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氏的族人没想到被陛下听见了,他们不过随便酸几句罢了。
无错,便是“酸”。
要知道冯氏在朝堂中可是大氏族,饶是这样的氏族,也没有得到陛下的半点特权,但是陈慎之不一样。陈慎之一来,简直万众瞩目,陛下唤他三弟,在燕饮之上还替他出头,那都是身为臣子,梦寐以求的特权。
然,他们是没看清楚,亦是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只看到自己想看的事物,陈慎之被嬴政封为膳夫上士的事情,便给闭一只眼睛选择性过滤了过去。
冯氏的族人只是想要酸几句陈慎之,没成想这么寸,竟把陛下给吵醒了。
嬴政心里头火气很旺盛,昨晚上没睡好,一大早上醒过来,头疼、胃疼、宿醉,不知怎么的,眼睛窝还有点子酸疼,反正一身子的毛病,本想睡个回笼觉,浅眠一会子,哪知道就被打扰了美梦,火气能不大么?
若是现在有阿房宫,怕是都能被嬴政一把火给烧了。
嬴政冷眼看着那些冯氏族人,冯氏族人吓得一个个仿佛是寒蝉,咕咚咕咚全都跪在地上叩头:“陛下、陛下饶命!罪仆不敢了!”
嬴政冷声道:“朕养你们在朝廷中,是为大秦效力的,不是请你们来嚼舌头根子的,可记住了?”
“记住了记住了!”冯氏族人一打叠的点头称是。
嬴政不耐烦的挥挥袖袍,那几个冯氏族人如蒙大赦,也不敢起身,屈膝跪在地上膝行后退,却在此时,嬴政淡淡的道:“自去领罚,此处乃是军营,便按军法处置。”
冯氏族人一听,登时一脸死灰,方才堪堪放回肚子里的心窍登时提了起来,军法处置?若是几个鞭笞下来,还有命在?
众人面如死灰,却不敢回嘴,战战兢兢的叩头道:“谢陛下恩赐。”
罢了,继续膝行后退,退出好远才敢起身离开,灰头土脸的跑去领罚。
陈慎之挑眉看着几个离开的冯氏族人,回过头来,刚想要说话,“吓了一跳”,吃惊的看向嬴政的面容,难得有些迟疑道:“陛下……的眼睛肿了。”
眼睛?
嬴政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眼睛,“嘶……”不由倒抽一口冷气,的确,眼睛肿了,为何肿了?
嬴政脑海中瞬间回忆起了,可不是肿了么?昨天陈慎之扬言从未哭过,便用自己的身子嚎啕大哭,恨不能连帐子外面都听到了哭声,哭了足足一个时辰才住口,嬴政从不知“自己”这么能哭,哭起来这么不堪!
足足一个时辰,第二天眼睛不肿才怪呢。
嬴政愤恨的盯着陈慎之,抬起手来指着他道:“你……”
你了半天,却没能说出话来,气的嬴政一甩袖袍,转身大步走入营帐,重重一摔帐帘子。
陈慎之挑了挑眉,看了看冯氏族人逃走的方向,又看了看嬴政的营帐,心里思忖着:这事儿……好像是慎之做的不地道,昨儿个喝大发了,直接上头,自己个儿也不知那酒这么烈,也不知堂堂始皇陛下酒量这么浅,然说一千道一万,的确是自己做的不太对,喝了酒之后撒酒疯,又哭又闹,令嬴政今儿个如此不舒服。
陈慎之思来想去,来到营帐跟前,道:“陛下,慎之求见。”
里面没声儿,没人回答他。
陈慎之又道:“陛下,慎之求见!”
这次陈慎之提高了嗓音,里面儿还是没声儿,浑似没人一般。
陈慎之干脆道:“陛下,慎之进来了。”
他说着,打起帐帘子走了进去,里面昏压压的,没有点灯,凭几腿儿四仰八叉,还保持着敞腿躺在地上的模样,耳杯也扔在地上,还有嬴政的冕旒,合着黑色的朝袍滚在一起,简直……简直不堪入目。
陈慎之抬起头来揉了揉自己的额角,都是自己干的好事儿。
走几步果然看到了嬴政,嬴政歪在榻上,伸手撑着头,自己在给自己揉着额角,闭目养神,按照嬴政的功夫,分明听见陈慎之走进来了,却没睁眼,故意没去看陈慎之,好像是不想看到他。
陈慎之咳嗽了一声,道:“陛下,要不然请医官来看看……”
他的话还未说完,嬴政刷的睁开眼目,道:“不可。”
陈慎之奇怪的看向嬴政,嬴政头疼、胃疼、眼睛疼,按理来说应该让医官来看看,开几副化食、醒酒,去水肿的汤药才对,嬴政却一口回绝。
嬴政为何回绝?自然是觉得丢面子,医官一看,眼睛怎么肿了?还能怎么肿的,哭的!到那时候,嬴政的面子还找的回来么?
因而嬴政宁肯受着,也不愿意让医院来看。
陈慎之琢磨了一下,似乎便了然了,道:“那……慎之告退了,陛下好生歇息罢。”
嬴政还是没说话,仿佛不想搭理他,陈慎之退出去,帐帘子发出“哗啦”一声,嬴政这才睁开眼目,道:“这小子。”
今日是动身去梁父山的日子。
在泰山之巅进行封天的仪式,从泰山之阴下山,还要前往梁父山进行降禅的仪式,如此封禅大典才算完整。
嬴政昨日虽没休息好,但今日启程不得耽误,很快营帐拆除,大部队开拔,往梁父山而去。
羣臣跪拜,嬴政登上辎车,幸而羣臣都不敢直视陛下,所以嬴政那发肿的眼目也没人发现。
嬴政坐进辎车里,将车帘子放下来,堪堪坐好,还未启程,便听到寺人赵高恭敬的道:“陛下,膳夫上士请求参乘。”
参乘?
好家伙,陈慎之还来参乘?
参乘的意思很好理解,便是和皇帝坐一架辎车,在车上讨论政务,因此唤作参乘。自古以来,参乘都是臣子梦寐以求的美事儿,能与皇帝同坐一辆缁车,那是天大的恩德,光宗耀祖,说出去能吹三。
嬴政心中冷笑,昨日陈慎之刚刚“糟蹋”了朕的身子,今儿个还跑来参乘,脸皮子当真够厚。不过陈慎之的脸皮若是不厚,也不是陈慎之了,他总是能做出一些反其道而行之事,乖张古怪的厉害。
嬴政虽冷笑,却还是道:“准了。”
很快便听到窸窸窣窣之声,陈慎之上了辎车,只不过不只是陈慎之,陈慎之还抱着许多东西上了辎车,零零总总一大堆,亲自抱了上来。
嬴政的辎车宽大,辎车之内铺着厚毯子,坐卧都不会局促,且十足柔软舒适,车中摆着一张长案,案上放着酒饮点心,旁边还有一只小矮柜,矮柜里整齐的堆叠着干净的衣物和锦被。
陈慎之一上辎车,把手中零零总总的物什一股脑全都放在案几上,这才作礼道:“慎之拜见陛下。”
嬴政没有立刻让他起身,扫视着案几上堆得乱七八糟的动作,指着那些东西道:“这是作何?参乘而已,搬家不成?”
陈慎之道:“慎之是来请罪的。”
“请罪?”嬴政冷笑一声道:“三弟何罪之有啊?”
陈慎之没说话,稍微瞥眼看了嬴政的眼目一样,嬴政当即会意,道:“你还知道请罪?”
陈慎之将桌上的东西拿起来,递到嬴政面前道:“陛下,这里面装的是冰凌,用冰来敷眼周,可缓解眼目肿胀的问题。”
嬴政低头一看,陈慎之递来一个小布包,凉丝丝的冒着冷气,里面哗啦哗啦作响,的确应该是冰块。
秦朝之时,并没有冰箱,冰凌非常难得,但难不倒身为膳夫上士的陈慎之,膳房中专门有凌人负责储藏制作冰块,因而想要去用一些冰块,并不费劲。陈慎之特意缝制了一个小布包,还选用的是隔水材料,这样将冰凌放进去,便是一个自制冰袋,用来敷眼睛,可以缓解因哭泣刺激而产生的红肿。
嬴政不想叫医官来看,但梁父山降禅迫在眉睫,若是这般去降禅,岂不是丢尽颜面?所以陈慎之想了这个法子。
嬴政虽不愿意接受陈慎之的好意,毕竟他还在气头上,但亦不能跟自己过不去,当即劈手将陈慎之手中的自制冰袋“夺”过去,敷在眼目周围。
嬴政的眼目因为哭泣,肿辣辣的疼,真别说,敷上冰凌瞬间缓解了,感觉舒服了不是一丁点子。
陈慎之进献了冰袋,并不离开,而是将一只耳杯放在案几上,随即往里加了甚么,倒入一些热水。
随着热水的灌入,一股子清香,带着淡淡的甘甜扑面而来,那气味儿十足好闻。
嬴政瞥眼道:“这又是何物?”
陈慎之道:“陛下不愿见医官,却宿醉难忍,这石蜜之水温和养胃,能缓解酒醉的痛楚。”
石蜜,其实便是蜂蜜,陈慎之用温水沏了一杯蜂蜜水,宿醉之后解酒护胃,用简单的蜂蜜水便好,又方便,又有功效。
嬴政凉飕飕的瞪了一眼陈慎之,道:“朕宿醉,是谁的过错?”
陈慎之道:“是慎之的过错。”
嬴政见他认错态度良好,左右不舒服的也是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和自己过不去,便端起耳杯,轻轻吹了吹,蜂蜜水的水温不能超过四十度,否则蜂蜜的作用便会大打折扣,因此陈慎之是严格掌控水温的,石蜜之水入口温软,正正好儿的温度。
真别说,石蜜清香,淡淡带着甘甜,一点子也不会腻口,让喜食清淡的嬴政十分喜爱,加之温度宜人,顺着嗓子滑入肚腹之中,无比的温和舒坦,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或者心理作用,瞬间便缓解了不适的宿醉之感。
陈慎之见嬴政的表情,紧缩的眉头缓解了一些,挑了挑眉,看来有戏,便将第三样东西一同拿了出来。
嬴政看向案几上的小承槃,里面红艳艳的,一个小圆片一个小圆片,不知是何物,从未见过,且酸溜溜,散发着酸涩的滋味儿,光是闻一闻便觉开胃。
陈慎之昨日里顶着嬴政的身子骨儿,胡吃海塞一顿,又饮了不少酒,今儿个嬴政连早食都没用,是一口都吃不下,恨不能一张嘴,隔夜饭都吐出来。
如今闻到这酸甜的滋味儿,竟隐隐有了些饿意。
陈慎之道:“此乃山楂片,开胃助食,陛下若是没有食欲,觉得腹中堵胀,适当食用两片山楂片,对身子有好处。”
陈慎之这一早上可没闲着,从嬴政的营帐离开之后,便钻进了膳房,他乃是皇帝亲封的膳夫上士,所以进入膳房也没甚么不妥之处。
陈慎之做了冰袋、弄了蜂蜜,不止如此,还亲自烤制了山楂片。
因着秦朝还没有白糖,用的全都是饴糖或者石蜜,甜度不够,所以山楂这等酸涩的食物,在秦朝并不讨好。
但山楂的确是好物,可以助消化,亦可以化食,很多助消化的中成药里面用的都是山楂。
嬴政不愿意见医官,陈慎之便想到了这个好主意,将山楂仔细剥掉核子,熬制成泥,在上火炙烤,将山楂烤成薄薄的小圆片,天然的山楂片便制成了,一点子添加剂也无有。
因为山楂太酸,陈慎之还准备了一碟蜂蜜放在旁边,若是觉得酸,将山楂片在蜂蜜里面一裹,入口酸甜交替,简直口舌生津,越吃越有滋味儿。
嬴政闻着山楂的酸涩滋味儿,腹中十足舒坦,便伸手捏了一片,宽大的手掌捏着红溜溜的山楂片,打眼一看便觉赏心悦目,十足有食欲。
嬴政轻轻咬了山楂片一口,酸!酸得紧,酸得都能令人倒牙,但此时的嬴政就好这一口,酸越是舒坦。
嬴政酸得直蹙眉,却将一片山楂片吃的干净,陈慎之赶紧将蜂蜜的小承槃往前推了推,道:“陛下,若是觉得山楂片过于酸涩,可蘸着石蜜食用。”
嬴政半信半疑,又拿起一片山楂片,在石蜜中轻轻一蘸。微黄浅淡色的蜂蜜,晶莹剔透,裹在山楂片外面,好似给红艳艳的山楂片平添了一层柔光,颜值立刻升级。
酸涩的山楂,清香微甜的蜂蜜,混合在一起,简直是最佳搭配,入口不燥不腻,恰到好处。
嬴政一口气食了三片,这对一项毫无口舌之欲的秦皇来说,已经是极大的肯定。
食了三片之后,嬴政端起石蜜之水轻轻呷了一口,随即哒的放下耳杯,用帕子优雅的擦了擦嘴唇,又净了净手,这才道:“无事献殷勤?朕可不知,三弟甚么时候做错了事儿,负罪感如此之大了?”
陈慎之挑了挑眉,不得不说,虽自己与嬴政相交的时日不算太多,但嬴政当真是了解自己,或许是最了解自己的那一个人。
陈慎之当然不是负罪感作祟。负罪感的确有一点子,毕竟陈慎之昨日喝高了,“糟蹋”了嬴政的身子,但最重要的是另外一点,陈慎之费尽心思,又是山楂片,又是蜂蜜水,又是自制冰袋的,目的其实便是讨好嬴政,拍他马屁。
嬴政了然的道:“山楂片也食了,石蜜之水也饮了,说罢,甚么事儿?”
陈慎之微微一笑,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道:“不知陛下可还记得,陛下曾经答应过慎之,若是泰山封禅进行顺利,便将慎之的家眷全部救出。”
嬴政笑了一声,道:“朕怎么会不记得?”
陈慎之道:“慎之斗胆,请陛下兑现承诺。”
“你倒是好。”嬴政道:“旁人都是上赶着巴结于朕,你是无事不巴结?如今有了事儿,才来拍朕的马屁。”
说着,晃了晃手中的自制冰袋,示意陈慎之的“马屁”。
陈慎之道:“陛下何出此言呢?完全是误解了慎之。慎之知晓,陛下乃九五之尊,言出必行,一言九鼎,自然会履行对慎之的承诺,慎之做这些,实在是因着昨日之事,有愧于陛下。”
“哼,”嬴政冷笑道:“一副君子之相,拍马屁数你好听。”
嬴政说罢,又道:“你放心,朕一言九鼎,说出来的话自然算数,梁父降禅之后,自会救出你的家眷,决不食言。”
“谢陛下。”陈慎之拱手。
陈慎之说完,一刻也不想等,立刻道:“既然如此,那慎之便不打扰陛下清闲,先告退了。”
嬴政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差点把蜂蜜水吐出来,陈慎之还说自己不是为了家眷来巴结自己的,如今朕刚刚答应他,陈慎之立刻翻脸不认人,也不巴巴的参乘了,这便要下辎车,一刻也不想多留。
嬴政头疼复发,揉着额角,挥着袖袍,不愿意与陈慎之过多置气,颇为无奈的道:“走,赶紧走,让朕清闲一刻。”
陈慎之再拜一次,便下了辎车。膳夫上士因着等级不够,按理来说是没有辎车或者轺车的,甚至连马匹都没有,应该跟着队伍徒步行走。
只不过膳房的物什颇多,这些东西都需要辎车来拉,所以膳房自己有运送的辎车跟着队尾,陈慎之从嬴政奢华的辎车上下来,悠闲自得的往队尾走,上了膳房的辎车,也不需要徒步行走。
嬴政打起一点子车帘子,眯着眼目看着陈慎之悠闲的上了后面的膳房辎车,不由的叹了口气,随即朗声道:“赵高。”
“小臣在!”赵高趋步跟车跑过来,隔着帐帘子道:“请陛下吩咐。”
嬴政道:“叫右丞相过来。”
“敬诺。”
嬴政让李斯前来,赵高立刻跑去找人,李斯翻身下马,赶紧趋步跟车,因着嬴政并未让他参乘,所以李斯不能上车,而是跟着车趋步而行,拱手道:“李斯拜见陛下。”
嬴政打起帐帘子,隔着辎车,垂下眼目看着跟车的李斯,淡淡的道:“去寻一些巫师方士来。”
“巫师?方士?”李斯诧异的抬起头来,想要偷偷揣摩一番陛下的脸色。
哪知道嬴政也正看着他,四目一对,被抓个正着。
嬴政淡淡的道:“你可是想问,朕寻巫师方士到底何用?”
这在古代,有一种刑罚便是“弃灰”之刑,在秦朝,随意弃灰是要施行“黥刑”的。别以为秦朝的黥刑很严格严重,先秦之时,也有对弃灰的惩戒,小则断手断脚,大则砍头。
弃灰,便是字面意思,丢弃灰烬。为何在古代扔垃圾是犯罪,而且惩戒如此严重?还要从弃灰在古代的意义来说明,弃灰可不只是一般的垃圾,古代的巫师方士做法,多半会有灰烬,所以弃灰很有可能是厌祷之法。说白了,可能是在诅咒大秦的江山等等,古人又十分密信,自然忌讳这些。
可以看得出来,在那个年代,巫师方士非常重要,且不是一般人可以为之的。
嬴政突然要找巫师方士,李斯当然奇怪。
嬴政不等李斯回答,淡淡的道:“你可知,朕为何着你前来,而不把这件事情交给王绾?”
李斯仍然还没能开口回答,嬴政再一次打断他的话头,道:“因着王绾此人,甚么事情都喜欢问到底,而你李斯便不同,朕交给你的事情,不管是甚么事情,你都可以为朕完成,即使……朕不告知你缘由,不是么?”
李斯登时明白了,陛下让自己去找巫师方士,但并不想告诉自己缘由,此事不能多问,只管办妥便是。
李斯心中清明,犹如明镜一般,若不是如此,怎能从一个贫名,爬到如今右相之位?
李斯当即拱手道:“是,请陛下安心,李斯这便去办妥。”
嬴政微微颔首,道:“很好,去罢。”
哗啦——
嬴政放下车帘子,隔断了李斯的目光。寻巫师方士还能做甚么?当然是解决自己与陈慎之的牵连,一旦晚间便会对换,十足不方便不说,若是此事叫第三人知晓,嬴政的秦皇之位,甚至整个大秦江山都会因此动摇。
嬴政也不知这等无稽之谈因何而起,所以只能找巫师方士来看看。
大队伍上午出发,因着队伍庞大,下午便扎营,准备第二日继续启程。
扎营完毕,陈慎之因着是膳夫上士,他的营帐在膳房附近。
宫廷的膳夫上士本有一人,并无空缺,陈慎之突然封为膳夫上士,乃是空降,加之他乃是齐国的亡国公子,那原本的膳夫上士便是不上他,觉得陈慎之是来抢自己位置的。
一般的膳夫,想要爬到上士,不知要跨过多少门槛儿,实属不易,膳夫上士如何能让陈慎之挤掉自己?
营地的营帐有限,陈慎之和膳夫上士分配在了同一个营帐之内,并没有单独的营帐。
陈慎之走进营帐,便看到膳夫上士正在收拾自己的衣物,他见到自己走进来,瞥眼斜了一下,便收回了目光,阴阳怪气的道:“咱们同为上士,我便不给你作礼了,你也不必与我作礼。”
陈慎之挑了挑眉,并不在意,走到自己的榻边收拾。
那膳夫上士见陈慎之的模样,一个小白脸儿,以前还是甚么公子,肯定不会理膳,塞到膳房来十足麻烦,心中颇有不服气。
膳夫上士刚要说话,便听到“哗啦——”一声,有人打起了帐帘子,回头一看,竟然是赵高!
赵高可是陛下身边伺候的寺人,谁人不认识?膳夫上士刚要作礼,有人从打起的帐帘子后低头矮身走了进来。
“陛下?!”膳夫上士吓了一跳,赶紧跪在地上作礼。
嬴政竟然来了?亲自来到膳房附近,肮脏鄙陋的小营帐?
陈慎之也上前作礼,道:“拜见陛下。”
嬴政左右看了看,膳房附近的营帐,此时正是造饭之时,隐约能味道一股子油烟气息,古代也有抽油烟的设备,但是并不方便,油烟肯定有所遗漏,这营帐又在附近,难免闻到一些味道。
嬴政嫌弃的挥了挥手,举目审视,这般小的营帐?如此肮脏鄙陋?若是今日晚间朕还与陈慎之对换,岂不是要与旁人同卧一营?这如何可行?
嬴政黑着脸道:“再准备一间营帐,让膳夫上士分开下榻。”
赵高立刻会意,点头道:“敬诺,陛下,小臣立刻便去办妥。”
嬴政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瞥眼看向陈慎之,道:“随朕来。”
嬴政与陈慎之离开营帐,独留下膳夫上士呆若木鸡,实在揣度不明白陛下到底是甚么心思。若是陛下看重陈慎之,为何要封陈慎之为膳夫?朝廷里那么多大夫官职任君挑选,膳夫实在说不过去罢?
但若是陛下不看重陈慎之,又怎么会亲自前来营帐,还吩咐赵高再准备一个营帐呢?
这其中的纠结与矛盾,怕是只有嬴政一个人可以体会……
嬴政与陈慎之出了营帐,嬴政在前面走,陈慎之跟在后面,一直前行,横穿营地,也不知要去哪里,不过陈慎之并未多问,他并非好奇心重之人,让他跟着便跟着。
嬴政负手前行,很快来到一处,营帐外面严格把手,黑甲兵卫整齐列队,团团守卫,那打头守卫的竟然是刚刚上任的章台宫卫尉——章邯!
章邯见到嬴政,赶紧作礼道:“卑将拜见陛下!”
嬴政笑盈盈的,一脸兄长的慈爱,道:“二弟不必多礼了,辛苦你了。”
章邯受宠若惊,道:“陛下言重了,卑将不觉辛苦。”
嬴政点点头,章邯打起帐帘子,请嬴政进入,嬴政走进去,回头对陈慎之招了一下手,示意他走进去。
陈慎之跟上来,踏入营帐。
营帐里黑压压的一片,点了一只油灯,灯火昏暗的厉害,随着一声惨叫夭曳不定。
陈慎之因为没有五感,闻不到空气中淡淡的血腥之气,但他能看到,抬头往前一看,便看到了五花大绑在木架上的魏豹与魏詹。
是了,此处严防死守,卫兵众多,原来是囚禁刺客的牢营。
魏豹和魏詹被绑在木架上,两个人显然都受了刑罚,营帐中还有看守,为首之人陈慎之日前见过,便是嬴政的养子公子婴。
公子婴走过来,拱手道:“君父。”
嬴政见到魏豹与魏詹落魄的模样,唇角带着愉悦的笑容,道:“子婴,如何了?”
“回君父,”公子婴道:“二贼嘴硬的紧,均不归顺。”
陈慎之一听便明白了,嬴政没有立刻杀了魏豹与魏詹,而是将他们囚禁起来,还派了公子婴来动刑,原是想让他们归顺大秦。
天下刚刚统一,泰山封禅的目的便是让天下归心,让六国的子民变成大秦的子民。
嬴政对于齐国的态度,和对于魏国的态度其实是一样的,当年齐王建归顺嬴政,嬴政表面上没有杀他,而是将他放逐到偏僻之地,让齐王建自生自灭,左右嬴政没杀他,活不下去是齐王建自己的问题。
嬴政想要如法炮制,令魏豹魏詹松口,让二人也归顺自己,如此一来,魏国的公子都归顺了,魏国的子民一看,肯定也要归顺啊,到时候……
魏豹破口大骂,“啐!”吐了一口血痰,险些吐在嬴政的袍子上,恶狠狠的道:“嬴政!!你这反复无常的狼子小人!我魏梁子民,绝对不会归顺你这个暴徒!你死了这条心罢!”
嬴政面皮青筋凸起,眯起反顾的狼目,却没有动怒,而是笑起来道:“魏公子,何出此言呢?朕以礼相待,你们魏人都是这样学礼的么?”
魏豹哈哈而笑道:“虚伪小人!你现在若不杀我,我必亡你秦国江山!!!”
嬴政冷笑道:“亡我?区区阶下之囚,你做得到么?若你能亡我大秦,何必等到魏梁国灭呢?”
魏豹被他戳中了痛楚,疯狂的挣扎,却也只是徒劳。
相对比魏豹的愤怒疯狂,旁边的魏詹显得十足安静。也不知是不是因着魏詹身子骨柔弱,被鞭笞了几下见了血,体力不济,垂着头一直没有说话,仿佛是昏死了过去。
但仔细一看,魏詹并没有昏死过去。
嬴政转头看向魏詹,道:“幼公子是聪明人,朕喜欢和聪敏之人说话,方便便宜。”
魏詹没有动,亦没有回话。
嬴政又道:“咱们都是熟悉人了,对么,詹儿?”
魏詹终于抬起头来,他的面容上挂着血痕,淡淡的看向嬴政,道:“你……劝我归降?”
嬴政道:“幼公子可有心思?”
魏豹眼看着魏詹与嬴政说话,大吼道:“魏詹!你在做甚么!?我魏梁子民,决不能投降秦贼!!你若投降,便不是我魏梁子民!”
魏詹不理会他,声音很是微弱,目光恍惚,在人群中寻找,最后将目光落定在公子婴的身上,嗓子里发出“呵呵呵……”的轻笑声,道:“好啊,我可以归降,但我有一个条件。”
“魏詹!!你这叛国小人!!”魏豹破口大骂。
嬴政挑眉道:“哦?不知是甚么条件。”
魏詹的目光还是定在公子婴身上,幽幽的笑道:“若想让我归降,你便用王贲与他的人头来交换!”
公子婴眯了眯眼睛,魏詹的条件,是王贲与自己的人头,他心里清楚,当年魏国亡国,便是自己随同师父王贲出征,水淹大梁,最终魏王假兵败投降。
公子婴闭了闭眼目,没有说话,当年自己不过十二岁,那时的魏詹估计更为年幼,他们同时经历了那段不堪的岁月,不同的是,一个是战胜者,另一个是战败者。
已然过去那么多年,但每每入睡,公子婴还是能梦到水淹大梁的场面,的哀嚎,魏兵的叫喊,仿佛一张大网,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束缚着公子婴,束缚着他的一辈子。
但若是让公子婴重来一次,他还是不悔,还是会犯下如此的“滔天罪恶”……
公子婴紧了紧双拳,没有说话。
嬴政笑道:“魏詹啊魏詹,你倒是很贪婪,这样罢……”
他说着,顿了顿,转过身去,拍了拍陈慎之的肩膀。嬴政叫陈慎之一同前来,但目前为止,陈慎之浑似一个背景板,毫无用处,也没说过一句话。
此时嬴政拍着他的肩膀,对魏詹道:“朕听说你从小被送去齐国做细作,一直跟随在公子慎之身边,齐国幼公子暴虐成性,稍有不顺便毒打于你,可有此事?”
魏詹蹙了蹙眉,眼中露出一丝丝的狐疑,不知嬴政是甚么意思。
陈慎之虽不是田慎之,但继承了田慎之的记忆,所以他的脑海中有那种画面,毒打詹儿的画面,詹儿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很多都是田慎之所谓,嬴政所言不假。
嬴政嗓子里发出愉悦的笑声,道:“王贲与子婴,朕是无法交给你的,但若是公子慎之,朕可以勉强忍痛交给你,你看如何?”
陈慎之终于明白了,嬴政叫自己过来,其实是作为筹码,交换魏詹的归顺。
陈慎之瞬间变成了筹码,不过他并没有惧怕,也没有紧张,照样十足平静,淡淡的看了一眼嬴政,果然,君王的嘴巴是鸟嘴,自古君王才是多薄情。
魏詹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眼中闪烁着精锐的光芒,道:“秦人都是如此会做生意的么?用一个齐国公子便可以交换国仇家恨?不,他不配!”
嬴政眯了眯眼睛,道:“詹儿,你可想好了?”
魏詹狠狠的道:“除非是王贲与公子婴的人头。”
嬴政抚掌道:“好,好得很呢,你们以为,朕当真不敢杀你们?不过是多折磨几日,好自为之罢!”
说罢,嬴政一甩袖袍,大步离开了牢营。
陈慎之目光平静,自始至终没说话,转身跟着走了出去。
嬴政似乎在等他,故意放慢了脚步,等着陈慎之走出来才慢慢往前走,也不回下榻的营帐,仿佛在散步一般。
陈慎之跟在后面,没有出声。
嬴政突然开口道:“怎么,你便没有话与朕说?”
陈慎之道:“慎之不知,陛下想让慎之说些甚么?”
嬴政回过头来,并不是看着陈慎之,而是抬了抬下巴,示意身后的赵高等寺人与甲兵,赵高立刻会意,道:“陛下有令,退后跟随。”
赵高并着甲兵全都退后数步,确保听不到陛下与陈慎之言谈。
嬴政等众人后退,慢悠悠踱步上前,拉近了与陈慎之的距离,道:“你方才也看到了,朕提到将你送给詹儿,詹儿眼中可是有一闪而过的兴奋呢,说明其实他极是心动,只需要一些小小的推波助澜,不是么?”
或许罢,毕竟詹儿从小被送到田慎之身边,同样身为公子,却日日被虐待毒打,这般长大成人,如何能不愤恨田慎之呢?如今田慎之已经没了,陈慎之取而代之,但在詹儿眼里,都是一样儿的。
嬴政又道:“保不齐哪天,詹儿便会同意了朕的提议。便算你是朕的三弟,有过命的交情,朕不舍得,到那时候,也唯有忍痛割爱了。”
陈慎之道:“陛下的意思是……?”
嬴政笑道:“你是聪敏之人,天生的玲珑心窍,应当是听懂了。趁着詹儿没有行动之前,你想个法子,令魏詹归顺于朕,亦或者……想个法子让朕名正言顺的除掉詹儿。”
嬴政并非是一定要魏詹魏豹归顺,也可以找个名正言顺的借口杀了他们,以绝后患,相对比归顺,其实嬴政更想斩草除根,就是少了这么一个借口罢了。
嬴政拍了拍陈慎之的肩膀,道:“朕便将这个重任,交给你了,三弟。”
陈慎之笑了笑,道:“陛下不愧是纵横捭阖之君。”
在詹儿面前,提陈慎之让他归顺,在陈慎之面前,又让陈慎之想法子令詹儿归顺,或者干脆杀了詹儿。无论是詹儿或者陈慎之任何一个人下定决心,赢家都是嬴政本人,这可谓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了。
嬴政掸了掸自己的袍子,道:“那三弟以为……朕是甚么样的人?”
陈慎之把神色目光全部用拱手的动作收敛起来,看似恭恭敬敬的道:“陛下丰功伟绩,皇权天授,自然是大有为之主。”
嬴政愉悦的一笑,似乎因着陈慎之的马屁十分受用,只不过他笑罢,转瞬收敛了笑意,翻脸比翻书还要快,阴晴不定,乖觉暴戾,慢慢俯下身来,靠近陈慎之,似乎想与他说甚么悄悄话儿。
嬴政压低了声音,用温和犹如兄长般的嗓音,附耳轻声道:“把事情办妥,否则……别以为朕会宠着你。”果然,君王的嘴巴是鸟嘴,自古君王才是多薄情。
魏詹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眼中闪烁着精锐的光芒,道:“秦人都是如此会做生意的么?用一个齐国公子便可以交换国仇家恨?不,他不配!”
嬴政眯了眯眼睛,道:“詹儿,你可想好了?”
魏詹狠狠的道:“除非是王贲与公子婴的人头。”
嬴政抚掌道:“好,好得很呢,你们以为,朕当真不敢杀你们?不过是多折磨几日,好自为之罢!”
说罢,嬴政一甩袖袍,大步离开了牢营。
陈慎之目光平静,自始至终没说话,转身跟着走了出去。
嬴政似乎在等他,故意放慢了脚步,等着陈慎之走出来才慢慢往前走,也不回下榻的营帐,仿佛在散步一般。
陈慎之跟在后面,没有出声。
嬴政突然开口道:“怎么,你便没有话与朕说?”
陈慎之道:“慎之不知,陛下想让慎之说些甚么?”
嬴政回过头来,并不是看着陈慎之,而是抬了抬下巴,示意身后的赵高等寺人与甲兵,赵高立刻会意,道:“陛下有令,退后跟随。”
赵高并着甲兵全都退后数步,确保听不到陛下与陈慎之言谈。
嬴政等众人后退,慢悠悠踱步上前,拉近了与陈慎之的距离,道:“你方才也看到了,朕提到将你送给詹儿,詹儿眼中可是有一闪而过的兴奋呢,说明其实他极是心动,只需要一些小小的推波助澜,不是么?”
或许罢,毕竟詹儿从小被送到田慎之身边,同样身为公子,却日日被虐待毒打,这般长大成人,如何能不愤恨田慎之呢?如今田慎之已经没了,陈慎之取而代之,但在詹儿眼里,都是一样儿的。
嬴政又道:“保不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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