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有道是战法如其人, 我当以你的性子,该是会走攻守兼备那路子,不成想——”霍长歌故意话说一半留一半, 谢昭宁显是今日被她烦急了,又被她所谓的北疆风骨逼出了血性来, 下手失了些微算计与分寸。
只从他如此一步, 霍长歌便晓得如今的谢昭宁果真与前世那时不同, 他不是被杨泽与张远图教歪了,而是在经年日久中,更加懂得如何藏住锋芒而不露,就如前日尚武堂,他始终不出全力一样。
他是一柄利刃,不是不愿出,而是不敢出, 亦不能出, 如此时的她自己一般。
谢昭宁只觉她那一眼,便将自个儿三魂七魄皆已看透了, 温润唇线抿得笔直, 两手暗自握了拳, 沉默觑着她。
“三哥哥,你在怕甚么?”霍长歌凝着他双眸发问, 手上转着自个儿阵营那赤色小旗, 即不出兵也不防范, 得了她想要的答案,便连那战局也不重要了。
谢昭宁眼神戒备, 始终不言不语。
霍长歌也不催他,另一手将那沙盘里塑好的地貌阵营一把全抹平, 又将小旗重新插-拔打散,只待再瞧不出有过布战的痕迹,这才拍打着手上的沙,理所当然地抬眸笑:“三哥哥不用这般防着我,我与三哥哥,如今不仅处境相同,而且——”
她故意顿了一顿,方才意味深长又续道:“——殊途同归。”
霍长歌话音即落,谢昭宁眼神陡然一荡,长睫轻颤,心头像是被她一语狠狠敲了下,带起的涟漪剧烈震荡在他胸腹间,那滋味,当真是难以言喻极了。
他们的“归”便是“生”——活着走出这红墙青瓦的桎梏——既是归途。
可他们当真走得出去吗?
那条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路太难走,如今听到有人说会与他同归,眼前竟莫名便亮堂了些。
虽说这人瞧着也不大靠谱,谢昭宁只将这话听过就算,却免不了内心仍有所悸动。
北疆的城,北疆的女子,北疆的霍长歌,似乎——他那一瞬不由朝她轻浅笑了一下——都还不错。
那一刻,室内一片寂静,墙角的暖笼中轻跳着火光,他们俱都在对方眼中瞧见了自己的影子。
突然,崇文馆的门在霍长歌身后被人推开,“吱呀”一声拉了喑哑的长音,寒风夹裹着屋外地上的落雪,“咻”一下吹了进来。
“放心,本郡主也输得起,”霍长歌压悄了嗓音在那风雪之中,抢在外人进来前,悄声与谢昭宁耳语道,“你将弓与我时,十两黄金自奉上。”
谢昭宁:“……”
当真是财大气粗啊……
霍长歌话音即落,便有人如蚊讷般哼了声:“三哥哥早,郡、郡主早。”
霍长歌转头,见四公主连珍一人立在门前,着一身藕粉色的大氅,只婀娜站着,便已能窥出七分高挑姣好的身段来。
“问四公主安。”霍长歌向她一福,人在沙盘旁亦站直了,肩平背挺,却是低了她小半头,仍是个孩子模样。
连珍轻声应了,眸光娇柔羞怯地越过霍长歌,痴痴瞥了谢昭宁一眼,一张花容玉貌半掩在大氅的兜帽中,娇嫩粉唇带着颤意,轻轻开合,鼓足勇气与谢昭宁话家常:“三,三哥哥今日竟着甲前来。”
“四公主早,”谢昭宁温雅有礼回她,“换防迟了稍许,来不及更衣。”
他话里话外透着些微疏离客套,仍似往常般,连声“四妹妹”也不唤,连珍失望得微一抿唇,便又不知该说些甚么了,她樱唇翕合,半晌方才又道:“三哥哥可是与郡主在推沙盘?那沙盘……昨日太傅虽说教了些许,可珍儿听不大懂,有些难,不知三哥哥与郡主谁赢了?”
她将大氅姿态优美地解下搭在自个儿书桌上,内里着一身樱粉袄裙,莲步轻移往沙盘前过去,模样楚楚动人。
“臣只是与三殿下请教昨日太傅所授内容,并未比斗沙盘,毕竟昨日臣已说过,于此间并不精通,”霍长歌见连珍探了头往盘里瞧,硬往他俩之间凑过来,便生出许多烦闷,生硬回了她话,又负手越过她,径自往自个儿位置过去。
她一走,连珍正欣喜,抬眸便见谢昭宁竟也随她去了,他于霍长歌桌前坐下,取了些桌角瓷碗中的水,垂眸于砚池中轻研着墨,姿态闲雅清贵。
他身后,霍长歌也撸了袖子在磨墨,手腕转出大开大合的架势来,不耐烦得磨得那砚台“吱吱”的响,发出令人刺耳牙酸的声音。
连珍孑然于沙盘前暗自失落,闻声险些酸倒两排贝齿,她正惊诧,便见谢昭宁按着抽抽的眼角,哭笑不得地端了自个儿已研好墨的砚台,转身往霍长歌桌面一放,磕出一声轻响,又将她手里那墨锭抽了,抢了她砚台又转回身,搁回到自己右上方。
那动作熟练中又透出纵容来,连珍神情一瞬便难看极了。
*****
辰时三刻,下学,一众人于崇文馆中鱼贯而出,往尚武堂中去,连珍又缀在队尾,由婢女扶着,紧紧贴在霍长歌身后。
霍长歌今日心情好,不大愿与她计较,便也随她,只南烟见状又担忧得不行,生怕霍长歌又做出当众戏弄连珍的行径来,搀着她的手紧紧抓牢她左臂,揪得霍长歌大氅领子都歪了。
他们行至廊下,便见有一唇红齿白的小太监一动不动等在那儿,跟个石雕似的,一双圆眼黑亮清澈,臂上搭一件薄蓝大氅,自个儿却冻得脸色泛了白。
“三殿下!”那小太监远远觑见一众人过来,眼神倏然一亮,唤了一声,这才总算是动了,怀里抱着大氅直冲谢昭宁跑过去。
“晨起见殿下未回转殿中更衣,数九寒天里,陈宝怕殿下冻着。”那小太监笑得孩童似得天真憨傻,说话时,尾音黏连,微微含混,似只瞧见了谢昭宁般,将那大氅给他仔细披上了,才对其余人挨个行礼,“陈宝见过二殿下,四殿下,五殿下,四公主,还有——”
他从头数到尾,见居然多出个生脸儿来,不由懵了一下,抬眸无辜觑着谢昭宁,疑惑地眨了眨眼。
“庆阳郡主。”谢昭宁与他轻声提点。
“陈宝见过庆阳郡主。”陈宝遂又补一句。
这宫里人人晓得陈宝虽说半傻,却是忠仆,眼里只一个谢昭宁,便对他这乱了顺序的请安方式也不计较,只霍长歌神色不大自在起来,眼神微一游移,才与他点了点头。
“回去吧,”谢昭宁却未留心她,只与陈宝道,“煮碗姜汤喝,驱寒。”
陈宝响亮应一声,转身下了回廊便走了。
霍长歌遥遥瞥了眼陈宝临出拱门的背影,心底又不由浮起愧疚来,垂了眸,与适才那副骄矜模样又不一样了。
她前世嫁与谢昭宁五年,府里虽说人丁凋敝,但该有的仆从也不少,人人得了谢昭宁的令,对她毕恭毕敬,只一个陈宝不睬她,直言她对他家殿下不好,所以他也讨厌她。
谢昭宁与陈宝说过许多次,陈宝虽天真耿直,却也又倔又犟,无论如何也不听,罕见地拒绝顺从他命令,索性避着霍长歌再不见。
霍长歌有日便对谢昭宁凉凉嘲一句:“你这一府的人,唯他不傻。”
谢昭宁便懂得她想说甚么,眼里的光又黯淡许多。
霍长歌夜里一人时,时常想,她前世对谢昭宁做过的错事太多,多到她其实已不大清楚到底做过甚么了,而只有当那些故人一一立在她眼前时,她才恍然忆起,原她都做过那么些令他伤心难堪的事。
*****
霍长歌心事重重随众人入了尚武堂的门,张远图今日显然到得甚是早,手上正握着副小弓。
那弓瞧着还未有寻常弓的一半长,弓身普普通通瞧不出甚么特别,像是七八岁孩童习练用的。
他待人全入内,却是两手捧了那弓给连珍,一板一眼颇有些木讷得转述道:“陛下适才着人送来的,说公主既想学射箭,也是好事,甚有强身健体之功效,此乃大公主幼时军中戏耍时用过的,这便送与四公主了。”
那弓原是被丽嫔收在自个儿寝殿之中,日常思念长女的,却被连凤举拿来慨他人之慷。
连珩瞥过一眼,便微蹙了眉,他心知陛下素来不喜人言行出格,尤其女子,闺秀便该有闺秀的模样,读书习武乃是大忌,陛下便是允了连珍学诗,那授课的老宫婢也是得了圣意,精挑细选了些只讲情情爱爱的篇章,让连珍早早便生出了嫁为人妇的憧憬。
可如今来了个霍长歌,陛下言行便也古怪了起来,他纵着霍长歌胡作非为,不过念其初入宫门,到底不宜过于苛刻,规矩却没让她少学,早晚要照着闺秀的模子将她也塑成那副样子,可眼下陛下又容许连珍入学习文练武,倒像是想撺掇着连珍与霍长歌争斗一番的模样。
连珩越发窥不破圣意,只担忧觑着连珍,却见她毫无察觉一般,得了那弓,只沉在喜悦之中,长睫扑闪扑闪,嗓音娇娇柔柔地道:“连珍谢过陛下。”
“日后,连珍便要劳烦师父费心了。”连珍礼数周全得与张远图盈盈一拜,又转头与众位皇子福一福,“亦要劳驾众位哥哥指点了。”
张远图虚扶她一下,直道:“不敢。”
连珣眼里顿时划过一丝兴味,眼梢一挑,暗暗觑了眼霍长歌。
“瞧瞧,咱们霍妹妹一来,连珍儿也要往文武双全上去了。”连珍喜静,素来体弱,若是愿习骑射,总归能强身健体,倒是好事。连珣既看不破陛下用意,便自圆其说,与霍长歌先戴了高帽,他嗑了几粒瓜子,一说话,带出满齿果仁的清香,笑着胳膊肘一拐去撞谢昭宁,“巾帼不让须眉,霍妹妹倒是已先给珍儿打好了样。三哥,你说可对?”
他不出声还好,一出声,其余人便皆朝他俩望过来,谢昭宁见连珍拿了那弓心里便默道:不好,这下就霍长歌没有弓,她一恼,他铁定又要受迁怒。
他故意挪了一下站位,往连璋与连珩俩人间的夹角处躲过去,熟料还是让连珩一语惹了注意来。
谢昭宁一抬眼,正对上连珍求夸赞的殷切眸光,余光里便是霍长歌怨念的眼神。
他喉头一哽,应和连珩的话便莫名说不出了。
连珣却轻舔了下唇,眼神幽深得在他们几人间不住打转,唇角笑意高深莫测。
“师父,”霍长歌郁郁寡欢得倏然出声,苦闷无趣极了,果然拖了长音道,“长歌没有弓。”
她说完转头就瞪谢昭宁,明晃晃得,一点儿不带遮掩。
谢昭宁:“……”
“郡主还未寻着趁手弓箭?那,不如,”张远图闻言眼神一亮,又清咳一声去遮掩,实诚到有些语无伦次,“下、下官曾听闻燕王刀法一绝,又听说郡主武艺卓越,想来名师出高徒,郡主刀法亦是不弱,不如下、下官就陪郡主走上两招?”
霍长歌掉头去武器架上抽了柄环首刀,故意往谢昭宁面前一站,一手举刀,一手并指往清亮刀身上一扣,听出“嗡”一声轻响,又故作云淡风轻地哼出一句:“我爹说,对付骑兵,用这种直刃长刀最好。此刀单面开刃、厚脊,易于劈砍,不易折断,于马上近身取人首级时,也不过一招一式的功夫。”
她说完后撤一步,先是收刀于身侧做了个起手式,陡然手腕翻转,“锵”一声响,一刀凌空挥出,森寒刀光于谢昭宁眼前一晃,他登时便觉颈上微微有些发凉。
禁军骑兵都指挥使谢昭宁:“……”
霍长歌那一言一行,映在连璋眼中无不处不粗鄙,他见霍长歌又耍弄了小伎俩来欺负谢昭宁,冷冷冰冰横她一眼,侧眸却正见谢昭宁一只耳朵红得厉害,不似被她欺辱了,倒像是被她调戏了。
连璋:“……?!!”
他登时气息不畅,一口气憋闷得厉害,心里五味陈杂,似有怒其不争之意,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寒,像是屋外冷风吹入他心头席卷一遭,便带走了所有的余温。
*****
一堂课下,霍长歌裹了大氅只与张远图行礼告别,便故作不豫姿态率先离开。
南烟等在廊外,坐在栏杆上,两手不住凑在唇边哈气取暖,仰头痴痴望着廊檐外露出的巴掌大的一块儿天,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来,安宁静谧,花蕊与她身侧不住站起来又坐下,原地跺了跺脚,身子骨似乎颇显羸弱,有些畏寒。
“南烟姐姐,那小郡主怎自个儿先出来了?”花蕊眼尖瞧见一团火似的霍长歌独自飘在回廊上,侧身去拉南烟衣袖,南烟一怔回神,忙起身去迎霍长歌。
霍长歌位分低,哪里能走在皇子公主前面,这原是违反宫规的罪。
“郡主——”南烟边惊骇往后探头,边要去阻她脚步。
霍长歌却是不应,撇唇一副要哭不哭模样,探手扯住南烟腕间便直往前走,南烟一时竟跟不上她脚步,些微踉跄了两下,余光往后一瞥,这才见众人从尚武堂中鱼贯而出,神色各异。
连璋面色青白难看,谢昭宁神情略有担忧,连珣似笑非笑,只连珩一副若有所思模样,放缓了脚步在等身后连珍,连珍一张小脸儿半藏在兜帽间,额前隐有薄汗,面容虽显疲累,却一副雀跃神情,两侧唇角高挑,笑得很是得意欢愉。
南烟便晓得霍长歌又与连珍斗了法,此番怕是落败了。
霍长歌一走,谢昭宁也要先行一步,他原要到宫外巡防,雪天难行,路程又远,步履匆匆间与其余人告了别。
余下几人便又相携走过一段路程,待到了一处宫门前,连珩便拜托连珣将连珍送回承晖宫,自个儿与连璋一同去当值。
连珩一路心事重重,连璋面色阴沉,似是也在出神,连珩几番想与他搭话,窥他神色,便又不敢开口。
连珍心思单纯,瞧不透陛下用意,连珩却机警惯了,想从连璋口中套些话来,只他喉头哽过数次,眼见便要穿过御花园去往外廷,适才硬着头皮轻声唤他:“二哥——”
花园一侧假山下,倏然便有一道尖细的男声调笑道:“姑娘是哪个宫里的?怎从未见到过……诶?姑娘别急着走啊!姑娘是要摘头顶上那松枝儿么?既是够不到,不若叫咱一声好哥哥,哥哥帮你摘如何?”
这两日雪虽下得不大,可一阵接着一阵,气温骤落,又是满目枯枝时候,御花园中除却禁军巡防,嫌少有宫人在此留连,万籁俱静之下,那油腻腻的一声便尤其明显。
太监?
连璋眼神一动,长眉紧蹙,抬手一阻连珩,便压轻了脚步,循声打算绕过假山前去探查一番。
宫人私相授受本就是重罪,可这宫中日子乏味孤寂,总有人冒险勾搭成奸不说,眼下这天寒地冻的,倒还被他遇见个胁迫就范的?
连珩见状替那太监摇头哀叹一声,心知连璋眼下无尘,素来最容不得这等腌臜行径,便只留驻原地等他。
却不料,连璋还未绕过假山,便又有一道妩媚女声自山后响起,轻轻一笑间,便似能颠倒众生一般,嗓音勾魂摄魄:“公子若是不姓霍,这哥哥,我便不敢认呢。”
连珩闻声一怔,连璋脚步亦是一顿,这是——霍长歌那贴身侍婢——苏梅?
“诶,甚么霍?咱虽不姓霍可——诶姑娘莫走啊!”那男声油腔滑调登时焦急挽留,兀自唤道,“姑娘——”
他话未说尽,苏梅已转身绕过假山,迎面撞见连璋负手端端立在眼前乱雪纷飞之中,眉目冷肃,面若寒霜,似一尊玉人,着一身通体雪白的狐裘大氅,瞧那皮毛成色,怕还是她北地进贡的佳品。
苏梅惊愕一瞬,忙俯身下拜:“苏梅见过二殿下。”
她虽着一身臃肿棉布素衣,却仍难掩天生媚骨,眼角眉梢似蕴着春情,于这苍茫雪地间,便若一朵盛开的罂粟,耀眼夺目又勾人心魂。
连璋眼前骤然一亮,又迅速眉头紧蹙,眯眸微一思忖不知想到了甚么,面色陡然阴沉,却是晾着苏梅,转而厉声喝道:“出来!”
那假山后窸窸窣窣半晌,又缓缓转出一个人来,身材矮小佝偻,却是个老太监。
那人形容畏缩,垂眸不敢与连璋对视,抖抖索索撩开衣摆便“哐当”跪在地上,俯身狠狠磕了个头,颤声道:“二、二殿下,二殿下饶命啊!老奴不敢了,老奴再也不敢了!”
他额头不住撞在落了薄雪的青石板路上,似捣蒜一般“噗通”“噗通”直响,转眼又涕泗横流,一张猥琐老脸哭起来格外惊悚。
那原是一名伺候过皇帝起居的老太监,已在宫中当值十几年,若是处罚得狠了,惹来皇帝注意,怕皇帝面上也无光,更是不妥。
“……罚俸三月,自去刑房领受十棍杖责,”连璋眼神凌厉,冷声道,“下不为例,滚!”
“多谢殿下,多谢殿下!”那老太监感恩戴德又连连叩头,半爬起身,掉头踉踉跄跄便落荒而逃。
苏梅还沉默矮身半蹲着,维持一副与连璋行礼姿势,未得他应答,便不敢随意起身。
她今日原是欲往御花园中采摘些挂过霜雪的松枝,回宫与霍长歌泡茶喝,怎料横生枝节。
她深知霍长歌与连璋数次交恶,却是感念他此时仗义出手震慑对方,便少了自己后续许多纠缠,又不欲声张此事,也与霍长歌能少些添堵。
苏梅正这般想着,冷不防连璋料理完了那太监,转过头来,四目相对间,苏梅不由朝他清浅感激一笑,却见连璋霎时一副嫌弃模样,寒眸斜睇她,冷声讥讽道:“姑娘家行事还是检点些好,宫中不比你们北地,常与男人这般笑,便也勿怪旁人要会错意了。”
连珩:“……”
苏梅:“……?!!”
这是说她故意卖笑勾引个死太监?是人话吗?
苏梅笑意登时僵在脸上,嘴角轻轻抽搐,眼神似看傻子般昵着连璋,一瞬充满同情与怜悯,深感如此嘴欠之人,若是放在她们北地,怕嘴都要让姑娘们扇烂了。
她家小姐没说错,这二殿下果然不是甚么好东西,呸!
苏梅险些气笑了。
“殿下教训的是,这京中的男子也确实与北地不同:素闻太子乃佛子临凡,未成想二殿下亦身姿出尘,隐有佛相,今日一见,便让婢子忆起一句佛语来,”苏梅姿态婀娜起身,故意笑得谄媚,朱唇轻启,似意图勾引,凝着连璋一副越发厌恶的嘴脸,一字一顿,轻声却道,“‘心中有佛,则万物皆佛;心不清,则眼不净’。”
连珩:“……”
连璋:“……?!!”
她话音未落,转身运了轻身的功夫,寻了园中高石踩了垫脚,几番纵跃间人已飘出老远,只留一道不卑不亢的背影晃在雪天之间。
“放肆!”
连璋顿过一息,待反应过来已是迟了,霎时面色铁青,两手紧握双拳,气得浑身发抖。
好一个绵里藏针又伶牙俐齿的貌美姑娘,仆可真是随了主,连珩紧咬双唇,肩头微颤,险些要在连璋身后笑出声。
连璋愤恨一回头,连珩连忙做出一副惊骇又不豫模样,帮他找补颜面,痛心疾首道:“这侍婢简直狗胆包天!”
连璋气不打一处来,眼下连珩说甚么他都觉得像嘲讽,遂狠狠瞪他一眼,甩袖兀自走了。
连珩终于没憋住,“噗嗤”一声,在他身后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连璋幼时颇有才名,三岁能诵、气岁能诗,人称“小思王”,如今却栽在一介婢女身上,简直猝不及防,尤其——
那原还是霍长歌的贴身侍婢。
*****
谢昭宁夜里散值回寝宫,陈宝正在殿内候着,给他备了洗漱用的水。
谢昭宁径直往桌前一坐,对着那一桌已归整好的制弓材料,与他道:“你先去睡,我今夜可能歇得晚,不必伺候了。”
“殿下的弓可是又不合手了?”陈宝见他抽了支竹木出来,对着烛火反复地瞧,便细心道,“陈宝去将灯挑亮些吧,殿下仔细眼睛。”
他拿了灯剔,去墙角卸下纸糊的灯笼,将灯花剪了,把灯芯挑高,见一室和暖橙光果然亮堂了些,这才安心去睡。
一更,外面起了大风,寒风呼啸席卷,“哗啦”一声吹开了陈宝那屋的窗户,室内霎时刺骨得寒,他揉着眼睛下床去关窗,又暗自思忖谢昭宁那寝室的窗不知是否也让吹开着。
他披了衣裳打了灯笼出去,不成想,谢昭宁书房的灯居然还亮着。
陈宝轻手轻脚推门进去,远远便见谢昭宁连甲都未卸,身上搭了大氅,手下按着半张初具雏形的弓,伏案已是睡着了。
陈宝拿鞋底在门前磨蹭半晌,他晓得谢昭宁睡觉轻,若是再往里面走,兴许就吵醒他了。
他抿唇为难片刻,待要转身掩门回去时,恍惚听见谢昭宁轻声呢喃一句:“母亲。”
那一声夹裹了明显的颤音与隐隐的啜泣声,竟似个惶恐不知所措的脆弱幼童。
陈宝闻声一怔,只当自个儿是夜里起来头发懵、听错了,探头往内里正瞧过去,就听谢昭宁竟又梦呓道:
“母亲——”
倏然,窗外应声劈下一道青紫电光,紧接着轰然雷鸣伴随“哗”一声巨响,登时下起瓢泼似的雨。
谢昭宁沉在梦中竟是未醒,额头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像是梦魇着了。
屋外银河倒泻,而他梦中亦是风雨晦暝,他一瞬回到他十岁那年,皇宫大丧的一夜。
谢昭宁听见宫外雨声大作,听见年幼时的自已在哭,看见永平宫里到处悬挂着白布,看见年幼的自己跪在先皇后床头,茫然彷徨。
“昭儿,”他亦闻见生机即将断绝的先皇后唤他,“母亲要去寻你二姐与三妹妹了,还有你小舅舅,他们刚走不久,母亲若是快些、快些,还赶得及……只是,母亲、母亲再护不得你了……”
“昭儿,你不过是陛下笼络与抚慰人心的棋子,陛下甚至容不下你二姐与小舅舅,更勿论是你?”
“这皇宫之中、皇权之下,骨肉亲情本就是笑话,除了自个儿,谁也别信,啊?”
“母亲晓得你……晓得你自幼的心思,你想离开、想去北地,可母亲、母亲也无法……母亲曾、曾于陛下处求得一道旨意,待你大了,你的婚事便由自个儿做主……娶,或不娶,无人可胁迫得了你,总归身上能少一道枷锁是一道,这已是母亲唯一能为你做的事……“
“昭儿,克己守礼,远离是非名利,莫与权贵结姻呐……”
“昭儿,牢记母亲的话:陛下容不得皇室中人无能,亵渎皇家声势名望;可陛下亦惧怕生出有能之士,威胁正统皇权……你若无用,便是弃子;可你若太有用,便也活不长久……”
“你三哥虽对你不起,母亲却仍私心望你可多陪他几年,他那人、那人……你若留他一人,他便也活不下去……”
“前路崎岖,晦暗不明,昭儿,”先皇后拉着他的手,哽着喉头,临终阖眸之际,终于艰难道,“能体面活着便好……”
永平宫外,一道青紫电光遽然落下,隔着纸糊的窗,映亮了先皇后一张灰白枯槁的脸。
“母亲!”谢昭宁倏然一声惊呼,于羽林殿外一声轰然雷鸣之中,惊醒过来。
他汗湿重衫,眼前空茫一片,一时间竟不能视物,他右手手掌张开,虎口抵着额头,不住喘气。
“殿下——”陈宝于门前喊他一声。
谢昭宁骇然转头:“谁?!”
他那一声倒将陈宝吓了一跳,陈宝身子一抖,圆瞪一双黑瞳,从门口手足无措地走过来,担忧又无助,话说得也越发颠三倒四起来:“是、是陈宝,风把窗户吹开,外面下大雨了,陈宝见殿下书房灯亮着,就、就想过来瞧瞧殿下。”
“陈宝啊,”谢昭宁指腹揉着眉心,吁出口气,嗓音遂又温和而微微泛着低哑,“无事,吓到你了。”
“没——”陈宝踟蹰一瞬,又往他身前去,见他适才惊醒时,竟将手下枕着的那半副小弓带掉了地上也未察觉,便弯腰拾了递与他,忍不住多关心了句,“殿下若是急用弓,何不问军器监要呢?忙一宿不睡,可仔细累着了。”
谢昭宁接过那弓,眼神下意识温柔了些许,轻笑回他:“不是我用的,是我打赌输给了那位新来的小郡主,赔她的。她那人脾气急,晚给她一日,她便要闹一日。”
“那也不能累着殿下呀。”陈宝闻言不大乐意起来,自个儿生了半晌闷气,方才歪着脑袋想了想,又道,“是今日那位庆阳郡主么?”
谢昭宁点头应了。
“她累着殿下了,陈宝不喜欢她。”陈宝突然道。
“陈宝。”谢昭宁低声斥他,摇了摇头。
陈宝便委屈撇唇,似个受了气的大孩子。
“郡主身份尊重,”谢昭宁叹一声又对他道,“再不可这样说。”
“哦,陈宝知错了,可那位郡主、那位郡主——”陈宝蹙了眉小心翼翼觑他,使劲儿于脑海中扒拉了一下,“唔”一声,似是不大情愿地道,“不过那位郡主,今日陈宝瞧见她,只觉她似一团火,暖暖的,穿着红衣,很好看。”
“是啊,”谢昭宁微一怔忡,竟又轻浅笑起来,于烛光下更显温柔,附和他一半否一半,“似一团火,不止暖,还有些烫。”
陈宝眼神一瞬迷茫,似是没听懂,谢昭宁也不再多说话,披着大氅起身道:“一时半会儿这弓也完不成,我去屋里躺一下,你也睡去吧。”
陈宝应一声:“嗯。”
*****
谢昭宁躺下不多时又要起来去巡防,夜里那骤风急雨匆匆来去一场便走,宫里宫外不大平坦之处积了些薄雨连夜就结了冰,路便不好走起来。
谢昭宁虽主掌外宫门骑兵,但都指挥使的官位到底比连璋副都指挥使还高上半阶,需兼理内宫门巡防事宜,但他俩总归说不了两句便要起争执,他平日便不愿插手内宫禁军之事,只避无可避之时,方才履行一二职责。
尽管他俩顶上那位都检点原才是禁军真正“当家做主”的统帅,但都检点到底年事已高,除开春张罗些征召、迁补与训练外,已不大理事。
谢昭宁安排了人手去善后,宫里宫外均妥善部署,便比平日晚了一刻钟,正撞见连璋也巡完防,显是时间颇紧亦来不及更衣,二人便一同沉默着往崇文馆里去,与守门侍卫一点头,待门开,屋里其余人已都到齐了,只除了杨泽。
“我就说因着夜里那一场雨,二位哥哥今日定是赶不及,都得着甲跑着来。”连珩嗑了一桌面的瓜子壳,边吃边笑,“哥哥们快进来暖和暖和。”
谢昭宁冲他遥遥一点头,往霍长歌桌前走过去。
霍长歌正脸冲下趴在桌上浅眠,闻声抬首,一双杏眸泪眼朦胧的,浑身透出股子没精打采来,想是夜里受雷鸣惊扰,未休息好。
她眼睫一动,眼角滑下颗泪,手掩着唇就打了个瞌睡,像是晨起枝头沾了晶莹露水的花苞。
“早。”她呢喃一声。
“困?”谢昭宁简洁一问,撩开披风坐下去。
“我讨厌雨。”霍长歌连眼都没大睁,在他背后含混嘀咕念一声,将那红彤彤的大氅往身上裹紧了些,头一偏又枕着胳膊睡过去。
她母亲亦是于雨夜去世的。
谢昭宁背对霍长歌,似觉后背莫名便暖和了,不由牵了牵唇角,对着桌案笑了一下,取水于砚台里转着墨条轻研。
他适才备好了墨,门又一开,来的竟是晋帝身边的小太监。
“问各位小殿下安,”那人朝众人恭敬一行礼,起身道,“小的得了陛下旨意,来与各位通传一声:夜里雨大,杨太傅受了风寒,今日歇着便不来了,陛下说——”
他话说一半,往谢昭宁身后眺过去,谢昭宁顺着他眸光转过半身,见霍长歌跟朵红云似的堆在桌面上,正睡得专注。
那太监又轻笑一声,扬了扬尖细的嗓音倏然唤道:“小郡主?庆阳小郡主?”
霍长歌闻声一动,头上小髻微颤,茫然抬首,直直对着谢昭宁怔怔眨了两下眼:“嗯?”
谢昭宁清咳,拿眼神示意她往远了瞧,她人却还发着懵,歪着头眯眼觑他,眉头微蹙,一副还是反应不过来的模样,呆得还有点儿小可爱。
连珩瞧着他俩跟演哑戏似的,“噗嗤”一声兀自乐。
连璋面无表情微有不耐,两颊肌肉却已微微隆起,显是正暗自咬牙切齿中,他本就瞧不惯霍长歌,昨日又在她婢女身上吃了瘪,愈加恼她得狠了。
连珍眼神些微茫然,神色却明显紧张,心中已是升起了妒火。
连珣却仍是笑得一副高深莫测模样。
“小郡主,”那太监又笑着喊一声,嗓音阴柔尖利,“是小的在唤您。”
霍长歌突然一抖,这才清醒:“公公早。”
“问小郡主安,”那太监笑着一颔首,望着她,方才又续道,“杨太傅今日不来了,陛下说,虎父无犬子,燕王乃我大晋战神,不知这堂讲习战法布阵的课,郡主可敢挑大梁?”
他一语既落,震惊四座,屋里众人哗然一声,面面相觑一瞬,俱扭了头朝霍长歌眺过去,简直不可思议,连谢昭宁亦免不了愕然。
霍长歌:“……”
她只当自个儿没睡醒。
书阁
“敢, 亦是不敢?能,或是不能?”那太监颇耐心地等她片刻,才又催问一句, “您得与小的回句话。”
行吧,她明白了, 霍长歌掐了掐眉心, 挺直肩背坐端正, 心道看来不是她没睡醒,而是前日只一句“纸上谈兵只会上俩分”的说法,未说服连凤举,他又起了试探自己的心思。
“……”霍长歌一解大氅站起来,负手就往正前走过去,颇有气势道,“自然敢——”
她走到沙盘一侧, 话音一敛却又与那太监低声讪讪一笑:“但说不上能。”
“臣确实于兵法布阵一途并不精通, 不敢耽误各位殿下,”霍长歌往堂前大大方方一站, 于众人面前一拱手, 眼神清明, 不卑不亢,转而又是那副无畏无惧的模样, 语气却谦和了许多, 直白道, “只臣自小长在战火纷飞之中倒是不假,依稀记得几场惊险大战, 不若与各位殿下详细道来一二?权当借花献个佛。”
霍长歌授过一个时辰的课,只详述了北疆风貌与北狄各族, 以及前年容兰城中颇为凶险的一场大战。
那一役,北疆关外四族由一新将统领,趁夜里大雾视野不清,将马蹄拿皮子包了,灭了火把,裹在雾中悄无声息夜半而来。
待城楼守将发现之际,城外哨岗已被拔除大半,北狄联军已堪堪到得容兰城下,求援示警的讯号不及发出,大半守城军便让狄人漫天一阵乱箭射死。
那夜,北狄以摧枯拉朽之势而来,险些就攻下幽州边防半座城去。
霍玄连夜率军自辽阳驰援来时,狄人已靠沾了牛油的火箭越过瓮城,攻破城门,将城内两侧民房淋上火油点燃了,遍地尸骨陷在烈火之中,黑烟汹涌翻滚,遮天蔽日,满城皆是焦腥的气息与凄厉哀嚎的喊声。
霍玄便在那熊熊烈火围困的街巷内,着一身玄甲如战神临凡,手持陌刀、腰悬长剑,领北疆悍勇男儿,再将北狄痛击出城。
那一战惊险又惨烈,除去死伤不提,兵将多受火焰烧燎,身上生出大片水泡,便连霍玄耳下脖颈、手背手腕处,亦是留下了凹凸不平的灼痕。
*****
辰时三刻,战事到头,课也下了,霍长歌抬眸往下一探,果然便见众人皆是一副困顿模样,尤其连珍,双眸麻木空洞,头往前一点一点,似小鸡吃米一般,怕是已睡迷糊了,只谢昭宁若有所思,似是仍沉在那惨烈一役之中,眼神复杂。
霍长歌面上颇为疲惫,内里却狠狠憋住了笑。
她故意平铺直叙,将话说得干巴无趣,却又着实还原了战事全貌,未加一句多余评判,完美坐实“不通兵法布阵”之说辞。
霍长歌也懒得理会众人哈欠连天,只又一拱手作揖,抬手一抹额前的汗,与那一直守在门前的太监腆着脸笑道:“公公,劳烦帮长歌转达陛下一声:臣就这点儿能耐了,希望除却贻笑大方外,还略能幸不辱命……”
那太监闻言轻笑一声,只与她一行礼,转身开门走了。
霍长歌便折回身又往谢昭宁身后落座,嗓音干哑,十分想寻些水来喝,虽只嘴巴开合不停一个时辰,却比真刀真枪打上一架还要累。
她仰靠在座椅上,似摊成了一张春饼,坐也没个坐相,正想歇过片刻再往尚武堂里去,却不料,谢昭宁半侧了头来静静看她一眼,似是有话想问她,又碍于众人在场不便多言,便只抿唇上下一打量她,转而悄声提点道:“闺秀从不可这般坐。”
她已来这宫中许久,若是仍不懂行走坐立的规矩,惹来笑话倒是其次,怕连凤举的耐心也终是会耗尽。
霍长歌:“……”
她登时便故作端庄姿态与谢昭宁柔婉一笑,肩背挺直,两手自腰间半划了弧线收往腿面上,正襟危坐了,却是仍要讨那嘴上便宜,挑衅似得凝着他,一字一顿,嗓音微微沙哑得低声道:“我可是闺秀,却无闺秀可是我。”
嚣张。
谢昭宁忍不住轻笑摇头,却是将她那话又暗暗琢磨了一琢磨。
“我可是闺秀,却无闺秀可是我。”
倒——也无错。
*****
去过尚武堂,又陪张远图练了个把时辰的刀,看着连珍捧着那弓稀罕劲儿还没过似得不住暗暗与她炫耀,霍长歌这半日过得是乏味又烦闷,待午后用过饭,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午觉也歇得不甚安宁——她晨起念叨了北疆一个时辰,心里便一直沉到现在,忍不住想起她爹来。
前年率军来袭攻破幽州边城的那位狄人将领,便是前世最终手刃霍玄的那位,连霍玄也曾叹过,说他天性狠辣诡谲,是位强劲敌手,不好对付。
可若霍玄当真是因报国与其酣畅淋漓争斗一番,死在天纵奇才的敌将手上,倒也死得其所,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霍玄,不止死于南晋与北狄的夹击,亦是死于天时地利人和的背弃,谁又能料到她未满十八那年,幽州辽阳会遭遇一场大地动,一夜城空半数。
霍长歌哀叹一声,拥被坐起,一念及此便再无睡意。
她与苏梅嘴上虽说不急,此时也忍不住焦躁,一口气便叹长了些。
连凤举近日事忙,也不宿在皇后处,连膳也未再传她一同用过,她见不到连凤举,有些事情便不能印证,连凤举却还不忘试探她。
她私下里又寻不到多少妥协人脉,杨泽虽足够份量,不说她前世来京时,杨泽已仙逝,就说他若当真能被拉拢策反,怕往北地那一遭就不会劝她上京做人质,而是要教唆霍玄揭竿而起了。
便是连那些个皇子,也没一个让人觉得可心:
连璋嫌弃她嫌弃得恨乌及乌,连苏梅都要迁怒;
连珩嬉皮笑脸整日没个正形,似胸无大志,又有连珍那么个拖累;
连珣笑里藏刀,难以捉摸;
太子久不来后宫,她还未曾见过;
只一个谢昭宁,虽在她眼中心中毫无瑕疵,却又不是连家血脉,不然送他座江山作大礼,也该能偿还些许前世欠下的债了。
——真是脑壳都要烦大了。
苏梅闻见内室响动绕过屏风,便见霍长歌正起身换过衣裳,披了大氅,一副急欲出门的模样。
“南烟,南烟姐姐!”霍长歌边往外走边唤道,苏梅一头雾水跟在她身后。
“郡主这是要去哪儿?”南烟闻声过来。
“睡不着,”霍长歌神色怏怏得两手一揪她衣摆,拖了长音撒娇道,“我想找些书瞧瞧,你带我去宫里书阁可好?我抱些无趣的书回来,兴许看过两眼就能睡下了。”
她这孩子气的话出口,苏梅忍不住掩唇“噗嗤”一声,腹诽她说瞎话的功力倒是越发得高。
南烟闻言哭笑不得,只能无奈道:“成,婢子带您去挑书。”
宫里的书阁离崇文馆并不太远,霍长歌又走过一遍晨起时已走过的路,到得一处五层高的阁楼前,见南烟掏了皇后木符出来与侍卫一亮,便得了许可,领了她进去。
那楼从外瞧来,巍峨壮观,似一位巨人立于苍茫天地之间,外覆剔透琉璃绿瓦、鎏金重檐交错,翘角飞举,似展翅欲飞的鸟儿蹲于檐上,檐下又缀有巴掌大小的银色铜铃;内里又颇为宽阔,以四根朱漆楠木撑起,围以十三根廊柱,柱上绘有龙凤、山川与云纹。
霍长歌与南烟进得一层,周遭霎时静了,楼内似是空无一人,地下火龙却烧得正旺,入眼尽是一人高的红木书架,架上塞满古卷与书简,鼻端缭绕浓郁墨香。
“哇,”霍长歌仰头意外一叹,笑着与南烟道,“此处乃是书阁?我进京那日远远瞧过一眼,还当着是甚么珍宝楼,竟能架起五层之高。”
南烟轻声回她:“此处前朝之时,的确是作藏储奇珍异宝之用,只是陛下道,再值钱的物事也不如书卷来的珍贵,便将那些个宝物挪出去了。”
霍长歌闻言微怔一瞬,“哦”一声笑道:“陛下睿智。”
——可拉倒吧,连凤举商贾起家,乱世之中便是因万贯家财被各方势力觊觎,生怕要保不住,方才愤而起事,霍长歌忍不住腹诽,嘴角抽搐,他自称不爱财爱书才是最大的笑话。
“那郡主便慢慢挑吧。”南烟随手往角落里一指,“婢子在此处候着,若是有事,郡主唤婢子一声便可。”
霍长歌点头应过一声,拢起大氅下摆,轻手轻脚往书架后走去,随手抽过几本寥寥翻过,再抬头觑那架上标注,晓得一层不过是些先秦诸子百家的书目,便顺着墙边木梯去往二楼。
她于二楼转过一圈,见二层皆是前朝史册,又缓缓上得三楼。
三楼地板似是曾泡过了水,又年久失修,霍长歌每走一步,脚下便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于寂静之中尤显刺耳。
她踮着脚行过两步,又随手从身前架上抽了本书,垂眸见那微有破损的封皮上以小篆题了“青州郡县志辑”六个字,眼神一亮,俯身又往那书架上伸手探去,接连抽出几本,瞧过封面后又全数塞了回去。
霍长歌翻找完一整排藏书,书脊连续轻磕在木架上,不住发出“咚”声闷响,折腾得动静越发得大,似是想寻的书怎也寻不到,人已有些不耐烦了。
她眉目间渐见焦躁,紧蹙秀眉,又再抽出一本书来,倏然,她耳廓一动,便见书架一头的走道处,有人从“吱呀”声中缓步走出。
她下意识做出一副戒备姿态,将手上那书又不动声色塞了回去,背靠书架,眼神防备冷静,却见来人着一身水蓝深衣,身姿俊秀挺拔,手上捧了本半开书卷,停在她身前十步开外,远远觑着她,周身笼在侧窗落下的天光之中,夹裹一身徽墨清香,朝她温雅笑着一点头,美好得似是自这楼里书卷之中生出的仙人一般。
“你这翻书的动静——”那人温声叹一句,愕然又无奈,狭长凤眸里蕴了些许揶揄笑意,“怎也跟打仗似的?”
“谢——”霍长歌惊诧一瞬,霎时缓了那一身提防姿态,喜笑盈腮地抿唇凝着他,俏生生唤道,“三哥哥!”
“嗯。”谢昭宁应她一声,见她笑,仍是下意识往后小退一步,“想寻甚么书?我帮你。”
霍长歌却没回他,轻咦道:“三哥哥不当值?”
“今日轮值,能歇半日。”谢昭宁道。
“哦。”霍长歌点了点头,负手朝他走过去,脚步轻快,“三哥哥又在看甚么书?”
她只随口一问,却见谢昭宁耳尖陡然微微一红,眸光一错,也不答她。
她便越发起了疑,往谢昭宁身侧一杵,探了头就往他手上瞧过去,他只下意识将那书卷攥得紧了,身子僵硬一挺,却也不躲不避。
“北疆地处京兆尹之东北方位,辖境三州,西起翼州,过并州,东至幽州辽东府粼江……”霍长歌就着他手,嗓音清亮得念过一句,“噗嗤”一声轻笑,杏眸若一泓秋水般明亮剔透,仰头对谢昭宁撒娇似得怪罪道,“我说我怎么也找不着《北疆州郡地方志》,原是让三哥哥拿去了!”
她每念一字,谢昭宁面色便越红一分,待她念完一段,他连眼下那方小痣也红得快要凝成血珠滴下来。
“干嘛?对着地方志,琢磨着怎么用你骑兵吗?”霍长歌一语戳破谢昭宁心中所想,眼眉一挑,调笑似地看着他。
谢昭宁便老老实实应一声:“嗯。”
“看来我果然不是个好夫子,这课上磨破了嘴皮子也不管用,还得三哥哥自行寻了书来读,哎,好生失职啊。”霍长歌浮夸耸肩一叹,一对水汪汪的眼珠古灵精怪一转,谢昭宁便让她活活逗出了浅笑。
他抿着笑意,抿得唇线转折越发得明朗漂亮,将那书合上,往她手上一送,也不说话。
“……你不看了?”霍长歌一怔,笑着又问。
“原是已看过的,这几日总听你念叨,便又——”谢昭宁话说一半,一顿又道,“你呢?怎又想着要寻北疆的地方志?你可还用得着再看?”
“还不是我这几日总与你们念叨——”霍长歌拿了他的话,原模原样含混回他半句,谢昭宁便听懂了。
“想家了?”谢昭宁温声试探一问。
霍长歌就势可怜巴巴使劲儿一点头,脑后小髻一颤一颤。
“那你去那处坐下看吧。”谢昭宁轻叹一声,抬手斜斜往一处墙角指过去,“那里有桌椅。”
他说完与霍长歌拉开些许距离,看样子是想避嫌走了,霍长歌心念一动,出声拦他:“三哥哥——”
谢昭宁抬眸觑她一眼,她将手上那书“哗啦”一声翻过,随意展开一页,认真问他一句:“原北疆三州历朝历代的地方志,皆已毁于战火之中,如今府里存的不过是我爹着人另修的,残缺了不少东西。我曾听闻幽州史上有过一次大地动,江溢山裂,屋宇多坏,一夜死伤便有数万人。三哥哥可于这册书卷中瞧见过?”
谢昭宁闻言一顿,心念电转间,与她迅速一点头,与她道:“你随我来。”
他引着霍长歌去往后排书架,自架中抽出一本《幽州郡县志辑》,依了记忆翻开一页,仔细扫过一眼,并指点着那书中一行小字,侧身示意霍长歌道:“四百三十七年前,幽州辽阳,四月地震如雷,尘灰蔽天,垣屋欹侧,人畜深伤甚多。自燕州至东边郡县三十余,坏城郭,凡杀十四万五千八百一十一人。”(注1)
霍长歌见那书中只小字寥寥几笔,就已平静叙述完一场大灾祸,呼吸不由一滞,耳畔霎时便有百川沸腾、山冢崪崩的轰鸣响动与凄厉哀嚎恸哭之声,她倏得站立不稳,眼神微有失神,抬手下意识一把抓住谢昭宁手臂。
“郡主?”谢昭宁与她缓声念完那一行记录,猝不及防让她贴身一靠,温温热热的身子伏在他臂弯间轻轻颤栗,似是怕急了。
谢昭宁想将她扶稳推开,又见她低头露出一段白皙脖颈,尤显修长脆弱,与她往日那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简直天渊之别,心下不解又不由心软一瞬。
他抬眸往左右机警一瞥,轻声一叹,便通红着一张俊颜,让她继续这般靠着了。
“怎得?”谢昭宁温声问她,“身子不大舒服么?”
“夜里做梦,总是梦见北疆地龙翻身,吓着了。”霍长歌闷声在他臂间随口编了瞎话,隐隐啜泣一声,“害怕。”
谢昭宁:“……”
“若按这书籍记载,千百年来的地动皆算上,哪里便都不安全了,岂止北疆曾有过一次地动呢?”谢昭宁啼笑皆非长叹一声,顿觉她眼下心思沉重得倒不似这个年纪的姑娘家,虽未有凌云壮志,倒也心系百姓家国,怪让人心疼的,遂安慰她道,“你也说了那是梦,快起来吧。”
霍长歌细细弱弱应一声,抬头昵他一眼,仍是一副心有余悸模样,往后小退一步:“你说,这楼里可有教人如何躲避地动的书?”
“这些若是能避免,便无天灾一说了,我闲了且帮你寻上一寻,你也别再多想了。”谢昭宁将那书合上往架中一放,也不再给她瞧,转身轻声劝她,“莫怕了,你就是想家了,回去吧。”
“不想回,你记得帮我寻书,莫诓我。”霍长歌抿唇郁郁寡欢一摇头,莫名便想贴着他多说说话,“我确实也想爹爹了。”
她那一声“爹爹”,令谢昭宁眼神一动,也恍然现出些忧郁的影子来。
“三哥哥,”霍长歌眼瞅着他一瞬怔忡,便晓得他也被一言勾起了对自己亲生父母的思念,遂试探问他, “三哥哥家是哪里的呢?我幼时听爹爹提过一句,谢翱谢将军原也是北地出身,又葬在翼州清河,却天赋异禀,竟犹善水军。”
那是自元皇后古氏一族陨落后,这数年来,谢昭宁头次从旁的人口中听到自己父亲的名讳,一时间,竟是眼里隐隐蕴了些泪光。
这世上竟还有人记得他生父原名谢翱,生前乃是将军,谢昭宁原以为,只死后被追封为清河郡王的谢翱早已泯灭于新朝建立后这十几年的过往中,不为人知了。
“……常山郡。”谢昭宁眼神倏然温柔,微微发亮,似是碎了一把冬晖在里面,又暖又惑人,霍扶光一时便瞧得有些愣。
“……三哥哥家在翼州啊!”霍长歌闻言惊诧抬眸,竟难以置信道,“原——原——”
怪不得他前世对于北疆的倾覆、霍玄的身死原那般自责,因霍玄半生守护的亦是他的家乡。
霍长歌骇过一息,缓过心中惊涛骇浪,心头又如刀割似得难过悔愧,她再强自抿出明亮笑意,一牵谢昭宁衣袖,扯了他一下:“你随我来!”
谢昭宁便茫然让她揪着一路踉跄上到了五层阁顶,出了阁内,站在外廊上,着一身单薄深衣,与她一同临风而立。
那书阁高得惊人,站于顶楼之上,便能将整个京城尽收眼底,腊月午后的京都不似寻常热闹,街道空空落落的,鲜少人烟。
霍长歌手扶阑干眯眼觑着太阳辨过方位,抬手遥遥凭空一指东北处,回头俏生生笑着与谢昭宁道:“往那里走,一直走,出了中都过得京兆尹,不远便是翼州了,三哥哥——”
她指的地方,不过虚空一个方向,往远瞭望也不过是一片天接着一方地,天地一线处甚么也瞧不清楚,可谢昭宁却下意识顺着她指尖,极目远眺出去,这十几年中,从未有人与他这般指过家的位置。
有那么一瞬,他似乎,当真看到了翼州常山郡隐在远处云雾笼罩的天边。
“出了三辅地界,便可直入翼州,”霍长歌嗓音悦耳清亮,似一道清泉淌在山涧,在谢昭宁身侧轻轻地道,“翼州地处平原,路甚是好走,却冷得厉害,风似刀割般刮在脸上……骑马行过五六日,方才得见一片连绵群山……山上野草比人生得还要高,郁郁苍苍,一路蔓延至天边,似是要长到天上去,风一吹,随之摇晃,便要发出‘簌簌’的声响……”
谢昭宁随她言语,眼前便似已瞧见了那茁壮蓬勃、令人震撼的生命力。
原来他的家乡——是这样美好的地方啊……
他听着听着,侧眸不动声色昵着霍长歌,唇角越发漾出明显的笑意,心里很暖也——很感激。
甚至于——
那一瞬,他恍惚想,她原也不需长成旁人心中预设的模样,不用心胸广阔,不用铁骨铮铮,也不用凌云壮志,只是如此,倒也不错?
争执
杨泽年纪大了, 病来如山倒,府里又闭了门,一连十几天连朝都没上, 更别提往崇文馆中去授课。
晋帝从未提及着皇子们前往探望之事,也未急着安排其他大儒接手崇文馆中事务, 只让霍长歌一本正经得日日与众人讲些北地战役。
讲至第七日, 霍长歌能说的该说的皆已掏得干净了, 便做出一副实在再憋不出来的模样,往堂前正襟危坐,坦坦荡荡与堂下众人大眼瞪小眼,喉咙沙哑干涩,撂挑子不干了。
连凤举这才又唤了其他太傅来授课,治学态度犹如儿戏一般,搭着前几日南烟那句“陛下不爱珍宝原更爱藏书”, 简直笑话。
*****
腊八, 休沐,民间自有祭灶、逐除的习俗, 宫中倒没那许多规矩, 只连凤举晨起与太子宗庙祭祀一回, 便过去了。
霍长歌用过早膳,便着南烟领着去往皇后殿中请安。
皇后正画了绣样要刺绣, 两个嫡子围她坐着, 有一搭没一搭得在聊天。
皇后见她进来, 手上捻着针抬头笑一声,见苏梅也没跟着, 神情松泛许多,也不见外:“桌上有小厨房做的糕点, 长歌尝尝去?”
霍长歌先见礼,再点头,又道谢,索性端着装糕点的碟子往她身后合衣坐下去,边吃边仰头瞧着她给那细针小心穿了线,南烟拦都未来得及。
“你这孩子,也不嫌地上凉,这数九寒天里,怎敢这般坐?”皇后扭头让她吓一跳,对旁边也正惊诧的夏苑道,“还不去给郡主抬张椅子来?”
夏苑适才应下一声,便见连珣自个儿站了起来,轻笑谦和一让:“郡主不若过来坐。”
连珣生得如女子般秀气,唇红齿白尖削的脸,似皇后,性子却阴郁难测,往日见谁都歪着头,嘴角噙着抹淡淡凉凉又意味深长的笑,与众人上下学时也不主动言语,总似个局外人。
霍长歌被强行架上堂前那几日,他人在堂下也仍是一副似听非听模样,手往脸侧一托,眼底黑沉阴冷又瘆人,偏巧嘴角始终上扬,是笑着的,越加似一条伏在黑暗中伺机而动的毒蛇,怕是不好对付。
霍长歌来此大半个月,也只尚武堂里与他搭过那一回话,今日越发“受宠若惊”,却仍不想招惹他,毕竟她如今借住永平宫,可就连皇后也没让他俩多熟络熟络的那个意思在。
“娘娘,不必如此麻烦的,让夏苑姑姑帮我拿个软垫就成。”霍长歌咽下糕点,忙出声,也不正面答连珣,只跟皇后抬眸道,“我在北疆常常如此,惯了的,不碍事。”
“只此一次,”皇后也只当未曾闻见连珣的话,嗔怪一声霍长歌,温言软语得威慑她,“这是宫中,哪里有席地而坐的道理?往后还得守规矩,皇亲国戚就该有皇亲国戚的样子,陛下最忌不依本分之人。你若再犯错,我可要罚南烟的,左右也是因她规矩教得不好才如此。”
霍长歌乖巧应一声,侧眸些微歉意觑南烟,却见南烟倒神色如常,想来也是惯了这般处罚的方式,只端端垂手立在她身侧,不言也不语,似个木雕的人。
连珣也不再坐下,似乎瞧着霍长歌这副懂事温顺模样格外有趣,黑涔涔的眼底浮起一层戏谑来。
直到夏苑将软垫拿来,连珣又故意伸手截下,亲自递与霍长歌,歪着头冲她耐人寻味地笑。
皇后脸上笑意一顿,轻描淡写睨他一眼,便连南烟神色也终于有了变化,眼神复杂瞥了瞥他。
霍长歌熟视无睹,只装傻,把点心碟子往地下一搁,两手一伸接过,矮身福了福:“劳烦五殿下。”
她话音既落,皇后便微沉了嗓音,隐隐透出些威仪道:“珣儿,带你弟弟下去习字吧。”
霍长歌充耳未闻,只当点心分外合她意,低头小口一咬,吃得欢畅。
连珣闻言再觑她,凝着她脑后那对小髻意味不明笑一下,一把嗓音也格外凉薄:“那儿子便与弟弟先退下了。”
他领着一脸茫然的连璧临出殿门,还又回头冲起身恭送他离开的霍长歌玩味似地笑,笑完眼神一挑,有意无意又掠了南烟一眼,南烟似有些惧怕他般身子一抖。
霍长歌嚼着点心些微一怔,便晓得连珣果然是已把主意打到了自己身上,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若是搁在前世,她恐会与他一拍即合谋划一番,助他一臂之力夺下帝位,再落下个从龙之功暂且缓上一缓北地危机,左右帮他谋求的也是自家的位置,算不得霍乱汉家江山。
可如今却不能这般做了,尚未走投无路之前,她需得顾忌着她爹与谢昭宁不说,亦始终不大喜欢连珣整日一副阴涔涔的模样,不太磊落。
况且,若非皇后心机更深、隐而不发,那便是在“狼子野心”一事上,母子俩非是一条心,不然就此便利时机,皇后还不助自家嫡子近水楼台先得月?居然有意支开连珣,倒也有趣。
“长歌啊,”皇后瞧见此幕,脸色越发难看,却仍勉强堆笑,柔声唤她转而道,“你来绣两针我瞧瞧?听闻北地多陇绣,庆阳香囊很是有名,我原也是会一些的,只是技艺不甚精纯,你也让我开开眼?”
霍长歌原正出神,下意识轻应一声,回神便忙叫苦不迭道:“娘娘,您瞧我可是会绣花儿的人?”
她惨叫一声,引得宫里大小宫女皆抬袖掩了唇偷笑,南烟亦是一怔。
皇后“噗嗤”一下又嗔她:“哪里有姑娘家不会刺绣的?按着南晋风俗,姑娘出嫁前,总要自个儿绣婚服,绣不出,便不能嫁,那是要让人笑话的。若是与权贵结姻,还得于衣襟下亲手绣了那家门户的图腾。更勿论你早晚是要嫁皇子的人,白鹳、云鹤、仙色八鸫,哪个是好绣的呢?”
“南烟代绣!苏梅代绣?可以嘛?!”霍长歌惊得手上瓷碟都要扔掉了。
这是哪儿来的破规矩?若是如此,那她前世嫁谢昭宁时穿的甚么?她虽忆不清明,但必不是她亲手绣制的嫁衣。
“自然,不——可——以。”皇后一腔苦闷登时散了,似是逗弄她逗出了乐趣来,掩唇乐不可支,一字一顿驳斥她,“你过来——”
她一招手:“本宫亲自教你绣。”
霍长歌:“……!!!”
霍长歌闻言扔了碟子,起身就跑。
“快拦住她!”皇后在她身后笑得花枝乱颤,指挥一众宫女道,“关门!快关门!”
宫门“哐当”一下,应声合上,宫女们提着裙摆团团将霍长歌困在正中央,南烟站在外围偏头望着她,忍不住掩唇笑了一声。
霍长歌对着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只撸了袖子也不能真动手,简直就快气哭了,又惨叫一声:“娘娘!”
“哎,”皇后乐得肩头不住得颤,端庄应她一声,转脸便对宫女说,“快将小郡主压过来!”
霍长歌:“……”
强人所难,强-奸民意,牛不喝水难按角……
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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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厚重云层渐渐散去一半,冬阳含蓄地露出半副尊容,金灿灿的光点洒在挂了落雪冰凌的枝桠上,处处透出股子生机与温暖。
晋帝连凤举祭过祖、敬过神,往皇后宫中食腊八粥,他领了贴身伺候的大太监于正殿门前一站,便是一怔,只见那朱红厚重的宫门竟是紧闭的。
守门宫人见是圣驾,连忙开门。
“为何闭门?殿中可是来了客?”连凤举眯眼淡淡问了句,不怒自威。
“回陛下,”其中一位太监跪拜回道,“是娘娘要教郡主刺绣,郡主要逃,娘娘遂嘱咐小的们关了门,将郡主捉回去了。”
连凤举闻言一滞,神情倏然便好看了些许,戏谑着与贴身大太监说:“倒是给皇后找了个乐子。”
大太监笑着低头应答:“是,郡主孩子心性,甚是讨喜。”
连凤举微微颔首轻笑,宫门“吱吱呀呀”于他眼前缓缓打开,露出内里情形,陡然——
“皇帝伯伯,您可算是来了啊!”霍长歌耳朵倒灵,闻声瞬时抬眸,“哇”一下假哭,于绣架后“唰”一声高举着两只被刺出了血点的手,惨叫道,“好疼啊!!!”
连凤举没憋住,“噗”一下笑了出来。
他行到殿中去,霍长歌杏核似的眸子盈了泪,可怜巴巴得半哭不哭着啜泣道:“皇帝伯伯,臣真不是绣花的料,您看臣手都扎出血来了。”
皇后在她旁边不住乐,也不见心疼神色,只起身与皇帝福了一福。
连凤举唇角噙着笑意道:“皇后那是为你好,学不成绣,婚服做不了,你连人都没法儿嫁。”
说得跟你真会让我嫁人一样……
“说得就跟有人愿娶臣一般,”霍长歌垂眸瘪了瘪唇,又吸溜一下哭一声,“臣跟个鬼见愁似的。”
“嗯?”连凤举淡淡一哼,她便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低了头。
“朕瞧瞧,”他人往绣架后凑过去,也未再多言,只道,“皇后教你绣了些甚么?”
“其余先搁下,鸟儿她总该会,遂妾身原是想教她绣喜鹊。”皇后端庄抬袖一掩唇,弯了眸,抢在霍长歌之前答了话,“颜色单一,也好上手。”
“喜鹊?”皇帝负手瞧着那好好一张绢布上,蹲着个要方不方、要圆不圆、乌漆麻黑的东西,忍不住就又笑出声,“朕瞧这倒像是块豁了条缝儿的石头。”
这话一出,勿论皇后,便连宫女皆不由抿了唇在轻声笑。
霍长歌越发哀怨得一抬眸,眼下还摇摇欲坠挂着颗泪,闻言挺直了背脊,梗着脖颈,便不愿丢了面子认输了:“臣虽拿不得绣花针,可臣提得动刀,这阖宫上下也只臣一个这样的,这世上哪里就有十全十美的人呢?况且人这一生原也就丁点儿长,臣绣了花儿,便也没法儿习武了。”
“嗯,这话倒也对,只金枝玉叶做了武夫,说出去贻笑大方。”连凤举眼神细微一动,似不豫又似快慰,颇复杂,又理所当然地笑着驳斥她,“女子就该有女子的样子,女子可以不提刀,却不能不会绣花样,你与四公主总在一处,到底也该学一学她。”
他侧眸又瞧皇后一眼,皇后便懂了他的意思,招手让人撤去绣架,又往小厨房知会一声,着人去喊那俩嫡子来,准备要开午膳了。
霍长歌见状心思却敏锐一动,她与连珍相处这月余,始终算不得和睦,虽无大的争端,但也难免话不投机便要针锋相对呛上几句,连凤举不可能不知,却在此时似有意无意般,一语便要挑起她二人争端似的,不知安得甚么心?
没得被人当傻子戏耍,霍长歌只当自个儿没听见,故作一副饥肠辘辘模样,抿唇抬眸只眼巴巴瞅着夏苑去传膳,连凤举便也不好再续说。
再说连珍那人,真真是个水做纸糊的,有多少能耐,一眼便能看到底,心机撮在一处堆起来,怕连一个茶盏都装不满,还全用在了谢昭宁身上。
虽说她识得字又念得诗,除却《女诫》外,其他学问却是无一通晓,尚武堂里练弓练得指腹脱了皮,就贴在谢昭宁身侧吧嗒吧嗒掉眼泪,形貌楚楚可怜。
且谢昭宁也是个呆的,只会尴尬回一句“四公主,待再过几日指腹生出薄茧就好。”,说得连珍愈发可惜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抽噎得更加痛心疾首。
这般“简单”的人物,却不像是宫里能长出来的,想来也是她生母丽嫔到底虔诚,一心向佛,宫中眼下又只她一个年长的公主,不需与人争些甚么,便还算能傻得安稳。
遂霍长歌也不愿与她身上磋磨光阴,不若与张远图切磋些刀法来得实在。
便说张远图,人也到底木讷,不懂变通,以一身蛮力走着大开大合的路子,却是于武学一途来说,成就到此为止了,也是可惜。
“这几日倒是着你受累了,瞧着似乎还痩了些。”皇帝落了坐,见霍长歌望着宫门方向,似等膳等得人都要痴傻了,便又与她道,“适才听你那嗓音,如今隐约还哑着?”
霍长歌被皇后压着学了半日的绣,人已有了些火气,连凤举那话又说得她心里不爽利:女子怎么了?甚么又叫做女子的样子?这宫里似是给女人描了一个绣样,让人照着长?长得不对,便要拿剪刀剪掉线,重新再长一回?
这宫中有一个连珍还不算,还得人人皆得长成她那样?千人千面的道理却是无人懂得的?
她隐而不发憋闷得难受,闻言还得继续装傻充愣,应付他突如其来的试探。
“已大好了,臣可不敢居功,不过是鹦鹉学舌罢了。”霍长歌眸光一转收回来,不大好意思地屈指蹭了蹭鼻尖,得了夸,也不恃宠而骄,只眯着一双杏眸,腆着脸笑,“臣没甚么大用,只希望能抛砖引个玉。”
连凤举满意颌首,只觉她那谦逊姿态令自己颇为受用,龙心大悦。
“即如此,该赏便也得赏,朕今日与你个恩典,小小犒劳你一番。”连凤举遂笑着,颇为体恤她似地道,“朕晓得你性子野,宫里头定是坐不住。正巧今日腊八,四皇子与其生母在城外皇家道观代朕祈福,未时太子与太子妃也会前去布粥。待会儿你去羽林殿,瞧瞧你哪位哥哥愿拿了木符携你出宫游玩一遭?晚膳便与你哥哥们在外面用过再回来吧。”
连珣正牵着连璧进殿,闻言眼神微微一动,就见霍长歌喜出望外蹦起来朝晋帝一福,生怕他下一句便反悔似得:“谢陛下!”
……就快要在这宫里憋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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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长歌用完午膳,便着南烟领她去了羽林殿。
羽林殿前值守侍卫皆是禁军,着一身银铠轻甲,腰佩长刀,肩背挺直。
待入得殿门,内里宁静冷清,偌大的空地上,冬阳照残雪,连璋竟半躺在椅子上看书晒太阳,偷得浮生半日闲,神情乃是难得一见得惬意松懈。
霍长歌与他往日本就相看两生厌,有谢昭宁在旁时还好,她左右也得悠着些耍脾气;若无谢昭宁,霍长歌与他连话都不想多说,更别提求他带着出宫去。
她立在连璋身前五步远,矮身一福,耐着性子道一句:“二殿下。”
连璋冷冷淡淡觑她一眼,节假十分,倒也给脸,比之前那不近人情的态度要好上许多,一点头,“嗯”上一声算回礼,嗓音低沉:“有事?”
“陛下说,让二位殿下拿了出宫的木符,”霍长歌故作乖巧瞧着他,眉眼弯弯笑得可爱又娇俏,拖着字音拖出一股子甜甜软软的味道,“带我出宫去过腊八节。”
连璋闻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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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翻书的手一顿,抬眸斜睇她一眼,一瞬冷脸,漠然道:“不去。”
霍长歌:“……?!!”
南烟:“……”
“可,陛下说——”霍长歌愕然一怔,略有茫然,也不知他怎得就突然变了脸,喜怒无常尤胜自己一筹,一抿唇,忍气吞声正又道。
“出去。”连璋低头闲闲翻过一页书。
霍长歌:“……”
南烟:“?!!”
“殿下,是陛下让臣——”霍长歌深深一吸气,狠狠一咬牙,她似乎已记不大清,前世这位端王连璋可也有这般烦她么?
“滚!”连璋头也不抬,厉声恼道。
霍长歌:“!!!”
“我惹你了?!”霍长歌憋闷了半日,又忍他三次,现下被莫名“啪啪”打脸三回,登时便炸,“噌”一下就要上前去,南烟死死一把按住她。
“郡主!”南烟见她不住挣扎往前冲,拽她不住,于身后还将她又死死环抱住,“郡主不可!”
“矫揉造作,装腔作势,心机深沉,”连璋抬眸冷笑一声,“见你就生厌。”
三个四字成语劈头盖脸砸下来,砸得霍长歌头晕目眩,满耳旋得全是那四个字四个字的词儿。
南烟闻言将她揽得越发得紧,简直心惊肉跳,也不知霍长歌怎么就惹到了二殿下,连璋本来也还好好的,遽然色变,一分颜面也不愿再给她留。
霍长歌俏脸涨红,眯眸震怒,新仇勾起了旧恨,一瞬提刀砍了连璋的心思都有了!
她压着性子没先怨恨今生且算无辜的连璋,连璋却无故率先摆出一副水火不容的架势,撩得霍长歌心头的火止不住蹭蹭往上蹿。
霍长歌一手颤颤巍巍扣在腰间赤绳的盘扣上,余光不经意擦过不远处半扇虚掩的殿门,倏然莫名就冷静了下来。
她阖眸定了定心神,深吸几口气缓了情绪,背对南烟,见左右无人,竟眉眼斜斜一挑,挑衅意味十足得冲连璋不怀好意一笑,菱唇一启,无声吐出一句:“我便就矫揉造作给你看。”
连璋见状一怔眉心蹙紧,读懂了,眼中厌恶之色更重,还未及反应,便见霍长歌陡然往地下抱膝一坐,从南烟怀中脱了出来,表情一塌,似乎只酝酿了一息,脸埋在膝头,“哇”一下就闷声委屈大哭出来:“三哥哥!”
连璋:“?!!”
羽林殿内本就空旷得厉害,她那一声便像冬日里的惊雷,响过一声后仍拖着余音不住在院中回荡,刹那将羽林殿内的寂静撕开一道难以平复的口子。
“三哥哥!!”霍长歌转眼泪如雨下,颤着嗓音连求援带告状,“二哥欺负我!!!”
连璋:“……”
南烟赶紧蹲下去哄,霍长歌只是哭不停。
“闭嘴!”她那一声声于连璋而言简直似魔音入耳,闹得他头晕脑胀,越发恼她得厉害,厉声喝道,“不准哭!”
霍长歌却不理,只埋头臂间痛哭,姿态可怜巴巴地抱膝缩成一小团:“三哥哥!!!”
谢昭宁便从殿内应声匆忙出来了,茫然又慌张:“怎么了?”
他内里只着一件象牙白的长衫,肩上随意搭了水蓝的披风,如墨长发于脑后松松扎成一束,微有凌乱,面上似有倦容,像是适才睡醒一般。
“三哥哥,”霍长歌闻见他出来,这才低缓了哭声,抽抽噎噎,扬着张梨花带雨的脸,抬眸眨巴着长睫望着他,眼角鼻头通红一片,模样楚楚可怜又委屈,喑哑着哭劈了的嗓子软软糯糯含混唤他,“三哥哥。”
连璋:“……”
他顶着一副着实似被雷劈过一番的神情,难以置信地瞠眸。
“地上凉,先起来。”她那眼泪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谢昭宁亦见得惯了,也未多想,几步过去往她面前单膝虚虚一跪,将手臂递了于她,让她搭着他小臂站起来。
“你别理她!”连璋眼神越见复杂,将手中书往腿上一摔,朝谢昭宁不耐着恼道,“她故意的!你还同情她做戏上瘾了不成?”
“那也不能任她坐地上,院儿里雪还没化呢。”谢昭宁些微一怔,温声无奈驳他一句,转身将霍长歌那手递去给南烟,这才整了下衣袍,袍角下莫名掉下些竹木的碎屑来,落在他身前雪地上。
南烟拿了帕子替霍长歌轻揩脸上泪痕,霍长歌也不再大声哭,只细细弱弱地抽泣,像个奶猫似的。
“霍郡主,烦请你闭嘴,你若再做戏,”连璋越发恼得厉害,简直让她哼唧得头皮发麻,冷冷斥她一声,讥讽道,“我便要亲自扔你出去了!”
来啊,你打得过么?霍长歌眼泪一收,正要反唇相讥——
“二哥。”谢昭宁轻声阻他一阻,“郡主是客。”
霍长歌便复又做出一副委屈又无辜的模样。
连璋重重冷哼一声,眼白都快要翻出来,却闻谢昭宁又垂眸柔声去哄霍长歌:“莫哭了,冬日里风大,仔细吸了凉气要咳的。”
霍长歌便当真缓了哽咽的声音,抬着一双兔子似的眼看他,可怜巴巴地点了点头。
“郡主今日怎会来羽林殿?”谢昭宁见她止了哭,方才问,“可是有事?”
霍长歌唇角向下一撇,沾了泪的长睫颤巍巍一抖,顿时委屈得又是一吸溜,轻瞥南烟一眼,南烟便连忙意会代她答:“三殿下,是陛下说,郡主这几日着实辛劳,遂特赏了郡主恩典,让郡主来羽林殿中寻二位殿下,看哪位殿下要是得闲,便拿了木符携郡主出宫走走,与四殿下在外用过晚膳再回宫里也不迟。”
谢昭宁闻言一怔,眼里透出些许责怪来,远远横连璋一眼,连璋只当没看到也没听到,书往脸上一扣,闭眸假寐,眼不见为净。
“外面风大,郡主进殿内来吧。”谢昭宁见状认命轻叹,“我去梳洗更衣,带郡主出宫。”
霍长歌这才软软“嗯”出一声,眼底总算浮出了些笑意来,眸子一弯,冲他乖觉点头。
“陈宝,”谢昭宁将陈宝也唤出来,温声嘱咐他,“先将郡主与南烟姑娘领进殿,沏些热茶,适才送来的果干也取来,好生招待着。”
陈宝恭敬应道:“是,殿下。”
他一转头,又朝霍长歌和南烟憨傻一笑:“郡主,请;南烟姑娘,请。”
霍长歌也回他甜甜一笑,眼底还带着些微小心翼翼与讨好,与南烟跟在他身后进了殿。
谢昭宁那右偏殿,空空落落,连墙角摆设都没几件,跟他人一样,瞧着孤寂却又疏离,无时无刻不透出股子短暂寄居的气息来,哪里有主人家的姿态。
霍长歌捧着热茶,坐在殿内转头四顾,只觉这殿中着实冷清太多,莫名有种淡淡的悲凉与无望,她便又忍不住开始心疼他,心尖微微得胀。
霍长歌人等在里面,谢昭宁却仍留在门外,他往连璋身前走过去,弯腰将他脸上那书一把掀了,连璋抬眸狠狠瞪他一眼。
“三殿下心软,”连璋冷声讥讽他,“还不去哄着那位小郡主?”
“我晓得你自诩品性高洁,最见不得假模假样之徒,只因宫里这般的人实在太多了,且她又是燕王独女,咱们少时闻小舅讲过许多北地之事,见她如此,你便更觉大失所望,故格外看不惯她……”
“可你又瞧过她卓绝武艺,闻得她幼年所经惨烈战事,愈加觉得她不该恣意骄纵、无理取闹,由她亲自毁了她那份霍家人应有的铮铮傲骨。”
“只是二哥,我原当你该比谁都明白——”谢昭宁一语洞穿连璋心中所想,见他恼羞成怒抬眸,愈加压低了嗓音,尾音轻颤道,“——若是坦荡活着,便能性命无虞,谁又愿披着一张虚假面皮,这般乱七八糟得活着呢?这宫里的人,还有谁是真正的真?你是么?”
他话音即落,连璋倏得一滞,两颊肌肉些微隆起,似被他血淋淋扒开了心底的伤,勾出哀戚旧事来。
连璋愈加愤恨地瞪着他,却又遮掩不住眼底浮起的明显痛楚,一时语塞沉默,半晌后,方才哑声冷笑道:“你胆子倒大了许多,竟敢为她来教训我?”
“……随你怎么想吧,反正这些年里头,”谢昭宁闻言似也着恼了,两手在身侧紧握成拳,与他忍不住呛声道,“你也从未觉得我有哪里好,现下再加一条罪名,也没甚么所谓了。”
他话音未落,转身便走,徒留连璋一人在身后,眼角恍然有泪光轻轻一闪。
玉佩
霍长歌在殿内等过一刻, 谢昭宁这才更衣出来,神色如常,只略有倦容, 长发重以锈金发带束了斜斜搭在左肩前,堪堪掩住颧骨上的那颗痣, 露出冷艳眉眼, 月白长衫外罩薄蓝大氅, 银丝杂了彩线缀在左襟细绣了赤顶墨尾的云鹤,又是那日花灯会时少年华美又淡远清峭的模样。
“走吧。”谢昭宁将禁军木符递与霍长歌,温声叮嘱她,“收好了。”
院里连璋脸上盖了书本似是仍在睡,霍长歌也不理他,别过南烟,与谢昭宁出门, 仰头一笑:“嗯。”
*****
出得宫门, 苏梅守在马车前已是候着了,见他二人来, 福了一福。
霍长歌些微一怔, 旋即明白过来:想来让她去请人这招, 也是皇帝的试探,他晓得以连璋那性子霍长歌该是请不动的, 但谢昭宁这性子却是一定请得动的。
若是如他所料, 只霍长歌与谢昭宁二人孤男寡女马车里共处一室, 名声便要败坏,苏梅又懂些武艺, 便由她随扈左右跟着了。
可若是霍长歌能将连璋也请了来,那连璋恐怕在晋帝眼中, 便已是有私心的了。
帝心果然多疑,霍长歌暗自嘲讽嗤笑,抬眸却弯着眉眼与谢昭宁甜甜道:“三哥哥,我这位姐姐你可还记得?她名唤苏梅,是我家里的家将,随我自小一同长大的。”
苏梅应声又一行礼,柳腰花态颇显妩媚动人,姿态不卑不亢中又夹裹三分英气,是霍长歌口中北疆女子的模样:“三殿下。”
谢昭宁温润一笑,朝苏梅点头还礼,一派君子谦和的好风度,却是与霍长歌坦然回了句:“我记得,宫里多甚么人、少甚么人,我头个便得晓得的,你们入宫那日,我便已见过苏梅姑娘的画像,还晓得姑娘恐怕亦使得一手的好刀,右手虎口略有薄茧。”
苏梅讶然掩唇,又笑着福一福回他:“殿下谬赞了。”
谢昭宁便也不再多话,微微一笑,挑了帘子率先上了车。
待霍长歌也上去,苏梅跟着进来,放下厚重的帘布远远贴了门正襟危坐,姿态似个行伍间的军人般,偶尔好奇觑一眼谢昭宁,却是与霍长歌也不多言,有眼力见儿又守礼,比霍长歌要让人省心许多。
车身一晃,往前走了,谢昭宁才微一抿唇,认真瞧着霍长歌,与她低声道:“往后无事,莫要招惹二哥,他那人喜静,最烦哭闹。”
“哪里是我要哭闹?他话都不让我说完,左一句‘出去’、右一句‘滚’!”霍长歌闻言佛然不悦,不满他言辞偏袒连璋,下意识便直直朝他告状,却又隐去了连璋那些难听话,不愿让他知道了,只垂眸难堪道,“好歹我也是个姑娘家,哪里受得这羞辱。这原是皇子该有的气度嘛?”
“二哥性子是冷淡孤僻些,人也寡言,本资源由蔻蔻群幺五二二七五二八一整理可心地却是极好的,你往后自会明白,说不准还会与他颇投缘。”谢昭宁闻言叹一声,自是晓得以连璋那爱憎分明、冷硬刚烈的性子的确做得出这种事,想劝她能忍即忍,又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亦非时常能忍得住不呛上连璋两句,何况霍长歌。
况且以她这机灵劲儿,恐怕何时该忍、何时不该忍,自个儿也是心知肚明的,原也不用他多说。
“我晓得他,也晓得你,不过是各个避我如蛇蝎!”霍长歌本就憋闷,见谢昭宁不帮自己说话,反而越发维护起连璋,愈加委屈得一掀眼皮,瞪他一眼,撇嘴揉了揉衣摆,跟鱼吐泡泡似的,嘴巴一开一合不住道,“可谁又想上赶着嫁似的?我不过做做样子,你们还当真不成?你那二哥原也是傻的吗?他爹能让我嫁谁?自作多情甚么呀!”
谢昭宁:“……”
她言辞锋利,毫不留情面,一个“你”又连着一个“你们”,炮口便又将谢昭宁也对准了。
谢昭宁不由尴尬起来,眼神游移,羞赧得连头都要低下去,一对耳尖“咻”得红得似能滴下血,就快维持不住那一身的清峭。
“……好了,不说了,是我说错话。”谢昭宁见她着实着恼得很了,略一思忖便知连璋怕还说了她不少难听的话,难听到依着她那小肚鸡肠的性子,连告状竟都羞于开口告全了,东拉西扯也只能迁怒他,他顶着鼻梁上坠的汗,笨口拙舌哄她道,“即是出宫来了,便散散心,不想那些事情了。”
“为甚么不说?我还气着呢!”霍长歌两手往身前一环抱,见谢昭宁低了姿态又把错处往自己身上揽,又心疼又更恼,胸口憋的气更没处撒,只想掉头回去将连凤举与连璋这俩罪魁祸首全砍了,她抿了抿唇,自个儿缓了缓情绪,抬眸觑着谢昭宁一副手足无措模样,只愤愤不平又低声阴阳怪气骂一句,“大家本就同是棋盘上的棋子,谁也没比谁高贵!一颗棋子还嫌弃起来另一颗,也是贻笑大方得很,心里没点儿数。”
谢昭宁:“……”
这话虽不好听,但也没说错,仔细一品还有点儿想与连璋平起平坐的意思,光明正大得逾矩,胆儿挺肥。
谢昭宁一瞬啼笑皆非,想提点她莫要太过傲气,寄人篱下总归还是要守规矩的,话到嘴边又觉四下无人,便让她寻衅撒了这口气也好,总比一直憋闷着强,便只无奈瞥她一眼,也不再说话。
苏梅偷偷睨着他俩,嘴角笑意堪堪让她压下去——霍长歌骄矜惯了,脾气又大,话说得不留情面,谢昭宁却愿意忍,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倒也有意思。
更别提他俩这一来一往间,话里机锋毫不遮掩,似是短暂光景的相处,已有了些许过命的交情似的,互相信任着彼此。
车厢内一时寂静无声,只闻窗外车轮“咯吱咯吱”轧过石板路。
“三哥哥,”霍长歌火气来得疾也去得快,发完了怒心头顺畅了,便又觉车内静得太过无趣,好不容易有个与谢昭宁独处的时机,便想多与他说说话,她手撑下颌,身子随马车轻轻摇晃,状似天真得好奇试探轻道,“那你可曾想过,原想娶甚么样的女子呢?今日陛下与娘娘都说女子就要有女子的样子,可这话我听不懂,也不赞同,你心里的女子又是甚么模样的?”
“还、还未曾想过……”谢昭宁眼神微微一晃,温柔清澈中又裹着些赧然,越发不自在起来,轻咳一声道,“我原也不大会应付姑娘家,再说姻缘一事,本就上天注定,哪里会想那许多,兴许哪天遇到,就晓得了。”
这话答得倒跟前世一个字都不带差的,却不料前世他倒霉催得遇到了她……
霍长歌心里替他喊过一声冤,她前世便晓得先皇后曾为他求过了恩典,遂他到了二十二岁仍未曾娶妻,皇帝也不能明着逼迫,倒是让她逮住机会钻了空子。
“那到也是,”霍长歌遂抿唇轻笑一声,露出颊边一对娇俏小梨涡,顺着谢昭宁的话说,“譬如我爹娘——”
霍长歌忆起双亲,一双杏眸里似碎了把星光,笑着与他缅怀道:“小的时候,我爹常说,他活到三十岁才遇着一个我娘亲。他那时便想,我娘一定是辽阳城外雪山上的山神送给他的这辈子最好的礼物,只可惜天妒红颜,她去得太早了。她去以后,爹原还说,若是这辈子等不来娘的转世,便也只能孤独终老了。”
她话音未落,已续出一声轻叹,满满的惆怅。
“燕王与王妃鹣鲽情深。”谢昭宁一双浓墨重彩似的长眸里亦是盈了明显艳羡,“素闻燕王杀伐果决、镇静果敢,想来,你这古灵精怪的性子却是像王妃多一些?”
“若说我像我爹呢?”霍长歌故意语焉不详回他,明着将他误导了,瞧着他愕然瞪大的双眸,“噗嗤”一笑又问他,“那三哥哥呢?你这性子又像谁?先皇后?你与二哥哥实在不像是一同长大的。”
“又浑说。”谢昭宁闻言轻斥了她,方才眼神一虚,长叹一声,边任自个儿沉在伤怀旧事中,边温声缓缓回她,不知不觉说出了许多压在心底多年的话,“先皇后是个极好的人,热情、良善、重情重义,最像她的该是二公主,只可惜她亲手带大的小国舅与二公主皆因……因病早逝,三公主又生下便夭折了,她一个做长姊做娘亲的遭不住丧亲之痛,亦对这人世间失望心伤,郁结于心,与燕王妃一般,去得太早了……”
他话音未落,马车一停,霍长歌便闻他又淡淡续了句,似是不愿再多谈,朝她挤出一个生硬的笑,竟是主动说:“到了,下车吧,今日天色尚早,我带你在城中转一转。”
霍长歌一怔,恍惚间只觉他那话中似是隐了层深意在,不及多想,只能随他道:“好。”
苏梅遂打了帘子稳稳立在车辕上,避开半身,让谢昭宁先下了车。
待霍长歌出来时,便见谢昭宁站在车下,负手虚虚眺望着远方热闹的市集,眼里茫然又哀伤,似是他将自己的伤疤一语揭开了,往事回溯,半晌过去,亦无法从那感怀的情绪中抽身出来。
烈烈寒风吹得他衣襟下摆不住翻飞,却也无法吹散他那周身萦绕的悲凉,冷风绕着他周身再一转,便似要将那茕茕孑立的人影融进风里化掉似的。
“呦,真是巧,竟又遇到你们兄妹二人了。”霍长歌正凝着谢昭宁那身影出神,随他莫名伤怀,闻声一顿,循声抬眸望去,见十步远处,有个身着粗布麻衣的老翁与一个壮硕青年分扛着个竹架,竹架上摇摇晃晃悬着不少的花灯,老翁遥遥望着霍长歌笑,“小姑娘,今日可还要兔子灯?”
霍长歌认出来人,“噗嗤”一乐,拢着大氅从车辕上利落蹦下来,吓了谢昭宁一跳,他下意识就抬了手去接,生怕她摔着。
苏梅见状手掩了唇轻笑,谢昭宁这才醒悟霍长歌原也是身带武艺的,又不大好意思地抿了抿唇。
霍长歌也未察觉,只顺势将手按在谢昭宁小臂上,站在他身后,“哈”一声朝着老翁俏生生地笑,也不认生:“老伯伯,您又去卖花灯呀?”
她一语既落,谢昭宁这才注意到,那老翁竟是花灯节那日做白兔宫灯的摊主,他不由忆起那晚狼狈来,不动声色睨一眼霍长歌,又红了一对耳尖,遥遥冲老翁一拱手。
“今日灯不卖,是要送去道观里祈福的。来,小娃娃,先给你一盏兔子灯,相逢即是缘呐。”那老摊主方脸白须,精神矍铄,一笑越发显得和善,让身后瘦削长脸、皮肤黝黑的年轻人将那竹架自个儿扛住了,从架上抽了只已做好的灯,往他俩身前走过去,笑着递给霍长歌,“今日又在过大节,娃娃可不许再跟兄长闹别扭,哭得天上神仙烦恼了,那就不好了。”
霍长歌甜甜一笑,接了灯,又抬眸瞥一眼谢昭宁,乖觉应下了,那老翁便又回去与年轻人分扛了竹架,走远了。
“这灯呢,我有一只了,”霍长歌望着那一双朴素背影渐渐融入街市人流中,这才转头与谢昭宁扬了下巴轻笑道,“这只送给三哥哥吧。”
“那是人家送你的,我——”谢昭宁闻言正要拒绝,便闻霍长歌凝着他又补一句——
“三哥哥,前路崎岖,晦暗不明,”霍长歌那一把清亮嗓音倏然压得只有他二人能听见,轻轻柔柔却又坚韧炙热,意味深长道,“予一盏灯与三哥,望能分与三哥些微光明照亮前路,盼——”
她顿过一息,又轻笑一声:“——殊途同归,可好?”
她那嗓音悦耳好听,似一道清泉淌在山涧,回转在山间半晌不去,却突然莫名给了谢昭宁一种熟悉又难过的感觉,他像是等了许多年,才终于等来了这句话,尤似一声由远古而来的梵音,穿越千年万载,“嗡”一声狠狠敲在了他心头,带起的涟漪剧烈震荡在他胸腹间,一瞬扼住他呼吸,又一圈一圈不住激荡着要往他魂魄中钻进去。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他眼瞳轻颤,垂眸亦凝着她,良久未语。
半晌后,谢昭宁终默然接过挑着灯的青竹竿,觑着那憨态可掬的白兔宫灯,再挑眉一探一身似火红衣的霍长歌,恍然间,虽一语道不清楚,却似乎隐隐约约晓得自己的前路在哪儿了。
“那便多谢郡主了。”谢昭宁温声道,不由轻轻一笑,眼底像一瞬敛入了些许天光,微微有些亮堂的意思在了,面上薄红却止不住往下蔓延开,直烧到了衣领下。
“若是以后,嗯,若是到了那一日,”霍长歌险些迷失在他那惑人双眸中,不大好意思得错开些许眸光,往东北方向又眼神缱绻得虚望过去,似呢喃地叹出一句,“我也带你,去翼州好好转一转。”
“……好。”谢昭宁道。
*****
谢昭宁挑着那灯,与霍长歌走街串巷,于喧哗闹市里、车水马龙间,引得路上行人纷纷回头张望,苏梅不远不近缀在后面。
他二人长得本就引人瞩目得很,又气度不凡,是大家族里出来的模样:一个温雅斯文、一个俏丽可爱,偏生温雅的那个提着盏可爱的兔子灯,那兔子两手还捧着根胡萝卜。
“京里原这般繁华热闹啊。”霍长歌“哇”一声,不加掩饰地赞叹,她前世入京时,眼中哪里瞧得着这些景象,恨到极致,眼前灰蒙蒙一片,除了复仇,甚么也没有。
谢昭宁闻言轻笑低应一声。
“还有好多的店铺,倒的确比北疆荣华上许多。”霍长歌仰着头,往对角街巷望过去,随意拉家常,“三哥哥,你常出宫的吗?”
谢昭宁笑容一滞,脚下不由一顿。
霍长歌原不知这话哪里出了错,怔怔陪他静静站了一息,便见他垂眸虚眨长睫,又是一副哀伤到茫然的样子:“没,这些年里没怎么来过了。”
霍长歌正诧异,便闻他又轻叹一声:“小时候倒是时常来,二、二姐很喜欢闹着小、小舅带我们出宫玩儿。”
他一句话里顿过两处,每顿一处,眼神便晦暗一分,越发伤怀起来,往日在宫中却不常见他如此模样,连满城喧嚣似乎都离得他远了。
霍长歌不由蹙眉,只觉谢昭宁口中的“二公主与小国舅”,似乎因他今日频繁的感怀被莫名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对不住,”谢昭宁回神向她低声告罪道,“这几日——”
“我懂,每逢佳节倍思亲嘛。”霍长歌抿唇微微一弯杏眸,嗓音轻轻柔柔道,“我这几日也时常想起娘亲的。”
“嗯。”谢昭宁点头应一声。
霍长歌便揪了揪他大氅,下巴一扬,要他前方赶紧带路去,她笑得淡却暖,一对梨涡若隐若现,罕见得不闹又懂事。
想来掩在她那些虚虚实实之下的性子,便该是如此的吧,谢昭宁下意识也轻笑,适才转身走了没两步,余光一瞥,瞧见对街有家玉饰铺子名字颇眼熟,似是曾听禁军里的小将提起过,那铺子里的工匠手艺颇负盛名,脚下又是一顿。
“快到年底了,得备些礼。”谢昭宁垂眸与霍长歌竟主动相邀道,“我想买些东西去,一起来可好?”
“嗯。”霍长歌意外一笑,“好啊。”
谢昭宁遂领着她去往对街,与她进了那店铺中。
那店铺门前正中顶上低低挂了一串玉铃铛,有人进来,肩头从那铃铛上轻擦而过,那丛铃铛便“叮叮当当”响起来,声音清脆悦耳,很是有些雅趣的意思。
铃声一响,老板抬头,远远一瞥谢昭宁额上横覆那枚细雕了云鹤的玉饰,便晓得来的是贵客,喜笑颜开走过去,朝着他二人一作揖,热络道:“这位公子可是想与小妹挑件小物事?”
霍长歌负手踮脚往他店中扫过一眼,也不语,抬眸只觑着谢昭宁。
谢昭宁思忖一瞬:“可有合适姑娘家佩戴的坠子?要模样别致些,别处不常见的。”
“诶,有,近日新到一批,是我家里工匠自个儿画了图样雕的。”那老板忙引他往柜台前去,人往台下寻出整整一排玉坠来,拿垫了绒布的木制盘子呈上来与他挑,“您瞧瞧看?”
那一排坠子掌心般大小,玉料虽谈不上多好,却胜在雕工细致、形貌各异,皆是依着玉料的特质被雕成了不同的花形,花芯间还细雕了蜜蜂采蜜的模样,花瓣上停着小指甲盖儿大小的彩蝶。
白的玉雕成的有玉兰、梨花,粉的有桃花、杜鹃,黄的有腊梅、金花茶,青的有绿萼与翠菊……
谢昭宁淡淡扫过一遍还未出声,便闻霍长歌又“哇”一下,杏眸亮晶晶的,不加掩饰赞叹道:“这手艺当真精巧。”
“诶呦,过奖过奖。”那老板忍不住偷偷一乐,“小本生意,上不得台面,不值几个钱。”
谢昭宁见状便道:“你喜欢?”
霍长歌抬手挨个摸过那一排坠儿,又拿指尖小心抠了抠玉花瓣上的蝴蝶,赏玩过便没多少兴致了,眼里的光说淡就淡,抿唇一摇头:“没多大用处,玉也非是甚么好玉,大多原还是幽州来的。”
幽州盛产玉石,成色却极其普通,霍长歌年初原还携着骁羽营人马帮扶山民开过矿,将大量玉石销出北地三州换取微薄的钱粮,那活计当真繁重得紧,不比打上一仗轻松,眼下便实在没甚么心劲儿再来赏玩自己开过的矿玉。
谢昭宁便又了然轻笑,虽不知这些,但早就猜得到依她那性子,定也不会对这些小玩意儿多上心,她总归与京里闺阁中的姑娘不大相同,不然也不会被帝后齐齐教导一句“不似个女子模样”。
“三哥哥,”霍长歌仰头朝他困惑一笑,心道这玉好像也不是买给她的,可若是送与宫中那些人,又显然不够贵重了,遂直白问他一句,“你要买了送谁啊?”
谢昭宁挑了玉梨、粉桃与金花茶,正要让店家拿去包了,随口回她:“送珍儿——”
他话未说完,霍长歌遽然已恼,一把将他推开,笑意倏得全不见,气得面色骤变道:“整日说我俩一样,都是妹妹、妹妹的,我、我与你出来,你给她买玉?怎也不见你给我买?!”
“谢昭宁!”霍长歌莫名酸得嘴里直发苦,脑壳一阵阵得发着懵,连指责人都指责得雷厉风行,脱口便道,“你心口不一!你厚此薄彼!”
谢昭宁愕然一滞,不及辩解,便听她扬声唤道:“苏梅!”
苏梅守在门口,闻声进去,霍长歌柳眉倒竖,愠怒朝她一伸手:“钱袋!”
苏梅虽正惊诧,却问也不问,将钱袋直接自腰间解下递给霍长歌,霍长歌瞧也不瞧,抬手将沉甸甸的一袋钱往那店家手边一丢:“全要了!”
谢昭宁:“……?!!”
“哐当”一声,那钱袋重重砸在桌面上,敞开的袋口里还滚出几颗小金珠。
那店家让霍长歌这副财大气粗模样震得一瞬呼吸不畅,正想出声拦了她,便见她一把端了那木盘转身就出门,临走拿胳膊肘又将谢昭宁泄愤似得怼远了,俏脸胀红,气鼓鼓地瞪他道:“不让你买,让你送珍儿、送珍儿,哼!”
一语既落,她已撞开玉铃铛跑了,苏梅见势不对,赶紧便追。
店家:“?!!”
谢昭宁:“……”
“是你自个儿说不喜欢的,”谢昭宁愣愣瞧着她一阵风似得刮着出去,带得门下那一串铃铛不住叮叮当当得乱跳,茫然不解,“那我送珍儿、珊儿与珰儿又怎么了?”
店家闻言回神,“哼哧”一声大笑出来,笑声浑厚爽朗。
“公子这位小妹,想来家中是宠惯了的,”那老板两手往袖中互相一抄,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了然替他叫冤道,“人不大,气性足,要强还霸道,公子平日没少受气吧?”
谢昭宁尴尬一摇头,却不由又蹙眉,温声淡淡驳斥他:“见笑了,她虽说骄纵,却也是识大体的,只小事上爱闹些别扭罢了。”
他从袖袋中掏了银两置于桌上,将霍长歌那钱袋换过来,系好了口袋揣进自个儿怀中,与那老板一作揖,还不忘提着那白兔灯:“对不住,打扰了。”
他正要走,余光瞥见那老板身后木架上悬着块铜钱大小赤色的玉,红得光彩夺目,似是内里凝着一团不熄的火,他眼波倏然一荡,不由又笑一笑,认命似得长叹一声。
那店家也是个明白人,见状笑着往那空荡荡的门口探一眼,又转回来,取下那块儿赤玉递给他,揶揄道:“看来啊,公子原还是最心疼这个妹妹的。”
谢昭宁闻言些微错愕抬眸,手心里握着那沁凉的玉,似是有甚么东西就要顶破胸口钻出来,他下意识轻轻应了声:“……嗯。”
*****
霍长歌端着个木盘跑出门,一路到了街面上,让鼎沸人声一冲,人才似清醒了些许,也不晓得自个儿见着谢昭宁特地给连珍挑礼物,怎就能生出这般大的火气来,心头又酸又苦的——不过是些小玩意儿,逢年过年该有的礼数罢了。
更何况,除却连珍落花有意、谢昭宁流水无情外,人家俩人毕竟也是十几年的兄妹呢……
她虽这般想着,低头瞧着那些玉,却仍觉碍眼得厉害,双眸狠狠一闭,一股脑将那木盘连玉坠转身全塞了给苏梅:“去去去,爱送谁送谁,莫再让我见着这些东西,堵心得慌。”
好不容易出个宫,还自讨没趣。
苏梅猛然大笑,笑得花枝乱颤,愈显活色生香,整个人险些站都站不住,来来往往不住有男人偷瞧她。
“你笑甚么?”霍长歌气性还没过,虽不至于迁怒,嘴一撇,却仍是着恼道,“我可说错了?他嘴上说着要一视同仁、不偏不倚,可结果呢?我排哪儿去了?”
“我只能说,”苏梅将那些玉坠子往怀里囫囵一塞,把盘子随手往树坑旁扔了,意有所指得揶揄笑着对她道,“小姐当真开始长大了呢。”
霍长歌不解抬眸:“甚么意思?”
“天机不可泄露。”苏梅“噗嗤”又一笑,眉目间妩媚动人,“往后啊,总有一日,你会明白的。”
霍长歌越发狐疑。
苏梅话音未落,谢昭宁已转过街角追过来,将那钱袋先还了与她,才对霍长歌小心翼翼得低声试探:“还气呢?”
“你在前面走你的,”霍长歌见他竟是两手空空得过来,火气蹭一下又上来,莫名恼得越发上了头,杏眸一横,“懒得理你!”
谢昭宁:“……”
“成,那你只管跟在我身后。”他好脾气地说,“我带你找连珩吃饭去。”
霍长歌便当真只黑着脸跟着他穿街走巷,一言不发,谢昭宁时不时一回头,她也不搭理,两手拢在大氅中,仰面朝天冷冷淡淡哼一声,似一朵傲然凌霜的红梅,模样还有些好看。
苏梅瞧着好笑,见谢昭宁也着实不知如何哄人开心,只三步两步一回头,脸长得虽说俊,人却木木呆呆的,便与集市上好心买了个糖人递与谢昭宁,给他使了眼色让他去哄人。
谢昭宁眼神一亮,些微有些醒悟,拿了那糖人一转身,却见霍长歌也去了那画糖人的摊子上,嘱咐人画了只长嘴长颈细腿的云鹤,手还撑在人家摊位上,斜眸一睨他,张口就面无表情咬掉了云鹤的头,“咯嘣”一声脆响。
谢昭宁:“……”
“噗。”苏梅抬袖挡着小半张脸,站在街头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流出来,“三、三公子——”
她边笑边与谢昭宁断断续续地说:“我们家小姐哈哈哈哈,打小爱记仇,您莫哈哈哈哈莫与她多计较。”
可霍长歌这气却也生得真实,这番行径直截了当又孩子气,比在宫里时那故作出的姿态要可爱上许多,谢昭宁轻轻一摇头,眼神越发纵容地昵着霍长歌,眉目间气度温润柔和,应声回苏梅:“无妨,任她闹吧,总归不是在宫中。”
他说完又低头瞧着自己手上那糖人,拇指与食指捻住撑着糖人那小木棍儿一搓,搓得那糖人在他指尖打了几个转,也似个调皮的少年模样来,他又轻笑一声,盯着那糖人不由也试探咬了一块儿下来,似乎,味道还挺好,甜而不腻,带着些许麦芽的清香,一路莫名甜到心里去。
刺绣
城外, 皇家道观——上清宫,浩大宏丽,内有殿堂约二十余座, 供奉神像百余尊,千年间曾先后毁于战火四次。
新朝初建之时, 由晋帝连凤举一力主张重建, 如今宫外红墙黄瓦, 耸立于群山环抱之间,依山傍水,宫内雕梁画栋,翠竹环拥,林木葱郁,只单单这么瞧着,便自有一派仙气。
谢昭宁与霍长歌抵达道观时, 正遇上祈福布粥结束, 太子与太子妃恰好上得车驾,由禁军护送回转东宫。
太子那车驾以檀香熏染, 四周又用纱帐照顶, 其尊容半隐半现间, 愈显宝相庄严。
禁军人墙外围着不少百姓,追车交口称赞太子慈悲仁善, 当活佛转世, 有此储君乃是南晋大幸。
霍长歌身量不足, 人群中视线受阻,下意识垫脚便想自人缝间窥得太子一二, 她前世与太子并无深交,只有寥寥数面之缘, 未来得及摸清他的底细,便已将连凤举一剑送去见霍玄了。
这位太子说来也是传奇,原是连凤举的第一个孩子。
民间有言:偏大的爱小的,这第一个孩子素来是长在父母心尖儿上的宝,连凤举亦不能免俗,初为人父,自然是疼爱那孩子的紧。
只那时连凤举正欲起事,生怕将他照顾不周,为人掐着软肋胁迫,便将那孩子抹去了身份偷偷藏于深山一处与世隔绝的佛寺中,着心腹照料着长大,待连凤举形势稳定时,方才将他着人又接回。
只不过,这位太子前世坊间名声虽好,朝中却不过尔尔,暗地里只得一个“有德无才”的名头,于政事一途似乎总是不够果决通透,但连凤举偏宠于他,朝中不乏有异议者多被按了莫须有的由头贬官降职,他太子之位便因如此坐得稳如泰山,直至连凤举临终,最后一眼瞧得亦是这个与其自小便分离十余载的大儿子。
太子车驾很快过去,霍长歌被围困嘈杂人流之中,甚么也未瞧清楚,颇为遗憾喟叹一声,转头便见谢昭宁背身隐在人群里,抬着一双清冽凤眸远远眺着与太子车驾相反方向的峻岭崇山,神情罕见得冷漠。
他这是——
霍长歌一瞬诧异,不愿被太子瞧见,还是不愿瞧见太子?
她侧眸与苏梅使了个眼色,苏梅也正纳罕,却与她悄悄指了指她脚下,霍长歌垂眸,便见苏梅适才递与谢昭宁的那糖人,半个身子沾了土四分五裂得躺在她鞋旁,串糖人的木棍似被人以指力断成了两截,折得一副凄惨模样。
“太子车驾来时,殿下便沉了脸,闻人称赞太子慈悲,两指下意识掰折了木枝也不知,只背身便躲了起来。”苏梅低头贴她耳畔便悄声与她耳语道,“怕不是有嫌隙?”
霍长歌闻言越发诧异,不及细想,突闻一道男声清朗一唤:“三哥!霍妹妹!”
她循声抬眸,便见周遭百姓已散去大半,连珩站在道观山门前高高的石阶上,笑着与他们在挥手。
连珩亦正欲随其生母丽嫔回宫,远远瞧见门前阶下、禁军人墙外立着的谢昭宁与霍长歌,惊诧一顿,便与丽嫔别过,披了大氅罩住内里一身礼部文官朝服,朝他们喜笑颜开过去。
他拎着衣摆下得石阶,霍长歌身后的苏梅先与他福上一福行了礼,这才听他笑着道:“三哥与霍妹妹怎得也来了?可要去殿中上香?”
谢昭宁也已转身过来,敛了情绪,换上一副神色如常模样立在霍长歌身侧,闻言询问似得先瞥了眼霍长歌,却见她目不斜视,仍不大愿搭理他似的,只与连珩抿唇一笑,摇头答道:“我爹说,我们这些与行伍素有瓜葛的,战场黄沙上的行径说得再好听,终究干得也是杀人的行当,此生但求问心无愧,以信念加护几身即可,就不为难神佛佑护了。”
她一语即出,连珩与谢昭宁相视一怔,连珩随即叹过一声:“燕王倒是豁达通透。”
霍长歌便又抿唇一笑,打眼儿往道观山门中眺过几眼,好奇道:“四哥哥,陛下赏我恩典,让我寻了你一同用过晚膳再回宫,我原从未来过道观,只听闻素斋的味道很是不错,不如我们留下用过饭再走?”
“我的天,吃素斋?你好不容易出趟宫,吃些甚么不成?”连珩嘴角一抽,迭声叫苦,苦口婆心劝她道,“霍妹妹,听我的,我带你去城里下馆子,过些时日,哎——”
他话说一半,突然一断,抬眸觑了眼谢昭宁,见他神色果然微有黯淡,抱歉朝他笑过,才又含糊与霍长歌续完后半句:——有你吃素斋的时候呢。”
“走吧走吧!”他不待霍长歌反应,不住催着她转身出山门。
霍长歌正一脸莫名,连珩又故意打茬,朝谢昭宁惊奇“咦”一声:“三哥,你怎又提了盏兔子灯?路上买的?”
谢昭宁拎着那灯还未答,霍长歌却疑惑接了句:“买甚么?是偶遇摊主送的啊,那老爷子说他今日送灯来道观祈福用,我怎也没瞧见道观头里挂纸灯?”
“想来是去别的道观吧,这山里大大小小道观还有好几个,佛寺倒是少得很。南边信佛,北边信道,幸好佛道之间该打的架也在前朝里头打完了,如今和睦得紧,不然只说让太子与我娘来道观布施,便是一招臭棋,不显诚心的很。”连珩嘴里絮絮叨叨,只催着霍长歌往外走,拿眼神示意谢昭宁跟上,“今日晨起禁军便将上清观里里外外都围了,哪里还有人能进来呢?”
问你老子呗?重启皇家道观频繁与民布施,怕也是为借神佛名头与太子民间敛慈悲生威罢了,本就没多诚心。
霍长歌闻言不由腹诽一句,便也没再多想,被连珩塞了一把瓜子在手中,与他一路说话嗑着瓜子又下了山,去了城里有名的聚福楼。
连珩自觉身份低微,便信奉及时行乐,向来活得慵懒又淡泊。
他自知只要霍玄还活着,霍长歌的身份便不是他能匹配得了的;可若霍玄薨逝了,那她便谁也匹配不上了。
这原确实不用他庸人自扰,只他人在宫中自然需得避嫌,可人既已在宫外,便勿用再管这些劳什子,与霍长歌相处也分外自在了些。
“霍妹妹想吃甚么?”连珩偶尔领了差事出宫,得空便会偷偷来这聚福楼,也算熟客,着人领着穿过热闹的大堂,上了二楼入了雅间后,先让人退下去备茶,笑着问霍长歌,“可需我帮你介绍介绍这家特色?”
连珩嗑着瓜子与霍长歌说着话,苏梅将霍长歌大氅挂上墙角衣架,转过身腹部便“咕噜”轻微鸣叫一声。
她面上些微一滞,见连珩与霍长歌正热热闹闹说着话,似毫无所觉,便只当没人听见,旁若无人得复又站回霍长歌身后。
却不料谢昭宁不动声色挑了她一眼,宫里头礼教森严,他便是再纵着陈宝,也不敢容他同桌用膳,但他忆起适才苏梅援手之举,到底感激,又见她与霍长歌那般亲密无间,便兀自温声道:“在外不必拘束,苏梅姑娘也过来坐下吧。”
这一路,谢昭宁只缀在他们身后静静跟着,似道影子,此时甫一出声,便破了主仆尊卑的规矩。
连珩微微一怔觑了眼谢昭宁,倒也不甚计较,缘他母亲亦是贱籍出身,他抬眸笑着应和一声,苏梅便矮身福了一福感激道了谢,往霍长歌身侧走过去。
霍长歌头也不抬,只垂眸玩着手中茶盏,待苏梅落了座才抬眸,朝她对面连珩抿唇甜甜一笑,只将身侧谢昭宁干晾着,也不看他,连珩这才后知后觉查出那么些不对劲出来。
他正疑惑,小二端着茶壶敲门进来,上过茶,垂手往桌前一立,笑着问一句:“几位贵人可想好了要用些甚么?”
“三哥最爱这楼里的荷叶酥,吃过一回赞不绝口,霍妹妹要尝尝么?”连珩朝霍长歌试探道,与谢昭宁暗暗使个眼色,却见谢昭宁面上倒是丝毫不见苦恼模样,眼里竟隐隐含了笑。
“不吃。”霍长歌垂首一吹水面浮茶,小啜一口,利落回绝。
“那……松鼠鱼?”谢昭宁唇角抿了笑,替连珩接一句。
“诶对,咱们楼里松鼠鱼是拿手菜。”那小二笑着道,“这位公子想来是常客?”
“不吃。”霍长歌应声却答。
小二:“……”
“糯米酱豆腐?”谢昭宁温声耐心再问。
“……对,这才也是我们招牌菜!”那小二又笑着一应和。
“不吃。”霍长歌面无表情再答,头也不抬。
小二:“……”
连珩忍着笑饮茶,苏梅抬袖挡着脸亦憋笑憋得眼角都泛了红。
谢昭宁却仍好脾气继续道:“杏仁乳酪呢?”
小二嘴角一抽搐,也瞧出这俩在暗自较劲了,话也不再接,果然——
“不吃。”霍长歌不负众望,低头喝茶,又反对。
小二:“……”
谢昭宁始终不见着恼,眼底笑意越发蕴得多起来,昵着霍长歌低垂的一双浓密长睫,只觉似乎与她在一起时,平素压抑的少年心性越发容易冒出头,他深深一吸气,嗓音还微微扬了扬,学她佯怒语调道:“不吃桂花酱鸡!”
“不吃——”霍长歌顺嘴脱口一答,愕然一瞬,抬眸不可置信瞪着谢昭宁,竟是遂不及防让他戏耍了。
屋里其余三人皆是没憋住,“噗嗤”几声全笑趴下了,连那小二也哈哈大笑起来。
连珩忍不住前仰后合地乐,巴掌拍着桌面道:“三哥原也会与人玩笑了?这叫甚么,兔子急了也咬人?诶诶,不对不对!哈哈哈哈!”
谢昭宁也不计较连珩口不择言,只气定神闲瞧着霍长歌一副气到想咬他的模样,终究自个儿也没压住,那双浓墨重彩似的双眸清清亮亮,唇角轻牵,温柔笑出一声。
霍长歌怔忡凝着他,见他因那一笑,整个顿时鲜活明亮了不少,又惊诧于他如今还保有的隐在沉静老成下的少年脾气,却难过于她前世从未给过他能与她这般玩笑的机会。
她眼神变过几变,怒气早已消散,心里只刀割般得疼,面上神情却终留在不豫上,仍摆出一副恼得厉害的样子,将错就错了。
直到他们用过晚膳,坐了马车要回宫,霍长歌也没再与谢昭宁说过话,阖眸靠着车壁似睡非睡。
连珩窝在车门旁的角落,正对了苏梅,也不计较尊卑,随手塞了把瓜子给她磕,扭头无声与谢昭宁做口型:“到底怎的了?”
谢昭宁膝头还躺着那兔子灯,缓缓一摇头,只右手搭在左袖下,轻轻捏了捏袖口,眼底又轻轻浮起一抹笑意来。
霸道又记仇的小丫头……
*****
过得腊八,再上过两日的课,便离小年又近了,霍长歌还是没太理会谢昭宁,宫里便传出了谣言,称北疆的小郡主与三殿下出宫一趟,生了嫌隙,又有的说,三殿下脾性那般得好,想来也是那小郡主不懂事。
南烟听得那谣言原还有些急,只道在这宫中,名声远比其他更重要,霍长歌却淡定,南烟不解问她,她倒平白捡了个便宜似的,正好顺手推舟,面儿上不悦一点头:“一个巴掌拍不响,我是不好,可他也不对。”
说完扭了脸儿故作姿态去生闷气,越发坐实了她与谢昭宁生了嫌隙的传言,故意想把他俩的关系在连凤举眼皮子底下再拉远些。
南烟便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只能暂且放下这一段,指挥侧殿里的人手该做甚么做甚么去。
年底将至,各宫皆在忙着洒扫除尘、置办年货礼单,只待为迎除夕做准备,青瓦红墙内的寒冬一下便热闹起来,有了人气儿。
只霍长歌闲着,日日被皇后揪去永平宫正殿学刺绣,日子过得水深火热,连哭都没地儿哭。
“娘娘,何必呢?”霍长歌两手十指被轮番扎了个遍,包得似十根粗壮的胡萝卜,指节弯都弯不过来,杵在绣架后,哭丧着脸连连摇头道,“顽石是不能开花的。”
“可朽木若是仔细被雕琢那么一下,”皇后不为所动,仍是那副端庄模样,指尖捻着穿了彩线的银针,眉眼温婉却坚持,“却是也可以充把栋梁的吧?姑娘家总得有姑娘家的样子,你再会舞刀弄剑,还是要为人所诟病。”
霍长歌:“……”
又来了……
“咱们南晋风俗,小年夜里家宴常待的是些成年的宗族王室,你们未成家的小辈们是万万不用出席的,等到除夕大年夜,咱们宫中自家人团圆时,你们兄弟姐妹间总是要互送些礼的。”皇后柔声与霍长歌耐心解释道,“陇绣香囊、庆阳香包那般出名,你又是庆阳郡主,若能绣上几个寓意祈福的给你那三个哥哥,他们可不得对你另眼相待么?”
“可俗话说,一女不二嫁,”还另眼相待?那三位可皆不是脑子不清不楚的,霍长歌闻言只觉皇后对她婚-事简直上心的不正常,话里话外不住提那哥仨,却从来不说一句连珣,也不知道是当真秉公无私、还是在刻意避嫌,她压着狐疑,插科打诨嘀咕一句,“若是他们皆对臣起了心思,为争臣争打起来,兄弟阋墙,那臣还不成千古罪人了……”
“促狭。”皇后“噗嗤”一声乐得花枝乱颤,斥她一句又忍不住笑,抿着唇拿手去点她额头,“你呀,你这张嘴真是、真是——”
“娘娘,”霍长歌拖了长音,就势拽住她袖口撒娇道,“您就饶了我吧,行不行?我那儿还有些北疆带来的小玩意儿,分给几个哥哥姐姐就成了,哪里用得着非要我绣香包呢。”
“不成,往日总说这个哥哥不喜你,那个哥哥不理你,”皇后任她扯着袖子也不恼,和风细雨地道,“这次可不能由着你了,得听我的。”
霍长歌顿时绝望,她丧气得垂眸撇唇,复又拿起针。
“啊!”她倏得大喊一声,嗓音清脆有力,跟两军阵前喊号子似得,举针指天,眼神猛然锐利,边喊边往她那副绣品上泄愤似得连戳几针,像打仗一样,“冲啊!北疆女子,绝不认输!霍长歌!冲冲冲!”
皇后:“?!!”
“你这孩子,我、我——”皇后正接了夏苑递的茶盏,适才小啜一口,闻声“噗”一下不顾仪态得全喷了,与宫里众人一同让她吓一跳,皇后瞠目结舌一瞬后又止不住乐得前仰后合,笑得肚子疼,“诶呦,你呀。”
霍长歌也不抬头,只拧眉在那儿:“啊啊啊啊!”
满大殿里回荡的都是她喊声。
“行啦,今儿就到这儿吧,放你回去啦放你回去啦,别喊啦!明日小年,我也忙,你又能多闲一日啦。”皇后笑得茶盏都端不住,绘了青山绿水的官窑白瓷跟跳舞似得在她手里“叮叮当当”地响,七分满的温茶泼了一半出来,她边投降边打趣霍长歌,“霍小将军,鸣金收兵啦。”
霍长歌这才一收声,腆着张俏脸冲她笑,她把自个儿那绣得惨不忍睹的绣样往怀里囫囵一塞,也不怕被针扎着,起身便急急道,“那臣这便回去啦?臣这块朽木回自个儿屋里琢磨去,不敢打扰娘娘了!”
她不待皇后回她,跳起来就往外跑,临出门一把拉了南烟,还不忘转过半身道:“娘娘,早些歇息!”
皇后望着她那撒了欢似的背影又止不住笑,抬袖掩着唇,端庄笑过一息,一抬手,叹一声:“行啦,夜深了,本宫是该歇着了,你们也都下去吧。”
一众宫人闻声退出殿内,掩了门,连珣着一身紫檀色的长衫从殿后那绘了百鸟图的屏风后面绕出来,往那绣架前一坐,嘴角噙了若有似无的笑意。
“你日日躲在后面偷窥个姑娘家有意思么?”皇后见到他便脸色难看起来,柳眉倒竖,轻斥他道,“你是大了,翅膀硬了,我说不动你了是不是?”
“那庆阳郡主有意思啊,这宫里日子过得如一潭死水似得无聊,儿子也正缺个乐子。”连珣慢条斯理地随手捋了捋袖口,漫不经心抬眼轻笑一声,“母后见谅,您若是烦儿子了,儿子明日不来便是。”
“你还缺乐子?”皇后着恼道,“你宫里那烂事儿可还少?这宫中哪有不透风的墙?!我就算能一而再、再而三得给你善后抹烂账,也保不齐哪日……你还敢把手往北疆那郡主身上伸?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么?”
“她可跟旁的美人儿不一样,”连珣让皇后连番训斥也不恼,眼珠幽深黑沉,舌尖探出往唇角回味似得一舔,闷声轻笑道,“胆子大,又聪明,还有趣,身家又殷实得紧,这个年纪就已能长成这副模样的,您在京里还能挑出第二人?您说,给您以后娶成皇后不好么?再晚,她怕就要跟别人跑了,您后悔可也没处哭去了。”
皇后脸色骤变,一声厉喝:“你闭嘴!”
连珣不以为意再嗤笑一声,起身摇摇晃晃往前走。
“母亲,您为何能坐上这个位置,咱们心知肚明,有些事儿,早做决断总是好的,若拖得太久,”他人在大殿门前一回头,秀气面容上的笑意显出三分阴森与胁迫,“让宗族里的老少等急了,那可就不好办了呢,毕竟姚家不能是第二个古家啊。”
皇后一凛,难可置信抬头,却见他已一把拉开了门出去,寒风骤然从门缝间挤进来,吹熄了墙角的蜡烛。
青烟袅袅娜娜只往上飘了一瞬,便让狂风吹散了。
*****
霍长歌回到自个儿寝殿中,着人备了水,洗漱后,坐在床边拉着南烟与苏梅不让走:“姐姐们,帮个忙。”
她小脸一扬,两手往挺翘鼻尖下合十一拜,杏眸微微一眯,模样可爱又可怜。
南烟忙矮身一福,道:“不敢,郡主可是有事要吩咐?”
霍长歌紧抿着唇一点头,从怀中将那绣样掏出来,一句话也不多说,只眨着长睫,眼巴巴地仰头看着她。
南烟一怔,苏梅在侧旁抬袖掩唇,“噗嗤”一笑,明白了。
“郡主是让咱们帮她作弊呢。”苏梅接了她那绣品,眼波妩媚流转,调笑觑着霍长歌,故作惊诧道,“郡主啊,你这是要绣——甚么呢?头顶点着黑红的点儿,身子又胖又扭曲,嘶,是蚕吧?……咦?也不对,旁边这是,嗯?怎么还有翅膀呢?……啊!我明白了,这是春蚕破茧成蛾的意思?好寓意!”
“蚕、蚕甚么蚕?!这明明是只鸟!鸟!”霍长歌又气又好笑,连说话都结巴了,恼羞成怒道,“你就知道笑话我。”
这下便连南烟也没端住,“噗嗤”一声。
“好姐姐们,帮帮忙啦。”霍长歌一再哼哼唧唧,两手合十胸前拜了拜,拿软糯的鼻音撒着娇,“娘娘让我给三个哥哥绣香包,明日就小年了,眼看除夕就要到,要我一人全绣完,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嘛!你们一人帮我绣一个,好不好?”
“郡主,这不大妥当吧?”南烟为难道,“总得你亲手绣过才……万一被人发现……”
“被人发现又怎样?连陛下都晓得我根本就不会绣。”霍长歌理所当然得胡搅蛮缠道,“你们帮我绣完,我随便加上两针,谁也不能说完全不是我绣的,是不是?”
南烟:“……”
“行啦,帮你绣。”苏梅晓得她底细,憋着笑意,转而柔声说服南烟道,“姐姐,就帮帮她吧,我们家小姐天不怕地不怕,的确只怕针线活。她呀,脑子灵,可手笨,这活儿她干不了。”
霍长歌嗔怒红了脸,扬手作势要打她,苏梅笑着往南烟身后躲,又拉了下南烟的衣袖:“姐姐,就帮帮她吧。”
南烟踟蹰半晌,叹一声:“那好吧。”
她从苏梅手中接过那乱七八糟的绣品,就要往袖口里塞,熟料霍长歌“诶”了一声拦了她:“姐姐,这个是我的,你与苏梅另绣个。”
她腆着脸将她那绣样又拽回来攥紧在手心,人往床脚一缩,空开一大片的地方来,手一拍身旁道:“南烟姐姐,你去拿了针线来,与苏梅在我房里绣,苏梅会陇绣香包,她教你。”
南烟应声出门去准备,苏梅转着将屋内的灯全挑亮了,待南烟回来,不管南烟再三拒绝,硬拉着南烟上了霍长歌的床。
霍长歌身量小,靠墙贴着,南烟便与苏梅一人床头,一人床尾。
“郡主想让咱们绣甚么?”南烟头次坐主子的床,浑身无一处自在,颇显忐忑局促,僵着身子动了两下道,“可是要在香包上绣了各位殿下的图腾?”
霍长歌点头,脑后小髻一颤:“南烟姐姐你绣二殿下的白鹳,苏梅姐姐你绣四殿下的仙色八鸫。”
苏梅适才“嗯”一声,倏然反应过来,惊骇指着霍长歌手中那绣样,难以置信道:“我的天呐,小姐,原你那蚕不是蚕,是三殿下的云鹤啊?!”
南烟:“?!!”
霍长歌:“……”
苏梅一语既落,眼瞅着霍长歌罕见臊到紧抿着唇,连话都说不出,一双清亮的眸子快要气得哭出来。
她转身找了枕头照她当头拍下去,脸上红得快要发黑了:“苏梅!你找揍!”
苏梅笑得花枝乱颤,侧身避过,灵巧得从床头爬到床尾,往南烟背后躲,探出头笑着不住道:“南烟姐姐,你瞧我家小姐恼羞成怒了。”
霍长歌作势又要丢苏梅枕头,苏梅头一缩,矮身又躲回去,止不住在南烟背后咯咯笑。
“我说小姐,”苏梅趴在南烟背上道,“你这是瞅中三殿下脾气好呢,只可他一人欺负啊?”
她话一出口,霍长歌便晓得她是故意递了话来想让她解释了,好打消南烟疑虑,不会想着是她对三殿下另眼相待,想亲自绣了香囊送与他。
霍长歌就势将枕头往身旁一丢,顺着苏梅的话便道:“怎么叫我欺负他?二殿下瞧我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我要是给他亲自绣,他能当众把香包扔回我脸上来!四殿下又是个爱乐子不嫌事大的性子,他要是拿到我绣活,肯定当场憋不住要笑出声……我这不是左思右想,只三殿下不会给人难堪么,坑他一下就坑了呗,他也不会真想要我东西呀。”
她理直气壮一辩驳,南烟便也明白了,无奈摇头,只道:“成,奴婢替您给二殿下绣。”
霍长歌这才欢天喜地笑一声,将自个儿那绣品铺展开摊膝头,低头姿态变扭地捻着针,凝过半晌忽然啧一声,自言自语低喃道:“我好像是把鹤绣得胖了些,啊,还忘了腿,怪不得瞧着像蚕了。”
南烟:“……”
苏梅:“噗!”
苏梅抑制不住笑得前仰后合,只坐不住,趴在墙上贴着,霍长歌又捡了枕头拍打她,南烟已手脚麻利得与针穿上了线,笑看她们打闹间,十分娴熟得便将白鹳一对高傲的眼睛绣了出来。
苏梅余光瞥到,惊“咦”一声,忙探手挡住霍长歌,赞叹南烟一句:“姐姐好巧的手。”
霍长歌便也停下玩闹,探长了脖颈瞧过去。
南烟绣活算不得精巧,但针脚细密规整,速度又快,一看便是常做绣工的人。
“妹子谬赞了。”南烟闻言腼颜一笑,被夸赞还颇有些惭愧神色,老实道,“宫里日子清寂,闲暇也只得这些乐子打发时间。元皇后在世时,许多事原是不管的,宫女不当值时绣些花样拿出宫外变卖,赚些银两乃是寻常,只后来宫规越发森严便不允了。我这手艺也是那时练出的,只比旁人绣得快些少许,其余得也上不得甚么台面。”
“宫里俸禄不够花用么?元皇后倒是仁善,原是这般得体恤。”下等宫婢一月一两银子,如南烟这般的,却是三两,已够普通人家一年的花用。只新朝初立那时,前朝留下的破败山河似个无底洞,到处需要拿银钱来填补,财政紧缺之时,于宫婢身上苛刻一二,倒也合连凤举那商人性子,遂霍长歌以此为由头,想与南烟套些话来,只如此天真道。
“非是如此,”南烟果然顺着她话笑着答,也放开了许多,没那般局促了,言语间甚是感慨,“我家中父母已久不在人世,我那妹子打小便是我拉扯大的,这宫中我怕是出不去了,只想着多赚些银钱,待她岁满放出去许人时,与她添份厚重嫁妆,也算是尽了我这当姊姊的心。”
她话说到最后,神色明显黯然,指腹抚摸着缎面上的刺绣,半晌方才又抬头强颜欢笑,言语间颇为尊敬道:“至于元皇后,也确实是个很好的人,诗书传家,祖上原是出过相爷的,瞧着就跟旁人不一样,‘腹有诗书气自华’,想来就是那个模样。”
“她执掌中宫那些年,从未与人动过气,体面而通透,便是撞见过宫人私通,按照规矩原是要杖刑打死的,她也网开了一面,只说这宫里日子太寂寞,一潭死水,便只罚了俸,打了几杖,将人放出了宫,原还被陛下训斥了。再后来,元皇后仙逝,这些个森严宫规,便都被坐实了。”
“说起来——”南烟一夜间,平白多了许多的话,不知霍长歌哪句话勾得她罕见得打开了话匣子,又或许她原便憋闷了许久,终于有机会能与人多说说话,也有人愿听她讲这些话,她竟缅怀似得笑一声,余光瞥了眼霍长歌手中的“云鹤”,兀自轻声又道,“倒是三殿下脾性,最肖似那位皇后了。”
霍长歌闻言一怔,敏锐觉察南烟似乎话里有话,并非平白在讲这些来寒暄,只她竟一时分辨不出其中隐意,她转了头去瞧苏梅,苏梅也兀自在出神,神情些微古怪。
“……罚俸三月,自去刑房领受十棍杖责,下不为例,滚!”
苏梅却是因南烟适才一语,攒着自己手上方才起了个头的绣样,莫名忆起了那日御花园中的连璋,不由暗自腹诽:当真只三殿下像那位皇后么?
梦魇
子时一过, 小年,京里又下了鹅毛似的雪,大雪纷纷扬扬落下来, 缓慢优雅,美得不似人间之物, 过不得多久, 便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
霍长歌挑灯绣到夜深, 实在熬不住,怀里抱着她那副惨不忍睹的绣样倒头便躺下,转眼睡得实了。
云鹤的腿倒是让她补上了,脚下还又添了一条波光粼粼的小河流,只是如今打眼一瞧,却越发像是只肥大壮硕的蛾子踩着高跷陷在一处水洼中摇摇欲坠的模样。
南烟早已绣完仙色八鸫回去歇下。
只苏梅还坐在霍长歌床边,寻思着若是自个儿手上这副绣得快, 再帮她把那云鹤修上两针, 好歹别大过年的,把他们北疆三州未来的姑爷吓住了。
虽说霍长歌如今还一副似未开窍模样, 但苏梅总觉这事儿要成, 只不过早一日或晚一日。
她正绣着, 寒风突然将窗扇吹开了个小缝隙,晶莹雪片飘进窗棂, 烛火受不住风, 微微一晃, 颤抖起来,屋里的光就不大明亮了。
苏梅下床将窗关了, 见霍长歌睡得似乎并不大安稳,左右不住翻腾, 寻思一寻思,吹熄了灯烛,只留了床头一盏灯,躺回她身边想陪她睡,却不料霍长歌梦中倏然哼出一声,隐隐有些想哭的意思。
“谢昭宁——”她双眸紧闭,嘴唇颤抖,眼泪瞬时凝了出来,窝在眼角下。
苏梅听到这么一声,便晓得她是魇着了,回头往暗地里四下机警一张望,赶紧按着她肩头就摇了摇她,连唤她两声:“小姐?小姐!”
霍长歌又呢喃一声“谢昭宁”,方才让苏梅摇晃醒,半明半暗中,杏眸“唰”一下睁开,眼底黑得瘆人,似是沉着化不开的经年伤痛与恨意,神情冷淡阴寒又懊悔伤怀,不大像寻常的样子,只怔怔睁着双眸也不说话,死死盯着头顶帐帘,眼泪从眼角无声滑下去。
“小姐?”苏梅吓了一跳,又喊她一声,她这才眼瞳一颤,深吸口气,神色陡转清明,回复了往日灵动又机敏的模样。
“苏梅?”霍长歌嗓音微哑,转眸看着她轻声道,“无事,做梦了。”
“小姐梦见甚么了?”苏梅连忙将她扶起来,谨慎得不住往四周瞧,生怕南烟回来闻见动静,小声问,“怎得喊了三殿下的名字来?”
“我、我梦见我、我把——”霍长歌闻言眉头紧蹙,心口疼得要裂开,悄声凑在苏梅耳旁微微哽咽着说,“我把谢昭宁……害死了……”
“呸呸呸,梦是反的,没事的。”苏梅抱着她,昏暗中轻柔得给她拍了拍背,似个姊姊般得可靠,“不怕不怕,都是梦啊,不怕的。”
“……几时了?”霍长歌窝她怀里迟疑又问一句,眼神慌乱之中似是在寻床头悬着的那盏兔子灯,瞧见了,方才安了心,缓缓又问一句,“可是已到小年了?”
“三更了。”苏梅道,“我陪你睡,小姐不怕了。”
霍长歌应一声,又让她扶着躺下去,一闭眼,眼角落下一颗泪,她便又看见了适才梦中那一幕,她不晓得那到底是不是梦,是假的还是、还是前世那小年夜里真真正正发生过的事——
死牢的窗外大雪纷飞,室内烛火摇曳,谢昭宁窝在墙角坐着,半副斯文艳丽的五官与衣襟下的云鹤隐在昏暗中,荼白深衣的肩头渗出了血,衣摆下细绣的云鹤无力耷拉在地面上,他抬头茫然凝着从天窗落下的琼华玉屑,姿态沉静温雅又疲惫萧索。
牢门突然打开,有人走进来,停在他身前,抬手扔了卷东西到他身上,他侧脸抬眸,朝那人望过去,嗓音微哑轻唤:“二哥。”
“看看吧,一张圣旨、一张休书。”连璋立在门前捋了下袖口,避开他双眸冷淡道,“太子给你的。”
“你去求太子了?”谢昭宁闻言了然,一张口便吸了寒气,手压在胸前连声闷咳,咳得肩头的血迹渗得越发得快,已往胸口染下去,虚弱道,“委屈你了,你与太子已决裂这十几年,却与我破了例……不过,也用不着了……”
“你那伤处又裂开了?”连璋见状一急,忙凑上前去,矮身按住他便道,“你别动,我瞧瞧。”
“不用了。”谢昭宁喑哑着嗓音,反手握住他手腕,一双浓墨重彩似的眸子黯淡无光,脸色灰白,轻轻朝他笑了笑,“二哥,不用了,不重要了,我晓得太子饶不了她,亦不能饶她,我陪她去吧。”
“你胡说甚么?!”连璋甩开他,遽然大怒,指着他肩头厉声道,“这伤怎么来得你不晓得?她本就要你死你不晓得?!她亲手布了局将你拖进去,害你一次死不成,便来第二次!你胸口的伤是她害的,你肩头的伤亦是她害的!你大难不死躲过一次,她便要害你第二次!你如今还要陪她死?你为的到底是甚么?!”
“我原也这般问过自己。”谢昭宁受过他一声高过一声的诘问,往后倾身靠在墙上,便还是那副闲雅从容模样。
他偏着头瞧着怒发冲冠的连璋笑,笑中不见怨怼与愤懑,只余遗憾与感伤,缓缓道:“我这一生,原只像是个空壳,像盏内里没有烛火的宫灯,永远一人挂在屋檐之下、悬在黑暗之中,寂静又孤冷,瞧不见自己的路在哪儿,也不晓得自己该往哪里去,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我远远见她第一眼时,便想,若我再去得晚些,她已死在两军阵中,我便只能将她一把火烧了,再将自个儿也烧了,赔她北疆一条命……”
“后来,我娶她,大婚时我瞧她那般恨我,便又想,她恨我也是应该的,她想怎样恨都,北好疆一役,幽州半数郡县城空九许,父仇家恨,万死难消,我本就赔不起……”
“可这原与你无关!”连璋凝着他双眸,咬牙道,“欠她的是皇权,是父皇,你与我皆不过听命行事!更何况,更何况你并不愿的……原还是我欠了你……”
“已不重要了,我身在皇家一天,手握虎符一日,便也要与你们一同背着这罪责;咳咳,如今她是我发妻,她弑君谋逆,我便也要同她担这罪责。”谢昭宁手压着胸口边咳边又轻笑道,“你来前我便想,都不重要了,她活不了也不想活,我也不能活,是我失职失察在先,才容她犯下这等大过,纵使你们宽恕与我,我又有何面目畏罪苟活?”
连璋闻言一怔,竟是无语辩驳。
“二哥,”谢昭宁又笑一声,眼里渐渐蕴了些泪,似有无限感慨与无可奈何,“我可曾说过,咳咳,虽她那般恨我,可我见她时,便觉她似一支不灭的烛,似一团不熄的火……咳咳,她在时,我才像是看见了光,晓得自己脚下原也是有路的,我想护着她,想看她安然无恙地活下去,她活得下去,我便也活得下去。”
“只可惜如今,我终究做不到——咳,咳咳……”
他这一生,从未说过如此多的话,又牵动胸口旧伤,吸了凉风不住咳,咳得苍白的脸颊都已憋出红晕来,才终于断断续续说完最后的话,“眼下二哥与二嫂鹣鲽情深,也算有人陪着了,我便也再没甚么牵挂……二哥,我想先去等她了,那前路,我一人,昏暗又冷清;她一人,孤单又寂寞,不若还是我陪她一起吧。”
“二哥,”昏黄烛火摇曳中,谢昭宁再认真瞧连璋一眼,便往牢门外淡然望过去,“鸩酒还是匕-首?让他们,拿进来吧。”
*****
霍长歌翻来覆去一夜,眼泪淌湿了枕巾,晨起时,又是一对微肿的红眸,好在南烟前次求来的药还有得剩,与她敷了,疑惑又问她:“郡主夜里到底梦了些甚么,怎哭成这样?”
“大抵是梦见了一对夫妻,一个死了,一个就要陪她去,细节已是记不清了。”霍长歌仰头嘴角一撇,念及梦里前世的谢昭宁,眼泪说来就来,“可就算这样,也觉得实在还是太难过了。”
苏梅在旁边盆子中绞着帕子,闻言扭头觑了眼霍长歌,只当她在敷衍南烟编瞎话,摇头揶揄轻笑。
“那可不成,郡主不能再哭了,今儿过节呢。”南烟赶紧问苏梅要了帕子盖在霍长歌脸上,又揩干净了她眼角的泪,“待会儿指不定请安时,各宫妃嫔公主皇子都要遇上的,您这一瞧便是哭过的模样,不吉利也不体面啊。”
霍长歌闻言便“吸溜”一声,硬生生又将眼泪憋回去,换过衣裳,领着南烟与苏梅去正殿。
苏梅原是他们辽阳城中最美的姑娘,北地民风淳朴,见着美人只会赞叹,却无多少人会与她身上加诸些臆想出来的难堪说辞,自打苏梅入宫,总有流言蜚语说霍家心怀叵测,早晚要送苏梅爬上龙床祸乱后宫,以期稳固霍家权势地位,纵使连凤举从未留心过苏梅。
这话传进霍长歌耳朵里,她便不想委屈了苏梅也不愿她爹平白受人指摘。
平日里拜见皇后,她便留苏梅在侧殿避免面见圣颜,只带着南烟,但今日过节,避无可避,身边只一个丫头跟着不大庄重,宫里的规矩大,总有些事不愿为却不可不为。
霍长歌一行住得近、去得早,殿里只皇后与她两位嫡子在。
霍长歌与他们依次见过礼,神情略有些忐忑不安地捧着热茶坐着,她夜里梦一回谢昭宁,如今便越发想快些见到他,想来其余宫中的人也快该到了,总不住转头往殿外瞧。
“长歌是在等谁呢?”皇后正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得聊着天,见状眼波一转笑问一句,连珣便也玩味看过来。
“没等谁,就是、就是——”霍长歌闻声扭头,不大好意思地腆着脸笑,“外面雪正下得好,想——”
她拖了长音话也不说完,只弯着眼眸愈发讨好似地笑,皇后便顺着她意思“唔”了一声,了然道:“你呀,就是静不下心,陪我坐不住了,想出去玩雪了?真是个孩子。”
霍长歌就势点点头,脑后小髻一颤一颤。
连珣却不大信服似得垂眸饮茶,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去吧去吧,”皇后温婉笑一声,抬手挥霍长歌走,贴心又仔细地嘱咐,“南烟、苏梅,陪你们小主子一同出去吧,看紧着些,别让她摔着了。”
霍长歌清脆笑道:“谢娘娘!”
话音未落,她已撒欢似地奔出殿外,踩着层棉花似的没过脚踝的新雪,拉着苏梅与南烟就要堆雪人。
连珣本不好动,人也畏寒,只捧着热茶斜倚着身子往外眺,一会儿瞧瞧霍长歌,一会儿又瞧瞧苏梅,眸光最后落在南烟身上些微一顿,身侧便有宫女来与他添热茶。
那宫女有一双令人一见难忘的大眼睛,十五六岁年纪,与南烟面容相似了七八分,出落得却比南烟水灵许多,身段也曼妙,凹凸有致,似个小家碧玉的模样,却是南烟那亲妹子——南栎。
“想去么?瞧你姊姊玩儿得多开心。”连珣与南栎随意笑道,御下似乎并不严苛。
南栎却是摇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似有尊崇,眼波流转间,与连珣轻声说:“婢子还要伺候主子呢。”
连珣闻言满意与她又一笑,笑容里隐着蛊惑的意思,似带着勾子。
南栎眼神便有些痴,胸脯上下快速一起伏,方才退回连珣身后垂首立着,脸颊也泛起薄红。
殿外院中,霍长歌光着两手也不畏寒,与苏梅分抱着两团雪,弓腰推着雪团一路沾了积雪在院中跑来跑去,熟练得将雪团越滚越大,又指挥南烟帮她将其中略小的一团抱起来,往另外那团大的上面摞上去。
皇后拢着大氅立在檐下瞧着她们闹,笑过一瞬,忆起昨日连珣那话来,侧眸一转,又窥见连珣身后那宫婢神色有异,眼里的欢喜便又散了。
她确实要管不住连珣了,他如今胆大得很,竟是要拿寝殿里那点儿腌臜事儿出来做要挟,迫她就范,怕是要打鱼死网破的主意。
“怪冷的,”皇后不由寒了脸,与身侧宫女掩饰似得淡淡道,“还是年轻好,你们瞧瞧小郡主,丝毫也不觉得冷。”
霍长歌蹲在那半人高的雪人前,拿手来回摩挲,仔细得将表层的浮雪都蹭掉,手指冻得红艳艳的,心里却在想着谢昭宁,不由心道,不知他前世未曾等到她,一人上路冷不冷?他原也是怕孤单与寂寞的人。
他原也、原也不是喜好甚么巾帼女将,只是瞧着她失亲丧父而感同身受罢了,便想与她依偎取暖、结伴同行,以半生偿她所失、平她怨怼。
她正落寞又懊悔地念着谢昭宁,心脏莫名抽抽着疼,一抬眸,倏然便见谢昭宁与连璋正远远一同过来,冰天雪地间,那抹淡淡的薄蓝,便似是这世间唯一能让她心悦又心安的颜色。
霍长歌就那般望着他,近乎失神地看,眼神复杂又挣扎,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直看到谢昭宁觉察到她视线,侧眸遥遥与她四目相对,错愕一怔,轻叹一声,却是想茬了。
他偏头与连璋轻声道:“二哥先去殿前等我吧,我与郡主说两句话。”
“不好让娘娘候着。”连璋闻言微恼,眺见霍长歌与她那婢女苏梅皆在此地,愈加烦躁道,“你与她又想说甚么?”
“时辰尚早,耽误不了。”谢昭宁淡然回他,“总归她一个姑娘家,受宫里流言蜚语这么些天,也是会难受的。今日又过节,我是男子,总不能等着女子先来示好认错。”
他说完兀自朝霍长歌走过去,南烟和苏梅离得稍远,瞧见他便忙与他福一福行过礼,得他点头回应后,便见他一路又往霍长歌身前过去,垂眸温声与她道:“还气呢?”
霍长歌听见他声音,满耳间转得皆是他那句“我想先去等她了,那前路,我一人,昏暗又冷清;她一人,孤单又寂寞,不若还是我陪她一起吧……”。
她鼻头一酸,适才摇了摇头,眼泪便“啪嗒”一下落下来,坠在雪地上,融出一个洞,吓了谢昭宁一跳。
“既是不气了,怎又哭了呢?受委屈了?”谢昭宁忙掏了帕子与霍长歌,低声劝,“今日哭不得,过节呢,不吉利。”
霍长歌闻言细白贝齿死死咬着下唇,呜咽着又点点头,手帕攥在掌心里也不用。
“谢昭宁,”她哽咽道,“对不住。”
“叫三哥,如今人在宫中呢,由不得你胡闹。”谢昭宁又无奈轻斥她一声,“没大没小,又忘了?”
霍长歌便乖觉得蚊讷似地道:“三哥哥,对不起。”
“不用,原也不是大事,你不气了就好。”谢昭宁长这般大,也没正经哄过姑娘家,见她虽说不气,却仍一副不大开怀模样,思忖这宫里如今就只她与连珍两个同龄的姑娘,攀比争宠倒也正常,更何况她又是质,左右无亲无故的,如无根浮萍般,那种彷徨无措感,他自己也感同身受,她恐也是瞧着与他处境相同,便格外想靠他近一些,遂又安慰她道,“我既说你与珍儿同是妹——”
“你又来!”霍长歌却又让他一语惹恼了,一撇嘴差点儿又气哭,倒是也不高声,只将手帕甩还给他,一掀眉眼朝他抱怨,“你自个儿瞧瞧你公平不公平,珍儿珍儿,你怎不唤我歌儿啊?”
谢昭宁:“……”
谢昭宁让她一语哽住,竟活生生让她给说愣了,长眸觑着她,嘴唇颤抖动了动,哽着喉头,似是真想唤一声歌儿,却又怎得也喊不出口,耳朵尖儿都憋红了。
霍长歌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忍不住又噎他:“我名字烫嘴啊?”
谢昭宁便连脸都烧红了,面上薄红止不住往下蔓延开,直烧到了衣领下,眼下小痣红得似滴殷红的血,手足无措地见她哀怨地斜自己一眼,转头又去堆她的雪人,僵着身子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手冷不冷?”谢昭宁凝着她背影,长睫尴尬眨了一眨,没话找话道,“你手都冻红了。”
“要你管。”霍长歌气恼道,“你走开。”
她话音未落,身后那人已静了,她忆起夜里笑着要喝鸩酒的他,又倏然后悔,似是漫天的风雪都化成了刀子在割她心头最最柔软的那一块儿。
“三哥哥,我问你个问题?”霍长歌又讪讪转头,抬眸略有忐忑地睨着谢昭宁,“我夜里,做了个梦——”
“你怎么总是做梦,夜里睡不踏实么?”谢昭宁也不计较她那喜怒无常的性子,见她主动来说话,便又好脾气道,“这回又是梦见了甚么?想家了?”
“也不是,就、就梦见了一对夫妻,妻子要死了,丈夫就要陪她去,可我爹那般爱我娘,娘死了,他也还能活着,你说——”霍长歌小心翼翼挑着眉眼看他,“我原以为我爹爹已是这世上最痴情之人。”
“你才多大,怎会梦这些?”谢昭宁尴尬又无奈,轻斥她一声。
“原都指挥使大人做梦还能控制的?”霍长歌又嗔又恼,见他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又闷哼一声,赌气似得转身去随手拍打她那雪人的头。
谢昭宁:“……”
他觉得自个儿头顶有些疼。
“总归还是不同吧,”谢昭宁见状又纵容叹气,在霍长歌面前他似乎总是主动在让步,终还是立在她身后琢磨了一琢磨,艰难与她解释道,“你爹爹还有你要养,还有北疆三州要守,男儿立身于世,哪能那般痛快就抛下职责不要,随你母亲去了呢?可那对夫妻,听你那般说来,可是身后无从牵挂,丈夫只身一人?有些人——”
他一出声,霍长歌拍打雪人的动作便缓一缓,静静听他沉吟一息后温声又说——
“想来原本一人惯了,也甚么都没有,再来一人与他一道,便似灯台与灯烛似的,有她在,自个儿的日子便该是能瞧见光亮的;她不在了,周身一片黑暗,那日子过得也痛苦,不若陪她去了,总归眼前——”
他说到最后,已有些语无伦次,似是情爱这事儿还离他远着,感悟也没那般深刻,心里隐隐的那点儿想法也不知到底该怎样说出来,略略不自在得一抿唇,却见霍长歌一转身,猝不及防一头磕在他胸前,压着嗓子倏然又哭了。
“对不住啊,三哥哥,”霍长歌额头抵住他前胸,咬唇小声呜咽道,“没忍住,对不住。”
谢昭宁登时就静了,话音咬断在齿间,长眸一瞬睁大,直愣愣就那么僵在原地,两手下意识垂在身侧握了拳。
苍茫大雪中,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只他们两人,身影连在一起,说孤单,好似只这么瞧着,也就没那么孤单了。
谢昭宁只觉被她靠住的那处柔软得不像话,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在他胸前压抑着哭得很凶,不像她往日有所图谋时哭得那样热闹,却是真真切切在难过心伤。
他垂眸凝着她脑后那一对小髻,一时间又有些混乱茫然,不晓得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姑娘,确实与这宫里的女子皆不同:无理取闹有她,喜怒无常有她,如今只梦一回人家故事,又能如此感同身受,多愁善感?
北疆也不知风水是否尤其独特,才能养出她这般古怪又特立独行的小丫头来。
魂都要叫她吓飞了。
“求仁得仁,你便想着,那人所求,不过是想与妻再同路而行一段,勿论身前身后,只要他们终能再见,便是苍天垂怜,得偿所愿,再无遗憾了。”谢昭宁本不知该如何安慰姑娘家,见她实在哭得似要断肠,静默半晌,终于憋出这么一句来,“……总比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要好,可对?”
霍长歌闻言哭声稍稍一顿,却陡然又抽噎起来,带着浓重哭腔,只不抬头,嗓音喑哑道:“那若是,他们终未再见,各自投胎转生,再见却相见不相识,就算能再相依相伴,可是那人所求?”
“那不更好?纵使来世不再相识,却依旧能够白头偕老、美满团圆,也不枉他们死过一遭了?”谢昭宁蹙眉思忖,认真回她,“也算死得其所。”
霍长歌:“……?”
原这事儿还能这样理解的吗?
霍长歌迷茫一怔,似是让他那笔直、简单又干净利落的想法当真唬住了,渐渐止了哽咽的声音。
“好了,不哭啦,”谢昭宁越发压低了嗓音,温柔道,“今日人多,你这般模样让人瞧见与你不利,快起来,嗯?”
霍长歌迟疑一息,轻轻“嗯”了一声,听得他方才一言,不由便想,好在他如今还活着,好在如今一切还来得及。
她勉强收了泪,正要抬头,耳畔风声倏然有变,她敏锐侧眸,谢昭宁却先她一步,将她一把拽到了身后,“啪”一声响,一个雪球擦过他肩头,砸在地上。
“三哥!”远处有人笑着大喊一声,笑声传出老远,还带着回响。
他俩顺着望过去,见原是连珩杵在连璋身侧,停在正殿阶下,衣襟前沾满了雪,朝他们在挥手。
谢昭宁正要应,突觉不对,一侧眸,霍长歌也两手揉了个雪球,展臂直冲连珩扔回去,破涕为笑,红肿的眼下还挂着晶莹的泪,似是想就坡下驴,把这事儿就此翻篇了,莫再引起旁人注意似得:“哈!四哥哥要不要打雪仗?宣战!来呀来呀!”
“诶!”谢昭宁抬手阻她不及,眼瞅着她准头取得极好,那雪球在半空划出一道漂亮弧线飞出去,却不料那头连璋等得已不耐烦,见他俩腻腻歪歪许久也不知在说甚么,一挥大氅转身要走,正好挡住连珩半身,“咚”一声——
谢昭宁眼睁睁瞧着那雪球正正砸在连璋后脑勺上,旋即碎得四分五裂,将连璋往前砸了个踉跄,半晌没回过神来。
连珩:“???”
谢昭宁:“……”
霍长歌:“?!!”
那一声闷响,着实有些明显,便是连另一侧与南烟正矮身推雪球的苏梅亦抬头循声侧眸:“………………”
周遭一时安静下来。
“三、三哥哥,”霍长歌自个儿也懵了,只瞧着都替连璋疼,她抬手一揪谢昭宁大氅下摆,略略有些结巴道,“我、我好像闯祸了。”
谢昭宁侧眸无奈觑她,长叹一声又忍不住轻笑:“你呀。”
“三哥哥,快跑啊!”霍长歌猛一扯他,谢昭宁转头,远远眺见连璋已是恼极了,一贯凌厉端肃的俊脸气得铁青,顶着一头的碎雪,气急败坏解下大氅一甩,挽了袖子就冲他俩大步流星走过来。
谢昭宁:“……”
“救命啊!二殿下生气啦!我好害怕啊!哈哈哈哈!”霍长歌“噗嗤”大笑出声,幸灾乐祸极了,一点儿害怕的样子也无,拽着谢昭宁大氅,躲在他背后,扥得他一动也不能动地杵在原地。
谢昭宁却越发觉得整个人似乎轻快了不少,原本一潭死水似得人生让她搅和成了沸水,没一日安生的,不由笑着侧眸又叹一声:“你呀——”
连珩一滞也回神,乐得前仰后合地瞧热闹,扬声大喊:“霍妹妹,快跑啊哈哈哈哈!”
殿外笑闹声一时震翻了天,哪里还像个寒冬时节该有的模样。
皇后正在殿内与丽嫔说着话,闻见这响动了然一摇头,温婉笑过一声,转头与连珍道:“咱们这位小郡主啊,真是个活宝贝,有她在,我这永平宫里笑声就没断过,我嫁入宫中十几年都没这一个月笑得日子多。珍儿,想来你几个哥哥也在外面,你不若出去瞧瞧?大年节的,也去玩闹玩闹,晨起陛下不来后宫的。”
连珍踟蹰眨了几下长睫,小心翼翼地抬眼觑她生母,丽嫔一副天生妖娆的眉眼久浸佛法,越发显出三分庄重来,裹挟一身浓重香火气息,和善朝她一点头,她便起身朝皇后盈盈一拜:“是,珍儿多谢娘娘。”
她姿态窈窕地披了大氅出门,却见永平宫外已乱成一团,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中,霍长歌一袭红衣躲在谢昭宁身后,肆无忌惮地笑,谢昭宁半张了手臂挡着她,与身前怒气冲冲的连璋不住低声在说话,阻他往前作势要揍霍长歌的动作,维护霍长歌的姿态再明显不过。
殿外的宫人紧张得上前团团围在他们身侧,生怕待会儿起了争执打起来。
连珍一时怔住,愕然瞪圆双眸,只觉这风雪已骤然变得大了,眼前模糊一片,甚么也再瞧不清楚,雪虐风饕,寒风刺骨得冷。
*****
巳时,众人闹过一场,便拜见过皇后要各自散了,太子车驾巳时正时,便要在宫外候着连璋与谢昭宁,三人需赶在晌午前往古府一行——元皇后及其幺弟虽已仙逝,左右古氏宗室还在,礼数上仍要规矩些。
霍长歌依依不舍别了谢昭宁,她沾了满头的雪,发了一身的汗,南烟生怕她着凉,与苏梅压着她回侧殿,打了热水让她泡了澡。
南烟去与她准备换洗衣裳,霍长歌让热气蒸出一脸红晕来,红彤彤的,模样可爱又灵动,喜庆得似个红苹果,她趴在浴桶边缘,勾了勾手指让苏梅到得近前来,“噗嗤”莞尔一笑,显是开心极了,咬了咬唇又不好意思地低声道:“你那些玉呢?挑出几块儿来,偷偷送去给谢昭宁,莫让人瞧见。”
“前日闹着不愿给,今日又想主动送。”苏梅弯腰揶揄她一句,“小姐,你这心思也忒难猜了。”
“有什么难猜的?”霍长歌理所当然地仰着精致小巧的下巴,“我这会儿心情好,自然怎样都行。”
“瞧出来了。”苏梅妩媚笑道,“行了,那玉啊,那天你与四殿下先下车后,我就已经给三殿下了,好歹算来也是人家买下的,匀出去几块儿也应当啊。”
“你怎么就料准了我会让你送还给他?”霍长歌悄悄“咦”一声,湿漉漉的长睫扑闪扑闪,可爱又娇俏,“你算卦啦?”
“还用算卦?”苏梅亲昵地掐着她鼻尖,“你这脾气,越在意谁越爱朝谁闹,闹过后连心都想掏出来丢给他,我看着你长大,不晓得谁还能不晓得你?”
“好苏梅,”霍长歌手指一弯,勾住苏梅的袖口,撒娇似地晃两下,一双杏眼光华流转,“好姐姐。”
霍长歌得了苏梅一语,越发心满意足起来,心头那股子莫名其妙的喜悦似乎无处释放,人在水里又闹腾不开,憋了口气往水下一钻,自己跟自己闹着玩。
她前世让她爹宠得无法无天,年岁已老大了也未经俗世,于她爹羽翼庇护之下,窝在辽阳燕王府只专心当她的小郡主、大小姐,日子过得简单,人也简单,岁月如梭过,她却只平白添些岁数,除了带兵打仗旁的都不用计较,心境永远似个长不大的孩子。
后来家破人亡,被迫压着长大一回,嫁与谢昭宁后,整日困在府中,也不用常与人打交道,只暗中操控着旧部,又被谢昭宁纵得越发任性妄为,直把日子过成了一场蓄意要打的仗,往日学的兵法布阵,也全用在了他身上。
如今重活一世,一切还在她能掌控的范围内,没了那些仇恨与压抑,她骨子里原还是那个远离红尘俗世、没长大的北疆郡主。
南烟抱了衣裳回来,往内间里打眼一瞧,没看见霍长歌,疑惑问苏梅:“郡主呢?”
她话音未落,“哗”一声水声大作,霍长歌一口气泄完,从浴桶中“唰”一下钻了出来,水花被她带得冲天而起,一息后,又“噼里啪啦”落回桶中,清脆的声响似唱了一首快乐的歌。
“郡主,”南烟险些让她当头溅了一身水,遇着她这性子,人也一日比一日更放得开,竟啼笑皆非与她道,“别闹啦!”
霍长歌人靠在桶边,披着一头乱糟糟的发,只弯着眉眼冲她笑。
*****
巳时正,一驾由四马拉着的宽大马车等在正阳门外,前后禁军做普通侍从装扮随扈,似一副富家商户出行模样,并不多引人注目。
那马车外部虽瞧着朴素并无饰物装潢,通体却乃沉香木打造,裹挟悠远绵长药香,一两沉香一两金,只那车身已是价值连城。
马车内,正中支着一张齐膝小方桌,桌上又架着个雕工繁复的玉制香炉,炉中点着支上佳老山檀,气味温醇而厚重,似蕴有初春暖意,一缕袅袅娜娜青烟后,南晋太子连珏背靠车壁阖眸而坐,两手合十身前,掌心扣着一串佛家念珠——一百零八颗赤豆大小的沉香木珠圆润光滑,隐有淡远药香。
那太子约莫二十六七模样,内里着一身鹅黄长衫,外罩牙白大氅,大氅上以银线暗绣了大片的佛门八宝,打眼儿瞧来却似厚重袈裟模样,他眉目与连璋相似了七八分,却似被佛法浸润得更显雍容慈悲,两颊也些微丰润,唇方口正,大耳垂珠,颇有宝相庄严的意思。
连璋自宫门出来时,面色晦暗阴沉,衣摆下沾着厚厚一层薄雪,步履飞快,将谢昭宁远远甩在身后。
谢昭宁适才护霍长歌护得滴水不漏,生怕他当真揍她一般,那言行愈加令他着恼,脑后隆起的肿包也疼得他越发烦躁,一腔怒火简直无处宣泄,险些原地炸成一朵烟花。
“哐当”一声,连璋正怒火中烧,便连上车时亦做出了不小动静,往太子左手边沉身坐下,车厢随之摇晃。
太子不由睁眸,见他神情不豫,却是纵容轻笑,正要关切询问一二,却见他未及行礼便兀自靠着车壁冷脸阖眸假寐,两手互相抄在大袖中,一副生人勿近模样,姿态豪横而生硬,颇不留颜面。
太子笑容一僵,尴尬间,谢昭宁也上得车来,规规矩矩躬身与他作揖,垂眸低声淡然轻道:“太子安康。”
太子便又端庄笑着与他点头示意,轻抬一双古井无波似的眸子,一手半停空中,丰唇一动似要唤“起”,便见他已然落座自己右手侧,偏头撩开了半幅车窗,眸光往外探去。
太子:“……”
车内霎时寂静,车厢晃动间,已从宫门前缓缓驶离,一时只闻车轮倾轧过石板路发出“吱吱呀呀”的轻响。
太子愈发窘迫,眼神与那冷漠二人间沉默逡巡,竟似毫无意外般,一副习以为常神色,兀自收手回身,复又合十胸前,嗓音沉厚得念了声佛号后,指肚拨弄着手中珠串,垂眸诵起了一段《十地经》:“……众生身中有金刚佛,犹如日轮,体明圆满,广大无边。只为五阴重云覆,如瓶内灯光,不能显现……”
连璋阖眸假寐之中,后脑伤处与车壁不住磕碰,发出“咚”声闷响,他嘴角疼得抽搐间,便闻太子假模假样叹一声佛号,更加厌恶,又见他念起经来,简直怒火中烧,莫名便被勾起那日御花园中,那伤处罪魁祸首霍长歌贴身侍婢苏梅夹枪带棍以佛语嘲讽他的记忆来——
“‘心中有佛,则万物皆佛;心不清,则眼不净’。”
“你能闭嘴么?!”连璋倏得大发雷霆,朝太子睁眸恶狠狠瞪过一眼,逾矩厉声喝道。
太子闻声周身一震,一怔哽住,话音断在齿尖,扭头瞠目结舌看他,嘴唇些微颤抖,面上一瞬煞白难看,似震惊极了。
古宅
谢昭宁愕然一滞, 也侧眸睨着连璋,见他浓眉倒竖一副火冒三丈模样,一时竟不明所以——他们与太子不睦已久, 自元皇后病故,左右这些年总是这般过来的。
太子屏息半晌, 缓过难堪情绪后淡淡释出一声轻叹, 兀自拉扯着唇角生硬一笑, 似格外纵容连璋这莫名而来的坏脾气,哑声讪讪轻道:“罪过罪过,孤竟饶了二弟清梦——”
“佛在心中,不在嘴上。”连璋见太子一副平白受了欺辱却仍强自宽宏模样,简直犹如火上浇油,“嗤”一声嘲讽冷笑,毫不留情面续又脱口凌厉斥他, “你心不清不净不诚, 念甚么佛?!”
太子:“!!!”
谢昭宁:“……?!”
那一语似尖刀直直插中太子胸腔还搅了搅,太子闻言愈加骇然, 周身不住战栗, 刹那间似被连璋一语剥去了一层裹着佛家慈悲宽容的外衣, 眉心隆出竖字川纹,眼神中隐着蓄势待发的真怒, 双颊通红, 两手死死揪着佛珠两端, 胸膛上下起伏。
谢昭宁眼瞅事态有异,不由正襟危坐, 神色戒备,却见他二人豁然四目相对间, 连璋似只斗鸡般不依不饶,见太子虽怒发冲冠却又似无言辩驳,闷声长笑讥讽,斜眸不屑睇他,竟步步紧逼诘问:“怎么?我说错了?”
太子顿时目呲欲裂,两颊肌肉隆起,似金刚怒目一般扭头死死瞪他,车内气氛一时剑拔弩张,连璋却毫无惧意,唇角抽动间,又似蓄势待发。
“二哥!”谢昭宁倏得出声阻他。
连璋闻声一顿,转而冷冷睨着谢昭宁,却见他眼神申饬似得肃然凝着他,蹙眉缓缓摇头。
往昔旧事,历历在目,太子心中早已无佛,如今也只剩下一副唬人的皮囊而已,随时随地念佛诵经,原也不过是安自己的心,却——平白玷污了佛。
连璋未曾说错,谢昭宁亦心知肚明,只这话,他们五年前既说不得,如今,便更加说不得了。
谢昭宁一副凤眸虽生得狭长冷冽,似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却温柔敛尽世间的美好,干净又温暖,连璋怔怔瞧着他眸中浓重的担忧与关切已堪堪压过了那些陈年的积痛,竟一瞬察觉适才因他佑护霍长歌而生出的愠怒,正因这一眼在缓缓消散。
连璋凝着谢昭宁眼眶骤然通红,嘴唇反复翕合半晌,方才抿唇住嘴,斗鸡般得模样渐渐收敛,两肩微塌,仰头认命似得复又靠回车壁,一副闭眸小憩模样。
车内霎时恢复宁静,只闻太子压抑着呼吸粗喘几声后,垂眸沉沉摇头,丰唇轻颤间,似又无声念了佛号。
*****
又行过约莫一炷香,香炉中的山檀只露出一小截燃着橘红火星的脑袋在外面,马车出了城门越发摇晃得厉害,道路愈加难走起来,再过得小半时辰,方才停在京郊古宅门前,谢昭宁侧眸于那帘缝之中窥见那扇深刻于儿时记忆的厚重朱门,眼神不由黯淡。
“臣恭迎太子殿下,大驾寒舍。”不待车身停稳,车外便有一道苍老嗓音骤起,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划破车内沉寂。
那“寒舍”二字的尾音被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莫名便似裹挟了些许的阴阳怪气。
连璋眼都没睁,直直落井下石般“嗤”出一声冷笑,谢昭宁无奈轻叹,太子面上虽不大好看,却也不再理会他二人,起身一正衣冠,复又一副宝相庄严模样出了车厢、下得车辕。
那车下零零落落站着七八个老态龙钟的男子,迎风冻得抖抖索索,花白胡子一颤一颤,为首老者率众躬身作揖,双手藏在大袖之中交叠端在胸前,眼神淡漠得觑着太子举止庄重大气得一步一缓,逆着寒风冬雪,似佛子临凡。
“臣已老迈,腿脚不便,身子又总不爽利,闲赋家中已久,更是赴不得小年家宴,倒还累及太子殿下今年冒雪前来拜会。”那老人庞眉皓发,微见佝偻,瞧年纪似已古稀,套一身宽大三品文官朝服立于风中,便像是根竹竿撑着那衣裳,空空荡荡的,衣摆随风“哗哗”飘动间,愈显单薄瘦削。
“外祖父说的哪里话,”太子似未闻出他话中轻嘲意味,只掌心扣着佛珠,垂眸与那老人双手合十一拜,嗓音沉厚体恤道,“外面风大,咱们还是进屋说话去吧。”
那老人淡淡“嗯”声一应,却是未动,一双混浊老眼虽直勾勾地盯着他,余光却是轻飘飘瞥向他身后,待那车帘再度撩起,连璋与谢昭宁自车内探出头来,他鹤发鸡皮似的脸上,方才隐约漾出些许温暖笑意,稍纵即逝。
老人轻轻舒出口气,却是与他俩话也不说,只遥遥眺他二人一眼,便转身率着那七八老者领着太子入府。
太子余光瞥见他那欲盖弥彰模样,神色一瞬不豫却并未发难,指肚越发扣紧了手中佛珠,一言不发跟在老人身后踏进门中,谢昭宁与连璋便也跟着过去。
他们甫一入了古宅,绕过照壁,迎面便是萧瑟庭院,满目厚雪压枯枝,一派凄凉景象。
宅中安安静静,只偶尔有鸦雀于枝头喑哑鸣叫一声,小年节里竟无多少人烟似的,一眼望去,空空荡荡,寒风卷动阑干落雪吹入廊下,发出飒飒风响。
“有劳太子跑上一趟了,只如今宗族人丁凋敝,有富余气力经得起长途跋涉的皆已回了江南老宅谋求生路,眼下也只老臣与几位孤寡固守府邸,怕是连凑出一桌与太子吃饭的人俱显艰难。”那老人探手引着太子上了回廊,有意无意一句寒暄,却是字字格外戳心,太子举手投足虽雍容沉着,面上却已现难色。
待他们一路进到前厅中去,厅中亦显清寒,只垂手廖廖等着几位命妇——二三老年、二三中年,想来确实凑不齐皇亲国戚府中惯用的一张圆桌,比往年更显萧条。
自五年前古氏家主古昊英与其姊元皇后先后仙逝,古氏旧部也因此受到牵连,人丁本就不甚繁茂的宗族一夕倾颓,一年不如一年、一日不如一日,如今也只元皇后那年迈的老父身上留有三品学士的空衔,于太子母家壮着些许声势,不至于让太子面上太过无光。
可那三品的虚衔对于一个老人而言,却非荣光,不过一道枷锁,将失女丧子孑然一身的他残忍困在异乡,不得于生前归去故里,与族人团聚。
老人待众命妇与太子作揖问安,便探手着太子主位落座,又嘱咐人上了茶点来,转身却见只连璋缀他身后跟着,并无谢昭宁人影,不由惊诧问道:“你三弟呢?”
言辞间顿显亲昵。
“廊下看——”连璋唇角一动,话未说完,便见老人已兀自轻叹一声,谨慎换了称呼,又了然摆了摆手:“随三殿下去吧,左右三殿下也算是在这宅院之中长大的,丢不了,开宴前再着人寻他便是了。”
那简单一语似又戳中太子心底旧日伤疤,太子捧着热茶小啜,见他二人只一问一答间便显温情,原想避嫌遮掩亦是徒劳无用。
太子面容于氤氲白雾后愈见黯然,不动声色瞅着连璋应那老人一声,下意识便想贴着他坐下,旋即又蹙眉起身,拢衣往自己右下手位置落座,不敢罔顾尊卑伦常。
侍婢上过茶点,鱼贯而出,转身反手阖上厅门,太子抬眸于那朦胧水汽之中便见厅门轻轻一开又重重合上,似将那微弱却暖人的冬阳霎时夹断在了门缝间。
*****
前院,照壁后,谢昭宁果然直挺挺立在廊下那一排被厚雪压弯了枝条的桂树下,仰着头一动不动,也不知在瞧甚么,颀长身姿似青松临风,半幅侧颜玉似得好看,干净又温润,映着一轮高升的冬阳,越发衬得他少年华美又淡远清峭。
只他周身却似缭绕着浓重的寂寥与哀伤,萧瑟寒风一起,绕着他周身一转,便似要将那茕茕孑立的人影融进冷风里化掉似的。
“……遥知天上桂花孤,试问嫦娥更要无。月宫幸有闲田地,何不中央种两株。”(注1)
恍然间,似迎风送来这么一句飘渺人声,骤然响在耳畔,宛若谢昭宁身后正有潇洒青年饮了酒,以一副玉箸敲击着铜樽在吟诗,醉态萌发间愈见风流多情本色。
谢昭宁周身一震,霎时惊喜循声侧眸,却见身后廊下空无一人,只余寒风卷着满地落雪“咻”然拂过阑干。
他神情落寞一叹,又垂眸理所当然似得自嘲轻轻一笑,便愈发惆怅得逆着那风吹来的方向转身上了回廊,扶着朱红廊柱缓缓行过半座府邸,越加进到后宅深处,眼前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无不熟稔于心。
谢昭宁直直走到后厢中一户贴有封条的独立院落前,方才停下脚步。
那院落颇为宽阔,院墙稍显高耸,环墙栽有一片松树,松果落得遍地皆是,七零八落得栽进平整的厚雪之中,也无人前来打扫。
周遭静得骇然,杳无人烟,谢昭宁提着大氅下摆一步一缓上得门下台阶,手臂微微颤抖着半抬空中,蜷缩的五指渐渐舒展,贴在那冰凉潮湿的木门上运力一推,伴随封条“刺啦”一声四分五裂,那虚掩的院门也拖着刺耳的“吱呀”长响缓缓转开半扇,露出院中真容——那天井中新雪叠旧雪,叠得厚厚一层,几近瞧不出本来面目,似天地有意封存这院中草木砖瓦,便与它严严实实盖了一层棉被一般。
谢昭宁负手入得院中,迎面便是一棵已枯死的高耸出院墙的柿子树。
他怔怔仰头,恍然热泪盈眶,眼前一瞬似有数道人影攒动——
他瞧见盛夏时节,鸟叫蝉鸣,武英王于树下教年幼的他与连璋习武练剑。
连璋文成武不就,手脚僵硬得像四截临时接上的木桩子,一柄软剑倒提手中武得磕磕绊绊,似只狗熊在跳舞。
连珠头上顶着片宽大的荷叶卧在枝丫间,探手指着连璋捧腹大笑;
他瞧见深秋十分,天高云淡,他被连珠撺掇着一同爬上墙头摘柿子,脖颈上套着竹篮,战战兢兢一脚踩在树干上,颤颤巍巍得从枝头小心翼翼拧下一个果子来。
连璋笨手笨脚爬上不墙,便仰头紧张兮兮地张开双手与武英王一同在树下护着他,生怕他摔下来。
中都的柿子霜降前后才成熟,巴掌大小,红嘟嘟又软糯糯,似一盏盏可爱的小灯笼悬在枝丫间,连珠蹲在墙头忍不住便就着手中果子咬一口,鲜红鲜红的肉汁好似蜜糖一般得甜。
连璋树下馋得咽口水,武英王忍俊不禁,笑得双肩不住得颤;
他瞧见寒冬腊月,大雪纷飞,武英王于廊下生了火炉,炉中炭火里随意扔着把枣栗,枣栗生硬的外壳经不住灼烧,“哔啵”声响中裂开,一股淳厚而香甜的味道随之蔓延,他们三人探着脑袋不由往炉前好奇凑近,险些让火燎秃了额发。
武英王手忙脚乱与他们不住拍打发顶火星,简直啼笑皆非;
他瞧见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北地燕王来了书信,武英王于书房案前拆了火漆,抖开信笺与他们一字一句仔细地读,与他们描绘北疆风貌,与他们细数旧日袍泽,从未将他们只堪堪瞧做无知孩童;
他瞧见那院中的光阴一月月一年年,从初春到寒冬,四季轮转,生生不息,他们于打打闹闹的温馨岁月中也渐渐得长大;
他又瞧见那一年,春寒料峭,薄雪还未化尽,他正正十二岁,这宅院四周围满了人,披坚执锐的禁军与虎贲营里里外外叠了怕是三层有余,彻底堵死了武英王余下所有的生路。
武英王怀中揽着一副女子衣冠奄奄一息躺在树干下,虽仍那般倜傥不羁得与他笑着交代后事,忍不住哽咽的话音中却掩不住悲凉与哀戚:“昭儿,小舅这一生,再去不得北地了……那三州天高地广,人心也生得宽阔,不似这中都,繁华下却掩盖得那样的肮脏……若是、若是有朝一日,昭儿能去得那里,便将小舅的骨灰带去与霍玄,再替小舅问一句……至此一生,他、他可悔了?他可曾……有片刻的后悔……”
他可悔了?
那一声非仅是诘问,原是武英王自己心底的悲叹。
他想问霍玄悔了甚么?他又悔了甚么?是悔了曾经追随连凤举起事?还是悔了为官于新朝?更是悔了肩上担着皇亲国戚的虚名,实则如同自负枷锁,困守半生不得自由?
谢昭宁忆起往昔,心中不由大撼,竟一日更比一日感同身受起来,他怔怔望着这院主一生似亦要被这厚雪所掩埋,眼眶骤然通红,眼底隐约蕴有泪意。
“就晓得你会来这里。”谢昭宁身后倏然有人轻声道。
他闻声侧眸,便见原是连璋立在苍茫白雪下的朱门中,披一件纯白狐裘,亦似不忍瞧那院中凄冷景象一般,只垂眸与他沉声道:“要开宴了,外祖父着我唤你回去。”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走了。
谢昭宁再回眸依依不舍眺那院中一眼,压下一腔哀恸与惆怅,方才随他身后出去,仔细阖上了院门。
“吱呀”又是一场长响,那斑驳而厚重的朱门后,一位开国功勋的一生将再次被无声掩藏。
*****
谢昭宁随连璋上得回廊,又转去前厅,前厅里安安静静,众人已稀稀落落围了圆桌沉默落座,只那老人与太子时不时话上几句家常客套一二,随意问询些身体状况,态度明显敷衍,气氛亦颇显尴尬生硬。
太子掌中扣着念珠缓声作答,礼数周全,抬眸见连璋与谢昭宁姗姗来迟,面上不豫神色一晃而过,便又纵容与他二人轻笑,抬手嘱咐他俩入座,再与那老人微微颌首,示意开席。
席间气氛亦难热络,众人似与太子皆不亲厚,只沉默用膳,间或有人关切一问连璋当值情形,连璋草草答上两句,话头便又中断。
一顿午膳用得凝重端肃,人人俱不自在,待撤席之时,便隐约闻见有一吁气似的清浅叹息,似终于得以松泛些许的模样,太子面色陡然难堪一瞬,便起身欲与老者告辞。
那老者也不假意挽留,径直率众亲自送他三人出府,临至府门,却见管事行色匆匆于西边跨院中小跑过来,先与太子作揖一拜,方声泪俱下与那老者道:“小、小少爷那战马,怕是要、要不行了!”
他话音未落,老人竟长长一叹,花白胡须抖抖索索间,眸中神色竟悲恸不舍到似要当众失态老泪纵横。
谢昭宁与连璋面面相觑,骤然不可置信般颤声问道:“是……是小舅的追月么?”
这府中不乏可被唤作少爷者,只管事口中的“小少爷”永远只有一人,那便是老人幺子、元皇后幼弟——武英王古昊英。
管事闻言拈袖揩着眼角,轻应一声,才与谢昭宁作揖哽咽回答:“回三殿下,追月年事已高,入得冬起便精神不振,眼下又已四五日不饮不食,适才呕吐不止,恐是熬不过今日,要到头——”
不待他话说完,谢昭宁竟扔下众人不管不顾,转身已往跨院马厩奔去,薄蓝身影似皑皑白雪间一道飘忽青烟,身法迅疾。
连璋一怔回神,眼眶霎时通红,也要随他过去,太子陡然便被遗落下来,正茫然不解,那老人复又一声长叹,再展了臂要引他出府,些微佝偻着身子,只哑声轻道:“还望太子莫怪,那追月原也是驮过两位殿下的,如今既要……两位殿下念旧,怕是欲送那马儿一程了,太子还是自个儿先行回府吧……”
“嗯。”太子眼神晦暗一息,低应一声,转身出府。
*****
连璋追着谢昭宁到得马厩,抬眼便见厩中众马已被挪去其他地方,与内里一匹通身毛发乌黑油亮、只额间正中留有一簇弯月似的白毛的老马空出一片稳妥宽敞的空地。
那马趴在地上厚厚一层草垛中,眼神些微凝滞,鼻息粗重,确实一副奄奄一息模样,身前呕出的一滩黄黄绿绿汁水中明显混了白沫与血迹,气味不大好闻。
谢昭宁便也合衣坐在它身旁,眼神悲悯得温柔抚摸它耳后鬓发,追月稍一迟疑便认出他来,偏头用鼻端亲昵蹭他下颌,湿润鼻息温热吐在他侧颜,谢昭宁眼中不由聚泪。
追月原是一匹彪悍性烈的军马,随武英王征战多年,通达人性又忠心护住,自武英王仙逝,便再不允旁人骑它背上。
谢昭宁那时原想将它牵出古家养在宫中,追月却无论如何不肯撤出古家马厩一步,他也只能作罢。
这古宅他们为避其嫌,亦只得每年与太子一两次时机探望,更别提探视一匹战马。
连璋瞧着地上那一人一马亲密模样,眼前似也浮现幼时为武英王教习骑术的场景来:
他那时不过七、八岁,独自一人骑在马上,僵着身子闭着眼揪紧马背上的鬓毛不放手,追月暴躁得后蹄不住往后蹬,想将它摔下来又碍于武英王安抚它的讨好笑意,只耐着性子喷响鼻。
“璋儿松松手,只抓缰绳便好了,总得让追月走起来。小舅在呢,你怕甚么?”武英王便是这般说了,他仍趴在马上瑟瑟发抖,面色苍白,话也无法听进去。
武英王啼笑皆非,见他着实惧得厉害,便揽着谢昭宁也跳上马,连璋伏在他背后,谢昭宁窝在他身前,他一夹马腹径直携了他俩撞出跨院后门去街上,纵着追月一路小跑至京郊。
京郊原有一座长长石桥,桥下又有一片湖,湖畔还有歌舞坊,天气晴时,水流潺潺,总有美貌姑娘三三两两结了对子往水边去浣衣,坊间歌姬白日得闲还常乘了小舟去游湖。
武英王潇洒打马经过时,那桥下少女便要仰头扬了巾帕与他肆意一番调笑,便颇有“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意思来。(注2)
那些旧事像是被装进水缸里的水,缸身一旦裂了缝,一滴水缓缓渗出后,便“哗啦啦”得不住有水往外流,拦也拦不住。
连璋一时沉在儿时回忆中,竟似被裹挟着于那往昔岁月里越走越远,骤闻一声高昂的“希律律”,方才一怔回神,却正见追月靠着谢昭宁仰脖一阵嘶鸣间,便像要挣扎着起来。
谢昭宁诧异瞧它,伸手抚在它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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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不明所以,它却抖着四蹄颤颤巍巍站起身,侧头又不住得拱他的手,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神湿漉漉得盯着他,期待又焦急。
谢昭宁让它不住得拱,仍是茫然,无措一息方才醒转,只他迟疑不动,呼吸略有急促,眼神瞧着它愈发踟蹰,直到追月似是恼了,将他使力拱得不由后退半步,他才眼眶通红着咬牙径直翻身上了它的背,似那些年中武英王时常做出的模样,一夹马腹,一人一马撞开跨院虚掩的后门便纵身跃出去。
连璋于回忆中适才抽身,眼前一人一马已陡然不见,他骇然一滞,忙又出去另寻了马骑了转身追过去。
只追月似一瞬涌出无穷气力,仿佛回复了往昔战争上的骁勇来,驮着谢昭宁飞快疾驰,恍似一道虚影奔跑于树林两侧的官道间。
连璋打马扬鞭,险些与护送太子车驾的队尾禁军撞上,稍一控马顿足,竟再无法追上,眼睁睁望着追月径直寻了路兀自上了石桥往下跑,眨眼失去了踪迹。
石桥后原是一片草地,前朝时曾被权贵伐了树木圈了去做跑马场,遂颇为宽阔平整,他们幼时便常被武英王骑马带来此地玩耍,追月还会躺在草丛间翻身打滚,似与武英王在撒娇。
连璋于后方追得吃力,下了石桥,便见那被琼华尽数覆盖的草地融在白茫茫一片天地间,已化为一体,万籁俱寂,苍茫大地正中停有一道薄蓝身影,飘渺似仙又落寞孤寂。
连璋纵马过去,翻身下马,又见谢昭宁身下卧着追月。
追月双眸禁阖,一动不动伏在厚厚一层白雪中,唇齿之间溢出白沫与血迹,谢昭宁合衣并膝坐在它身侧,姿态似个安静乖巧的孩童般陪着他珍惜的事物。
他闻见响动抬眸,眼前雾蒙蒙一片蓄满了泪,却是与连璋颤声说:“二哥,追月死了,小舅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也没了……”
他话音未落,平地骤起大风,寒风裹挟满地碎玉似的白雪飞扬半空旋转跳跃,似唱响了一首天地挽歌。
那一幕骤然将连璋又扯回了五年前,原亲人离世的苦痛似一头狰狞巨兽张开血盆大口追在他们身后一刻不曾停息,一年年一岁岁,直至今时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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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昭宁与连璋寻了京郊附近的农户, 借了两把铁楸,又耗费了半日光景将追月就地掩埋了,方才折返宫中。
酉时, 日已西沉,泰安殿中正设小年家宴, 成了年的皇亲国戚热热闹闹挤在席间, 气氛一时热闹极了。
连凤举似正心情愉悦, 也不嫌众人喧嚣,只于龙椅上笑着纵容亲族玩乐,遥遥举杯时不时与众人对饮一番。
皇后亲自与他斟酒,皓腕间一对玉镯互相轻撞,响声清脆。
“你长兄与幺弟今日亦饮过不少,”连凤举挑眉瞧着皇后那端庄贤淑模样,又颇为满意一笑, 与她偏头低声嘱咐道, “待撤席后,便着人将南地里不日前进贡的一盒醒酒药, 送去作为赏赐吧。”
皇后心头大喜, 掩唇一笑间, 又起身些微一福,柔声与他谢恩道:“那妾身便代他二人先行谢过陛下体恤了。”
连凤举随意摆手, 唤她起身, 她便又得体拢衣坐回去, 抬眸正心满意足下眺席间其乐融融景象,唇角适才扬起的欣喜弧度便又缓缓僵硬——那席间约有半数人原皆出自她母家姚氏宗族, 更甚至于前列席位竟俱为她嫡系亲族所占……
如此场景——于皇后而言却眼熟非常——五年前,乃属元皇后母家古氏亲族所有。
古家那时虽人丁凋敝, 家主只一女一儿,长女为开国皇后,幺子亦凭赫赫军功封了王,并掌京畿三辅军权,称得上一时风光无限;
只如今古家嫡系亡故断绝,旁系受了牵连就此没落,一族如今竟于这小年宴上再无法占一席之位。
“还是母亲以为,贤后这位子只要坐得稳,陛下就能放过咱们永平宫上下,不疑了?”
“天真,古家一倒,咱们姚家长势太快,如今已然树大招风!”
“更别忘了您也是有嫡子的人。”
“毕竟姚家不能是第二个古家啊……”
皇后耳畔一时似有连珣声音不住回转。
日中则移、月满则亏,那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她竟一时坐立不安,心烦意乱,两手攥着巾帕不由暗暗揉搓起来。
“你那长兄倒是颇会教子,朕瞧他膝下三个儿子,各个养得出色,弱冠之年便可独当一面,”冷不防皇帝笑着倏然又道,“怕是不日便可于朝中助其父一臂之力了。”
那话说得巧妙,似暗藏机锋,竟非是“不日便可于朝中助朕一臂之力”,皇后敏锐觉察,面色不由苍白些许,压着一腔惶恐情绪,哽着喉头与皇帝生硬笑道:“陛下高看那些个小辈儿了,原还未到成才时候,说甚么入朝,还为时过早。那几个孩子,平日里性子唯唯诺诺的,做起学问又拾人牙慧得厉害,怕是要辜负陛下所望了。”
“言听计从,倒非错事。”皇帝似未瞧出她异样,只意味深长一笑,兀自道,“尤其少年人,除却锐气,原亦需懂事些许才好。便说长歌那孩子,入宫既已多日又学全了规矩,便也该管教管教了。这几日你教习她女工就很好,平日再多寻些事情与她做,莫凡事纵着她肆意妄为。”
“……是,妾身晓得了。”皇后闻言,烦乱思绪竟陡然平复了些许。
懂事?是啊,这天底下原还有谁能比那古氏兄妹更不懂何为安分守己?
偏要踩着连凤举底线,凑上前去犯他忌讳,便也怪不得他心狠手辣除之永绝后患了。
既有前车之鉴,她姚家,又怎会重蹈覆辙?
不过“言听计从”四字而已。
这新朝江山到底还未如磐石般稳固,连凤举必不会再如五年前,将一个宗族的中流砥柱尽数拔起,毕竟此举有损朝廷根基。
连珣怕是杞人忧天得太早了,皇后这般思忖,唇角便复又蕴出些舒心笑意来,等年后回门之时,私下里寻了时机与长兄妥帖参详过此事,便是了。
*****
是夜,承晖宫,正殿里灯火通明,正一副阖家欢乐景象:丽嫔着人将一副宽大书案抬了出来,伏案仔细描摹一张观音画像;连珩与她身侧借案挥笔疾书一副对联;连珍则端坐于案后垂眸剪着窗花。
连珍素来手巧,本已做惯了这些,只今日不知为何总似心不在焉一般,眼神也空茫许多,下手又不知轻重,脚下到处躺着剪坏的窗花,七零八落。
连珩写就对联,满意叉腰,正欲唤了连珍显摆一二,侧眸便见连珍眼眶莫名一红,骤然将剪刀往地上使力“哐当”一掼,又疯狂将手中窗花奋力撕得粉碎,起身扑进丽嫔怀中“哇”一声大哭起来,转眼伤心欲绝。
事发突然,连珩登时惊骇,眼见丽嫔险些让她带倒,忙过去将她二人一并扶住,母子面面相觑一瞬,俱只当连珍白日里受了欺辱隐而不发,直至此时仍憋闷难解。
丽嫔终日礼佛,向来虔诚,通身裹挟一身浓郁檀香气息,将她眉目间天生的一抹妖冶都冲得淡了,垂眸敛目间,愈显慈悲。
“这是怎么了?”她轻声细语地问,“珍儿与娘说说看,可是白日里受尽委屈了?”
丽嫔原乃歌姬出身,三十余岁年纪,嗓音仍娇翠欲滴如少女。
她随意搁下手中狼毫,疼惜得紧搂连珍,削葱根似的手指抚在她后背不住轻轻地拍,颇有耐心得哄着她。
连珩揣手立在侧旁,闻言也正惴惴不安回忆思忖,却见连珍应声抬头,满脸泪痕地指着他与丽嫔厉声控诉道:“我讨厌那郡主,可四哥总是与她玩儿!你和三哥都与她玩儿!”
连珩:“……”
连珩脑壳登时抽抽着疼,始料未及症结原是出在这儿,他挥手让宫婢尽数退下又闭了门,方才与丽嫔将晨起那事一五一十仔细讲过。
“这小年节的,那郡主既闯下祸事,二哥又不依不饶,儿子总不得与三哥帮衬一二,难不成眼睁睁瞧着小事化大事?后宫之事若闹去了陛下那里,谁也讨不着好。”连珩与丽嫔叹一声,只心道这姑娘家家的,争宠的心思也太明显了些,自打霍长歌入宫以来,连珍似整日妒火中烧,言行古怪反常已是惯了的,遂他也未及深究,只与丽嫔使了个安抚眼色,摇了摇头。
“她欺辱我,你还帮她!你与三哥都帮她!”连珍闻言只不依,又哭得梨花带雨得自行翻起旧账来,“她初到书馆那一日,便漫说这宫中有鬼,吓唬我!”
连珩:“……”
她初来乍到,可你却在此生长……
此事连珩虽未曾听闻,眼下却越发无言,竟一时再想不出言辞来哄她,只不住低声下气赔笑道:“四哥晓得你受了气,往后再不与她一道玩耍了可好?你先不哭了,仔细哭肿了眼睛,晚上歇不安稳,明晨还要犯头疼的病来。”
他哄了连珍半晌,见她伏在丽嫔肩头仍是抽噎不休,便偷偷与丽嫔一耸肩,只道爱莫能助。
霍长歌平日虽也是个爱哭的性子,只她哭归哭,总能哭着就将道理讲了、人心也俘获了揉圆搓扁,事情便能顺着她心意往前走;
可连珍这份哭闹,却哭得板板正正,只顾发泄自个儿情绪,事情却还在原地打转,总得不到解决,些微愁人得紧。
如此看来,倒还是霍长歌技高一筹,姑娘家做到她这个份上,也算是难逢敌手了,连珩不由又是一叹。
丽嫔却蹙着一对细眉,担忧瞥一眼连珍,又凝着那一地被撕碎了的窗花,一副若有所思模样,耳畔莫名回转连珍适才那几语控诉:
“我讨厌那郡主,可四哥总是与她玩儿!你和三哥都与她玩儿!”
“她欺辱我,你还帮她!你与三哥都帮她!”
“阿弥陀佛,”丽嫔突然沉声念了佛号,心中顿生疑云,隐隐不安起来。
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的这个女儿,怕是已生出了些,不该生出的心思了……
*****
岁月如宿夕,冬雪化过一遭,各宫里扫尘除晦、张灯结彩,转眼便由小年到了大年,家书虽说如今送不出去,霍长歌仍攒了厚厚一沓,皆是问候她爹新春大吉的。
她日日不住地写,却是越发想家了。
除夕夜里,宫里又处处悬了大红宫灯,宫女踩着小凳将那些灯一一点过,便似唤醒了一只巨大的火凤般,“唰”一下,凤凰于宫中盘旋飞舞,将夜色俱都染得亮了。
数九寒冬里,御花园中冷风刺骨,晋帝亦将家宴设在了泰安殿中,宫里一众人烤着暖炉赏着歌舞笑闹待新春,倒是比往日里多了几分肆意与惬意,没那般拘着了。
子时将近,撤下歌舞,皇帝与皇后率先给小辈儿们发了红封,紧接着便是淑妃、丽嫔、良婕妤与欣婕妤,之后轮到小辈儿自家兄妹间互送些礼,由各宫太监侍女拿红绸盖了端着送到各人面前去,场面便越发热闹起来。
霍长歌依次收了大公主的玉镯、太子的字画、连璋的一套笔砚,瞧着她送还谢昭宁的玉被陈宝端了一块儿递去隔壁给连珍,连珍立时一副含羞带怯又心满意足模样,抿唇仰头,亮着一双美眸殷殷切切地觑着陈宝在席间走动的身影。
“听闻皇后教了庆阳郡主小一月的绣活儿,”霍长歌还未等到谢昭宁送与她的礼,便被皇帝先点了名,她抬首,连凤举远远瞧着她笑,揶揄试探道,“长歌,你可是绣了甚么东西要在今日里送人呐?”
他一语即出,殿里倏然一静,众人齐齐探了头不约而同朝她望过来,眼神意味深长极了。
南晋的姑娘家,哪个不是七八岁学针线,十一二岁进绣房?
入了绣房绣的不是未来要送与情郎的香囊,便是要日后待用的嫁衣裳。
霍长歌应声讪讪,兀自先不好意思起来,她适才与太子只打过一个照面便错开了视线,此时正仰头复又眺着太子,心事重重,闻声遥遥回视晋帝,干笑两声,不大常见得自谦道:“臣天资愚钝,不善针线,不只得了娘娘指点,还多亏苏梅与南烟帮衬,才勉强绣了几个陇东香包给哥哥们祈福用,只望臣、臣把那些香包已缝严实了,里面香籽不会漏了才好,哥哥们别嫌弃……”
连珍闻言眨着美眸愕然一瞬,抬袖挡了脸轻笑。
连璋撇嘴便已经开始嫌弃了。
连珩嗑着瓜子儿没憋住,“噗嗤”一乐。
连珣一副事不关己模样。
只谢昭宁噙了笑意垂眸摇了摇头,颇觉理所当然,似乎她不论做出甚么举动来,他如今俱不意外。
霍长歌眼皮小心翼翼得一挑,一抬手,让南烟将她从北疆带来的一些小玩意先送去与了太子、大公主、连珣、连璧、连珍等人,苏梅才又端着拿红绸盖了的香包去给了连璋、谢昭宁与连珩。
苏梅将那香包托着底儿往三位殿下桌前依次放下便走,连璋见她过来便已蹙眉,待她转身又面色不豫得将那红绸一把掀了,翻来覆去细瞅了绣作他白鹳形态的香包两眼,只觉针线图样皆是中规中矩,称不上蹩脚,但也挑不出大毛病,遂遥遥朝霍长歌拱了下手便作罢。
倒是连珩出乎意料惊叹一声,拎着他的香包于空中一亮道:“瞧瞧瞧瞧,霍妹妹自谦了,哪里就有说得那般差了?这仙色八鸫虽算不得多栩栩如生,倒也似模似样,颜色配得鲜丽漂亮,不像个新手。”
他说完还又赞一句,顺带夸了夸皇后,嘴甜道:“这才叫名师出高徒啊。”
皇后温婉笑一声,却是了然与皇帝一对视,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模样揶揄瞥了眼霍长歌。
霍长歌也不心虚,腆着脸大大方方回他一笑,抬手抠了抠鼻梁,只转头挑了眉眼偷偷睨着谢昭宁,似有些紧张。
谢昭宁拿着那香包时便微一怔,不大明白那个细腿胖身有翅膀,还飘在河面的大蛾子是个甚么意思。
他拧眉垂眸,凝着那诡异的图案与歪七扭八的针脚静默半晌,正思忖凉州可是有奉蛾子为祥瑞的民俗,忽听连珩说了嘴“仙色八鸫”,愕然一滞,茫然又往连璋那桌上眺过去,见过他那端端正正的白鹳后,便好似恍然大悟又不大敢确认的模样。
谢昭宁只当那香包兴许有两面,正想提着绳将它转过来,适才将它一拎起,便闻“哗啦”一声轻响,当真有几颗红褐色的香籽从稀疏的针脚处掉出来,滚落在桌面。
他赶紧将那香包又放平在桌上,盯着那香籽,这才彻底顿悟,一抿唇,将眼看就要压抑不住的笑意死死收住了,抬眸不动声色轻瞥霍长歌,遥遥对上她一对忐忑又讨好的笑眸,一双清澈凤眼里蕴满无奈与纵容。
这丫头……哎,这丫头要是生在这中都里,怕当真是要嫁不出去了——她确实没长成“女子”该有的样子,帝后也没冤枉她……
“收了郡主亲手做的礼,倒是显得我要送郡主的东西俗了些。”连珩倏然又叹一声,让人将一套坠了红珠的金耳饰送去给了霍长歌,又转头笑闹打趣谢昭宁,颇没脸没皮道,“诶,三哥,你又要送郡主甚么?总归你也是个不大有新意的人,我瞧瞧你能不能给我垫个底儿?”
他一语又将众人眸光拉过来,连璋冷冷淡淡斜他一眼,有些怪罪的意思,连珩后知后觉一吐舌,却见谢昭宁先拿红绸复又将他那香囊不疾不徐盖了,这才抬首示意陈宝,于众目睽睽之下,让陈宝将礼物端去给了霍长歌。
纵有红绸遮着,也能明显瞧出他那礼原要比木盘大上许多,左右两端支棱出来,将红绸撑得笔直。
“呦,这是甚么?”连珩见状疑惑,又探头问谢昭宁,“可别也是字画?”
谢昭宁却未答他,只淡淡笑过,等那礼置于霍长歌桌前了,才抬眸静静觑着霍长歌。
霍长歌长睫轻眨,瞧他一眼,似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唇,已是猜到了些许,她抬手小心翼翼掀开那红绸,却见盘中果然便是一张弓。
那弓以上好拓木制成,通体刷了暗红的漆,只得寻常角弓一半长短,体态流畅似一片长柳弯折,弓身上刻连绵流云、下雕万里群山,正中弓腰上深嵌一块铜钱大小赤色的玉,内里像凝着一团不熄的火,流光微转间,便似烈火燎原,烧灼了群山。
她身侧,连珍倒吸一口凉气,手上一动碰倒了杯盏,发出“哐当”一声清响,她又手忙脚乱去扶。
霍长歌也顾不上理会她,只觉险些便让那弓晃花了眼,她心头“嗡”一声,像被人狠狠敲了一下,敲出的涟漪直往四肢百骸荡出去,又似乎心底有甚么东西疯长得飞快,就快要失控从她这副躯壳中破土而出了。
她惊喜交集,一双杏眸频频眨了眨,仍似不敢确信般,静过半晌方才将那弓竖着拿了起来。
她只觉那弓上手很是轻便,做工精巧又趁手,左手把弓、右手试弦,又听得耳旁“嗡”一声连响,晓得连弦也是好弦,忍不住“噗嗤”乐一声,心满意足极了。
“这弓好生漂亮!”连珩直着眼睛赞叹,扭头又问谢昭宁,“三哥何时得来的?我怎从未见过?”
连珣见状玩味一笑,也偏了头睨谢昭宁,颇有兴致似的。
连璋却从鼻子里冷冷哼出一声,余光似戒备瞥了眼太子,却见太子本垂眸与太子妃正说话,闻声果然抬头眺过来,眼神慈悲之中隐着探究。
“宫里寻不到合适郡主臂力的弓,我那弓原也不可再调石数……”谢昭宁闻言一滞,微抿了唇为难瞧了眼连珩,似是众目睽睽之下不大想与他多说,但宫中耳目遍及,这事想来也瞒不了许久,便坦然与他说完前半句,转而淡然温雅朝霍长歌遥遥拱手,眼底却深深隐了温柔笑意又续道,“此弓原乃我亲手所制,仓促完成,非是好弓,只徒有其表罢了,还望郡主不嫌弃。”
霍长歌便又“噗嗤”莞尔一笑,晓得他是自谦,两手抱着那弓稀罕极了,杏眸亮晶晶地瞧着他,一瞬不瞬,眉眼弯折如月,眼波流转间,却是一句话也没再说,颇有些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意思来。
主位上,皇帝似笑非笑,眼神别有深意得往谢昭宁身上瞭去一眼,再一眺脸色莫名越发难看的连珍,待转回探着霍长歌,便闻宫外已敲了响钟,钟声浑厚,一瞬荡出老远,像是敲在所有人的心头上,缓缓在道一句——
子时已至,新春伊始。
“愿来年,”晋帝合着那钟响朗声道一句,朝众人一举杯,“海清河晏,国泰民安。”
天外陡然又“嘭”一声乍响,钟声隐、烟花起,数朵光簇由殿外骤然升空,转瞬碎成万千五彩光点,绚烂夺目,美不胜收。
“愿来年,海清河晏,国泰民安。”
*****
众人于泰安殿中热热闹闹守过岁,天蒙蒙亮了方才各自散去,连珍回宫,进了寝殿抱着丽嫔就开始哭,连珩正打哈欠,猛得又吓一跳。
丽嫔抬手让连珩领着人全退出去,关了殿门,与连珍全了颜面,便裹挟一身香火气息,抚着连珍发顶耐心问她道:“你怎又哭了呢?小年哭、大年哭,哭得天上神佛都烦闷了,不吉利。”
连珍生月小,过了这年,待开春,便该十五了,贵族里的姑娘家,十五及了笄就要议亲,她那点儿心思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丽嫔,她小年夜里已有所察觉,今夜又越发笃定。
“是瞧见三殿下送了小郡主一把弓?”丽嫔虽常年诵经礼佛,通身的香火气息仍难完全压住她一副天生妖冶的面相,眉心一点桃花妆更添三分妖娆,她抱着不住哽咽的连珍,无奈长叹,“你怎就挑中了三殿下,是从甚么时候起?他寄居咱们宫中时?可他的处境你是瞧不出么?这天下间的异姓王,俱没甚么好下场,你也是在随太傅读书的呀。”
“……女儿不管这些,”连珍被戳破心思,也顾不上羞恼,只伏在丽嫔肩头哭着道,“女儿只晓得,他是这世间顶好的男子,女儿只想嫁给他,只愿嫁给他!就算日后要同他死在一处,亦不悔。”
“可他就愿娶你了么?”丽嫔柔声苦劝她,“小郡主才来多久啊,他便能亲手打了弓送她?他可曾这般对过你?”
“是女儿无用,与他也算一同长大,却比不过一个北疆的郡主。”连珍美眸含泪,仰头委屈呜咽道,“我这些时日,日日瞧着他看那郡主的眼神,才晓得,他原是心悦与他势均力敌的女子,我已开始学弓了啊!我日日学、时时练,手指肚上的皮破了好、好了破,我讨厌死那破弓了!可我再怎么学,也赶不上那霍长歌!”
他非是心悦甚么势均力敌呀傻孩子……
他与那郡主处境相当,自然便更易心意相通,你若是连这些都瞧不透、看不懂,又如何讨得他的欢心呢?
丽嫔闻言再沉沉叹息一声,怜悯瞧着连珍哭得梨花带雨模样,剪水双瞳里眼波盈盈一转间,美得摄人心魄,她菱唇轻启又闭上,心知此时勿论说甚么她也听不进去。
情窦初开,又是多年执念,哪里是只凭旁人几句话便能开解得了的?
连珍非是不聪慧,却是被情爱与妒忌彻底蒙蔽了双眼,瞧不清也不愿再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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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卯时,天还未亮,霍长歌稀罕得抱着那赤弓只睡下两个时辰,便被南烟唤醒,睡眼惺忪得被架去皇后殿中吃饺子。
皇帝眼底也微见疲累,却强打着精神侧坐桌旁,偏头正于盆中净手。
霍长歌行过礼往桌前一坐,左手一伸取茶喝,露出皓腕间一只苍翠剔透的玉镯。
“这当了娘的人,的确是不一样,有了长进,细心些了。”皇帝轻瞥一眼,睡意朦胧间随口笑着与皇后道,“如今也还晓得挑只小些的镯子与她,想当初珠儿才多大,她就——”
他话一出口,自个儿先怔了怔,人也清醒了,话音便猛得被他咬断在齿间。
皇后脸色微变一瞬,却是亲自夹了素馅儿饺子去他碟中,温婉轻声道一句:“每逢佳节倍思亲,陛下可是想念二公主了?”
连珣与连璧始终一语不发,眉眼低垂,霍长歌小心抬眼觑着皇帝,听他深深叹息一声,落寞地短促一笑,眼底却没甚么笑意,自嘲道:“是啊,这突然就、就想起她来了,罢啦,不提了,吃饭吧。”
霍长歌闻言举了玉箸,心头却越发疑惑起来,后知后觉发现,这二公主竟是这宫中的一道忌讳似的。
“朕瞧你昨日还收了你四哥一对金耳饰,”皇帝吃着饺子,抬眼又一睨霍长歌,眸光往她面儿上一绕,状似随意道,“怎没戴着?”
霍长歌闻声仰头,似是不好意思一咬唇:“臣,臣未穿耳呀。”
她扔了玉箸,将鬓发往后一撩,两手各自揪住一只耳,颇孩子气地露出耳垂与皇帝:“臣只左耳上有环痕。”
席间众人一顿,皇帝错愕与皇后对视,皇后“噗嗤”笑一声:“这是个甚么理儿?这环痕皆是一双双一对对的,怎你就只穿了一个呢?”
“臣怕疼,”霍长歌抿唇拖了长音撒娇道,“穿了左边就哭着不愿再穿了,真的太疼了,臣耳朵肿了小一月,觉都睡不好。”
“娇气,”皇帝举了玉箸笑着朝她脑门上轻轻一敲,“你爹惯得你。”
霍长歌眯了杏眸腆着脸只是笑。
“倒是枉费你四哥哥一番心意啦,朕昨日远远瞧着,他与你那耳饰下还缀了红珠,晓得你是喜欢艳色的,还有你三哥哥,”皇帝悠悠闲闲又意味深长缓声道,“与你亲手做的弓上也寻了赤玉来,倒是用心。”
“陛下不说,臣原已把这事儿忘了呢!”霍长歌嗅出他那话里话外的试探,登时蹙眉,故作不悦模样,“皇帝伯伯,你可得给臣评评理,那弓原是三哥哥输臣的,却在昨日充了礼来送给臣,那臣的新年礼呢?这不就明摆着坑了臣一把,少了臣一份礼物么?小气。”
她往那儿一坐,撇嘴生闷气,话却说得有理有据,皇帝让她说懵一瞬:“嗯,那还得怪朕多事啦?朕原还想着你与你三哥哥近日处得不错,也算志趣相投,这怎得就引出一桩官司了呢?”
“志趣?”霍长歌颇有自知之明地“噗”一声自嘲笑道,“臣这副脾气,旁的哥哥们能躲即躲,只三哥哥脾气好,臣要闹他,他拗不过,不跟臣计较也说不出重话来,倒还扯不到志趣上去。”
“嗯,还挺实诚。”皇帝若有若无笑一声,睨她一眼,兴味道,“那你还得了便宜卖乖?惯会欺负老实人。”
“这事儿不得一码归一码?”霍长歌打蛇上棍又笑道,“人好是真,可这欠债还钱,也是真呐?”
“促狭。”不待皇帝说话,皇后先探头嗔她一句,“再欺负你三哥哥,就把弓还给人家去,快用你的饭。”
霍长歌一吐舌头,赶紧低头。
连珣却垂眸无声一挑唇角,挑出一抹邪气玩味的笑。
皇帝却略有些着恼的意思,不动声色斜睇了皇后一眼,隐而不发。
皇后脸色微微泛了白。
千秋
早膳用过撤了席, 霍长歌与连珣、连璧坐在一旁饮茶,太子与太子妃拜过帝后落座,大公主携驸马也来请安, 再便是谢昭宁与连璋,皆是着了一身战甲前来。
皇帝见着太子, 眉宇间总是透出明显慈爱来, 与对旁的子女态度明显不同, 笑着与他话还未说完,连珩与连珍也到了。
除了仍在襁褓中的两位公主外,皇帝膝下子女这便到齐了。
往日家宴中,霍长歌总不大能见到太子与大公主身影,晨起与皇后见礼时,也从未遇上过太子,昨日除夕夜太子又坐在皇帝下手位置, 离得远, 眼下却是终于见着了。
大公主倒是好说,因是远嫁, 一年到头也只回来这一回, 待过了十五又得走。
且那大公主虽说原也是丽嫔亲生的, 可长相颇为平淡,比连珍差着许多, 性子也中规中矩, 举手投足间颇为拘谨, 也不大与人说笑,因着年纪比众弟妹大上许多的缘故, 似是也不亲厚,与自个儿驸马交谈时, 亦一副相敬如宾的模样。
霍长歌前世与那大公主也无甚交集,统共大年夜的家宴上只见过几次面,从未单独说过话,她弑君那夜,大公主也并不在席间。
相比之下,太子却勉强能算熟人了,且如今这般细细瞧来,太子经十余年与青灯古佛相伴的岁月,骨子里似已让佛法浸润透了,便是如今入主东宫已数年,眉目间的慈悲与出尘亦让人觉得他似乎并不属于这俗世一般,言行亦似佛子亲临,与常年礼佛的丽嫔一比,倒觉得丽嫔并不诚心了似的。
只,霍长歌却倏得忆起小年夜梦里那场景,谢昭宁与连璋怎么说的来着?
——“你去求太子了?”
——“委屈你了,你与太子已决裂十几年,却与我破了例……”
前世霍长歌只道连璋和谢昭宁与太子鲜少往来是因着与大公主一样的缘故,不过是与他俩隔着太多的岁数,又自小未曾长在一处,方才有的隔阂,谢昭宁亦是这般与她说的,却难道这其中还另有隐情不成?
更何况,还有腊八山门前的那一出,却像是谢昭宁故意躲着太子不愿见。
霍长歌正蹙眉思忖,眸光不由又往太子那处探过去,她入宫已两月光景,太子却从未主动寻了时机与她攀谈过一句话,昨日除夕宴上,也只遥遥与她点头回了个礼,似前世一般,未曾有过私交。
前世如何不必再提,只如今她却迫切想瞧清楚太子到底是个甚么样的人,是又一个连凤举?抑或——可将北地与之托付?
只她一侧眸,却冷不防一眼瞧见了连珍。
连珍自打进了门眼珠子便似黏在了谢昭宁身上,含羞带怯得不住觑他。
她今日着了身桃红的大氅,额间绘了灿金的桃花纹,腰间配了昨夜收的那金花茶吊坠,越发趁得人比花娇,模样水灵娇柔,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珍儿与珩儿。”皇帝与太子说完话,又受过谢昭宁与连璋的礼,便招手让连珩和连珍上前去。
谢昭宁与连璋自觉退下来,二人分别与太子规矩行过礼,也不多话,又与连珍和连珩点头回了礼,便往霍长歌那侧寻了空位落座,谢昭宁与她隔了一个空位,接过宫女奉上的茶。
连珍眼神一瞬失落。
“三哥哥。”霍长歌见谢昭宁过来,便将心中疑惑暂且搁下,把茶盏往桌边一放,身子一歪,横过一张座椅,手一伸便想去拽他铁甲的边缘。
谢昭宁闻声转头,询问似睨她一眼,便见她又仰脸笑得一副鬼灵精怪模样,一对杏眸亮晶晶的,先哼一声才悄声无赖道:“咱们先前说好的,你赔我弓,原是因输了我,可你将这与新年礼合二为一便是又欠了我一样,旁的不多说,你再与我十支箭。”
谢昭宁:“……”
“不许赖,”霍长歌见他陡然惊愕便想笑,死死抿了唇,故作正经模样一挑眉,“给弓不给箭,你耍我呢?你那弓那般短,寻常箭又用不得,我拿那弓当吉祥物,挂墙上看呐?”
她一说话,嗓音清澈悦耳,似山涧里的清泉,带着些许调笑意味找人茬,灵动又可爱,永平宫里一众侍从整日让她逗得前仰后合,垂手立在他俩身后闻言便“噗嗤”一下又掩了唇轻声笑。
“莫胡闹,”谢昭宁猝不及防被她当众敲竹杠,耳朵尖尖又染了红,侧眸轻斥她,“到底哪个在赖账?”
他言下之意便是,你还欠我十两黄金我也没问你要啊?
“输的那个在赖啊,”霍长歌没脸没皮揶揄他,“三哥哥说,谁输了?”
谢昭宁:“……”
他登时语塞,众目睽睽之下有理也难辩,瞠目结舌与她对视半晌,袖口又让她死死勾着抽不回,只憋出一句半恼半怒的:“别闹!”
“那你到底给不给?”霍长歌“诶呀”一声,觑着他半张如玉侧颜偷笑,手指勾着他袖口铁甲边缘摇晃来摇晃去,学他样子半嗔半恼,“三哥哥,你拿输的彩礼当新年礼,瞒掉我一件礼,昨夜里人多,我便甚么都没说,只你给弓不给箭,故意逗我玩呢吧?”
谢昭宁让她不分场合闹得连脸都红了个透,忙不迭将袖口从她指间扯下来,欲言又止瞪她,一副挺立如峰的鼻梁上都坠了汗,就快维持不住那一身的清峭。
霍长歌也不怵,伸手又要去拽他,连璋闻见响动转头,旋即恶狠狠瞪她一眼,她也只当瞧不见。
她晨起与连凤举适才将这话头挑开了,如今做戏不做全套,才显得她可疑。
谢昭宁躲霍长歌也躲不过,让她左一声拖了长音的“三哥哥”、又一声软软糯糯的“三哥哥”唤得头皮直发麻,实在耐不住她左右央求,长叹一声扭头横她,眼神一言难尽极了,认命道:“给。”
霍长歌闻言登时笑弯了眉眼,那心满意足的模样,简直让人又爱又恨。
只连璋恨她恨得越发牙痒。
连珣捧着茶盏静静斜觑着霍长歌与谢昭宁玩闹,眼神意味深长。
“又欺负你三哥哥呢?”皇帝与连珍正说着话,远远眺见霍长歌横趴过座椅招猫逗狗似地搅扰谢昭宁,扬声叱她。
“没有!”霍长歌应声否认,一众人全扭了头望着她,尤其太子惊诧睁着一双慈悲目上上下下不住忖度似得打量她与谢昭宁,室内静过一息后,众人方见她一抬手,拿拇指与食指比出一点点的小缝隙,腆着脸笑,不好意思又改口,“一点点嘛……”
谢昭宁无奈摇了摇头,只沉默纵容笑过便罢。
“促狭。”皇后在皇帝身旁嗔一声。
“整日嫌不住,惯会找人麻烦,去去去,别搅扰你哥哥们了。”皇帝嫌弃抬手一挥,轻斥霍长歌一声,头一微偏又说道,“时辰将至,璋儿、昭儿,你们先行下去准备吧。”
“臣遵旨!”谢昭宁与连璋应声站起一行礼,身上铁甲碰撞出“铿”然响动,掉头出门。
谢昭宁脚步略微快了连璋半步,临出殿门又慢下等他一等,霍长歌凝着他动作“噗嗤”又笑一声,心说“落荒而逃”与“欲盖弥彰”怎么写,她如今也算是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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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一,需祭祖祭天祭神明,晋帝着皇后、太子、宫妃、皇子皇女及三品以上官员随扈,霍长歌亦在随行名录之中。
卯正,连璋率禁军步兵折返,护送身着石青色日月团龙衮服的晋帝与皇后上得步舆,出宫门,再换车驾,由谢昭宁领骑兵在前开道,浩浩荡荡一众人马朝太庙进发。
彼时天刚拂晓,晨光熹微,城中街道安静空荡,只闻车辙“吱吱呀呀”轧过青石板路与兵甲轻声相撞的声响。
霍长歌与连珍一车同行,难掩困意,一路靠在角落里昏昏沉沉睡着,却仍敏锐觉察连珍一双眸子跟钉在她脸上似的,心头那股子不甘与敌意,就快化为一把钢锥,在她脸上刻出一行深可见骨的字来。
正月里,各宫走动便也寻常,霍长歌倏得便生出些许心思来,她与连珍素来不睦,先前不好寻时机拜会丽嫔,如今倒是有了足够由头。
《周礼·考工记》有云:“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前朝后市。”
辰时,皇帝车驾停在皇宫之左太庙正门前,众人依序掀帘下车,随皇帝进得五彩琉璃门,行过汉白玉石拱桥,到得焚香炉前净手上香,再待皇帝于前配殿中略作修整后,于庄重礼乐声中仪仗整肃,上得白玉石阶,入正殿宫门祭拜连氏先祖。
霍长歌于队列中抬头,望着眼前宫殿,只觉巍峨更胜皇帝紫宸宫,琉璃瓦覆顶、飞檐翘角,廊柱贴金花、地设金砖,极目所及之处,一派富丽堂皇。
巳时,日已高升,祭过祖,皇帝车驾再转至城中另一侧社稷坛祭祀天地。
午时,车驾再起,出朱红城门,去往城郊天坤山下,弃车步行上至半山腰,入历代帝王庙,再祭上古三皇五帝及各朝各代君主。
面阔九间,进深五间,寓意“九五之尊”礼制的景德崇圣正殿内,楠木廊柱上彩绘五爪金龙,廊下供奉自伏羲以来八十余位历代帝王赤底金书的牌位。
晋帝连凤举净手焚香,便在那袅袅香烟中,手捧一卷祭文,侧对前朝列位帝王牌位,肃穆朗声,一字一顿有力道:“惟神昔主中原,治安子盛,生养之繁功。夫何传及后世,不遵前训,贷政治乱,天下云扰,莫能拯救。凤举建义聚兵,图以保全生灵——” (注1)
那祭文想来又是杨泽手笔,骂人骂得文雅婉转,只道是前朝自个儿不争气,坏了祖宗基业,连凤举不过为着天下苍生举事,顺道奉承个天运,得了帝位,乃是民心所向,并非武力夺权,话说得实在冠冕堂皇得紧。
霍长歌站在队中,无聊得两眼含泪,憋着哈欠不敢打。
这一大早上,冗长繁杂的祭奠仪式一个接着一个,直站到她腰酸腿疼、四肢僵硬,幸亏这新朝如今还无多少年迈老臣,只杨泽这五十出头的半大头子大病初愈列于阵前,否则怕是今日非得站倒几个不成。
她抿着唇忍不住抬头左右偷偷一张望,便见侧首着甲禁军亦额前见汗,精神略微疲惫,却仍不敢有丝毫松懈。
她眸光穿过重重人缝,不由便想去寻太子瞅上一眼,她身前连珍倏然身子一颤,手半遮在额前,双眸微阖,眼看着人便要朝后仰倒下去。
祭祀之时,殿前失仪乃是不敬之大罪。
霍长歌见状蹙眉,不动声色上前一步,左肩侧倾抵她背后,又左手一伸一环她纤纤细腰将她揽了,撑住她一身力道。
连珍猝不及防双眸猛然一睁,虚弱之时,仍下意识便想惊声尖叫,霍长歌右手一捂她唇,睨她一眼,连珍便骇然深喘一口气,长睫颤抖,满头珠翠叮当作响,缓过片刻后,眼神复杂得朝她感激一点头。
丽嫔闻声侧首,惊魂未甫得惨白着一张妖媚俏脸盯着她俩。
“——今念历代帝王开基创业有功德于民者,乃于帝师肇新庙宇列序圣像,每岁祀以春秋孟月,永为常典,礼奠之初,谨奉牲醴致祭,伏唯神鉴尚享。”(注2)
祭文已堪堪到得尾声,霍长歌手上一用力,将连珍复又推正立好,面无表情默然退后一步站回自个儿位置,心道,连珍这身子骨也太弱了,轻飘飘得似一张纸,哪里像个帝姬模样。
未时,皇帝车驾回转皇宫,晋帝受百官朝拜,赐宴群臣于紫宸殿前。
申正,撤席,再备与民同乐之——千秋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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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那千秋宴,原还是有些故事的。
前朝末年,旧帝昏庸无度,饥荒连年,民不聊生,其时狄人四族袭北疆,山戎攻陇西,又有各地志士揭竿而起,战火连绵烧遍万里群山沃土、灼过千里平原良田,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目之所及尽是残垣断瓦。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注3)
那年月,所有人的命运皆可用这两句诗词来形容。
待到连凤举登基为帝,建南晋,力克西戎平北疆,时局渐趋平稳,得一线喘息之机休养生息之时,便着人“点阀对比”——计民数,重编户帖。
岂料,这一查才知晓,原前朝军户已死绝六成,余下四成里又有半数尽剩些鳏寡老人,失亲丧子、孤苦无依,尤其北疆三州与凉州陇西一带。
是以,前有霍玄上书请改北疆屯兵制,后有古昊英于连凤举登基的第五个年头里请旨上书,望连凤举着人将那些老人按郡县集中接于一处照料,连凤举批准后,翌年,又赐恩典,每三年正月初一,于紫宸殿前赐宴于京兆府内孤寡军户老人,与民同乐,代前朝失德之君行抚慰告罪之举,谓之——千秋宴。
除却因元皇后国丧取消过一次外,今日正是连凤举为帝十五载中,第三次举办千秋宴。
只是一隔五年,当年那些赴宴之人多半也已故去,此次除宴请古稀军户外,遂又添上百名年逾五十者,登记在册前来赴宴的人数已达四百七十余。
紫宸殿前阶下空地,宫人正忙碌其中,十人长桌竖向十桌一拼,接出五道流水长席,席旁座椅上又架单人棚顶遮风,四周再围一圈暖笼,红纸罩顶的笼中炭火旺盛,席前又搭硕大戏台。
连璋与谢昭宁已是半日不得空闲,连璋打卯时起随侍帝后车驾,未时回宫戎甲未褪,草草用过饭,便押重兵把手第一道宫门,于中门迎来送往在朝官员,于小门比对画像盘查来宴老人与戏院马车,丝毫马虎不得。
禁军骑兵往日驻扎皇城北营,只负责巡防外宫门,今时亦是由谢昭宁领着藏身宫墙院内,引弓张弩对准正阳门,暗里协助连璋,一刻不敢松懈。
“王大英,六十五,家住凌光坊。”连璋身侧一禁军手展画卷,唤一人名,一着粗布冬袄的老人蹒跚上前,那禁军鹰隼般锐利的眸子对着画像中人模样,眸光似把刮刀般,一寸寸从那老人脸上刮过一遍,便是连脸上一颗痦子的位置亦是要对得上,“原是铁匠?”
那老翁腼腆一笑:“诶。”
“伸手。”那禁军肃声又道。
那老翁颤颤巍巍探出一双干巴枯皱的手,那禁军便拉过他手指,仔细翻查他掌心手背,见那手上大大小小的陈年旧伤的确乃是烫伤模样,这才松手,展臂一探:“进。”
“下一位,柳翠兰。”
那老翁进得宫门内五步,再遇搜身盘查,盘查后,贴靠宫墙站立,集够十人一队,由一列禁军亲自送往下一处宫门前。
堪堪五百人的大宴外加三四十人的杂耍戏班子,若是其中出了岔子,后果不堪设想,恐怕便连当值的这些人俱要性命不保了。
谢昭宁隐在暗处,时不时与连璋遥遥对视一眼,皆是有些紧张的意思,自他俩任职禁军一年多来,这原是头遭遇上如此大的人员流动。
酉正,千秋宴四百七十八人皆已入席,帝后携太子、嫔妃与皇子皇女于紫宸殿前落座,礼官于阶前站定,正面朝着阶下拖着长声唱道:“开——席!”
一场大宴热闹开场。
因是冬日,殿外设宴到底天冷风寒,易吃坏肠胃,晋帝便着人将长桌中央开了孔洞,下放炭炉、上坐铜锅,锅里炖了牛骨与牛油做成了热气腾腾的烫锅,便是连帝后、太子与太子妃、众妃嫔,皇子皇女与霍长歌亦是共分了四席围桌而坐,于大年初一夜里涮起了铜锅。
宫人穿梭席间将菜品依次下进锅里炖煮,一向肃静冷清的紫宸殿前登时嘈杂喧嚣起来。
霍长歌左手边是连珍,右手边是连璧,连璧另一侧是连珣,连珍另一旁是连珩,霍长歌对面却是俩空位,显是为连璋与谢昭宁预留的,她眸光再越过那空位往远眺,便不幸是那太子的背影,伸长了脖子也只能瞧出那人身姿确实雍容且出尘,将一身太子华服穿得像僧袍。
霍长歌眼神一瞬乏味。
皇帝只在礼官唱词后挥袖起身,举杯与阶下众人遥遥一敬,却未多言半句煽情说辞,只铿锵有力道了几句“身强体健”的简单祝福。
霍长歌坐在他左侧席下,却是了然一笑,晋帝的确不大爱人前说些长篇大论笼络人心,倒是合他那深沉果决的性子。
前朝末年祸乱时,民怨四起,各地举事的人马少说也能凑齐一桌麻将还有余,霍长歌幼时曾问她爹霍玄,为何她爹独独选中了晋帝连凤举,能千里迢迢越过半座破败山河前去投奔他?甚至于,还愿用半生为他镇守这贫瘠多战的北疆三州?
霍玄那日饭后喝了些小酒,微醺,侧身抱着人小鬼大的霍长歌坐在廊前晒月亮,廊下一丛金桂花已是半开,恬淡悠长的香气与他那动荡惊险、裹着战场杀伐的半生截然不同。
他双眸半阖,唇角噙着笑意,轻“嗯”一声,半真半假道:“该是他与旁的人不大相同,并不爱讨嘴上便宜,说些甚么空言虚词乱许承诺,反而仗义疏财又计不旋踵,反而让人舒心宽慰,合爹的脾气。”
霍长歌的娘钟毓秀一头长发半簪半挽,立在花前月下,团扇半掩着面,闻言回首弯眸浅笑,周身笼着一层薄光,美得似九天上的仙子般。
“这选主子就跟娶媳妇儿一个道理,总要挑个合性子的,毕竟,这人一经敲定,可就是一辈子的事,好男不侍二君,也不娶二妻。”霍玄怀里搂着霍长歌,仰头笑着与自个儿三十而立才娶着的王妃含情脉脉得四目相对,正经中又透出股子不正经,没脸没皮地夸赞着自己,调笑钟毓秀一句,“夫人说,可对?”
“可不是。”霍长歌娘亲“噗嗤”笑一声,手里团扇“哗啦啦”一打,眼波灵动一转便揶揄了回去,“该是得给夫君立个贞洁牌坊才是。”
霍玄抱着霍长歌朗声笑得前仰后合,一副好生得意的模样。
他也确实做到了一生不侍二君,只不过,死无全尸了……
倏然,“咚”一声铜锣声响彻紫宸殿前,阶上阶下一静,流水长席后的戏台上便开演了第一出戏。
霍长歌打回忆里走过一遭,猛地回神,在那琴声鼓点与“吱吱呀呀”喜庆又活泼的唱词中抬头,却见连璋与谢昭宁已是到了。
他俩卸了着了一日的甲,换了便服冬装,先朝帝后行礼告罪,才撩开大氅转身往他们那桌前的空位坐下去,眉目间俱是一副疲累却强打着精神仍在硬挺的模样。
霍长歌压下心头下意识冒出的心疼,只担忧朝谢昭宁浅浅挑一眼,便见他半隐半现在腾起的白雾后朝她回以淡淡一笑,轻轻一点头,霍长歌便敏锐察觉出她身侧连珍呼吸一瞬急促。
“倒是辛苦两位哥哥了,来,弟弟敬你二人一杯。”连珩忍不住唏嘘,与他俩一相较,他只道自个儿礼部的职位越发显得清闲了许多,他爽快得攥杯抬手,桌上其余人便也随之附和,举杯饮尽一盏红枣生姜山楂茶。
那茶又暖又驱寒,还开胃,后味辛辣中又泛着淡淡的甜酸劲儿,怪好喝的,饮完将空杯往桌上一搁,身旁即刻有随侍宫人提壶来添。
众人待连璋先下筷子开了锅,便也开始围着铜锅往起捞煮熟漂浮起来的菜品,只连珍一杯接一杯得饮着那茶,觑着那热腾腾的锅口眼神隐隐有些犯难的意思,半晌后,已是饮茶饮得半饱了,终是不得不举了筷。
那锅里多是涮了些牛羊肉,连珍似是不大能闻荤腥味,左手扶着右手的袖口,面色不大自然地夹了些豆腐白菜的素食。
霍长歌随意瞥她一眼,心道怪不得她人瘦弱得厉害,不知是平日里已惯了挑食,还是在随她母亲丽嫔常年茹素。
连珣给连璧夹了些羊肉放进他的酱碗里,连璧捧着碗转身兴致勃勃去瞧阶下戏台上演的戏,碗吃空了也不回头,憨憨得不住乐,连带着霍长歌也被他引出了几分兴趣,吃了几口东西垫了饥,偏头下望。
他们身侧阶下,那四百七十余人的大宴也正热闹着。
再往远,戏台上那戏也唱得颇有些意思,讲得原是一位意外落入凡间失了法力的神仙让一山寨里刁蛮的女霸王瞧中了出尘的皮相,被青天白日里抢回了寨中强行按头拜了堂,由此闹出一连串的趣事来,直让人忍俊不禁,台下哄笑声不断。
再后来,那神仙原也在女霸王身上尝出了凡人的七情与六欲,戏终时,他陪着那女霸王直到寿终正寝才重返天庭。
一曲终了,在那唱词与鼓声的余韵中,阶下一片叫好声,皇后抬袖掩唇一笑,偏头与皇帝道:“倒也算是个圆满喜庆的结局了。”
台上那戏班子宫外人称“小梨园”,登台唱的戏独一无二,本子皆是由一位惊才绝艳姓傅的先生写下的。
那先生惯会讲一些神神鬼鬼又瑰丽玄妙的东西,一出戏讲一个故事,一个故事里一对男女,一对男女有一段恩怨情仇,待那段恩怨情仇落幕时,便连戏中人的生死也一并结束了。
这种戏本不合适在大年节里唱,太伤,可架不住皇后闻多了“小梨园”的名头,出不得宫门,便央了皇帝将人请到宫中唱一回。
那戏班子半年前便得了圣令,丝毫不敢怠慢,以重金聘请姓傅的先生特地赶了几出喜乐的本子,就为了正月初一唱一晚。
夜渐深沉,星缀天边。
第二场戏一开,台上跟演杂耍似的,有人翻着跟头上场,动作干净利落,又有人身上吊着红绸从天而降,做一出天外飞仙模样,鼓乐也登时跟着奏起来,清丽婉转女声再一出,阶下众人又是一阵喝彩声。
“这又是个甚么戏?”皇帝只看了个开头,低声问一句,“不如前头那一出,词俗了。”
“《瑶姬》,”皇后悄声回道,“我适才瞧过那册子上的名儿,想来是化用的炎帝之女的故事吧?”
台上演得也的确又是神仙,一众妙龄少女皆身上裹了一截七彩绸缎,勒出一截纤细又柔韧的腰身,让绳吊着从棚顶上旋转飞下,似仙女临凡。
那戏唱得形式颇杂,唱词却简单易懂,却不是化用了传说中瑶姬的故事,而是讲的天上一位仙子下得凡间,投胎做了高门大户中的一位排行行二的小姐。
那小姐闺名“瑶姬”,性子活泼开朗、乐善好施,常行走坊间与人布施些钱粮,颇得其父与穷苦百姓爱戴。
一日,小姐父亲故交好友携女登门拜访,小姐夜里无意发现自个儿父亲为谋求那故交身上携的一枚举世罕见的玉佩,竟药倒了故交父女俩并一刀一个结果了性命。
小姐当即大受震撼,高声大喊引来下人欲大义灭亲,谁料竟被父亲当众栽赃污蔑,父女之情宛如一场笑话,比不得一枚玉佩值钱。
那小姐人在县衙惨遭逼供,酷刑加身痛不欲生,又感慨人心污秽,窥准时机正欲寻死,往日受过她恩惠的穷苦百姓竟自发前来劫囚,正乱做一团时,天上与她平素玩闹交好的众仙女亦下得凡间来欲接她重返天庭……
这戏比上一出少了些文墨的感觉,故事也讲得古怪,竟是在指责人性贪婪与肮脏。
“这是——”皇后“咦”一声,柳眉一蹙倏得迷茫道,“——这是傅先生写的本儿?”
皇帝:“……”
行刺
皇后话音落下许久, 亦未得皇帝一句应答,便不由侧眸瞧去,皇帝起初只神情微有困惑, 陡然一怔后浓眉倒竖,越发面色难堪起来, 转眼青白交错, 显是动了真怒。
他不动声色眸光一眺, 见太子面色煞白,朝着戏台方向忽然闭眸竖掌似无声念了句佛号,而谢昭宁与连璋二人正低头吃着烫锅,并未留心戏台。
皇帝这才冷声一笑,回皇后道:“傅先生?怕是有人用了他名讳,欺君欺到了朕头上,胆子也颇大了些。”
皇后只当自个儿一语引得皇帝猜疑动怒, 惴惴不安又懊悔不已, 便轻咬了唇思忖补救之言,不过一件小事, 若是大年夜里闹得如此不快, 倒是她的不是了。
皇帝话音未落一抬手, 正要招人前来询问,却让皇后按着他手背温婉劝了句:“大宴上呢, 莫动怒, 让他们唱完吧, 等唱完,宴散了再罚, 大过节的孩子们都在呢。”
皇后并未瞧出其中端倪,只以为皇帝不满那戏班子胡乱编排了个本子滥竽充数。
皇帝眯眸瞧她一眼, 暗藏审度之意,见她始终一副端庄贤后模样,眸子里一派诚挚,遂意味深长轻笑一声,便也不愿欲盖弥彰了,虽耐着性子复又去听戏,却仍抬手招了太监来耳语了几句。
那太监面色霎时铁青,忙不迭转身小跑离开。
霍长歌抬头觑了个开场便乏味得一摇头,心说这大过节的,都听的甚么乱七八糟的戏,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来来去去的,还不如着人念上一页《搜神记》来得爽快。
她适才垂首又去锅里夹了些吃食,身后头顶骤然有数朵烟花升空,“咻”一声后,“啪”“啪”接连几下轰鸣巨响,映亮半个夜空后又散做万千光点坠落,瞧着方位该是宫外无疑,想来是民间巨贾所放烟火以庆新年。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注1)
那景色璀璨夺目极了,一时间,阶上阶下众人尽数停箸仰头去瞧烟花,啧啧赞叹。
陡然,那戏台之上男男女女趁机扯下身上彩绸,露出缠在腰间的软剑,与那手持大刀的狱官一同转身跃下戏台,猫着腰在那明明灭灭的烟花掩映中,欲从流水长席间直朝玉阶方向悄无声息地奔过去。
“有刺客!”守在台下的禁军反应迅疾,见状冲上去拔剑相对,欲将人当场击毙。
霍长歌耳廓敏锐一动,于那炮火轰隆中,突闻一声兵刃划破虚空的轻响,她倏得抬眸转头,寻声望去,只见那戏台后,更多的伶人着一身粗布短打,从戏台后手持兵刃转出来,与台上众人一路往前与拦路禁军悍勇拼杀。
刀剑相撞,刹那擦出火花,“铿锵”刀兵之声大作,那些伶人武艺竟然不俗,被十几位禁军持剑围困,竟杀得对方毫无招架之力。
一名禁军被当胸踹上流水长桌,撞翻铜锅,热汤“哗”一声泼洒出来,有老人被热油溅到,吃痛大叫:“啊!”
“有刺客!”
“快跑啊,有刺客!”
“护驾!有刺客!”
“快跑啊!”
不知谁在席间不住大喊,阶下流水长席顿时炸开,有名伶人抢上前去,两手一抓铜锅双耳,将那锅里热汤直朝身后禁军当头泼过去。
“啊!”那两名禁军躲避不及被淋一身,烫得满地打滚,惨叫声顿时响彻夜空。
“快跑啊!”四百多名老人与随侍宫人见状弃席尖叫四处奔逃,那三四十名伶人就势混入人群,殿前值守禁军自行调配,兵分两路,一路横堵在殿前阶下,一路朝众人合围过去。
“快跑啊!往前跑!”人群里不知又是谁大喊一声,“跟着我!”
一时间,人挤着人、人跟着人,尖叫盲目疯跑,穿过长席直朝玉阶下过去,期间不住有人踉跄倒地,暖笼翻倾,笼中火炭铺洒一地,点燃地上毛席、织皮;
有人“哐当”撞歪长桌矮椅,瓜果菜肴摔落满地,桌上铜锅翻倒,滚烫牛油骨汤倾泄出来洒在桌面上,淌得到处都是,流到锅下的炭炉上,旺盛火焰骤熄一瞬,下一刻,便“噗”一声喷出一道道火舌,舔上长桌,贴着桌面遽然燃出一片火海来,与天穹上的艳红烟花交相辉映,却是一仙境,一炼狱。
只一息间,那阶下景象已惊动阶上众人,谢昭宁与连璋猛然起身,椅子“哐当”倒地,俩人相视一眼,心惊胆寒,离席便往阶下探去。
“啊!有有……是刺客啊!”连珍倒在座椅上不住颤抖,连珩惊地跳起来,连珣紧搂连璧,捂住他双眼。
“出了何事?!”晋帝负手而来,沉声立在谢昭宁与连璋身后,遥对阶下那混乱模样,勃然大怒,冷声质问。
皇后、太子与嫔妃让一众宫人护着也跟过来,皇后倚在皇帝身侧,手捂胸口,花容变色,满头珠翠叮当作响,颤声道:“这——这怎么——”
太子面色苍白难看,见状竟不忍阖眸,如菩萨低眉,颤抖着两手合十在胸前不住默念佛号。
“你守在这里,我下去!”谢昭宁不待回答晋帝,转头对连璋道。
头顶又是大簇烟花砰然炸开,轰响几声,连璋竟未听清他说甚么,一蹙眉,谢昭宁与他又比出一个手势,将他往晋帝身前一拉,撩开大氅下摆便要从玉阶上下去。
他人还在阶中央,便见四面八方的人倏然都惊恐慌乱地涌了过来,直直撞上阶下禁军人墙,“铿”一声,前排禁军整齐拔刀,一挥,鲜血当空喷洒,有老人嘶声惨叫倒地,谢昭宁愕然一顿:“莫伤——”
“莫伤百姓!”晋帝推开身前连璋,面色阴沉,厉声喝道,“捉拿刺客!”
那前排禁军闻令刀口一转,只以刀柄刀背阻住人潮。
“抓刺客!”守着殿下的太监被挤在禁军身前,本资源由蔻蔻群幺五二二七五二八一整理亦动弹不得,不住尖声慌张大喊,“有刺客!来——”
他那一语淹没在烟花声中,一剑斜斜探出,横过他喉头一抹,那太监话音霎时哽在喉头,瞪着双眼倒头栽下,“噗”一声,颈部剑伤崩开血口,呲出漫天血雨。
他身后,自一众慌乱无措的老人背后转出一个碧玉年华的少女来,那少女一副瑶姬扮相,双眸阴冷,抬袖一擦剑刃,隐隐露出细白左腕间一块儿似鸦青色火焰般的印记。
霍长歌原还坐着没动,直待她从阶上眺见那刺客手上眼熟图案,惊诧一怔,方才杏眸圆瞪猛地起身,“哐当”一声带倒了身后木椅。
连珣半抱连璧,连珩架着连珍,四人俱离了席位往帝后身侧跑去。
“霍妹妹!快过来!”连珩回头不忘唤她一声。
“前朝人……”霍长歌柳眉蹙紧,眼瞳一颤,几不可闻得轻喃一声,思绪一瞬被拉回到前世里。
*****
前世,小年夜前的一夜,甬道内无灯烛,周遭伸手不见五指,霍长歌挟剑跟着身前一人摸黑行过一段路程,推开一道厚重木门,钻出密道,方才进到一处点满烛火的厅堂之中。
烛光陡然射入眼帘,霍长歌敛眸稍闭片刻,再睁开,便见那密闭室内已站满了人,男女老少皆着一身黛蓝短褐,挽高左袖,露出腕间内侧一抹鸦青色的火焰标记,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厅内寂静一片,鸦雀无声,只闻墙角火盆之中木炭禁不住烈火灼烧,“哔啵”作响。
堂前正中主位上翘腿坐着个年轻女人,气度矜重华贵,发髻高绾,头插一支凤凰衔珠的金步摇,一双耳下配了副色泽光润如明月般的琉璃耳珰。
她不知冷似地着一身素白轻纱,腰间坠着几只银铃,白纱掩着肤色瓷白的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冷寒漠然的淡色眸子,显出琥珀的色泽,眼型却温柔妩媚似两片柳叶,内眼角稍稍一勾,搭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勾得人魂魄微微一荡。
“庆阳郡主,”那女子一开口,嗓音像在寒冬腊月里冻过一遭似得凉,“久仰。”
“不敢。”霍长歌抱剑身前,冷淡回她。
“什么庆阳郡主?”霍长歌身侧立时便有一五大三粗的男人粗俗“呸”一声道,“人家是南晋安亲王妃,安王的心尖宠——”
霍长歌不待他话说完,斜眸凛冽一睨,单手抬指卡住剑格,“铿”一声将剑挑飞出鞘,凌空握剑,手臂一转,剑身“咻”然一响,划过一道残影横在那男人颈前,剑上寒光一闪,她冷声便道:“找死。”
她手法奇快,沁凉剑刃紧贴那人皮肉,那人骇然噤声,禁不住在她剑下打了个抖,眼神惊恐。
“郡主息怒。”高位上的女子见状一改坐姿,往身后那鎏金椅背上斜斜一靠,越显雍容华贵,又以一把寒潭里泡过似的凉薄嗓音不疾不徐道,“武堂主不过想试探郡主一二罢了,毕竟这世间,嫌少有人愿舍弃荣华尊宠,尤其女人,更勿论,能决心弑君杀夫的。”
“公主也是女人,父仇家恨在前,眼里可还能容下其他?”霍长歌冷然便道,“如此试探,也未免太折辱人了吧。”
她“呛”一下收剑还鞘,抬脚将那男人踹得一个踉跄倒地,于一众神态各异的陌生人间孑然一身却傲睨一世,凌然无惧,下巴微抬,眸光一一扫过那些面色不善之人,再一探那高座上的女人,沉声厉色道:“在下今日前来,不过是与公主知会一声,调动禁军的虎符在下已取得,三日后,便按原定计划,于小年宴上,安排人手放你们大陈人马入宫行刺。”
“公主若是怕了,或信不过在下,倒也无妨,”霍长歌嗤笑一声,抬眼觑着那前朝大陈的公主,凉凉讥讽续又道,“在下一人杀得了连凤举,父仇家恨,本就不用假他人之手。”
“既是如此,郡主为何又答应要与本宫合谋?”大陈公主诧异一问,一双冷眸不解睨她,疑惑之色顿生。
“哈哈哈哈合谋?公主怕是会错意了。”霍长歌闻言嘲弄朗声大笑,“在下只杀连凤举,至于趁机夺权、复辟前朝,那是公主私事,在下不会参与,在下不过是——”
她话说一半,低头凝着手上她爹生前那柄佩剑,眸光眷恋又挣扎,她狠狠一闭眸,再睁开时,眼神坚定,淡淡回那前朝公主一句:“——不过是感同身受,恨南晋入骨又势单力薄,杀得了皇帝,却推翻皇朝不得,借公主之手一举倾覆了它,于公主一个找回旧日家国的机会罢了。”
霍长歌言罢,抬臂将手上那剑凌空丢给大陈公主,眼神清亮无畏,坦然朗声便道:“公主若信不过在下,便着人拿此剑去廷尉门前击鼓,告在下一个通敌谋逆之罪;若是信得过在下,便携此剑三日后于正阳门外攻入。届时你我里应外合,假意拼杀之后,在下要公主于宴上交还此剑,助在下亲手击毙连凤举于我父佩剑之下!”
大陈公主抬手“铿”一下接了剑,又垂眸“锵”声抽剑出鞘,见那剑格之下正中、雪亮剑身之上,以小篆深刻一个“霍”字,遂定了心神,遥遥与霍长歌对视一眼,一双沉似海底的眼眸中激昂与愤恨一瞬交加:“好!”
她扬声道:“本宫信你!”
*****
三日后,小年夜上,前朝人马倾巢出动,破釜沉舟一战,兵分三路:一路滋扰含光门,将连璋于家宴上调走;一路伪装成乐师、歌姬入得宫中,于家宴上刺杀晋帝;一路于正阳门外不住涌入,牵制宫内禁军,拖延援兵增速。
因出征归来新伤未愈、旧疾复发的谢昭宁卧病在床,霍长歌独自赴宴,见状顿时起身护驾,赤手与敌交锋,抢下对方兵刃,一路厮杀往晋帝身前护去。
霎时间,皇亲国戚四处奔逃,侍卫护着太子、太子妃与皇帝不住后退,宫宴之上犹如炼狱战场,“铿锵”刀兵之声不绝于耳,惨叫声响成一片。
前朝遗族与禁军悍勇绞杀,不住有人重伤倒地,“哐当”撞翻矮桌,瓜果菜肴摔落满地,暖笼翻倾,笼中火炭铺洒一地,点燃地上毛席、织皮,霎时烧出一道道火龙来。
霍长歌于人缝与火光间遥遥窥见那前朝公主还差数步已快到得皇帝阶前,却被禁军人墙阻住再动弹不得,眼眸一眯,果断踩了桌子翻身腾空,越过众人,抢得皇帝身前举刀拦她,向她直冲过去,做出一副相杀模样。
那公主见霍长歌迎面而来,与她微一点头示意,却见下一瞬,一柄长刀却从霍长歌手中朝她当胸刺来。
“你——”那前朝公主措手不及被捅到要害,双腿顿时一软,抬手无力扶住霍长歌刀身,衣袖朝下滑落,露出腕上鸦青印记,她“噗”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一双冷眸惊愕,死死瞪着霍长歌,气若游丝痛苦哼出一句,“你,你竟是——临阵反水?”
“错了。”霍长歌面无表情抬眸睨她,轻嗤一声,一把抽回手中长刀扔在地上,抢下她掌间所握霍玄佩剑,伏在她耳旁悄声道,“我父在天之灵,必不愿见我为报私仇,做出祸乱南晋之举,我这是——‘一石二鸟’与‘上屋抽梯’之计。”
她言罢,抬手按住那前朝公主肩头轻轻一堆,大陈公主临死顿悟,喉头无力“呵”出一声,胸口血涌如注,向后仰倒在血泊之中,死不瞑目。
“公主!”有前朝遗族意外窥见此情景,嘶声裂肺大喊一声,目眦欲裂,奋力砍翻几名南晋侍卫便欲冲将上来,他朝霍长歌激愤大骂,“狗贼,我杀——”
霍长歌面不改色脚尖一挑,将地上沾过大陈公主鲜血的长刀挑至半空,抬脚拧腰照着刀柄飞踢出去,“噗”一声,刀尖竖着插进那人喉头,以惯力将那人仰面带倒在地。
“狗贼……你骗……”那人临死瞪着黑沉沉的夜空,蚊讷似哼出含混半句,偏头咽气。
霍长歌神色不动,漠然提着一把滴血长剑扭头便走,抬手再挥,雪亮剑身一一划过身侧那些还做着复辟白日梦的前朝遗族喉头。
她直直退到晋帝阶下,抬眸与他对视一眼,果断挤进禁军中,侧身护在他身前,朗声道:“陛下,臣护驾来迟——”
她话音未落,转身横剑,寒光一闪,避开要害,猝不及防再砍倒晋帝身前两名侍卫,晋帝一怔,尚不及出声,便见霍长歌瞅准空隙一跃上阶,当胸给了他一剑。
周遭倏然一静。
报恩
“你, 长、长歌——”晋帝怔然,低头凝着胸前那剑,梗着喉头唤她一声。
“陛下, 想来您已忘了这把剑了。”霍长歌大仇得报,在周身熊熊红光与人山血海之中, 竟是喜悦得双手不住颤抖, 她抬眸冷笑觑他, 眼角含泪,“臣适才便想,您若是还记得我父一丝一毫,认得他这柄随身佩剑,臣或许一时心软,便能留您一线生机,可如今——”
她笑出一滴泪, 抖着手想将那剑往前再送一分。
“陛下!”
“陛下!”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 侍卫大喊着要上前去,连璋也已平定含光门动乱, 带了大批禁军赶来, 惊恐唤道:“陛下!”
南晋众人登时似疯了一般, 奋勇搏杀抢上前来,几近绞杀殆尽前朝遗族全员, 却见晋帝颤巍巍抬手于空中一比, 让众人停在御阶之下, 不得再上前一步。
晋帝一双温热粗糙的大掌轻轻覆在霍长歌的手背上,咳嗽一声, 呕出一口鲜血,眼神空茫一瞬, 凝着那雪亮剑身半晌,才抬眸笑着看向霍长歌,愧疚叹道:“朕……想起来啦,此剑原名长风,是你父投奔朕第三年时,于两军阵中救朕性命,朕、朕赏他的……他那时还说,若是此生有子,便、便唤他霍长风,朕怎能忘呢?朕不该忘的……”
霍长歌仇恨怨毒地瞪着他,眼角泪珠不住滚落,两手握着剑柄,颤着双唇咬牙痛斥他道:“你疑他?他为你守着北疆一生,落得满身伤病,夜里反反复复总是疼,连觉都睡不得,你却疑他,你要他死!你要北疆死!”
“朕,朕悔了。”
晋帝又咳出一口血来,连鼻下也溢出血沫,虚弱轻喃一声:“朕不该起了莫须有的疑心,害死曾与朕并肩的兄弟。”
“朕不晓得,你原背负仇恨,活得这许多年。”他一说话,牵动胸前伤口,痛得他已见老态的身子越发佝偻,嗓音喑哑,“朕原以为,你甚么都不知……”
“不知?”霍长歌压着嗓子讽刺大笑出声,划破他虚伪的自我幻想,“我怎能不知?!北疆辽东地龙翻身,死伤半数,向你求援,你寻了借口推三阻四,敷衍了事;辽阳城中瘟疫,染病者六成,向你救援,你却一句‘以大局为重’,下令封城!北狄趁势攻来,城里老弱病残无力守城,向你求援——”
霍长歌一句一顿厉声诘问:“你竟命谢昭宁与连璋故意拖慢援军,拖至我父战死!你当谢昭宁以一己之力扛了你所有罪名,甘愿日日受我折辱,我便当真能忘记你曾经的所作所为了吗?!”
“不过一个皇权!不过一个皇权!”霍长歌字字带血,“你要这些年来,民心系于燕王府一身的辽阳城民,几万幽州百姓,为你莫须有的疑心,为你的狗屁皇权陪葬!!!”
“连凤举!”霍长歌嗓音骤然拔高,又缓过一声,咬牙切齿瞪着他,沉声道,“你该死。”
“……”晋帝静默受完一番言辞拷问,眼瞳已渐涣散,虚虚凝着霍长歌一双盈泪杏眸,又远远眺了太子一眼后,眸中不舍与深意化为一抹似个慈爱长辈般纵容的笑,转而瞧着霍长歌,干枯皱巴的手竭力抬起摸了摸她的头,另一手握住她忍不住颤抖的手,将那柄剑越发往心脏间狠狠捅下去,“好孩子,手莫抖。”
他道:“莫恨了,你已为父报了仇。”
“陛下!”南晋众人见状哀痛大喊,于残余火焰中,齐齐跪下。
“陛下!”
连璋眼睁睁瞧着晋帝头一歪,整个人无力扑靠在霍长歌身上,阖了双目。
霍长歌向后一个踉跄,下意识伸手扶住晋帝,眼泪怔怔往下一落,倏然大笑出声。
“大晋皇帝已死!大晋皇帝已死,哈哈哈哈!”被禁军压着跪下,未死绝的前朝移民见状亦随即凄厉笑出泪来,“公主,大晋皇帝也已死啦!”
“也死啦!”
“公主!你看到了嘛?!”
至此,前尘恩怨已了。
*****
霍长歌于“铿锵”刀兵声中,打回忆里走过一遭,再抬眸,望着眼前与前世相似的景象,一时间竟有些微恍惚。
戏台已塌,桌椅翻倒,蔬果遍地,铜锅泼洒,暖笼倾翻火炭铺散一地,紫宸殿下数道火龙围出火海,与头顶不熄的烟花交相辉映,各自染红半边夜色。
化为戏子伶人的前朝遗族躲在无辜百姓之中,伺机与守在殿前阶下的禁军悍勇厮杀。
眼下禁军却是处境艰难,不足三百兵力围困五百多人本就不易,又因皇命护着老人不得伤害,不免左支右绌,难躲暗处刀锋,不住有人重伤倒地,人墙间隙越发得大,竟是就要守不住,眼看快被冲散开来。
缺口若是一旦形成,情势便再难控制。
“后退!”谢昭宁人在玉阶之上反而视野开阔,如此情形已不便再往下去,只得堪堪掩住一方惊惶强自镇定,抬臂一挥,指挥禁军朗声下令道,“全军后退!”
禁军闻令,以刀鞘压着人群向后,却迎来众人反抗,后场乃是一片火海,无人愿再次回头。
“不要后退,往前冲啊!”混在人群中的前朝遗族趁机嘶声大喊,煽动道,“火要烧过来了!”
人潮顷刻疯狂前涌,盲目冲击围挡阶下的禁军人墙,谢昭宁临危不乱,举臂往远一招,打了暗语手势让新入殿前增援的两队人马直往阶下添补。
但人数依旧不足以平乱。
前朝战火连天烧尽中原钱、粮、人,连凤举登基十五载,南晋禁军经十年初见规模,亦不过只集齐万余人马。
今日大年初一,除却晨起皇家祭祀耗去部分兵力外,宫外民间亦有祭典、庙会灯市与游街,以防生乱,自卯时起,便有部分禁军增派驰援京兆尹共守京都,此时宫中值守禁军部署虽与往日不同,但事发闻讯后就近该来增援的兵力数目却与所料相差甚远。
想来刺客亦是有一套完善计划,以其他方式牵制了宫内禁军增援。
谢昭宁抬手在胸前按了一按,抬首再一探,却见不待兵力填补到位,紧贴禁军防线的百姓突地暴动。
数名被禁军护在身前的老人猝不及防抢了禁军佩刀佩剑,手法娴熟得剑拔出鞘,利落横过禁军脖颈一切,鲜血喷涌中,护卫人墙就此崩塌瓦解。
竟是——竟是连赴宴老人之中亦是混入了刺客,场面越发混乱难控!
谢昭宁一瞬骇然,神色已难掩焦灼,一时间已无法分辨究竟哪些是无辜百姓,哪些是宫外刺客。
“往前跑啊!跟着我跑!”人群中一声招呼,有人举刀领着人潮冲破禁军直朝玉阶奔上来。
谢昭宁与连璋反应迅疾,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守在帝后身前,适才赤手空拳拉开迎敌架势,就见一柄染血刀锋当头朝他劈下,谢昭宁闻声侧身避过,又有一柄长剑于他腰下刺去!
他抬手竖指,两指一夹银亮剑身,以指力将那柔韧剑身带得向右一弯,运力一振,将那薄剑以绵力振得不住颤动,那刺客霎时握不住剑柄,手指一松,宝剑便被谢昭宁当空夺了去。
谢昭宁回身再以剑身绞住另一人手上长刀,抬腿正踹持刀那人手腕,那人猝不及防长刀脱手,又见谢昭宁脚下步伐一变,旋身再踢那人胸膛后借力一跃腾空接住那刀,落地时下意识一刀斜劈,那人后退避过,与原持长剑那人并肩而立,眸光仇恨而阴蛰。
谢昭宁电光火石间只来得及将长剑往连璋那处掷过去,便听“呼啦”一声,俩人被后续赶来的十余人手持刀剑半围了个密不透风。
“杀了他!杀遍天下晋狗!”那失了刀的男人举臂一振,如雷霆大喝,“还我旧日山河!”
谢昭宁倒提长刀,一双细眸闻言愕然轻抬,恍然大悟,不由与连璋哀伤对视一息后,转而若一汪碧水寒潭似得沉静。
数名刺客应声出招,一并攻向谢昭宁与连璋周身要害,谢昭宁举刀格挡,腕间优雅一转,手法奇快,“叮叮”几声适才化去一波攻击,便见那几人虽男女混杂,却配合极好,又一齐变招再来,各式兵器绞在一处,似织出一张稠密的网,兜头向谢昭宁罩过去。
谢昭宁脚下一变,步伐稳而轻快,一抹云蓝身影在刀光剑影间淡然转过,衣袂于刀尖剑刃上轻拂,似流云飞雪般闲雅,他回身提刀再挡,护住身前身后要害,以守带攻,虽看似游刃有余,生死却恍若只在那一线刀光间。
倏然,谢昭宁于清脆纷乱的刀兵声中,似闻见连璋轻声闷哼,像是受了伤的模样,他蹙眉微急,手腕偏转,“铿”然斜劈一刀,隔开身前刀剑,错步一侧,刀刃猛得前送,内劲运力一吐失了分寸,锋利刀口“唰”一声割开身前一人前颈,余力带着刀锋前推,竟将那人颈骨生生砍断!
一颗双眼大睁的头颅“咚”一声向后滚落在地,跳动两下,停在玉阶端口,一息后,鲜血自那残躯断颈处“噗”一下喷出,血雾霎时散在半空之中。
谢昭宁人在漫天血雾前惊恐一怔,视线竟让血色一时冲得模糊,他下意识踉跄后退两步,侧身避过,持刀的右手禁不住颤抖。
这原是他习武十余载,执掌禁军一年余,第一次亲手杀人……
谢昭宁眼睁睁瞧着那失了头的刺客尸身直愣愣杵在原地停留片刻,方才向后仰倒,温热血迹着沿白玉石阶淌下去,汇聚成河。
他身前一空,茫然挥刀护着周身要害间。
“啊!”一声凄厉尖叫,连珍倚在连珩身前,见状骇得快要昏死过去。
谢昭宁恍惚间寻声转头,倏然便有一剑往他腰间斜刺过来。
“狗贼!我杀了你!”那群刺客眼见同伴身首异处,愤恨大喊一声,随即杀红了眼。
谢昭宁余光瞥过晋帝那双深沉眼眸,又挨个从他身后面色惊惶的众人脸上滑过,狠狠一闭双眼,掀眸抬臂,隐去眼底的不忍与顾忌,复又迎敌而上。
刺客武艺卓绝,人数众多,源源不断从阶下填补而来,下手狠辣悍勇,攻守配合相当精妙,棘手得很。
谢昭宁尚可勉力一战,连璋却左支右绌,这阶上除此便再无人手护卫南晋皇家,而阶下那混乱场面,若再无至少两队百余人手增补——
霍长歌冷眼置身事外,于偏桌一角斜斜望着前方面沉如水的晋帝与阖眸不住念经的太子,禁不住心道,若他今日死在这里,北疆日后可能得一线生机?
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子登基,又会如何对待她功高盖主的爹?
她前世只当太子既能饶恕谢昭宁死罪,便该是心怀慈悲的,如今却又猜得知其中另有隐情……
皇权之下,她该信谁?她又能信谁?
可晋帝若今日死在这里——
霍长歌长睫轻眨,眸光透过人缝间,只凝着护在晋帝身前,已解下大氅只着薄蓝长衫,在人群中竭力拼砍至刀已豁口,却仍一步不敢后退的谢昭宁。
她心头不由一颤,谢昭宁又该如何?失职失察,竟任由前朝遗族蒙混入宫行刺,他可还会——自戕谢罪?
霍长歌眼里此时再无其他,只谢昭宁一道青烟似的身影晃动在火光之中。
陡然,有人分持一对子母剑,于谢昭宁背后斜刺而来,他闻声侧身格挡,避开后心要害,冷不防手臂却挨了一剑,衣袖登时裂开,一道血线呲出。
连珍捂着脸“啊”一声惊慌惨叫。
霍长歌眼前一花,双手收紧握拳,突觉那一剑竟似挨在她自个儿身上一般,胸口霎时莫名剧痛难当,呼吸一瞬不畅。
她前世为刺杀晋帝之时,谢昭宁不得出现护驾,便于他出征归来回转大营的路上,着人放了冷箭,致他重伤,她那时亲眼见着他让人抬回府上养伤,还有心思趁他昏迷窃他虎符拿去私刻,却也不曾如此痛过。
霍长歌手在胸前捂过一息,便觉她那一颗心从未跳得这般柔情过,似乎有些事她已隐隐约约明白了些许,却来不及细究,她垂眸轻笑一声,再抬眼,眼神骤然凌冽清亮。
前世欠你的,她想,从今日起,我慢慢还。
霍长歌倏然腾身而起,踩过椅背翻身于空中一跃,大氅翻飞,在晋帝与瑟缩在他臂间的皇后身前轻巧落下,似一只羽翅红艳浴火的鸟。
皇帝眼神一亮,又蹙眉微怔一瞬,皇后愕然一惊,愈发抱得皇帝手臂紧了,颤着嗓子轻喊了一声:“长歌?”
太子闻声睁眸,诧异而审度地瞧着她,丰唇一颤断了经声。
“霍妹妹,”连珩守在丽嫔与连珍身前,抬手一招,急道,“你快过来!”
霍长歌却恍若未闻,再往前蹿出两步,猝不及防出招,抬手一扣使子母剑那人手腕,向外使力弯折,听得那人“啊”一声凄惨嚎叫,夺他子剑,再抬脚将其踹出老远,解了谢昭宁身后危机。
谢昭宁身侧一空,余光一瞥见是她,竟禁不住厉声道:“你回去!”
“回去做什么?”霍长歌只凭一把子剑,转在腕间当匕首,矮身往他侧前方滑去,抬手狠辣往一人颈间一抹,那人眼珠一突,手上长刀掉落,捂着脖子哀嚎一声倒地。
她身后,连珍又是凄厉惨叫一声,似是被她吓到了。
“换刀!”霍长歌下手利落夺人性命,却是面色不改,脚尖一挑,将那人落地长刀挑起踢飞,凌空送去与谢昭宁,还不忘扭头对他笑上一笑,俏生生道,“三哥哥不必担心,帮你也不是白帮的,今夜之后,那十支箭我可是要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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