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刚刚册封陈慎之为膳夫上士,哪知道这么巧,就在燕饮之上,两人忽然对换了。
嬴政变成了陈慎之,陈慎之变成了嬴政……
正巧有看不起陈慎之的臣子前来“敬酒”,其实目的便是奚落陈慎之一通。
陈慎之乃是齐国的亡国公子,在秦朝统一之前,国家与国家之前本来便是互相看不起的,仇恨也颇多,今日你打我,明日我打你,这仇恨日积月累,谁也说不清楚。
如今齐国公子落魄如此,大家自然想要嘲弄一番。之前陈慎之与嬴政一同出现,嬴政还呼唤他“三弟”,许多人拿捏不准陛下的心理,因此不敢贸然行动。
但现在好了,陛下当着众人的面,封了陈慎之膳夫上士,这不就是给陈慎之难堪么?其他人一瞧这场面,再无需甚么过多的顾虑,只管嘲弄这个齐国的亡国公子好了。
他们哪里料到,这一转眼,亡国公子突然换了瓤子,变成了大秦的九五之尊嬴政!
“上士大人,怎么,不给面子啊?”
周遭的卿大夫一听,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有人道:“也对,毕竟膳夫大人这次可是立了头功,被陛下亲封,尔等从未有过这样的荣光,不是么?膳夫大人骄纵一些,也是情有可原的。”
嬴政根本不想搭理他们的嘲弄,淡淡的扫了一眼在场众人,将姓名一一记在心中,都没有搭话。
那几个卿大夫一看,怎么回事?一个小小的膳夫上士,竟然不理会他们,这哪里成?
“小子!”其中一个卿大夫拉住嬴政的袖袍,道:“我们与你说话,为何如此无礼?”
“无礼?”嬴政冷笑一声:“无礼的是你们,不是么?”
“我们?”卿大夫明知故问:“我们如何无礼?你一个小小的膳夫上士,就在我等面前狂妄了不成?好啊好啊!今日我等便给你这个教训!”
他说着,“呼啦——”一声,手中耳杯一扬,酒水猛地泼出,冲着嬴政面门泼上去,分明想要给嬴政难堪。
若是往日里的陈慎之,他根本不会武艺,再快的反应能力也躲不开这些酒水,但眼下,陈慎之的躯壳里,住的可是嬴政。
嬴政从小习武,反应能力超群,眼看那卿大夫沉肩提肘,便知他要做甚么好事儿,当即早有戒备。
嬴政手掌一推,卿大夫的酒水的确洒了出来,但并未朝着嬴政的面门而来,而是“哗啦!”一声,全都泼洒在了卿大夫自己个儿身上。
“啊!”卿大夫一阵尖叫,震惊的看着自己被酒水泼洒的袍子,哆嗦得道:“你……你……你……”
嬴政森然的冷笑一声,道:“中大夫敬酒,我如何能不回敬呢?”
旁边围观的卿大夫们也吓了一哆嗦,难道……难道这看起来文质彬彬,仿佛小白脸儿一般的羸弱书生,竟是个武艺高手?深藏不露?
卿大夫们拿捏不准,也不敢贸然造次,已然有人吃了瘪,其他人便快速散开,各自回了席位去。
陈慎之一晃变成了嬴政,其实迈入燕饮大营之时,陈慎之便在想了,燕饮在黄昏举行,不过一会子便会天黑,那天黑之时,自己会不会变成便宜大兄呢?若是变成了大兄,岂不是可以大快朵颐这豪华燕饮?
陈慎之并不在意甚么膳夫上士的官职,反而更加在意这场燕饮。
皇天不负苦心人,这句话果然是这么说的,在陈慎之小小的期盼之下,他真真儿的变成了秦皇嬴政!
陈慎之端坐在燕饮大营的最上手,最尊贵的席位上,面前长案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吃食,荤的素的、汤的羹的、蒸的炙的,各种各样,琳琅满目,看的陈慎之的口水几乎飞流直下。
陈慎之抬起嬴政那宽大有力的手掌,摸了摸唇角,好似是没有流口水。
他听到了营帐角落的骚乱,看起来便宜大兄此时此刻的处境并不太好,与人产生了冲突,但陈慎之并不在意,毕竟这般的小风小浪,怎么能难倒始皇陛下呢?不必太过担心。
陈慎之便放宽了心,将重点放在眼前的案几上。
寺人赵高在一旁侍候,眼看着“陛下”目光森然,冷冷的凝视着案几上的菜色,还以为陛下不喜欢今日的菜色。
赵高仗着胆子道:“陛下……今日有您喜爱的濯藕,不如……小臣为您布膳?”
“不必。”陈慎之阻止了赵高的动作。
赵高心中一突,看来陛下今日毫无食欲可言。
哪知他这般想着,便见“陛下”慢慢抬起手来,宽大有力的手掌,优雅的拿起案几上的小匕,持着小匕舀了一勺鱼羹送入口中。
“陛下”没有说话,未有点评鱼羹如何,饮了一口鱼羹之后,又盛了一勺,随即又盛了一勺,又又又盛了一勺,频率越来越快,看的赵高眼花缭乱,擦了擦额头上冒出来的冷汗。
不知是不是鱼羹开胃,“陛下”的胃口竟是打开了,食欲大开!
的确,鱼羹颇为开胃,因着这鱼羹有些许的咸。
这鱼羹并非是鲜鱼制作而成,而是经过腌制的咸鱼。毕竟这个年代运输并不方便,想要在泰山脚下置办宴席,食材新鲜度很难控制,所以膳房里准备了这道腌制的咸鱼鱼羹。
虽不是新鲜的鱼肉,但腌制的味道极其鲜美,加之笋子、蘑菇等等佐料调味,一口鲜到骨子里,只可惜有些咸了,一连喝了好几大口,比较叫水。
陈慎之在赵高瞠目结舌的怔愣下,放下手中的小比,开始用主食,不愧是皇帝格调的燕饮,主食都有好几种,稻米、饼子、锅盔等等,数不胜数。
陈慎之取来一碗稻米,面容平静,眼神却发放异彩,仿佛要在案几上干一番大事业一般。
他将鱼羹盛出来,撑在稻米的小碗里,如此一来,鱼羹泡米饭,有了米饭的中和,鱼羹便不会那么咸口了,食起来刚刚好。
陈慎之一勺一勺的将鱼羹盛进米饭碗里,看的赵高一脸茫然,平日里陛下用膳,绝不会对一道膳食超过五口,而眼下……
陛下竟如此钟爱这道鱼羹?赵高赶紧在心中记住,陛下喜欢鱼羹。
陈慎之将鱼羹盛进来,为了膳食精美,其实鱼羹并不多,盛到后来便不方便了,陈慎之一看,这好办,将鱼羹的器皿稍微端起一个角来,斜着盛便方便了。
赵高一看,吓得六神无主,险些大喊:“陛下,小臣来!让小臣来罢!”
陈慎之看了一眼赵高,点点头,道:“也好。”
赵高赶紧跪下来,双膝跪地,双手捧着鱼羹的器皿,让陈慎之盛汤,把最后的汤头全都盛出去。
陈慎之还指挥道:“斜一点。”
“是是,小臣敬诺。”
陈慎之又道:“再斜一点。”
“是是,小臣敬诺!”
嬴政刚解决完了找茬儿的卿大夫们,一抬头,便看到陈慎之一点子君主风范也未有,让赵高端着器皿,正在盛汤,这种举动是嬴政一辈子都不会做的,嬴政头皮发麻,这众目奎奎之下,万一陈慎之只因为吃食,毁了自己个儿的威严,如何是好?
他当即端起耳杯,佯装敬酒的模样,想要上前提点陈慎之。
嬴政堪堪走过去,还未走到陈慎之面前,便听到“嗬……”一声抽气声,是上手的陈慎之发出的。
燕饮大营其乐融融,但其实卿大夫们全都用余光观察着陛下,陛下的一举一动,都是焦点,别看陈慎之只是小小的呻吟了一声,但便是这么一声,吓得众卿全部噤声,连呼吸都屏住了,一时间燕饮大营里静悄悄的。
陈慎之正在食鱼羹,突然抽了一口冷气,慢慢抬起手来,似乎捏住了甚么,低头一看——鱼刺?
原来是鱼羹中的鱼刺,因着鱼羹泡了米饭,米饭与汤羹混合在一起,很难分辨鱼刺,难免被扎了一下。
陈慎之只是被轻轻扎了一下,因着他以前从未感觉过疼痛,身子的应激反应让他下意识抽了一口冷气,这被鱼刺扎的感觉还挺新鲜的。
陈慎之将鱼刺摘下来,捏着看了看,赵高却浑身一震,大惊道:“陛、陛下!血……陛下流血了!”
陈慎之一脸迷茫,舔了舔唇舌,口腔中好似的确有一股腥甜的味道,陈慎之以前在书本上看到过,这便是血的味道,那股腥甜的味道,应当便是铁锈的味道。
牙床柔软,被鱼刺扎了一下,自然会流一点子血,在口腔中完全不必担心甚么,马上便能止血。
陈慎之没当一回事儿,赵高却吓得犹如惊弓之鸟,大喊着:“医官!快!快传医官!陛下、陛下流血了!”
羣臣慌张不已,陈慎之一脸迷茫,唯独嬴政觉得头疼,不知情的,还以为燕饮大营混入了刺客,陛下血流如注呢?谁能想到,只是一根小小的鱼刺,引起的骚乱……
陈慎之后知后觉,抬手阻止道:“不必找医官。”
“可、可是陛下……”赵高还未说完,陈慎之果断的阻止了他的话头,道:“不必,一点点小伤而已。”
正说话间,有人快速走入营帐,“咕咚!”一声直接跪在地上,然后膝行上前,一面上前一面磕头,口中哭喊着:“陛下!陛下饶命啊!陛下,小臣……小臣一时失察,还请陛下饶命啊!”
陈慎之更是一脸茫然,甚么情况?吃着饭还有人突然进来请罪?
看那衣着,应当是膳夫。
进来的的确是膳夫无疑,正是做这道鱼羹的膳夫。
膳夫们都知晓,陛下喜欢食清淡的吃食,例如食鱼,所以每次的膳食里必然有鱼,但是陛下又极其讨厌遇刺,不喜自己摘遇刺,所以膳夫们都是将鱼刺摘干净的。
方才陈慎之被鱼刺扎伤了,还扎出了血,险些叫了医官过来,膳夫们自然听到了消息,吓得做鱼羹的膳夫前来请罪,不停的叩头。
燕饮大营之中悄无声息,只剩下膳夫的哭求声,其他卿大夫犹如看热闹一般,谁也没有说话,毕竟在他们眼中,膳夫便是蝼蚁,做错了事情,碾死便罢了。
陈慎之目光平静的凝视着那膳夫不断哭求,低头看一眼案几上的遇刺,随即道:“起来罢。”
卿大夫们还等着看戏,哪知道下一刻,“陛下”竟然要膳夫起来?这是甚么意思?
膳夫也是一头雾水,颤巍巍跪在地上,根本不敢起身。
陈慎之捏起那根鱼刺看了看,道:“不过一根鱼刺,只是……”
刚刚起身的膳夫吓得一个激灵,咕咚又跪了下去,咚咚咚开始磕头,大喊着:“饶命啊!陛下!饶命!饶了小臣罢!小臣知罪,知罪啊!下次再也不敢了。”
陈慎之颇为无奈,看了一眼营帐下手的嬴政,想来平日里真正的秦皇陛下威严不可方物,所以才会吓坏了这些膳夫罢。
陈慎之像模像样的道:“朕……并非要治你得罪。”
膳夫狐疑的抬起头来,战战兢兢得道:“谢、谢陛下!”
陈慎之指着那盘鱼羹,道:“只是这鱼羹,乃是腌制的咸鱼制成,这样的鱼羹一般选取鲜活的活鱼,熬制出来才比较鲜嫩,腌鱼始终差上一些,口感低了一层。”
卿大夫们万没想到,今日陛下变了性子,竟和膳夫们讨论起吃食来了?
嬴政只觉头疼发作,愈演愈烈,就别指望着陈慎之能用自己个儿的身子做甚么好事儿,果不其然罢!
膳夫一脸迷茫,正愣在当地,道:“陛下……陛下所言甚是,这腌鱼的确,的确没有活鱼口感好,只是……只是……”
庆功宴饮在泰山之阴举办,想要运送食材十分不便,上好的活鱼到这里都死了臭了,如何能入菜?所以膳房最后还是用了腌鱼来做鱼羹。
陈慎之托着腮帮子,注视着那道鱼羹,道:“这腌鱼的口感不差,若是能做成臭鳜鱼,味道一定极佳。”
“臭……臭?”膳夫懵了,呆愣的看着“陛下”,在宫廷膳房中工作,讲究的便是一个“雅致”,所有的菜色,无论摆盘,还是入菜,都要雅致又有格调,彰显九五之尊的威严。
因此从没有一道菜叫做“臭甚么”的,这道“臭鳜鱼”膳夫闻所未闻。
其实臭鳜鱼便是腌制发酵而成,和眼前的腌鱼一曲同工,陈慎之方才食到这道鱼羹的时候,便想到了臭鳜鱼这道菜。
昔日里陈慎之没有味觉,他只知臭鳜鱼该如何做法,却不知臭鳜鱼到底是甚么味道,如今有了条件,自然是要尝一尝的。
陈慎之微微一笑,唇角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这一笑全把膳夫给吓坏了,倒头又要跪。
陈慎之组拦住那膳夫,道:“你近前来,朕将臭鳜鱼的制法交给你。”
膳夫半信半疑,心中打鼓,生怕自己近前去,会被“陛下”一把掐断脖颈,毕竟九五之尊会甚么制作吃食的法门?而且“臭鳜鱼”到底何物?听起来鄙陋异常,如何能入口?
但膳夫又不敢不上前去,毕竟陛下已经开口了。
膳夫战战兢兢的躬身上前,垂低了身子,压低脑袋,不敢直视陈慎之一样。
陈慎之也不强求,等膳夫走到跟前,便拢手耳语了几句,说的自然是臭鳜鱼的做法。
众卿但见膳夫起初怕的面无人色,听了“陛下”几句言辞,突然睁大眼目,一脸恍然,好像悟到了甚么,连连点头,口中道:“陛下英明,是了是了,还能如此?小臣记住了,记住了!”
嬴政抬手压住自己青筋狂跳的额角,说来也奇怪,陈慎之的身子无知无感,自己竟莫名感觉到头疼,当然,那并非真正的痛觉,而是“心感”罢了。
朕的一世英名,不会毁在陈慎之这小子身上罢?
膳夫大喜,听罢连连道:“是是,小臣敬诺,小臣敬诺,小臣这便去做……只是……只是这臭、臭鳜鱼,需要腌制,可能需要一些时日。”
陈慎之摆摆手,笑道:“美味自然值得等。”
膳夫叩首之后,连忙退下,退出了营帐。羣臣哗然,甚么情况?“陛下”被鱼刺扎了,见了血,却没有追究膳夫的过错,倒是和膳夫……相谈甚欢?
陈慎之等膳夫退下,也没当一会儿事,继续“干饭”,他侧头一看,案几上不只有美味佳肴,还有……佳酿。
先秦时期的酿酒业已然博大精深,并不像现代想象的那般匮乏。虽然那时候酒浆的酒精浓度并不高,但是并不妨碍贵胄们享乐,贵胄们需要享乐,自然会衍生出各种各样的酒类。
而且当时还有“鸡尾酒”,不同颜色的酒浆,十足讲究。
陈慎之眼看到案几上的酒浆,不由眯了眯眼目,自己往日里无知无感,也不知酒的滋味儿,书本上却多有对酒的描写,不乏夸赞。
纵观历史上下五千年,多少文人雅士为酒折腰,诗仙李太白对酒大加赞赏,《将进酒》更是耳熟能详。
“当真……”陈慎之喃喃自语:“这般令人欲罢不能?”
赵高听到陈慎之说话,但没听清楚,连忙请罪:“陛下,小臣方才一时没听清楚,斗胆请陛下再重复一遍。”
陈慎之收回了神来,笑道:“为朕添酒。”“敬诺,陛下。”赵高应声。
赵高根本没当回事儿,毕竟往日里陛下也饮酒,虽陛下并不嗜酒,对吃食酒饮都是淡淡的,总也喝一些,因而赵高根本没当回事儿。
赵高立刻取来勺,秦时用膳,盛汤的唤作小匕,取酒的反而唤作勺。赵高拿起勺来,为陈慎之斟了一耳杯的酒浆。
酒浆清澈,散发着淡淡的清甜,闻起来毫无酒精的味道,就好像一点子也不醉人。
陈慎之端起耳杯,轻轻浅尝了一口,酒浆引入口中,勾引着唇舌,在口腔中戏耍,一股子甘醇、绵滑,悠远流长的感觉一直从唇舌流到嗓子眼儿里,又香又甜,回味不已。
陈慎之眯着眼睛,轻声感叹道:“好酒。”
这可是为了庆功宴西,特意从咸阳运送而来的宫酿,专门为了今日这大喜之日,开窖取酒,便算是九五之尊的秦皇,也不是每日都能饮到这样的上上品,除非逢年过节祭祀,平日里是不能开窖的。
陈慎之饮了一口,只觉得酒果是好东西,这味道绝了,饮了一口想两口,这便是书上说的“食髓知味”罢。
赵高是个有眼力见儿的,见到陈慎之耳杯空了,立刻添上一杯,恭敬的道:“陛下,请慢饮。”
这酒浆醇香,回味甘甜,滋味儿十足的好,而且酒味不大,陈慎之感觉饮这个就跟喝饮料一样,完全不觉上头,因此并没当回事儿。
嬴政遥遥的一看,陈慎之这小子,又开始作天作地,这宫酿可是有年头的宫酿,初饮起来不觉上头,但多喝一些,后劲儿十足。嬴政知晓自己的身子到底有多少酒量,就像陈慎之这么喝下去,一会子还不醉倒了?
嬴政不能任由陈慎之胡来,端起耳杯走上前去,准备借着敬酒的由头,与陈慎之耳语两句,说几句“体己的悄悄话”。
哪知道嬴政刚走几步,又有人拦住了他,不出意外,照样还是来找茬儿卿大夫。
其中一个卿大夫道:“齐国公子怎么独饮呢?这美酒独饮,岂不孤独?来来,咱们敬齐公子两杯?”
另一人一唱一和的道:“诶,你算甚么,也敢敬齐公子?齐公子如今乃是膳夫上士,往后里每日都能与陛下见面儿,大好前程十足不可限量,如何能将你我放在眼中。”
嬴政冷眼看着他们,根本不想与这些人多费口舌,奈何那些卿大夫打足了注意,要消遣嬴政,便是不让他走。
“齐公子以前做过膳夫不曾?”
“我看膳夫上士一职,与齐公子般配的紧!”
“如何般配了?”
“自然都是那般上不得台面,低贱!哈哈哈哈……”
嘎巴——
嬴政眯起眼目,他如今顶着陈慎之的身子,并没有那双反顾的狼目,一双温柔的丹凤眼眯起来,偏生没有恨意,反而看起来有些……风流倜傥,风情万种?
嬴政攥紧双手,骨骼嘎巴作响,刚想要提拳狠狠揍过去,便听到一个嗓音传来:“膳夫为何低贱?”
“嗬——”
“陛、陛下!”
“拜见陛下!”
嬴政转头一看,是陈慎之!
陈慎之竟然从上手走下来了,亲自走过来,手中还端着那只猩红色的羽觞耳杯,在旁人眼中霸气侧漏的走过来,而在嬴政眼中,陈慎之这怕是饮多了,已然上头,走过来的时候还不着痕迹的晃了一下,险些跌在地上。
嬴政赶紧一把扶住陈慎之,以免他真的跌在地上出丑,到时候出丑的反而是自己个儿。
陈慎之并没觉得自己上头,只是稍微有些晕乎乎的,反应比平时慢了一些,他慢悠悠的走过来,道:“膳夫为何低贱?”
那几个卿大夫本在打趣嬴政取乐,哪知道陛下来了,一时间谁也不敢说话,支支吾吾,战战兢兢。
陈慎之道:“你们每日两顿的膳食,全都是出自膳夫厨子之手,膳夫如何低贱了?民以食为天,皇权贵胄尚且用膳食来祭祀天地,表达恭敬,你等为何看不起膳夫?”
卿大夫们面面相觑,但是无法反驳,在这等庄重格调的燕饮上,被“陛下”点名批评,简直是无地自容,对以后的仕途也有极大的影响。
几个卿大夫赶紧咕咚跪在地上,连连叩头:“陛下!陛下教训的是,罪仆知错了,罪仆不敢再犯!”
陈慎之“冷眼”看着他们,眼神颇为轻蔑,几乎找不到焦距,只有嬴政心中明了,也不知一眨眼的功夫,陈慎之到底饮了多少,这明明白白是醉了,醉得连眼神都找不到了。
陈慎之一摆黑色的袖袍,宽大的手掌指向嬴政,还“哆哆”戳了两下嬴政的胸口,道:“道歉。”
“道……道歉?”卿大夫们震惊不已。
让他们给一个膳夫上士道歉?
陈慎之见他们没反应,冷笑一声,道:“还需我说第二遍么?”
好家伙,那通身的气派,不得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陛下替齐公子出头呢,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陈慎之这是自己为自己出头才对……
卿大夫们一看“陛下”动怒了,根本不敢执拗,连连道歉:“齐公子,小人有眼无珠,是小人的错,还请齐公子原谅!”
“陛下”亲自出头,那几个卿大夫颜面扫地,在场众人全都看在眼里,一时根本无法揣摩明白“陛下”的用意,陛下册封齐公子为膳夫上士,难道不是为了给他难堪?如今却主动出头维护,到底是甚么意思?
果然君主的心思,不是臣子能揣摩明白的,高深莫测,高很莫测啊!
陈慎之为自己出头之后,一仰头,直接将耳杯中剩下的酒水饮尽,动作豪迈一场。
嬴政想要阻拦,已然来不及,连忙低声道:“别饮了,你已然醉了,还饮?”
“没有。”陈慎之摆了摆手,站都站不住,那张冰冷冷的面容稍微染上了一些醉酒的红晕,让秦始皇的面容平添了一份人情味儿。
陈慎之情真意切的道:“没有,我……没醉,这酒没……没度数,醉不得人的。”
说着,“砰砰”又拍了两下嬴政的胸口,身子一歪,差点坐在地上。
嬴政头疼不已,赶紧捞住陈慎之,也不管陈慎之耍酒疯了,道:“陛下醉了,快扶陛下回营帐。”
赵高一看,赶紧上前,与嬴政一同扶着陈慎之,将陈慎之带出燕饮大营,往下榻的营帐而去。
陈慎之现在的身躯高大伟岸,浑身都是肌肉,要知道肌肉的重量可比肥肉要重,嬴政此时的身材比他矮了许多,俨然变成了陈慎之的拐棍儿,被陈慎之压着肩膀不说,还被陈慎之呼噜着鬓发,一头梳理整齐的鬓发呼噜的乱七八糟,天气又有些干燥,弄得满处都是静电,头发恨不能飞舞起来,张牙舞爪的。
嬴政与赵高二人合力将陈慎之带回营帐,陈慎之进了营帐,眼睛便闭上了,直接倒在营帐的席子上,都没上榻,便准备和衣而眠。
赵高连忙劝阻:“陛下,上榻歇息吧,睡在席上,明日头疾要犯的。”
陈慎之根本听不见,闭着眼睛,一勾手,还抱住了凭几的桌角,抱在怀里。
嬴政揉了揉额角,道:“你先退下,我来便可。”
赵高多看了嬴政一眼,上下打量,也不知为何,这齐国公子虽是个亡国公子,但通身的气派真真儿不一样,自有一种令人无法违抗的感觉。
赵高心中思忖,自有一番承算,陛下刚刚还在为齐公子亲自出头,呵斥了一番那些卿大夫,看得出来,其实在陛下心中,齐公子的地位绝对斐然,是开罪不起的主儿,不如眼下便听齐公子的,退出去守着,若是有甚么事情,再进来便是了。
赵高当即点头道:“有劳齐公子,小臣告退。”
赵高退出营帐,嬴政狠狠吐出一口气,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陈慎之。
嬴政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起来,上榻去歇息。”
“唔……”陈慎之挥了挥手,像是哄苍蝇一般:“别……别闹……”
嬴政又拍了拍他,陈慎之不厌其烦,一把抓住嬴政的手臂,此时的嬴政虽然功夫还在身上,但是身子骨太过羸弱,那力气根本拗不过陈慎之,加之陈慎之是个酒疯子,更加挣脱不开,一时间竟被牢牢抓住,无法反抗。
陈慎之抓住嬴政的手臂,眼睛都没睁开,将人一把拽过来,张开嘴来一口咬下去。
嬴政:“……”应该说幸好没有痛觉?还是说幸好这身子不是自己的?
陈慎之在嬴政手背上咬了一口,那浑圆的齿痕,嬴政头一次发现,朕自己的牙口还挺好……?
陈慎之咬过之后,咂摸了两下,还是没睁开眼目,喃喃地道:“嗯……臭鳜鱼,嫩!就是……不够臭,再加一块臭豆腐进去罢……”
嬴政:“……”
嬴政忍无可忍,真想给陈慎之一个大耳刮子,只可惜嬴政面对自己的身子,自己的脸,最终没有下得去手,耐着性子道:“醒一醒,更衣去榻上睡,不然明日头疾,还是朕受着。”
陈慎之没反应。
嬴政继续耐着性子道:“快点,听话。”
陈慎之睁开了一只眼睛。
嬴政眯眼威胁道:“你若是再不去榻上睡,明日对换回来,朕便让膳房日日做清粥寡水,一滴酒腥儿也不得沾,朕看你去哪里耍酒疯。”
噌——
陈慎之睁开了两只眼睛,翻身而起,瞪着嬴政。
“怎么?”嬴政抱臂冷笑:“这回醒了?”
陈慎之坐在席上,将掉下来的冕旒抱在自己怀里,仿佛一个没人爱的小可怜儿,瞪着眼睛盯着嬴政,果然是醉了,那眼神比平日里“精彩”许多,哪里还有平日里云淡风轻,八风不动,气死人不偿命的冷静淡定?
二人对峙良久,仿佛在顽瞪眼游戏。
突然,陈慎之动了一下,大喊着:“赵高!赵高我要喝酒!拿酒来!拿酒来——”
酒疯子!嬴政哪知道陈慎之喝酒之后这么疯,平时有多高深莫测,饮酒之后就有多疯,赶紧冲上去,一把捂住陈慎之的嘴巴,道:“别喊了。”
“拿酒……唔唔唔!”
陈慎之的话喊了一半儿,被嬴政阻断了嗓音,奈何现在陈慎之这具身子骨强壮高大,嬴政捂着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差点被陈慎之带着挣蹦起来。
陈慎之就好像跳上岸的鱼,因为缺水,不停的挣蹦着,险些把嬴政给甩出去。
赵高就守在外面,听到喊声,立刻趋步跑进来道:“陛下,您……”唤小臣?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看到“陛下”与“齐公子”双双倒在营帐的席子上,冕旒头冠掉了,黑色朝袍散了,凭几敞着腿翻到在地上,“齐公子”满脸涨红骑在“陛下”身上。
赵高:“……”
“小、小臣……”赵高反应了一下,还没等他说出口。
便听到“齐公子”断喝一声:“出去!”
“是是是,小臣这就告退。”赵高说罢,赶紧退了出去,哗啦一声放下帐帘子,退出去之后才后知后觉,明明发号施令的是齐国公子,自己个儿为何下意识便退出来了?
嬴政感觉这次丢面子丢大发了,刚要呵斥陈慎之,哪知道……
“呜呜呜……”
呜咽之声从嬴政捂着的手掌之下幽幽传出来,低头一看,陈慎之竟哭了!
是了,陈慎之顶着自己个儿的容貌,哭得声泪俱下,眼泪哗哗的往下流,因着陈慎之仰躺在地上,他的眼泪顺着鬓角哗哗往下流,决堤一般。
嬴政头一次有些手足无措,他嫌少见到旁人哭,就更别说见到自己哭了。
那场面当真是……
只见那张九五之尊,威严俊美的容貌突然龟裂了,眼泪仿佛不要银钱,噼里啪啦断了线的往下流,不止如此,还流鼻涕。
嬴政吓得立刻缩回手去,以免碰到陈慎之的鼻涕,不,确切的说,是“自个儿”的鼻涕。
嬴政显然如此手足无措,身为一国之君,甚么样的大场面没见过?断头流血,尸横遍野,都是开胃小菜,然,此时的嬴政当真是六神无主,震惊的道:“你……你哭甚么?”
陈慎之嘶流了一声鼻涕,抬起袖袍来蹭了蹭,黑色的朝袍登时蹭的水光光的,无错,那水光光的便是大鼻涕,嬴政嫌弃的不得了,又往后退了一步。
陈慎之蹭了大鼻涕,这才委屈犹如小可怜儿的道:“我……呜呜呜……慎之就是从来没哭过,想要体验一下……体验一下哭起来是甚么感觉……”
嬴政:“……”酒疯子真的惹不起。
陈慎之胡乱的抹着眼泪:“哭起来好像……好像还不错。”
嬴政揉着额角:“别哭了。”
陈慎之道:“再哭一会子。”
嬴政瞪眼道:“你还敢跟朕讨价还价?”
陈慎之:“马上便好。”
嬴政:“……”
陈慎之又哭又撒酒疯,无论是撒酒疯还是哭嚎的声音都很大,营帐的规格虽然很高,但始终是营帐,又不是墙壁,赵高和卫兵一直守在外面,也不知是不是全都听去了。
嬴政也不知自己是几时才睡过去的,堪堪熟睡不久,便觉头疼欲裂,那种头疼的感觉,并非是唯心的头疼,而是真真切切的头疼。
不只头疼,胃里还隐隐约约不太舒服,这种感觉很熟悉,是饮多了酒烧心的不舒适。
重重的感觉袭来,让嬴政恍然,看来朕终于变回了自己,与陈慎之对换回来了。
嬴政头疼、胃部不舒服,烦躁不已,就在此时,隐约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一只小老鼠在偷家。
嬴政忍耐着烦躁,睁开一丝丝的眼皮,是了,果然是老鼠,是陈慎之无疑了。
昨儿个陈慎之又哭又闹,最后也没去榻上睡,致使陈慎之与嬴政二人都席地而睡,第二日天色亮堂起来,陈慎之突然便醒了,猛地睁开眼目。
陈慎之的记忆快速回笼,醉酒之后竟然没有断片儿,潮水一般涌入他的大脑,不断震惊着陈慎之。
昨日自己顶着秦皇嬴政的躯壳又哭又闹,还擦大鼻涕,怕是三里地都能听见了?陈慎之心头一突,赶紧悄无声息的爬起来,还以为嬴政没有醒来,轻手轻脚胡乱抓了自己的衣裳披上,从帐帘子缝隙挤出去,走为上策。
嬴政看见他溜走了,但他现在浑身疲惫,头疼欲裂,秋后算账亦为不晚,便没有勉强自己个儿起身,先放陈慎之一马。
哪知嬴政刚闭上眼目,准备浅眠一会子,便听到账外面传来吵闹的声音……
陈慎之披上衣裳,赶紧溜走,出了营帐一面走一面整理自己的衣襟,还未走几步,便看到有人迎面而来,堵住陈慎之不让他前行。
陈慎之昨日见过这些人,这几个人也参加了庆功宴席,虽叫不上名字,但好似是冯家的人。
冯家便是冯劫族中之人,御史大夫冯劫位高权重,族中有不少人都在朝为官。
那几人拦住陈慎之,满脸轻蔑的道:“我还道齐国公子是甚么货色?”
“怪不得魏国公子便是前魏余孽,全都被抓起来下狱,而齐国公子混的如此风生水起,好不快活啊。”
“原是以色侍君之辈!若做嬖童,这年纪是不是大了一些?”
陈慎之没有饮酒,又恢复了平日里云淡风轻、八风不动,气死人不偿命的模样,平静的注视着面前那几人,刚要回击。
“哗啦——”
不远处的营帐帘子突然打了起来,秦皇嬴政黑着脸,从帐中走出,面色阴沉,目光阴鸷,不怪他如此暴躁无常,毕竟嬴政堪堪浅眠,便被吵了起来。
嬴政冷冷的扫了一眼在场众人,道:“一大早是谁在嚼舌头根?若是舌头不想要了,朕倒是可行举手之劳,帮你剪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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