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足
巳时, 天已大亮,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属于夏日的烈阳正缓慢往更高边。
连璋额前带伤,双手虎口崩裂, 形容是从未有过的狼藉, 一身铠甲也破败, 厚重的血泥扒在锁片上,又多加三分重量。
他每行一步,脚下铁靴便要在白玉石砖上踏下一道血痕——那是七千山戎骑兵与一万中都军民的性命。
帝王寝宫殿前,寂静无声,虎贲卫已撤去大半,只余左右两列纵队值守。
待上得玉阶,离得近了, 便可闻见内里正有人击打着木鱼, 又闻太子连珏正于殿内低声诵念梵语经文,嗓音虔诚而温醇。
殿门大敞, 无人通传, 内里似也空空荡荡的, 更未见都检点身影。
连璋于殿前稍稍一滞,便迟疑进得殿内去。
殿中苦涩气息浓重, 四角铜炉中皆燃了草药做吊命的熏香, 连璋绕过重重屏风入得深处, 便见帐帘半拢的龙榻前,太子连珏盘腿坐在地上, 微阖双目,一手拈着檀木珠串, 一手持了木槌在敲打身前木鱼,发出真正脆响。
“……回来了。”太子闻见脚步声,便知该是连璋,念经声一停,阖眸低唤,“二弟。”
连璋置若罔闻,却未应他。
他正见龙榻之上,连凤举鹰目惊怒大睁,口也半张,人却静静躺平躺,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也化在了熏香中。
连璋顿觉不对,忙上前两步探查,便见连凤举颈间还插着那凤凰衔珠的金步摇,身子却已冰冷僵硬,薨了多时了。
连璋脑中“嗡”一声大震,霎时懵了一瞬,不由踉跄后退一步,瞠目站在榻前,竟一时无措起来。
他恨极了连凤举,幼时恨、昨日恨、今日更恨——他恨他薄情寡性,恨他玩弄权术,更恨他多行不义,害得那许多性命枉死。
他恨到极致时,不禁便想,历来帝后皆需合葬皇陵,他母亲身边位置已空了那许久,他怎么还不过去?
他合该给许多人偿命,古家、赫氏、东村的百姓、中都的军民……
可如今、如今——
如今连凤举真死了,他心里又恍似突然空了一块儿,说不出的滋味,又沉又寒。
那到底是他血脉相连的父亲啊……
“何时的事?”连璋哑声轻问,眸光空茫。
“卯时正。”太子闻声一顿,殿内木鱼声响随之一断,四下里倏得落针可闻,愈发静得生出了三分寒,他抬眸看着龙榻之上的连凤举,目光悲戚而自责,嗓音却平静,“是我未声张。”
大局未稳,合该秘不发丧,连璋点了点头,虽疑惑连凤举面容死得愤怒,却并未多想,与太子四目相对,却是相顾无言。
他们如今皆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似乎在这一刻,他二人间多年的针锋相对也淡了许多。
只有些事,终究还得去做。
连璋见太子不再以“孤”自称,只当他必定知晓武英王旧部已随自己入宫,他既再不能赢,便已做好了抉择,眼下的平静,不过是“哀莫大于心死”,亦是对“即将失去”的主动接受,于“穷途末路”前维持的最后体面。
他毕竟当过这许多年的太子,再无能,仪态上总归过得去。
遂连璋硬下心来问连珏一句:“陛下临终可有遗言?”
“太子……太子可又有话要同我说?”
“父亲吗?”太子转眸凝着连凤举尸身,缓缓摇了摇头,“父亲没有话留下,他纵有千言万语,却也说不出。”
“我的话——”他定定看着连璋,眼神似悲似悟,半晌后,方点了点头,“有。”
“说吧。”连璋淡淡道。
“卯时三刻,宫人报大捷,我欢喜说与父听之时,”太子也不起身,就那般维持着盘腿的坐姿,一手掐着佛珠,一手放下木槌,探手摸了摸身前的木鱼,仰头道,“又有人来报大丧——”
连璋闻言意外一怔,不待询问,便闻太子已兀自续道:“——原是山戎攻城,太子妃受惊早产,府里去寻稳婆,稳婆死在了城西。城中乱作一团,连个大夫也寻不着,宫里又正……”
连璋眉心一跳,不由转过半身,正对着他。
“……待消息递进来时,我方才派了太医过去。”
“可外面到处在打仗,大雨倾盆,太子妃怕极了,哭得乏力便更不好生。她那时必是想见我一见,可我、可我也怕极了……
太子难堪而自嘲地笑了一声,隐着哭腔道:“我怕死于宫外山戎流箭……”
“我怕死于言官斥责不孝不忠……”
“我怕一经离开这榻前便要没了储君之位……”
“直到……直到……”
连璋心中大寒,拧紧双眉,顿起不详之感,斥骂的话冲到嘴边,又被他压了回去。
“直到太子妃难产死在了太子府中,未等到大捷,未等到我……”太子终于抑不住哽咽,眼泪一颗一颗砸下来,打在木鱼上。
“太医来报说,一尸三命啊……”
“太子妃原怀着双胎,是一对双生的姐妹,憋在腹中太久,产下时已闷得浑身青紫。”
连璋不忍阖眸。
“我这人,向来自私,府门紧闭,府兵不出,原只想着若太子妃平安诞下皇长孙,便我是个庸主,这太子之位也坐得更得三分稳固,心里从未有旁人生死。”
“因缘果报,原是我忘了:我不救妇孺百姓,着稳婆医者死于战火,便也不会有人来救我妻儿性命;我不救古家,便亦不会有旧部来助我……这般简单的道理,我直至今日方才真正明白……”
“我念了那些年的伪佛,其心不诚,满天神佛原皆看在眼里,到底要惩戒我,让我遭此报应。”
连珏话到此处,再也撑不住,俯身趴倒在地,额头狠狠敲在冰凉彻骨的砖面,恸哭出声。
连璋目光深深看着他,闻言不由更忆起他往昔举动,愤懑而不平,终了却只沉沉一叹。
宫外折磨,宫里也折磨。
这半日于连珏而言亦是摧折,却将他折磨得又痛又悔又清醒。
他怕也憋闷了这许久,终于能与人一诉胸中苦楚。
“我愿终日悔过,于城郊道观落发为僧,为我妻儿、赫氏、以及这一日夜里枉死的百姓与将士诵经超度;我愿终日祈福,托社稷于二弟,祝江山稳固、吉祥长乐。这赫赫无上皇权迷了我太久的眼,如今该到醒的时候了。”太子复又抬头悲哀看向连璋,满脸泪痕,眼角仍有清泪不住滑落。
他手撑着地面,缓缓起身间,衣摆上暗绣的梵语佛纹轻轻一荡,迎着散入窗棂、投向殿内深处的晨曦晃出微微的光,话音一转哽咽又道:“可,父亲闻我榻前如此直言相告,却动了大怒,不出一息便气死了。”
连璋惊诧瞠目,不由转眸再探一眼连凤举遗容,虽疑惑顿消,心中却难免五味陈杂,思绪翻涌间,不知是该劝连珏“节哀”,还是该与他道谢。
劝他节“无心弑父”之哀,与他道免于“兄弟阋墙再添杀戮”之谢。
可似乎不管说甚么,在这一刻却皆像是看淡又看轻了他,连璋垂眸沉吟间,却不料太子两手合十身前,却与他躬身一拜:“可我如今,仍要这般做——”
连珏含泪轻笑,眉目间隐隐藏着真佛慈悲:“我这半生,为人不真、为子不孝、为兄不善、为夫不诚、为臣不忠、为主不贤,皆因拿不起又放不下,参不透也悟不破,如今——”
“我终寻到人生正途,要走了。”
那一句,似裹挟着钟磬之声响在连璋心头,无形音波“唰”一下又荡入他三魂七魄。
连珏掌中扣着佛珠,合身与他再拜:“二弟,珍重。”
他言罢将佛珠郑重挂于颈间,转身离开,眼中古井无波,未有丝毫对于凡俗的留恋。
他惊惶无能了半生,终也学会了勇敢与清醒,卸掉了经年困住他的那些繁重枷锁,站在殿外不由仰头,眺着万里晴空。
再未回头。
廊下送来夹杂水汽的晨风,殿外五月初六的太阳越发高升。
微风里,连珏似袈裟的太子官服荡开如莲叶般的下摆,通身暗绣的佛语跳跃在天光下,似在清唱一部安魂梵经。
连璋目送他身影远去。
周遭霎时便静得可怖,只有榻前轻纱微微拂动。
连璋独自一人站在殿中,静默许久,终依礼榻前跪拜,额头重重叩在地上,送他一生毁誉参半的君与父。
*****
午时正,烈日当空,宫中陡然响起一下又一下沉重而高远的钟声。
连声钟响不住回荡在宫中每一处角落。
霍长歌伏在谢昭宁榻前,带伤守他着,握着他手泪盈于睫,无意识闻过几声钟响便觉不对。
她骤然转头望向窗外,倏得有人推门进来。
苏梅反手合上房门,迫不及待:“小姐,陛下薨了!”
霍长歌闻言脱口便道:“那连璋——”
谢昭宁伤重,抬回宫中便养在太医院里,霍长歌参与不得党争,守着谢昭宁只着连璋独自行回中宫。
“太子禅位二殿下,改城郊荒废道观为佛寺,不日落发出家。”苏梅步履匆忙,边往屋内进边道,停在她身前时,已忍不住急喘两声,喜极而泣,“二殿下不日登基,咱们是不是可以、可以回家了?”
“是啊,是……”霍长歌惊喜交加,又喜极而泣,终放下心中一块儿压了许久的巨石,转头与不省人事的谢昭宁颤声道,“三哥哥,你可听到了?咱们就要回家了。”
谢昭宁床头一碗汤药放在那儿热了凉、凉了热,已回煎了数次,只等不到他醒来。
“你有没有听到啊?”霍长歌见谢昭宁面色苍白昏睡着,仍似毫无知觉,忍不住又含泪柔声催,“你醒醒啊,谢昭宁。”
“醒一醒。”
“我们回家了。”
*****
谢昭宁伤势本并不多严重,但创口几番撕裂,频繁失血,外加还带伤淋了半宿的雨,终是一病不起。
他断断续续发着高热,人也昏昏沉沉只是睡,隐约似能闻见霍长歌在他耳侧,拉着他手蕴着哭腔喊他“三哥哥”,想应她一声,却始终醒不来,反反复复不停发梦。
他终在梦中瞧清了那恍惚间已见过多次的红衣女子,确是成年模样的霍长歌,容貌未有大变,身材却高挑了不少。
他也终在梦中救下了她,将她带离了那陷在尸身血海中的破败城垣,辗转回了中都,她便嫁给了他。
他还梦见她婚后一贯冷情冷心,为谋他禁军虎符,着人在他出征归来,回转大营的路上放了暗箭,那箭尖虽偏开心脉未伤及要害,却也令他昏迷多日。
她已不是头次做出这样的事,她想害他的心思,嫁与他几年,便藏了几年,便是连璋也隐隐察觉出她掩藏于凉薄下的汹涌恨意。
他伤重之时,唯恐连璋闻讯便要来与她问罪,挣扎醒转间,却见霍长歌冷漠守在他床前,垂眸静静瞧着自己那一双手,神情复杂,哀愁中又裹挟狠厉,也不知在想甚么。
他只醒来一息,便又昏沉睡去,霍长歌竟不知。
他知她要复仇,却从来都拦不住,时时刻刻想把自己一命赔于她,却亦知不够分量,她瞧不上。
谢昭宁陆陆续续发梦,梦境凄惘而酸楚。
起初他还清明知晓那是梦,可越梦却越发茫然,只觉这一切似梦而又非梦——悲也真实、哀也真实,便也痛,也似乎真切痛在他心上。
谢昭宁正生疑,陡然便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万籁俱寂,他试图走出几步,却始终寻不到光亮。
倏然,他眼前便有光柱凌空落下,又“唰”一声碎成千万片四散开来,晃着流光缀在虚空中,似一堵璀璨星墙。
那墙前凝光凭空生出个颀长人影,缓步而来,姿态雍容华贵中又绞着三分冷冽肃杀,似仙非仙,似将非将。
那人头顶玉冠束发,着一身银甲轻铠,系一条猩红披风,腰间配了细雕成云鹤清峭模样的玉,脚下一双制式军靴轻缓叩着地,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提着盏纸糊的白兔宫灯,灯上一对大眼涂了似血的红,越发让烛火晃出了十分得艳。
谢昭宁惊诧之中,又瞧见那人容貌,不由呼吸一滞,那人竟是——
“她哭了。”
那人堪堪停在他面前,轻抬一双狭长凤眸,抿着唇边一抹淡雅的笑,并不在意他一副瞠目模样,对他温声怅然,似有怪罪道:“一直在哭。”
“阁下是——”谢昭宁抬眸看着眼前之人拥有与他一般无二的容貌,只那人眼角隐着细纹,鬓发间也掺着几缕银丝,像是三十岁上下模样,与自己举手投足似照镜子一般,气度更加成熟持重。
“是你,也不是你。”那人任他打量,笑着答了他一句似有禅机的话。
谢昭宁恍然便有些明白,过往历历在目,似乎有甚么念头倏得升起又陡然散开,他缓声试探:“阁下,贵庚?”
“享年,”那人眼睫一颤,似有遗憾得轻声答他,“二十有七。”
“那,她呢?”谢昭宁闻言便有些急,不由颤声。
“二十又四。”那人微微垂眸,明显愧疚。
“病逝?!”
“谋逆,”那人顿了一顿,沉声补道,“弑君。”
“那你——”谢昭宁不禁追问。
“渎职,自戕。”
果然,果然啊……
只那廖廖数字,谢昭宁便骤然了悟,似站不稳般稍稍后退一步——那一段似真似幻的发梦,当是一段真实的过往?
他一瞬心潮澎湃,又气血翻涌,许多情绪登时齐齐涌上来,委屈又难过,眼眶忍不住酸涩,竟一时失态至语无伦次的地步:“那北地,你,她——”
“清和十八年,幽州地龙翻身、瘟疫横行,陛下封城而不救,狄人趁机南下,辽阳沦陷,城空九许,燕王战死。”
“清和十九年,长歌入京,嫁、嫁我为妻……”
那人知他想问甚么,状似平静答他未尽之言,只说这话时,始终侧眸凝着手中的灯,眼中明明灭灭,灯中烛火摇摇曳曳。
清和十八年?而今,不过清和十五年……
“她是为我而来——”谢昭宁沉沉闭了闭眸,复又睁开,眼前一切毫无改变,荒谬又理所当然。
他不由疑声道:“——还是为你?”
“为我,也为你。”那人似就在等他这一问,闻言温柔笑了笑,便要将手上那盏白兔宫灯递给他。
“……是么?”谢昭宁却迟疑凝着他双眸,只不愿接。
“为你,不至于变成我。”那人轻轻叹了一声,知他心中所想,这般说完,便又执意抬手递出灯去。
谢昭宁闻言心中一颤,便下意识接过那灯,提在手上。
霎时,谢昭宁眼前便有那人区别于他的完整记忆凭空出现,似一卷画卷倏尔当空展开,那些人事如一团彩墨跃然其上,生动演绎半世人生。
谢昭宁正欲凝神去瞧,那画尾端一角却莫名被火一燎,烈火霎时倒卷,火舌舔过流血漂橹与破败城垣时略略一顿,又“唰”一声将余下光阴与记忆转瞬侵吞了个干干净净、毁得彻彻底底,只堪堪停在死牢之中,霍长歌掌心里托着那耳扣碎玉阖眸的一刻上,不动了。
谢昭宁眼睫一颤,眼泪毫无征兆“啪嗒”落下一颗,手掌握拳抵着胸口,似是心痛得厉害。
他怔怔抬眸再瞧面前那人,却见他正温柔笑着穿过那岁月画墙,径直朝他走来,稍稍一顿,便如一缕清风般,轻轻撞在他身上,合着浅浅叹息一语“莫让她再哭了……”,就此消散不见。
那一撞,仿佛将适才发生的一切皆撞得支离破碎,却也将谢昭宁撞得彻底清醒过来。
谢昭宁于床榻间缓缓张开双眸,眼前是素白的纱帐,鼻端缭绕着浓郁的药香,耳侧却是一声又一声的抽泣。
他转头瞧着霍长歌趴在他身边哭得一双杏眸桃子似得肿,恍惚一时有无限感慨涌上心头,却又甚么也再记不得,唯余一腔满足似的喟叹,是他,又不是他。
“不哭了,”谢昭宁见霍长歌哭得肝肠寸断,心里疼得厉害,想探指碰碰她脸颊,手臂又无力抬起,只挣扎着哑声哄她,“不哭了。”
却不料,霍长歌骤然闻见他声音,不可置信般抬眸,微微一滞,泪登时落得更厉害。
“谢昭宁,你再不醒!”她崩溃大哭道,“我就要把合葬墓地挖在哪儿都想好了!”
谢昭宁闻言啼笑皆非,眼眶却又突然酸涩,竟不知该如何言语。
又因这一语,仿佛有微风从他身上卷过,飘出帐外,他似有所感,抬眸眺向霍长歌身后,果然——
他看到另外一个自己,周身笼着一层月光似的清辉,正温柔笑着站在那里,眼里蕴着朦胧泪光,眷恋得凝着霍长歌与她头顶那盏白兔宫灯,微微抬了手,似乎也想碰碰她脸颊。
谢昭宁虽不知为何又会有一个自己凭空出现,却下意识觉得理所当然。
窗外微风裹挟未散尽的水汽吹进窗棂,“咻”一声,卷着一室的缱绻,绕着那人周身一卷,他便留着些微的歆羡与怅然,就此消散了。
你爱过他,便也是爱过了我,那是我曾经的年少,知足了。
窗棂“哐当”一声轻响,霍长歌心中突然擂鼓似得一颤,似有所感一般,怔怔转头望着身后那扇正忽闪的窗,见空无一人,又茫然转回头来,却见谢昭宁撑着床榻坐起身,终于探指摸到了她的脸,笑着轻哄道:“不哭了,以后都不哭了,我已经——醒来了。”
耳扣
谢昭宁醒转过不得片刻, 消息便传入各宫。
连珩与连珍来时,太医还在诊治,待再与谢昭宁换伤药时, 连璋扔下手头事务也匆忙赶来。
连璋兀自撩开半副遮掩的帐帘,支开陈宝, 亲自帮扶太医与谢昭宁换伤药。
谢昭宁那伤胸前一道, 肩上一道, 背后还有一道,斜长而深,瞧着便可怖,虽已过了三日,又缝了针,但稍稍一动,便又有丝丝鲜血渗出。
连璋便蹙眉与太医道:“他还有多少血可流?总归得先将血止住吧?”
“创口太深, 莫牵扯、擦磨, 明日便能更好些。”那太医已上了些年纪,见怪不怪, 便缓声安慰他, “殿下莫急, 三殿下即已转醒,便已无大碍。”
说完提着药匣告退。
连璋却放心不下。
谢昭宁面色苍白得厉害, 如今似个纸糊的假人, 瞧着便让人难受。
他遂恼火得又寻霍长歌的事:“穷寇莫追!原还是你激进, 险些害死他!”
霍长歌正招呼连珍躲在一旁吃茶,闻言忍不住翻了翻眼白。
霍长歌自己也伤着, 虽未伤筋动骨,皮肉伤也着实不少, 只霍玄不在,谢昭宁又病重,苏梅也在养伤,左右她也没个能抱着撒娇苦闹的人,却非是她不知疼。
“可不是,我也悔来着——”她守着谢昭宁熬了两个通宵,哭得嗓子隐隐得哑,笑着哑声一开口,谢昭宁便知她要气连璋,果不其然——
“我就该开战前,一包蒙汗药把他药倒了,被子一裹扛出中都,瞎添甚么乱呢?您说是么,二殿下?”
“……”连璋随即让她噎一跟头,面色青白交错。
连珍隐隐想笑,适才一弯眸,却被连珩迅速扒拉到身后藏着。
连珍一头雾水间,忍不住又踮脚趴在他肩膀上,探出半个带笑的脑袋来。
他二人携手打完一仗,便又回到互看不顺眼的前境中去,简直翻脸无情。
谢昭宁哭笑不得,忙要撑手坐起来:“都是我的错。”
连璋便又匆匆拦他:“你躺好,动甚么?”
他一抬手,险些按在谢昭宁左肩伤处。
谢昭宁稍一错身躲过,又被霍长歌眼尖瞧见。
“你小心点儿!”霍长歌上前一把扯开连璋,自个儿坐在谢昭宁身前,跟护小鸡似得瞪他。
连璋:“……”
谢昭宁见他俩忍不住又要掐起来,急中生智按着胸前伤处轻轻“嘶”了一声,唤道:“长歌。”
“我的香囊好像换衣裳时掉了,你去寻陈宝帮我找找可好?”他温柔握一下霍长歌拄在床边的手。
霍长歌便知谢昭宁有意支开她,虽不平,却又碍于他伤着,只愤愤又横连璋一眼,起身走了。
她一走,连珩便也颇识眼色得拉着连珍一并告退。
直待屋内空无一人了,谢昭宁方拍拍床头适才被霍长歌占去的位置,温声哄他心思敏感又别扭的兄长道:“二哥过来坐?”
他深知自己昏睡这三日里,连璋也必不好过。
善后、清算、国丧、传位、登基,甚至皇权更迭,桩桩件件,他皆未帮上连璋的忙,怕只得他一人与多方艰难周旋。
连璋也伤着,却一刻也不得闲,自端阳那日便叠累起的惊惶,越滚越大,却又催着他迅速成长。
但,过刚易折。
他已绷了太久,快要崩断了那根弦,方才一副时时要寻霍长歌麻烦的模样。
谢昭宁知他也懂他,却不料他猜中了许多,却独独漏算了一条。
连璋往他身前坐下,却是陡然静了一静,瞧着他床头,被霍长歌着人自她宫中挑来的白兔宫灯出神道:“这几日,我接手东宫事务,却发觉我根本不想做这个皇帝。遂我去问了连珩,问这张龙椅他可要坐?却将他吓得跑了——”
他话音未落,谢昭宁一怔,这才明白连珩为何今日在他面前这般拘谨。
“——我便知,这皇位我怕是要坐定了。”连璋沉沉一叹,喃喃轻道,“可我明明也——”
——明明也适才挣脱了枷锁,想飞出宫外去瞧一瞧,如北地的儿女一般,恣意洒脱。
他非是看不惯霍长歌,而是嫉妒她嫉妒得快要发了疯。
他们原皆无路可走,可如今人人皆脚下有了路,偏只他又没了路。
谢昭宁闻得他心里未尽之言,识得他心中之苦,却半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
父债、兄债、弟债,连氏两代人种下的恶果,却终是应在了连璋一人身上,将他余生皆困在那座高高的皇位之上,不得解脱。
他们起初只觉他适合为帝、需他为帝,却忘了问他想不想为帝。
他起初也只觉旁人不配为帝、需他为帝,却也忘了问自己想不想为帝。
只事到如今,因缘果报,却说甚么都无用了。
*****
连璋仍有许多政事要忙,坐过两刻便走了。
谢昭宁静静倚着床头假寐,因连璋一言而万分惆怅——若那皇位从不能掌他人生死,只不过是个为百姓劳心劳力的位子,连凤举、连珣,甚至连珏,又可还会那般执迷而不舍?
他想了许久,也没有答案,霍长歌却去而复返。
她两手空空往他床头一坐,手托着下颌也不说话,只玩味看着他笑,身上还留有些清甜的味道,怕是与陈宝凑在一处吃了小半个时辰的瓜果。
谢昭宁知她聪慧,才不会当真去寻甚么旧衣裳里的香囊,适才哄过他忧愁的兄长,眼下又要哄他狡黠的心上人。
他取出枕下两方染血的香囊,其中一方便是霍长歌送他那云鹤香囊,丑得还是那般扎眼,霍长歌见状一僵,浑身尴尬,只当他要来翻旧账,却见谢昭宁又将其珍视掩回枕头下,只把另外一方托在掌心递给她。
他微微红着面颊说:“我总觉你该知这是甚么似的,有些话,便不大愿说出口了。”
那香囊月白的底上细细纹绣一丛金桂花,手工很是细致精巧,与她送谢昭宁的简直天上地下,只是绣面染了血,洗过还是留了浅褐的痕迹,瞧着也干干瘪瘪的,内里不大像盛有东西的模样。
那香囊也用得有了些许年头,瞧着又旧又眼熟,一时之间,霍长歌却又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便诧异从谢昭宁手上接过,两指撑开香囊袋口,拎着它底端往左手心上轻轻一磕,便倒出里面一对裹在干桂花丛中的白玉耳扣来。
那耳扣打磨得甚是圆润精巧,玉质温润莹透,半圈玉环被雕琢成云鹤的形貌,惟妙惟肖,不似寻常人家饰物。
前世记忆纷沓袭来,霍长歌呼吸一滞,大惊抬眸,却见谢昭宁只期待而忐忑得凝着她,赧然微笑。
她前世便见过这香囊与耳扣,原也是利用了它们方才骗出与谢昭宁的一纸婚约来。
如今再见,五味陈杂,霍长歌双手不禁微微颤抖,忆起旧事。
霍长歌前世被谢昭宁救回营地之后不久,便要随军辗转回中都。
那时她便已恨上了所有该恨之人,满心满眼欲复仇。
她深知连凤举不可能让她活,到了中都,早晚要死于非命——斩草不除根,原是大忌。
故,她需做好一个保命的局,却缺一个引子成事。
直至有一日,谢昭宁于帐中沐浴更衣后,走得匆忙,未及知会一声,旧衣便被手下径自收去浆洗。
原裹在旧衣中的香囊随之入了洗衣妇人之手。
军营之中,一人一日要洗许多的衣裳,又哪里分辨得出,这落在地上的东西是从谁的衣物中掉出的?
却因内里盛的是女子使用之物,又颇显贵重,洗衣妇人便只当是霍长歌的东西洗衣时掉了,着人往她帐中送去。
霍长歌一眼便知那事物来历,随即动了心思。
她生来便承了些她母亲的能耐,惯会拿捏人心,而谢昭宁的心意便是自觉藏得再好,也早已在她面前展露无余。
待谢昭宁事后焦急寻过一圈,终于到得霍长歌帐中,却见霍长歌正坐窗前梳妆,闻声偏头看他时,耳上温润白玉一晃,赫然便是他那一对白玉耳扣。
他一瞬怔忡,愣在原地。
“这原是待你及冠后,与你下聘娶妻用的,咱们古家大族里原兴这个。”谢昭宁恍惚间,便闻见幼时元皇后与他耳畔以玩笑掩着惆怅轻声说,“只娘亲近来身子不大好,便先与你和你二哥备下了。东西你收好,只此一对,若是不慎丢了,可就没法娶媳妇儿了。”
谢昭宁耳根霎时红得似要滴出血,便连眼下那颗小痣也越加得红艳,他杵在门前只不说话,霍长歌便得自顾自得演下去。
“原是有婢子说,这怕是殿下欲送我的,只说不出口,便托人递了来,想来是我自作多情会错了意?”霍长歌落寞瞧他一眼,自嘲哂笑一声,“只我自幼偏只穿了一只耳,那婢子心热,适才便又帮我穿了另一只。如今还未消肿,血也凝在上面,怕是一时半会儿不好取。”
她话音落下许久,只未闻见谢昭宁应答,挑了眉眼再眺他,他却稍稍垂眸,避开她眸光,仍是沉默。
霍长歌便点了点头,复又转回铜镜前,面色难堪又道:“既是会错了意,殿下稍待片刻,我擦些药,这就还于殿下。”
她那右耳又红又肿,轻轻一碰便有血线淌下来,她吃痛轻轻“嘶”一声,谢昭宁心口一跳,却好似比她还疼,遂下意识便出声拦了她:“不是……不是什么贵重东西,霍姑娘便先戴着吧,待伤好些……不妨事……”
话音未落,谢昭宁已转身匆匆出了帐,似落荒而逃,却也心知这耳扣怕是再也归还不得了。
那耳扣扣住的不是霍长歌,而是他隐而不发的私心,虽担忧又惊喜。
任谁见霍长歌戴了这耳扣,恐便知,这是他亲自定下的王妃。
果不其然,隔日连璋便来谢昭宁帐中闹,偏生谢昭宁说不出半句违心的话,纵了霍长歌利用他骗婚的心思,私相授受的名头更是他在帝驾前一人担了——只为顾忌霍长歌名声,却也等同当众忤逆了连凤举,明着要保霍氏一条血脉。
这其中过往,霍长歌有的知,有的却不知,不知的以后更不会知。
只如今她却再也不会辜负谢昭宁的心意,已是最好的结局。
谢昭宁见霍长歌凝着那耳扣久久不语,似在出神,眼眶却骤然通红。
他似晓得她心事,又似朦朦胧胧只不懂,却知她不会不欢愉。
遂谢昭宁撑着床榻愈发坐直了身子,自她掌中兀自拈起一只来,指腹眷恋似得轻轻摩挲了两圈后,便与她左耳笨拙得戴上了,轻手轻脚得生怕弄疼她。
末了,他还鬼使神差说一句:“另一只耳便不穿了,我见不得你疼,余下这只你收好,若是哪日这只丢了或碎了,还有的补。”
霍长歌眼泪彻底让他给说出来,哭着斥他:“丢甚么丢?碎甚么碎?!总不会说好听的话!”
“好,是我说错话。”谢昭宁便又温柔抬指与她轻揩眼下的泪,认错认得越发得快,“不哭了。”
他耐心地哄:“才说不会再让你哭了。”
却不料他越说,霍长歌却似诚心与他作对一般,愈发哭得大声,似是在倾泻着甚么情绪,只哄不住。
谢昭宁便艰难侧过半身,让她靠在他右肩,虚虚揽着她,只当自己让她担惊受怕了多日,眼下话又说得不详惹得她不安。
自这一刻起,过往终皆改变。
命运恩赐给她的谢昭宁,霍长歌扑在他怀里哭着心道,她再也不会弄丢、弄碎了。
新芽
国不可一日无君。
如更正是各方动荡时候。
隔日, 连璋便于大行皇帝灵前继位,代行皇帝职权,二十七日孝期后, 再登基为帝。
翌日,继后头七, 发丧。
举族谋逆乃是重罪, 连璋虽力排众议未对姚氏施以酷刑, 但仍是夷了“父、兄、子”三族,其余男眷充军,女眷流放。
继后虽其生前并未涉及党争,但身后名仍为母族所累,褫夺皇后位份降为昭容,葬于皇陵西郊。
永平宫为继后收敛陪葬时,霍长歌与苏梅原也前去帮衬。
继后虽有私心, 但从未苛待过她, 更保苏梅一命,多少也是惠泽。
霍长歌自是感念。
只苦了夏苑, 虽得新帝开赦, 但仍终日自责, 抱着皇后那混入盛有“缠枝”药瓶的首饰匣子引咎追悔,日渐苍老。
“娘娘说, 她这一生, 直到尽时方知, 生而为人,不能左右自己命运, 便是最大的错。”夏苑垂泪轻喃,却是不解, “可谁又能左右自己命运呢?”
她坐在院中,抬手一指那一层叠着一层的红墙青瓦,颤抖着双唇反复道:“它们明明那么高,那么高啊,高得快要连到天上去……”
霍长歌站在她身旁,顺着她手指方向探眸过去,耳中却不住回响皇后临终那一语,更忆起南烟来。
中都之战后,霍长歌曾与苏梅感叹,说她从不知南烟竟生有那样的勇气,原比他们瞻前顾后要果决许多,不似这宫中教养出的奴婢。
苏梅却更加感慨,方才与霍长歌缓缓说起南烟与她同榻的那些夜里,常谈及北地。
北地的人,北地的事,北地的民俗,北地的风貌。
或许给了她勇气的,便是对北地的憧憬。
于南烟而言,北地仿佛一座世外桃源,因霍长歌的存在,而显得并非遥不可及。
她痴想与南栎能在北地活得像个真正的人,方因此生出了无尽的气力。
霍长歌静静眺着眼前那一堵堵高墙,恍然生出些自惭形秽的意思。
她重活一世,狭隘得只想守住北地与谢昭宁,却从未想过原她可做之事还有许多。
若她当初有所察觉,分出心思与身边之人,或许便可拉她们一同越过这囚笼去。
她以自身为烛,照亮了她们余生,却未与脚下铺出前路便撒手不管,着她们满怀着希望却一脚踏空。
或许,或许她这一刻愈发明白了霍玄前世的“不可退”——便是因他也照亮着许多人的前路,他还未将他们送去彼岸,又怎可转身离去?
遂以一死,成就信仰。
*****
次日,大行皇帝头七,发丧。
出殡的队列一路行过满目疮痍的中都,却不知连凤举隔着一层棺木,可会悔愧?
他原希冀的身后名,也终毁在自己生前行差踏错的最后一步。
至此,他怕要于后世史书之上留下重要一笔——南晋高祖皇帝,开国险又亡国。
何其讽刺。
也因此,连璋接过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中都皇城与凉州边城,以及怨声载道、并不稳固的民心。
家国重建,劳心劳力,遂左冯翊古家旧部暂领拱卫皇城之职,河北、河南两路援军就势留于城外安营扎寨,帮扶百姓。
程侯虽将山戎王庭打下,但于周边不明就里的小国与部族却需分别安抚与震慑,连珩虽素来不显山露水,但着实长袖善舞,待在礼部到底屈才,连璋便遣他一并北上。
只凉州局势若不清明,说不得便需磋磨个三五载,暂不得归。
旨意非是由一卷皇绢生硬赐下,而是连璋亲至丽嫔宫中,与连珩一字一句诚意商谈而出。
连珩久居深宫,出去走走倒也不妨事,连珍却在一旁绞着手帕,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珍儿,”连珩一眼看穿她心思,“也想出宫瞧瞧去?”
连珍倏得抬眸,想应又不敢,她是未曾许嫁的公主,没有随兄远走的道理,宫中并无此先例。
可她如今又向往宫外得厉害,她想如霍长歌一般见识塞外风光、见识天高云阔,做一个特别的姑娘。
“想去便去吧,你年岁原也不大,出去瞧瞧也好。待日后嫁了人,后宅亦似深宫,余生便要那般过去了。”连璋出神想了想,缓缓沉吟道,“若是、若是在凉州遇见可心之人,就此落地生根也是好的。咱们兄妹间,不需那些凡俗与枷锁,没得要让庆阳郡主笑话了。”
他话里话外句句不离霍长歌,看似针锋相对,实则比着她,在尝试一点一点亲手推翻这拘在人心与三魂七魄之上的红墙,一步一步,走得艰难而希冀。
可自择姻缘,已是天大的恩赐。
丽嫔与连珩俱是一怔。
连珍忍不住便哭出了声,点了点头,哽咽谢他。
连璋便就此要与连珩提位份,拟了瑞王,待登基后宣了旨,丽嫔也要升做皇太妃。
只如此一来,谢昭宁亦要封王,元皇后与他幼时便已择过字,唤“明安”,连璋便欲封他“安王”,与前世一般。
届时,连璋与霍长歌也要论功行赏,只她大多功绩秘而不宣,唯有比着射杀敌军主帅这一条,再多加一个郡的食邑。
比之虚名,倒更实在。
*****
又过些许时日,气候越发炎热。
谢昭宁肩、胸上的创口也结了厚厚血痂,日常行动渐无大碍,便移回了羽林殿居住。
羽林殿外院中,原有一方小莲池,如今夏荷开得正好,晨起日头还未那般毒辣时,霍长歌便着陈宝于池边铺了薄毯,可着谢昭宁或坐或躺,赏荷解闷。
陈宝如今对霍长歌言听计从,指东绝不打西,将谢昭宁照顾得很好。
谢昭宁若是有不听劝的苗头,两人便要一起闹,殿里时不时鸡飞狗跳,简直令人啼笑皆非。
羽林殿并不宽阔,园中只这一处景观,连璋也已搬离数日,待再过些时候,工部便要于宫外选址建造安王府,谢昭宁怕在此地也住不了多久了。
霍长歌不由忆起前世的安王府,院落不大不小,却亦正好盛得下一方池塘,塘中种几支睡莲,得到夏时,正是好时节,便与此刻一般。
只她那时从未有赏花观景的心思,如今却觉遗憾,万幸此生圆满,余生漫长,便似乎,又没那么遗憾了。
微风拂面,莲叶轻荡,霍长歌抱膝坐在池边,忍不住便轻笑出声。
谢昭宁正平躺在地昏昏欲睡,闻声睁眸瞧她,疑问似得稍一挑眉,霍长歌便与他并排躺下,偏头靠着他的肩:“我听陈宝说,羽林殿中原并无池塘,这莲池还是你主张挖的?”
谢昭宁轻应一声。
霍长歌便又笑着道:“倒有几分南方雅士的做派。”
“便是你这性子,也不大像个北人。待爹见了你,不知是惊喜多一些,还是惊讶多一些?”
谢昭宁忐忑侧眸,便听她又说:“但无论如何爹他一定会很喜欢你,想来还会喜极而泣。”
她说起霍玄,话便更要多了,一时兴起未管住嘴,只又兀自笑道:“我爹原说,我这脾性不大好相处,北地的男儿性子硬,怕我受欺负。待他收复了余下故土,便要卸下镇疆燕王的重担,与我一人一骑,出了北疆的门,往他乡走一走、瞧一瞧。”
她这性子想来只有欺负旁人的份儿,但为人父母心总是偏的,霍长歌自己也清楚,遂摇头笑了笑,又与谢昭宁道:
“去南方、去江南、去水乡,爹说南地里尽出些温柔俊秀的少年郎,要给我寻个有本事的、会疼人的,亲眼看着我嫁人生子,如此不为将帅的一生,想来也是不错。”
她话音未落,谢昭宁后知后觉缓缓“嗯?”出一声,偏头看她。
“……郡主如今还未许嫁,”谢昭宁神情复杂且酸,微微皱着眉,竟与她罕见得揶揄道,“不若待伤养好,便动身南方吧?”
霍长歌这才觉察她原与他说了甚么话,他们前世从未这般话过家常,今生也还未有如此轻松愉快的时光。
她抬眸凝着谢昭宁一双似无奈又似乏味的眸子,“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得花枝乱颤不住得抖,翻身侧躺,膝盖蜷起抵着谢昭宁手肘,埋头在他肩头,笑得他左肩连着胸前的伤一阵一阵得泛着酥麻。
谢昭宁微微一怔,颈间霎时一片通红,只抿着唇不再说话。
待他缓过了那个劲儿,瞧着她笑,自己便也赧然笑起来。
“那我得带着我的三哥哥一同去,”霍长歌下意识又探头往他颈间蹭了蹭,探手与谢昭宁十指相扣,还侧身揽着他一臂不松手,抬头虚虚趴在他胸口,生怕压住他的伤,甜甜笑道,“我得让南方的男子都瞧瞧,这天下,原只我三哥哥最温柔也最疼我,旁的人谁也比不上。”
谢昭宁僵着半边身子,垂眸便能瞧见她弯着一双蕴满倾慕的眸子看着他,满心满眼皆是他。
晨风越过高墙落下,擦着莲叶送来,裹挟一缕若隐若现的水腥气息。
“我的长歌,”谢昭宁沉沉凝着她许久,得此一语便觉此生无憾,但心中似有甚么催促着他,一定要说出一句这样的话来与她听,遂他抬手抚摸着她脸颊,缓缓得摩挲,嗓音微微沙哑,“也是这天下最好的姑娘。”
*****
六月初一,新帝登基,拜过宗庙祭过天地,昭告天下。
再过几日,小暑将至,便离连璋与谢昭宁的生辰愈发近了。
凉州边境局势不稳,连珩不日便要启程。
临了连璋突然下旨偏生要霍长歌与连珩一道同行,佐一二军事要务。
连珩虽八面玲珑,但到底从未接触军务,且庆阳又乃霍长歌封地,岂有任她袖手旁观之理?
但霍长歌眼下正是与谢昭宁难舍难分时候,虽日日在侧,却总觉有许多话要同他讲,零零碎碎,似乎怎样也说不够,将前世里缺的口子也俱要补齐了,却是处处碍了连璋的眼,遂想了这法子将她赶紧支走。
霍长歌虽不愿此时远行,但耐不住连珩与连珍恳求,便只能在谢昭宁生辰前动身,别了谢昭宁又车载着皇后托付与苏梅的那男子,一道往凉州去。
那人一只眼睛原伤得厉害,在燕王府中休养许久,如今已好转许多,只伤眼到底无法医治,眼球也被摘了出来。
如今面上虽以丝绣的眼罩遮着小半容貌,却也能瞧出原本英朗模样,只人越发憔悴。
他原便住在庆阳郡辖区内,一座荒山脚下的茅舍。
那茅舍占地不大,收拾得却干净,内里又一应俱全,似个小天地,前院晒着草药,后院有鸡舍池塘,篱笆外还有耕田。
耕田再往远,却是一大片的高林,林间还有许多的红腹锦鸡。
霍长歌将马车停在篱笆外,那男子着人搀扶着方下得车来,林间锦鸡闻见响动,便倏然振翅自枝丫间“哗啦啦”尽数飞出,满天红霞,艳丽夺目。
“夏苑姑姑说,皇后临终时曾言,”霍长歌负手踩在车辕上,望着那壮观景象,无声赞叹却又不禁凄然,却是与那男子笑着道,“她已瞧见了你养的锦鸡,飞得——很好看。”
那男子于燕王府中隔日便闻见了两次丧钟,心中早已有了计较,只此时方得一个确切答复。
他闻言一怔,强打着精神,笑着与霍长歌点了点头,却是踟蹰问了她一句:“那,皇后的两位嫡子——”
“五皇子连珣谋逆,当场死于流箭之下,尸骨入不得皇陵,便与南栎一同葬在近郊;六皇子连璧已被变为庶人,由夏苑姑姑带去江南抚养,此生不得再回京畿三辅。”霍长歌与他详尽道,“新帝仁慈,最是顾忌亲情,稚子何辜,便不与追诉这些。只望他能在远离那红墙青瓦的天地间,似个寻常孩童般长大,一生无忧顺遂,便是最好不过。”
那男子点头笑着称是,拱手长揖,礼数周全,待与霍长歌作别后,转身方走了两步,却是突然恸哭出声,每走一步,便越发大声哀嚎出来,催天裂地得悲痛。
他这一生固守此地,信守一诺,历经战乱与生死,却终是仍与故人——天地相隔了。
“闻这哭声,便知情深似海了。”素采牵马立在车下,见状不由感怀,抬手抹了泪道,“那一年,王妃病逝,王爷便也是这般哭得人心里直发疼。”
“是啊。”霍长歌沉叹一声,“当称得上刻骨铭心了。”
她不禁又忆起苏梅来。
***
霍长歌此次并未着苏梅同行,只从王府中调走了素采。
苏梅原在中都之战中受了伤,刀痕自额间斜着划过,虽未伤及眼睛,但到底有损于容颜。
宫人瞧了她那许久的乐子,只当她要当狐媚天子的主儿,如今一战成名却破了相,又不由替她惋惜起来。
只苏梅自己却不在意,额上包着纱布,倒也无一丝抱憾模样。
“便是破相了,”连璋继位后的一日,苏梅与霍长歌并排坐在廊下喂绛云,不以为意笑道,“我也还是咱们容兰城里最美的姑娘。”
“——也是中都城里……最美的姑娘。”
霍长歌闻言倏得侧目,便见原是连璋未得巧,他未及人通传迎驾,先在院落拱门前接了话。
他说完那话,脸绷得平整,一副面见朝臣的端肃模样,耳根却已红得似要滴出血来。
倒与谢昭宁确是兄弟不假。
霍长歌浑身一抖,手心中的小米“簌簌”掉了一地,她只觉不对,转眸便见苏梅也一副遭了雷劈的样子。
晌午日头正烈,院里却诡异得瘆人,三人不约而同沉默许久。
原还是霍长歌率先回神,抱起在她脚边跳来跳去啄米的绛云,一言不发,起身与连璋福了一福,识趣得回了屋中自行歇午觉。
苏梅见状便也忙要起身行礼,不料连璋板着脸只一拦她,又再抬手一挥,轻咳一声,院外候着的内侍便拎着食盒又捧着膏药纷纷鱼贯而入,一一将手中事物摆满她身前石桌。
“姑娘家、还是……”连璋冷着一张脸,负手身后站得笔直,抿着唇,一字一字往外挤,往日的能言善辩似都死在了苏梅适才那惊骇的一眼中。
“还是、还是……”
他“还是”半晌,尴尬得一张玉似的冷脸抑制不住得红,狠狠一咬牙:“这皆是些宫中寻来的疗伤且又养颜的面脂与膏药……”
“姑娘不妨试试看……”
话音未落,连璋已转身落荒而逃,身后内侍险些跟不上,“哗啦”一声随即小跑,竟又未给苏梅行礼的时机。
苏梅:“……”
“噗嗤”一声,苏梅怔怔望着连璋似只呆头呆脑的大鹅一般迎着烈日疾步出了院门,手指下意识摸了摸额前薄薄一层白纱,不由笑出了声。
一息后,霍长歌闻着那笑声转出厢房,一副揶揄模样瞧着她。
“原是没怎么动心的。”苏梅却知她想问甚么,眼波流转间咬唇认真想了想,方笑得花枝乱颤,直言道,“适才却又有些动心了哈哈哈哈。”
只因这一句,霍长歌便将苏梅故意留在了永平宫。
他们北地的儿女各个自尊且贵重,当配得起所有人,但首先——她得自愿,以及,当真喜欢。
*****
六月十七,宫里冷冷清清,却是新帝与安王生辰。
新帝喜静,眼下又不易铺张,宫中并未张灯结彩,只戌时于御花园中临水的凉亭里摆了酒,连璋邀了谢昭宁。
月光如水,映亮半个池塘,他们幼时常围着那池塘夏凉。
谢昭宁来时,连璋正负手立在那池塘前,着一身锦白便服,衣摆下绣临水白鹳,尤显清冷孤寂。
他凝着一潭波光粼粼的池水也不知在想甚么,闻见谢昭宁脚步,回头只轻嘲一声,神情复杂:“可总算是只余你一人,能找你说说话了。”
谢昭宁:“……”
谢昭宁晓得他嫌自己与霍长歌近日总黏在一处,似有说不完的话,微微红了耳尖。
他亦晓得连璋与他生死相依惯了,他非是瞧不惯他与霍长歌,却是难过他早晚要随她走。
更说如今这宫中,只谢昭宁一旦走了,便仅余连璋一人坐在那高台之上,左右再无适龄的兄弟姐妹与他相依相靠,难免孤寂。
“坐吧,”连璋往亭上兀自走去,短促笑了一笑,如雪后初霁,“今日你我十八岁,若搁在百姓家中,便已是成人,当浮一大白才是。”
“好。”他连日沉郁,谢昭宁见他难得有兴致,随即应下。
“我原便想着,着你多陪我些许时日,过了今日,过了中秋,再到霍长歌生辰,于她及笄礼上与你二人赐了婚,便送你们回北地,也算是我这做兄长的,唯一能为你们做的事。”亭内摆了酒菜,却无人伺候,连璋虽说要“浮一大白”,到底顾念谢昭宁有伤在身,只亲自斟了茶,“只如今看来,却是多此一举,没得惹人生厌了。”
他说起话来,仍忍不住要自嘲自讽,再刺别人一下,借此隐藏内心的伤怀与不安。
谢昭宁挑他一眼,懂他,便纵他,只与他一碰杯,饮了茶。
“她早就想归家了吧,”连璋却不饮,哂笑一声,“你也是。”
谢昭宁不置可否,又不愿骗他,遂只沉默看他,眼神于月光与池水的交映下,愈显悲悯。
“我虽自幼便知你心向北地,但临到这一日,却又着实舍不得。”连璋终是忍不住道,“你这一走,偌大宫中便只余我一人。”
谢昭宁与他到底不同,谢昭宁身上流淌着将门的血,他该归于战场黄沙,护一方百姓。马革裹尸是他的道,北地不只是归路,而是尽途。
连璋垂眸凝着清翠茶面,话说得惆怅,谢昭宁便也于心不忍:“苏梅姑娘……”
他想了想,轻声试探。
“被你瞧了出来。”连璋闻言一怔,抬眸看他一眼,又不大好意思自嘲笑一声。
他原对苏梅生出了些许心思:或是同生同死时,生出的肝胆相照的情谊;亦或是更早之前,针锋相对时产生的别样情愫。
他自个儿虽说不清楚,却坦然接受这份悸动,几日相处中,更与苏梅许了后位与“一马一鞍,相携白首”的誓言。
只北地的姑娘怕皆一个性子,耐不住这红墙青瓦的禁锢,苏梅思虑过许久,终与他坦言,说想归家。
“虽有动心,但却无刻骨铭心,抵不过自在与思乡,勉强为之,唯恐日后爱侣成怨侣,再不复从前。”
苏梅说这话时,坦然而清醒,英勇又无畏,似中都之战时那利落的一刺,利落斩断敌人性命,也利落斩断她与连璋间的一段浅缘。
连璋便也就此作罢。
他不是连凤举,也不想是他,他将所有人都托着翅膀送出这枷锁一样的深宫,只留自己一人守在这里,像是赎罪,更像自罚。
谢昭宁知他,也懂他,心疼他,却救不了他。
连璋也早已择好了自己的道,便要以白鹳之姿,生殉了它。
“这皇城里的红墙青瓦,不该是困住北地鸿鹄的囚笼,让她归去吧。我会守在这里,等你们偶尔归来的探寻。”连璋与谢昭宁故作轻松一笑,再斟一杯茶敬他,眼中隐隐蓄了泪,“昭宁,中都的安王府便不建了。余生,怕你也不会再回来久住,眼下也不便大兴土木。待过几日,霍长歌回来,你们、你们便走吧。”
早走晚走,也没甚么分别了,总归——是要走的。
“我与你多支些银钱,待你到了北地,便着工匠比邻燕王府,修建安王府。”连璋强笑着又去斟茶,嗓音沉沉一压,便又压出些兄长的威仪来,肃声道,“总不能真让你成了他霍家的上门女婿。”
“以此,便当是我送你的贺礼吧。”
*****
是夜,谢昭宁独自回到羽林殿,越发怅然,兀自坐在莲池前出神。
池塘里不知何时蹲了只青蛙,凄清月色下,呱呱地叫,吵得一院不得宁静。
十七的月亮也还圆着,只人总不见团圆。
陈宝在屋中等了谢昭宁许久,只当他一直未归,推窗方见他那一道身影正蜷在皎洁月辉下。
“殿下!”陈宝抱着两截木头兴高采烈喊他,“郡主着人适才送了包裹进宫来!”
谢昭宁闻声侧眸,这才有了些许笑意,起身回屋去。
书房中,烛火摇曳,霍长歌寄来的包裹经路途颠簸已散了结,躺在桌上的除却那两截红木,原还有一尊掌心大小的金雕——金子倒是足金,沉甸甸的,只那雕工颇为粗劣,将风姿出尘的云鹤雕出了大扑棱蛾子的模样,丑得眼熟,显然又是霍长歌亲自动手雕的,底座还刻了“生辰礼”三字。
谢昭宁将那金雕托在手心里不住摩挲,心里甘甜如蜜。
他再抖开那随金雕附上的薄薄一封书信,但见其上只寥寥一行:“谢师傅,无意寻到好木,箭
忆樺
囊已空,待补。”
末了还添了一副她自画的小像,笑得狡黠,拱手道贺。
古灵精怪的小丫头,过生儿还得被她使唤。
谢昭宁瞧着那小像,再一瞥陈宝手中两截上佳红木,堵在胸中的一腔愁闷,便恍然散了许多,不禁笑了出来。
*****
又半月余,霍长歌自凉州回转,便被连璋一旨赐了婚。
她原便是以联姻名义来的,如今正好名正言顺,可拐带着新郎回去成婚了。
她尚未着手安排归乡事宜,便又赶上城郊道观修缮完工。
自中都一战后,连珏便居于太子府中,遣散了后宅,日夜诵经,从未出过房门半步,便是连璋登基他亦未曾露面,着实与这红尘俗世断了个干干净净。
七月初四,立秋,先太子落发出家,连璋携众人亲自前往送别。
那道观原居于半山腰,殿宇重楼,占地不小,也曾香火鼎盛。
只前朝末年,天下大乱时,道士尽皆北上抗狄,以身殉苍生家国,再未得归,那庙便也就此沉寂,却不料被连凤举征作了囚牢。
前朝皇族被困于此地数载,享非人对待,也曾恨极,推砸了殿中三清塑身,只怪满天神佛从不睁眼俯瞰世间疾苦。
再后来,以除疫为名诛杀前朝的那把大火,一路自后山蔓延至内殿来,熏得墙壁到处焦黑,道观便也就此彻底荒废。
如今道观里外虽重新修整成了佛寺模样,却只大动了主殿用以供奉佛祖,以及半座后厢供连珏居住,其余曾关押前朝的住处与焚烧填埋尸身的后山几乎一动未动。
那里有成百上千的冤魂,不知是已早归西方极乐,还是如赫氏公主一般长久怨怼人间。
秋风送爽,郊外已无那般炎热。
谢昭宁伤也大好,观完了礼,便与连璋相携去了后山。
赫氏公主的骨灰与那些遗民一同被收敛在一方长长的木匣中,置于佛像一侧,受连珏香火供奉与超度,其中还悄然藏了南烟的骨灰进去,却是着连璋暗自授意。
遂那匣前只立了牌位,却未刻字。
霍长歌立在那无主的牌位前,不由便要忆起那如寒冬般冷寂又怨毒的一双琉璃眸,微微出神。
连珏见状便裹着周身浓郁的香火气息,无声行过去。
“霍施主,”连珏双手合十立在她身后,嗓音温醇问道,“可要与故旧立碑刻纂?”
他如今舍下了对皇权的渴望,又挣脱了君父的掌控,人似越发通透慈悲,一眼便能瞧出霍长歌怕是与前陈赫氏有些神交的意思,物伤其类又感同身受。
“不必,多谢大师,还——”霍长歌闻言回眸,平生第一次与连珏说话,却是亦双手合十与他回礼,笑道,“——我与她还未有那般熟。”
赫氏月容,前陈帝女,因生为双胎而不详,幼年过继庆阳郡王膝下,虽幸免于清和九年道观之祸,却以罪人自居,惶惶不得安——霍长歌再与连珏躬身行礼,转身离去,心中却一字一字悄然浮起——终,亡于清和十五年中都之乱,以身殉于过往恩仇,得偿所愿。
霍长歌独自穿过那些曾经囚杀前朝皇族的院落,待到荒凉后山时,便见谢昭宁与连璋并肩立于一棵参天古树之下。
那树干有数人合抱般粗壮,但为当年大火所累,已枯死有些年月了,树下如今还新立有一方石碑。
微风吹拂,余光里似有甚么一晃,谢昭宁正与连璋说话,惊诧侧眸,正见那原已焦枯的树干上,不知何时,竟冒出了新的枝丫,梢头还发了新芽,芽尖探出来的嫩叶还未长成便迎来了秋,微微泛出些许鹅黄。
“来年——”谢昭宁一怔,却又惊喜。
“——会有更多绿芽长成新枝,”他欣慰笑着与连璋道,仰头看着树冠,温柔而期盼,“再过经年,便会成荫。”
他们脚下原便是当年焚毁前朝尸身时挖出的土坑,长宽十丈、深十丈,内里混着无数人的残骸,以及武英王那柄折断了的母剑。
殿宇修葺时,连珏便着工人将其填埋,又于树下立了碑,只以篆体刻了“赫”字。
再过经年,枝繁叶茂,绿树成荫,便会为石碑遮风挡雨,着故人安息。
*****
七月初七,七夕,晨起稍稍落了雨。
待云销雨霁,秋风微凉,谢昭宁便邀霍长歌出宫去。
苏梅与陈宝同行,将马车停在城中官道旁。
百姓民宅如今已修葺大半,只城垣还仍损毁着,冷清了月余的街道,因着过节,两两一对来来去去,便有些热闹。
只眼下时辰还早,集市还未支起来,喧嚣却并不繁华,离恢复往昔元气,怕还要些许时日。
临行在即,霍长歌便拉着谢昭宁也要去店铺中转转,与北地的亲友买些礼物带回去。
熟料行过对街那玉器店时,正见老板倚在门外与人聊天,霍长歌远远瞧见倏得一滞,忙拉着谢昭宁要绕道而行。
谢昭宁尚不知发生了何事,脚下未跟上,茫然道:“长歌?”
霍长歌红着脸只不答,转过他身后便推着他走进旁的街巷中去。
结果,那侧巷口又支了摊子在卖糖人,老板长声一吆喝:“糖人嘞!”
“画糖人啦!”
“龙凤呈祥!牛郎织女!喜鹊桥!”
霍长歌脚下又是一顿,扯住谢昭宁后腰腰封,不动了。
谢昭宁这才反应过来,啼笑皆非,后知后觉原她也会不好意思。
霍长歌脸皮厚得时候很厚,薄得时候又很薄,跟她那性子一样得恣意。
霍长歌伏在谢昭宁后背,面红耳赤,她那时只朦朦胧胧不知自己心意,已是醋得快要酸死了,偏还争风吃醋争到旁人面前去,简直有损她“英明神武”的形象。
她手指勾着谢昭宁腰封,退出巷口,又另外择了一条路,等见到那座与连珩一同用过晚膳的酒家也要绕着走。
谢昭宁被她扯着在中都里绕来绕去,心里憋着笑又不敢笑,生怕她愈发尴尬得厉害,只默不作声,装作一无所知模样,被霍长歌扯得活像只风筝,随她飘来荡去。
苏梅跟了一会儿,已瞧不过去,只越发感叹谢昭宁这脾气当真是好,比霍玄还能包容霍长歌这喜怒爱恨皆随心所欲的性子,一点儿也不嫌她无理取闹。
遂她笑着摇头,招呼了陈宝离了他二人,不跟了,自行去买些事物放回车上。
待到饭时,四人方才重聚,随意择了处酒家用了膳。
霍长歌折腾了大半上午,又酒足饭饱,便蕴出些困意来,回了马车,靠着谢昭宁昏昏越睡。
谢昭宁胸口如今虽已不放香囊,但霍长歌总觉离得近了,还能嗅见那温暖而绵长的桂花香。
午后,秋阳和煦,马车摇摇晃晃间,拐了个弯儿,却往城外古宅旧居驶去。
霍长歌在那若有似无的馥郁花香中,打着旽儿,半睡半醒,只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候,苏梅进得车来将她轻轻一推,妩媚眉眼挤出看戏的兴致来。
霍长歌莫名其妙被她笑着拱出马车,抬头便见谢昭宁一手拎着自宫中带出的名贵药材,一手已兀自敲开了古宅大门,与祖父站在檐下,笑着与她伸手道:“长歌,来拜见祖父吧?”
霍长歌手还揉在眼皮上,站在车辕闻言一怔,呆了一息,双颊霎时烧得通红,忙抬手摸了摸发髻,又理了理衣裳,还转眸嗔了谢昭宁一眼,半怨半恼、又惊又喜。
“这便是霍家的孩子?”那矍铄老者远远眯眸,眺见霍长歌耳下晃着那只云鹤形貌的白玉耳扣,眼中登时蕴出泪意,和善与她遥遥抬手招了招,“好孩子,你过来——”
他忍不住迎着秋阳与温风哽咽道:“——让祖父好好看看你,看看我这未来的孙媳妇。”
他惊惶了许久,也厌恶了许久,恨了许久,也怨了许久,守着这人丁凋零的宗族,终于等到古家一脉的残枝中即将开出新芽。
*****
待见过古家祖父,谢昭宁又携霍长歌去祭拜了二公主连珍的坟茔。
等到了离京那日,拂晓十分,连璋亲自送他们出了宫门往城外去,霍长歌那只跛脚的锦鸡一路飞在最前面,似一道红霞,破开天光。
城外,虎贲营军容严整,旌旗烈烈扬在风中。
如霍长歌来时一般,如今连璋特调二百人马一路相护,骁羽营众人早已各自散去。
“珍重。”连璋怀中藏着那块亲手雕给谢昭宁的玉牌,始终未曾送出去,只待再亲手送走这最后一只苍鹰归于四野,虽泪盈于睫,心里却陡然畅快了不少,他轻喃道,“昭宁。”
*****
七月流火,气候虽已不再炎热,但自中都往幽州去路途遥远,难免烦闷。
霍长歌原与谢昭宁坐在马车中,摇摇晃晃,陈宝与素采驾车在外。
出了中都,行不了几里路,霍长歌便与谢昭宁支起棋盘下了棋。
待再过了两日,出了京畿三辅入了河南郡,她便连棋也不下了,只窝在谢昭宁怀里要他翻了书来念。
又行过了一日,霍长歌着实归乡心切,连书也静不下来听,直嚷着要骑马。
谢昭宁啼笑皆非,哄不住便只能从了她,遂敲了车壁着陈宝停了车,再唤人牵来了两匹马,陪她一同下车骑马。
待霍长歌上了马,兴致确实便高了许多,还轻轻哼了两句歌。
那是首北地的民谣,谢昭宁虽未听过,但也知她走了调,却是不语,只笑着陪在她身侧。
“初秋北地一贯平静,咱们这一路也不必走得太快,不若——”霍长歌杏眸含笑道,“咱们先入翼州清河郡,拜祭你爹娘?”
“再去渤海郡瞧瞧素兰城。”
“等从翼州入幽州,那里原有一座高耸入云的雪山,积雪终年不化,想来你二姐该是喜欢那样的地方,当可在那处为她立个衣冠冢。”
霍长歌催着身下坐骑,越发跑得快了:“那山下不远处,还有我前年带人帮扶百姓开的玉矿,与你捡上一块儿成色好的……”
“待咱们畅快淋漓走完这一路,月余过去,幽州容兰外官道上的桂花便都开了。爹想必会牵马,等在芳香馥郁的尽头,迎接咱们回家去!”
霍长歌兴高采烈打着马,自顾自得说着话,奔驰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将队伍越甩越远,谢昭宁忙纵马追上她,笑着听她说话。
倏然,似有甚么东西闯入余光,谢昭宁侧目凝眸,便见有一方古朴界碑静静蹲在官道旁的草丛中,上以篆书深刻“翼州”二字。
谢昭宁心中一动,忽然便唤了霍长歌一声:“长歌——”
“嗯?”霍长歌话音一断,只当他有事,勒缰驻马,侧身回望。
“我们——回家了,”谢昭宁眺着那界碑,不由心潮澎湃,“回家了。”
霍长歌些微一怔,顺着他眸光便也瞧见了那界碑,随即弯眸应他一声:“嗯。”
话音未落,他们复又打马上路,越过那界碑更加北上。
秋阳下,地上投出的两匹马影不住纠缠,马背上身影一红一蓝,迅疾融进那天地交接之中,愈行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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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晋史》有云:平安三年,庆阳郡主霍长歌与安王谢昭宁设局于容兰城中伏击北狄联军,恰逢幽州地龙翻身,有如神助,坑杀敌方八万众,至此荡平北方祸患,一举收复乐浪郡与辽东郡,使汉人疆土尽归南晋版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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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晋文帝本纪》有云:平安十七年,帝携子往北地见旧人,于容兰城外,似有迷途。
下车,见参天古树之上,有豆蔻少女赤足于叶间起舞玩闹。
累止,卧于枝,下眺,笑问:客从何处来。
帝见少女凤目狡黠,颊有梨涡,灵慧逼人,遂喜,曰:中都,寻旧友。
问名讳。
女答:母唤吾谢无忧,父唤吾霍襄平,吾还有一称谓——“女燕王”,乃遵帝旨,破例承祖父之爵。
只此一生,愿守北地安康。
帝甚笃,其为何人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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