和的笑来:“贯韵香不自量力想要用我那见不得人的心思威胁她,我怎么可能让她因为我为难呢,更不想离开她身边,至于裴眠,不过是和我一样的困在情爱中出不来的倒霉蛋罢了。”
沐钰儿心中微动。
“扬州的安歇是都是我做的,科举舞弊案不过是想让姜家的人死而已,鲁寂更是如此,东宫太让我恶心了,我就想要当年那些人付出代价而已。”
沐钰儿眉心一动。
“澄明和明庭千也是我救的,你的好友琉璃也是我的人。”灿珍杨轻叹一口气,“只可惜了,东宫还在,姜家未灭,我却不能再为她做什么了。”
沐钰儿冷哼一声:“东宫和殿下未兄妹,要你做什么好人。”
灿珍杨笑了笑,“你当真以为东宫无辜吗?”
沐钰儿嘴角抿起,轻声说道:“但你这样只会让殿下为难。”
“为难。”灿珍杨轻轻念出这两个字,眉间微微皱起,无奈说道,“我怎么会让她为难呢。”
“她便是眉头皱一下,我都觉得难受。”他目光看向外墙的位置。
正是公主殿下的车辇位置。
沐钰儿眼皮子一跳,突然伸手往后挡了一下。
一声尖锐的鹤鸣声。
那个日本人不知何时竟然悄无声息靠了过来,一身是血,满脸狠厉。
与此同时,灿珍杨手中出现一把匕首,毫无惧色地朝着自己胸口捅过去。
沐钰儿立马用刀背把人拍下,随后伸手去拉往后倒去的人,突然脑袋一晕,用刀柱住地面。
——那个迷香,是在这个时候发挥作用的。
“长命锁。”
沐钰儿在意识恍惚间只听着灿珍杨最后一句话,呼吸骤然一顿。
“摔下来了!”外面,张一尖锐的声音骤然响起。
千秋公主等不到唐不言的回答,下意识掀开车帘往外看去。
只看到一道雪白的声音自高处惶然无依地落下,好似一只不会展翅的蝴蝶。
她瞳仁一缩,搭在车窗的手指骤然捏紧,指甲发出微不可为的断裂声。
唐不言的目光落在上首唯一的那个小女郎身上。
高处的风似乎要把她吹走一般。
—— ——
千秋公主告病,宫内都派人出来探望,东宫姜家自然也不逞多让,只可惜这次公主殿下谁也没见,五日后,陛下亲自来公主府看望,紧闭多日的大门终于再一次打开。
谁也不知道陛下到底和公主讲了什么,三日后,公主殿下便去曲园居住,牡丹园即将落成,千秋公主索性住在那里,为即将到来的陛下大寿准备。
北阙这次意外帮助陛下破了扬州案,陛下自内宫下诏,由容成女官亲自宣旨,抬北阙品阶,所有人都往上走了一品,连着陈菲菲都不例外,最后又赐沐钰儿第一神探的牌匾,一时间原本门可罗雀的北阙顿时热闹起来。
——打听过了!正三品呢!
北阙众人喜气洋洋。
新出炉的三品大官沐钰儿倒是镇定地坐在一张矮椅上,手中捏着一个银制的长命锁,心不在焉地翻看着。
“老大!那个户部尚书蒋素舟派人问你是亲自去户部注册还是他让人来。”
“司长,安乐郡主的马车来了。”
“老大老大,修业坊的暗哨来人说有个自称是姜家的人,刚才拦住张叔说要他送酒,说半月后要办宴。”陈安生倒腾着小细腿跑进来说道。
沐钰儿拧眉:“富贵楼的酒不买,找我做什么?””哼,姜家最近被陛下骂了一顿,受了冷落,还不是打算拍你马屁。”安乐郡主蹦蹦跳跳走了进来,“走,升官了,庆祝一下。”
沐钰儿耸肩:“还上值呢,不能溜,也不能喝酒。”
安乐郡主抱臂,不悦说道:“那我等你。”
沐钰儿笑了笑,把手中的长命锁握在手心,对着任叔说道:“给郡主找个干净的椅子来,再让厨房弄些糕点端出来。”
安乐郡主眼尖,惊讶说道:“这个长命锁哪来的,样式有些旧了,但手艺真不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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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 ☪ 玫瑰求 ◇
◎三品◎
安乐郡主简直是不知疲倦的小马驹, 拉着沐钰儿在北阙疯玩了一下午,散起财来毫不手软,直到夕阳西下, 这才被东宫的嬷嬷连哄带骗请上马车了。
北阙众人目送马车离开后,立刻松了一口气。
郡主的精力实在太充足了,连着屋顶上的碎瓦都要扒拉下来看两眼再放回去,一个下午的时候就弄的北阙人仰马翻。
因为太过可爱而被郡主揉了好一会儿小脸的小昭捧着郡主给的玉佩, 眼巴巴问道:“可以换几颗糖吃啊。”
任婶听得直笑。
“就知道吃吃。”陈安生从假山上倒挂下来, 嫌弃说道,“都是钱你知道吗?这个玉佩可以给你买个大院子了。”
小昭顿时眼睛一亮,小手立刻牢牢抓住玉佩, 雀跃说道:“那我可以买给任叔,任婶一起住的大房子吗?”
“当然可以。”陈安生不高兴地嘟囔着, “你不要和我一起住吗?”
小昭笑眯眯抬头,重重嗯了一声, 软软糯糯说道:“要的呢,最喜欢和安生姐姐在一起了。”
小孩子的热情猝不及防, 热烈直白, 饶是陈安生这样的厚脸皮也瞬间听红红了脸,脑袋一缩, 躲回假山后面去了。
“哎, 我的小乖乖, 这么这么可爱啊。”任婶在一侧听得心都软了,把人抱起来,用脸颊贴了贴她的小脸, “厨房里还有剩下一点麦芽糖, 要吃麦芽糖炖雪梨吗?”
小昭乖乖抱着她的脖子, 大声嗯了一声。
书房内,沐钰儿把安乐郡主玩得乱七八糟的沙盘玩具整整齐齐理起来。
“郡主怎么知道我们有洛阳的小沙盘。”陈菲菲拧眉,帮忙一起整理着物件,低声问道。
面前的书桌满满当当放着一个木框制成的泥土制的正方形盒子,里面有高低起伏的地势,如今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东西。
沐钰儿摇头,熟练地把大小地图分门别类安置好。
张一做的这张洛阳城地图非常详细,也和外面的舆图格外不同,他是立体的,可以拆卸的,也完完全全按照洛阳现在的大小缩放的,每个坊间都按着大小捏成和实物相似的方块,又准备了不少芦苇杆的小旗子,上面写满了大大小小有名的店铺,到时候可以安插在坊内,甚至连着河流都是可以移动放置的。
北阙的几个小孩经常拿这个玩具练手,就是怕他们整天在外面玩迷路了,张一带着他们时常摆弄这些,便也能鸡哥三三两两,这要是丢了,还能自己摸回来,别看这几个小孩年级小,但已经对洛阳的路便熟记于心。
“但是摆的乱七八糟的,对的没几个。”陈菲菲把小旗子都搂到一边的盒子里,小声说道,“我瞧着郡主还挺好说话的,不似外面穿的那般胡作非为。”
沐钰儿叹气,只是低声说道:“外人不过是断章取义,谁能真的知晓东宫的难处。”
东宫之难,要不就是殿下这样的极致的沉默,闭门不出,要不就是郡主的嚣张,人尽皆知,总的不过是想求得一线平安罢了。
“哎,郡主这里排的都是对的。”陈菲菲指着南市到上林坊附近的十几个大小访市,“看来郡主在这一带玩得很频繁,路段颇为熟悉的。”
沐钰儿的目光在东北角的一块一扫而过。
确实整整齐齐,一个也没出错,连着那些店面都是对的,不由有些惊讶。
洛阳共有坊间一百零八,大大小小各有不同,且不少坊名名字相似,记错是常有的事情。
张一凑过来笑说道:“这里有一个南市还有一个北市,中间还有一条洛河,承福、玉鸡、铜鸵,和上林都是大坊,番人众多,平日里就很热闹,曲园也在附近,安从、慧慈里面到时游玩的地方,可是洛阳城里最热闹的地方,郡主殿下一看就是爱玩的人,时常在这里跑也是常事,所以记得牢一些。”
沐钰儿的目光在那条蜿蜒的洛水上扫过,眉心微动。
陈菲菲把最后一个棋子放回盒子里,抬眸去看沐钰儿,冷不丁问道:“你俞郡主,关系如何?”
—— ——
“我和小钰儿啊……”安乐郡主把手中的书放在一侧,故作大人模样地撑着下巴,小脑袋晃了晃,可眼睛却一直笑眯眯地看着面前的唐不言,不阴不阳地冷哼一声。
“好不好与你何干啊,你们俩八字还没一撇呢。”她话锋一转,讥讽道。
唐不言并未被激怒,安静地跪坐在蒲团上,眉目清冷。
“北阙确实是陛下心腹,张柏刀有从龙之功,且这些年尽心竭力韦陛下办事,这才让陛下倚重。”唐不言听出她的意图,只是继续刚才的话题,“但她不是。”
安乐郡主只是笑了笑,随口说道:“她救了我,我喜欢她不行吗?哪有这么多拐弯抹角。”
唐不言抬眸,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好似能看透人心一般,冷沁沁的。
“你自然可以,但安乐郡主不行。”他把那层模糊的纱布冷静又无情地扯了下来。
安乐郡主眨了眨眼,冷不丁凑过去,像一只得寸进尺的小豹子,见了人便是龇了龇牙,露出张牙舞爪的威胁模样。
“她都没说话,你是为什么替她说话。”她冷笑一声,斩钉截铁反问道,“我与她在一起,我还能害了她不成。”
“这话您对裴眠说过吗?”唐不言冷不丁问道。
安乐郡主眸光微动,随后轻笑一声:“没有。”
唐不言轻笑一声,眸光冷淡,似能看透人心:“裴眠不算郡主的好友吗?”
安乐郡主低着头,百无聊赖地玩着一盒珍珠,手指自珍珠堆中插入,又缓缓抬起,美丽的珠子发出叮咚脆响。
那些珍珠个个如拇指大小,晶莹玉润,微光闪烁。
外人眼中珍贵无比的东海玉珠不过是郡主无聊打趣的玩具。
美丽却又脆弱。
郡主也许会在某个时刻喜欢这盒耀眼的珍珠,可眨眼间就不会再喜欢,甚至弃之如敝屐。
“算啊。”安乐郡主把那盒珍珠随意弄乱,又慢条斯理一个个归整着,直到表面相差不大,这才继续开口说道,“所以我去裴家悼念了啊。”
那日安乐郡主补送了丧仪给足了裴家的面子。
一个裴家,先后有了公主殿下和郡主殿下的悼念,昨日陛下还让裴家那个大郎君入洛阳,想来是打算留在洛阳授官了。
“就算郡主送她这一盒珍珠一般。”唐不言低声闻道。
“是啊。”安乐郡主端着茶抿了一口气,“裴眠真是顶顶好脾气的小娘子呢,真是可惜了。”
她说着哀悼,脸上却并没有太大的哀伤,一时间不知道哀叹这盒无价之宝的珍珠,还是温柔可爱的好友。
唐不言盯着那盒珍珠失神片刻。
“这个案子不是结了吗?”安乐郡主不悦说道,“你还来说这些做什么。”
唐不言收回眸光,淡淡说道:“许是还有些问题一直令微臣百思不得其解。”
安乐郡主撑着下巴,懒洋洋地看着他,熊问道:“说来听听,还有什么是我们唐三郎都不理解的,让我也来乐一下。”
唐不言眉眼半阖,一本正经问道:“郡主那日当真不知灿珍杨带了木偶去别院?”
安乐郡主眨了眨眼,顺手又捏起一块糕点,漫不经心说道:“那是我姑姑的人,我没事看他做什么。”
“贯韵香第一次来别院却能知晓内院小路,且她并非殿下推荐,又怎么会想到去找公主殿下说请,进而撞破不为人知的事情。”唐不言声音低沉,面容疏离,把那些模糊的,已经无法诉说的事情悄然问道。
安乐郡主捏着手指,扑闪着大眼睛,手指捏着一块糕点,却不料捏碎了一角,只好兴致阑珊地把那块坏了的糕点扔在一处。
“那就是运气不好吧。”她低头用帕子擦了擦手,耸了耸肩膀,声音随意淡然,“人嘛,总有运气好坏的时候,她悄无声息进了姑姑的院子便是运气好,被灿珍杨杀了那就是运气不好,人吗……”
安乐郡主抬眸,笑了笑:“总不能一直如此好运。”
唐不言抬眸,安静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说道:“也许吧。”
安乐郡主皱了皱鼻子,人畜无害的天真模样。
唐不言看着她,脑海中蓦地浮现出另外两张面容,一时间竟然觉得有些恍惚。
“看我做什么,你该走了。”安乐郡主卷起书本,不悦地敲了敲茶几,“不要耽误我回宫,阿娘还等我吃饭呢。”
唐不言回神,盯着衣袍上的花纹,沉吟片刻后才说道:“永泰郡主之事在前,还请安乐郡主能记住今日的话。”
郑裹儿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受之前鲁寂案的印象,陛下清理东宫,甚至牵连到驸马姜延,六姐姐受惊难产,无人救治,一尸两命。东宫上下却不能表现得太过伤心,阿耶阿娘甚至连生病都不敢,唯恐被人抓住把柄。
“说这个做什么?”安乐郡主咬牙问道。
唐不言眉眼不动,淡淡说道:“东宫若是想要借着北阙,在陛下面前卖乖,只会让陛下心生戒备。”
安乐郡主眉心一扬,似笑非笑说道:“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小钰儿。”
“北阙是陛下亲手打造的一把刀。”唐不言并不理会她绵里藏针的讽刺,只是安静得注视着面前年轻得意,野心勃勃的郡主,“刀,是碰不得的。”
“若是你们唐家在朝堂上也能如此维护我们东宫就好了。”安乐郡主突然笑了起来,整个人往后倒去,懒洋洋的陷在软靠上,长眉扬起,意味深长说道,“唐少卿还少说了一句话,不仅碰刀的人会死,刀也会折。”
唐不言沉默地低着头,却巍然不动,丝毫没有激怒郡主后告退的模样。
——分明是还想要一个答案。
“可惜了,这事你猜的不太对,我找小钰儿,跟东宫有关,却又关系不大。”安乐郡主垂眸,盯着手中的糕点,“这些日子看了一点书,其他的倒也不记得了,却莫名记着这一句话——仲尼不假盖于子夏,护其短也,想来少卿博学多识,比我更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唐不言眉心一动。
“这话便是送给今日少卿拦马车的所有问题的。”安乐郡主合上眼,眉宇间的稚气被日光一照便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下华丽首饰映衬下的雍容贵气。
——这是魏晋嵇康曾斜与山巨源绝交书的一句话,这句话的前面一句便是,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
唐不言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如此说你还不放心嘛,那我就再说一句,我不会让东宫的事牵连到沐钰儿。”安乐郡主见他不语,有些不悦,但还是忍气再一次强调着,“我找她不过是我自己欢喜,难道这样不行吗?”
安乐郡主生性骄横,却也不是言而无信之人。
唐不言得了心中的答案,便谦逊说道:“不敢扰郡主雅兴。”
安乐郡主冷哼一声,随后不悦说道:“那就赶紧走,你好端端拦着我的车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还不赶紧走,难道要我亲自送你下去不成。”
唐不言静静地看着她,最后叉手行礼,恭敬退下。
他刚一下马车,马车便直接走了,与此同时暮鼓钟响,夕阳西下。
不知不觉已经入了冬,白天的日子总是格外短。
瑾微见郎君不动,便上前问道:“三郎可是要去哪里?”
唐不言回神,目光从那辆马车上移开,一直捏着手指的手微微一动,瞬间泄了力气,眉心的那点愁绪却半晌也没推开。
“要不去北阙?”瑾微见人没说话,忍不住开口小声建议着,“司长升官了,也该庆祝一下了。”
“你亲自去富贵楼定一桌吃食送过去。”唐不言揉了揉额头:“裴寂是不是今日回来?”
瑾微点了点头:“按照半月前的书信,也该是今日,三郎一早就吩咐过了,我们的人一直在城门口等着呢。”
唐不言转身上了马车:“去把人请来……对了,余家那位大夫人如今被接出来了吗?”
瑾微点头:“夫人亲自去接的人,应该能在暮鼓结束前送到北阙给陈仵作医治。”
“把人拦下,不要让人进北阙。”唐不言抬头看着西边血红的天色,轻声说道。
瑾微一怔:“为何?”
“你去寻个院子,离着北阙远一些,以后你每日接送陈娘子去给人治病。”唐不言的声音隔着车帘幽幽传来,带着初冬寒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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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伴◎
子时的更声刚想起, 唐不言小院的大门才再一次打开,安静的唐家顿时热闹起来。
唐不言披着大氅下了马车,快步朝着内院走去。瑾微手中捧着一叠眼看着就要挡住眼睛的书, 吃力地跟着。
他的脸色并不好看,在沿途的檐灯照耀下,显出几分不近人情的冰冷,沿途的仆人见了人纷纷退到一边。
“三郎刚才在宴席上一口没动。”瑾微把那叠书放在案几上, 担忧问道, “可要让厨房弄点粥来。”
唐不言脱下大氅,摇了摇头:“把烛灯都点亮,下去吧。”
瑾微欲言又止, 却也知三郎脾气,只好把屋内的树灯全都点亮, 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桌子上堆满了或崭新或陈旧的书籍,很多甚至连着封皮都被摸出了毛边, 最上面的一本赫然是新誊抄的巴州年鉴,之后基本都是或多或少都是和巴州有关的事情, 甚至还有一本历年的气象书, 厚厚一本,应该也是誊抄的, 封面格外簇新。
唐不言极有耐心, 一本本, 一页页翻过去,有时会在某一页停留了片刻,眉心微微皱起, 时不时在纸上涂涂写写, 一张宣纸很快就密密麻麻写满了东西, 自己潦草,只能隐隐看到断断续续的几个字。
——调露四年……
——怒江水灾……
枝叶摇曳落在素色的纱窗上,屋内的烛火彻夜不息,倒影在窗帘上的身影巍然不动。
瑾微中间过来添了两次油,见三郎一点也没有抬头的迹象,只好原路退了回去。
守在门口的奴儿见了他出来,第一时间抬头,眼巴巴地看着他。
瑾微无声叹了一口气,无奈摇了摇头。
奴儿立刻丧气地低下头。
“去准备火盆来。”瑾微对廊下仆人说道,“不要生满盆,送六盆进去,之后每一个时辰就去换。”
“要不要去找……”背后的奴儿突然伸手扯了扯瑾微的衣摆,对着东边努了努嘴,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倒是出几分机灵来。
瑾微被扯了一个踉跄,扶着柱子才站稳,朝着东边看了看,出了唐家的范围,皆是黑漆漆的一片。
子时过半,想来都睡了。
——司长好脾气,想来也不会生气,只是……
“不了。”瑾微对自家三郎倒是颇为了解,摇了摇头,“三郎会生气的。”
奴儿闷闷哦了一声,收回手,继续叉手,沉默地坐在小板凳上。
直到天色蒙蒙亮起,屋外传来小鸟叽叽喳喳的叫声,唐不言才把最后一本书放下,揉了揉眼睛,端起手边的冷茶正准备一饮而尽,耳边突然传来一个迷迷瞪瞪,但熟悉的声音。
“哎,不准喝,给你家三郎倒杯热水来。”
门口的仆人被人用树叶敲醒,一个激灵跳了起来,原本安静的正院顿时热闹起来。
奴儿朝着东面的窗户探脑袋看过去。
屋内,唐不言只看到一道影子倒挂在右边的窗户上,随后一只手彬彬有礼地敲了敲窗框。
“开窗,聊天!”
明明是梁上客,倒是理不直气也壮。
唐不言失笑,把手中的冷茶放了回去,起身去开窗。
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立刻眨了眨,随后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少卿!”她倒挂在屋檐下,人也跟着晃了晃,像一只晃晃悠悠的小猫儿,两根发带也在空中摇来摆去。
“你怎么在这里?”唐不言如是问道,眸光却扫了一眼提着茶壶入内的瑾微。
瑾微吓得立刻摇了摇手:“不是仆把司长叫来的。”
“是我自己来的。”沐钰儿灵活地从屋檐下荡到屋内,自来熟地把手中的梅花塞到唐不言手中,抱怨道,“整天这么熬夜,怪不得少卿常年脸色不好。”
这一熬就是一个大夜,便是年轻力壮的人都受不住,更别说是唐不言这样的药罐子了。
只是话还没说完,手还未缩回来,就被唐不言眼疾手快握住。
“手怎么这么冰。”唐不言盯着她红彤彤的手指,放在手心握了握,却发现自己的手心也不热,便只好牢牢握在手心。
沐钰儿眼巴巴地看着瑾微端上来的软乎乎的糕点,嘴里随意敷衍着:“降温了嘛,不碍事。”
沐钰儿可是小火炉一个,如今已经入冬了,还只是穿一件加棉的长袖,轻盈地很,可一摸这手心的温度,分明是在室外呆了不少时间。
“若是不老实说,便不给你吃了。”唐不言捏着她的下巴,那她的小脑袋转回来,咬牙切齿说道。
沐钰儿无辜地眨了眨眼,眼珠子往那只梅花上扫了一眼,嘴角微微喏动片刻,最后选择僵硬转移话题:“花好不好看,早上看竟然开花了,特意给你摘来的,哈哈,看来今年冬天还挺冷的,开的还挺早。”
“端下去。”唐不言捏了捏她的下巴,木着脸说道。
“哎哎!”沐钰儿连忙开口,拦住听话的瑾微,“有话好好说,糕点来来回回,一冷一热,就不好吃了,我肚子饿了。”
唐不言只是垂眸看着她,并不松口。
沐钰儿叹气,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唐不言,嘴里小声嘟囔着:“我昨夜来找你的。”
唐不言一怔。
瑾微大惊:“昨日立冬,空气中都有霜了。”
《孝经纬》有言:“斗指乾,为立冬,冬者,终也,万物皆收藏也。”立冬于立春、立夏、立秋统称为四立,自来就是春种、夏耘、秋收、冬藏,所以立冬是冬季的起始,天气自然都带着寒气了。
唐不言垂眸看着她冻得通红的爪子:“把手炉热一下。”
瑾微哎了一声,把糕点放在一侧,去一侧的柜子里拿出两个手炉,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在外面呆了一晚上?”唐不言抬眸,看她,脸上不辨喜怒。
沐钰儿耳朵一动,立马警觉,嘴里含含糊糊说道:“肚子饿了,吃饭吧,你渴不渴啊,喝点水。”
唐不言叹气,伸手贴着她的脸颊,入手果然是冰冷滑腻的触觉。
沐钰儿立马笑眯眯地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心。
女郎绵软的小脸蛋,带着肉,手感丰盈细腻。
唐不言便是再冷淡的眉眼在此刻也忍不住软和了不少。
——唐不言的手心也冰冰凉凉的,就像一碗大大的凉粉,若是再加上红糖,撒上花生碎,葡萄干外加各类坚果,最后浇上一勺乳酪,一定很好吃!
沐钰儿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
唐不言失笑:“这么饿了。”
沐钰儿顺着杆子往下爬,立马点头:“饿了。”
“奴儿。”唐不言喊了一声,“让厨房开大火,先做一些简单的热食上来。”
奴儿嗯了一声,准备转身离开。
“哎等等!”沐钰儿立马出声把人留下,小声提着要求,“我还想吃别的。”
“吃什么?”唐不言爱不释手地捏着她的小脸,笑问道。
“要凉粉,要浇上红糖和奶酪,还要有坚果,葡萄干。”沐钰儿眨了眨眼,腰杆子一挺,得寸进尺说道:“冰的!”
“入了冬,便不能吃冰的。”唐不言蹙眉说道。
沐钰儿立马一脸不高兴,果断把自己的脸从他手心□□,一本正经说道:“我就要吃!”
一点心虚,九分不服气,倒是十分理直气壮。
唐不言垂眸看着她时不时飘过来的小眼神,只觉得满心的拒绝都要被消磨的一干二净。
奴儿见里面没有动静,忍不住开口喊了一声:“三郎。”
“做一小碗来。”唐不言无奈说道。
“大碗!”沐钰儿非常不知道满足,狮子大开口说道。
唐不言却是直接说道:“那就不要吃了。”
沐钰儿大惊失色,能屈能伸,立马说道:“吃的,吃的,小碗就小碗。”
唐不言把人带到一侧的座椅上坐下,把糕点放在她手边:“为何不进来?”
沐钰儿立刻捏着紫米糕塞进嘴里,开心地笑说道:“看你在读书,就不进来打扰你了。”
“所以便在屋顶呆了这么久?”唐不言蹙眉。
沐钰儿倒是随意说道:“不久,你家屋顶有大又宽敞,瓦片还整整齐齐的结实,我坐在这里看看夜色,看看星星,看看你屋子里的光一亮一亮的,没一会儿就天亮了。”
唐不言一边听着她说着,一边小心揉着她的手指,把一双手揉的红彤彤的,只觉得一颗心都软了下来。
只要想着她昨夜竟然和她在一起,再想起昨夜做的事情,便只觉得一颗心一会在火盆中滚着,一边在冰雪中吹着,可到最后便只剩下无尽的柔软。
“瑾微进了三次门,仆人进了四次,少卿脑袋却是一次都没抬起来。”沐钰儿笑眯眯说着,“少卿做事情真认真。”
唐不言失笑,把那只手放在袖口中……
沐钰儿一惊,下意识想抽回来,小声说道:“冰的,别给你弄着凉了。”
唐不言握住她的手:“不冰。”
沐钰儿被他看得耳朵微红,只好顺手捡了一块自己不爱吃的艾叶糕点塞进唐不言嘴里:“听瑾微说你昨天晚上就没吃饭了,肚子饿不饿啊。”
唐不言咬了一口,倒也没有露出不喜欢的样子,当着她的面,两口就把糕点吃完了。
这些都是新作的糕点,暄软蓬松,艾草的香味顿时在两人中间弥漫。
“你在看什么书?”沐钰儿满意地收回手,继续挑了块自己不爱吃的玫瑰糕,面无异色地塞进他嘴里。
唐不言垂眸,看着那块红红的糕点,笑着转移话题:“你倒是把自己不爱吃的都给我了。”
沐钰儿被人戳破小心思,瘪了瘪嘴,嘴硬又心虚地强调着:“没有不爱吃。”
唐不言抓住她收回的手,接着她的手咬了一口玫瑰糕,目光落在沐钰儿脸上,认真说道:“你给的都好吃。”
沐钰儿咳嗽一声。
就在此时,瑾微拿着两个手炉走了进来,也算打破两人莫名粘稠的气氛。
沐钰儿收回手,开始专心吃糕点。
唐不言把两个手炉都塞进她手中,谁知沐钰儿立马不高兴推开,含糊说道:“热。”
只这一会儿的时间,沐钰儿的手心就被屋内的热气烘得滚烫,连着小脸都红扑扑的。
“你昨夜找我做什么?”唐不言仔仔细细摸了摸她的手,又碰了碰她的脸,确认不再冰冷,这才放到一侧,问道。
沐钰儿抬眸,不解问道:“不是说把余夫人放在北阙治病吗?怎么叫瑾微安置在别处了,要走三条街呢,怪远的。”
人都在北阙门口了,结果被瑾微带走,还带去了这么远的地方,可把陈菲菲气死了。
“安置在北阙确实非常安全,也没有人会捣乱。”唐不言镇定解释道,“但到底是官宦女眷,若是有人抓着不放,说你们北阙私通外臣,恐陛下疑心,放得远一些,到时让瑾微来回接人,倒也能说得过去,直说是余六娘子延请的陈仵作。”
沐钰儿点头:“这事闹得也不小,陛下应该早就知道了,之前也没反对,以后应该也不会才是。”
“好端端用未来做什么赌博。”唐不言无奈说道,“该早早给自己留个后路。”
沐钰儿把最后一块糕点塞进嘴里,点头:“你说的也对。”
说话间,仆从们端着吃食走了上来,两人分开对坐,沐钰儿一眼就看中打头的冰粉,笑得见眉不见眼。
—— ——
沐钰儿顺手从唐家摘了几株梅花,也不从正门离开,再次翻墙走了。
“司长翻墙的动作是不是太熟练了点。”瑾微看着那个离开的背影,忍不住说道,“也不耽误拿吃的。”
连吃带拿,是沐钰儿雁过拔毛的美好品质。
唐不言听着接着风隐隐传来的声音,脸上笑意加深。
——“奶黄,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哎,张叔,天都没亮你去哪里啊。”
——“现在去集市也太早了,还没开市呢,你睡不着也坐下来歇一下。”
——“吃的啊,哦,少卿非要给我的,我拦不住。”
瑾微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以后让人在这里挂上灯笼。”唐不言拢了拢披风,低声嘱咐道。
“哎。”瑾微大惊。
——这不是默许有人翻墙吗。
他心里这般想着,嘴里却还是应了一声。
“少卿一夜未睡,可要休息。”瑾微跟在他身后,担忧问道。
唐不言脚步一顿,低声问道:“阿耶今日可在家?”
—— ——
沐钰儿把薅过来的吃的都放在橱柜里,看到最顶层的柜子里的那一层放着一个小小的瓦罐,立马把拉一下,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
张叔喜欢把散了的铜钱放在柜子里,日常财米油盐就是从这里拿钱,小时候也总是从这里掏钱,让沐钰儿出门买糖吃,久而久之,便也习惯在这里放一点闲钱。
“哎,这里的钱怎么越来越多了。”沐钰儿扭头,不解问道,“张叔最近没花钱?”
张叔站在门口,温柔地看着她:“家里东西都有,没什么好花钱的。”
“哦。”沐钰儿下了凳子,忍不住说道,“是不是我不在家的那几日你都没好好吃饭啊,我看米缸里的米多不是新米。”
“三娘一夜未睡,洗把脸去休息吧。”张叔笑说道。
沐钰儿哦了一声:“不行,今天不是休沐,北阙最近惹眼得很,一定会有人巡查的,不能再和之前一样偷懒了,被抓了就不好了。”
张叔心疼地叹了一口气:“不过是一个挂职罢了。”
沐钰儿立马得意地摇了摇头:“才不是,至少可以领三品官吏的俸禄了,一年六十多俸禄呢,还有俸料三百七十石,还给职田和仆役费用呢!好多好多钱!今年过年终于可以给张叔买一件棉料外衣了。”
张叔看着她摆着手指数钱的样子,嘴角微微抿起,眼睛却是温柔地看着三娘。
就在此时,大门传来大力地敲门声。
“快,老大,宫中来圣旨了!”张一气喘吁吁声在门外响起。
作者有话说:
有案子,但是一个小案子,是为了收尾用的,不太费脑。
当然会写番外,你们有啥想看的嘛,可以留言,但我番外一向写的不多,所以可能就写呼声多的前几个。
有个不好的消息这本书进入收尾了,有点卡文,但有个好消息,这轮的值班结束了,下周开始正常上下班,嘻嘻,撒花。感谢在2022-10-21 23:55:54~2022-10-23 23:59: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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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才蒙蒙亮, 北阙的大门就被人敲响,那声音短促有力,却只响了三声便停了下来, 角屋里的任叔眼皮子挑了挑,立马披上衣服起身开门。
北阙大门外,两个穿着黑色大袍的人被裹得密不透风,任叔心中警惕。
“我要见沐钰儿。”其中一个黑衣人抬眸, 露出半张侧脸。
任叔一惊。
——说话之人正是女官春儿。
任叔的视线落在为首那人身上, 心中隐隐有了猜想。
“两位里面请。”他让开半边身子,恭敬说道。
为首那人微微颔首,很快便入了北阙, 任叔引人到主院,奉上茶水, 这才去西厢房把昨日留值在这里的张一叫醒,让他速速去找司长回来。
正堂内, 容成嫣儿脱下黑色大氅,静坐在一侧闭眼小憩, 冷不丁突然察觉到有阵风飘过, 便顺势看了过去,只看到一个小小人儿正蹲在门口, 眼巴巴对看着她。
“你是……小昭。”
小孩长得雪白软糯, 穿着有些洗的发白的衣服, 却也收拾得格外整齐,那双大眼睛扑闪着,见了人便笑了起来, 露出弯弯的眼睛。
小昭见那大美人姐姐看着自己, 又说出自己的名字, 立马开心得点点头,细声细气说道:“是我。”
“你来做什么?”春儿站在一侧,眉心微蹙,不悦说道。
小昭立马慌里慌张站起来,捏着小手,低着头,小声说道:“任婶说叫我看着点,要你们想什么可以和我说。”
春儿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乖孩子,过来。”荣成嫣儿脸上冷意渐消,伸手招了招手。
小昭犹豫一会儿,还是抬脚跨了进来,熟练问道:“是要糕点还是要茶水。”
容成嫣儿看着小孩慢慢吞吞走到自己面前,仰着头说着话,大眼睛扑闪着,又有点不卑不亢的模样。
“今年几岁了。”容成嫣儿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
小孩面容细腻,虽有些冰凉,倒也没有刺眼的红晕,可见这里的人把她照顾的不错。
小昭舒服地闭上眼,大声说道:“三岁了!”
容成嫣儿看着一脸稚气的小孩,低声问道:“一出生就在北阙吗?”
小昭嗯了一声。
“可曾读书?”容成嫣儿拉着她的手,把人带到一侧来问道。
小昭立马苦着脸,哼次哼次不说话。
容成嫣儿便跟着笑了笑。
小昭呆呆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哄着小脸,小声说道:“姐姐真好看。”
“咳咳。”门口的任叔把张一送走,还没靠近就听到小昭童言无忌的话,顿时吓得哆嗦了一下,连忙把人支走,“怎么起的这么早,洗脸了没,多穿件衣服,等会准备吃早饭了。”
小昭眨了眨眼,慢慢吞吞说道:“帮忙。”
“那就去厨房……”任叔说道。
“不必了,让她在这里吧。”容成嫣儿开口,把茶几上的糕点捡了一块下来,递过去,“坐这里吃吧。”
小昭扭头去看任叔。
任叔犹豫着。
“你家司长见了,定是同意的。”容成嫣儿把糕点塞进小昭手里,“我很喜欢你。”
小昭懵懵懂懂接过糕点,随后竟然从一个椅子下面抽出小板凳,坐在她腿边,捧着糕点,一口一口小心咬着。
任叔看的眼前一黑,但也不敢多说,只好站在门口装死。
屋内,容成嫣儿看着那小脑袋,隐约有些失神。
——年幼之人能得人庇护,天真平安地长大,当真是人生之幸。
几人沉默间,北阙的大门再一次被打开。
容成嫣儿抬眸看了过去,只看到沐钰儿快步走来的身影。
大红色的袍子穿过初冬清晨的迷雾,步履轻盈,身姿挺拔,当真是一等一的好风采。
沐钰儿上前行礼。
“不必多礼。”容成嫣儿颔首,眉宇间的冷淡被冬日雾气一照越发显得薄凉之色,“今早冒昧打扰是陛下有件事情要委托司长去办。”
沐钰儿一惊,袍子一掀就准备下跪。
“不必多礼。”容成嫣儿示意春儿把人扶了起来。
“让他们都下去吧。”容成嫣儿低声说道。
任叔眼疾手快,捞起小昭就往外走。
小昭捏着糕点,也不挣扎,只是愣愣得看着容成嫣儿,像一个小巧可爱的玩偶任由大人把她抱出去。
容成嫣儿垂眸看着小孩清亮的眼睛,难得少了些冷淡。
“这是小昭,父母殉职后养在北阙的小孩。”沐钰儿多嘴解释了一句。
容成嫣儿收回视线,点头,出人意料得多嘴说了一句:“我知道。”
沐钰儿吃惊得看着她。
“年级大了,看见这么小的人总有些恍惚。”谁也不曾想,生性冷淡的容成嫣儿竟然如此说道。
一侧的春儿面露吃惊之色。
世人皆知,容成女官因祖父获罪被杀后随母郑氏配入内庭为婢,十四岁时被陛下赏识,下令免其奴婢身份,让其掌管宫中诏命,这才开始波澜壮阔的女官之途。
沐钰儿瞳仁微微睁大,虽很快察觉到不妥低下头来,但还是被容成嫣儿捕捉到。
“不必多想,不过是有感而发。”她敛下脸上浅淡的笑意,浅色的眸子被长睫一遮,便只剩下熟悉的冷然。
“陛下想要北阙私下去查一件事情。”容成女官束手,淡淡说道。
沐钰儿恭敬垂首听着。
“陛下寿辰将至,可如今洛阳却有些风言风语。”荣成嫣儿声音微微低沉,在冬日含雾的朦胧天色中蒙上一层冷意,“当年明仁太子被奸人所害,乃是酷吏丘神勣肆意妄为,陛下早已严惩此人,斩于太乙门前的菜市口,甚至对其子孙都是严加看管。”
沐钰儿心中咯噔一声。
“世人不解陛下接连痛失二子之人,只满足一己之私,胡乱攀咬,肆意污蔑,在此刻给陛下不痛快。”容成嫣儿面容森冷,眸光冰冷,“此事必须严查,以儆效尤。”
—— ——
沐钰儿把人送了出去,心事重重地转身回了正堂。
“容成女官找我们做什么啊?”张一和王新等人见人走了,这才火急火燎跑过来,不解问道。
沐钰儿叹气:“来活了。”
陈菲菲坐在一侧,拢了拢袖子,直接说道:“这么一大早,掩人耳目来敲门,想来这事不好处理。”
沐钰儿点头,竖起大拇指:“还是菲菲聪明。”
“好说。”陈菲菲不阴不阳说道,“还不让我这个聪明人听听,你这个三品衣服还没穿热的人又接了什么活了。”
“最近北阙有什么流言蜚语吗?”沐钰儿扭头去问张一。
张一摸了摸脑袋:“北阙这地方,那天没有流言,老大具体问的是哪个?”
沐钰儿抬了抬下巴,朝着东边一指,倒也不藏藏掖掖,直接说道:“和陛下,明仁太子有关的。”
张一眨了眨眼,等这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这才倒吸一口冷气,一下子从椅子上窜了起来,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可不兴瞎说,南市那些混球不要命,我可还要命,金吾卫可是时常在南市巡逻呢,谁敢议论这样的事情。”
明仁太子和陛下的事情,至今都是一本阴阳乱账,知情人不敢说,不知情人不敢问,已经稀里糊涂过了二十年了,谁没事赶在陛下千秋这样的日子,挑起这个霉头来。
沐钰儿摸了摸下巴,长长嗯了一声。
“和这事有关?”陈菲菲拧眉问道。
“没明说,但我听着应该就是这事。”沐钰儿老实交代着。
“是金吾卫有人去告状了?”王新问道,“不该啊,这样的话,我们在南市的暗哨不该没有传回消息来。”
“你们两个去南市一家家问过去,一点风吹草动的事情都不要耽误了。”沐钰儿吩咐着张一和王新。
“让陈安生去找外面的小乞儿,让这些小乞儿盯着点。”她又说道。
“好嘞。”窗户外,果然传来陈安生不安分的声音。
正堂一下便只剩下陈菲菲和沐钰儿两人。
“陛下为何把此事给北阙查?”陈菲菲委婉说道,“奉宸府不是更隐秘,也更合适一些。”
奉宸府原名控鹤府,原本只是曲宴供奉职责,后逐渐成为陛下最为重要的心腹,立.国初期太.宗设立文学馆,里面出了十八学士,奉宸府同样有如此期许。
“是不是不合适?”沐钰儿低声说道,“毕竟他们也是外人。”
陈菲菲呲笑一声:“若是你师父在,这话还有几分可信度……”
她话锋一顿,随后又叹了一口气:“不能这样说,也许陛下打算重新起复北阙。”
沐钰儿眸光微动。
北阙在张柏刀走后,可是落寞了一年多,若非曲园梁坚的事情,只怕很快就不复存在了。
“这么说,确实有些道理。”沐钰儿很快就顺着她的思路想下去,“容成女官可没有明说,这些都是我猜测的。”
“可好端端提起陛下和明仁太子,难道还有其他事情?”陈菲菲不解问道,“难道是我们猜错了。”
沐钰儿坐在椅子上沉默,眉心紧皱。
“容成女官至始至终都没说,这事发生在南市啊。”沐钰儿突然击掌说道,“这般想来,这事确实来的奇怪。”
“如何奇怪?”陈菲菲问。
“容成女官日理万机,就因为这事出宫一趟,就和我打了一圈哑谜就离开了。”沐钰儿分析着,“这事找谁不是来传话,但是春儿女官亲自来就足以给北阙面子了。”
陈菲菲点头。
这些陛下身边的女官位卑权重,见了凤台阁老都是不弯腰的。
“天色亮了,可穿着黑袍来。”沐钰儿摸了摸下巴,“反而高调了一些。”
“许是不想让人看见。”陈菲菲说。
“大白天穿黑袍,没事情都要有事情地多看一眼了。”沐钰儿说,“哪怕之前天色不过蒙蒙亮,但路上已经有不少人了。”
陈菲菲蹙眉:“那这是为何?”
沐钰儿击掌:“前几日因为我升官里,北阙外面围了不少人,想来现在都没离开几个。”
陈菲菲吃惊抬眸,随后脸色阴晴不定。
“我瞧着这事,打听这个消息是假,真的要给陛下当把刀倒是真。”沐钰儿意味深长说道。
“那这个活确实不好干了。”陈菲菲叹气说道。
北阙名声不好,就是在于很多名不正言不顺的事情都需要北阙出面,张柏刀在时,都是勉力维持,如今这事落在沐钰儿身上,很难不猜测这是不是陛下对北阙新任司长的考验。
一把刀,若是有了反骨,那就留不得了。
沐钰儿叹气:“这事难办,我得仔细想想。”
陈菲菲叹气:“大难临头各自飞,若是出事了,你可要提早通知我一下,好让我收拾一下细软,跑的体面一些。”
就在两人说话间,北阙的大门再一次被敲响,随后任叔一瘸一拐,快步走来。
“司长,门口有一个自称是姜家管家的人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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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戏◎
姜家从去年冬日那个该死的梁坚案后开始, 简直是骅骝拳局不能食,喝口水都要倒大霉的那种。
姜则行自从国子监事情后被陛下申饬了一顿,这些日子一直想要找个时机在陛下面前刷脸, 结果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上月陛下明堂立誓直接止纷储君,晴天霹雳, 身心俱动。
一直巍然不动的他这次终于慌了起来, 短短几日时间坐立不安,夜不能寐,身形萧索, 好不容易听说陛下大肆褒奖北阙,一时间把这个事情琢磨出一朵花, 结果今日天还没亮就听说容成女官好似去了北阙,一时间大为吃惊, 最后在幕僚的建议下,终于给北阙递了一个自己亲自写的请帖。
“姜则行大寿, 请你去赴宴啊。”陈菲菲接过那个洒满金粉的大红色请帖, 吃惊说道,“你什么时候和姜家关系这么好了。”
沐钰儿叹气:“陛下前脚来, 姜家后脚到, 我这哪是和姜家关系好, 我这是热锅上的蚂蚁啊,要被人煮了啊。”
陈菲菲跟在她身上叹气:“原来北阙太热闹了也不太好。”
沐钰儿溜达进厨房吃了顿早餐,牵着紫电准备出门。
“我去找一下少卿了解一下朝中动向。”沐钰儿出门前交代着陈菲菲, “你去找一下不萌, 让他帮忙看一下如今各府衙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动静。”
“若是今日还有人拜访, 就说我们都去办案了,你且好茶好糕点接待着,若是有人问起我们的去处,你就说今早来了人,出门办事去了,其余的就不要说了。”这话是对任叔他们说的。
陈菲菲惊讶:“这样不是落实那些人的猜想了吗?”
沐钰儿背着手,叹气说道:“这可是陛下的剧本,我就算不这样,迟早也会有人爆出来,还不如我们早早先发制人,至少不这么被动。”
陈菲菲叹气:“行,那就这样,若是有人送礼,是不能收的。”
任叔一脸凝重,连连点头:“放心,这事我省的。”
北阙热闹了一早上,终于在临近中午的时候安静了下来,小昭蹲坐在竹林边的水井边旁,慢慢吞吞地拨着豆荚,突然脑袋上冒出一个阴影,便呆呆抬起头来,只看到一张裂开笑的嘴,瞳仁微微睁大,只是还未说话,就被人捂着嘴巴,整个人拔地而起,青天白日消失在北阙内衙中。
膝盖上的豆荚撒了一地,兜里的一块糕点落在地上,却只惊起一点灰尘,竹林的树叶莎莎而响,连着那细微的动静都被掩了下去。
—— ——
“朝堂风平浪静?”沐钰儿盘腿坐在唐不言面前,不可思议重复着。
唐不言今日休沐,结果刚从唐家回来就被人薅上屋顶,无奈得看着面前神色凝重的人。
“屋顶冷,下去说话吧。”他穿着浅青色的袍子,宽大的袍子盈满了风,好似飘然于飞的仙鹤,叠霜弄影,振玉临霞。
沐钰儿只是叹气,扯了扯自己的袖子:“你看我新穿的官袍好看吗?”
簇新的紫色袍子被人胡乱地垫在屁股下,衣服上甚至还有残留的一点泥土,上面的金鱼袋倒是安安分分得挂在腰间,瞧着鼓鼓的,也不知到底放了什么。
“好看。”唐不言颔首说夸道。
“但是马上就要脱下来了。”沐钰儿哀怨说道,扯了扯腰间的金銙革带,小脸垮着,“陛下为什么给我下谜语案。”
唐不言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甚至还颇为过分得笑弯了腰。
底下的谨微等人吓得连忙抬头去看。
沐钰儿气得龇了龇牙,不高兴得晃晃身子,准备换个地方发呆去。
“小猫儿。”唐不言弯腰,捏了捏她脸颊上的软肉,也顺势把人按了下去,“陛下不会为难你的。”
沐钰儿一时间不知道是被这个风凉话气晕了,还是被这个称呼气得没了下一句话,琉璃色的大眼睛直直瞪着唐不言。
“陛下不过是敲山震虎,北阙现在就是一座山罢了。”唐不言捏着她脸颊肉的手不由自主变成了摩挲,“会有老虎送上门的。”
沐钰儿不高兴的动了动脑袋,却没甩开这只冰冰凉凉的手,只好闷声闷气说道:“姜家不是找上门了吗?”
“那就安心赴约。”唐不言手指点了点她那簇黝黑浓密的睫毛,感受着细微的触感。
沐钰儿闭上眼,不解得嗯了一声。
“陛下搭台,自然会有人上去唱戏。”唐不言笑说道,声音被风垂落在耳边带着浅浅笑意,好似一把刷子一般,挠的人痒痒的。
沐钰儿抓下唐不言的手,放在手里心不在焉得翻看着,时不时捏一下关节,再捏一下指甲,好似在看一个新奇的宝贝。
唐不言只是安静地站着,任由她重复着幼稚的动作。
浅浅的药味顺着风弥漫在两人中间。
“三郎,药熬好了。”谨微见上面的人没说话了,这才小声开口,“要不去屋里聊。”
沐钰儿警觉抬头:“你病了!”
唐不言笑了笑:“换季难免有些不舒服。”
沐钰儿顺手按了按脉搏,眉心紧皱:“你这个毛病娘胎里带出来,应该好好调养一下,不要抗拒吃药,之前熬大夜的情况多不多啊,每天最好早睡早起,多走两步,有问题先去看大夫,不要拖着……”
“行吧,我带你下去。”她絮絮叨叨了好一会儿,这才起身说道,“明天我带你练武行不行。”
唐不言果不其然皱了皱眉,但也没说话。
“强身健体。”沐钰儿把人带下屋顶后认真建议道,“我带你去水渠边走走两步,不累的,配合上我教的吐纳,很有效果的。”
谨微听得眼睛一亮:“真的有用吗?”
“自然有,北阙的人都是这样的,你看他们是不是精神得很。”沐钰儿得意说道。
谨微仔细想着,想起北阙的人确实看上去格外精神,任叔这样年级大的,身体有残的,也目光精亮,格外有力的样子。
——可以说非常有说服力了!
谨微如是想着,眼珠子却是朝着三郎看了一眼。
只见三郎正低着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赤.裸裸的非常不想配合。
“咳咳,独自一个人的话,三郎可能会觉得辛苦,也不太安全,不如司长先陪三郎练几个月。”谨微委婉又机灵地看着沐钰儿,眼睛里充满了渴望。
沐钰儿自然是大包大揽下这个事情,自然点头:“没问题啊。”
“择日不如撞日,就明天吧?”沐钰儿眼巴巴扭头,“我明天卯时来找你。”
唐不言欲言又止。
“行了,没说话就当你同意了,拉钩钩,骗人是小狗。”沐钰儿眼疾手快先一步应了下来,勾着他的小拇指用力晃了几下。
唐不言盯着那小拇指,抬眸去看沐钰儿。
沐钰儿的手指就像猫尾巴一样,先是绕了一圈,可不知不觉就慢慢攀了上来,抱着他的小拇指,成了捏在手中的样子。
唐不言叹气,反手握住她的手,无奈点头:“恭候司长大驾。”
瑾微眼睛一亮:“那要准备一些厚实点的轻便衣物了,还要准备牛皮的靴子,又保暖又软。”
沐钰儿满意点头,无情地抽回手:“我得去唱戏了,你休沐在家好好休息,哦,这个药记得吃了。”
她指了指奴儿手中端着的药丸,反客为主地说道。
奴儿识趣地端了过来。
沐钰儿用眼尾扫了一眼,示意唐不言主动一些。
唐不言叹气,只好认命地端起那碗药,直接一饮而尽。
“怎么没有蜜饯。”沐钰儿满意点头,随口问道。
瑾微小声说道:“三郎不爱吃。”
沐钰儿哦了一声,随后从自己崭新的金鱼袋中掏出一个油纸包,眼疾手快塞进唐不言嘴里。
“我刚买的!佛手糖,好吃吗。”她得意说道。
唐不言被人塞了一把甜腻的糖果,一时间紧皱的眉心不是到是喉咙里发苦的药,还是嘴里齁甜的糖。
“不好吃吗?”沐钰儿捏紧手中的油皮包,睁大眼,又是期冀又不是不安地问道。
唐不言垂眸,把嘴上的蜜渍舔干净,在众人期待中沙哑说道:“好吃。”
沐钰儿盯着他水灵灵的唇,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咳嗽一声,艰难移开视线:“好吃就行,我还有很多。”
瑾微的目光先一步看向那个寻常官吏只舍得放腰牌的金鱼袋。
唐家如今就阁老一人才佩戴金鱼袋呢,一向是熨烫地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瞧着就格外与众不同,何曾这么好似寻常人荷包一样鼓着过。
沐钰儿倒是先一步掏出里面的东西,顺手把唐不言的手拉来做小几。
“这个是李大娘家的青梅饼,这个是王家糖业的佛手糖和金桔饼,这个是容家酒肆买的杏仁糖。”沐钰儿掏出大大小小的油纸包,最后才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包,镇定说道,“这个是姜片糖,这个是办案子的时候塞嘴里的,可以提神。”
瑾微大惊:“这么多糖,小心吃坏牙。”
沐钰儿立马用舌头舔了舔牙齿,瞪了他一眼,大声申辩道:“不会的!我每天都刷牙的。”
唐不言看着手心垒得高高的纸包,煞有其事点头:“说得对!”
沐钰儿用力点头。
“这糖是办案的,你拿着。”唐不言只把最上面的姜片糖塞回沐钰儿手中。
沐钰儿懵懵懂懂,接了过来。
“其余的。”唐不言把剩下的糖包顺势放进袖中,慢条斯理说道:“没收了。”
沐钰儿大惊失色。
——好记仇的小雪人!
—— ——
沐钰儿气呼呼地出了唐家大门,踩地的动作都格外大。
瑾微的脑袋从门后伸回来,扭头去看身后的三郎,小声说道:“司长看上去好生气。”
唐不言把袖中的糖包放到奴儿的托盘上,笑说道:“你让人炒一些不这么甜的松子糖和果饼送去,再让人做一些甘草糖。”
“办案的压力大,她总想吃些东西,糖吃多了也不好,你再准备一些肉干送去,烤的肉干要松脆一点,晒的肉干口味做多一些,以后家里的糕点果脯糖都少一些。”唐不言仔细吩咐着。
“那司长会不会生气了。”瑾微犹豫问道。
唐不言笑着摇头:“今天晚上让人把东跨院走廊的灯点起来,免得有人走迷路了。”
东跨院就是从后院翻墙到正院的必经之路。
瑾微见三郎如此信誓旦旦,不解问道:“真的回来?”
唐不言颔首,目光看向外院探头探脑带的紫电,忍笑说道:“马还在这里。”
那边沐钰儿打算重新买糖果吃,却发现囊中羞涩,站在路中不由越想越气。
“沐司长。”背后传来一个惊讶的声音。
沐钰儿扭头。
只看到陈策穿着寻常衣袍,正提着几袋东西站在她身后。
“想买糖吃?”陈策扫了一眼一侧的招幡,笑问道,和气说道,“是没带钱吗?”
沐钰儿抱臂,闷闷说道:“没有的,我再也不吃糖了。”
陈策失笑:“今日我休沐,请司长去酒肆喝一顿。”
沐钰儿慢吞吞婉拒着:“不行啊,接了一个案子,要去南市走一圈。”
陈策拧眉:“吃一顿都没时间。”
沐钰儿真挚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那好吧,正好我也要去南市,不如一起。”陈策提起手中的油纸袋晃了晃,“正好也听听南市最近有什么动静。”
沐钰儿背着手走在前面,随口问道:“怎么,千牛卫里也有动静。”
陈策轻叹一口气,含糊说道:“到也说不上,只是一些陈年旧事,有时候听着倒是有些想旧人了。”
沐钰儿耳朵一动:“旧人?金大统领还是莫白?”
“都想。”陈岑低沉说道,“我和莫白从金吾卫入选,随后被金大统领看中一同入了千牛卫,在其麾下效命,如今却是物是人非。”
“说起来,金大统领现在是不是人在曲园。”沐钰儿问道。
陈策点头:“正是。”
“公主如今住在曲园,你和另外一个朗将可要随在身侧。”沐钰儿问,“曲园也不大,这一下可真的挤了不少人。”
“我其实是被陛下派给东宫的,只是原先拱卫殿下的中朗将去了军营,荣薪从朗将提成中郎将,陛下又从千牛卫提出一人送了过来,两人都是新手,有些忙不开,闹出一些笑话,太子殿下知晓后就让我先去公主殿下身边,如今事情尘埃落定,我已经回东宫了。”
沐钰儿点头:“那现在他们都在曲园吗?”
“这就不清楚了。”陈策摇头说道。
“瞧着你好像瘦了些,最近很忙吗?”沐钰儿笑问道。
陈策笑着摇了摇头:“陛下设了几次宴,是忙了一些,再过一月就是陛下千秋,这才是真的忙碌。”
沐钰儿哦了一声。
——东宫最近很热闹。
“你何时入宫的?”沐钰儿又问道。
“陛下登基那年。”陈策说道,“陛下招了不少人,我有幸入选。”
“那也是你自己优秀。”沐钰儿毫不吝啬地夸道,“在宫内也有十多年了,说来也惭愧,之前对陛下千秋宴只是听闻还不曾目睹,不知有什么规矩,有什么当讲,什么不当讲。”
陈策笑说道:“说起来还未恭喜司长升为三品大员了,今年千秋宴一定会受邀入席的,当日事多,你只需跟着其余朝臣便是。”
——言下之意,多吃少做。
“不知要不要献礼?”沐钰儿又问。
“自然是要的。”陈策打趣道,“司长不会还未准备吧。”
沐钰儿眨眼。
——别说,还真没。
“那可要快些准备了!”陈策见她如此脸色,大惊。
沐钰儿含糊应下,随后状似不经意说道:“我前几日看到老顾古店中有一个琴谱,叫什么宝庆乐,说是前朝旧谱了,里面的调子有欢快的,也有悲凉的,很是稀奇,你说陛下会喜欢这种风雅之物吗?”
陈策脚步一顿,脸色微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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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酒◎
据说明仁太子不仅文史造诣深厚, 对音乐也有相当的修养,据说他改变过一曲名叫《宝庆乐》的谱子,原谱欢快轻松, 节奏明朗,是庆祝之曲,但太子所谱的曲子却是悲凉抑郁,如泣如怨, 这话传到高.宗耳边时, 父子两人相谈许久,可此事后没多久,太子被废, 送往巴州,这首曲子没多久就被彻底从教坊司乐谱中划走, 二十几年过去了,曲谱便也彻底绝技了。
“不行吗?”沐钰儿心知肚明, 但还是故作不解问道,“我听闻陛下对曲艺之事也颇为精通。”
陈策欲言又止。
沐钰儿继续说道:“那买东西的店家说那谱子可是十多年的老物件了, 外面都已经绝技找不到了,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一个乐师手里拿出来的,说是好东西呢, 价格还不菲, 要花我两个月的银子呢。”
陈策一张脸憋得通红, 好一会儿才小声说道:“这东西不行。”
沐钰儿瞳仁微微睁大,不解问道:“哪里不行,这可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东西了。”
陈策那张脸简直把满肚子有话说, 但是又不能说的字样写在脸上, 犹豫纠结的模样, 差点让沐钰儿没撑住这场戏。
“就……就……”陈策到底老实,凑过来,趴在她耳边,小声说道,“这事涉及明仁太子,陛下……”
他声音微微压低,含糊不清说道:“会不高兴。”
陈策说完,便眼巴巴得看着她,含蓄问道:“这事司长理得明白吗?”
沐钰儿小鸡啄米一般点头,画风一转,用更加八卦的口气,凑过去,低声反问道:“这事你怎么知道啊?”
陈策脸上露出一言难尽之色。
沐钰儿反手拉着他的手往一侧的小酒馆走去:“走走,我们喝酒去。”
“哎,司长不是有事吗?”陈策不解。
沐钰儿不容拒绝地把人拉了进来,脸上笑眯眯说道:“我这事说不好和你的事还有些关系,急不得。”
沐钰儿熟门熟路得把人揪了上来,按在圆凳上,和颜悦色地让酒博士上了几坛酒,客气说道:“别客气,随便吃。”
陈策把自己买的东西放在一侧,盯着突然热情的司长,冷不丁问道:“司长根本就不打算送那个谱子是不是?”
沐钰儿无辜眨眼。
“是我想岔了,北阙一向是消息来源最密集的地方,司长怎么会不知道的事情?”陈策回过神来,失笑道,“司长好生促狭,怎么还诈我。”
沐钰儿立刻露出语重心长之色:“还不是案子繁重,逮着谁就找一下破案思路吗。”
陈策沉默片刻,直接问道:“冒昧问一下,是和明仁太子有关吗?”
沐钰儿对他的敏锐并不稀奇,颔首,委婉说道:“是有些关系,却关系不大。”
瞧着陛下的打算分明是打算用北阙做山,明仁太子做棍,要打的那些大老虎连滚带爬。
“那司长要问什么?”陈策直接问道,“若是能帮忙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沐钰儿摸了摸下巴:“你不是陛下登基那年才来的吗,怎么对明仁太子的事情颇为了解,难道千牛卫中还有这样的培训?”
陈策连忙摇头:“也是这些年在宫中一点一点听过来的,金凤大统领对此事忌讳莫深,我也是听得只言片语。”
“那你怎么知道那个谱子的事情?”沐钰儿不解。
陈策为难说道:“之前东宫设宴,我作为中郎将来回走动,也就听到一些老人说起此事。”
“好端端提起谱子的事情吗?”沐钰儿问。
陈策面露为难之色,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
沐钰儿炯炯有神地看着他。
陈策被那眸光紧盯着,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因有人拿着两位太子作比,说了一些冒犯的话,这才多听到一些。”
沐钰儿吃惊,随后恍然大悟。
早有传闻,那位早逝的明仁太子容貌俊秀,举止端庄,才思敏捷,在他的哥哥猝死后,被册立为皇太子, 期间三次监国,得到高.宗称赞,以仁义闻名,深受朝野爱戴,如今这位东宫太子除了一个身份,其余如人意,极爱奢华,沉迷酒色,胆小怕事,朝野上下难免有些非议。
但正统已经是如今内外唯一的底线了。
“那和这个谱子有什么关系?”沐钰儿坚持问道。
陈策叹气:“东宫的乐府不知从哪里采了这个片段,管事的司月没听出来,就这样送到太子殿下面前,殿下竟然吓得当场失态,幸好太子妃当机立断把妓师们全都堵上嘴带了出去,这才没有传出太多的是非。”
沐钰儿和他四目相对,最后喃喃自语:“这么巧。”
“但除此之外就没别的东西了。”陈策连忙说道,“殿下为人宽宥,鲁寂案之后更是小心谨慎,出了这个事情后,整个乐府都被解散了,殿下也病了好几日。”
沐钰儿叹气。
一个鲁寂,带上了一个郡主,一个驸马,东宫惶恐也算情理之中。这些年颠沛流离,看遍世态炎凉,生死悬于一线的生活,东宫早已被吓破胆了,不得不格外小心。
两人沉默片刻,各自喝了面前的酒,这才缓了缓脸色。
“你这个什么东西?”沐钰儿视线一转,看着两个油纸包,随口问道。
陈策笑说道:“这是白糖,这是玫瑰种子,公主殿下在曲园为陛下修建了玫瑰园,听闻那玫瑰长得很是漂亮,听说是南市花市买的种子,今日休沐买糖时顺道经过就买了一包,我就打算买一种包子,到时候也撒在院子附近,能长出一两朵一定极为好看。”
沐钰儿非常没有审美,觉得种花不如种菜,经济又实惠,但还是非常附和地连连点头。
陈策笑问道:“司长不喜欢玫瑰?”
沐钰儿眨眼,摇了摇头。
“那喜欢什么?”陈策不解。
牡丹在洛阳可算是名花了,加上陛下酷爱牡丹的雍容华贵,是以大街上每日都能看到儒生们头上带着一朵红牡丹,作诗唱曲,歌颂赞赏。
沐钰儿沉默片刻,好一会儿才认真说道:“钱。”
陈策失笑,忍不住说道:“这倒是个好东西。”
沐钰儿摸了摸鼻子:“不说了,喝酒吧。”
沐钰儿把他面前的酒杯倒满,自己先喝了一大杯。
“听说梁王设宴,宴上的酒是从你这里购买的?”酒过半巡,陈策问道。
沐钰儿嗯了一声:“是这样的,但要的量不少,我是拿不出来的,现在酿也来不及了,谁知梁王好脾气,说不论什么酒都要了。”
陈策脸上露出奇怪之色。
沐钰儿只是笑说道:“好大一笔生意,我自然就接了。”
陈策笑了笑:“那就等那日一饱口福了。”
沐钰儿得意地笑眯了眼:“好说,我的酒保证满洛阳独一份,不过这事你怎么知道?”
陈策笑说道:“姜家早早就宣传出去了,过几日满洛阳的人也都该知道了。”
沐钰儿放下酒杯,摸了摸下巴,忍不住想到。
——陛下找的大老虎是姜家吗?
午时刚过,沐钰儿就和陈策勾肩搭背地出了小酒馆。
没想到,陈策酒量不错,两人各自喝了两坛酒,出门时的路走的还是直直的。
沐钰儿喝了酒,眼睛反而越发亮了。
“酒量真不错,以后我找你喝酒,不醉不归。”沐钰儿大力得拍着他的肩膀说道,“你之前不是说想要找我切磋吗,有空了就来,带几坛酒来做切磋礼啊。”
陈策喝了酒倒是不爱说话,只是点头。
“司长要回北阙吗?”陈策问道。
沐钰儿摇头:“我去南市逛逛。”
陈策目送她背着手,慢慢悠悠离开,这才拎起两个袋子,朝着反方向离开。
沐钰儿缓缓悠悠走了几步路,突然觉得后脖颈发凉,可酒意还在脑子里徘徊,就继续不当回事地往前走着,结果那股冷冰冰的视线落在脚尖,刺得她脚步一顿,忍不住扭头去看,猝不及防看到一双黝黑的眼珠子。
她眨了眨眼,目光慢慢吞吞爬上二楼,最后在那冰白的脸皮上转了一圈,这才回神,立刻散了酒意。
——上班喝酒被抓了!
唐不言正依靠在一侧的栏杆上,乌发雪颜,黑色大氅,被冬日午后的阳光一照,耀眼地有些过分。
“你怎么在这里啊。”沐钰儿仰头,故作镇定问道。
唐不言垂眸,看着她如常的面容,唯有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好似琉璃浸了水,又透又亮,瞧着好似无辜的小猫儿。
“咳咳,三郎是来给司长送松子糖的。”瑾微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给沐钰儿打了个眼色,小声说道。
说起糖来,沐钰儿那点心虚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理直气壮说道:“我不要。”
唐不言依旧沉默地看着她,眸光在她手里提着的那坛酒扫过,还是没说话。
“松子糖过了糖浆,放在挂炉里烤的金黄酥脆的。”
“这个杏脯是赶在还没打霜就摘下来了,甜得很,晒干之后又裹着糖霜翻炒过,外酥里内,酸甜可口。”
“这个肉干取得是牛腱子上的肉,又韧又劲,刷上蜂蜜后翻烤,出炉之后撒上特质的香料,甜辣口的。”
沐钰儿听得鼻子一动,眼珠子忍不住看向瑾微手中的布袋子,眼睛飞快地眨了一下。
“司长真的不要啊。”瑾微把手中三个袋子提起来晃了晃,沉重问道。
那味道简直冲着人天灵盖传过来,各色各样的味道,一闻就是极好的。
沐钰儿的视线跟着那袋子走了一圈。
“少卿真好。”沐钰儿能屈能伸,大声夸道,“天下第一大好人。”
瑾微噗呲一声笑起来。
沐钰儿仰头,企图‘萌’混过关。
唐不言正半靠在窗边,一只手曲起搭在窗沿上,宽大的袖子垂落在一侧,眸光正幽幽地看着她,似笑非笑。
沐钰儿立马咧嘴一笑,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少卿在逛街啊。”
脑袋上没声音。
“少卿吃午饭啊。”
头顶还是毫无动静。
沐钰儿顿时苦下脸,晃了晃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先跑为敬。
“司长怎么和陈朗将在一起啊。”瑾微眼疾手快,把人拦下,插嘴问道。
“打听情况啊。”沐钰儿老实说道,随后长长哦了一声,促狭地眨了眨眼,冷不丁扭头,大声反问道,身影振振有词,有理有据:“你这袋子里的东西还挺酸。”
瑾微低头看着手中的三个袋子,迷茫地摇了摇头:“杏脯还是比较甜的,不算酸口。”
“酸,酸的人都说不出话了。”沐钰儿嬉皮笑脸说道,立马像来了精神的小猫儿,“我上去找你家少卿玩。”
楼上的唐不言眸光微动,见人快步进了酒楼后便收回视线,宽大的浅色袖子在窗沿上缓缓滑过,留下水波般的纹路,半侧雪白的脸颊消失在温和的日光中,最后坐回屋内,听着楼梯口传来上楼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剧情没理太顺,我再理一下,加班回来比较晚,所以今天字数比较少,不好意思啦,最近事情有点多,怪不好意思的,留言发红包吧,我争取周末多写点
每次一到结尾就卡文,简直是魔咒了!感谢在2022-10-25 23:59:24~2022-10-27 23:54: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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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市◎
沐钰儿拉着唐不言在北阙瞎逛, 时不时去各大酒楼和店铺走两圈,也顺便听了一肚子八卦。
大到御史中丞刑昼家有悍妻却在外养外室,悍妻得知后拿着刀上门打人, 倒也不打外室,只是对着刑昼那张脸就是一顿抓,好好的一张小白脸实打实花了,人也闹得人尽皆知。
小到听说洛阳贵勋家中有个长辈年轻时给夫君带了绿帽子, 瞒了一辈子, 这几日莫名其妙被捅出来了,但那个孩子早死了,此事不了了之。
至于其他有不要命的翻高墙小贼误打误撞进了人大将军的府邸, 小情郎在岸边苦等小女郎等等都已经是小巫见大巫的事情了。
沐钰儿听得咂舌,拉着唐不言出了大门后深吸一口气。
几日没来南市, 洛阳的八卦已经这么刺激了。
“怪不得刑昼前些日子天没亮就递折子请假了。”唐不言许久之后,忍不住说道。
沐钰儿噗呲一声笑起来。
“那个夫人真的这么凶悍?”她不解问道。
唐不言摇了摇头, 眉心微微蹙起,若有所思:“不知, 只是听说刑昼和这位夫人是青梅竹马, 这些年他读书的钱都是她夫人浆洗缝衣一点点攒起来的,后来刑昼高中, 两人在洛阳安家, 如今已有一儿一女了, 对外还算恩爱。”
沐钰儿听得眉心高高扬起,冷哼一声:“那不是负心汉嘛,靠着夫人起家, 却背地里养外室, 过分, 太过分了。”
唐不言低着头没说话。
“御史台掌以刑法典章纠正百官之罪,风闻奏事这事难道还对外不对内吗。”沐钰儿慢吞吞地扭头去问唐不言。
唐不言睨了她一眼,用更加慢条斯理的话说道:“如今司长已经是三品大官,又兼陛下亲许,折子不必经过凤台,便能直达天听。”
本朝的官阶分得十分细致,分为爵官、勋官和职官三种,共九品三十阶。
职官就是拥有实权的官员,比如唐阁老,实任吏部尚书,兼凤台阁老,就是实打实的职官,对内对外都非常有决断的资格,陛下看重,百官拥护。
爵官是一种爵位官职,是对拥有功勋的官员的肯定与奖励,根据爵位的不同,官阶也有大小之分,譬如梁王,官勋一品,实任太常卿,凤台行走观职,从实不从爵,俸禄等遵循一品的梁王的制度,但实际上手握的权力是正三品的太常卿。
至于最后一个勋官,本身没有实权的,只是享受丰厚的待遇,比如沐钰儿,因为做事出色,陛下看重,给了一个大周第一神探的称谓,荣升正三品,虽还是北阙的司长,但对外谁也不能随意欺负一个三品大官了。
沐钰儿和他四目相对,圆溜溜的大眼睛扫了面前之人一眼,最后大声哼了一声。
——挤兑她!
唐不言眼疾手快把人拉住:“与我生什么气,我一个大理寺少卿又非御史台的人,却僭越去弹劾御史中丞,落人口实,而且此事朝中早有弹劾,只是陛下按下不发,这才无疾而终。”
沐钰儿眨了眨,凑过去,小声问道:“是陛下不管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还是这事还有其他打算。”
唐不言垂眸看着那双圆滚滚的大眼珠子,伸手揉了揉她的眉心,笑说道:“倒是聪明的小猫儿。”
沐钰儿脑壳熟练地往后一倒,鼻子皱了皱,眼珠子还是直勾勾地看着他,下直钩钓鱼:“怎么个聪明法,你分析分析给我听听。”
“一个正五品的御史中丞不过是私德有亏,却惹得多方上折弹劾。”唐不言见沐钰儿嘴巴微动,很快又开口,堵住她还没说出口的话,“考核官吏一般是四善二十七最,四善一曰德义有闻,二曰清慎明著,三曰公平可称,四曰恪勤匪懈。也就是德、慎、公、勤四个字,偏重官员德行品性,他这个事情只能在德中细分中占很小一个地方,自然是有错的,至于二十七最,乃是对其在职才能的考察,譬如你我要考核的是推鞫得情,处断平允,而御史台的人则是访查精审,弹举必当,为纠正之最,实务考核与此事毫不相干。”
沐钰儿的嘴立马紧紧闭上,只剩下大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满脸‘一肚子话要讲’的可怜模样。
唐不言忍笑继续说道:“你可知只是私德的弹劾一般会在何时集体有人上折吗?”
沐钰儿摇头。
“党派攻讦之时。”唐不言淡淡说道。
沐钰儿不解地看着他。
“刑昼是东宫的人。”唐不言叹气,“陛下按下不发是为了东宫。”
沐钰儿瞳仁微微睁大。
“殿下身边的人怎么总是出,幺蛾子。”她犹豫一会儿,嘟囔着。
先不说鲁寂按实打实牵扯到东宫,之前梁坚案、天枢案甚至是琉璃,都和东宫有着若有若无的关系。
“走吧,还在要南市逛逛吗?”唐不言岔开话题问道。
沐钰儿抬头,看了眼天色:“得买一些米粮回去,梁王把我的酒都拿走了,我得抓紧时间再酿几坛,过年时再喝,给少卿做个胡麻酒吧,滋补对身体好。”
沐钰儿的酒醇馥幽郁、纯净透明,入口如饮甘露,满口生香,丰满细腻,在满洛阳也难以有比肩的手艺。
“你这个手艺可是张叔教你的?”唐不言问道。
沐钰儿得意地摇了摇脑袋:“是我自学的!”
唐不言毫不吝啬夸道:“真是厉害。”
“张叔有一本书,里面有好多吃的喝的,小时候没事情做,就没事鼓捣这个,别的没学会,就会这个酿酒,你瞧瞧我这个手艺,要是你再被陛下赶出洛阳了,我卖酒养你。”
唐不言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只觉得不论看哪,听什么,都是觉得满心可爱,便温柔地嗯了一声。
“对了,刚才家里的盐也要没了,米盐都在宝粟街。”沐钰儿犹豫一会儿,拉着唐不言的袖子走了。
“那里热闹,不要被人挤走了。”她紧紧捏着唐不言的袖子,后脑勺朝着他,一本正经说道。
唐不言低头看着那手指,轻笑一声:“好。”
沐钰儿耳朵红扑扑的,快步朝着宝粟街走去。
宝粟街是南市颇为热闹的民生街,柴米油盐酱醋茶基本上都在这条街上买到,路上两侧的小摊贩更是热闹,密密麻麻在两侧挤成一堆,见了人就吆喝起来。
沐钰儿还没买到东西,手里已经买了不少零食。
“这个糯米糕,超级糯,一般米粉,一般糯米粉,绵软又不粘牙,还有各种花型,这个梅花给你。”沐钰儿挑了一个雪白的梅花型的糯米糕塞进唐不言嘴里,眼巴巴地看着他,“好吃吗。”
唐不言咬了一口,点头:“好吃。”
“这个饼馁,外表是酥皮,里面是奶酪,他家是波斯人,奶酪手艺祖传的,特别好吃。”沐钰儿撕了一点又塞进唐不言嘴里。
唐不言吃饼的时候顺势看了一眼那个摊贩,确实有点混血儿的模样。
“好吃吗?”
“好吃。”
“这个是豆腐脑,又甜又咸,还有辣的,他家的辣油做的格外好吃。”沐钰儿又拉着唐不言去了另一边的摊贩面前,开心说道,“一碗甜的,加奶酪,果干碎仁都撒一点,不忌口,都来一点,还有一碗辣的,辣油少一点吧,微微辣就行,葱不要姜不要,蒜不要,嗯……那个薤头也不要。”
小贩立马停下手,不敢再按寻常配方抓料。
沐钰儿朝着那一碗碗小料上扫去,为难地看了好几眼:“就那个蘑菇酱吧,还有那个豆浆,料多给一些,酱不要了,对了那个肉末也要。”
小贩听得一脑门汗,连忙把两碗豆腐脑递上去,笑说道:“小娘子的夫君好是挑食。”
沐钰儿接盘子的手一顿,朝着站在一侧桌边的唐不言身上扫了一眼,又看着小贩一眼,避重就轻,含糊说道:“不挑食不挑食,就是不爱吃而已。”
唐不言顺势看了过来,沐钰儿连忙端着盘子走了过来。
“你这碗也太满了。”唐不言看着那碗甜的,笑说道。
那一碗豆腐脑满满当当都要溢了出来,红色黄色青色的果脯碎,外加核桃松子等切得小小细细的果干,上面再撒上一勺蜂蜜水,一层雪白的奶酪乳,当真是好看得紧。
至于另外一碗咸的,就有些门可罗雀的简单了,只一些红色的辣油,外加一点蘑菇碎和豆碎放在最上面。
沐钰儿难得没说话,只是沉默地掏出帕子来擦桌子,却见唐不言已经主动坐了下去,不由呆呆地看着他。
唐不言不解:“看我做什么?”
“这个桌子没擦呢。”沐钰儿举着帕子喃喃说道。
“无需这样讲究。”唐不言笑。
沐钰儿眨了眨眼,和唐不言四目相对,突然冷不丁说道:“那你之前不肯做,那次吃早饭还让瑾微给我摆这么大的派头,是给我下马威吃。”
刚开始认识时,唐不言那派头,外出吃个饭个屏风都要抬出来!
唐不言眉心一动。
“唐、不、言。”沐钰儿阴森森喊道。
好好一个大冬天,唐不言却是听得背后冒出一身热汗,只觉得现世报来的还挺快。
他只能眼疾手快地把人拉着,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服软,只能安静地看着她。
那双漆黑的眼珠迎着日光,明亮而沉寂,带着水润的眸光,好似一块绝佳的黑曜石。
沐钰儿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
——可恶的唐不言,真好看!
“你生气了?”唐不言见她没说话,小声问道。
声音因为歉意微微压低,眼神无辜,颇有种湿漉漉的感觉。
沐钰儿快速地眨了眨眼,原本的一肚子愤愤不高兴,非常没有骨气地散了一干二净。
——少卿实在太好看!
沐钰儿眼神动摇,脸上越发凶恶。
“别生气了行不行。”唐不言捏着她的手指,眉眼低垂,小声道歉着。
“是啊,你夫君一定知道错了,小娘子别生气了。”一侧的小贩被美色蛊惑,忍不住开口和稀泥。
一时间,两个人都愣在原处,原本牵着的手顿时火急火燎的松开,脸颊不可遏制地泛上红意。
——下次不来这家吃饭了!
沐钰儿刺溜一下坐了下来,愤愤不平勺起一勺豆腐脑塞进嘴里。
——还好有这个老板,下次还来。
唐不言低头吃饭,庆幸说道。
—— ——
两人一路沉默地买了米和盐,多花了十文钱要店中伙计帮忙赶在暮鼓前送到家中。
唐不言站在沐钰儿身后,盯着她的后脑勺看。
沐钰儿正低着头数着铜钱。
总算是见识到为什么沐钰儿能把日子过得如此紧巴巴,洛□□贵是一回事,那花钱如流水的架势也确实是为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没钱了。”沐钰儿捏着十来个铜板为难嘀咕着,“小鱼干还没买呢。”
奶黄的小鱼干要吃完了,这个季节正合适买小鱼再烘干。
一个钱袋子落在她面前。
沐钰儿扭头去看唐不言。
“就当赔罪。”唐不言先一步求和,“别生我气了,而且,我出门确实是这个行头的。”
这话倒是说的不冤枉。
沐钰儿其实刚才就想明白了。
这可是唐家三郎君,如金似玉的人,满洛阳谁不知道的金贵小雪人,用的是最好的绸缎,吃的是精细的米饭,喝得是价值千金的茶叶,坐的是高头大马,衣食住行可谓是无一不精,无一不细。
她盯着唐不言看了一眼,自然接过钱袋子:“那我到时候多做一篮小鱼干也给吉祥吃,梅花口味的。”
她故意刺道。
“好。”唐不言见她接过钱袋子,心中松了一口气,哪管她说什么,只是笑说道。
两人来到码头时,正是拥挤的时候,沐钰儿下意识带着唐不言往里面挤,突然脚步一顿,顺手用腰间的长刀重重瞧在一人的手背上。
那人的手背正拉着唐不言的腰间的香囊。
三只眼和沐钰儿四目相对,三只眼打了一个哆嗦,正打算跑,却被沐钰儿一把拎住后脖颈,只能快走了几步,却一点位置也没变,只被锢红了脸。
“哎,姑奶奶饶命,姑奶奶饶命啊,有眼不识泰山啊。”三只眼能屈能伸,立马开始哀嚎求饶。
“把钱袋子都教出来。”沐钰儿下巴一抬,朝着那人鼓鼓的腰间看去,厉声说道。
人群哗然,下意识摸了摸腰带,很快就有人陆陆续续喊道:“我的钱不见了。”
三只眼被人围着不说,还被一个小煞星给提溜着,只好苦着脸把钱都掏了出来,最后捏着唐不言那个精致的荷包,一脸心疼地递了过去。
沐钰儿看着那同色花纹,立刻冷哼一声:“美人的钱,你也偷。”
小偷连连点头哈腰,直说不敢了。
唐不言接过那荷包,在指尖捏了捏,也跟着笑说道:“而且你也偷错人了,我的钱在她那里。”
他甚至好心地指了指那个钱包的位置。
三只手忍不住跟着看过去。
果不其然,一个鼓鼓的钱袋子,连着花色一模一样。
“您夫人当真是好身手……啊……”三只手正卖力奉承着,突然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上。
沐钰儿眼疾手快把人推走,大声呵斥着,打算他的话:“再偷东西,把你拽起来打一顿。”
“她身手确实好。”唐不言扭头附和道。
沐钰儿耳朵一红,立马重重踩着脚步离开了。
三只眼一脸迷茫地站着,最后龇了龇牙花,宛若泥鳅一样,重新融入到洛阳热闹的长街上。
沐钰儿心中尴尬,唐不言就再一次见识了这人买东西的架势。
那两筐满满当当的小鱼干,眼也不眨地就买了下来,又花钱让人送到家里,自己拎着两条大鱼,这才准备回家。
“做这么多,会不会放坏了。”他上前,打破沉默,委婉问道。
沐钰儿捏着空了一半的钱袋子,吃人嘴软,不得不抬头解释道:“张叔特意做了地炉,烘出来的小鱼干又脆又香,到时候放在阴凉干燥的地方,能放半年多时间,不会坏的。”
“原来如此。”唐不言说,“那真是好手艺。”
“今日早些回来,你来我家吃饭吗?”沐钰儿走了几步,突然咳嗽一声,提起两条还没死透的大鱼,一本正经说道,“张叔做鱼很厉害的,尤其是鱼酱,这条鯔鱼就是用来给张叔做,刮了鱼肉,在配上特制的酱料,很好吃!”
唐不言盯着那鱼看了一眼,随后问道:“张叔的手艺似乎天南海北的菜系都会,可是祖上做过厨子?”
沐钰儿笑说道:“才不是,我小时候,张叔做饭可不好吃了,做的米饭都是夹生的不说,那些菜不说味道稀奇古怪,后来对着菜谱做多了就好吃了。”
“张叔做的菜都是菜谱里学到?”唐不言问。
“对啊!”沐钰儿开心说道,“那道蟹酿橙好吃吧,就是那里学的。”
唐不言眸光微动,侧首去看沐钰儿:“那本菜谱里有这个?”
沐钰儿点头:“对啊,怎么了?”
“没什么。”唐不言注视着沐钰儿惊讶的目光,笑说道,“只是觉得那本菜谱当真丰富。”
沐钰儿哦了一声,眼珠子还是直勾勾地看着他。
“看我做什么?”唐不言镇定问道。
沐钰儿摸了摸下巴,直接说道:“看你奇奇怪怪的。”
“你问我张叔做什么。”她不悦说道,“他在家多年,再多事情也和他没关系的。”
唐不言惊讶地看着她。
沐钰儿收回视线,低着头,好一会儿才说道:“我又不是傻子,张叔一个大男人这么多年又当娘又当爹,一个人把我带大,生母不知去向,顾叔和我也并不亲近,我瞧着……古古怪怪的。”
小时候还总是在想阿娘在哪,什么时候回来找她,长大了好似突然明白了,阿娘不会回来了,她不要自己了。
她这辈子,只有张叔了。
“我小时候独自一个人出门玩,张叔就很紧张,一直站在门口等我。”
“再大了一点,我跟着师父办案,若是走远了,张叔也跟着几天几夜不睡觉。”
“后来他摔坏了一条腿,便整天坐在屋内,人也跟着老了很多。”沐钰儿捏着手指,缓缓说道,“我明明记得以前张叔长得白白净净的,现在都老了,以前的事情也和他没关系了。”
这是沐钰儿第一次说起以前的事情,明明只是很平淡的口气却足以让人感受到两人在年幼时艰难求生的日子。
一个手忙脚乱的郎君带着一个懵懂敏感的小孩从长安到洛阳,偌大的赌城足以让她们吃够苦头。
沐钰儿仰头去看唐不言,眼珠子水汪汪的,似还残留着一丝悲恸,低声问道:“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唐不言嘴角紧抿,低声安慰道:“不是什么大事,不必紧张。”
话音刚落,沐钰儿立马小脸一变,揪着他的袖子,凶巴巴问道:“所以你查到我张叔什么事情了,快给我交代清楚。”
唐不言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好一会儿才回神刚才的模样的小猫儿不过是诈人而已,不由失笑,点了点她的额头:“我还以为……”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看着面前之人。只是莫名地伸手抚了抚她的眉心,温柔说道:“以后都会好的。”
倒是沐钰儿直接说道:“别跟我说以后,我才不伤心呢,你不要给我岔开话题,老实交代你查到我张叔什么情况了。”
唐不言握着她的手,反问道:“你说何时察觉到有问题的。”
沐钰儿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没说话。
“你若是不说,那我也不说。”唐不言眉心一扬,捏着她小手指,把自己的衣服一点点抽出来。
沐钰儿急了,立马哼哼唧唧握紧他的袖子,拉着人往角落里走,嘴里不高兴地嘟嘟囔囔着:“你偷偷打听我张叔,怎么还有理了。”
唐不言失笑,慢条斯理反问道:“可司长现在要和我交换消息,怎么一点诚意也没有。”
沐钰儿把人拉上马车,砰的一下关上车门,把人挤到角落里,自己大马金刀坐在外面,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唐不言慢条斯理地解开大氅的呆子。
沐钰儿盯着那手指看了一会儿,大惊又义正言辞拒绝道:“□□,那可不行。”
唐不言解披风的手一顿,似笑非笑抬眸,那眸光黑沉促狭。
沐钰儿这才发现马车内热得厉害,门口两侧个一个火炉,烧的炉盖通红,简直能把冬天变夏天。
“瑾微烧这么热的炉火做什么。”沐钰儿立马大声抱怨着。
“还在烘车厢内,暖炉自然还没撤下呢。”门口,瑾微哀怨说道。
沐钰儿咳嗽一声,扭头,一本正经说道:“等会忽冷忽热,少卿快把外套脱了。”
唐不言这会儿到不动了,只是捏着那花结看着沐钰儿。
沐钰儿被人盯着看,脸上的红晕忍不住浮了上来。
“看来书房内的闲书,司长确实看了不少。”唐不言笑说道,把脱下的大氅放在一侧。
沐钰儿低头装死。
“买卖做不做啊。”她强撑着一口气扯回正题,外强中干地恶狠狠说道,“你好端端脱衣服,还怪我想歪。”
唐不言轻笑一声,满脸笑意地开始煮茶。
“那司长先说。”他先发制人说道。
沐钰儿捏着鼻子说道:“我本来只是有些怀疑,但那天灿珍杨死前,先是说起我的母亲,后来又说起我自小佩戴的一个长命锁。”
她声音一顿,继续说道:“琉璃死前也跟我说若是今后有人问起我阿娘,就说不知道。”
“我想着,我阿娘应该是有些……”她抬眸看着唐不言,眸光中带着一丝隐隐的期待,“不一样的。”
唐不言沉默,心中的那个猜想在面对这样的目光后几乎压抑不住,可到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
“那个长命锁是什么?”他眸光微动,下意识移开视线,问道。
沐钰儿眯了眯眼,倒也没有继续逼问,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被摸得发亮的银色锁,可以看出已经有不少年头了。
“就我小时候一直挂着的,张叔很是爱惜,后来去北阙了,就先拿下来了。”沐钰儿又说,“安乐郡主说我这个长命锁的雕刻手法很精致,不是寻常之物。”
唐不言接过那长命锁仔细打量着。
锁是最普通的样子,不过掌心大小,上面雕刻的花纹是一朵盛开的牡丹,两侧是栩栩如生的水波纹,模样简单生动。
最令人注意的是正中那朵层层盛开的牡丹花花枝纤细,花瓣娇弱,连着花蕊都根根分明,每一笔都一丝一毫都格外精致,可见雕刻之人的刀工确实了得。
唐不言看着她,低声说道:“刀工很好,确实不是凡物。”
沐钰儿看着他,指了指正中的花纹:“寻常长命锁上面都是写字的,又或是是瓶子,莲花这样的,刻牡丹确实头一份。”
瓶子莲花寓意平安,都是吉祥的意思,但牡丹却因为世人贵重而显得贵重,都说小孩命弱,不能以重压之,是以牡丹从不出现在小孩的物件中,更不要说是长命锁上了。
唐不言摩挲着那个牡丹花纹,好一会儿才说道:“你可问过张叔,为什么抚养你长大吗?”
沐钰儿点头:“说是受我阿娘的委托,我阿娘对他有恩,可我不知道我阿娘是谁,也不知道张叔到底是谁。”
她一睁开眼见到的就是张叔,只知道他是张叔,今年四十五,是江西人,除此之外,对他的过往一无所知,只知道为了养活一个小孩,他做过苦力,写过书信,出过小摊,很是艰难。
“江西有一地为豫章,豫章有世家章氏,奶齐太公姜尚的支孙受封于鄣而绵延的一个家族,后被齐国所灭,子孙去邑为章,此后一直生活在豫章郡,本朝立、国时有功于朝,给当时还是将军的太宗感激,是以带回双胞胎中的一子回长安抚养。”
沐钰儿瞳仁微微睁大。
“那人和皇子们养在一起,十五年后也娶妻生子,只是命途多舛,在回家探亲的路上遇到强盗,只留下一个年仅一岁的儿子,高.宗于他相识多年,便把那小孩养在膝下,悉心教养。”
唐不言沉默地看着她,摸着手中的长命锁。
“把这个小孩哪里去了?”沐钰儿沙哑问道。
“听闻在调露四年遇水难……”唐不言声音一顿,缓缓说道,“死了。”
“调露四年。”沐钰儿喃喃自语,“我刚出生。”
唐不言颔首。
“我找人去江西豫章查过这件事情时,看到一个男子。”他继续说道,“和张叔长得一模一样。”
沐钰儿呼吸一顿。
“也许,此张非彼章。”唐不言的手中在茶几上写下一个字。
“若是算算年纪,那死去的人也该是这个年纪了。”他继续说道。
“那我娘是谁?”沐钰儿又问,“怎么会和顾叔扯上关系,还和皇宫里的人扯上关系,那说明身份不简单。”
唐不言手指微动。
“往尊贵里说,宫中只有一个千秋公主。”沐钰儿大逆不道地揣测着,“往低里说,什么人才值得一本本该风光骄傲的小郎君不惜假死,隐姓埋名做出这样的事情呢。”
唐不言扫了她一眼,镇定地把手中的长命锁递了回去。
“这是也不急,不必多想,这东西你且收好。”他说。
沐钰儿哦了一声,不确定又问道:“张叔真的是那个人吗?”
“不太确定。”唐不言却说,“此事会有机会询问张叔的。”
沐钰儿点头,后面又说:“其实不知道我阿娘是谁也没关系。”
唐不言抬眸看她。
“我只想要张叔平平安安的。”她认真说道。
唐不言只觉得心尖好似被针扎一样,疼得给他忍不住蜷缩起手指。
马车停了下来。
“走吧,来我家吃饭。”沐钰儿走之前还不忘拎走两条奄奄一息的鱼,“给你做鱼肉包吃。”
唐不言收敛心思,含笑点头。
沐钰儿跳下马车,突然扭头,只看到一人头也不回地跑了,眼疾手快踢了一块石头,直接打在那人的膝盖上。
“鬼鬼祟祟做什么?”她厉声质问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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