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慎之施施然离开,留下魏媪气的浑身发抖,站在原地跺脚,他们全然不知,有人在远处看热闹,可不正是秦皇陛下么?
嬴政挑了挑眉,看着远去的陈慎之,自言自语的笑道:“有趣儿,他倒是不吃亏的主儿。”
魏豹归顺秦室,自然是要来拜见嬴政的。
当天魏豹便从牢营中被放了出来,换了一身衣裳,洗漱完毕,前来拜见嬴政。
“罪臣魏豹,戴罪陛下驾前!”魏豹慢悠悠的拜下来,说到底,他还是有些不甘心的,不管是不是假意投降,暂时静待时机,魏豹始终不甘心跪拜嬴政。
但这会子若是不拜,实在说不过去。
魏媪与陈慎之都站在旁边,魏媪一脸自豪,挑衅的看了陈慎之一眼。
陈慎之有些无奈,自己个儿一个膳夫上士,你是后宫八子,真真儿是八竿子打不着,你总是针对我做甚么?
陈慎之只当是没看见,一脸八风不动的模样,心无旁骛。
嬴政笑得一脸和煦,仿佛是慈祥的君主,道:“诶,公子多礼了,你能归顺我大秦,何罪之有呢?往日里的事情便让它们都过去罢,往后一同为我大秦朝廷效力,合该是一家人才对。”
魏豹面上挤出一个笑容,假惺惺的道:“陛下宽宏,实乃罪臣的福气啊!”
嬴政道:“罢了,起身罢。”
“谢陛下!”魏豹站起身来,看似恭恭敬敬。
嬴政道:“等此行回了都城,朕便昭告天下,对公子进行封赏。”
“谢陛下!”魏豹再次拱手。
魏豹眼眸转了转,迟疑的道:“陛下,罪臣有一事想要请教陛下。”
“哦?”嬴政道:“但说无妨。”
魏豹道:“罪臣想问……家弟的事情。”
“原是魏詹之事。”嬴政道:“不是朕数落甚么,这魏詹便是没有公子你通透聪敏,实在是有欠考虑。”
魏豹道:“陛下之前叫人带话说……只要一个魏公子归顺,那如今家弟……?”
他说到此处,便没有再说下去,嬴政了然,道:“既公子你归顺,魏詹便没有了用处,本该处置掉的。”
魏豹的神色瞬间变了变,倒不是心疼幼弟,眼神中反而有些兴奋。虽魏詹与他是亲兄弟,但自小没甚么感情,何况魏詹也是魏国正统,若是有朝一日复国,魏詹必然是魏豹的绊脚石,如果能在这时候,假借秦国人的手,处理掉魏詹,何乐而不为?简直一石二鸟。
魏豹“不动声色”,脸上露出悲怆的神色,道:“陛下!请陛下三思啊!那毕竟……那毕竟是罪臣的幼弟,幼弟不懂事儿,还请陛下饶他一命!”
嬴政没有说话,侧头看了一眼陈慎之。
陈慎之施施然的走上一步,拱手道:“魏公子宅心仁厚,当真是我等楷模。陛下也是考量到了魏公子的仁心,还请魏公子你放心。”
“甚么?”魏豹不过假模假式的哭丧一番,听到陈慎之这话,登时有些发懵,怎么回事?
陈慎之微笑道:“请魏公子不必伤心,陛下虽要处置掉冥顽不灵的魏詹,但已然答应慎之,三日为期,若是三日之内,魏詹真心归顺,便可同留魏詹一命,到那时候,魏公子一家团聚,兄友弟恭,不必再受手足分别之苦。”
“是、是这样啊……”魏豹当真再也笑不出来,他做做样子罢了,哪里想到嬴政真的这般“宅心仁厚”?
嬴政是见过大风大浪之人,甚么样的勾心斗角没见过?看到魏豹这表情,便像是看热闹一般,与陈慎之来了一个双打,道:“魏公子,可是欢心坏了?”
“是。是啊!”魏豹磕磕巴巴的道:“当真是欢心坏了!陛下仁心,必然是大有为之君主,往日里是罪臣有眼不识泰山,还请陛下……陛下原谅。”
“都是一家人,”嬴政说起伪善的话儿来,一点子也不嘴软,笑道:“何必这么多礼节拘束呢?不要拘束。”
魏豹心情坏到了极点,当真笑不出来了,脸上挤出了褶子,要多尴尬有多尴尬,后面大家又寒暄了几句,魏豹总是心不在焉。
嬴政终于放行了,道:“明日还要赶路,这些日子魏公子受苦了,多多歇息,也准备准备,回都城之后,朕便正是册封魏公子。”
“谢陛下!”魏豹心中有事儿,心事重重的,不想过多寒暄,嬴政现在放人,魏豹求之不得,赶紧谢恩之后退下。
魏媪一看这场面,目光追逐着离开的魏豹,似乎想要和魏豹说几句话儿,便一脸善解人意的道:“陛下,妾不便打扰陛下繁忙要务了,妾先退下了。”
嬴政点点头,魏媪迫不及待的来了营帐,追着魏豹去了。
魏豹在前面心事重重的走着,魏媪从后面追上去,低声道:“二公子!二公子!”
她唤了好几声,魏豹这才听清楚,定眼一看,道:“是你啊。”
魏媪做贼一般,低声道:“二公子,大事不好了!”
“何事?”魏豹本就心事重重,被魏媪这么一说,吓得一个激灵。
魏媪道:“看这样子,陛下必然是想要同时饶过幼公子,可不是大事不好么?”
魏豹眼眸晃动,口中道:“你不要瞎说,詹儿乃是我的三弟,如今陛下有心饶过三弟,乃是好事儿一件。”
“二公子啊,明人面前不说暗话,”魏媪道:“二公子可别忘了,我可是把你从牢营中救出来的人,说白了咱们是一条船上之人,没甚么可藏着掖着的。魏詹归顺秦室,对你我都不好,何必多此一举呢?”
魏豹眯起眼目,阴森森的打量魏媪,道:“你到底想说甚么?”
魏媪更是压低声音,左顾右盼,确定没有人,这才悄咪咪的道:“我听说,陛下将劝降魏詹的事情交给了那个新上任的膳夫,那膳夫乃是昔日里的齐国公子,没甚么太大的本事儿,但是能说会道,灵牙利齿的,若不是如此,怎么能被荀卿收为弟子?这连荀卿都看走了眼,更别说一个小小的魏詹了!魏詹始终年轻,耳根子又软,说不定那膳夫靠着三寸不烂之舌,便能说服魏詹归顺?那到时候谁也不好过……不如……”
魏媪冷笑一声:“二公子用一些手段,早早了结了魏詹,也免得你那弟亲受折磨之苦,不是么?”
“你!”魏豹吃惊的道:“你竟是让我杀死弟亲?!”
魏媪掩唇娇笑,道:“二公子呦,你大可不必在我面前如此,您到底是甚么人,我打算将女儿嫁给二公子之时,早就门清儿了,何必如此呢?”
魏豹慢慢收敛了吃惊的神色,面容变得阴狠起来,道:“你可知自己在说甚么?你让我杀死自己的弟亲!这话若是传出去,世人将如何看待我这个魏公子?”
魏媪低声道:“二公子放心,此事暗中进行便可,陛下将这事儿交给了那个甚么也不是的膳夫,他一个膳夫能懂甚么?凭借二公子的功夫,偷偷做掉魏詹神不知鬼不觉,之后的事情,陛下必然治那膳夫一个渎职之罪!”
魏媪心底里算盘打得响亮,其实她哪里是为了魏豹考虑?不过是想要借机会,假借魏豹之手,报复陈慎之罢了,她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才会挑唆魏豹给自己当枪使。
魏豹思量了良久,魏媪催促道:“二公子,时辰可不等人啊!别到时候,你拿魏詹当兄弟手足,小公子却在背后捅你一刀呀!”
魏豹本就心狠手辣,耳根子又软,听不得旁人嚼舌头根子,如今魏媪尽说风凉话,魏豹心里头七上八下,当即把心一横,冷笑道:“谁也……别想挡我的路!”
魏媪见他发狠,立刻将心放回了肚子里,笑道:“二公子,这才对嘛!”
魏豹在营中没有甚么人脉,他魏国的死士也全都被扣押了起来,因此想要动手杀死魏詹,只能魏豹亲自动手。
当日魏媪便与魏豹合计了一番,这杀死魏詹最碍事儿的,便是公子婴了。
公子婴负责守卫魏詹的营帐,他乃是大秦第一“死士”,出了名的不要命,有他在魏詹的营帐外面,保证不能成事。
但魏媪摸清楚了公子婴的底细,这公子婴就算是一刻不离开,也有需要用食的时间,魏媪将这个时辰暗暗记下来,告知了魏豹,就等公子婴离开,便让魏豹动手。
夜色慢慢爬上天际,时辰一点一滴的过去,正是晚食之时,公子婴因为负责戍守,晚食用的比一般人都晚,等夜色浓郁,这才离开岗位,前去用食。
公子婴堪堪离开,便看到一道黑影立刻从远处闪出来,想必已然等候多时了,快速从营帐后面,避开巡逻的甲兵,窜入软禁魏詹的营帐之内。
营帐之内静悄悄的,没有点灯,黑压压一片。
魏詹躺在榻上,盖着被子,面朝里,背朝外,一动也不动,好似已然熟睡。
那黑衣人不是魏豹还能是谁,悄无声息的走过去,摸近魏詹,露出来的一对眼睛闪烁着狠辣的光芒,猛地扬起手中的匕首,“唰!!!”狠狠向下一扎。
当——!!!
与此同时,便听到一声金鸣,一道冷光突然从营帐门口打进来,直击而来,巨响之下,将魏豹手中的匕首直接击落。
匕首“哆!”一声打飞出去,直接扎在旁边的榻牙上,根本没有刺中魏詹。
魏豹大吃一惊,回头一看,虽然营帐中昏暗无比,但那人走进来,正好打起营帐帘子,篝火的光线从帐帘子的缝隙钻进来。
是公子婴!
公子婴竟去而复返,便好像……
便好像提前知道魏豹会来行刺一般!
魏豹想要逃走,“啪!”一声,哪知道榻上之人突然动了,一下翻身而起,猛地扣住魏豹的手腕。
魏豹低头一看,因着此时有光线的缘故,魏豹终于看清楚了那躺在榻上之人,之前他背朝外面朝里,魏豹先入为主便以为他是魏詹,哪知道对方根本不是魏詹。
“是你!?”魏豹因着太过吃惊,一嗓子喊了出来。
竟然是齐国公子陈慎之!
不,其实不然,魏豹哪里知道,如今天色已黑,陈慎之的躯壳里并非是真正的陈慎之,而是大秦的一朝之君,统一天下的秦皇嬴政!
嬴政眯起眼目,一把扣住要逃的魏豹,魏豹眼中杀意迸起,劈手去打嬴政,他还以为对方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儒生,一掌挥过去,嬴政却快速侧头闪过,打空了!
魏豹更是大吃一惊,这文弱的小白脸,竟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嬴政如今乃是陈慎之的躯壳,说深藏不露的确有的,但因着身子瘦弱,力气不大,只能用巧劲儿。
饶是如此束手束脚,嬴政和公子婴两个人对付魏豹,还是绰绰有余的。
嬴政一把掀起榻上的被子,兜头朝着魏豹扔去,魏豹连忙闪避,被子一晃挡住了视线,紧跟着“咚!”一声巨响,胸口直接挨了一脚,竟然被一个“小白脸”给踹翻在地。
哐啷——
魏豹砸在身后的案几上,直接摔了一个王八大翻个儿,公子婴已然抢上来,“唰!”扒开佩剑,直接架在魏豹的脖颈上。
魏豹想要逃跑,已然来不及,登时一脸死灰的僵硬在地上。
“好生热闹啊。”
就在此时,有人打起了营帐帘子,跫音鱼贯而入,打头的竟然是九五之尊的陛下。
但所有人都不知道,此时的陛下,瓤子里其实是文弱儒生陈慎之。
陈慎之负手从外面走进来,脸上带着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笑容,笑眯眯的道:“大晚上的,这般热闹,上演哪出儿啊?”
嬴政见到陈慎之一脸看热闹的走进来,险些翻个白眼送给他。
这事儿还要从半日之前说起。
当时嬴政召见了魏豹,魏豹与魏媪离开之后,陈慎之并没有离开,还请嬴政帮个忙,友情出演一番。
陈慎之早就料到,魏豹这个人不会善罢甘休的,一定会对魏詹痛下杀手,但魏豹又素来谨慎,所以魏豹袭击魏詹之时,多半陈慎之与嬴政已然对换身体,所以陈慎之请嬴政帮这个忙,让嬴政假扮成魏詹,躺在魏詹的营帐中,等着魏豹前来偷袭。
嬴政一听,简直七窍生烟,这天底下,陈慎之绝对是头一个,胆敢让陛下作为诱饵,去钓匪徒的人,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嬴政竟然答应了。
因着陈慎之笑眯眯的说了一句——若是能令魏詹死心塌地的归顺,顺便抓住魏豹的小辫子,陛下才是最大的收益人,绝对不吃亏。
是了,嬴政看着营帐中一片狼藉的场面,收回漂远的神识,朕并非由得陈慎之这小子胡来,朕不吃亏,因而才陪着陈慎之这小子胡闹。
陈慎之顶着嬴政的躯壳走进来,故作惊讶的道:“哎呦,这是谁啊?这么大胆子,这是前来刺杀啊,还是前来劫囚啊?”
他挥了挥手,很有派头的道:“摘下面巾,朕倒要看看,这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公子婴长剑一挑,根本不用动手,“唰!”直接挑掉了魏豹的面巾,完全意料之中,果然是魏豹无疑。
魏豹的脸面袒露在众人之下,当即眼神晃动,一时根本找不到任何词汇来狡辩,这根本便是“抓奸在床”,再无狡辩的余地。
陈慎之分明知道是他,却装作十足惊讶的模样,甚至用手捂了一下嘴唇表达惊讶,浮夸的道:“怎么是魏公子?魏公子这三更半夜的不歇息,穿着黑麻麻的衣裳,难不成是梦游?”
魏豹脸上一阵青,一阵红,这浮夸的羞辱之辞,任是谁都能听的出来,让魏豹如何回答,难道让他说,我是来刺杀魏詹的!
陈慎之见他不说话,也没想让他说话,挥了挥手,没头没尾的道:“带进来。”
“敬诺,陛下。”赵高却听懂了,立刻躬身离开,很快走回来,身后跟着两个甲兵,押解着一个虚弱的少年走了进来。
是魏詹!
这才是真正的魏詹!
魏詹走进来,营帐又不隔音,自然听得一清二楚,自己的亲二哥想要杀自己,不知是意料之中,还是心如死灰,魏詹的表情很平静,平静的仿佛掩藏着甚么巨大的暴风雨。
魏詹脸色本就惨白,如今像是石灰一般,定定的盯着魏豹,声音很轻,很缓,慢慢的道:“从今往后,再也没有魏国幼公子,因为……魏詹已经被你杀死了。”
魏豹眼神晃动,道:“三弟……三弟你听为兄说,这一切都是误会!”
陈慎之笑道:“误会?”
“对对对!”魏豹着急的道:“陛下,都是误会!完完全全的误会啊!”
嬴政本已“功成身退”,他此行就是为了抓住魏豹才“友情出演”的,否则谁能请得动嬴政这样的人物儿客串?
此时嬴政看到这个场面,眼眸微动,心窍中已经有了计较,他与陈慎之这次下套,目的就是让魏詹对魏国死心,让魏豹自己钻进套里来,抓住他的小辫子。
如今魏豹的小辫子被牢牢的攥住,若是对魏豹赶尽杀绝,也不是不可能,但还未到咸阳册封,便这样将魏豹杀了,传出去的话,会有人嚼舌头根子,说嬴政收归魏豹不过走个过场,没有诚意。
嬴政当即拱手,像模像样的道:“陛下,依臣看来……的确是个误会。”
陈慎之挑了挑眉,他哪里能不知道,嬴政抓到了小辫子,此时便想给魏豹一个台阶下。
“哦?”陈慎之与嬴政开启了双打模式,道:“当真是误会?”
“误会!误会!”魏豹没想到陈慎之会给自己说好话,立刻应和:“罪臣……正如陛下所言,罪臣有夜游之症!是、是癔症!癔症!”
陈慎之笑道:“癔症?原是神经病啊,那情有可原。”
魏豹一怔,虽听不太懂陈慎之的言辞,但看那表情,听那语气,想必“神经病”不是甚么好听的词儿。
嬴政又道:“既然是一场误会,还请陛下原谅魏公子这一次。”
魏豹立刻点头如捣蒜,道:“请陛下开恩!”
陈慎之的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朕若是不开恩,实在有些说不过去,然……”
陈慎之的唇角挂起一丝丝冷笑:“魏公子,有病要治啊,何必放弃治疗呢?切忌讳疾忌医,可知道了?”
“知、知道了。”魏豹又觉得陈慎之话里有话,这词儿听起来不怎么好听,但具体怎么不怎么好听,也说不上来。
陈慎之道:“赵高,传话下去,派遣几个医官,专门给魏公子医看,另外再派遣几个力气大的宫卫,亲自伺候魏公子,既然魏公子有神经病,一到晚上,便将魏公子看管起来,也免得魏公子到处乱跑,这里乃是军营,跑到甚么不该去的地方,可就麻烦了。”
魏豹脸上发青,嘴唇哆嗦,这不就是要软禁自己?但他若是再辩驳,倒像是强词夺理,只好忍气吞声的道:“罪臣谢过陛下。”
陈慎之摆了摆袖袍,道:“不必谢了,快叫医官医看医看罢,这可怜见的。”
一场闹剧落下帷幕,甲兵将魏豹押解起来,送回营帐看管起来,陈慎之挑了挑眉,与嬴政对视了一眼,嬴政也正在给陈慎之打眼色。
陈慎之立刻会意,道:“行了,都散了罢……是了,上士你随朕来。”
“是,”嬴政拱手道:“敬诺,陛下。”
二人回了营帐,让寺人全都在外面侍奉,营帐中只剩下陈慎之与嬴政二人,陈慎之微微吐出一口气来,微笑道:“陛下,慎之方才的言辞,没有给陛下跌面子罢?”
嬴政嗤笑一声,道:“浮夸,朕都不知怎么说你才好。”
陈慎之思量了一番,道:“陛下可是想说……慎之的举止言辞过于油腻?”
嬴政一听,“油腻”这二字,还真真儿的贴切,陈慎之版的嬴政,真的好像是肥肉过多的五花肉,油花花的一大鼎!
嬴政愣是被他逗笑了,展袖坐下来,道:“你啊,哪里来的如此多的怪词儿,还有方才的……神经病?倒也贴切。”
陈慎之自然有许多怪词,毕竟中华文化悠远绵长,从秦朝演变到现代,一晃几千年,骂人的话怎么也会丰富一些。
嬴政抬了抬下巴,道:“坐。”
陈慎之坐下来,与嬴政对坐在案几两侧。
嬴政倚着凭几,似乎是打算放松一些身子骨儿,淡淡的道:“三弟啊,你可别忘了与朕的约定,三日之期可不多了。眼下虽魏詹与魏国余孽一刀两断,但亦没有松口归顺于大秦,你可还要加把劲儿才是。”
嬴政说罢,唇角幽幽的一挑,笑容甚是冷酷,道:“朕一言九鼎,可不会因着你是朕的三弟,便食言而肥,三日之期一到,你的家眷,还有魏詹,都要……死。”
嬴政说风便是雨,前一刻还与陈慎之笑眯眯的聊天儿,下一刻便如此冷酷无情。陈慎之并不惊慌,拱手道:“请陛下放心,慎之谨记。”
嬴政挑眉,端起桌上的耳杯把顽,道:“这人,有的时候不能太倔,太倔容易折腰,反而是柔软一些,识时务一些,顺势而为才会更好,不是么?朕这里有个台矶,你若是现在求饶,说你做不到,朕兴许会再考虑考虑收回圣明。”
哒!
嬴政将耳杯放在案几上,目光凝视着陈慎之,别有深意的道:“这旁的人对朕求饶,朕必不会多看他一样,但谁让三弟与朕并非情情爱爱这么简单的牵连,你说对罢?”
陈慎之心中了然,看来自己与魏媪“宫斗”之事,嬴政竟然都知道了,且把自己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还真是神出鬼没。
陈慎之平静的道:“多谢陛下美意,只是……慎之以为,此事可以一搏。”
“好啊,”嬴政道:“你还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陈慎之道:“陛下明鉴,慎之没甚么旁的本事儿,便是没有痛觉,因而这撞了南墙也不觉疼痛。”
嬴政道:“那朕便看你的本事了。”
三日之期迫在眉睫,陈慎之一到晚上还会变成嬴政,不方便去说服魏詹,只能白天行事,这样一来,三日大打折扣。
如今便是最后一日,嬴政今日心情不错,静等着看陈慎之的热闹。
晨起之后,赵高端来朝食,为嬴政布膳,今日的膳食有些特别,主食之中有一道粥饮,嬴政往日里从未见过。
嬴政拿着小匕,轻轻的拨弄着粥水,这粥水中有肉丝,嬴政是识得的,但还有青黑色的,不知甚么东西,散发着一股醇香的味道,十足霸道浓郁,将粥水衬托的都不一般了。
嬴政好奇的道:“这是甚么吃食?”
赵高回话道:“回陛下,这是膳房的新菜样,名唤……名唤皮蛋瘦肉粥!”
嬴政头一次食皮蛋,这皮蛋腌制的清新透亮,青黑却不难看,蛋清上晶莹着雪花一般的花纹,蛋黄是溏心的,醇香肆意,入口便化。
嬴政素来喜食清淡,这粥水十足和嬴政的胃口。
嬴政食了足足一大碗,用膳完毕,轻轻擦拭了唇角,顺口一提:“这粥水是何人所制作?有赏。”
“这……”赵高迟疑了一番,道:“回陛下,这粥水乃是新任的膳夫上士所制,这其中的皮蛋,也是膳夫上士要了一些奇奇怪怪之物,研制而成的。”
嬴政恍然,原是陈慎之,怪不得如此古怪。
提到陈慎之,嬴政道:“他还与心情腌菜?”
赵高道:“可不是么陛下,上士钻进膳房里,便没看出来。”
三日之期只剩下最后一天,嬴政还以为陈慎之会一直劝说魏詹投降,没想到照样理膳,仿佛一个没事儿人似的。
嬴政自言自语的笑道:“朕倒要看看,你的真本事到底几何。三弟……可别让朕失望啊。”
陈慎之忙碌了一大早上,他日前在膳房里腌制了皮蛋,非常成功,今日便派上了用场,做了一道皮蛋瘦肉粥。
嬴政的早食便是皮蛋瘦肉粥,但其实这道粥水,并非是陈慎之特意拿来讨好嬴政的,而是顺便讨好嬴政。
只是顺便……
陈慎之真正的意图,是拿这道皮蛋瘦肉粥去劝降魏詹。
魏詹好几日不进水米,这个时候胃部很娇弱,吃一些流食,又有营养的有好处,正巧皮蛋腌制好了,陈慎之便准备了皮蛋瘦肉粥,浓浓的熬了一大锅。
陈慎之亲自端着粥水,往魏詹的营帐而去,公子婴仍然守在营帐之中,寸步不离,仿佛是一尊石雕,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
陈慎之走进来,公子婴拱了一下手,陈慎之回礼点头,将粥水端过去,放在案几上。
公子婴对吃食一向没甚么喜好,不管是清淡还是油腻,不管是甜的还是咸的,不管是肉食还是素食,给甚么公子婴吃甚么,他这个人对甚么都是如此,仿佛便是一口宝剑,根本没有自己的生命一般。
但饶是如此,公子婴闻到这皮蛋瘦肉粥的浓香,也多看了一眼,似乎有些好奇。
魏詹见他进来,并不理会,反而翻了个身,面朝里躺着,眼不见心不烦。
陈慎之自来熟的坐在榻边,道:“你几日未进水米,我寻思着吃不了甚么硬货,便给你熬了一锅粥水,这皮蛋是我亲自腌制的,保证你往日里根本无从吃过,来吃一些如何?”
魏詹不理会,压根儿不出声。
陈慎之道:“我不是来劝你归顺的,而是你来劝你饮食的,身子是自己的,怎可不食不饮?”
魏詹还是不说话。
陈慎之轻轻拨弄着粥水,香气随着蒸腾的热气发散开来,弥漫着整个营帐,他慢悠悠的又道:“如今你形单影只,便算是不食不饮,闹脾性能给谁看呢?谁又会心疼你呢?”
魏詹背着的身子一僵,陈慎之似乎戳到了他的痛楚,戳到了他的伤口,是了,闹脾性也得有人看,如今魏詹孤寡一个,与魏国彻底断了联系,可谓是无牵无挂,便算是绝食辟谷,也没有人可怜他一分一毫。
这世上最可怜儿的事情,莫过于根本就没人将他看在眼里……
魏詹到底年纪还小,又经历了如此多舛的童年,眼眶一酸,不由想起了自己的种种过往,他这十几年,没有一刻,不是为了魏国而活的,到头来怎么样呢?被自己的二兄算计,被家人血亲不容……
魏詹心中发拧,眼眶发酸,脑子发胀,陈慎之的话何其恶毒,将他所有的自欺欺人全部揭穿,一点儿余地也不留。
“不需要你管!”魏詹突然发难,怒吼一声,猛的回神,“啪!!”直接劈手打过去,正好打在那碗粥水上。
陈慎之正在搅动粥水,让刚熬出来的粥水晾凉一番,哪知道魏詹突然发起脾性,粥水瞬间打翻,全都扣在陈慎之手上身上。
陈慎之没有痛觉,滚烫的热粥翻在手上,就和凉水翻在手上一个感觉,他甚至没有去掸,但受伤是免不了的,皮肤登时一块块红肿起来,瞬间涨起水泡。
魏詹吃了一惊,他也没想到会是如此,眼神晃动,僵硬在原地没动。
公子婴一看,皱了皱眉,立刻大步迈过来,一面用帕子给陈慎之掸掉黏在皮肤上的粥水,一面吩咐寺人:“快去取冰水来!”
“是是,公子!”寺人慌忙飞奔出营帐,去取冰凌之水。
相对比慌张的魏詹,谨慎的公子婴,陈慎之这个受害者反而是最平静的,因着他根本不觉疼痛。
陈慎之平静的道:“多谢公子,慎之无事。”
陈慎之接过帕子,自己清理了皮肤上的粥水,那面儿魏詹看着陈慎之皮肤上狰狞的水泡,心里发慌,嗓子滚动了两下,却嘴硬的道:“你自找的!”
陈慎之也没有怪罪魏詹,反而问道:“可是这粥水,不合乎你的胃口?但实不该将吃食打翻,浪费粮食乃是奸恶之举。”
魏詹冷笑道:“别充好人了!我魏詹是死是活,与你们无干!”
公子婴皱了皱眉,但是没有说话,陈慎之脾性异常的好,又问道:“若是粥水不合你的胃口,你想食甚么,且告诉我,慎之可以为你理膳。”
魏詹一口气憋在嗓子里,自己都这样蛮横了,陈慎之竟还不知难而退,便故意刻薄冷声道:“我想吃甚么,你便做甚么?”
陈慎之点头道:“自然。”
“好!”魏詹那刻薄的笑容,在少年虚弱的面颊上不断扩大,道:“我想食臭的!”
公子婴终于开口了,道:“这世上怎么会有人想食臭的?”
魏詹便是故意刁难陈慎之,让他知难而退,三日之期马上就要到了,过了今天,魏詹才是真正的了无牵挂。
没想到魏詹还没开口狡辩,陈慎之已然阻止了公子婴的话头,笑道:“公子有所不知,这世上还当真有人喜食臭的,正巧了,慎之也好这一口,看来慎之与詹儿十足投机呢。”
魏詹:“……”
魏詹瞪了一眼陈慎之,往日里怎么没发现齐公子有病,说出这话,岂不是有甚么大病?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喜欢臭的?简直无稽之谈。
陈慎之笑道:“喜欢臭的怎么了?詹儿稍等,慎之这就去给你亲手做来。”
“你等……”魏詹一句话还未开口,陈慎之已然离开了营帐,急匆匆而去,看来是要给魏詹……做臭的。
陈慎之打起帐帘子走出来,看了一眼手背上唬人的大水泡,一点子也不疼,毫无感觉,但狰狞无比,本是令女子都魂牵梦绕的白皙皮肤,此时一块红一块肿。
陈慎之只是看了一眼,不当回事儿,反而挑起唇角笑了一声,自言自语的道:“这装小白花,果是有用。”
陈慎之方才“以德报怨”,面对魏詹的“撒泼耍赖”毫无怨言,其实是故意的,平日里的陈慎之哪里吃得一点亏?他虽吃甚么都没味道,但压根儿是个不吃亏之人,若是有人把粥水泼在陈慎之手背上,他定然会把粥水泼在对方脸上。
方才陈慎之被泼了粥水,一点子不发怒,反而“楚楚可怜”,甚至以德报怨,孜孜不倦的为魏詹理膳,其实这便是陈慎之的陷阱。
他知道,魏詹年纪小,又是个重情重义,容易被感情左右之人,自然要走感化路线,因而扮演成了一个小白花的形象。
果然,魏詹虽嘴硬,但心里已然慌了。
陈慎之慢悠悠的往膳房走去,一面走一面道:“臭的?这还不容易么?”
日头已然是下午,嬴政批看完文书,将简牍放在一边,微微展开双臂,舒缓了一下紧张的肌肉,道:“赵高。”
“小臣在!”赵高赶忙趋步而来,道:“陛下,您吩咐,可是需要布膳?”
虽古人用晚膳比较早,但嬴政如今还不饿,早上食多了皮蛋瘦肉粥,现在还不想用晚膳,道:“一会子再说。”
嬴政这般想着,不由笑起来,心道一会子再用晚膳,估摸着便要便宜给陈慎之了,不知他又要用朕的身子食多少油腻的吃食。
想到陈慎之,又看到沉沉的日头,这最后一日便要过去了,嬴政道:“魏詹那面儿,如何了?有无动静?”
赵高道:“小臣按照陛下的吩咐,打听的事无巨细,上士的确去了魏詹那面儿一次,但很快铩羽,听说魏詹不识抬举的紧,打翻了上士送去的粥水,还把上士给烫伤了!”
嬴政眯了眯眼目,心道烫伤了?那也是自找的,哼。
“就这些?”嬴政道。
“是了,陛下,”赵高道:“就这些,再没旁的了,上士受伤之后,便回了膳房,这一下午都在膳房中捣腾新想的菜式,再没去见过魏詹。”
嬴政笑起来,笑得稳操胜券,道:“看来这回是朕赢了。”
赵高似乎想起了甚么,又道:“对了,小臣险些给忘了,那魏詹不识好歹,不识抬举,还故意难为上士来着,说自己个儿想食臭的!若是上士不能做出臭的,便不归顺,陛下您说,这天底下哪有臭的吃食呢?想必难坏了上士,这会子上士在膳房,没准儿啊,正发愁呢!”
嬴政虽不像赵高那般幸灾乐祸,但若是有甚么事情能把陈慎之难住,倒的确是个乐子。
嬴政刚要开口,突然蹙起眉头来,威严的眉心紧紧锁起,试探性的深嗅了两下子,当即屏住呼吸,满面嫌弃的道:“甚么味道?如此之臭。”
赵高亦闻到了,慌的厉害,赶忙呵斥手下寺人,道:“怎么回事儿?快去看看,到底是哪里犯味儿!”
小寺人手忙脚乱跑出去查看,一溜烟儿又回来了,看来味道的来源十足明确。
小寺人战战兢兢,哆哆嗦嗦的回答道:“禀陛下,是……是上士在理膳。”
“理膳?”嬴政用袖袍微微掩住鼻息,虽不想失了体统形容,但这味道一时间当真接受不了,皱眉道:“理膳怎么会是臭的?”
小寺人颤声道:“上士说……说是天下第一美味——螺蛳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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