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乐
车轮于官道上“吱吱呀呀”倾轧出长长的车辙, 一路追着夕阳。
“小姐!”松雪突然于车外扬声道,“有战报!”
霍长歌便让松雪将战报送进来,她从谢昭宁怀中坐起身, 匆忙展开瞧了一眼,又掀开车帘朝外一瞥, 便将战报递给了谢昭宁, 抬眸与他正色道:“这雨迟迟不下, 眼下天已放晴,山戎骑兵便要比预计快上许多,明日午时前后必可抵达右扶风附近。”
“明日午时?”谢昭宁见那战报上,附了一张简易地图,详细标明了眼下山戎行军路线与行进速度,不由微蹙了双眉思忖,“后日便是端阳节, 陛下必会申时于宫中设立家宴, 戌时往城郊行宫中‘浴兰’。连珣若不选在席间动手,里应外合, 便要在城郊官道埋伏人马, 打个措手不及。”
“兵贵神速, 山戎大军于中都城外停驻不了许久,若争在宴上动手虽有其便利之处, 但行宫布防到底薄弱, 选在京郊更为稳妥。”谢昭宁凝着那地图, 只拿不定注意,侧眸轻问, “以你之见,他们会择何时动手?”
霍长歌正就着他手, 凝眸琢磨那地图,闻言一怔,不由忆起她前世家宴弑君之举,莫名心虚眨了眨眼,缓缓道:‘迟则生变’虽说无措,但席间逼宫到底要担‘杀父’的名头,为后人诟病。怕相较之下,京郊则更为适宜。”
“连珣确实会把握时机,傍上山戎也算一步高招,凉州往右扶风去的路途虽有起伏,地势却又平坦开阔,少峻岭高山,最宜骑兵纵行。”霍长歌话音未落,遮掩似得经不住又叹,“偏偏吉星高照,赶上天时亦帮他。”
前世情形未知,连珣篡位如何落败霍长歌不敢妄言,如今这局势与连凤举或许只是暗藏凶险,毕竟三辅兵力拱卫京师还是绰绰有余,但对霍长歌却不利得紧,她原想隐于幕后做推手,冷不防被连珣这疯子摆了一道狠的——
眼瞅着对方合纵连横要去吃肉,她却连口汤都挣不着。
可她若此时上赶着要抢那口肉,怕难免要沾染通敌叛国的嫌疑,却是万万不可的;
但倘使按兵不动,此役过后,她便要及笄,届时她之命运难测,她与谢昭宁之间亦再无可能,霍家何去何从更是未知,北地怕又要重蹈覆辙……
时不我待,机不再来啊。
“……还有人和,”谢昭宁亦明白这些,只当霍长歌正烦闷,他神情也越发担忧,渐渐散去那些温情后,些微沉了嗓音道,“姚家发迹于益州,前朝曾为皇商,于益州与右扶风交界一代颇有势力。小舅在时,统领三辅禁军,姚家不敢妄动,如今——怕是经这五年,越发蚕食三辅得厉害。右扶风防线若是等同虚设,山戎便要长驱直入,瞬间兵临中都城下了。”
自作孽,不可活……
霍长歌瞬间幸灾乐祸,转念又觉不合时宜,毕竟战乱一起,百姓首当其冲便要遭受灭顶之灾。
她唇角暗暗一抽,垂眸望着谢昭宁手中地图——中都与翼州间隔着河南郡,与并州间又夹着河东郡和左冯翊,眼下时间紧迫,便是冒险调动并翼二州驻军率先回援京师阻截山戎,亦颇显局促,更别提烽烟未起,玄武军就已无令妄动,恐又授人把柄,徒惹非议。
可若她着骁羽营出面袭敌,又怕打草惊蛇,惊扰那三方合盟势力变招应对,再增变数。
连珣还真给她出了好大一道难题啊……
拖吧,眼下只能勉力拖着,拖到谢昭宁属下回京通传,着中都首先布防,再拖到墨字旗人马将程老侯爷救出,助其重夺凉州兵权,点燃边城狼烟,率兵合围山戎骑兵……
只霍长歌眼下虽并无十全把握,却不愿与谢昭宁在此时平添忧虑多思,不论连凤举与连珣斗至最终结局如何,着领禁军之职的连璋到底还在那座囚笼之中,性命难测。
遂她抬眸骄矜傲然一笑,一副游刃有余模样安慰他道:“放宽心,我还在呢,哪能容他放肆。”
谢昭宁怔怔瞧她一瞬,转而啼笑皆非,凤眸蕴着笑意越发显得清亮,霍长歌原还有小半年方才及笄,只如何狂妄嚣张,她却是驾轻就熟。
“有主意了?”谢昭宁道。
他离京时,陛下便已察觉凉州有异,姚家再只手遮天,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连珣——从不会是连凤举的对手,勿论他与霍长歌是否插手中都之事。
他们如今要做的,也不过是阻上一阻山戎大军,莫让百姓无辜牵连进这皇权之争中丧命,而后再坐山观虎斗,寻隙为连璋劈开一条通途,以期一正古霍两氏清名。
“雕虫小技罢了。”霍长歌却不知谢昭宁原比她想得更加通透,她兀自单手挽着一头被火燎得长短不一的黑发,居然自谦一笑,另一手并指往地图上漫不经心敲了两下。
谢昭宁定睛瞧去,见她落指那两处,正是骁羽营预估的山戎大军的必经之路,且又有“树林”和“山谷”的详细标注,便恍然轻笑,一瞬心领神会。
“便是今日未曾落雨,但三辅夏季暴雨多发,山体本就常见滑坡坍塌,且雷鸣霹雳中,林间树木断折倒伏也无甚稀奇,哦?”霍长歌眉目灵动一挑,与谢昭宁神情狡黠说话间,已起身撩了车帘出去,迎着一抹夕阳余晖,负手立在车辕之上,于车轮滚滚声中与松雪道,“着褐字旗沿途借地势之利阻截山戎军,咱们下个驿站换马,快马加鞭连夜往中都回去,务必要拖慢他们行军,赶在他们抵达前入中都皇城。”
松雪应声回眸:“是!”
*****
中都皇城,永平宫,皇后寝殿。
端阳临近,皇后白日里颇为忙碌,哺时用过饭,撤了席,正欲歇息片刻,连珣却坐着不走。
经前些日子那一出,皇后如今见他不由发怵,越发维持不住身为人母该有的威仪,见他一副似笑非笑模样坐着喝茶,额角便有冷汗渗出,迟疑片刻,抿唇生硬笑道:“珣儿有事要说?”
“倒也无甚么大事,”连珣笑着抬眸,将手中茶盏放下,抬手一挥,待宫婢尽皆退出,关了厚重殿门,方才又与皇后漫不经心道,“上次与母亲说的事儿,母亲可有决断了?族老们皆在催促,我也不好一拖再拖,今日怎么也得与母亲口中讨个实话出来。”
殿内空旷而寂静,他一说话,便隐隐传来回声。
“甚,甚么事儿?”皇后两手绞着帕子掩在宽袖之下,努力维持一副端庄模样,温柔笑道,“为娘这几日颇为操劳,不若等端午后再说吧,也必不急在这一日两日的。”
“母亲不急,可我急呀。”连珣意味深长一笑,笑中略带鄙夷,垂眸从袖袋之中摸出一小只瓷瓶来,轻轻放在桌面上。
那小瓷瓶拇指大小,通体釉白,只瓶口处绕着一圈殷红如血的纹路,似一段染血的枯枝。
皇后眸光一瞥,显然识得那东西,顿时大惊失色:“你要做甚么?!”
“您说呢?后日端阳宴上,弑君、夺位。”连珣食指点着唇角,残忍轻笑,一字一顿,“旁的事,便不劳母亲操心,母亲只用于大宴之上,寻个时机,将此毒与陛下——”
“连珣!”皇后闻言面色煞白,再支撑不住得体姿态,嗓音颤抖道,“你疯了吗?那可是你亲生父亲!”
“怎么,母亲是怕,还是不愿?亦或者——这十余年的夫妻,母亲已交付出了真心去?”连珣见状摇头嗤笑,慢条斯理与她残忍剖析道,“母亲莫不是忘了元皇后的下场?咱们这位帝王,可没有心。你做得再好、再贤惠忠心,不过又一个元皇后;咱们姚家过不得数年,也不过又一个古家罢了。”
皇后经他提点忆起旧事,一瞬坐立不安,两手攥着丝帕彷徨不定,只不住摇头:“那也不能弑君啊,你舅舅明明说再等等,再等等待时机妥帖……”
“不弑君?不弑君,那便等死好啦?天真。”
“眼下宫中‘喜事’连连,一件接着一件,陛下这半年于后妃宫中‘勤勉’许多,欣婕妤显怀不提,淑妃与良婕妤又先后有孕,除却承晖宫那尼姑庵,陛下只不来您这永平宫中过夜,您仍不知为何?”
皇后倏得一怔,眼神些微尴尬游移。
连珣却“噗嗤”一声笑出来,斜眸睇她,眼神倏得阴冷,颇瞧不上她这副优柔寡断与蠢钝模样:“眼下天时地利人和,若是错过,便再无时机了。姚家独大的局面下,便是死绝了太子、连璋与连珩,太子之位也绝不会落到我头上!”
他话音猛得一落,殿内回声嗡鸣,震得皇后周身一颤,眼神游弋躲闪,却仍咬着唇角不愿与他一个妥帖应答。
两相僵持不下,连珣越发不耐,一对阴柔柳眉愈加紧蹙,他起身踱了两步,突然抬手“啪啪”轻拍,便有宫人从内阁中压着一名陌生男子出来,停在他身侧,正正面对皇后按着那人跪下。
那人肩宽背阔,便是垂头散发、气息虚弱且些微佝偻跪着,仍显身量颇高,气度刚毅而沧桑,着一身太监宫服却不显阴柔,剑眉星目之下,鼻梁高挺,嘴唇丰润,唇角似有一道细小伤痕,累月经年中,已不大明显。
皇后诧异凝眸瞧去,只觉那人五官似有熟悉之感,正狐疑思量,不知连珣此举何意,便见他意味深长一笑,话说得暧昧而隐晦:“母亲既这般为难,做儿子的不孝,平白与母亲添了些许苦闷,不若我便送母亲一样解闷儿的小玩意儿,如何?”
连珣立在那人身侧,揪住那人发顶猛得一拽,迫他仰头,猝不及防之下,那人耐不住发出低低一声闷哼:“嗯……”
皇后初见那人五官俊朗、身子英武又正值壮年,便有误解,只当连珣原是讽刺她年老色衰,皇帝才频繁宠幸旁的妃嫔,又见皇帝已有些时日未曾踏足永平宫,连珣便以己度人起了龌蹉心思,竟这般引了男人堂而皇之便往她寝宫里送。
她耳根烧红之下,面色却铁青难看,嘴唇气得哆嗦,柳眉倒竖便要斥他,可闻见那一声低沉醇厚的闷哼,又骤然一滞,不可置信般怔怔凝着那跪在地上之人,胸膛上下起伏,下意识脱口便道:“你,你是——”
那人挣扎抬眸痴痴望着皇后,惊喜交集之下又难掩痛苦神色,眼底渐渐聚起朦胧水汽,却是颤抖抿唇不愿再出声。
“——是旧人。”连珣却接话道,他转身侧坐桌前,与皇后轻轻又笑,阴阳怪气又耐人寻味说,“有人在凉州庆阳郡寻到的他,见他于山下院中竟养着许多红腹锦鸡,便将他送来与了我。”
“红腹——”皇后与那人四目相对间,只觉周遭霎时静得可怕,少女时的旧事回忆兜头铺天盖地汹涌袭来。
她忆起她扒着车窗使劲儿哭,朝他探出手……
她忆起那少年在车下抱着锦鸡冲她温柔地笑……
她忆起他半生中说的最长的一句话竟是:“我就不随你一道走了,我留下,帮你养着鸡。它认我,旁人也喂不得,待闲了还得帮你伺候庭院里的睡莲与桃树,我就在这儿等你回来吧。”
……
皇后自旧事中回过神来,呼吸一凝,震惊又喜,鼻头骤酸之下,忍不住带出了些许哭腔来,失态红着眼眶转头竟与连珣颤声道:“你又要打甚么主意?算我求求你,咱们自个儿家里的事儿,莫牵扯旁的人可好?”
“您说甚么呢?天子事,便是天下事,天下人皆不能置身事外才是。”连珣缓缓抬高自己左手,掌心向上一翻,翘着小指凑在眼前做出一副仔细端详模样。
连珣左手小指指甲养得长又修得尖,如血残阳之下越发显得那指甲前端似刀尖一般闪着刺目的光。
“衣不如新,人不如旧。”他举着小指俯身靠近那男人一对深邃黑眸,与皇后不疾不徐,语带诱惑地说:“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母亲倘若与我们站在一处,待母亲当上太后,此人,我便送与母亲可好?可母亲若是不愿——”
他阴森一笑,左手指甲遽然狠狠戳进那人左眼之中!
“啊”一声惨烈惊呼,那人疼得五官扭曲身子蜷缩,左眼留下猩红血水,一路蜿蜒至颈下。
“你住手!”皇后崩溃大哭,扑上去就要拉扯连珣,却被连珣一把拽住了胳膊,“哐当”一声抵在桌沿边上死死按住。
他眼神阴狠而恶毒,咬牙一字一顿,冷声威胁:“母亲,他还有一只右眼,还有十根指头,我瞧瞧你能撑到哪一步。”
皇后闻言一滞,不寒而栗,随即哭得颤抖而无力,滑跪在他面前,再不复皇后端庄贤淑模样,她抬眸凄厉大喊:“你为甚么总要逼迫我?弑君是死罪啊,抄家灭族的死罪!”
连珣斜睨着她讥讽地笑,神情丝毫不见动容:“成则王、败则死,古来皆是如此。您也是读过书的人,何至于如此恐惧呢?”
皇后见他铁了心要谋逆,说不动他,只掩面哭得声泪俱下,殿内不住回响她呜咽哭声,悲痛欲绝。
“小姐,你莫哭,我、我有话想与你说……”那人被左右扣着双肩按在地上,左眼伤处疼得撕心裂肺,垂头跪都跪不稳,险些便要歪倒在地,他闻见皇后哭声,心口愈加抽痛,挣扎仰头,抬着一只完好右眼温柔笑着望向皇后,与她温声说,“你莫哭了,可好?”
他一说话,扯到左眼伤处,呼吸顿时不畅,话音便断断续续。
皇后闻言下意识死死抿住双唇,却仍憋不住哽咽。
他少年时寡言得厉害,便是从她面前经过,亦不敢与她多说一字,她那时使尽刁蛮手段与心机,也只不过想听他多说说话。
如今得偿所愿,竟是在此情景之下。
她咬牙止住哭声,也温婉笑着回他:“……你,你说便是。”
连珣冷眼旁观,似也对那人起了些许兴致,想瞧瞧他是要戳了皇后心窝求得一线生机?还是个硬骨头,欲正义凛然支持皇后抉择。
“……你交于我的那对锦鸡我养得不好,路上逃难寻不到吃的,饿死了一只,我怕你晓得了会哭,我怕你哭,所以我——我后来又养了许多只,原盼着此生若能再见到你,是想与你赔罪的。”那人肤色微深,面庞棱角分明,半张脸映着血色越发显得悲壮而英朗,他边说边疼得倒抽着气,却仍挣扎笑得与皇后温声说,眼神眷恋而不舍,“你、你能不能原谅我,不生气?”
皇后闻言登时又要哭,泪水不住从眼底扑簌簌落下去,又急又密,不待咬唇挤出些许笑意点头回他,便见那人眸中闪过一抹决绝,两颊肌肉猛地抽动,唇边便溢出血线来,两眼一阖,人也朝一侧歪倒下去。
皇后一怔,心脏霎时停跳,“啊”一声惨叫便要朝他扑过去。
“掰开他嘴!他咬舌自尽了!”连珣忙与左右喊道。
左右上前奋力撬开那人紧闭双唇,探指入内抠出里面一截和着血水的断舌,掐着他两腮,生怕他喉头堵塞窒息而亡。
“你既想死,”连珣见他登时半死不活,怒火中烧,回神从桌上抄起茶盏便要朝那人兜头砸下去。
“不要!不要——”皇后忙狼狈爬了几步,扑在那人身上挡着他,两手托在他下颌,抹着他一脸鲜血手足无措,转头对连珣哭着不住点头,“我答应你!我答应了,你不要再伤他,救救他,我求你救救他……”
“母亲,您当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连珣见状阴冷满意一笑,将茶盏“啪”一声随手丢在地上,一抬手,又着手下将已昏迷那人架着抬回去,厌恶道,“看好他,别让人死了。”
皇后一瞬跌坐在地,侧眸望着桌上那只小瓷瓶,止不住流着泪,眼神空洞而绝望。
殿外夕阳陡然无情沉下,似墨夜幕残忍来临,一缕晚风透过窗棂“咻”一声吹拂进来,绕着皇后周身转了两圈,方才散了。
*****
是夜,长空浩渺,天悬星子,凉州往右扶风去的官道上正有十余人马连夜疾驰,马蹄杂沓声中越过右扶风的界碑。
半空倏然一声响亮鹰啼,随即一只苍鹰便往松雪肩头铁甲落下去。
松雪原地勒马,取下它脚上拇指长的信筒,抽出里面巴掌大的薄纸,单手掏出怀中火折子吹燃了,就着火光打眼儿一扫,破解其中暗语,一打手势放军鹰复又飞起,再将火折子吹熄,“驾”一声飞快追上队首的霍长歌:“小姐,有军情。距离前方驿站还有将近一个时辰路程,怕是走到天也要亮了,不若歇息片刻?”
夜里不便换马,跑了许久,莫说人,马也累得够呛。
霍长歌闻言一应,当下便顿住缰绳,招呼众人下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原地补给。
谢昭宁率先长腿一抬跳下马背,忙去霍长歌马下候她,手臂微举半空,担忧低声问道:“身子可还撑得住?”
霍长歌白日里火场一遭逃生,损耗不少精力,还未养足精神便又长途跋涉,确实颇为劳累,更何况她又先天不足,总不比寻常武人康健。
她搭着谢昭宁手歪身下来,行动间的确不如往日灵活,却笑着回他:“没甚么大碍,歇一下便好。”
如今懂事得与出入宫门那时简直判若两人。
霍长歌话音未落,谢昭宁猝不及防闷咳两声,她神色一滞,急道:“你怎么——”
“前几日一时不察受了些内伤,还未痊愈,”谢昭宁也不瞒她,眼下藏着掖着反倒徒惹忧思挂怀,他捂着胸口咳完稳住呼吸,方才垂眸轻声与她温柔道,“马上风大,原也是无法避免的事。”
霍长歌转念一想,便能猜透其中原委,只垂眸自责一抿唇,转而便要扶他往路边寻了树下坐着。
她近日虽仍在长个子,却还是比谢昭宁要矮上一头,小心翼翼托着谢昭宁臂弯的模样无端有些笨拙,生硬得像是拽着根树杈子欲爬树的小松鼠,一看平日里便不大会照顾人。
谢昭宁本也非甚么大病,见状哭笑不得拦住霍长歌,便与她在树下来回推据。
霍长歌揪住他衣袖只不放手,璀璨星光之下,柳眉微蹙,一双清亮杏眸中明显盛着愧疚与心疼。
谢昭宁让她抬眸瞅上两眼便投了降,心头简直又甜又麻,实在拗不过她一腔盛情只能领受,让她当众掺着坐在树下,仰头便见霍长歌转身又去马旁取了水囊与肉干回来塞给他,还体贴得帮他拧开水囊的木塞。
谢昭宁:“……”
他愈加啼笑皆非,憋笑憋得胸口越发得疼,想咳又不敢当着霍长歌面咳出声。
谢昭宁压着气息抿了口水,见霍长歌终于放心,转头抬手一招,唤松雪过来,他方才敢背着霍长歌抬袖掩了唇轻声咳了两下,眼角眉梢蕴着浓重笑意,倒是也甘之如饴。
“褐字旗已将领了姚家命令沿途截杀咱们与三殿下的钉子尽数拔掉了。”松雪举了火把踩着草丛过来,往霍长歌身前跪坐下去,侧对谢昭宁,嗓音夜里听来尤其清脆,似莺啼一般,单刀直入便道,“另外,右扶风那边埋伏的绿字旗营卫适才也来了信儿,今日宵禁前,原有不少人作农户与行商打扮入了右扶风与京兆尹郡县,还压着载货马车与板车,多见酒坛与腌菜,打着入城贩卖的名义,人数比前几日多上许多,看面貌非是异族,怕是前朝人和——”
“——凉州兵。”霍长歌了然续道,面上关切顿时散了个干净,饶有兴致眯眸哼笑一声,“原是我小瞧了连珣,他局布得倒比我还早。”
“绿字旗的兄弟着咱们稍后便转走山路,避开官道,绕过右扶风郡城直入中都皇城,也莫再在驿站换马。右扶风如今多了许多暗桩,情形甚是复杂。”松雪又道。
“咱们确实人手不足,右扶风只两个旗,不必与他们硬碰硬。”霍长歌闻言颔首,一副四平八稳模样颇显游刃有余,倒是丝毫不见担忧与焦躁,不假思索便道,“既如此,咱们今夜少不得便要在此地多做歇息,再跑马怕是要先受不住。凉州与右扶风交界一带嫌少有野兽出没,莫燃篝火了,轮流值夜,等天亮了再走吧。”
松雪应声起身去与众人传信儿、安排夜间值守,霍长歌便凑在谢昭宁身前,就着他手中水囊净了手又喝了些水。
她吸多了烟气喉头只不舒服,似吞了把刀子似的,便不愿吃干粮和肉干,谢昭宁好声好气不住哄她吃两口,生怕她饿坏身子。
他俩一个微恼拒绝一个耐心地劝,正拉拉扯扯,松雪恰好回来,余光淡淡一扫便止了脚步,转而一言不发往另一侧树下另寻了位置合衣而眠,并未折返霍长歌身侧,明显故意留出余地与霍长歌和谢昭宁独处,很是“知情识趣”。
谢昭宁见状却些微一怔,夜色中耳根莫名烧红,坐在树下登时不大自在起来,只觉众目睽睽之下不比先前车中,他与霍长歌这般亲近着实不大妥当,太显眼了些,徒增话柄。
偏生霍长歌一眼便能看透他内心所想,故意越发往他身侧挤过去,又起了逗弄他的心思。
霍长歌侧身半趴在他肩头上,眯着一双杏眸揶揄地笑,作势要与他耳语,温热气息吐在他侧颊,谢昭宁险些便要跳起来,想要躲避却又踟蹰,情根深种之时确实忍不住想与她多亲近,遂只眼神游弋一瞬,强压着凌乱气息沉默垂眸,半遵从着本心半严守着“清规戒律”,颇为挣扎。
“我们北地才不在乎这些,灭天理而穷人欲,你们活得累不累?”霍长歌在他耳畔轻“啧”一声,打趣儿低声道。
“我娘原便是幽州人,前朝狄人南侵时,她家里七个姊妹,六个姊姊皆被狄人掠去军中凌-辱致死了。只我娘年纪小,还没长开,人又干瘪瘦弱,穿着捡来的男人衣裳被抓了充去做军奴,却是经年累月无师自通了一身探马本事。”
“我爹北征时,便是她在狄军中与我爹往外递消息。”谢昭宁正诧异她怎此时说起爹娘旧事,却见霍长歌话音一转,崇敬轻声道,“待我爹大捷,便想见见这位居功甚伟的暗探,却不料一见之下,骇了一跳,这才知她原是个女儿身。”
“只我娘于狄军为奴的那些年,到底受过怎样的对待,女儿身是否当真从未被识破,娘未说,爹也不问。他从不在意贞洁名声,也不在意外人如何看待,他只当‘世俗’是这世间加诸于俗人肩头的枷锁,他非俗人,便不受其禁锢,北地多烽烟,他在乎的从来都只是——”
霍长歌抬指抵着一副惊异神色的谢昭宁一侧脸颊一推,将他推得半转了头,抬眸正见不远处霍长歌那青字旗营卫中原有一对小情人并头依偎于一处树下,手牵着手,已睡得熟了。
点点星光落下,那场景越发显得温暖恬淡而自在惬意,竟未呈现分毫所谓的因欲念横生而逾矩越轨的不雅来。
其身侧众人亦各忙各的,见怪不怪。
谢昭宁只那般望着,耳侧回转她适才所言父母之事,不由便有些怔忡,内心翻腾起几许波澜,似有甚么根深蒂固的东西“咔”一声轻响后,已在悄悄碎裂、重塑。
“——遵从己心。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吧三殿下,万一明日咱们皆殒命于中都,”霍长歌往他肩头兀自一靠,坦坦荡荡蹭进他温热怀中,仰头前额抵着他下颌,这才又续完未尽之言,话说得百无禁忌,“你说你会不会后悔,今夜咱们也未曾亲近亲——”
谢昭宁霎时面红耳赤,眼角抽抽跳了两下,不待她说完便手忙脚乱伸手去捂她的嘴,简直哭笑不得,胸中一腔温情陡然散了个干干净净,忍不住垂眸羞赧斥她:“睡觉!”
他一手捂住霍长歌下半张脸也不松手,生怕她再肆无忌惮说出甚么惊世骇俗的话来,另一手却将身前半搭着的外袍抖开,披在两人身上,又将霍长歌脑袋轻柔从他颌下搬出来,着她枕着自己的肩,方才垂眸看她,俊脸通红、嗓音沙哑,低声复又温柔补一句:“……睡觉。”
无奈又纵容。
“……哦。”霍长歌顿了一顿,扑闪着一双长睫惊诧看他,憋不住便抿唇“噗嗤”笑出了声。
谢昭宁脸色越发红得厉害,挑眉故作微恼得瞥她一眼,也是色厉内荏。
霍长歌便笑着窝在谢昭宁怀中,侧身抱着他腰不撒手,愈加得寸进尺,仲夏夜里热的像只小火炉。
谢昭宁额角不由渗汗,红着脸想拎着她后心将她扯出来,手指揪住她背后衣裳顿过半晌,却终又不忍心,垂眸无声一叹,眼底透出些许释然的笑意,索性环着她后背,将她搂在了身前。
这一搂一抱,小半日两回,已是熟练了许多。
“我这几日,抽空总在想,待日后你若随我归北地,会是何种光景……”
霍长歌玩闹够了,便把扔了满地的礼数又再捡回来些许,她从谢昭宁怀中稍稍退出一些来,枕着他肩又半靠着树,也不睁眼,只似梦呓般得呢喃道,“咱们最好、最好赶在霜降前便走,自中都去翼州,待入幽州时,便该立冬了: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你该是从未见过冬日里那般大的雪……”(注1)
“只纵使雪再大,爹亦会打着伞,在家门前笑着等咱们……”
——她要给他一个家。
谢昭宁正入睡,又转醒,一颗心愈加让她搅扰得难以平复,已再辨不出那里头到底在翻腾着甚么情绪,但觉她这寥寥一语,似比山盟海誓的情话更动人。
***
对面树下,松雪挑着左眉,悄悄将左眸睁开一条缝,唇角微不可见得轻轻翘了翘——霍长歌适才那副无赖模样简直似曾相识得紧,与她幼年印象中的燕王霍玄一般,能将厚颜无耻翻手玩儿成夫妻情趣。
她倏然便忆起些旧事来。
她自己那年也只五六岁,霍长歌原比她还要再小上一些,他们骁羽营幼时常随王妃时毓秀登上容兰城墙观战,眺着霍玄城下与狄人将领对阵。
霍玄骑高头大马单手控着缰绳,另一手悠悠闲闲将长-剑挽出耀眼剑花,操着一口夹杂北地口音的鲜卑话漫不经心得与人对骂,噎得对方面色青紫回不了嘴、又打得对方弃甲落荒而逃,英明神武似天将下凡。
可有一日,霍玄也不知怎得将王妃惹得恼了,王妃抱着霍长歌出了厢房就往府外出去。
霍玄连外袍都来不及穿,着一身中衣一路在她娘俩身后跟着,憋得脸色通红,也只来来回回高声大喊王妃闺名:“秀秀!秀秀我错了!我知错了,秀秀!”
那一日,半个容兰城的人都应声出来看笑话,骁羽营各个骑在府院围墙上往外瞧,霍玄也不觉害臊,只厚着脸皮将霍长歌她娘追出一条街,才哄得她娘消气回府。
霍玄临近府门,还与路上围观众人坦荡笑着拱手,一副自觉居功甚伟模样,丝毫不嫌丢人,却也“一战成名”。
*****
破晓,天边适才翻出鱼肚白,骁羽营众人已重振精神,正聚在树下用朝食,稍后便要上路。
一只军鹰自高空啼叫盘旋后,一个俯冲,迅疾穿过遮天蔽日的茂密树冠,朝松雪肩头落下去。
松雪见状抬起一臂,着它落在护甲上,从它脚上信筒间取出战报,复又着它飞起。
她搓开那小指粗细的纸卷,只就着微弱天光打眼儿一扫,便叼着干粮忙往霍长歌身侧过去:“小姐!”
霍长歌正坐在树下生闷气,她一头长发被火撩得跟马嚼过一遭似的长短不一,她手又笨,挽也挽得艰难。
谢昭宁掬了水喂过马,便净手过来帮她,于她身后跪坐。
画眉、簪发,那原是婚后夫妻间才能做的事,谢昭宁就着逐渐在林间泛起光晕的晨曦,捧上霍长歌那一头泼墨似的发时,方才后知后觉。
他顿时心猿意马,便又有些不自在,指尖僵硬地动了动,挟着碎发无意识扫过霍长歌颈后肌肤,便闻她忍不住“噗嗤”笑一声,下意识缩了缩脖颈,娇嗔道:“痒。”
谢昭宁指尖一颤,暗自红着一对耳垂,越发手足无措了。
他本亦是生手,生怕使力揪疼了她,又恐动作慢了耽误时辰,还未挽出发髻便已额头见汗,松雪恰时递了纸条过来。
那纸条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原是在说,不待霍长歌墨字旗相救,程渊已轻易脱出姚家掌控,重夺凉州兵权,率兵往山戎境内直捣黄龙去了,竟是未分出一兵一卒追击往中都来的山戎骑兵!
霍长歌与谢昭宁面面相觑一瞬,眼中俱是惊骇——程渊乃是弃文从武的儒将,孙女又嫁作太子嫔,向来循规蹈矩又竭尽忠诚,屠戮边塞一国原是天大的事,若无皇命再先,他万不敢做如此出格举动!
可若有皇命……
若有,这凉州兵变、山戎入境,恐原便是连凤举已洞察先机,遂推波助澜的一场戏!
他到底还晓得多少内情?
“陛下是欲趁机打残山戎,将其彻底吞下,而置三辅兵祸于不顾,如此得解西境百年忧患?”谢昭宁惊疑思忖,不禁道,“山戎之事,原不急在这一时,待了结此番祸事,便大有可解之法。只眼下竟行这两败俱伤的法子,他是在——急甚么?不似他惯常所为。”
——急甚么?
谢昭宁一语霎时唤醒霍长歌前世模糊记忆,她眼前恍然浮起朦胧雾气,凭空凝出了几道人影。
她那时似如眼下一般年纪,兴许还再大上一两岁,有日午后路过霍玄书房,便闻他与军师正谈及程渊。
“前几月山戎内乱,程渊趁机出兵,祸患虽平,却被弹劾无令妄动、草率行事,而后便被调离西境,接掌中都皇城禁军,将谢昭宁换往凉州驻防去了。”军师嗓音略有凝重道,“只不过小半年光景,陛下便又来了这手谕与咱们,只道欲仿旧制,着程渊率一队皇城禁军往翼州驻防一载。”
“前朝立下这禁军调防边疆的规矩,防的不就是镇疆大将专权独大?”军师一副通达谙练模样,意味深长叹一声,“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这人,来好来;去,便难去了……”
他一语未落,霍长歌已穿过回廊,走远了。
她那时只不大愿往政事上下功夫,亦不喜勾心斗角,天真得以为只要守好霍玄身前最后一道防线,便万事大吉了。
遂,眼下连凤举也确实开始急了,霍长歌打回忆里走过一遭,便晓得此番原是连环计——南晋武将如今正是青黄不接时候,一个萝卜一个坑,再多一只可堪大用的萝卜都没有。连凤举只有借机彻底平了山戎,着程渊腾出手来,才能替他一步步行那瓦解北地霍氏的计谋。
谢昭宁一语落下许久,不闻霍长歌应答,诧异侧眸,便见她拧眉一副沉思模样,面沉如水,似要恼了。
他陡然福至心灵,只一息功夫便捋顺了那深埋于帝心之中的弯弯绕绕,瞠目难以置信道:“陛下是要——”
“咱们不能贸然回中都。”霍长歌抬眸沉声。
她晓得谢昭宁亦猜得到,毕竟他长于那诡谲深宫,总归是要更敏锐些,甚至于——既是连环计,怕将谢昭宁遣来凉州亦是其中一计。
谢昭宁震骇间,已是心领神会,颔首低应了一声:“嗯。”
凉州为多方势力搅扰,看似大乱却暗藏玄机,如今他孤身一人便能轻易将霍长歌自前朝手中救出带往中都,便是最大疑点,且难自证清白。
“凉州若倾巢出动,”谢昭宁略一沉吟,平复了情绪,不假思索道,“左冯翊援军便已该在路上了,今日酉时前后便应于右扶风阻截山戎。咱们按原计划,拖到左冯翊援军至,与其打过照面后,再往中都去。”
他话音即落,霍长歌便挑了眉眼看他,话未问出口,谢昭宁已先答了她。
“左冯翊大半原是小舅旧部,”谢昭宁眼神一瞬锐利,些微冷声说,“由他们护着往中都去,陛下便是要发难,亦得掂量些手段。若是寒尽武人的心,怕三辅愿再与他守城的,便不剩下几个了。”
祸起
五月初四, 右扶风,杜阳县。
骁羽营褐字旗人马白日里伐了右扶风林间树木逼山戎骑兵临时改道,黄昏借山险之利与绿字旗阻截又偷袭, 也只堪堪与霍长歌等人拖得一个短暂时机。
霍长歌率众行了一条僻静山路,风驰电掣间, 自庆阳郡入三辅, 径直绕过右扶风郡县内城垣, 于入夜十分堪堪追上山戎大军。
众人相会于杜阳县辖内岐山北余脉,霍长歌手下此时便有绿、青、蓝、褐四个旗约两百人,她周详做了部署,着人轮流打伏击,似蚂蚁撼树一般,继续尝试阻慢山戎万余骑兵推进步伐。
及至月上中天时,方有左冯翊援军讯息传来——却是因左冯翊暴雨倾盆、电闪雷鸣, 大军遇上山洪, 正被结结实实堵在路上。
“庆阳那乌云怕是飘到左冯翊去了,阑风伏雨、凄凄惨惨, 怪不得咱们等了这许久。”松雪收到沿途暗探传信, 忙与霍长歌递出手中字条, 吹燃了火折子与她趴在山坳下的林中,等在山戎的必经之路上, 低声道, “小姐, 眼下如何是好?照山戎脚程,破晓便要抵达乾县, 再越过礼泉、平陵,中都便要近在眼前, 咱们只余下半日光景,怕无法如期遇上左冯翊援军。”
霍长歌嘴角一抽,不由忆起前世里致使北疆倾覆的那场地动。
人算不如天算,她一时竟不知是自己倒了霉运,还是今生连凤举这真龙气运只二十载便已要耗尽,摊上这不遂人愿的天时地利,中都城下难免便要混战。
谢昭宁亦颇感意外,蹙眉沉思,夜风轻拂,频频送来湿润水汽,原是左冯翊正银河倒倾。
月光清辉下,霍长歌与谢昭宁四目相对一瞬,心念电转间,只拿不定主意:右扶风势力混杂,各方暗哨密如繁星,他们行动本就不易,再拖下去恐有暴露风险,眼下左冯翊若难指望,便只得先入中都另行打算,从长计议吧。
“撤!”霍长歌遗憾轻瞥谢昭宁,侧眸与松雪果决下令,“你带青字旗与我们走,着其余三旗留下继续伏击,与左冯翊再多拖些时间吧。”
*****
五月初五,端阳。
霍长歌等人连夜赶路,终于在午时前抵达中都城外。
正午日头正烈,太阳火-辣辣悬在头顶,热浪滔天之下,便是有山风不疾不徐吹拂,周遭草木亦似要烧着一般。
“咱们这一路也未曾见到齐冲等人行迹、得到些许他们讯息,不知是否折损在路上凶多吉少了;只——亦未有郡县挖掘沟壕与陷马坑准备御敌,京城调度一如寻常……”谢昭宁于城郊外的半山腰上骑马下眺,见繁华中都依旧熙熙攘攘,便忍不住蹙眉与身侧霍长歌道,“既知山戎入境,却不做御敌部署,单赌一个左冯翊,也未免太过托大了吧?”
山戎三路大军虽分批转走林间与山道,但仍不可能入右扶风如无人之境,如今左冯翊军机延误始终未至,大难将近,中都竟一派歌舞升平,是姚家势力到底茁壮,竟能瞒得下这讯息一日夜,并使齐冲等人无声湮没于此势力范围下?
还是——连凤举后招已现?已布好了空城计在请君入瓮?
略过其他暂且不提,只齐冲等十骑人马,竟能在凉州与三辅两境内二百余骁羽营哨岗的眼皮子底下销声匿迹?
霍长歌骑在马上挺直半身,下意识将缰绳一圈圈绕在指间收紧,若有所思望着山下中都西城门前人流进进出出、井然有序,不由随谢昭宁喃喃自语一声:“倒也太寻常了些……”
她话说一半,转眸与谢昭宁四目相对,俱眼神一颤,似有悚然。
谢昭宁闻出她话中隐意,一颗心越发沉得厉害,意料之外又似情理之中,怕连凤举确实干得出这事来,还未多言,松雪恰时从山脚上来,立在霍长歌身后简洁清晰禀报:“小姐,山戎已有一路大军越过礼泉往平陵来了,阻不住了,咱们人马已分批撤出,陆续抵达山下。下一步该如何行动,还请小姐示下。”
“今日这局势,战火怕在所难免,着青蓝二旗乔装入城,”霍长歌闻言与松雪仔细嘱咐道,“战火一起,协助城内白字旗帮扶百姓往东城门方向撤离,旁的随机应变,便宜行事即可。”
“切记,我与三殿下生死有命,若是入了宫门,便不由你们惦念了,千万莫着人往皇城内去授人把柄,明面儿上我可是未携私兵上京的。只——若有万一,全营听从素采调派。”
“……是!”霍长歌话说得决绝,松雪抬眸愕然一顿,睁着一双圆眸深深瞧她一眼,方才应声领命,转身下山。
谢昭宁见霍长歌如此笃定城内必要开战,神情更加紧绷,周遭骤然刮起一阵山风,草木禁不住摇晃摆动发出簌簌声响,杂乱而细碎,愈加惹人心烦。
霍长歌只一昵他,便晓得他心中所想,遂与他轻叹一声,意有所指般低声缓道:“连珣是个疯子,连凤举也非良善之辈,前朝公主已快疯魔,山戎被程老侯爷压制多年也要疯了。”
“既放山戎入境,便如引狼入室,勿论今日连珣与前朝成败,山戎皆会狠狠撕咬一口中都:那是山戎骨子里留存的掠夺野性与杀伐血性,是连珣以狗绳栓不住的狼心——将它阻在右扶风,便是右扶风遭难;将它引来中都,便是中都之祸,总归躲不过去的,减少京畿伤亡已是上佳之策……”
“若左冯翊如期抵达,或许还能力缆狂澜,眼下良机错失,便再难补救。”
“骁羽营虽将他们阵脚稍稍打乱,致其几路大军首尾难顾,但治标不治本,兵临中都城下,便要在所难免了。”
“咱们眼下能做的皆已做了,余下的便只有尽快赶在山戎与连珣约定的攻城时限前,夺下皇权、促其更迭,才能腾出时机调兵抵御山戎。”
局势瞬息万变,早已脱出他们可掌控范畴,霍长歌更从布局人沦为破局人,脚下只有绝处逢生那一条路可走。
他们眼下仍不知连凤举会有怎样的部署,连珣会选在席间动手、还是戌时城郊,只得益于他们拖慢山戎这几个时辰的脚程后,对手形势便也不甚明朗了。
怕是连如今深陷皇宫的连璋亦从未料到,只堪堪隔了短短数日光景,三人再见之时,便是要助他争夺帝位之日——这一切都来得太快、太快了。
快到连璋恐还不曾抽出空去见上一见古家旧部。
“……我晓得,只是——”谢昭宁欲言又止,顿了一顿,方才抬着一双似能敛尽世间温柔的清明凤眸,语蕴慈悲,不忍沉声,“人心难测,百姓何辜?”
是啊,人心难测,百姓何辜?可他连家两代人中,总有不明白这道理的。
“走吧,三哥哥,该下山入城了,今日便是为了你这句话,”霍长歌与谢昭宁从容轻笑,虽持破釜沉舟之念,却是于大战前夕愈加泰然果敢,骑在马上,挺直背上一根不屈的脊骨,坚定而无惧道,“此战能死——不能败!”
*****
皇宫,永平宫,正殿寝宫内。
晋帝午后小憩起身,正见殿中安宁静谧,宫人不知何时已尽数撤出,只皇后侧坐床前,亲自与他缓缓打扇捐风,眉目如画、姿态窈窕,端得是贤良淑德,只眼眸略微空茫,似有满腹惆怅心事,眉宇凝着化不开的忧愁。
“朕瞧你今日似乎颇为疲累,”自打欣婕妤有了孕,连凤举时常前去探望,便许久未再来过永平宫,他强打精神拢衣靠坐床头,坦然凑近扇底,猝不及防出声问道,“可是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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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事忙,累着了?”
端阳是个磋磨人的日子,皇帝亦略显困乏,他自卯时便要往太庙焚香祭祖,回转后又按旧俗着人煮了枭羹赐宴百官于大殿分食,寓意驱逐不忠不孝之途于帝侧,再添二两菖蒲酒驱风散邪,半日便过去,午时只一两时辰空闲,便又要往御花园中主持家宴。
“……妾到底也不是初入宫门那会儿了,”皇后眼瞳闻声一颤,似是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便忙以团扇半遮了面,弯眸轻笑中,试图掩盖面上残余的一缕惊惶,柔声道,“长了些年纪,气力便越发不济。”
“朕还记得,你原是十八岁那年嫁给的朕,”连凤举状似深情地瞧着她,主动伸手牵她柔荑,指腹来回摩挲她白皙光滑手背,感慨一叹,“如今一晃间,又已十六年光景过去了。”
“是啊,日子过得可真快,劳陛下还记着。”皇后抿唇嗔声一笑,眼波流转间,似追忆往昔般不经意提及道,“妾初入后宫那时,战战兢兢,总不是个胆大的性子,幸有元皇后照拂——”
“她确实雅量宽宏,你亦颇具其遗风,这些年来做得很好。”连凤举略一颌首,只淡淡续上一句便将话音转开,见她语及元皇后,竟似未有任何触动般,意味深长笑道,“如今璋儿与昭儿虽还未及冠成年,但也该着手婚配事宜了。今日端阳宴上怕是有不少妙龄小姐,这事原还需你操劳,多留心着些。”
先皇后出身江南书香门第,及笄之年便嫁与了连凤举,后又随军十几载,生儿育女、掌理后宫,一生从未行差踏错,却亦得他如此冷情对待,皇后不由忆起连珣所言,便是左手正被连凤举疼惜地握在掌中,亦觉心寒。
皇后眼神一瞬复杂彷徨,冷不防闻见连凤举后半句话,惊诧抬眸,下意识便道:“……陛下今日开此大宴,竟是为了——”
“随口一说,倒不急在今日,只再过上小半年,便要与他哥俩儿选址建府了。璋儿脾气倔,盲婚哑嫁怕他总要甩脸,早日定下正妃人选,与他多些时日相熟相熟也是好的,至于昭儿嘛——”连凤举话音一顿,侧身斜斜倚在床头,眼神一动,指腹在皇后手背上轻轻一敲,皇后便放下团扇,起身与他斟了温茶端来。
皇后抿唇局促一笑,两手捧着将茶盏递给他,意有所指为难轻声接话道:“昭儿这主,妾可做不了。”
“这主朕来做,不过娶房侧妃,又非正经亲事,也不算违背朕与元皇后之诺。”连凤举甚是不以为意,啜了口茶,方才耐人寻味挑眉睨她,笑着转而又道,“前个儿你大哥原还与朕提及,你们姚家有位庶出姑娘生得国色天香又知书达礼,偏生是个喜静又柔软的性子,留在家中常遭姐妹嫉妒欺凌,便想送来宫中与你为伴,过得一年半载,到了年岁再嫁出去。”
“朕不好驳他,亦不知你心思,便着他今日将人携来宴上,若合你眼缘,将人留下便是——”
连凤举话音未落,皇后脸色倏得青白难看:她原不知她大哥竟存了这样的念头,莫不是晓得皇帝已许多时日不曾来她宫中过夜,才有了送人入宫的打算?还是……还是这招只是障眼法?姚家借此在安皇帝的心?
皇后心中登时惊涛骇浪,两手掩在袖中,十指互相绞紧,偏生面儿上不敢露-出一分端倪来。
她屏息压着一腔混乱心绪,牵唇生硬一笑,喉头苦涩干哑,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可叹自个儿虽贵为国母,却卑微极了,像个笑话一般,她为姚家尊荣自锁深宫半生,却仍落得为兄为子狠心算计的下场。
兄长欺她瞒她,与亲子私下合谋良多,竟一分一毫未报与她知晓?
她哪里还是个人?
不过一个祭品罢了——陪葬皇权的祭品。
皇后顿时自哀自怜,竟大逆不道截了连凤举话音,罕见得在他面前撕破了端庄贤淑的外衣,颤颤巍巍得咬牙直道:“怕是兄长记错了,那丫头业已及笄,恐不大好久留妾的永平宫——”
大宴过后,她就要交代了这条命去,她如今只想遵从本心,为自己疯那么一回。
“是嘛?已及笄了?那倒是好事,”连凤举稍感意外,却只当皇后是醋了自己要纳她侄女入宫,也不与她计较言行有失,漫不经心眯眸又笑,“待过了今日端阳,过几日昭儿回来,便将此女指给他做侧妃吧。”
“……陛下,这?!”
形势陡转,煞是出人意料,皇后愕然抬眸,却见连凤举瞧着她笑得深沉,随意寻了些由头,与她意有所指又续道:“昭儿身份特殊,又常当值外宫门,进进出出也波折,朕也不大想继续留他在宫中,与他一房妾室,便可着他提早出宫建府了。”
“待过几日,正是观赏夏荷的好时候,皇后不若也设个宴,邀请些青年才俊,吟诗作对,倒也风雅。只,霍氏骨子里的不屈与忠贞怕也一脉相承,这才俊,皇后必得更加细心挑选,已有通房妾室的,便不可了。”
皇后:“……?!!”
她恍然大悟,原谢昭宁与霍长歌间那影影绰绰的情愫,早已为皇帝所识破,他眼下便欲借此计一箭三雕:既着谢昭宁纳妾出宫,又使他与霍长歌再无可能,再者,谢昭宁一旦纳了姚家女,与连璋更要渐行渐远……
皇后一时竟生出兔死狐悲之感,满目苍凉中又隐着无力,心中因与皇帝相伴十五载而生出的那些留恋,骤然便要烟消云散,念及己身遭遇,她只觉他们皆不过是旁人手中的玩物,这皇权笼罩下的人心简直肮脏透了!
“陛下、娘娘,二殿下求见。”她正愤慨伤怀,殿外有宫女倏得轻声试探禀报,她压抑心绪抬眸,连凤举却不以为意抬手一挥:“必是为了布防之事,不必传他进来了——”
他神色略有不豫,起身下床更衣,蹙眉不满随口便与皇后道:“昭儿未在,他肩头担子虽说甚重,却也太不成器了些,竟连下属亦压制不住,闹出禁军聚众械斗的笑话来。”
“昨日罚了他,今日便急躁要见朕,午膳前已来过一次,只漫说他思来想去,宫中布防似有薄弱之处,尤其几座宫门,需整改布防、增补人手,被朕训斥了。想戴罪立功虽是好事,但急功近利之心若昭然若揭,便没得要惹人笑话了。”
“都检点已接管宫中巡防事宜,今日左右用不着他,让他安生去赴宴,”连凤举说道急处,横眉冷对,高声一扬,“不见!”
“……是。”皇后眼神一动,闻言似有所感,与他躬身行礼,垂首之时姿态温顺,神情复杂。
“哦,对了,长歌如今还在燕王府中养病,今日过节,既不能召她进宫来,”连凤举思忖又道,也不管皇后到底知不知晓霍长歌失踪真相,只一本正经得偏头嘱咐皇后,轻描淡写道,“你攒个食盒,再挑些姑娘家用的物饰着人送过去,莫慢待了。”
皇后一顿,又轻道:“……是。”
*****
连璋在皇后寝殿外端立许久,午后阳光正烈,晒得他眼前一阵阵发懵,却只等来皇后贴身大宫女夏苑。
夏苑如今也已上了些年纪,两鬓似有微白,唇角隐有细纹,眼神也不似年轻人那般灵动,她打小陪着皇后长大,年纪原比皇后还要长上四五岁,现下将近不惑,是这宫中颇为年长的宫女了。
“二殿下,陛下说,”夏苑与连璋躬身行礼间,与他一同站在炙热石阶之上,抬眸婉转与他轻道,“殿下该去巡防了……”
她甚为贴心得将连凤举生硬的“不见”二字隐在话中,生怕连璋尴尬。
连璋闻言,面上失望神色一晃而过,板着张冷肃面庞也不说话,点头应上一声,略微踟蹰片刻,方才转身离开。
前日禁军之中无故有人聚众斗殴,祸及正阳门,牵连数千人,他便也挨了五杖刑罚关了两日禁闭,今晨出来,便察觉宫中数处布防有异,尤其正阳门前守卫,竟是一茬生脸儿,他往帝驾前通禀,却被无情驳斥,只道原是都检点正常迁补人手。
禁军二月征召,新兵入伍需得训练半年,若是人员迁补也该是九月,眼下却也不知是哪门子的迁补?
他面壁一回便被夺权停职还缴了木符与半块虎符,已是蹊跷,如今情形更是可疑。
连璋心事重重走出永平宫门,适才寻路转入御花园中,便迎面遇见连珩与连珍一前一后走在一处,顶着日头行迹略显匆忙,似正要回承晖宫。
二人穿得朴素,周身缭绕浓郁檀香气息,身后五步远处缀着拎有竹篮的花蕊,想来刚刚去过宫中佛堂。
“二哥!”连珩眼尖瞧见连璋忙迎上去,衣摆擦过一路芬芳,带得花朵在枝头不住轻轻摇晃。
连珍一张娇柔脸庞晒得微红,跟在连珩身后觑见连璋面色不豫,便有些怵他,只频频眨着一双美眸强自镇定。
“嗯。”连璋负手身后,与他二人点头回礼,随即淡淡问上一句,“陪丽嫔上香去了?”
“倒也不是,珍儿原不放心霍妹妹,着我陪着,去与佛祖替她求了平安。”连珩笑着又道,他话说一半,往左右偏头一探,见四下里无人,便又压低了嗓音与连璋关切轻问,“霍妹妹与三哥还没音讯么?”
谢昭宁明面儿上是领命微服往凉州马场查验与调配军马,实际为着甚么他们心中明镜似得清楚。
连珩话音未落,连璋便面无表情摇头,连珩轻声一叹,又见连珍抿唇面容忧愁。
“那便不打扰二哥了,”连珩遗憾抬头一辨天色,与他作揖一拜,“二哥想来该去巡防了?”
“……嗯。”连璋一贯话少,也不与他多解释,转身正要走,与连珍擦肩而过,又陡然折回了头,凝着一双冷眸深深瞧了她一眼,嗓音微沉略紧,与她突兀嘱咐道:“回去换身好看衣裳——”
连珍闻言茫然一怔,与连珩面面相觑一瞬,又转而挑着眉眼小心翼翼仰头睨连璋,似不大明白他话中含义,只当他瞧不上自个儿穿着打扮,嫌弃她,眼眶随即微微一红。
可下一息,她却闻连璋不大自在似得轻咳一声,语速快了许多又续道:“你很好,只与昭宁不搭配……待会儿宴上怕有不少王公子弟,虽、虽多说是姚家门阀,但其中不乏青年才俊,少不了要吟诗作对,我晓得你爱这个……若是宴上瞧得上谁,与我说,我也好打探打探人家底细,你也及笄了……婚事虽说、虽说……却也……嗯……”
他话说急了又磕绊,似已许久不曾在人前讲这些关切的话,言语间干巴巴得也不懂委婉,竟是将连珍一语当真说哭了。
连珩愣了一愣,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
连珍错愕到惊喜,抬袖掩面,细声轻轻啜泣:“谢……谢二哥。”
“嗯。”连璋绷不住一张冷肃面庞微微一红,转身手脚僵硬得又走了,似也正不好意思得紧。
他人走远了,连珍还在止不住得哽咽,眼泪滴滴答答往下落,她平生从未得过旁人这般直白得夸赞,尤其往日不苟言笑的连璋。
只连珩望着连璋烈日下匆忙远去的背影,倏然侧眸轻声与连珍道:“你瞧他——”
他顿了一顿,微微蹙眉眯了眯眸,方才怀念似得感慨又续道:“——是不是突然便有些像少时的模样了?”
少时的连璋,以笨拙的姿态关怀疼惜着每个手足,似他生母元皇后般是个雅量宽宏的人,只那少年死在五年前,而后便再也未曾见到了。
却在今日,又得“惊鸿一现”。
*****
夏苑送走了连璋,拎着个食盒回来,入得寝殿之中便见皇帝已经离开,独皇后倚坐窗前,整个身子沉在炽烈日光之中,眸光虚虚探向外面,眼神踟蹰挣-扎,面含仇怨苦痛。
“暑气正盛时候,娘娘这是在做甚么?”夏苑痛心道。
夏苑知她有苦难言,虽无法替她排解,但也不愿她就此伤了身体,便将食盒放在桌上,忙去与她阖了窗扇,扶她往桌前坐下。
寝殿内,一室龙涎香气还未散尽,那是连凤举惯用的熏香,气味浓郁颇有压迫之感,肖似连凤举其人。
皇后坐在那香气缭绕间,只觉胸口沉闷、气息不畅,似要晕厥过去般难受。
夏苑见她面色难看,便与她抚了抚后心,故意寻了话头道:“婢子已攒好了送与郡主的食盒,又备了些姑娘家用的首饰,娘娘可要过过眼?”
皇后正萎靡颓唐,闻言眼神倏然一震,手扶桌面踉跄起身,侧眸死死盯着那食盒喃喃道:“长歌——长歌——霍长歌——”
“走!”皇后揪着夏苑衣裳,神情似有癫狂得五官突兀抽-动一笑,那笑容如溺水濒死之人一瞬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急促而又明亮,“走,夏苑你、你与我去偏殿见、见见郡主那侍女去。”
夏苑手上拎着食盒与首饰匣子,茫然得被她推搡出门,出了正殿往偏殿过去,恰逢苏梅在空无一人的偏殿院中树下,端着个小瓷碟在喂霍长歌那只红腹锦鸡。
那锦鸡窝在树枝高处也不理人,埋头似在生闷气,云霞般的一道长羽无精打采垂在郁郁葱葱的绿叶间。
“小祖宗,你与你那主子一般得倔啊……”苏梅着一身淡紫长裙,柳腰花态,立在树下仰着一张柔媚面庞,好声好气哄那锦鸡,嗓音无奈中又蕴着宠溺与戏谑,“咱们下来吃点儿东西可好啊?你若饿死了,我怎么跟你主子交代呀?”
她劝过半晌,那树上的锦鸡只不动,稳如磐石,丝毫颜面也不给。
皇后抬手阻了夏苑通传,悄无声息杵在院口直愣愣望着那锦鸡一瞬不瞬,眼角恍然便有泪光闪动,旧时记忆铺天盖地袭来,似又回到了少女时的岁月。
屋外暑气大盛,左右霍长歌也不在,无人可伺-候,宫人们便皆在室内待着,南烟煮了些凉茶正端着行过回廊,遥遥眺见皇后与夏苑时,也不知她们到了多久,竟无人通传,便匆匆奔过去行礼:“见过娘娘,皇后娘娘万福。”
她一出声,苏梅惊诧侧眸,亦忙躬身道:“苏梅见过娘娘。”
“……都起来吧。”皇后不动声色收回眸光,隐去眼底一抹不舍与惋惜,转瞬又是一副温婉端庄模样,抬手道。
“屋外炙热,还请娘娘先行入内。”南烟上前两步扶着皇后往殿内去,苏梅便与夏苑尾随在后。
入了殿内,皇后甫一落座,便指着夏苑手中食盒亲切笑道:“陛下-体恤长歌独自宫外养病,着本宫攒了食盒来,待会儿你出宫送去与她,也算聊表心意。”
皇后似一时难以按捺情绪,言行略有焦急,嗓音也微微颤-抖,与往日不大相同。
苏梅敏锐觉察出她异状,虽暗自忖度,却只神色如常盈盈下拜道:“苏梅代小姐谢过陛下恩典。”
她接过夏苑手中食盒,南烟便端了凉茶过来,皇后只饮了一口就不满紧蹙柳眉,与南烟交代:“本宫近日胃口欠佳,这茶涩了些许,去添上山楂再多煮上片刻吧。”
南烟闻言稍滞,顿了一顿方才应道:“是。”
她捧回茶盏转身又出去,临到门前,神色略有迟疑。
夏苑待她走了,便自觉往门口守着,屋内氛围霎时凝重起来。
苏梅见皇后竟连南烟也要避过,便越发坐实霍长歌此前的猜测,南烟怕与皇后无关,五皇子恐与皇后已离心,她还未及反应,便见皇后急急走下主位,径直便要与她作揖下拜。
“娘娘!”苏梅吓了一跳,忙探手阻止,“不可!”
“嘘,你别出声、别出声……”皇后周身战栗,满头珠翠叮当作响,脸色煞白,她按着苏梅手臂咬紧牙关,抑住因打碎尊严而喷薄出的窘迫与屈辱,嗓音中蕴着浓重哭腔抬眸道,“苏梅姑娘,我求你一事——”
苏梅越发惊骇,额前顿生冷汗:“娘娘——”
“你先听我说!先听我说,苏梅姑娘……”皇后急不可耐打断她,两手下意识掐紧她小臂,神情卑微而渴求,“我做姑娘时,便闻霍玄英名,世人多半只知他骁勇善战、忠君爱国,我却晓得他侠骨仁心、最是正直良善,万不会见死不救……”
“我这半年,日-日得见你家小姐,便知她亦如此,苏梅姑娘即是霍氏一脉,心中便该存‘道义’二字……”
皇后三言两语便将霍家捧到了云端,苏梅愈觉不对,简直遍体生寒,眼神遽然锐利机敏,正兀自警觉,便见皇后情绪已快崩溃,眼中泪珠翻滚,哽咽着道:“眼下我有一位旧友,无故陷落在这肮脏诡谲的名利场中,受制于人,性命危在旦夕,只求姑娘救他出去!”
苏梅:“……?!!”
她狐疑睨着皇后,深感她言行虽说悲切,却仍语焉不详,遂神情并不信服。
“苏梅姑娘,我知你武艺不俗,我求你……我求你救他一命吧!”皇后见状越发凄婉,只能彻底抛下颜面与她尽数剖白,“此人、此人乃我心中挚爱,我二人因昔日战乱而被迫两地分离二十载,自知缘分浅薄、情难再续,可如今,他却仍因我而陷于危难……”
她彻底折断一身贵族脊骨,两腿越加沉重,再撑不住自身重量,颤-抖着将出宫的木符与一张半指长短的纸条强行塞进苏梅手心之中,缓缓跪倒在她身前,热泪夺眶而出,花了精致妆容,形容狼藉得苦苦哀求:“他只是、只是山中豢养锦鸡的农户,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本应活得自由自在,不该、不该卷入这皇城纷争之中……”
“娘娘!”苏梅大为震撼,已不知自己到底听到了甚么皇家秘辛,拧眉架着皇后双臂想将她往起搀扶,只道,“这般大礼,苏梅受之不起。”
皇后仰头看她,见她年纪不大,面上虽一副于心不忍模样,却仍清醒自持,颇沉得住气,仍不松口,姿态亦不卑不亢。
皇后竟生出敬重之心,她含泪抿唇踟蹰半晌,走投无路之下,只得破罐子破摔再出一语:“今日宫中必有一难——”
她话音未落,如愿得见苏梅惊诧垂眸看她:“甚么?!”
“人心不足,祸起萧墙啊……”皇后哭着又笑,笑容讽刺而辛酸,再不复往昔端庄温婉模样,几近和盘托出这掩在红墙青瓦间的腌臜,“虽说长歌如今不在此地,可长歌即视姑娘为姊妹,姑娘便仍可为其软肋牵制于她……今日我送姑娘秘密出宫,姑娘便莫要再——回头了……”
苏梅一瞬惊惧:“?!!”
霍长歌原与她提及,五皇子狼子野心,怕不日便要谋篡帝位,却不料这一日竟来得这样早?
苏梅手中握着木符,心中惊涛骇浪,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若果真如皇后所言,今日便要宫变,那她确实需尽快将消息传于宫外骁羽营卫、联络霍长歌;可若事实并非如此,她依言行事,怕要踏入不明陷阱之中,置霍家于死地了……
苏梅举棋不定,揣度似得垂眸,见皇后神情不似作伪,凄悲而癫狂,只执意跪在地上仰头看她,吞声饮泣,冰凉十指紧紧攒着她双手,似是扒着一根救命浮木般,怎样也不愿放开。
“娘娘,兹事体大,您可愿——”苏梅仍强自镇定,竟不畏生死得逾矩与她冷酷而理智地道,“可愿发誓,今日所言,只字非虚。”
“若为道义,苏梅自当竭力救人于危难,可娘娘若打着其他主意蓄意坑害……”
她话未说尽,皇后抬着泪眸灿然一笑,眼底骤然迸出神采,竟迫不及待举起右手,拇指扣在掌心,只以四指指天,抢着与她一字一句真挚而虔诚地发誓诅咒:“我今日怕要死在顷刻,只这一命不值一钱,倘我之言一字有假,陷姑娘与霍家于不义,便生生世世为娼为妓,子息为盗为奴,短寿流离,不得好死!”
“……好,好,”苏梅闻言,眼瞳刹那震颤,只沉了心去,愿信她这一回,“我应你……”
*****
两刻钟后,自永平宫后门驶出一辆精致马车,那马车由皇后宫中大太监亲自驾着,又持有皇后木符,声称奉诏出宫往燕王府探望霍小郡主。
那马车里便坐着苏梅。
她怀中抱着个精巧的首饰匣子,脚边还躺着一只装货的粗糙大木箱,足有七尺长短,内里整齐摆放满满当当的上佳布料,皆是皇后赐予霍长歌及燕王府中一干人等裁剪夏裳用的。
可见恩宠。
那一路上有宫人瞧见,便皆交头接耳,只道陛下宅心仁厚,想来总不至于与一个生病的小辈儿置气,该有的封赏恩典必是不缺的。
马车“吱吱呀呀”于宫中行走,穿梭于道道宫门之间,苏梅虽唇角含笑,强自镇静,心里却惊魂未定,止不住紧张,余光于窗帘缝隙间不经意外探,脚尖又小心抵着那木箱,谨慎留意四周动静。
她适才救人时,便被骇了一跳,皇后那故人被锁在暗室之中,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尤其左眼伤处未得医治,已流出脓血,若是再耽搁半日,怕要就此交代了性命去。
眼下这人就被藏在她脚前的木箱中,高烧不退又昏迷不醒,苏梅既答应了皇后要将其妥帖安置,自然便要保他一命,绝不能任他死在这皇宫内院之中。
马车驶过一处宫门,正对一条狭窄甬道,清风吹拂,掀起窗帘,苏梅恰巧从缝隙间瞧见连璋着一身赭石长衫行过车外。
连璋下意识侧眸,正与她四目相对,二人俱是一怔后,连璋便出声拦了车:“且慢。”
“苏梅姑娘,”连璋待车停下,长眉紧蹙,甚是不解似得负手立在窗外与她沉声道,“此时出宫,所为何事?”
他嫌少这般和气,虽语气仍不免冷淡,但比往日时常裹挟冷嘲热讽又要好上许多。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苏梅便也与他礼数周全一笑,撩开车帘道:“见过二殿下,婢子奉帝后之命,携了赏赐往燕王府见我家小姐去。”
她手上抱着木匣,不便起身行礼,连璋闻言一滞,却也顾不上与她计较,心念电转间,只觉今日宫中之事竟处处透出古怪——
先是他察觉正阳门守卫有异,宫中布防已改,寻过陛下与都检点,皆被拒之门外不见;
再是霍长歌名义上宫外养病已有多日,苏梅一直未被遣出宫去伺-候,想来陛下谨慎惯了,手上便是没了霍长歌,也得在宫中大小留个人质,可眼下大宴将至,在这处处一团迷雾似的节骨眼儿上,他又要将苏梅派出去?
连璋眼神往内一探,瞧见苏梅脚下卧着一口突兀的木箱,侧眸再一眺车辕上那位永平宫的大太监,见他两手不由握紧缰绳,额上又涔涔渗汗。
连璋虽越发觉察出异样,却又隐忍不发,只略一沉吟又与苏梅抬眸道:“姑娘可是要走正阳门?”
“……是。”苏梅见连璋神色不对,便猜他恐瞧出了甚么破绽,正思忖对策,却闻他沉声又道:“今日有贵客来往正阳门,此时恐要挤得水泄不通,未免冲撞,姑娘还是改走含光门吧。”
正阳门与含光门往日皆可供出入,只正阳门通的原是达官显贵马车,而含光门素来只允宫人来往采办。
皇后手中木符原是一对,塞给苏梅的却是出入正阳门的那一块儿,想来若走含光门,便少不得要盘查行囊。
苏梅闻言一怔,不及答他,连璋似也想到了这一层,眉目依旧冷冷淡淡,话却说得周详妥帖:“我陪姑娘走上一段,送姑娘出含光门。今日佳节,姑娘即得空出宫,便好生陪陪霍郡主,不必急着回转。余下事宜自有我与陛下分说,姑娘毋需挂怀。”
苏梅见他竟不计前嫌又反常至此,虽诧异点头一应,道了谢,但止不住暗自揣度他话中深意——他阻她回宫,难不成,亦知今日宫中有变?
那甬道内人烟稀少,往来宫人寥寥,烈日当头,只闻蝉鸣嘈杂。
苏梅撩着车窗左思右想,虽不知连璋知之多少又是否可信,但他既曾那般记挂谢昭宁生死,想来她家未来姑爷也不愿兄长平白涉入险地。
她遂一抿唇角,偏头与连璋做了口型:“五。”
连璋不解,眯眸凝她。
苏梅便急得一咬妩-媚红唇,摇着头与他又无声道:“珣。”
连璋一愣,脚下顿住,眼瞳一瞬震颤,心头寒气四溢,霎时懂了。
*****
连璋送苏梅马车妥帖出了含光门,转身便见又有大批面生禁军前来换岗,他只沉默窥着,稍避开身,便步履匆忙折返。
如今宫中一派平静,只禁军新旧交杂,哨岗调度与往日明显不同,但两日光景便越过他去做了这许多部署,便匪夷所思得厉害。
连璋心中乱麻似得一团,已理不清楚头绪,若眼下一切变动皆在连珣局中,都检点已瞒过连凤举成为连珣掌中棋子,对他来说亦不亚于天方夜谭。
他思忖间已行至御花园外,青瓦高墙似崇山般一放一拦,他怔怔凝着那墙角一处凹凸不平的砖面,不由走近抬手,以指尖来回摩挲,神情迷茫沉郁间,却猛然生出一个胆大的念头来,触摸墙面的手指陡然用上了些许力道。
片刻后,连璋若无其事得掸了掸袖口的沾染的浮尘,眉目冷肃得转身沿着御花园外红墙往另一处宫墙过去,烈日当头,却驱不散他周身的寒。
他走了许久,终于到得一处略显偏僻的宫殿前。
那殿前空地上,正有一威仪老者着一身皮甲与一人在说话。
那人弱冠年纪,身着禁军轻甲,正是意气风发时候,肩宽背阔、身材颀长,说话间,唇下左右各露一颗虎牙,颇显神采飞扬。
那矍铄银发老者抬眸瞧见连璋,面色稍显无奈,却又一副意料之中模样,只越过那人,喟叹一叹:“二殿下——”
那年轻人倏得闻声侧目,眸光似电。
“果然如此。”连璋眸光在他二人中稍一流连,似打哑谜般冷笑一声。
“拿下吧,”那老者却抬手遗憾一挥,与那年轻人哑声嘱咐道,“三殿下既已到得右扶风,片刻便要入城,你们压着二殿下去御花园,他便也不敢妄言。”
他话音未落,周遭“哗啦”一声,从四面八方霎时冒出许多虎贲营卫来,皆着一身禁军银白轻铠,手持长刀将连璋团团围在正中,雪亮刀锋映着连璋唇间一抹嘲讽,越发显得森寒。
“太过聪明非是好事,”那老人与连璋拱手,摇头送行道,“只二殿下,总不明白。”
*****
永平宫正殿,皇后屏退左右,独自端坐寝宫之中对镜梳妆,葱根似的两指捻着一截细长的螺黛,小心描着一对柳眉。
她身着雍容凤袍,头戴华贵凤冠,眼尾点了浅浅桃花色,额间一抹精致灿金凤纹,端得是矜庄贵雅,颇有母仪天下的气势。
“娘娘,”夏苑从殿外进来,躬身贴近她耳侧悄声道,“娘娘安排的人手协助苏梅姑娘成功潜入五殿下偏殿暗室将人救出,宫人来报,马车已顺利出了宫,只半途遇上二殿下,临时改道去了含光门。”
“……是嘛,出去了便好,哪处宫门倒也无甚大碍了。”皇后手上一顿,垂眸微牵唇角,徐徐叹出一口舒心长气,眼角蕴着些许轻快笑意抬眸。
她在铜镜前缓缓转头,似怀念般来来回回仔细瞧着自己一副如画容颜,手指遗憾抚摸额前隐隐生出的横纹,轻轻一叹:“我那匣子里,原还有一套凤凰衔珠的金华盛,你帮我找找?”
夏苑闻言忙躬身往她桌前叮叮当当翻寻,她那首饰匣子足有四层食盒般高,塞得满满当当,一副华盛湮没其中,便不大好找。
皇后凝着镜中自己,眸中缓缓浮起一层自怜与决绝,背着夏苑摸出袖中一只小瓷瓶。
那小瓷瓶拇指大小,通体釉白,只瓶口处绕着一圈殷红如血的纹路,似一段染血的枯枝。
她轻轻拔开瓶塞,无声倒出里面一颗青豆大小的药丸,姿态端雅地喂进自己口中,毫无迟疑地咽了下去。
“寻到了,娘娘可是说这副?”夏苑捧着华盛笑着转身,查无所觉,弓腰与她小心簪上,又扶她起身,“娘娘,咱们也该走了,端阳家宴要开始了——”
皇后便抿唇笑着点头,按着夏苑伸-出的手臂袅袅娜娜站起来,转身时,随手将掌心扣着的瓷瓶塞进那匣中首饰堆里,拖着凤袍曳地长尾姿态窈窕前行,临出殿门脚下一顿,腹中倏然绞痛难当。
她迎着烈阳仰头,额前一副华胜作金凤形态,凤凰口中又衔一颗指肚大小的合浦南珠,艳阳下光华流转,摇曳生姿,晃得四下里恍然一亮。
“啾!”
隔壁霍长歌侧殿陡然有清亮一声鸟啼,绛云拖着红霞般的长尾正绕着院中树冠盘旋飞起。
皇后闻声侧眸,越过高耸的红墙青瓦,凝着绛云映在广袤碧空中一抹自在浮云下的耀眼身影,不由微眯一双美眸,却是没头没尾突然惆怅似得道:“好想、好想回到十四岁那一年啊……”
那一年,战火还未烧到三辅,她于右扶风的老宅中,每日晨起对镜梳妆时,侧眸便能从窗前瞧见他远远打院中走过,一步一步,似踏在她心间一般。
只是终归事与愿违,回不去了……
皇后口中遽然涌出大股大股黑红的血,沾满凤袍前襟。
夏苑随她瞧过两眼绛云,转眸霎时骇得魂飞魄散:“娘娘!”
皇后一双美眸虚虚眨了两下,一手捂着小腹,面色痛苦苍白,却是笑着靠在夏苑身上缓缓坐倒在地。
“娘娘,娘娘!”夏苑惊声尖叫,两手托住她,慌张转头四顾,“来人,来人唤太医正!去唤太医正!”
“我这一生,直到此时方知——”皇后抖着染血的指尖死死抓住夏苑袖口,要她噤声,挣-扎与她一字一顿道,“生而为人,不能左右自己命运,便是最大的错。”
夏苑窥见她脖颈上血管隐约浮起,形似枯枝模样,恍然一怔,眼泪“唰”得落下,抱着皇后失神得跌坐在地,心里似乎明白了甚么。
远处不住有人闻讯跑来,惊慌叫喊,周遭聚得人也愈来愈多,人声嘈杂中——
“你瞧,”皇后眸中生机渐消,眼瞳涣散,她躺在夏苑怀中,被裹在金灿灿的阳光中,身子抽搐,止不住呕出一口又一口的血,颤颤巍巍抬手越过众人头顶,指着虚空,一点,“那两只锦鸡飞得真好看——”
“我,我瞧见你与我……养的锦鸡了,它们……它们飞得……真好啊……”
入瓮
中都城外, 京郊。
霍长歌与谢昭宁骑马下山,山脚下一处隐蔽角落中,一棵参天巨树下, 松雪与五、六少年营卫正等在那儿,身侧停着一辆马车华贵大气, 顶覆帷幔上绣百花争艳, 棚顶四角各缀五彩丝绦, 下垂遮门帷帘上织绿羽孔雀,极尽奢华,车前四马体格结实粗壮,四肢强健灵活,脚力比之军马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绿羽孔雀——却是姚家图腾。
“这是——”谢昭宁见状惊诧疑道,抬腿利落跳下马背。
他适才出声,便被霍长歌身后抢了白:“是我让他们劫一辆过路的权贵马车助咱们进城用, 没成想却是巧了, 劫到了姚家头上。”
谢昭宁闻言一瞬了悟,便知今时今日, 如此情形之下, 他二人身份的确多有不便, 何况他又失了木符,进城门尚且不易, 委实需要借助外力遮掩。
说话间, 霍长歌也下得马来, 牵着谢昭宁手便朝松雪走去,姿态亲昵又落落大方。
谢昭宁便也顺从己心, 面上虽仍止不住些微赧然,却与她五指纠缠, 温热掌心相贴。
他们行到树下车旁,便见那树下草丛中原还并排躺着三人:一名弱冠年纪的车夫,一位及笄之年的姑娘,还有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丫头——皆一副阖眸晕厥模样。
“适才搜过身,是姚家的人。”松雪将那几人身上木符取下递给霍长歌,详禀道,“人也已问过了话,中间那位是姚家偏房庶出的姑娘,此番原是打算先从右扶风老宅进城,入主家与众人汇合后,再一并应诏入宫赴宴。”
霍长歌双眸一亮,接过木符又探头往树下瞧了一眼,竟意外得见那位姑娘衣着华贵清丽,虽双眸紧闭,却仍难掩沉鱼落雁之姿,肤如凝脂、楚腰卫鬓,只十五、六岁就已出落得风华绝代。
她便侧眸问谢昭宁:“这姑娘倒是貌美,与你四妹妹不相上下,相由心生,瞧着就是个好脾气的。三哥哥,你可曾见过她?”
谢昭宁闻言便知霍长歌心思,淡淡眺着一瞥,见那姑娘虽国色天香却面生得紧,眸光顿敛,温声回了霍长歌:“未曾。姚家有女容貌昳丽,虽说声名远播,却从没出过闺阁,先前亦未应诏入宫,禁军之内怕也无人识得她样貌。”
“那便好,方便咱们装扮了。”霍长歌遂“噗嗤”一笑,眼神清亮狡黠,嘴角得意一翘,“此番倒是运气不错,连带着皇宫内也能畅通无阻。”
“你们好生将人照看着。”她转头又与下属交代,语气轻快得体贴嘱咐,“此地免不了蛇虫鼠蚁,可莫让他们被叮咬了。若是花了如此一张绝世美人儿面,也怪让人心疼的——”
她随口打趣间心念电转,陡然察出些许不同寻常:这姚氏女久藏深闺,却今日得晋帝召见,难不成——此节骨眼儿上、将将翻天的时候,连凤举后宫要添新人了?
“当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霍长歌倏得“啧啧”两声,揶揄挑眉一瞥谢昭宁,“我这一路只不住赞叹,你这位五弟好厉害的心机与手段。”
谢昭宁稍稍一怔,便也明白过来,又下意识念及元皇后,心中越发五味杂陈,垂眸无奈与她道:“……是啊,甘拜下风。”
“拜?那可不成,”大战当前,霍长歌还不忘见缝插针逗弄一番谢昭宁,任性娇嗔道,“输你我乐意,输他可不行,你也不许输给他,我可不高兴着呢。”
谢昭宁啼笑皆非,见她笑得娇俏灵动,七上八下又郁郁寡欢的一颗心霎时便平静了许多,只觉有她相伴在侧,莫说艰难万险,便是生生死死皆亦不足为惧了。
“好。”谢昭宁于众人面前纵容睨她,温柔又坚定得应答道,“不会输他的。”
*****
片刻后,一辆华贵车马自静谧林间快速驶出,迎着当头烈日,转而上了平整官道,车轮发出“吱吱呀呀”轻响,一路朝中都西门飞驰而去,扬起一片灰蒙蒙的砂石与尘土。
直至城门前,那马车方才减缓车速,随城前排队入内的人流慢慢移动,人群中不住有人偏头瞧来,窃窃私语,啧啧赞叹。
又一刻,有城前守将挎刀过来,见那马车富丽堂皇,又认出绿羽孔雀的图腾,便行惯例盘查,朝支腿坐在车辕上的马夫探手讨要木符,言语间甚是恭敬道:“不知马车里是姚家哪位贵人?”
那马夫原只弱冠年纪,着一身布料光鲜整洁的藏蓝长衫,皮肤粗糙又明显青灰,似略有病容,颇显憔悴,身量虽高却不壮硕,浑身透出憨厚又懵懂的气息来,瞧着便像是个吃不饱饭才卖身为奴的穷苦人。
但他一双眉眼生得格外好看,干干净净又温温柔柔的。
马夫闻言顿了一顿,像是头次出门有些生疏,手在胸-前摸了一下,方才转头往车内低声轻唤道:“小姐,木符。”
“嗯。”车内随即有道女声娇柔应了他,又慢条斯理回那守将道,“姚家之女,奉诏入宫面圣。”
那女子嗓音酥酥麻麻,又隐着微微的沙哑,将每个字音皆拖出了一股销-魂蚀骨的味道,便似生有无数小勾子直往人心坎里蹿进去,不轻不重得来回抓挠,挠得人四肢百骸直痒痒。
门帘半撩间,便有一只白皙柔荑将木符递出。
守将闻声不由些微怔忡,下意识接过木符,又借着车缝好奇往内一眺,便见车内除去门边递出木符的双髻侍女,正中靠着车壁处,原还正端坐着一位十五、六岁的妙龄小姐——
那小姐通身富贵,云髻高挽的发间斜插一支嵌宝衔珠金步摇,肩头辫梢上缀合浦南珠,着一身水粉苏绣掐腰长裙,虽以薄纱覆面,但仍隐约可见双颊上原还擦了薄红的胭脂,菱唇涂了浅桃颜色的口脂,尤显柔媚娇俏。
她轻抬一双摄魂夺魄的含情桃花眸望向车外,眼角笑意婉约含蓄,现出一副含苞待放的美人胚子模样,身上还似有馥郁幽远的沉水香气飘出。
那守将一瞬晃神,竟没由来得两颊生晕,陡然便忆起姚家有女倾国倾城的传言来,忙再不敢与之对视,匆匆递还了木符与那马夫,侧身避让:“贵人请。”
那马夫一双凤眸倏得冷淡瞥他一眼,似有些许不悦,待闻见身后门帘落下的轻微响动,方才手上一振缰绳,驱车缓慢入了皇城内。
那守将魂不守舍得目送马车走远,方才重提精神盘查下一人。
冷不防城外有士兵穿着一身破败染血铠甲,推开众人踉跄奔来,按住他手臂便急喘道:“城外军营哗变、械斗,快快——”
那人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又说得断断续续:“快带上家伙,跟我走!”
军营哗变可大可小,那守将闻言一怔,忙扬声让人半闭了城门,点了大队人马离城支援,又着人往京兆尹府上通传。
城前余下守卫遵令拖动木栅,不顾城外百姓不满呼喊,只执意将入城队伍阻在门前。
高大厚重城门“吱吱呀呀”声中缓慢闭合至一道细缝,将皇城内外几近切成两半,因守城人手不足而暂停出入事宜。
城内亦乱作一团,恰逢佳节,众人正等待出城与家人团聚,见状茫然无措,不知发生何事,只躁动不安,围堵在城下大声呼和要出城去。
谢昭宁扮成车夫驾着马车适才入城,便遇此乱象,四下里喧嚣嘈杂,马匹受惊仰蹄不住嘶鸣。
他扯住马缰抬眸回望,越过人潮混乱的长街与古朴巍峨的城垣,长眉微蹙,低声与车内含混道:“怎在此时关了城门?时机倒是凑巧,你的人?”
他们路上适才商议,怕消息滞后间,连凤举确实不知眼下左冯翊始终未至,山戎又要兵临城下,便着骁羽营待他们入城后,于右扶风山郊暗自寻一处靠近烽火台的地方,点燃狼烟,与中都示警,逼迫京兆尹率先调兵御敌。
只眼下时辰不对,早了。
霍长歌分明嘱咐墨字旗拖至申时前一刻再燃烽燧:一来申时前后他们必已入城,不妨事;二来大宴将启,连珣与姚家分身乏术,便难周旋应付……
谢昭宁唯恐霍长歌属下行踪暴露或难以成事、另辟蹊径,与右扶风驻军起了冲突,闹起来。
“怕是你五弟的人。”车帘应声掀开一角,霍长歌果然于帘后轻声回答谢昭宁,“恐是你五弟又出了甚么损招。不知你二哥眼下如何?”
城外谎称哗变,骗走城下守卫,后续再以“京兆尹”木符调来增补的人手,便就无法保证是出自谁人门下了。
只现下关闭城门倒也歪打正着,于后续守城大有裨益。
“宫内禁军不比宫外,宫外部分兵力调动可仅凭木符,宫内牵一发而动全身,除却我与二哥那半块虎符外,原是要都检点亲自下令,认人不认令。”谢昭宁眺着那守城小将匆忙去寻京兆尹府的背影,沉声答她,话虽如此,却仍忍不住抿唇担忧,“都检点原乃陛下家臣,决计不会叛离,二哥该是无虞……”
也幸得前世都检点寿终正寝后,那位置便空悬经年,霍长歌闻言一怔,不由抬手隔着面纱挠了挠鼻梁,嘴角幸灾乐祸似得微微抽-动,隐隐觉得她前世那一番弑君之举,竟也有如神助一般——
连凤举非是死在她手中,原确实死于自个儿多疑的心性,他若是早早提了谢昭宁为都检点,怕她施计摸走谢昭宁虎符之时,便是身份暴露、人头落地之日。
说话间,谢昭宁已轻抽缰绳驾车往城中过去,驶入市井。
市井之中,一派太平繁华盛景:家家户户门前皆插了艾草束,一点苍翠裹挟生机,煞是好看;路上小贩沿街叫卖,行人络绎不绝;孩童来往嬉戏,腕间系着七彩丝绦穿梭街头打打闹闹;桥上还有妇孺聚在一堆斗百草;四下里俱是香甜米粽与雄黄酒散发出的草药气息,正是端阳佳节模样。
马车于人流中只驶不快,挤进闹市商铺间的街道越发行得缓慢,松雪顺势下车,作一身侍女装扮跟在车窗附近随行。
霍长歌手下白、紫、橙、青四旗人马俱在这城中陆陆续续潜匿,日常混迹人流,相互间又有特定手势、姿态可供传递讯息。
松雪随车堪堪行至闹市,余光轻瞥间,就已于周遭人潮间获取各方情报。
“前朝公主与其两千下属皆已入城,全城商铺中埋伏有近半数,余下身佩刀兵散在正阳门附近民宅。”松雪透过窗缝,合着车轮“吱吱嘎嘎”的响动与霍长歌悄声道,“市井间怕是要先有大动作,只咱们若要去皇城,绕不开前面市集,恐要迎面撞上了。”
“嗯。”霍长歌车内淡淡一应,虽说心中有数,却仍喟叹一赞,“这皇城内统共才多少人?怕十万余已是顶天了。只三、四天功夫,便能将二千众引入城中,这还不算原本便埋伏在三辅与中都的人马……倒也是位人才,可惜了。”
“正阳门?禁军布防可有大变动?”谢昭宁却是耳力惊人,人在车前也闻得仔细,稍一偏头,倏得轻声问道。
“禁军?回姑爷话,”松雪憋不住抿唇一笑,见缝插针一打趣儿,又简洁轻快地答,“禁军调度照旧,京兆尹亦状似如常,太子府兵也没甚动静,只正阳门前守卫今日恰巧换过一轮生脸儿,是这个把月里从未见过的面孔。据悉原是前日宫内禁军械斗,牵连了正阳门。”
她那一声“姑爷”唤得猝不及防,谢昭宁背身对松雪,瞧不见面上神色,耳根却“唰”一下红得似要滴血,扯着缰绳的十指不住蜷缩又张开。
谢昭宁正窘迫,头也不敢回,偏巧车内霍长歌“噗嗤”又添一声揶揄的笑,他便连后颈俱红了个彻底,只得挺直肩背坦然认下了这一声,又谨慎驾着车马愈发往裹着香甜米粽与浓郁菖蒲酒气的商铺间街道挤进去。
“倒是巧了,城外械斗,你二哥麾下也械斗?”霍长歌笑完却又担忧道,“你二哥——怕已率先卷入这场棋局之中了。”
皇城禁军虽号称万余人马,实际兵力却只约莫八千左右,因其三分之一原乃二月征召的新兵,需得半年集训操练。
可眼下才五月,正阳门若有新兵增补,那也只能是——
谢昭宁面上绯-红一敛,心念电转间,正生疑,还未应答霍长歌,遽然,从天而降大把大把写满小字的宣纸阻住他视线,满天白纸似雪花般迎风“哗啦啦”飞舞飘下,一时竟能遮天蔽日。
纸片落在车辕,谢昭宁心头骤紧,顺手捡起之时,又诧异仰头左右查探,便见长街两侧的酒坊、食肆二楼外的阑干后突然零零散散冒出几名男女,着一身刺目的麻布孝衣,正神情肃然得从臂弯间挎着的竹篮中掏出纸页随手往楼下抛洒。
“南晋皇帝不仁不善!”
街上行人见状驻足,好奇抬手接过天上飘下的宣纸,松雪手中亦拈着一页,不待细瞧便闻如此一声,似平地惊雷。
“南晋皇帝不仁不善!滔天罪行罄竹难书!”二楼上有中年男子着一身素白长衫,朗声清晰道,“罪名一,背信弃义,肆意残害前朝无辜遗民,草菅人命!罪名二,忘恩负义,祸水东引戕害功臣亲族,抛妻弃子!罪名三,假公济私,为谋私立散播天花霍乱于城郊百姓,天理不容!罪名四——”
那人嗓音洪亮震天似能穿云破日,一字一句又振聋发聩,宛如一把重锤一下一下叩击着笼罩于这中都头顶的皇权威严,誓要将赫赫帝尊砸出裂隙一般。
谢昭宁耳侧如遭雷鸣,举着手中那纸凑近眼下匆忙一瞥,见其上原是密密麻麻详细罗列当年乃至今时今日连凤举行差踏错的一言一行。
前朝、古家,甚至仍有不为他们所知的无辜受害者,这些年亦被裹挟在连凤举皇权倾轧下,那些掩埋于天光下的旧事重新被绘声绘色追忆叙述一番,却是更显愤慨悲壮,俱是血泪凝结。
车帘“唰”一下被人从内掀开,霍长歌闻见车外动静,顶着一身束手束脚的闺秀装扮,按着车门探出头来:“三哥哥?”
谢昭宁旋即侧身,将手上两掌大小的“问罪书”递于她,霍长歌打眼儿扫过倏得一怔,那原是她与前朝公主献计合谋时与她承诺会为连凤举备下的,胁迫他退位让贤的罪己诏,却不想被她用在了此处。
那位赫氏公主从未放弃过昭告天下连氏恶行,为亲族之死讨回一份应有的公道,正名以安亡魂……
霍长歌五指下意识攥紧手中薄纸,嘈杂声中仰头四顾探寻,前后街道入眼皆是一片苍茫的白,耳侧讨伐连凤举的嗓音此起彼伏,远近高低又各不相同——赫氏将人手分散于全城街道商铺,原竟是布下了这样的局。
霍长歌找寻半晌,果不其然便于身前二楼一众影影绰绰人影后,窥见前朝那位公主面覆白纱,寒着一双琥珀似的双眸下眺市井平民,眼神麻木之中又透出一丝微弱的期盼。
楼下百姓越聚越多,挤得街道水泄不通,众人议论纷纷或惊叹或质疑,稚子来往穿梭打闹,伸手跳起去够不断飘落的纸页,七彩腕绳在白纸黑字间若隐若现。
只幼童到底识不得多少字,仅嬉笑盯着密密麻麻的墨点,一字一顿口齿些微含混地念:“不仁不……竹……书……一……二……三……四——”
“但……”楼上那位男子铿锵有力,已列数晋帝十宗罪有余,楼下人群中却有商贩诧异出声,与左右迟疑道,“……这又与我等何干呢?如此说来,陛下虽非仁德,却已多年未曾增加税收,相比前朝奢靡之君,于商贾而言已是圣明……”
“是啊,是啊……”
“对啊!”
他身侧随即不住有人附和:“贵族间争权夺势也不关咱们甚么事儿,咱们日子过得去就行了吧,管那许多?”
“是啊。”
“这话倒也不假。”
“更何况非议帝王是要杀头的,待会儿巡城军怕就要来了,”又有人担忧道,“咱们还是快走吧,大过节的,可莫掺合进这些事情去。”
他一语既落,楼下聚集众人眼见便要四散,人群中突然挤出一位书生打扮的青年,眉宇间隐约透出读书人的风骨与一抹愁苦怨怼来,却不赞同,皱眉驳斥道:“各位,此事可能置身事外?那年天花却是皇帝刻意传播啊!你们可还记得?那时西村瘟疫发过一旬,已是没了,过了个把月却又在东村死灰复燃,想来便是皇帝毒害前朝时,让那疫病传了出去——”
“但即便如此,”有人闻言又与那书生争辩,“也是前朝有错在先,那样一个昏聩王朝的遗族,死便死了吧?”
“那被天花屠尽了的东村又如何说?”
“这……就算命不好吧……三灾六难九劫,谁知会遇到甚么事情就死了呢?各安天命吧。”
“可那是人祸,并非天灾啊!若东村有你亲朋,你可还会这般事不关己?”那书生震惊反唇,“且他不只对不住前朝,便是妻女——”
“那也是皇帝家事,更与咱们无关啊。”旁边有人探头插话,随即又有人肩头扛着锄头,一身庄稼人打扮,粗声附和:“对啊对啊,孰能无过不是?只管让咱们现在能吃饱,不就是好皇帝了嘛?”
“你现在能吃饱,可难保哪一日便没了性命去!那样一个皇帝,若是连亲族儿女俱不能善待,又当真会爱民如子吗?”那书生仍执意与众人道,“他登基不过十几载,便埋有这许多冤案——”
“若是新帝当真暴虐,苍天有眼,总归也不会让他挨过这一朝一代。况且谁人当皇帝,咱们也别无选择啊?”他话未说完,便又被人打断,那庄稼人不以为意挥舞着锄头亦是不耐道,“酸书生,你就别再多事了。非议皇帝可是会杀头的呀,你可别连累我们呐。”
“……”那书生只一人一嘴,眼看竟要说不过众人,突然有位大娘手攥薄纸踉跄着扑来,枯槁五指死死抓着他手臂,瞪着一双混浊眼珠,颤声道:“书生你说、你说东村那瘟疫,竟是皇帝干的?”
那书生闻言一点头:“这纸上是这般写的——”
那耄耋年岁的大娘得了应答,瞬间哭得老泪纵横,只站不住往地上坐倒:“竟是皇帝干的?我可怜的儿孙啊!东村一百七十多条人命,一百七十多条人命呐!”
“瞧瞧吧,”那书生顺势与众人轻声一叹,转身复又道,“不过是东村未有你们亲朋罢了。可无前朝皇帝城门一跪,这中都十几年前便要遭战火,咱们也活不到此时了。说来都是人命,救人与害人,也不过一念间。”
众人见那老妪以头抢地哭得凄惨,便不再争辩,周遭不住又有人出了酒肆茶寮,站在街头围观这讨伐皇帝的奇景,一时间人声鼎沸。
马车行进愈加缓慢,霍长歌半隐在车帘之后穿过人潮与流言,眸光透过帘缝不动声色追着那赫氏公主。
楼下众说纷纭,楼上那位公主眼神已由麻木渐转怨毒,眼底期冀敛没,怒极反笑,微微弯起的眸子中,竟透出诡异的愉悦笑意。
让她亲耳闻到中都众人对前朝遗族之死如此看淡,确实过于残忍,只于平头百姓而言又的确如此:前朝皇帝城门一跪比不得连凤举十年给予的安稳人生。
霍长歌心中这般一叹,却与谢昭宁侧眸轻问:“东村之事,你并未与我言说?是不知,还是不真?”
“真,亦知。”谢昭宁略有愧疚沉声答她,“多说妄添猜忌与仇恨,我那时只怕你起愤然弑君的念头,宫中惹出大乱。你若晓得陛下行径曾牵连无辜百姓,物伤其类,难保不因担忧北疆他日处境而铤而走险。”
他一语勾起霍长歌旧时记忆,霍长歌侧眸怔怔凝着他一副温润容颜,时至今日越发了悟,原最懂她的人曾近在咫尺。
她忍不住伸手勾住谢昭宁外裳衣角缠在指间又扯了扯,谢昭宁敏锐觉察,转身温柔瞧她,见她莫名泪盈于睫,一副感怀又自责模样,眸中似有千言万语。
谢昭宁与她四目相对正不明所以,街口突然涌入大批巡查北军,着轻甲配长刀,厉声呼喊着驱散街上人群,又分了小队进了两侧商铺往二楼上去围堵抓捕前朝人。
周遭霎时乱做一团,众人踩着满地黑字白纸,在雪亮刀光中惊惶四散。
“杀人啦!皇帝鹰犬杀人灭——”人群中骤然有人倒地凄厉惨叫,“灭、口了……”
谢昭宁与霍长歌闻声探眸,便于混乱之中,窥见适才那哭天抢地的老妪颈间朝天喷-出一道刺目鲜血,随即摔倒在血泊里不省人事。
谢昭宁:“?!!”
霍长歌:“……”
那老妪身前一队北军士兵刀还插在鞘中,神色茫然微滞,一时竟回不过神来。
苦肉计……
这招前朝于大年初一-夜里便已用的得心应手了。
霍长歌心下微沉,探出半身,抬眸再觑二楼,便已不见那赫氏公主人影。
“她怕要进宫去与连珣汇合,咱们快走。”霍长歌与谢昭宁低声忙道,心头陡然升起一个胆大的念头来。
谢昭宁点头一应,驾车前行,只那街巷中人潮到处堵了路,官兵与百姓纠缠不休,马匹受惊更不愿走,不时跃起半身嘶鸣,左右腾挪甚是艰难。
日头已见西斜。
“松雪,你往前面去探探路——”霍长歌见状复又撩开窗帘,探出头去与松雪悄声耳语。
松雪眼神一动,点头,拎着裙摆快步行出人群,片刻后回转,先是往窗下与霍长歌低声交谈了一番,方才又去车前与谢昭宁探手指了路。
谢昭宁待松雪坐稳在车辕上,顺着她指示方向,瞅中空隙,果断一挥鞭绳,“驾”一声,率先于人潮彻底堵塞路口前挤出街道,飞驰出去适才一段距离,便意外得见宽阔车道上马车虽寥寥无几,但侧前却有一辆华贵马车,端得是与他们一模一样的姚家制式。
驾车的马夫粗布麻衣,头戴斗笠,皮肤黝黑,挽起的一只袖口下,露出一截壮实的小臂,扬鞭打马的动作裹挟雷霆之势,颇有些凶神恶煞的意思。
“那马车里坐的原是前朝那公主,姑爷——”松雪在谢昭宁身后压低嗓音,两手稳稳把住车辕,悄声与他道,“小姐让您撞上去,务必要做足一副马车失控的样子。”
谢昭宁惊诧侧眸:“?!!”
松雪事不关己一耸肩,抬手拇指一比,倒着指了指车门。
谢昭宁登时窥得霍长歌想法:他们眼下走一步算一步,毫无盘算,遂她得此机遇,怕是又要铤而走险,此时与那前朝再合谋交涉一番。
与虎谋皮,可一不可再!
“胡闹甚么?!”谢昭宁隔着一道门帘沉声斥责霍长歌,眼前不由浮起她伏在阴暗潮湿甬道中,一动不动的模样,气息骤得一急,竟连声闷咳起来。
“富贵险中求。三哥哥,你信我,你再信我这一回。”霍长歌却是不怵,于车内气定神闲笑着催促他,“快撞。”
你信我……
谢昭宁正气恼她的胆大妄为,心头火转瞬便被那看似轻飘飘的三个字吹息了。
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罢了,成则成,败——便是亡,但只要他们死在一处,倒也是极好的。
眼前街道人声嘈杂,耳畔到处都是前朝遗民在各个角落高诵《问罪书》聚起人潮的声响,远处又有禁军列队赶来,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只谢昭宁倏然长叹一声,整个人却轻松了许多,突然扬鞭狠抽了马臀,再扯住僵绳一扥又一放,纵着吃痛受惊的马匹拖着车,径直“吱吱呀呀”疯跑出去。
“小心!闪开,快闪开啊啊啊啊啊啊!”松雪人在车辕故意随着马车摇晃着身子,抖得一对碎玉耳坠“叮叮当当”得跳,她兢兢业业得“啊”一声高音,喊破了喉咙,“马儿受惊了!”
随即“哐当”一下,他们马车撞上了侧前那辆马车的后轮,“咔嚓”声中,还把人家后轮辐条撞断了两根。
那驾车的壮硕男人身子猛得前晃,险些直直从车辕上被撞下来,他寒着脸转头查探,本不欲追责,生怕耽误了时辰,又尝试驱车离开,不料后轮却再难转动。
他登时便要恼,一腔怒火无处宣泄,正抬手取了斗笠狠狠扔地上,跳下车辕紧走两步,一副要打架的形容,却见后面原是一辆一模一样的马车。
他怒气一瞬凝滞,正诧异,松雪已侧身撩开门帘,眼角挂泪,嗓音颤抖着将霍长歌从里面扶着出来了。
“小姐,您没事吧?”松雪担忧中又有迟疑,挟着哭腔又似舒了口气,道,“咱们好像撞上了家里的马车。”
男人:“……?!”
谢昭宁也赶忙跳下去,端了小凳来让霍长歌踩着下了车,惭愧一低头,哑声道:“马受了惊,是我没控好缰,吓着小姐了。”
“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周遭一时聚了不少人在看热闹,围着两辆马车指指点点,又有男人瞧见霍长歌一身绫罗,面覆薄纱,行动间香风若隐若现,便想瞧瞧她长相。
“阿程?”那车里登时也有一道女声响起,冰冷刺骨,“怎么回事?”
“小姐,我——”
不待那男人回答,霍长歌已被松雪扶着往那车前颤颤巍巍走过去,顶着一副惊魂未定的娇柔模样,腻着嗓子拖着长音,站在窗下我见犹怜得低泣道:“阿姊,是我。下人不小心冲撞了阿姊的马车,阿姊可还好?”
她话音未落,那窗帘“唰”一声被人从内掀开来:“你——”
车内那女子与霍长歌装束一般无二,额前也缀有一颗拇指肚大小的合浦南珠,价值连城。
她素纱遮面,辨不清五官,只一双冷寂漠然的淡色眸子露在外面,眼型妩-媚似两片柳叶,内眼角稍稍一勾,勾得人魂魄微微一荡。
只眼下那双美眸瞪得像是见了鬼,震惊凝着窗外,她显然认出了霍长歌,屏着呼吸静默了半晌,方才压轻了嗓音咬牙恨声道:“你竟还活着?”
闻声果然便是那赫氏公主。
霍长歌面上虽易了容又上了妆,一双杏眸也被妆容刻意拉长,又往上挑出了桃花眼特有的妩媚眼尾,但她眼神狡黠灵动独一无二,嗓音也未有大变动。
“诚然,未亡。”霍长歌哭着“噗嗤”又笑,似耳语般回她,竖指在唇前一比,又着她噤声,由松雪搀扶着雍容雅步往车前去,兀自轻声道,“阿姊,我上去看看你。”
那驾车的男人一头雾水愣在原地,下意识便伸了胳膊要阻拦,谢昭宁正安抚两匹受惊的马,见状侧着一伸手,指尖扣着铜板适时一弹,悄声精准击中男人的膝弯。
男人猝不及防一个踉跄间,霍长歌已被松雪送上了车辕。
男人吃痛闷哼,险些跪倒,却仍不忘回头惊呼道:“小姐小心——”
“无事,阿程,”那公主放下车帘,缓了缓心神,随着车内微不可见“铿”一声拔剑的响动,冷笑一声,咬牙沉嗓道,“让她进来吧。”
结盟
霍长歌打帘进了马车中, 果不其然,一点寒芒一闪,一把锋利短匕“咻然”擦破风声, 停在她颈侧。
那马车中竟有两个人,除却前朝那公主, 另有一婢女装扮的女子无声无息守在门帘后。
“你来做甚么?”那前朝公主后背抵着车壁正襟危坐, 冷声嘲讽, “活着不好么?”
霍长歌不惧也不恼,昏暗憋仄车厢内,扣指一弹那匕首刀身,竟笑着与她商量,颇没脸没皮道:“阿姊,叫你的人先收收手,这车顶棚低, 我近日又长高了些, 站着与你说话躬着背,到底不舒服。不若着我先坐下, 咱俩慢慢说?”
“郡主心思缜密、身手诡谲, 这声‘阿姊’本宫可当不起。”那公主虽被她唤得神情一晃, 眼前不由浮起些童年旧事,勿论是深宫还是王府, 她原也是有姊妹的。
但那些转瞬又被凉亭之中为霍长歌两招扼住咽喉的记忆所取代, 她便冷嘲自讽一声:“见笑, 这刀不架在郡主脖子上,本宫心里总归不踏实。”
霍长歌漫不经心一笑, 颇能屈能伸,便以一副难受的姿势转眸饶有兴致将那公主上下打量一打量, 见她腰间亦别着一枚细雕成孔雀绿羽模样的木符,福至心灵抬眸:“原阿姊亦是要以姚家宗女身份入宫面圣么?”
“不巧,”车厢内虽不通明,那公主却也正在打量她,闻言冷声一笑,“本宫原想那姚家宗女怕是城外-遇了险,不成想却是遇上郡主先打了劫。”
霍长歌“噗嗤”一声没忍住,只不害臊道:“承让承让。”
那赫氏公主原便是要借姚家旁支偏房的“莞儿”姑娘身份入宫,城内久等不到马车,姚家只得另与她配了辆,不成想那车却是被霍长歌半道劫了去。
二人原是打的同个算盘,倒也有趣。
那公主却笑不出,面朝霍长歌遽然发问,眉目冷凝,神情戒备:“明人不说暗话,眼下时间紧迫、耽误不得,郡主拦车,到底所为何事?”
她今日起事不容有失,霍长歌似鬼魅般行踪难以琢磨,一把大火烧不死她不说,竟还能赶在入宫前寻到她,不由令人生疑。
“阿姊你就那般扔下小妹不顾,险些就让小妹心寒了。可小妹又能怎么办呢?不过是追着阿姊来救命,也来救一救阿姊的命罢了。”霍长歌眨着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可怜巴巴得拖着长音,左一声“阿姊”,右一声“小妹”,已兀自唱起了大戏。
“你来救我甚么命?”公主忍住不适,寒声道。
“小妹原当阿姊有何良计,方才舍我选了旁的人,却不过是伙同山戎与连珣火中取栗。”霍长歌闲闲一笑,凉凉讥讽,“那连珣可是好相与的?若是连禁军业已落入他手中,阿姊怕不是要与人做嫁衣裳,总归活不过今日了。”
她话说得不留情面,那公主原还未恼,持刀的婢女已先变了面色,稍稍使力一压冰凉刀刃,不豫瞪她。
“我晓得阿姊大义,恐已存了死志,”霍长歌却是临危不惧,神色如常又续道,“只眼下山戎大军难在酉时汇合,既发不起总攻,若阿姊席间行刺失败,又等不来援手,连珣尚有退路,只将种种罪过推于阿姊一身即可,可阿姊却——”
霍长歌稍稍一停,又“啧啧”两声,方才一字一顿,狠狠撞进她心房:“死——能——瞑——目——么?”
赫氏公主闻言豁然抬眸,眸中杀机骤起,周身寒意霎时四溢,自四面八方朝霍长歌袭去。
“若是小妹,便死不瞑目!”霍长歌眼神一瞬狠厉,咬牙自问自答。
“小妹也不与阿姊争甚么,总归这天下最懂我的莫过阿姊,最懂阿姊的也莫过我。”霍长歌倏得又软了话音,眼神真挚又急切,嗓音微微沙哑中又略略蕴着恳求道,“阿姊,你帮帮我,帮帮我吧?左右我弑不得君,但你能。我护你,你弑君——”
那公主却截她话音,面色阴冷会蹙眉,愈加不信服眯眸道:“事已至此,你便是助本宫击杀晋帝又如何?连珣已是铁了心不允谢昭宁随你归北地,郡主此举又要暴露反义,怕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既引山戎入境,这江山便给不得连珣了,他不配,小妹总得送他下去父子一家团聚才算圆满呢。”霍长歌闻言赞赏似得与她轻笑,却是菱唇一启,意味深长道,“至于赔不赔夫人、折不折兵……此处也只咱们三人,阿姊不将小妹身份捅出去,小妹便能默默无闻、功成身退,回家嫁人了。”
“至于那皇位,”霍长歌正色沉声,话说得真假参半,“小妹承诺不插手,届时公主与列位皇子各凭本事吧,如何?”
她虽颇显真诚,那公主却只不愿信,琥珀色的寒眸轻蔑一挑:“只你一人便可助我成事?未免太托大了吧。”
“小妹确实有良策,不只那《问罪书》一计。既有《问罪书》在先,阿姊还信不过小妹么?”霍长歌夹枪带棍先一骂,转眸一瞥,话里有话又续道,“水榭应过阿姊的,小妹今日俱践诺。”
最后一语,直直戳透赫氏公主的心房,她眼神迟疑一动,几番抿唇,确实心动不已,神情复杂看着她。
她图谋甚是隐晦,除了霍长歌,恐这天下再无几人料得中她所图为何……
那公主瞧着霍长歌眼神越发难以言喻起来,这世上最了解自己的人,却是她的敌人,这种滋味也奇妙得紧。
霍长歌静静等过片刻,便知已胜券在握,遂抬了左手举头顶,对颈间那一线寒芒视若无睹,从容道,“话已至此,阿姊不若想清楚,击掌为誓,盟约达成,若有毁意——”
“……”那公主凝着霍长歌一双清亮桃花眸,只不知她说真说假。
霍长歌心思诡谲、身手莫测,却是难得的好搭档,但她二人交恶不过数日,她又巴巴上赶着扑过来,到底惹人生疑得紧。
那公主斟酌良久,实难抉择,只眼下时间紧迫,片刻便要入宫,再耽搁不得,便是不与霍长歌凑个弑君的搭子,拼死一搏,想来亦有把握妥帖行事。
遂那公主冷哼一声,侧眸再行试探,硬气道:“还是算了罢,到底不是自家人,郡主便是武艺卓绝,本宫也怕用不趁手。利器难免两面,伤人亦能伤己。本宫性命便不着郡主惦念了,郡主那一大家子亦自求多福吧。”
“哦——”霍长歌闻言也不甚意外,拖着长音似叹非叹。
她本就没甚么实质性筹码与底牌,不过是“又要护驾又要夺权”,进退维谷间,想借前朝公主与自个儿当完盾牌再当矛,达成所愿罢了。
只那公主倒也清醒,一眼看破她这“无-耻行径”,一口回绝了。
“俗话说,先礼后兵——”
霍长歌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她遗憾一叹,眼神骤然狠厉,倏得抬手一个小擒拿,猝不及防扣住那婢女持匕手腕,掐住命门,“当”一声卸掉匕首,拖着她一臂折反身后,再抬起一腿飞踹,将她直直踹得合身扑向那前朝公主,带得她“哐”一下一同撞在车壁上,闷声痛呼一声。
车厢剧烈晃动一瞬,马匹受惊扬踢嘶鸣,四周围观人潮骇了一跳,又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车厢外,谢昭宁垂手立在窗下似杆长枪般得英挺,内里谈话只能闻个隐隐绰绰。
他正担忧,见状微一蹙眉,与松雪对视间适才低声道:“小姐——”
那精壮车夫也焦急一唤:“小姐?!”
车内,不待那婢女手忙脚乱自赫氏公主身上爬起来,霍长歌闻声自披风下随手摸出斜插在后腰腰封上的一柄短剑,“铿”一声探臂一挥,剑鞘前端裹挟雷霆之势直指那主仆二人。
那公主形容略显狼狈,面上素纱也歪斜,愤懑凝着鼻尖前那富丽堂皇的短剑,便是做了部署,又失算在霍长歌手上吃了亏,正憋闷不已,却也只能颇实务冷声道:“无事。”
甚是不情不愿。
车外烈日当头,晒得人心也浮躁,那男人闻声仍觉不对,犹自担心,便急匆匆要往车前去撩车帘,谢昭宁身影似道流风般一闪却又阻了他动作。
“既是无事,兄台还是稍安勿躁,”谢昭宁一双凤眸笑得温润和气,朝他拱手端端正正作了一揖,指缝间却明晃晃夹着枚铜板一晃,堂堂正正得威胁,慢条斯理地道,“小姐们谈话,咱们做下人的,便还是谨守本分,莫打扰得好。”
虽貌不惊人,又搭一身简陋的粗布麻衣,却难掩骨子里温文端方的气度。
男人:“……”
膝弯儿忽然有点儿痛。
松雪略有些懵得滞了一滞,险些笑出声。
车厢内,霍长歌一手持着剑,却是径直往那窗扇旁挪过去。
她斜倚着车壁越发无赖,眼睫无辜频眨,瞧着那后悔没一刀先将她结果了的主仆俩,娇嗔着威胁那公主:“阿姊,你还是答应了吧。你若是不应,我便只能在此喊上一嗓子:‘前朝公主在此!’眼下街上满是抓你的禁军,倘若你未入宫便要暴露,怕就等不到妥帖行刺的时机了。”
她话音未落,倏得掀开窗扇探出头,作势便要大喊!
“你——”那前朝公主猛得推开身前婢女,鼻头上顶着那她剑尖,倾身上前“啪”一声扣住了窗,头顶登时撞上了顶棚,发髻歪斜,气得浑身发-抖美眸含霜。
她一把扯住霍长歌手腕咬牙切齿森冷道:“如此小人行径,当可为北地三军表率?!”
霍长歌恬不知耻,小鸡啄米似得点着头,笑眯眯得仰头瞧她也不说话。
那婢女此时也捡了匕首又上前来,眸光忿愤地瞪着霍长歌,与那公主不平低声道:“公主,咱们先杀了这祸害!”
霍长歌见状也不怵,充耳未闻,眼波流转间,娇俏可人又从容。
那公主晓得她本事,若是动起手,难免两败俱伤,遂忍着噬人的冲动,气得胸膛上下起伏,思量间,只得被她轻而易举便拿捏住,阴毒睇着她,咬牙谨慎重复道:“你助我击杀连凤举——”
“否。”霍长歌复又半举左手耐心纠正,“你杀人,我救人。”
“救我一命当报答?”
“是。”霍长歌道。
“凉亭水榭之上,你我当日之约——”
“全然兑现。”霍长歌又道。
“好,击掌为誓,”那赫氏公主遂放开她,与她抬掌“啪-啪-啪”连击三下,再不忿瞪她一眼,转头举手朝天肃声发誓,沉嗓道,“若有毁意,今日之事再不能成,天诛地罚,余生难渡!”
“……”霍长歌眼神稍稍一震,便随她道,“击掌为誓!”
*****
“天诛地罚,余生难渡!”
那八个字许是太过沉重,似金石相击的鸣响,自窗缝间泄出传进了谢昭宁耳中。
霍长歌既应他要保连凤举,又应那公主要杀连凤举,如此矛盾的承诺中,他晓得霍长歌在作何打算,只那条路太过艰难,她为两全,却亦只能如此。
谢昭宁不由呼吸一滞,眼神复杂而感怀中,便见那车帘被人从内撩开来,霍长歌与两名神情不豫的女子前后走出。
谢昭宁下意识上前一步,先将霍长歌自车辕上扶下来送到松雪手中,便又闻她轻声细语道:“宁哥,阿姊的马车撞坏了,既是要一同入宫赴宴去,便坐咱们马车一起吧,你去将车驾过来。”
谢昭宁让她唤得稍稍一怔,耳根不由烧红,点头一应间,却是先仔细瞧了那明显衣着较为华贵的女子一眼,那女子怕是闻见了霍长歌叫他单字的“宁”,也正垂眸揣度似得打量他。
谢昭宁虽从未见过前朝那位小公主,却自武英王口中闻得那一对双生姐妹花原生得一对琉璃似得淡色眼瞳,万中无一,很是罕见,便知此人身份,方才转身去后面将两车分开,驾着他们那辆完好无损的过来。
松雪便搀着霍长歌先上了车,自己等在车下。
那前朝公主安抚了马夫两句,又简单一交代,着他将车扔在路上去寻其他人汇合,便被婢女扶着也上了车。
车内顿时有些挤。
“松雪,你也回去吧,不必随我前行了。”霍长歌打帘与松雪笑着嘱咐道,“莫忘了我说过的话。”
松雪深深看她一眼,也不多说甚么,福了一福转身离开。
周遭围观众人瞧完了热闹也自觉散开让了路。
霍长歌放下窗帘,转回身来靠门坐着,饶有兴致得觑着赫氏那婢女侧身与她重新挽发髻,十指如飞似得在她发间穿梭,片刻后,收拾停当,便也矮身一福,恋恋不舍得下车走了。
车内一时间只余霍长歌与那公主无言对坐,车外一扬鞭,谢昭宁顿时将马车晃晃悠悠重新驱上了路,小心穿过被前朝祸害出来随处可见的乱糟糟人流,驶向皇宫方向。
“我有话要同你说,”霍长歌歆羡得昵着那公主的新发式,于车轮碾压着青石板,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中,毫不客气得启唇与那公主道,“既是上了我的马车,自此时起——”
她轻笑一声:“——便要听我的指引行事了。”
*****
申时前二刻,大宴将启,皇宫含光门前安安静静,无采办人流往来穿行。
谢昭宁提前缓了车速,放马小跑着过去,将马车堪堪停在掖门前空地。
含光门前守卫日头暴晒之下似正焦躁,见着谢昭宁驱车过来,横眉竖目警觉,“唰”一声抽剑阻拦:“甚么人?!”
“右扶风姚家,奉诏入宫赴宴。”谢昭宁主动取出两块儿姚家女的木符递于门前一名守卫,将嗓音压得低哑,姿态略显卑微,讪讪轻笑中抹了一把额前热汗,“城中流民惊扰,吓得马车失了控,耽搁了些许行程,怕误了入宫时辰,正阳门却是去不了了,军爷可否与我家小姐行个方便,着咱们改走含光门?”
“流民?”那人闻言似有惊诧,与同僚面面相觑一瞬,低声嘀咕一声却未多问。
他接过谢昭宁手中木符与诏书来回翻捡,似得罪不起姚家,眉头一皱一放,又掀开车帘探过车内,见其中确实只两名娇柔貌美姑娘,空荡荡再无它物,便只与谢昭宁仔细搜了身,通过盘查,打了手势着他驾车入内,又谨慎招了两名手下,示意一路相随护送。
“入得内庭,姚家小姐可乘步撵往御花园中赴宴,至于这位小兄弟——”那人周详交待手下道,“按规矩,送去驿马所中稍作休整吧。”
“是。”手下抱拳。
“多谢军爷。”谢昭宁忙道。
说话间,他不动声色抬眸轻瞥——
正阳门前守卫既已换过一巡生脸儿,便是那前朝公主明言原是连珣找人顶替,谢昭宁忌惮连凤举已熟知内情之下,便仍不敢贸然前往,故而改走了含光门,却不料此处禁军亦无一人曾在他手下当值。
既然松雪适才未曾收到讯息,怕此地哨岗堪堪换防不久,与正阳门情况还有不同。
只几日光景,莫说正阳门,便是连含光门前守卫,亦换过了一轮,如此大的手笔,到底是连珣当真已策反了都检点,提前着新兵增补上了哨岗?
还是,连珣一早便买通了都检点,将自个儿私兵混入征召队伍,堂而皇之得放在皇帝眼皮底下已俩月有余?
亦或是,那位多疑善谋的帝王,顺水推舟率先布下了这迷魂阵?
那连璋呢?
禁军若有此大动作,他不可能不知,那他——
谢昭宁正思忖,已有禁军忍不住催促他,探手道:“请。”
他便迅速回神,驭马先行离开,入得宫门,走过长长甬道往内庭去。
那甬道狭长,安宁静谧,原先十步一岗,如今却空无一人。
谢昭宁驾车左右环顾,戒备扬鞭打马,眸光小心眺上两侧高耸院墙,果然敏锐窥见似有箭尖寒芒于天光下连成一片森然白光,他心中顿时有了计较,怕是那墙上原伏有数百禁军身着轻甲,引弓张弩。
待他马车终于走到甬道尽头,再入一处宫门。
那门后,原又有四名陌生守卫,拦下马车后便果断关门,又唤谢他们下车盘查,与谢昭宁谨慎搜了身,着二女换了步撵往御花园中去。
谢昭宁目送薄纱覆面的霍长歌与赫氏公主姿态婀娜得靠坐在步撵上摇晃着走远,方才做出一副茫然无措模样,像是头回进宫,掀着眼皮觑着身侧其他禁军,小声支支吾吾道:“那……我、小的……驿马所是在……”
松雪与谢昭宁易容易得仔细,给他面上抹了厚厚一层青灰,越发显得他皮肤粗糙,人也憔悴贫苦,便是连眼下小痣也隐去了踪迹,他又稍稍弓背站着,身姿不大挺拔,与原貌简直判若两人。
此地值守禁军亦是临时迁补而来,本就与他认识不深,一时半会儿便也识不破他伪装。
“小兄弟不必心急。”应声又有一名面生禁军出列,与先前出自含光门的那名禁军一前一后引着他牵着马沿着红墙折向另外一条路。
那条小路原是通往驿马所后门,平素嫌少有人来往,周遭偏僻幽静只闻夏日蝉鸣,便是哨岗间亦距离隔得甚远。
申时前一刻,日头西斜。
谢昭宁不动声色转眸四处探查,戒备心起,若是寻常时候,是该着人引着他将马车驾去前门附近空地,原也不走这条路。
谢昭宁正警觉,余光轻瞥间倏得发现身后似有异状——他背后那禁军落在地上的影子已快与他的连在一起,只瞧那影子动作,像是那人无声而缓慢地抽出了腰间带鞘长刀,两手高举,似要给他当头一击!
谢昭宁骤然回身,迎面便是连鞘一刀,他侧步让过刀身,抬臂扣住那人手腕,猛得向外一翻卸掉长刀,另一手悬空接住刀柄,旋身到他背后手起刀落,一刀鞘砍在他后颈之上,瞬间将他切晕在地,动作迅疾利落。
谢昭宁身前那人闻声扭头,惊诧间还未反应,便被谢昭宁一脚踹得摔在墙上,后背盔甲磕出“哐当”一声脆响。
谢昭宁倾身上前,“唰”一声抽刀出鞘,将森寒刀刃抵在他颈侧,刀锋轻轻一抖,便在他粗壮脖颈之上划开一道细长血痕,堂而皇之得威胁。
他如今虽顶着一副其貌不扬模样,狭长凤眸却锋芒尽露,挺直肩背又高出那人半头来,俯视看他时,便莫名带出了些许威仪与压迫。
谢昭宁平静凝着那人愕然双眸,晓得他是含光门前守卫,便从他怀中从容摸出响箭扣在自己手心,肃然冷声轻道:“我问,你答?”
“你是何人?”那人见他动作,不由震惶反问,“竟识得禁军响箭?”
“你们不识得我,又为何要杀我?”谢昭宁却是不答,冷然一挑眉眼,刀刃往前稍送,便又切进他皮肉一分,鲜血瞬间沿着刀身淌下去。
“我不认得你,也从未要杀你,我只见到是你杀了人!如今你要杀我,动手便是,休想从我口中套出话去!”那人哑声咬牙一顿,偏头就要往刀刃上撞。
如此刚毅血性,谢昭宁一骇,匆忙撤开刀锋,刀身旋着他颈间空转半圈,刀背亦往他后颈猛得一敲,只得将他原地打晕。
内情还未来得及问,谢昭宁拧眉轻叹,眼下越发疑惑,又不由担忧起霍长歌处境。
他随手将染血单刀扔在地上,弓腰将那禁军一身轻甲扒下换了,又与他怀中掏了木符出来。
那木符上的人名也陌生,谢昭宁便越发笃定此事都点检已牵涉其中,毕竟签发木符、编纂目录,原便归都点检职下。
谢昭宁将那二人木符与响箭皆搜刮出来揣在袖中,环腰绑缚其中一人刀鞘短匕,又背箭囊长弓,待一身齐整瞧不出丝毫破绽了,拖着那两人藏进墙角暗处后,方才转身牵着马“哒哒”得继续沿着红墙往前走,绕到驿马所后门翻身进去,凭借对皇宫内院的熟知,另抄了近道去往中庭。
他着一身禁军铠甲,又怀揣木符,路上遇着避无可避的哨岗便也好糊弄。
如今宫中禁军新旧交杂,两波人马互不识得,倒也给了谢昭宁可趁之机,且越往中庭走,禁军哨岗调度与往日明显截然不同,更有别于宫门附近,变动难寻章法,怕当真是都检点亲自大改的布局,又机智得将新旧两股兵力搅扰其中,颇能迷惑了人去。
路上不住有大批禁军调动换防,却嫌有宫人往来走动,竟探听不到一二讯息,谢昭宁躲藏间,又越发担忧起连璋来。
霍长歌尤能见风使舵、随机应变,功夫又是这深宫之中难逢敌手的,这一路也未见她行踪与打斗痕迹,可他那位二哥,却目下无尘又过刚易折,禁军械斗内情瞒不过他,人员增补调动亦该瞒不过他,可他若知……若知了……
谢昭宁心下微沉,冷静探查间,愈加谨言慎行,堪堪靠近御花园外的一处宫门时,遽然便见大股面生禁军持枪自四面八方赶来,汇成齐整两列朝他面前过来,气势雄浑整肃,只为首那人面容似有些熟悉之感,却非出自他麾下。
谢昭宁便隐在角落里站着,又抬头分辨日头方位——申时刚过,大宴方开,正是觥筹交错时候,乐师歌姬恐还未入场,前朝怕也不会此时行刺,连珣更不能在山戎未至时动手,眼下如此大规模兵力调动却不知为何?
疑惑间,那队禁军便堪堪要从他眼前经过,他不由身子后仰躲避,无意贴在红墙上的左掌心却似按住了一块儿尤显凹凸不平的砖瓦。
其上刻痕横竖交错,圈圈点点排列规整,不似天然倒像人为。
“……元宵节总猜字谜到底无趣,有你二哥在列,谁人又能赢得过他去拔得头筹?不若——将这字谜换个玩法儿?咱们出上一人,在御花园中埋个宝,再找个墙角刻上些线索,先寻到宝者胜,如何?”
“你可莫再撺掇三弟与你一起疯闹了,元宵夜园中到底昏暗,小心磕碰摔着,吉利也变不吉利了。”
“……”
一时似有往昔记忆浮起,谢昭宁眉眼霎时温柔,无声一叹,掌心留恋似得轻轻摩挲那红砖。
二公主幼时常有奇思妙想,那夜他们倒也未依她所言埋物挖宝,只那御花园外四角红墙,后来总被二公主偷偷划了刻痕要他们猜含义。
道生一,一生万物……
在这红墙青瓦间,皇帝便是那个“一”;
阴阳相间,横竖交错……
皇后便是那个“I”;
而他们这些兄弟姊妹,便依照排行,以圆点计数。
谢昭宁屈指一遍遍细细抚摸那砖上痕迹,惊诧间又不便低头查探,似乎那些旧日刻痕之中,混入了陌生图样——一串凹痕似五个青豆大小的圆点被横着的一根竹签贯穿,像串糖葫芦一般。
那刻痕些许锐利,似未受风吹雨打,倒像新刻上去的。
难不成……
谢昭宁骤然忆起方才自他眼前走过的那队人马的将领面容来,为首那人竟与齐冲肖似了七八分。
虎贲营中原有一对齐氏兄弟,乃是连凤举族中远亲,长兄为齐跃,幺弟便是齐冲!
适才那一队人马,勿论衣着甚至容貌,显然非是虎贲营,怕那三千禁军,根本就是都检点的迷魂计——乃是暂时收编进虎贲营的一支军队,却调出来让连珣误以为这是训练给他的以“二月增补”名头引入宫中的亲卫军?
果然——
禁军调动怕是迷惑连珣的幌子,都检点与虎贲营绝不可能反叛,恐齐冲已平安抵京,带回了凉州讯息,陛下亦窥得连珣与前朝私下动作,晓得他二人要合谋逼宫,却顺水推舟做了这局,欲设下鸿门宴将前朝遗民诓骗宫中一网打尽!
遂这中都城中一派岁月静好模样,便是连城前亦不曾做御敌准备,哪怕设置一二陷马坑。
谢昭宁心下悲凉,便知此前所料不假,如今形势之下,他恐难调动一兵一卒,孤立无援之中更得隐匿身份以待破局之用。
他见眼前那队禁军已离得近了,蹙眉兀自思忖一瞬,突然转身出去,自觉缀在队尾与众人步调一致跟从,绕过高耸院墙,入了御花园中。
局势现下一变再变,似笼在白茫茫雨雾中的青山,只露出朦胧一角,窥山又不似山,他便也只能亲自前去一探究竟了。
五个圆被一箭穿心……
连璋怕是已率先洞察了今日局势——
那位多心的帝王,正坐在王位之上,将众人翻手玩弄于股掌之间罢了。
他从未低估过他。
而连珣,亦赢不了他。
*****
申时前一刻,永平宫侧殿,五皇子寝宫内。
连珣身前跪着一名衣衫不整的少女正细心为他打理衣襟,她痴迷得指间不住来回摩挲连珣紫棠长衫下摆上,细绣的那只背部棕红后披黄褐长尾的鸟。
那少女约莫十五六岁模样,作宫女装扮,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虽说未有多貌美,却天生一副丰-乳-蜂-腰的曼妙身材——正是南烟的亲妹子,南栎。
她双颊绯-红,领口微敞,露-出半片印着淡红指痕的前颈,跪在地上仰头望着连珣,抬着一双溢出尊崇的眸子,浑身透出淫-糜的情-欲味道,痴痴地说:“主子今日俊美极了,只这般瞧着,便有君临天下的气势。”
连珣正对铜镜悠悠闲闲地理着垂落肩头的发带,闻言“嗤”一声轻笑:“是么?”
“你这嘴倒是甜,起来,我尝尝。”连珣玩味垂眸,伸手扣着南栎后颈将她拉扯起身,熟练地含-着她樱-唇啧啧有声得吮-吻,那少女一双美眸愈发水光潋滟,忍不住嘤-咛一声,颤着眼睫柔弱无骨般倚靠在他身前。
连珣如今只十四岁,原比霍长歌还要小上半个月,这般风-流举动却是做得自在娴熟,不似个少年人。
“殿下,”南栎眼神迷蒙,嗓音黏黏糊糊的,扯着他领口期待轻喃,“今日以后——”
“——今日以后,你便有从龙之功,除却龙床以外的其他地方,亦可陪在我身侧,再不是奴,是妃了。”连珣掐着她下巴轻抬,口中漫不经心得说着调-情话,眸中却满是胜券在握的意气风发,显得一副阴郁秀气的面容也没往日那般苍白了。
他话音即落,又有宫女自殿外进来,揶揄又醋得先是眼皮一翻,白了南栎一眼,方才与连珣矮身行礼,轻声细语回禀道:“殿下,一切正常,宾客陆续入席,时辰到了。”
连珣闻言手在南栎腰间-情-色一揉-搓,方才将她动作轻柔得推出臂弯。
“走吧,”连珣亲自与南栎拢好散开的衣襟,遮住她一身情-欲痕迹,似调-情的语调中透出满志踌躇,“开宴了。”
他言罢负手转身,携南栎一同出了殿门。
*****
申时将至,炽阳正烈,御花园郁郁葱葱之下,正好一番夏景,花红柳绿莺莺燕燕,煞是热闹。
帝后未至,众人便三三两两拱手寒暄,亦不乏有相熟少年凑做一堆儿笑闹,少女罗扇半掩了面,提着裙摆姿态窈窕扑粉蝶。
连凤举素来喜静,便是连皇后亦嫌少私下于宫中开宴,园中一时欢声笑语混着脂粉清香,越发生出了人气儿。
申时,丽嫔与其一对子女连珩、连珍一道前来,连璋一息后也入了席,身后缀着两名着甲禁军随侍左右,众人随之安静落座,片刻后,连珣牵着连璧也到了,再过半晌,竟是皇帝携了太子于皇后之前摆驾而来。
席间已支起数柄凉伞,拢出一团团的阴影。
连凤举见皇后缺席,神色不豫落坐主位,躲在莲形伞盖遮出的阴凉下,微一蹙眉又舒展,先笑着受过众人朝拜,说过几句场面话,便做一副闲散慈祥模样,尤其与那一众小辈儿和蔼笑着道:“即是端阳佳节,各位便不必拘束,乘兴而来尽兴而归吧。”
庭下虽有少年闻言笑着与左右举杯,气氛却未见明显松快。
皇后自打册封起,言行举止从未有失,堪称后宫与命妇表率,众人见状大感意外,忍不住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更有姚家长辈下意识便朝连珣探去古怪眸光。
“皇后呢?”连凤举一语即落,转头与太监面儿上虽是笑的,语气却是冷的,“还不派人瞧瞧去?”
连珩与连珍面面相觑一瞬,亦心存疑惑偏头一瞥连璋,却见他一副怔忡神色似心事重重,只垂眸凝着身前小几右上角静静摆放的一只白玉樽,正出神般不言不语,周身却透出明显哀伤。
连珩越发生疑,方才御花园中偶遇连璋时,他还非是这番模样,只一个时辰未见,又似变了个人,他再一探连璋身后左右禁军,却也了然——谢昭宁今日不在,连璋总归不安,着下属随侍身后,若有风吹草动,行动到底便宜。
连珩便又转头眺一眼连珣,连珣神色亦不大好看,眯眸抬手一招身后南栎与她耳语几句,南栎便点头无声一应,欲离了御花园往后-庭去。
“南栎姑娘这是要去哪儿?”南栎适才走出几步上得回廊,便迎面遭到阻拦,那人从廊柱后转出,原是连凤举宫中管事太监,笑里藏刀一抿唇角,南栎便似有些怕他缩了一缩脖颈。
“五殿下手上翠玉扳指没了,怕是丢在了来时路上,正着婢子去寻。”南栎轻声细语盈盈一拜,胸-前圆润轻颤,纤腰亦扭出了勾-魂-摄-魄意味。
“大宴开在顷刻,五殿下与六殿下身侧离不开人伺-候,姑娘还是回去吧,奴着人寻去便是。”那太监三言两语便要请她原路返回。
“怎敢劳动公公,”南栎螓首低垂,媚声为难又道,“那扳指若未丢在路上,怕是要往永平宫里找的。殿下往日最爱那扳指,眼下没得不明不白,婢子不敢耽搁,恐要受重罚……”
“奴亲自带人沿途寻去,若是见不着,便往永平宫偏殿通传一声,保管不辱使命。”那太监似熟视无睹她那风-情-万种模样,只姿态强硬一探手,“南栎姑娘回去吧,莫为难奴。若是陛下瞧见殿下身后缺人伺-候,追起责来,奴也要受重罚。”
南栎扑闪一双大眼睛,贝-齿咬着红唇,见状心下没了主意,两手绞了绞衣摆,只能转身又回去。
连珣见南栎垂头丧气折返,嘴角一抽,简直怒其不争,只隐忍不发,挥手令南栎回他身后候着。
众人等了皇后许久,连珣已明显不耐,转眸四顾,却倏得震惊。
那院中喧闹劲儿尤胜小年家宴,十六、七岁的贵族少年正是自命不凡年纪,性子桀骜又热络,少不得要与左右攀谈,只——那席间已非有半数人出自她母家姚氏宗族,而是或明或暗之中,皆与姚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中不乏姻亲、门徒与朋党……
宴客名单原是他亲自拟定交于皇后,既是要一网打尽,古氏残部便亦在其列,只眼下宾客只到场不足三分之二,古氏更是未至一人,且与名录尚有出入——难不成那名录着人送出前,竟又遭拦截被替换了去?
是皇后?还是连凤举?
既是那几位有孕的妃嫔与太子妃亦均未出席,怕只能是连凤举了。
连珣心中一时恍然,诡异扯了扯唇角,一副似笑非笑模样:父子便是父子,骨子里的东西一脉相承。他那父亲怕已知晓一切,先作了局,意图将他们姚家一网打尽!
连珣余光一瞥神色状似如常的连凤举,随即往对席与姚家家主递出决绝眼风。
那家主亦察觉有异,面色微变。
连凤举身侧宫婢正躬身与他案上金樽里斟酒,皇后未至,大宴未开,他目光慈爱温和得探眸下眺,一一轻扫过那些姚氏宗亲——席间未及笄少女轻纱负面,姿容端得是婉约端华,只女宾筵席末端空了两座,其中便有那位姚家艳名远播的庶女尚未到席。
姚家家主敏锐觉察,也不顾皇后未至,瞅准时机起身便与皇帝拱手笑道:“为贺今日佳节,侄女莞儿与其姊妹欲斗胆献舞于帝驾前,眼下正离席梳妆,还望陛下恩准。”
连凤举朗声大笑,挥手道:“倒是有心,准了!”
那家主便笑着复又落座,嘱咐身后宫婢赶紧去请“侄女”献舞,边抬眸与对席连珣挑过一眼,沉而缓地颔了首。
一时间暗潮涌动,似只连凤举与连璧查无所觉。
连璧只三岁,生得虎头虎脑,坐在案几后的小凳上,两腿些微往起一翘,还时不时晃上一晃小脚,懵懂天真。
连璋却在此时抬了头,他双唇紧抿,神情复杂得眸光挨个眺过席间每一个人,终又在连凤举与太子之间留连。
太子今日掌中仍扣着那串沉香佛珠,笑容宛如檀木气息温厚雍容,好一派佛子临凡模样。
*****
御花园外不远处,原有一宫名为观雪轩,乃是无主之宫,周围还有一片池塘与假山:冬日里雪景甚佳时,常作宫妃歇脚处;御花园设大宴时,那里便留作客居,抑或着乐师舞姬暂住。
霍长歌与赫氏公主便是被步撵径直送至了那里,着她们在内殿修整待召。
想来姚家已事先上奏通禀,方得此特殊待遇,且那殿内宫婢寥寥,却不乏有相熟面孔,原是出自连珣宫中,怕是特地调派而来的心腹。
霍长歌与那公主一前一后被引着入了寝殿内,殿内深处隐约可闻似有人正试弦般随意拨弄着琵琶,碎玉声清脆作响,技艺尤显纯熟,显然已候有乐师。
“你的人?”霍长歌不由警觉,低声与赫氏耳语一问。
宫变
那公主亦审慎戒备, 并未着急作答,待往殿中多行两步窥得内里全貌,方才稍稍点头应了, 又转身着殿内宫婢先行退下、闭门,只漫说要更衣, 不惯外人伺候。
霍长歌在马车上已与前朝公主做了妥帖部署, 眼下便径直随她往内殿去, 等待征召献舞。
那公主与连珣虽原定在酉时京郊撸劫连凤举,但大宴之上却仍有逼宫之心:若皇后投毒成功,或山戎申时便能围城,那他们便要于宴上献舞时寻隙行刺,趁乱里应外合;若山戎未能如期抵达,黄昏京郊便是绝佳时候。
而“莞儿”姑娘的用处,如霍长歌所料, 既是献舞也是献“媚”, 如大宴之上众人未能得偿所愿,那倘能得连凤举青睐納为新妃, 酉时携往行宫“浴兰”, 寻隙结果了他, 亦能一了百了。
霍长歌虽得赫氏公主这般坦言,她诚心透漏的讯息, 虽已足够布局对付连凤举与连珣, 但霍长歌却敏锐觉察她仍有隐瞒。
只她打定主意不说, 霍长歌便也再追问不得,但多少已能猜到——怕是与山戎骑兵有关, 毕竟那原是她最强大的倚仗,纵得霍长歌故意阻拦, 恐不过杯水车薪,且她与连珣结盟不过权宜之计,又怎会全然信赖于他,不留后手。
与其说山戎是连珣拉来的盟友,霍长歌更愿相信这三方均暗藏鬼胎,赫氏与山戎亦有纠葛。
再快些,霍长歌不由心道,她还需再快些才能彻底破局。
待她二人行至寝殿内深处时,果然便有七八名舞姬与乐师候在里面,素纱遮面,皆是少女模样,见她二人上前,先是一怔,闻赫氏简单遮掩了霍长歌身份,只道是临时安插的心腹帮手,众女方矮身与那公主行过礼后,又朝霍长歌感激似得福了一福。
赫氏便着她们原地等待片刻,与霍长歌转过山水屏风后更衣。
那屏风做工虽未见得多奢华,不过是于丝绢上绘了一轮朝日自青绿山水环抱中升起,赫氏余光轻瞥间,却一眼认出其原是前朝之物,只因这无主之宫素来备受冷落,无人久居自然便未曾更换多少摆设,还残存不少赫氏王朝的物件。
那种无由来的熟悉与归属,似一线熏香袅袅飘入她心间,又缓缓缠绕在她心头,猛得收紧,便勒出了血痕,渗出缕缕的甜腥。
她在此间生长,后又随庆阳郡王离去,如今却在盛年回转,只求命殒于此、报仇雪恨,冥冥之中也委实颇有牵绊。
屏风外,几步之遥,有人拨弄着琵琶“叮叮咚咚”奏出一首宫廷雅乐,亦是前朝皇族喜爱的曲调。
赫氏眼神恍然有些涣散,兀自原地转过一圈,细细打量眼前景象,便有幼时记忆凭空浮起,耳旁亦陡然充斥当年兄弟姐妹嬉笑玩闹的声音,神情不由复杂,感怀而留恋。
她身侧,霍长歌却查无所觉,只扶额觑着平铺于榻上的两身舞服,愁眉苦脸。
那舞服甚是繁复,长裾拧出细腰,广袖飞带交横,霍长歌只瞧一眼便觉头疼,先乖觉解下披风,即露出后腰一柄斜插在腰封上的宝剑。
那宝剑银亮刀鞘尤显富丽堂皇,镶有不少宝石珠翠,却要比寻常武剑短上许多。
“不像你用的东西。”那公主眸光一瞬便被吸引过去,忆起适才车中一幕,眼神陡然又冷了半分,语调半讥半讽。
霍长歌骨子里不似有繁华奢靡的影子,若是将她比作兵器,倒似是市井孩童寻常把玩的弹弓,瞧着不甚有杀伤力,却顷刻间便能置人于死地。
“原是那位王爷留与我那未来夫婿的,乃是一对中的子剑。”霍长歌闻言头也不转,碍于眼下身份,只这般含混答她,随口道,“当年为救令妹,母剑已折在阵前了,后来子剑又被皇帝收走束之高阁,蒙尘了许久。”
那公主眼神瞬息变了几变,似乎回到旧地,心绪按捺不住便要起伏。
她揣度似得凝着那剑身,记起刚刚仅有一面之缘的谢昭宁,耳畔又不由回响霍长歌与她水榭之中述过的旧事过往,便对那位“王爷”也生出了些许的好奇。
她瞧着霍长歌将那短剑俯身塞进榻下,又解了腰带露出内里一条四圈的灿金腰绳,“咔哒”一声卸下环扣取下盘好,也一并塞了进去。
“那位王爷,是个甚么样的人?”赫氏见她藏好东西起身,方迟疑轻问。
“甚么?”霍长歌诧异一怔。
她那声轻而淡,如一缕青烟裹挟着单纯的纳罕,在空中飘了一下便散了,未做太久停留,也无甚过多的阴毒与怨憎,不似她寻常语调。
霍长歌在身后众女“嘈嘈切切错杂弹”之中,认真分辨出她嗓音,才恍然抿唇略一思忖:“我没见过他,他死得太早了,那年我九岁,恰逢丧母,我父便也未携我往京中奔丧。百将楼里倒是有他画像,天生贵气,潇洒疏朗,像个江湖游侠模样。”
“……嗯。”那公主稍有意外,淡淡应了一声,又出神片刻,转身兀自更衣,手脚分明要比霍长歌麻利许多。
霍长歌瞧着她背影,若有所思,但欲言又止。
“你善使长鞭?”赫氏背身对着她,倏得又道。
霍长歌也不知她怎在此时起了闲聊的心思,还尤其心平气和,只如实应她:“是。”
“千秋宴上便是你那一柄长鞭坏了我好事,我也还记得。”赫氏凉凉哼笑一声,侧眸自下而上一瞥,眼神冷寂又讽刺,却是已没甚么怪罪之意。
“我原也善使长鞭,幼时学骑马,养父还曾亲手与我绞过一支马鞭。那是我收到他赠我的第一份礼物,总舍不得用,还拿匣子装了起来。被他问起时,又生怕这小家子气的模样为他不喜,与他撒谎说我弄丢了,他便连夜又与我做了条新的,一模一样,未有只字片语的怪罪。”
“再后来,山戎打过来,南晋也打过来,他战死,王府也被烧毁了,我的鞭子也没了,废墟之中遍寻不到。那几年正逢大旱,天干物燥,一天一夜的大火中,不管甚么藏得再好,也早已烧成一捧灰烬了。”赫氏公主三两下便换好那华丽繁复的舞服,将一身缀有孔雀尾羽的衣裳穿得如一只灿灿生辉的凤凰,裹着一身雍容气度,遗世独立得站在床头的帷幔下,只还未束腰身。
她一手掌心托着条看似柔韧的长腰带,腰带上绣一枝孤寂寒梅,另一手扯着它轻轻捋动,似在怀念幼时记忆中的第一支长鞭,沉声遗憾一叹,嗓音陡然又似寒冬腊月里冻过一遭般得冷:“我便再没用过鞭。”
霍长歌心头猛得一跳,抬眸看她,后知后觉寥寥只字片语,便要勾勒出那短暂的前半生,她像是在以这种缅怀的方式,临终交代着后事。
赫氏却不再多言,只垂眸在她那忖度而灼热的目光中,自换下的衣裳里摸出一把短匕塞进怀中。
那匕首并无刀柄,只半掌长的一片刀身细长似柳叶,贴身藏着便显不大出来。
她再躬身,从那堆衣裳里又翻找出一个掌心大的牛皮小包,打开来,自里面倒出十二只形似梅花的铜钉和两颗小药丸。
她将那十二只铜钉每六个一组排成两排,分别扣在腰带左右两侧伪成装饰的模样,钉尖上有青紫流光一闪,像是淬了剧毒。
夏裳单薄,那公主拈起其中一颗药丸漠然送进自己口中,又垂眸凝着余下一颗,眸中情绪交杂,半晌后,方才不情不愿又不得不如此似得将其踟蹰而缓慢地递给霍长歌,着她仔细收好,以备万一。
“我只杀连凤举,古氏既有血脉残存,若为我牵连所伤……便以此还那位王爷的恩情吧。”赫氏斜眸阴毒睇着霍长歌,冷声警告,掩不住厌恶道,“那针上的毒霸道猛烈,过上一个时辰便是有解药也无用了。你若敢将其喂给连凤举,我便要诅咒你爹死无葬身之地了。”
知恩必报,血债血偿。
霍长歌闻言心头五味陈杂,无奈瞥那嘴上颇不饶人的公主一眼又垂眸,凝着手中托起的那颗黄豆大小的药丸,似承载着她一份不甘不愿托付而出的信任,掌心间似一时沉有千钧的重量,便如前世一般。
若她们……
若她们非在此时相识、此间相知,身后也从未垒着森然白骨与枉死冤魂,霍长歌眼神复杂地昵着自己缓慢收拢的五指,些微恍惚心道,她们原该有好多话要讲、好多事可做,甚至可以交个彼此知心的朋友,午后闲暇时,于庆阳郡的马场里扬鞭赛马……
只遗憾的是,她们没有这样的以后了。
遽然间,霍长歌余光似窥见前世的自己正被一团光晕裹着,着一身染血破败皮甲,提一柄豁口断折的长刀,缓步穿出时光的罅隙,长发飘散身后,眉目阴冷怨怼得朝那公主走去,自后背顷刻撞进她身子里,霎时与她融作了一体。
她与赫氏恍若半身的错觉,越发在此时清晰明朗了起来,夏阳透过窗棂散进半室光芒,霍长歌就站在那耀眼的日光中,与立在帷幔遮掩下的赫氏沉默相对,似被光影劈成了完整的两半。
她就像是霍长歌舍弃在前世里的绝望与死寂,便连光都去不到她那里。
霍长歌怔怔瞧着那公主,心潮澎湃,一时出了神,眼底恍然便盈出些许泪意来。
那公主却眉目阴冷而讽刺得与她怀中塞入了一只四弦十二柱的直颈琵琶,寒声嘱咐:“你既不会跳舞,便随我身侧抱着琵琶滥竽充个数,莫将它拨弄得太响亮,我瞧你那手也不像是会奏乐器的。”
霍长歌:“……”
霍长歌那指茧内行一眼便能瞧出门道,她会的东西不少,不会的却也多,习练武艺与拨琴弄弦长出的茧子到底不同,瞒不了旁人。
她顿时便成了个拖后腿的,也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装模作样学像些,”那公主车上受够了她磋磨,待会儿又要遵她指引行事,憋闷难解之下,只能见缝插针接连讥讽道,“若坏了我的事,怕我确实会背信弃义将你推出去先祭旗。”
霍长歌闻言乏味横她,心头一腔感怀惆怅登时便要烟消云散,她不满“啧”一声,忍无可忍正欲与她再斗上两句嘴,却转而鬼使神差问了句:“你姓赫,名甚么?待你死了,可用我与你立个碑?”
“再写个传?与你还没那般熟。”那公主倒不觉晦气,只无语极了,寒眸一转冷笑噎她,正还有话要讲,便闻有宫婢扣响殿门走进来:“二位姚家小姐,外面宫人传话来,说陛下提前允了莞儿小姐献舞,这便要小姐赶紧出去了。”
那人话音未落,屋中琵琶乐声一停,屏风后,霍长歌与公主警觉对视一眼。
“申时已到了么?怎这般快便要召见了?我衣裳还未换妥当呢!”霍长歌装作受惊模样,倏得急声,尖着嗓音转身与那公主娇嗔道,“阿姊,你快帮帮我!”
“……皇后不知何故迟迟未至,家主怕扫了陛下雅兴,便要小姐先行献舞。”屏风外,那宫婢闻言顿时细眉紧皱,不由话里有话得催促道,“二位小姐快些吧,迟了怕要耽搁五殿下的大事了。”
她说完登时甩袖走了,显对连珣颇为忠心。
“皇后——?”霍长歌低声一疑,抬眸觑那公主。
公主却也不知内情,稍稍摇了摇头,理所当然道:“怕是不愿投毒,在寻隙拖延吧。”
那位继后虽瞧着端慧贤淑,处事滴水不漏,却似个纸扎的人,不大像有主心骨的模样,与这宫中大部分女子并无不同,恪守妇道、从夫从子,下不去杀手再正常不过,只——
霍长歌不由悬心,生在那样的家族,又育有那样的嫡子,便是她再不愿搅合进那浑水,又岂能真正独善其身呢?
恐还是要落下与前世一般自缁于寝殿的下场吧……
她们到底也相处过半年光景,且继后虽有自个儿盘算,却从未苛责于她,霍长歌一时于心不忍。
说话间,屋内众女抱着琵琶裹挟香风,已径直绕过屏风,拥在她俩身侧。
“既事有变故,”赫氏眉目一凛,回视霍长歌的那一眼中似有殊死一搏之意,她果断与众人下令道,“便按原计划,见机行事吧。”
言罢,她转身一甩长袖,曳着拖地曲裾,扬着两条流云似的飘带,逆着光,便是做出了柔媚温软的京中闺秀模样,亦掩不住通身华贵雍容,似凤凰神女临凡一般,率众走了出去。
霍长歌抱着琵琶随之临出殿门,却下意识转头回顾,那空荡荡的寝殿内,恍若遗有脂粉香气散在阳光里,又似残存着不成调的琵琶曲,绕着大殿四角翻转盘旋,重新织成了一首送别的歌。
*****
霍长歌抱着琵琶随众女面覆薄纱同行,出了殿门,便被一列禁军护着送往御花园。
她自宫门往观雪轩中去时,已敏锐觉察路上禁军岗哨位置多有变动,遂有警觉,却不知眼下御花园中更是反常。
那园中虽面上一派祥和,喧嚣热闹,但宾客觥筹交错间氛围略显生硬,似有暗流涌动,不知是否皇后无故缺席缘故。
众女被人引至两列筵席正中留出的空地,正正对着连凤举。
霍长歌立在那公主右手侧,不动声色转眸一眺,满园未窥见谢昭宁,却见连璋虽囫囵坐在席间,那身衣裳却穿得不伦不类,不似来赴宴,倒像是晨起巡防时常着的便服未及更换,面色也难堪,比往日冷脸模样多出几分忧怀与愁容似的。
霍长歌心念一动,越发戒备,不由摆正怀中琵琶,以细长曲颈谨慎遮住双眸。
“这便是侄女莞儿,与其幺妹。”那姚家家主忙起身与连凤举一拱手,引着那公主与霍长歌口中唱福,矮身依次拜过皇帝、丽嫔与众殿下,待与连珣眸光相交时,便明显可辨其中老谋深算的笑意。
那公主虽素纱遮面,只一双冷寂漠然的淡色眸子露在外面,眼型妩-媚似两片柳叶,内眼角稍稍一勾,搭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却勾得人魂魄微微一荡,更勿论那一身似牛乳般白皙的肤色,晃得人眼花缭乱,举手投足间又风情万种,细腰似柳,实属尤物。
霎时便闻周遭连声赞叹,御座之上,连凤举眯眸意外一滞后,亦颇满意似得微微颔首,抬手一挥,便允其立即献舞。
不待清脆琵琶声响织出曲调,姚家席间已有人认出那活色生香的女子非是族妹来,却不敢明言,只眼神疑惑不住瞥她。
“叮咚”声起,众女正要合着雅乐拧腰起舞,霍长歌手指按在弦上只不敢发力,倏然——
“陛下!皇后,皇后——”派去寻皇后的太监终于去而折返,身后紧跟着走到半路遇上的永平宫赶来报信的宫女。
二人行迹匆忙,顾不得礼仪,自廊下便一路小跑高声打断了那乐曲。
众人闻声侧眸,连凤举见状厉声呵斥:“大声叫嚷,成何体统!”
那宫女脚步慌乱,面色青白交错,脚下一绊,便摔在了廊下花丛中,烈日下哭着大声道:“陛下,皇后娘娘中毒了!”
“哐当”一声,连珣手中玉樽摔在桌上,眼瞳倏得圆瞪。
席间一静后,顿生哗然,乐声一止,那前朝公主与霍长歌下意识侧眸对视,皆停下动作。
“……皇后?”连珍正惊于那公主的美貌,偏头与连珩小声说话,闻言还未反应过来,却见丽嫔与连璋已悚然起身。
连珣脸色骤白,心念电转间,已是猜中了甚么,与那面色如土的姚家家主惊骇面面相觑间,又顿起怒其不争之念来。
连凤举眯眸下眺,凝过连珣一瞬,似有疑虑,顿过片刻才起身走下主位,与身侧主管太监道:“皇后到底出了甚么事?怎好端端便中了毒?着人彻查!摆驾永平宫!”
他一动,身后随行禁军便亦要随之移动,铁甲“哗啦”一声轻声撞击,远处又有人从廊下一路惊惶跑着过来。
“陛下,陛下!皇后娘娘,”那新来的宫女哭得只上不来气,“哇”一声大哭跪在连凤举身前,“皇后娘娘中毒,已薨了!”
连凤举:“!!!”
周遭一片寂静后,又轰然混乱。
“阿弥陀佛。”太子掌心扣着佛珠登时念出佛号。
丽嫔与连璋却已离席,朝着皇帝身后过去,连珍与连珩亦后知后觉跟随。
只连璧似乎不懂甚么叫薨,兀自咬着手指奶声奶气转头询问南栎:“母亲怎么了呀?”
南栎亦似受了惊吓,僵硬站在连珣与连璧身后瞠目结舌。
局势一时出人意料,竟朝不受控制的方向狂奔而去。
连珣后背冷汗涔涔,两手下意识紧握成拳
忆樺
,竟一时失语,他心知皇后怕是不堪逼迫,十有八九愤而服了他那瓶名为“缠枝”的毒。
千算万算,未曾料到搅局的竟是一道死讯,他错估的居然是他平日从未放在眼中的生母……
那毒原便出自大内,毒性猛烈发作迅疾,且无药可解,中毒者脖颈血管片刻后便要凸起似枯枝,自此为名,前朝常作赐死宫妃所用,后为元皇后所销毁。
连珣那瓶还是那位前朝公主特地配与他的。
连凤举若往永平宫去,只肖瞧过一眼,必会认出那毒来,得知永平宫中有人与前朝遗族相勾结,继而震怒严查,那他行迹定要败露。
且,眼下皇后骤亡,山戎未至,酉时连凤举定再不会往行宫“浴兰”,京郊行刺已成虚妄,遂——
连珣狠厉抬眸。
那已被众人慌乱中遗忘的公主,与连珣眸光相交一瞬后,又淡淡瞥了霍长歌一眼,见她微不可见点了下头,耳畔便响起她马车上的嘱咐来:
“寻隙在席间完成审判与刺杀,便是山戎未能按时抵达城下,亦莫留待酉时京郊,那并非最稳妥时机。”
“兵贵神速,迟则生变。连凤举已窥得凉州形势,只在做戏。他非是猎物,亦是猎手……”
倒——正合她意了!
赫氏美眸轻转间,风情万种稍一扭腰,往御驾前悄然紧走几步,水袖旁若无人一舞,“唰”一声骤响中,那长袖似白虹贯日一般,遽然便朝已离席的连凤举猝不及防攻了过去!
众人眼前一花,连凤举身后侍从不及出手,御阶下,连璋反应迅疾,电光火石间将丽嫔一把横推出去,半身一转便下意识护在帝驾之前。
连珩于侧旁手忙脚乱接住母亲,只一抬眸功夫,“飒”声风响中,那水袖挟着穿石崩云的力道,便要当胸撞上手无寸铁的连璋!
连璋冷眉肃目,迅疾横臂格挡,抵住那水袖猛烈一击,闷哼声中后退两步,后腰“咚”得磕在御案边缘,一口气不待平复,便见又一道水袖已骤然到得面前,似条水蛇般绕上他脖颈,倏得收紧。
连璋呼吸一瞬受阻,不待出招应对,“唰”一声,那水袖裹挟内劲,已扯住他凌空越过列席,迎着那“姚家女”飞身过去!
“护驾!”连凤举身侧太监总管陡然醒转,尖声大喊,“护驾!有刺客!来人呐,有刺客!”
四下里闻声骤乱,众人忙尖叫离席,抱头鼠窜,案几被接连“哐当”撞翻,玉樽瓷碟“叮叮当当”摔落一地。
园中禁军自发调度,迅速往御几前围出扇形人墙,将连凤举与太子严密护在正中,持枪做出抵御姿态。
铁甲互相撞击的“铿锵”声中,御花园外驻守的禁军亦闻声似潮水般不断往园中倒灌,到处踏响齐整而沉重的脚步。
连凤举神色从容,并不见明显慌乱。
太子着一袭暗绣梵语的湘叶黄袍,手中紧扣一串绿檀佛珠,立在连凤举身后,模样稍有仓皇。
连珩与连珍一左一右扶着丽嫔谨慎后退,余光瞥见连璋身后原随侍的那两名禁军,亦果断往连凤举身前围过去,面容肃穆戒备,抽刀横在胸前,不顾连璋孤军奋战,竟毫无施以援手打算。
连珩顿觉古怪,不及细想,只心惊肉跳望着连璋落地便与那“姚家姑娘”“砰”声对了一掌。
连璋身形一晃似有不敌,长衫下摆似水纹般狼狈一荡,随即急中生智,一手反绕颈前水袖绞在臂间,牵制住那“姚家女”再难与皇帝发难,另一手横掌胸前,复又咬牙迎了上去,竟丝毫无惧。
二人旋即近身缠斗。
霍长歌抱着琵琶与众舞姬守在赫氏身侧掠阵,见状陡然一惊:水袖难以半途收势,那公主一击不中,阴差阳错掠来连璋不说,反被其只身绊在原地,越发错失决胜良机,怕已是要动真怒。
果不其然,赫氏眉目怨毒空寂,她此前并未留心连璋,眼下见他护腕束袖,衣饰并不华丽,只当是个忠心的显贵武将。
她两手做出鹰爪模样招招阴损狠辣,涂了丹蔻的十指长甲利似刀尖。
“唰”一声,连璋斜身躲避不及,胸前衣裳便被她凶厉抓出五道长痕,又一掌窥准破绽狠辣追来,正要将他当即格毙,耳畔一段清脆而杂乱的扫弦声中,那掌风稍一迟疑似又收力,连璋错步间便只被其“噗”一下拍中胸口。
他一瞬气血上涌,呼吸凝滞不及细想,颈间长袖随即又被灌入内力遽然扬起一甩。
连璋猝不及防半身复又腾起半空,被“哐当”重重摔进连珍身侧列席,撞翻了矮几又掉在地上,“哗啦”扫落一地瓜果碗碟。
连珩心惊肉跳,扶住丽嫔上臂的十指倏得扣紧,丽嫔吃痛蹙眉,关切唤道:“二殿下!”
“二哥!”连珍捂唇“呀”了一声,一双美眸惊得忽闪眨了两下,却是下意识自连珩身后转出,竟赶在连珩前,躬身便要将脚下连璋搀扶起来。
连凤举于御阶之上负手下眺,见状迟疑眯眸,视线在连璋与那“姚家女”间打了几转后,又若有所思般停在连珍与丽嫔身上。
连璋眸中痛色一闪而过,右臂似在撞击中脱了臼,他左臂捂着右臂借着连珍微弱力道踉跄起身,一身暗绣云纹的霜白外裳沾满污渍,唇角溢出血线,颇显狼狈,眸色却略有茫然得远眺庭中众女。
霍长歌手指扣在琵琶弦上,于众女衣袂翻飞间左右腾挪,脚下步法频换,恐为连璋认出。
禁军平日里训练有素,肃然喊杀声中银芒似霜,已在此时祭出了枪阵扑来,霍长歌以琵琶作盾,绕在赫氏身侧替她抵御长枪环阵攻击,间或与赫氏侧眸略一感激点头,却见她似有迷失,望着连璋恍然怔忡。
连珍那一声娇滴滴的“二哥”,不合时宜得将赫氏陡然拉回到了二十年前的幼年,她在此间亦曾有过一位忠孝英勇的二哥,只是死得太惨了。
她的恨与善,皆与那些曾经拥有,如今却已失去的亲情紧密相连。
赫氏回神似掩饰般讽刺怨毒回睇霍长歌,霍长歌却瞬息洞穿她内心所想,只以眼神示意她眼下处境——得连璋这一阻,园内着甲禁军越来越多,已有弓手于墙下预备结阵,箭尖寒芒一晃,片刻便要织出一张天罗地网。
谢昭宁还未露面,连珣调换的所谓兵防似乎亦未入得园内,她们已无空闲等待旁的助力。
机会再错失不得!
赫氏抬腕一打手势,众女遂护着她与霍长歌,尽数袒露獠牙,顿时往皇帝面前奋力嘶声杀将过去,长指撩着琴弦一抹一挑间,便从琴身空腔中弹出细如牛毛的暗器,合着琴音如天女散花般,朝四面八方角度刁钻得撒出去,自持枪扑来的禁军人墙中,硬生生撕开一道可供前行的口子。
不住有禁军中针倒地,甚有零星宫婢累受无妄之灾,园中愈加慌乱。
南栎护着连珣,连珣抱着连璧与那姚家家主虽已起身分别规避,自行寻了禁军人墙角落躲过去,但仍有不明就里的宗亲避之不及痛呼惨叫,更有甚者连声惊叫便要离席,慌不择路往园外跑去,却又被赶入院内的禁军似撵兔子般压着回来。
“那不是我姚家族妹——”惊骇中,有人狼狈躲在翻倒的案几后,抱头蹲在遍地碎裂的杯盏与瓜果上瑟瑟发抖,下意识高声求救,涕泗横流,“陛下,陛下救命啊!”
禁军已渐将御花园围得密不透风,连凤举身处禁军人墙后下眺庭中,沉郁无言,电光火石间,那一声痛呼,合着“姚家女”那一双琥珀似的淡眸,自他眼前惊鸿掠过。
他神思恍惚中,骇然瞠目,两手负在身后紧握成拳,眼前一时似有无数前尘旧事一一浮起。
连凤举面色霎时青白难堪,眸中聚起森然恨意竟不由往阶下连璋身上沉沉落下去,神情揣度,阴晴不定。
庭下众女冲势越加凶猛,无一例外俱是武艺卓绝的好手,众人拧在一处似一柄尖刀不住劈开连凤举身前禁军人潮,堪堪便要到得阶下时,太子手中檀木珠串“哗啦”一声猛烈晃动。
连凤举闻声侧眸,只轻描淡写睨他一眼,太子便羞愧似得胀红了脸,垂眸搦紧佛珠,沉声念了佛语。
正在此时,院墙下的弓手已然就绪,只待连凤举下令围剿诛杀,众女再难上前一步。
霍长歌窥得形势,与赫氏眼神相交,微不可见再一点头,覆面薄纱轻轻晃动。
连珣亦已觉察出自身埋伏兵力久未入内,不知缘由下与姚家家主分隔禁军两侧,远远对视一眼后,只将赫氏当了救命稻草,眸光焦灼而殷切地凝着近在咫尺的赫氏,却不料连凤举面色阴沉,右手一抬,微微颤抖,骤然挤出了这半刻间唯一二字,竟是雷霆一声:“诛——杀!”
他那简短皇令之中,恍惚依稀隐着不为人觉察的恐惧和憎恶,驱使着他当下不闻不问便要斩草除根的言行。
连凤举话音即落,最前一列弓手闻令迅速引弓张弦,“唰”一下,漫天箭雨裹挟夏阳烈光霎时朝众女射来!
霍长歌率众女环着赫氏以琵琶抵挡箭潮,密集“叮当”清响中,与她默契腾出半身空档。
第一波攻击未平,那赫氏竟一拧腰振臂,“唰”一声水袖复又脱手而出,却是穿过夺命箭雨、擦着禁军人墙、越过翻倒列席,出人意表得将连璋身侧的连珍猝不及防当众拦腰掠了走!
连珍“啊”一声凄厉惨叫,花容色变,水红粉裙似一朵破碎的海棠,于半空划过凄美的弧度,落地便被赫氏扣紧喉头抵在身前。
“住手!”赫氏高声冷冽一叱,昂首眺着连凤举。
霍长歌怀抱琵琶惊诧一怔,以眼神质问赫氏,却得她无心无情似得冷漠一横。
在霍长歌原计划中,若是一击皇帝不中,无法将其撸劫以性命为要挟当即完成审判,择太子怕亦是艰难,退而求其次,便着赫氏寻隙掠走连珣,旨在打一个措手不及的迷魂阵。
毕竟连珣乃是皇子,皇帝纵是疑他,总不得二话不说立马射杀亲子,只要拖得片刻开口时机,此事恐便能成,却不料赫氏临阵变卦。
霍长歌知其深意,此情此景之下,连珍确实比连珣更易捉拿,且更易于配合她们后续行事,但冷不防被摆一道,霍长歌不由怒从心起。
若是前世的霍长歌,怕也会急中生智如此行事。
只她今生似已渐淡了戾气,从未存有将不相干之人拖入局中的念头,况且连珍生性软弱,怕是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但眼下一步错,便只能继续错下去——
“嗬”一声收弓声中,箭雨骤停,千百银白寒芒织成天罗地网笼在四方,箭尖齐指连珍却不能再发,禁军一时投鼠忌器,面面相觑不敢妄动。
“珍儿!咳咳咳咳……”连璋呼吸一滞,他受伤不轻,出手阻截慢了一息,眼睁睁瞧着连珍被劫走,心下一急气血上涌,便连声闷咳起来。
连珩与丽嫔亦骇然惊呼:“珍儿!”
“你莫伤我妹子!”连珩止不住上前一步,厉声道,“快放了她!”
“大胆贼人!”皇帝身侧大太监亦尖声道,“竟敢行刺陛下,劫掠四公主!”
赫氏指做鹰爪,食中二指紧扣连珍喉头,一双怨毒双眸冷厉斜挑连珩与连凤举,阴寒哼出一声嘲讽笑意。
连珣适才已做好最坏打算,恐此间谋划难成,要按原计划留待晚宴城郊,见势略一诧异,却在人群后转而面露喜色。
霍长歌抱着琵琶屏息凝神,贴着赫氏身侧留意双方动向,覆面薄纱上露出的一对清亮双眸越发审慎。
这场大戏,直到此时方才拉开序幕,只——
她转眸间,却仍未见得谢昭宁身影,心下不由挂怀。
“我不怕,我不哭,我……我也可以很勇敢……邪、邪不压正……嗯……”
霍长歌冷不防闻见一丝若有似无的嚅嚅私语,斜眸便见原是连珍死死咬着唇角,纵使被赫氏紧紧扣着喉头,依然悄声在给自己含含糊糊得鼓气,嗓音低哑。
她虽颤颤巍巍贴着赫氏腿软得只站不住,俏脸吓得煞白,泪眼婆婆中,却并未有霍长歌预料中的惧怕与慌张。
霍长歌虽莫名,眸中却不由蕴出些许意外的宽慰来。
“不知,这是陛下哪个女儿?总归不是二公主便是了——”
赫氏着一身华丽舞服,昂首立在阶下,虽经一番苦战,却仍不见狼狈,似一只熠熠发光的金凤凰般毫无惧意,不进也不退,终于以一把似寒冬腊月里冻过一旬般的嗓音率先出声挑衅。
她提着连珍喉头猛得用力,另一手狠狠扯落覆面薄纱,露出一张超尘绝俗的倾世容颜——腮凝新荔,鼻腻鹅脂,冰肌玉肤如无瑕白璧,宛若自雪山之中托生而出的神女,不似凡人之身。
众人无不惊声赞叹,连璋更是恍然忆起些有关前朝皇族的传闻来。
她上挑一双琥珀淡眸,怨毒上眺连凤举,在他一副遽然如见鬼魅的失神神态中,按霍长歌事先嘱咐,故意谎报了身份道:“陛下继续放箭诛杀本宫啊?五年前,陛下能因本宫杀死自己的二公主,如今,还怕再杀死这个女儿吗?!”
那一声似平地惊雷,伴随着前朝皇家重见天日的仙姿玉貌与连珍压制不住的痛苦喘息,简短而清明得勾勒出那遭连凤举多年刻意掩埋于天光下的腌臜旧事,“轰”一下炸出了这红墙青瓦间一段最大的谎言和最怨的过往。
前尘往事霎时似被燎原之火所裹挟,逆着轮转光阴骤然便朝众人无情倒袭而来。
五年前的正月,春寒料峭,雪虐风饕,京畿内外白得刺目,鹅毛大雪笼着三辅,便似也瞧不见古宅治丧所用的素白轻纱,在风中接连飘足了四月余。
自春起——至夏止。
周遭静过片刻,便宫人不由胆大偷觑连凤举,隐约更有低呼声此起彼伏。
“难道果真是前朝人?”
“二公主与前朝人竟是被、被……”
连凤举如遭雷击般倏然瞠目,额前冷汗滑落,一瞬似堕索命噩梦之中,竟不敢回视赫氏那一双淡色眼瞳,他半抬于空中发号施令的左手猛得紧握成拳,盛怒而惊惧,双唇轻颤翕合:“赫、赫连……”
太子噤若寒蝉,下意识死死掐紧佛珠,一身梵语经文竟在艳阳之下摇曳出森然冷光。
连璋与丽嫔骇然对视,连珩亦心中骤起微澜,见丽嫔眸中竟有痛色一闪而过,后背倏得发凉。
当年之事,扑朔迷离之中又添三分错综复杂,内情本就经不住推敲。
只连珣不由喜形于色,压着一副阴郁眉眼不动,唇角忍不住微微提起,蕴着些微惊艳与色气。
正在此时,鬓发花白的都检点着一身步兵轻铠,尤显精神矍铄,竟亲率一队禁军自墙外佩刀涌入,踏碎一院烈日斜晖。
霍长歌闻声侧目,一眼便瞧见谢昭宁仍易着容,以一副不大起眼的面貌着了齐整的禁军服饰缀在队尾低头跑步进来。
增补禁军眼看又要列队往连凤举两侧守过去,谢昭宁急智间,装作一个踉跄,抬手捂着头盔正巧错步抢了太子与连璋身后夹角处的位置无声站定,闻见赫氏此言,霍然抬眸朝她眺去,又一眼于其身侧认出那抱着琵琶半遮面的霍长歌。
好一招“借尸还魂”并“釜底抽薪”再“一箭双雕”,稍纵即逝的时机中,又单刀直入切其要害,如此果决且行险,端得是霍式的雷厉风行,只——
如此行事,他一时竟无法预料,事成之后,霍长歌又该如何脱身?
谋逆
“大胆狂徒!”连凤举身后大太监遽然上前半步, 面朝阶下赫氏尖声发难,“光天化日之下,岂由尔等肖小装神弄鬼, 信口雌黄?!还不速速放开四公主——”
“——大陈元兴末年——”
赫氏却不惧其声威,将连珍锁在身前抵着, 掷地有声截他话音, 铿锵砸出几个字来, 震得那大太监不由哑声畏缩一顿,她方才在霍长歌眼神示意下,朗声正色又续道:
“——晋将霍玄为使,替连凤举结哀帝以盟约:保皇族、利百姓,哀帝奉国玺拱手以让皇位,陈亡于晋。”
连珣隐在禁军人墙后,闻那惊空遏云似得一声, 危机四伏间, 偏首与姚家家主兴味挑眉。
“南晋清和元年,晋帝连凤举秘密迁赫氏皇族于京郊荒弃道观暂居, 着重兵把守, 以迁宫之名行囚禁之事!”
那嗓音凛冽刺骨, 似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刃,竖着将光阴与谎言无情劈开, 剖出肮脏的人心。
“南晋清和二年, 百废待兴, 然国库空虚,晋帝与三辅贵胄征钱粮, 权臣反讨赫氏皇族为恩赏,古昊英与霍玄力拒而遭排挤, 同年举兵远赴北疆。”
那若腊月里冻过一遭似的嗓音,就响在连珍耳侧,压抑着情绪却掩不住悲痛得在娓娓道来一段错综复杂而又湮没无音的过往。
连珍渐渐停了挣扎,纵身陷囹圄,却哆哆嗦嗦倚着赫氏,转眸小心翼翼窥她侧颜,见她亦不过花信之年,心下骤起波澜。
“南晋清和三年,霍玄永驻北地,连凤举阳奉阴违,诏曰遵旧盟,分批将赫氏皇族遣往江南定居,却在哀帝走水路先行途中,命人凿穿船底,致哀帝溺水身亡,对外却谎称乃是海啸滔天打翻渡船所致;后又以孝期为由,令皇族迁徙之事暂行搁置。古昊英知其内情,诘责晋帝无果,自此君臣离心。”
太子周身一震,惊悸又怯,掌中似扣不住一串佛珠的重量,“哗啦”一声,复又抖出细碎响动,宛若催命梵音一般。
连凤举却再顾不上他,自四面八方的忖度目光中,面色难堪,颤抖双唇挤出一句:“住、住口……”
“南晋清河四年,连凤举再度私违盟约,暗纵权贵出入道观,以□□赫氏皇族追欢取乐,为所欲为长达七年之久,纵有枉死性命,亦袖手旁观!”
那一声声、一句句,寒得锥心刺骨,只公正述其过往中曾被皇权刻意隐匿的枝叶,便犹如自黄泉之下泛起的审判,令人不由毛骨悚然。
连珩遍体生寒,虽将信将疑窥着连凤举,目光又不住试探似得在丽嫔与连璋间游移。
“住口!”连凤举陡然盛怒,却不料周遭瞠目结舌怔忡者众,竟无一人附和施压阻止赫氏。
连珣与都检点隔着半座庭院与一段禁军人墙,状似不经意间眼神交汇,都检点转眸稍往周遭禁军身上一带,再微微颔首,连珣便安心落意似得一扯唇角,越加胜券在握一般,闲适垂眸理了理袖口。
“南晋清和十一年,元宵节,连氏二公主无意闯入道观,亲眼目睹前朝遗民生存之惨状,回宫跪请面圣遭拒,为掩人耳目,晋帝谎以染疾为由囚其亲女诛于寝宫,又引西村痘疾投至道观,灭赫氏以疫病——”
连珩与连珍遽然大骇,齐齐侧首望向连璋。
“闭嘴,闭嘴!朕命你闭嘴!”连凤举倏得恼羞成怒连声爆喝,威慑似得振袖抬手一招,厉声下令道,“禁军何在?!”
话音即落,“唰”一下,他身前禁军人墙复又张弓结阵,箭尖寒芒齐指阵中赫氏众人,亦将连珍纳入射程之内。
谢昭宁沉湎中低“嗬”一声,随队列禁军整齐出枪,侧眸觑见连璋震惊而恍然神情,方才感慨原当年仍有许多内情为年幼的他与连璋所不知,愈加为古氏一脉的沦亡而痛心疾首,也越发为北地霍氏而忧心忡忡。
连珍不由“啊!”一声低呼。
丽嫔惊惶掩唇,美眸凝着她忧心如焚,却在此时又呼救不得。
“——古昊英欲与前朝遗民施以援手,却被围困于古宅中郁郁而终。后痘疾扩散至东村,致十户九空,亡——百余众。”
一时间,赫氏为刀光剑影围在阵中,却昂首挺立,不卑不亢亦不畏不惧,环扣连珍脖颈抵在身前,缓缓述完最后一句,作金石声。
她讥讽眺着连凤举,偏头扯出一副阴森可怖的笑意来,似追魂恶鬼般,压着喉头冷声道:“怎么,晋帝又要送女儿与本宫陪葬,杀本宫灭口了么?”
“你是已忘记,五年前,清和十一年,本宫已死于痘疹瘟疫,尸身似病死的肉猪一般被人随意丢弃土坑之中,堆上木薪焚毁了么?还是——”
“啊,倒是本宫忘了,你既能为斩草除根,将二公主活活饿死在寝宫——”
“一派胡言!”连凤举瞋目切齿,肃声喝止,气急败坏之中强压一份难以觉察的惊恐。
旧事重提,纠其隐秘,许多内情原不该为外人所知晓。
故他心绪几番沉浮间,双手负于身后,十指骨节已攒得发白,方才堪堪维持住面上一派威仪与从容,却又不由眯眸睇着连璋,疑窦丛生。
“朕之二女连珠,乃嫡出之独女,”连凤举沉肩引颈做出一副长叹模样,竟转而语蕴七分慈爱,当众辩驳道,“柔嘉维则、和顺舒雅,素为朕所喜。然,上天未怜,其虽身娇体贵但命运多舛,及笄之年恶疾缠身,不幸短寿夭折于深宫闺阁,乃朕平生之大憾——”
谢昭宁隐着禁军之中,只不敢表露过多情绪,却忍不住垂眸为二公主所不值,她生性跳脱活泼,与“柔嘉维则、和顺舒雅”八个字从来毫不相干,只短短五载光阴,怕不是连凤举已描摹不出连珠真实模样?
连璋按着伤臂,闻言一瞬瞠目,心头霎似被冰锥狠狠凿了一下,又痛又冷,却是禁不住自嘲短促笑了一声。
如此言之凿凿又情真意切,怕是连他自己都要骗过去了……
连凤举见状目光越发阴鸷而笃定,语速不由渐缓:“——岂能由尔故弄玄虚,乱做颠倒黑白之说,无故惊扰亡灵!”
霍长歌审时度势,窥连凤举神色便知他已疑到了连璋头上,果不出她所料,连凤举从不放心任何人,怕是他正笃定连璋才是那个“里应外合”的“里”。
他用疑心,将身边之人,一个个推向与他对立的位置,众叛亲离便不过是咎由自取。
霍长歌决绝眯眸,与赫氏当即使了个眼色,眼神蓄意一带,那赫氏眸光便在父子二人间迅疾打了个来回,心领神会,按霍长歌事先布局,再落一子。
“二殿下,此言,您信么?”赫氏得霍长歌授意因势利导,扬声冷笑,一语再诛连璋的心,骤然便与他发问道,“令妹死因为何,殿下怕是最为心知肚明吧?有些话此时不说,便再没机会讨要公道了!”
“这些年里,你可有一日曾想过,要为母亲、二姐与小舅,讨回一个公道么?”
连璋耳畔似恍惚闻见谢昭宁那日诘问,乍然抬首望向赫氏。
赫氏一言出其不意,又一针见血,诡谲刁钻肖似霍长歌一贯行径,谢昭宁匿于人后,意外之下轻瞥连璋侧颜,却晓得他们手中再无多余筹码,霍长歌不过是欲孤注一掷,欲借机推连璋入局,将所有人俱网进其中,赌成败在今日一举,不忍又期翼。
清醒时梦、昏噩着梦,谢昭宁等今日已许多年,一时似有万般心绪涌上心头、又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头,但眼下形势未明,还不到他解开身份时候,只能苦了连璋一人直面他的亲父与君主,不禁感同身受。
众人目光聚集之下,连璋唇角轻颤,踟蹰间,赫氏再一语追来:“二殿下,令妹到底是因疾而亡?还是如本宫一般死于连凤举斩草除根、毁尸灭迹——”
“放肆!”她话未说尽,连凤举已勃然震怒,戾喝一声,宽袖于身侧重重一甩,却是强留一线理智道,“刺杀皇帝乃夷九族之重罪,当行车裂!尔等既已行迹败露,先机已失,若此时放了四公主,朕便许尔等全尸,自行了断!倘再胡言乱语——”
“本宫早已是孤魂野鬼,九族沦丧,又何惧生死?只可惜了四公主——”赫氏越发扣紧连珍喉头,只状似惋惜得朝连璋续又残忍讥笑,“——要与殿下胞妹一般,重蹈覆辙,亡于父手,与本宫一同陪葬了!”
西斜烈日下,周遭静得可怖,帝王之怒的威压已无声蔓延开来,翻倒的案几后,有人禁不住低声呻-吟啜泣。
“二公主连珠,死于以卵击石,引火烧身,无疾而有憾。时,因武英王古昊英意欲遵旧盟、守旧约,救前朝遗民于水火,却为虎贲营所围困,抑郁而终于古宅。”
寂静之中,忽有一道冷肃嗓音低沉响起,宛若西风卷着寒雪斜斜吹进了艳阳下的御花园。
连璋一字一句,状似平静得替赫氏补全了当年旧事的尾音,了悟了前朝今日行径的真正企图,亲自认下了她大陈遗族的身份。
寂静之中,骤添哗然。
“二殿下!”丽嫔骇然转身拦他话音,却见他一双冷眸中赫然凝出了决绝而畅快的笑意。
连璋从未这般笑过,这些年里,他恨、他怨、自苦也自罚,没有一日过得舒心。
丽嫔不由一怔,话音断在齿尖,便再也吐不出了。
连璋于众目睽睽之下,拂开身前禁军,捂着伤臂,无视赫氏称心快意神情,只径直往连珍身前过去。
他转身挡在连珍面前七步远处,将她遮挡严实了,方才昂首望着玉阶之上的帝王,竖起脊梁,嘲讽而惨痛得轻笑:“父亲,自欺欺人、掩耳盗铃,久而久之,是否当真便能将自己也骗过去?”
他便是再怨,身为人臣顾念君颜、身为人子顾念父仪,话中仍下意识留出三分余地。
谢昭宁慰藉又不忍,在连璋身后双目遗憾低垂:他快慰连璋终以一腔孤勇之姿,当众挣脱了这些年里默然背负的所有枷锁,愿清醒而真正得“活着”;他又他遗憾他们终还是要走到这一步,当众站在连凤举的对面,亲手斩断这维系了十几载的微薄君臣父子情分,方才能为古家正名、为良知正名。
“……逆子!”连凤举闻言一滞,随即一副恍然模样,心念急转间,撇过前朝旧事不提,惊恼紧追便道,“我倒是谁有这般能耐,竟能越过层层禁军助歹人入中庭?原今日之事你亦牵涉其中!”
“你五弟早有狼子野心,姚家与前朝余孽勾连不甚稀奇,但你也——好啊,好得很,怪不得谢昭宁往庆阳一行突然消失匿迹!朕的好儿子们所图甚大,边境哗变恐尔等亦牵涉其中!便是霍长歌为前朝所撸劫,怕亦是尔等连环策中的一计!”
“能得霍家背后支持,却是本事,只皇位仅此一张,事成之后,你们谁坐呢?!”
连凤举一语震惊四座,周遭更添哗然,今日之祸竟由连凤举突然拍板定案,将二皇子、三皇子、五皇子乃至霍长歌背后霍玄尽数牵扯进去。
他话音未落,连珣与姚家家主倏得便被身后禁军持枪横在肩头,反绞双臂推出人群,压着跪在玉阶下。
“殿下!”南栎慌乱之中下意识跟随,却被禁军架枪横拦,无情阻在原地。
“父、父亲!”事发突然,连珣猝不及防,仰头惊呼,又不禁抬眸去寻都检点,见那鹤发老者拄剑立于连凤举一侧禁军队首,波澜不兴与他仍沉着颔首,连珣只当大局依旧在握,心头略一宽慰。
“老臣冤枉呐陛下!”姚家家主跪伏鸣冤,转眼痛哭流涕道,“今日这变故来得蹊跷,但与我姚家绝无关系,还请陛下明鉴!”
鸣冤昭雪并非易事,连凤举其人绝不会迷途知返,少不得需请“盟友”相助,故霍长歌着赫氏一记祸水东引,拉开这一场“父慈子孝”的序幕,却遭连凤举“倾肠倒肚”,迫不及待将脏水泼往霍玄头上,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霍长歌与赫氏眼神相交一瞬,又侧首不动声色去寻谢昭宁,却见他震惊之余,转眸往身侧禁军一带,与她缓缓摇头。
霍长歌便知眼下前无助力、后无援军,怕连凤举深谋远虑,筹谋亦是无懈可击。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儿子于这万余禁军而言,不过是个出苦力的摆设,掌与不掌并无多大干系。清者自清,原也无需多言。”
“五弟如何,他既在此,便不必由我辩解;而昭宁如何,自得寻到他踪迹,当面与您分说;至于霍家如何,父亲忌惮已久,心中那杆称早已倾斜,便是儿子说破了天,不止洗不脱一个‘结党营私’的罪名,反要累及霍家深得父亲构陷。”
“今日,儿子只想在此问问太子,对于那五载尘封旧事,他又如何评说?”连璋却不顾眼下横生枝节,也不与连凤举辩驳纠缠,四两拨千斤寥寥几句后,话锋一转,骤然便朝太子沉声发难道,“大哥!”
太子闻声陡然一颤,眼神惊骇躲闪,不敢直视于他,双唇翕合作念佛状,身子微见佝偻,竟下意识往连凤举身后意欲藏匿,佛珠不住“哗啦”清响。
“亲妹、亲舅、亲母亡故之时,你见死不救,枉为至亲手足,更沦为从犯帮凶!如今旧事重演,你竟依然无动于衷,仍要为虎作伥吗?!”连璋晓得太子心性脆而不坚,比不得连凤举铁石心肠,遂不依不饶厉声追道。
“放肆!谁是虎谁又是伥?!口出恶言,不敬长兄,孽障,你好大的胆子!”连凤举闻言怒喝,“来人,将二殿下一并——”
“你心不诚不清不静!念再多的佛,二姐的冤魂亦夜夜入你梦中!你还不知为何吗?那是你的佛在惩戒你的贪痴慢凝欲!”连璋愤然截断连凤举话音,叱声诘问太子,一语高过一语,将这些年憋在心中的愤懑尽数吐露。
太子双目紧闭,手捂双耳埋头不住躲闪,庄严宝相下被仔细藏纳起的污浊人心,亦在此间被连璋狠狠挖了出来,再维持不住一身佛子端庄,嘴唇颤颤巍巍竟不敢再诵经文。
“手足亲缘于你,当真就那般无足轻重吗?”连璋俯视他那副狼狈形容,恫心疾首,不禁痛声缓速又道,“你惧为人所弃,便要先抛下我们吗?”
那亦是无数难眠夜中,谢昭宁想要求得的一份答案,他于太子身后执着窥他侧颜,见他在连璋的逼问中节节败退,痛心又痛快。
太子已避无可避,抱头滞在原地,眼前倏然凝出连珠薨逝模样——“民有饥色,野有饿莩”,原活活饿死的人,会是那副惨状……
连凤举怒其不争窥着太子,又恐他心性不坚当众认下罪责连累自己,心疼又鄙夷:“来人,来人——”
禁军闻令未动,连珣跪在地上,见状急中生智,亦截了连凤举话音,抬首一副恍然模样,急急抢着道:“是了,是了!陛下——”
“今日之事,必是二哥晓得当年内情——古家一夜倾颓原是陛下授意我姚家暗中作梗所致,故勾结前朝替我族妹、毒杀皇后、行刺陛下与太子,欲重演当年旧事,实为蓄意报复!”
连珣似欲将自个儿摘出,又将矛头对准连璋,却是明着将过往隐情摊开在了烈日下,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愈发清晰描摹出了五年前真正的连凤举。
他一语即落,周遭哗然大作,一时间,竟已无人在意赫氏与连珍。
连璋始料未及之下,竟已不知该作何反应,唯沉沉一叹,叹出无法宣之于口的疲累与绝望,谢昭宁亦垂眸敛目,无声叹息,而太子恍若窒息似的面色则趁机稍解。
霍长歌抱着琵琶作壁上观,见证如此薄情寡义的皇室亲缘,不经意间又已成了局外人,只觉荒诞不经中止不住五味陈杂。
赫氏搭了台,霍长歌教她亮了嗓,连家人却挨个跳出来顺着序幕唱了半出的戏,眼见高潮将近——
“好,好,好。”连凤举一连咬牙切齿叹出三声“好”,已是怒极反笑,“好一出贼喊捉贼!连璋犯上作乱,你也绝不清白!”
连凤举矛头转而对准连珣道:“二月禁军增召,你妄图添进千余人马混淆视听,意欲操控禁军;前日西境边军哗变,便是你族弟姚启顺所为,眼下你姚家更大开右扶风防线,致使山戎铁骑一路南下;今日端阳家宴亦是由你亲自打点,弑父篡位意图昭然若揭!你当朕颟顸无知不成?!”
谢昭宁闻言倏得抬眸,禁军之事果然与他所料相差无几,其全盘掌握在连凤举手中,从未动摇易主。
姚家家主哭声猛然一断,匍匐在地拖着满面泪痕仰头。
“父亲何出此言?!怕不是在讹言谎语,危言耸听?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岂能由儿子造次至此?没得辱没帝驾颜面。”连珣闻言震惊之下,避重就轻一番诡辩,抬头再寻都检点,便见他双手交叠身前,仍是那副岿然模样,唇角堆着运筹帷幄的笑意。
连珣却止不住生疑:连凤举既已悉数知晓内情,却又为何听之任之,胆敢将中都袒露于危机之中,放任自流?
若只为诛他姚家,倒还不至于祭出如此阵仗,便是对付当年如日中天的古家,连凤举也不过顺势而为使些下作手段罢了。
连珣恍然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今日种种宛若是他自以为是得布了一出天衣无缝的局,却仿佛提线木偶一般,顺着旁人谱好的词曲唱了一出娱人愚己的闹剧。
他是棋子,仍是棋子!连珣心中一阵恶寒,如梦方醒:他所置身的棋盘,比他想象之中还要错综复杂——
古家,古昊英,霍玄……是了,霍玄!
连凤举怕是要瓮中捉鳖,围歼山戎,平定西境,重振声威,自可比肩北地霍玄功绩……
对,他不过是要剑指霍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但即便如此——”连珣虽醍醐灌顶,然犹不能信,哑声低笑,笑声沉郁而不甘。
他姚家既是棋子,今日便皆不得活着离开这棋局了。
山戎若依约前来助阵,他姚家便有通敌之实;若不来,便再无转圜之机,必死无疑。
连珣歪头抬眸,双目猩红得环视在场众人,再眺都检点及其身后禁军,群疑满腹间,便谁也再信不过了。
“只字片语,陛下便要定臣的罪?”几缕碎发脱出玉冠垂落两颊,连珣狼狈扯了扯唇角,愈显阴郁,斜眸孤注一掷道,“这通敌弑父的罪名下臣担不起,也担不得,陛下若要治罪,总得让人心服口服罢。”
他赌程渊深纵山戎王庭剿敌未归,他赌姚启顺伴驾山戎铁骑引路在途,他赌皇后既饮毒身陨便死无对证,他亦赌都检点真心归顺——他不过在赌眼下时局混乱,连凤举并无实证定他罪行,仍有片刻残喘间隙。
“执迷不悟,不知悔改!”连凤举居高临下,怒极反笑,只简洁下令道,“将南烟带上来!”
他话音未落,连珣已变了面色,眼睁睁瞧着南烟战战兢兢被两名禁军自园外带入,便知不妙,似一瞬被人拊背扼喉。
南烟是这宫中老人,身份不必赘述已是人尽皆知,她即为人证,连珣一事便要尘埃落定。
霍长歌横眸掠过,意外之中又觉理所当然,南烟身份她原便已猜中七七八八,只可惜了这对姐妹亦被裹挟在皇权争斗之中,沦为祭品,避无可避。
南烟立在阶下一侧,与南栎位置相对,她忍不住抬眸眺了连珣又去望南栎,眸中凝着掩盖不去的雀跃与希冀。
她似有千言万语要与南栎分说却不得,沉沉看了她一眼,方才转身跪拜了连凤举后,匍匐在地,结结巴巴悉数道出连珣通盘筹谋——那些为永平宫侧殿一道宫门所遮掩数年的未酬壮志与阴毒算计。
“——便是连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五殿下予娘娘了一瓶前朝奇毒‘缠枝’,威胁娘娘今日大宴之上下于陛下杯中——”
“阿姊!”南栎合身扑在禁军竖起的枪阵前,痛呼一声,凄厉惨叫,“阿姊!你怎可背叛殿下,背叛我!”
她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却是一语坐实了南烟所述。
“蠢货!蠢货啊!”
“缠枝”其毒,一探皇后尸身便知真伪,连珣眼前生的罅隙已为这俩姐妹三言两语堵死,气得浑身颤抖,自齿缝间挤出一声诛心咒骂:“贱婢,你是要害死你妹子!”
“不会、不会的,陛下仁善,一言九鼎……”南烟闻言不敢再与南栎对视,只喃喃自语着战栗抬首,祈盼似得看着连凤举,头也不回得颤声一劝南栎道,“小妹,回头是岸。”
“岸?哼,”连珣却是接她话音,万念俱灰似得冷笑,又心有不甘得紧咬下唇,一副阴柔相貌些微扭曲,“没岸了。”
“既如此,我儿可愿认罪了?”连凤举闻声眉目低垂,居高临下道。
“认罪?是啊,该认罪了,可臣——不认。”连珣双目猩红与他四眸相对,阴恻恻一笑,狠戾嘶声道,“臣九死不悔,不过唇亡齿寒罢了,是您逼我的,逼我反!逼我死!”
“前朝拱手以送皇位,却遭凌-辱逼杀,致全族尽覆!古家忠心耿耿,亦落得莺猜燕妒、无人不冤的下场!霍家鞠躬尽瘁,死守北地数十载,到头来不得不送独女入京为质!我姚家既为陛下刀剑,又岂能长久?难不成束手就擒、引颈就戮,同待卸磨杀驴的那一日吗?!”
“今日筵席便可见一斑,陛下更改宴请名录,本就蓄意要诛我姚家一脉!”
“呜呜呜——”姚家家主正假模假样抹新泪,冷不防连珣已自暴自弃掀了底牌,骇然大惊。
“若今日你姚家安分守己,倒不至于亡在顷刻,朕本欲放你一马——”连凤举不置可否,半仁半义道。
“不是今日,也是明日!”连珣却不领情,截他话音后,双眸又稍一低垂,正一副斗败模样,气若游丝一叹,“事已至此,臣,愿赌服输,但连璋——”
“连璋!”连珣陡然似条疯狗般便欲跃起,两侧禁军忙持枪将他压跪在地,他发冠歪斜,形貌狼藉,却不住挣扎着呲牙,似要狠狠撕咬在场众人,临死奋力一搏一般,“连璋!山戎大军入境,王庭必定空虚,程渊若此时率兵拿下新王,彻底端了西境外邻,不日便要被派往北地强行取代霍氏,拔了心头刺!你那兄弟摆明与霍长歌情投意合,今日你亦免不了一死,古家旧怨难平,来年霍家悲剧重演,咱们四人地下再聚吧!哈哈哈哈哈,连璋!你甘愿吗?你情愿吗?!”
霍长歌闻言骤然抬眸,便与谢昭宁惊惶四目遥遥相对。
连珣一显疯癫之相,连璋便觉不好,果不其然,他防不胜防又被摆了一道不说,那疯狗将该说的不该说的皆在此刻通通倒了出来,却是将已被他刻意按下不提的霍长歌与霍玄恶意架在了火上,狠辣撕开了连凤举心底最深的疤与绝情的谋划,强行激将到欲拉诸人同归于尽的地步。
四下里再添哗然,形势愈发不可控制,连璋被迫站在了刀尖上前无可进、后无可退,霍长歌亦心绪难宁,五指扣紧丝弦,濒临绝境。
“死到临头,还有功夫操心霍家?想来往日永平宫中,你与霍长歌暗通款曲、私交甚密。拉下去,拉下去!”连凤举阻止连珣不及,急忙抬袖一挥,又见缝插针再泼霍长歌一头脏水,方匆匆下令怒道,“来人!把他嘴捂了拖下去!将姚家一族尽数押进天牢候审!”
霍长歌神色一凛,心知今日祸国罪名,她便是人不在场,怕亦是要背定了,否则日后连凤举又拿甚么由头着程渊强压霍玄一头,入主北地三州?
她心念电转间,正琢磨是否要与赫氏行险棋——
“陛下,饶命啊!”筵席后登时响彻哀鸣。
“哇!五哥,五哥!”一声小儿啼哭,年仅五岁的连璧突然撕心裂肺哭了出来,众人恍然循声去寻,这才发觉多方对峙之时,连璧被宫婢抱走躲在禁军人墙后,竟一声未发,此时方受惊恸哭出声。
遂有禁军躬身要将连璧一并抱了带走,连璧揽着宫婢脖颈踢腾双脚,挣扎扭动,哭天嚎地只不愿撒手。
谢昭宁明显动容间,却见太子苦笑一声,眼神凝滞中稍一躲闪连璋逼视,下意识阖眸又诵了经文。
丽嫔不忍垂目,连珩侧身将她虚虚揽住,却也不敢忤逆圣意。
“稚子何辜!”连珣见状厉声质问连凤举。
“却是为你所累而已。”连凤举不紧不慢,漠然下望道,“我儿决意谋逆之时,可因胞弟之故,有过片刻迟疑?”
连珣呼吸一滞,张口结舌,眼见那抱着连璧的宫婢一并被禁军请了走,他随之又被压着双臂转身往园外去,身后缀着涕泗横流的一众姚家人,不时便要跪地喊冤,捶胸顿足。
事态混乱之中,便难保清明神智,烈日半悬之下,禁军联防也未免要生疏漏。
连珣狼狈行过赫氏斜前方时,不着痕迹与她递去沉着一瞥,脚下再故意一崴,踉跄两步引了注意去。
赫氏右手扣着连珍,左手便不动声色往腰间一抹,正拔了三根毒钉夹在指间,寻了刁钻角度,欲配合连珣举动,窥准时机直袭连凤举,陡然有禁军自御花园外逆流匆匆奔来,手中紧纂一沓薄纸,面色仓皇难看。
“下臣求见陛下,有要事急奏。”那人额前见汗,着一身银白轻铠,俯身于玉阶下“哐当”跪拜,不待皇帝发问,已兀自便道,“坊间有民众无故聚集,肆意散播蜚语流言,更是煽动百姓闯——”
“住口!不懂规矩的东西——”皇帝身侧那大太监闻言不对,忙截声阻他,碎步下阶自他手上抢过纸页便往皇帝身前小跑着躬身递去。
连凤举打眼扫过其上内容,眼瞳震颤,不待多问——
“报!宫外聚众闹事,百姓蜂拥涌入正阳门!”倏然又有禁军接连自御花园外纷纷抢入,一声叠着一声道。
“报!中都城外驻军营中官兵械斗,死伤惨重!”
“报!左冯翊驻军拔营南下,与一队山戎骑兵在平陵交锋!”
“报!右扶风方向已现狼烟,有千余山戎骑兵集结正越过渭桥!”
“报!……”
那一条条战报闻之不寒而栗,合着姚氏哭嚎之声似轰雷掣电一般倒席园中,嗡鸣不绝。
众人今日一惊再惊,变故叠着变故,如此风云突变之下,仅惶然而无措,只觉眼下一切似真似幻,谁也说不清楚了一般。
形势急转,便是连璋亦一时难以招架,一副狐疑模样怔在原地,似信非信。
“山……山戎打来了?”有宫婢嚅嚅疑出一声,却是无人敢应。
果然——
只,山戎来势怎能如此之快?霍长歌与谢昭宁远远眺过一眼,侧眸便去觑那公主,却见赫氏唇角讽刺一抬,却是垂落左手,以长袖隐去指间梅花钉,藏在连珍身后。
“逆子!”纷乱局势之下,只见连凤举身形一晃,玉阶之上竟站不住,他沉声粗喘,鹰目下眺,愤恨凝着面上骤显古怪喜色的连珣,咬牙切齿爆喝,“逆子——”
“轰隆”一声巨响,震耳欲聋,似天地倒转,万山倾颓,周遭剧烈摇晃,林木狂摆之下,众人骇然尖叫中摔成一片,又有禁军嘶声来报:
“报!山戎兵临城下,已在——攻城了!”
*****
皇宫外,中都城。
烈日西斜,申时三刻。
松雪别过霍长歌,便择了城中最高的一家酒楼,要了间三层临街可将半座中都尽收眼底的厢房,边与两名白字旗骁羽营卫交换线报,边倚窗远眺城中各处动向。
街巷中,前朝遗民仍在聚众煽动着百姓,到处堵了路,官兵与城民纠缠不休。
遽然,天地间轰然巨响,直达九霄,房屋突地震颤,墙头瓦片发出“簌簌”声音,“噼啪”摔落一地。
松雪一时不慎,险些跌出窗去,她把住窗棂抬眸,眼瞳一瞬皱缩:数枚形同巨石般的火球拖着耀眼长焰刹那划过苍穹,直直射中西面城门方向,落地轰然爆炸,砸出一副地龙翻身的架势来。
城内一时间地动山摇,雷鸣之声不绝于耳,城西火光冲天,浓烟遮天蔽日,半座城池忽明忽暗。
松雪愕然惊呼:“山戎攻城了?怎这般快?!”
他们分明已拖慢山戎南下脚步,又怎会——
街上百姓骇然尖叫,摔得东倒西歪,便连北军亦哗然一片,面色惊恐,再顾不得这些人,转身奔往城西支援。
“天呐……是天要罚那皇帝了嘛?”人群中有背着锄头的农户突然驻足,仰头大惊,“火球,是天罚降的火球啊!”
“那是——他们竟用了猛火油罐?!”松雪凝目望着那些形貌可怖的火球,茫然一滞转瞬震怒,脱口骂道,“丧心病狂!”
整个南晋原只凉州酒泉延寿县南山,曾记载采出过黑如凝膏遇火即燃的石漆,新旧王朝更迭之时,前朝节节败退之下,便有将领曾将石漆封入陶罐,再包裹以毡布、皮革、干草,制成猛火油罐,点燃后以投石机掷入晋军阵中御敌。
那猛火油罐火焰四射,落地爆裂似能摧山崩地,内里又流出石漆沾哪儿着哪儿,火势蔓延极快,迅疾便能燃出一片火海炼狱,水扑不灭不说,气味又有毒伤身,土地亦要因此损毁,种不得庄稼植被,损失不可谓不惨重,拼得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故,新朝初立之时,霍玄与程渊、古昊英便联名上请封禁南山石漆矿洞,禁采此物用于征战,却不成想,石漆绝迹十几载,竟于此间重见天日。
骁羽营到底是哪里疏忽了,竟能任由他们将猛火油罐押至中都城下?!
“去寻你们白字旗营卫,组织掩护百姓撤离,再仔细有人趁乱开门迎敌!”松雪来不及细究,与身后同袍匆忙交代,嗓音脆而果决,“那猛火油罐中装有石漆,着人以湿帕蒙面,万不能以水救援!”
“是!”那二人抱拳领命道。
期间,城外又有火球轰入城西,地面不住震颤,楼下众人仓皇奔逃,松雪与那二人适才转身,还不待离去——
“天罚晋帝,得新朝不过十五载便要亡于敌手!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呐!”响彻云霄的爆炸声中,对面食肆二楼有一中年气沉丹田,竟在此时朗声狂放而悲壮得连声大笑道,“可怜这一城百姓,竟要与那无道之君一同泯灭世间!”
有人逃跑不及,闻声侧眸,合着远处送来的硝烟气息,只觉那攻心一语,似一颗种子霎时种入了心中,不禁凄然。
“大伙快跑啊!”那中年扶栏远瞭,立于摇摇晃晃的二楼阑干外,视野开阔中已将城西惨状尽收眼底——城西陷落火海之中,房屋坍塌倾圮、砖石散落遍地,他似心满意足极了,快慰眯眸一笑,竟朝楼下百姓指路,嘶声高喊,“快往皇城去!城西损毁,山戎兵临城下,四方城门皆已紧闭,逃不出去了!中都就要沦陷!晋帝若当真爱民如子,必会大开宫门,将子民纳入羽翼护到城毁人亡!”
“大伙一同走啊!咱们去皇宫!”街巷中旋即有人应和,高举双臂引着混乱流民便要奔出街道。
“那前朝竟又要故技重施,引百姓做先锋去冲破皇宫城防!疯了,真是疯了!”松雪转眸堪破对方谋算,急中生智便道,“正阳门既是换了生脸儿巡守——”
她复又与手下交代,“着青字旗将人拦在正阳门前!”
“是。”手下领命飞快下楼,身影迅疾汇入人流中,消失不见。
周遭放眼望去皆是人,大股大股的人潮从四面八方涌出,朝皇宫正阳门外汇集。
*****
松雪到得城西时,赤红色的火焰似一条巨蟒在浓黑色的烟雾中贴地扭动翻滚,空中气味焦臭刺鼻,熏得人双目赤痛,热气蒸腾如置身火炉一般。
“咻”一下,陡然又从城外飞入数颗火球,“哐哐”接连砸在城头之上,“嗡”声爆裂开来,半座城门轰然坍塌倒下,砖石土块炸得四射飞出,守城军周身燃火,于半空惨叫着摔落城头。
那炸开的火球中,似有黏稠黑水流动,火海浮在黑水上愈烧愈旺,宛如朱砂瀑布般沿着残破城垣倾泄而下,涌进城内,与赤蟒融在一处,往四处迅疾铺泄。
只顷刻间,半数城西守卫折损此地,死伤惨重,举目之处竟已成人间炼狱……
城池不住震颤,百姓惊声跑出家门,街上顿时挤满了人互相推搡着逃窜,还有妇女抱着哭闹不止的孩童边跑边哄,人声嘈杂鼎沸。
天光乍明乍暗间,又有巨型火球飞过头顶,“呯”声砸中道路两侧民宅,爆炸声后将其夷为平地,火海冲天而起。
众人抱头蹲下经不住放声大喊,眼见前方有城民躲避不及陷入火海,倒地“啊啊”哀嚎翻滚,没两息,只听那人再痛苦惨厉长叫一声,便双-腿一蹬死掉了。
眼前尸身火海,身后城垣破败,他们一瞬像是被困在了生死间,僵硬着手脚滞在原地仰头茫然四顾,竟不知该往何处逃命去。
“快起来,大伙往城东去!”松雪与白字旗混入人群之中,帮扶着老弱病残,又与众人高呼引路道,“便是右扶风业已沦陷,左冯翊也必会发兵拱卫京师,山戎大军长途跋涉,兵力必不足以围困四方城门,打不到城东,大伙快去城东啊!”
那一声尤似天籁,恍然给了百姓希冀与光亮,众人正没头苍蝇似得慌乱,闻声便像扒住了根救命浮木般起身,随松雪身后缀着,跟她往城东一路踉踉跄跄奔逃。
他们狼狈行至中城,又见人潮堵在通往皇宫前的官道上,里面似有两拨人马在打架,队伍凝滞路中,不进不退。
“打死他们,这书生和那说书的居心叵测,竟要引大伙去送死!”人群中不住有人奋声大喊,言辞稍显粗鄙却句句在理,“山戎此番前来,便是要击破皇城,打进皇宫杀皇帝!咱们算甚么?算个屁呀!山戎正眼儿也不会瞧咱们!他们居然还要大伙去皇宫?!皇宫才是最危险的地方啊!”
“打死他们!他们只是想让咱们为他们冲锋陷阵!”周遭随即有埋伏在内的骁羽营少年高声应和,“他们是前朝奸细,听信不得!”
一时间,官道上群起激愤。
“快跑啊!别打啦!”松雪于人群中远眺正阳门,扬声帮衬着道,“炮火现下既已停歇,山戎立时便要攻城,大伙还不快往城东逃命去!”
她话音即落,率先引着身后城西百姓往城东奔逃,骁羽营亦在人群中撺掇推搡身侧之人,有百姓初遭战火已愚昧昏蒙,只知盲目跟随,乌泱泱人潮复又向着城东流动。
前朝眼见谋划便要落空却也不慌,继续伪装百姓裹挟余下拥趸,直奔掖门冲去,千余人似一支巨大的钟槌,狠狠撞向禁军人墙。
“开门!”人群大喊,嘈杂鼎沸,“山戎就要打来了!山戎就要打来了!”
弑君
正阳门前不过四十禁军值守, 临近哨岗又只百余人可调配,短时之下根本无法抵抗如此庞大的人潮冲击,更何况那其中更有通晓武艺的前朝好手四五百之众。
只见顷刻功夫, 禁军人墙已被撕开裂口,又遭隐匿人流之中的前朝遗民趁乱偷袭, 抢夺了兵器后直入了掖门去。
那掖门后原是一条狭长甬道, 安宁静谧, 原先十步一岗,如今却空无一人。
那领头的前朝人只当此地已为连珣所掌控,值守适才又已往城门前支援,遂并无顾忌,只率众持了刀剑气势高昂前冲,不待奔到尽头,那甬道两侧高耸院墙之上, “哗”一声陡然现出数百禁军来, 身着轻甲,引弓张弩, 箭尖寒芒于艳阳下连成一片森然白光。
下一瞬, 长箭如雨漫天飞射, 遮云蔽日,有人毫无防备间“啊”一声中箭倒下, 身下鲜血汩汩流出, 浸染青石砖路。
甬道内, 惊呼惨叫霎时响彻云霄。
竟然——
那领头前朝遗民奋力挥舞长刀抵抗箭雨,已是倏得醒转过来, 晓得正阳门禁军调动怕是迷惑连珣与公主的幌子,连凤举怕是明知他二人要合谋逼宫, 却顺水推舟做了这瓮中捉鳖的局,欲将前朝遗民引至宫中一网打尽!
是他们低估了连凤举!
身后银芒箭阵,脚下尸横遍野,却是无武艺傍身的无辜百姓死伤更为惨重,只惜他们到死亦不知原是因何而亡。
劲箭如蝗,合着那不绝于耳的凄厉惨叫声,一波接着一波毫不留情。
遽然,轰鸣裹挟地动再次袭来,墙头弓手身形不稳便射有不中,众人稍得片刻喘息之机。
正在此时,甬道入口又有人潮灌进,前朝裹挟百姓的两波人马就此汇合,哀鸿遍野中群情激奋,天地摇晃间重整旗鼓,众人趁势一鼓作气冲出甬道,往中庭杀过去。
“当兵的杀人了!”
“皇帝让当兵的杀人了!”
“冲啊,大伙儿去讨要公道啊!”
“……”
弓手眼见阻拦不住,随即便分出人马追击在后。
*****
申时四刻,地动稍歇,御花园中一片狼藉,人声嘈杂,宫人再次陷入恐惧之中,更有甚者被吓哭出来,尤不能信山戎已兵临城下,又有姚家亲族与门徒欲趁乱逃离,被禁军似赶兔子般压着回来。
禁军乱过一瞬,复又归位结阵,谢昭宁震惊之下,眺了眼连璋与霍长歌,确保二人安然无恙后,方趁机再往太子身后挪动站位。
太子心悸般喘息不止,面色越加苍白,连璋短瞬惊愕之后,抱着伤臂只伤怀而讥讽地眺着太子,似也未曾认出其身后的谢昭宁。
这座皇城十几年前,曾因前朝国君的退让免遭战火侵扰,列位贵族、宫人多数亦是生长于太平新朝之下,已安逸的太久太久,黄沙硝烟亦离他们太远太远了。
如此动静,山戎必是用上了投石机,掷了甚么巨物,可那爆炸震动又非巨石垂落导致,难不成——
霍长歌纷乱之中心念一动,侧眸探究窥那久居凉州的前朝公主,却见她反手扣着软在她怀中的连珍,一副“仇者快”的模样,眉目间的凛冽杀气已为怨毒的希冀所取代,左手始终隐在连珍身后,似眼下并不着急结果连凤举性命一般,混乱之中竟毫无动作。
霍长歌心下便有了计较。
——猛火油,怕赫氏与山戎送去了仅凉州所有的猛火油,制成了那传说中摧山崩石的猛火油罐。
这才是赫氏匿于掌心的最大筹码,也是她忌惮与霍长歌坦言相告的最卑劣手段。
霍长歌眼前一时晃过入宫前,坊间二楼之上,赫氏那眼神变换——自期望至绝望:她已给过中都百姓机会,只他们不把前朝的命当命,她便也不把他们的命当命了。
她恨的不只是连凤举,还有前朝末代皇帝以命换出的却从未对他心存感激的一城百姓。
在她心中,前陈已亡、社稷已死,这中都既皆是狼心狗肺之徒,那毁便毁了,就让这座城池回到十六年前该有的轨迹上,经一经战火吧。
连珣在那地动中似喜还悲,神情古怪错愕到无以复加,他下意识挣扎之中,被禁军反制双臂压跪在地。
他亦抬眸诘问般瞪向赫氏:他本欲背水一战,赌赫氏顷刻杀了连凤举,熟料原该酉时压境示威的山戎,却在此时大举攻城?!
连珣脚下棋路四方掣肘,日暮途穷方觉荒谬,他自作聪明促成三方合盟,原、原不过一场笑话?
那一瞬的绝望化作一柄裹着寒冰的长剑,骤然插进胸腔。
“封锁御花园,无诏妄动者,杀无赦!”连凤举险些摔进御座之中,着大太监搀扶稳住身形,恼羞成怒与周身禁军下令。
他自乱世走来,亲身经过前朝战事,比在场谁都清楚引发这场地动的杀器拥有何等威力。
“朕的好儿子啊……”连凤举切齿痛恨,自喉头挤出这没头没尾的一句,捏烂了手中那沓纸,一双鹰隼似的眸子里杀机尽现,狠狠睇着连珣道,“与虎谋皮,愚不可及!”
“陛下,错了吧?与虎谋皮的不是臣,而是陛下您啊!”连珣跪在地上,闻声歪头瘆人一笑,阴阳怪气道,“陛下明知边境哗变、山戎入境,却调离凉州军,不管不顾;既知右扶风防线有异、无兵可守,却为布这迷魂阵,拒绝城外设伏御敌!眼下山戎兵临城下,其中更有您一份丰功伟绩啊!”
“住嘴!”连凤举闻言一噎,胸膛上下起伏,气急败坏中却见连珣自知山穷水尽,视死如归一般仰天放肆大笑:“臣算计死了全族,‘下行上效’,陛下却要算计死整个中都啊!哈哈哈哈哈!”
“不枉了,儿子有父亲这张龙椅陪葬,不枉了!哈哈哈哈哈!”
死到临头,还能似条凶狠的鳄,呲着锋利獠牙,将能拖下泥潭之人纷纷咬着衣摆拽下去,慌而不乱,霍长歌斜眸眺他,又憎又感慨,若是再长大些,这位怕也是个厉害人物,只可惜,似敌非友……
周遭鸦雀无声,连凤举眼睁睁瞧着连珣歇斯底里大笑大闹,竟一时哑口无言,他自心底仿佛悄然生出了丝丝缕缕从未有过的恐惧,他想拒绝、想否认,想眸光往四周潦草带上一带寻求片刻慰藉,又惧怕赫赫帝尊被撬动。
“报!”正在此时,又有禁军入得园中,径直绕过连璋,往连凤举阶下焦急跪道,“大量流民冲入内庭,还请陛下暂避!”
他话音未落,御花园外已隐约传来嘈杂人声——
“南晋皇帝不仁不善!滔天罪行罄竹难书!”
“罪名一,背信弃义,肆意残害前朝无辜遗民,草菅人命!”
“罪名二,忘恩负义,祸水东引戕害功臣亲族,抛妻弃子!”
“罪名三,假公济私,为谋私立散播天花霍乱城郊百姓,天理不容!
“罪名四——”
前朝遗民裹挟百姓已趁地动之机,突破宫中层层防线,朝向御花园拼杀而来,众人一路高声诵着《问罪书》,嗓音因激愤而尤显尖锐。
那声音起初只似从天边隐隐飘来,继而便如擂鼓般自四面八方汇聚于耳侧,一字一字重重砸下,避无可避,宛若九天之上降下的一场迟来的审判。
连凤举面如金纸,一时喘息艰难,神志似要在那敲击声中落败、崩塌、溃散,他最惧怕之事已然发生:他原是开国之君,合该百年之后,于百姓心中怀瑾握瑜、千古流芳,如今机关算计,却要落得晚节不保的下场?
连珣却越发笑得肆意张狂,他笑他父子二人竟如此相像——一番悉心筹谋皆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发冠“哐当”摔落在地,连珣散着一头长发,笑到搦拳锤地,一遍遍似不知疼般。
南栎却是泪水涟涟,在他身后痛呼一唤:“殿下!”
说话间,呼喝声越来越近,黑压压一片人潮彻底冲进御花园,被持枪禁军人墙死死堵在宴场前。
“陛下,陛下!”人墙后,有老媪满脸鲜血,悲鸣大喊,“五年前东村疫病,当真是陛下所为吗?!”
她话音未落,便有他人惨厉高声附和:“陛下,民妇娘家一十一口,皆亡于那瘟疫之中啊!”
“……穷人的命也是命!可死,却不可枉死!”
“今日,民妇便是来向陛下讨个公道!”
“……”
事态一变再变,如今才到关键时候,眼下苦主集结一堂,倒叫连凤举再难诡辩。
这便是赫氏退而求其次,要连凤举赔付出的代价,霍长歌眼见她一封《问罪书》竟成引得众人前赴后继送死的罪魁,愧疚之下便也恍然,赫氏从不指望她能实现“连氏古寺之中日夜诵经超度,以着枉死前朝皇族安息”的许诺——那美梦缥缈而绮丽,可念而不可及。
故赫氏所求的,仅不过是“令当年冤情公之于众,大白于天下并手刃仇敌”罢了。
只东村之人又何其无辜,十几年前其亲友因连凤举私欲而亡,如今又要因赫氏所蛊惑再度送命……
闯宫之路必不好走,能突破重重关卡到得这一步的,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求公道而已,连凤举骗得了一人,却诓不下众人,谢昭宁于再度阖眸诵经的太子身后,瞥见连璋虽拉扯唇角幸灾乐祸笑了一笑,神情却分明很是难过,似已能预见结局:他自己的、连凤举的,还有,这些人的……
不时有禁军自四面八方调度赶来,更有弓手追击在后,几处夹击之下,便有人嘶声道:“皇帝杀人啦!皇帝又要杀人灭口啦!”
连凤举双手负于身后,十指骨节已攒得惨白,发出瘆人的“咯吱”声响。
一个“又”字,已激得他双目赤红;一个“杀”字,再将他摇摇欲坠的神志突然击垮,他双掌陡然松开力道,半舒展开,自愠怒之中似莫名平复了心绪,仿佛一瞬间置身事外、傍观冷眼,无情下眺眼前“众叛亲离”局面,愈发心如铁石般,竟生出“那非是所谓子民,不过一群不听话的蝼蚁,杀了便是”的念头来。
又或者,这念头存在许久,只不过得今日契机越演欲烈。
这巍巍江山,他乃主宰,早已无人可再审判他的罪责,前陈赫氏不能、古家姚家不能、霍家更不可能,又何况区区蝼蚁呢?
“连凤举!如今知情者众,天下悠悠诸口,你堵不完!杀不尽!”赫氏见他神色不对,等的便是此时,不由痛快斥骂,故意火上浇油。
此言一出,霍长歌便知这副棋局已要走到尽头,果然——
此起彼伏的呵责痛骂声中,宫外战报已无法绕过那讨伐皇帝的人流,送往连凤举阶前,禁军只能嘶声远道: “报!”
“西、北两面城门皆连续遭不明可燃巨物袭击,黑火横流、水泼不灭,城防、民宅俱有损毁,西面最甚!城防军死伤近四成,左冯翊援军回防不及,京兆府尹行踪不明,太子府兵无令闭门不出,眼下城中再无兵力增援,且南城门方向可见一队山戎大军正在逼近,城下已架投石机,巨物轰城怕片刻又要来袭,形势危机,还望陛下示下!”
谢昭宁敏锐蹙眉,猛然便又坠入往昔旧事中,耳畔似有武英王教习年幼的他诵书:
“……酒泉延寿县南山出泉水,大如筥,注地为沟,水有肥如肉汁,取著器中,始黄后黑如凝膏,然极明,与膏无异,甚臭,不可食。县人谓之石漆……”(注1)
——是石漆!
那石漆这些年已嫌少现世、知之者甚少,浮于水,当以砂石覆之,谢昭宁忆及此,便有焦灼难耐,心知若处置不当,城中灾情怕更雪上加霜,遂希冀窥向连凤举,盼他亲下指令救火守城。
却不料,连凤举合着那禁军裹挟着硝烟的战报尾音,威仪抬眸眺向阶下众人,面容因阴沉而显得些微扭曲,猝不及防冷酷朗声道:“今,悲逢皇嗣不宁、江山动荡,安内攘外、时有先后。”
谢昭宁一怔:“……?!”
“二皇子连璋,五皇子连珣,伙同姚家与前朝余孽蛊惑人心、造谣生事,行大逆不道之举;结党营私,通敌卖国,更罪及祸乱山河,故褫夺皇子身份!数罪并罚,十恶不赦,按南晋律,当——诛!”
四下里骤惊,再度哗然。
太子低缓诵经之声倏得一断,谢昭宁于他身后震撼抬眸,难以置信般死死盯着帝王那宽厚背影:都道时移世易,与他们而言,五年前、五年后,却道时移世不易……
连珩骇然脱口:“父亲!!!”
“时,有三皇子谢昭宁、庆阳郡主霍长歌从旁协助、里应外合,现虽行迹不明,但罪亦不可赦,国难当前,可容日后再议。”
霍长歌闻言远横连凤举,不由冷笑一声,他那司马昭之心为连珣一旦戳破,便就坡下驴不再遮掩,恬不知耻得欲将眼中钉并着肉中刺一并拔除。
两世如一,死不悔改!
“珍儿,莫怕!是为父无能,不得从你兄弟党羽手中将你救出,若你兄弟念及亲缘,自当放你脱困!”连凤举高高立于那玉阶之上,先行一招以退为进,再道貌岸然当众又行离间之计,颠倒黑白、委罪于人道,“如若不然,强敌压境之际,为父分身乏术,我儿倘不幸身陨于此,便为社稷献身第一人!”
“陛下!”丽嫔惊恐万状,尤不能信他竟当众这般厚颜无耻。
连珍:“?!!!”
连凤举故作悲痛稍一哽咽,在前方流民凄厉哀嚎与呵斥叫骂声中,再慷他人以慨,凛然动之以“义”道:“朕当亲封我儿为护国公主,配享太庙!”
连璋却在此时与谢昭宁不约而同平静阖眸,双肩明显垮了下去,似终于放弃了仅存的期待与幻想,再无法面对这样的君与父。
连珍已然呆滞,虚眨了几下长睫,遥遥眺着连凤举,轻声呢喃:“父、父亲?”
“果然,果然啊……”赫氏“噗嗤”一声,侧脸贴着连珍鬓发间步摇垂下的流苏,偏头在她耳侧,似嘲似怜道,“生做你们连家子女,命苦啊……”
“禁军何在?!”连凤举言罢狠决抬手一挥,眯眸厉声道,“即刻捉拿连璋、连珣、姚家诸人与前朝赫氏,处斩祭旗!若有违令抵抗者,弓手列阵,杀无赦!”
那是连凤举排除异己的号角,亦是禁军不得不出征的战鼓。
只禁军得令面面相觑,不敢妄动,却是都检点统领身后禁军率先应声持枪,自四面八方高声呼喝中冲出,遇见姚氏族人与门客挣扎欲逃便立马毙之于枪下。
“陛下,臣冤枉!臣冤枉啊陛下!”有与姚家互结姻亲的年迈老臣躲避不及,受伤惊呼,这才确信皇帝当真起了株连的心思。
血光之中,连珣眼睁睁瞧着家主一声“救命”还未喊出,便腹部中了一枪哑声倒地,他随即似疯狗般“啊”一下狂叫跃起,披头散发撞翻左右禁军,三两步奔向南栎,捂住她怀里连璧双眼,慌乱后退中险些撞上连璋;
连璋抱着伤臂只双脚步法变换,腾转躲避刀兵左支右绌下,又执意护住背后连珍,那是他往日袍泽,如今却要挥刀相向,连璋五味陈杂间,伤臂不慎为枪尖挑中,禁不住闷哼一声;
更多人马朝着赫氏攻去,左侧舞姬结阵围赫氏于正中,赫氏手上扣着连珍行动不便、难躲刀锋,霍长歌翻转琵琶“哐”一声横扫近身敌手,以一己之力守住她右侧防线。
一时间,寒辉映着烈阳,到处晃出刺目惊心的光。
那原是他麾下袍泽,如今却充为了刽子手,谢昭宁此生唯余的至亲与挚爱,皆一瞬陷落在阵中,他心惊胆寒之下,屏息凝神远眺,却知尤在此时更冒进不得,他应信连璋尚有余力自保、更应信霍长歌身手卓绝,而他眼下唯一稳妥上策,便是等——他在赌天时,赌一个可供他出手并一击必中的契机。
那契机,就该来了……
“陛、陛下——”南烟跪在连凤举脚下,见状颤声方道。
“陛下!”丽嫔却骤然抢出一声,无意截了她话音。
丽嫔眼见场面险象环生,悬肠挂肚,周遭刀兵相撞的响动与喊杀声在她耳侧已交织成催命的符咒,她已再难置身事外,匆匆奔到阶下跪拜,仰头凄声质问道:“您是欲将自己的孩儿冤害殆尽吗?!”
“若有求情者,一并论罪!”连凤举避而不答,冷峭之中透出三分暴戾道,“连珩,将你母亲拉回去。”
“父亲!”连珩却撩开下摆上前“噗通”一声,与丽嫔跪在一处,险些便要哭出来。
他想求情,却知此时求情不过火上浇油;可若执理分说,更要雪上加霜。
他素来惯藏一颗七窍玲珑心,可眼下七窍尤显不够,竟无一法可救他兄弟姊妹于顷刻。
连珩一声“父亲”痛呼出声,难以为继之下,只逼得他磕头如捣,泣声道:“父亲,您放过二哥与珍儿吧!古家祖父年事已高,再遭不住儿孙离散之苦了呀!”
太子正复又陷于五年前的两难抉择,畏首畏尾之下,闻言丰唇一颤似有动容,却见连凤举竟丝毫不为所动,再震声冷漠下令:“来人,将丽嫔与四皇子拉下去!”
“皇帝要杀自己孩儿了!”
“皇帝要杀自己孩儿啦!天呐,这是怎样无情无义的君主!”
“娘啊!你与大哥幺弟的血债,儿子今日难报呀!”
“……”
被围剿射杀的流民之中,有前朝人窥见此番景象,哭丧大叫,引得抱头鼠窜的百姓随之凄苦哀嚎,连凤举愈加怒火中烧。
谢昭宁不忍直视稍一垂眸,又抬眸蕴着明显愧疚眺了眼天色,耀阳西垂,酉时已近,他不由十指缓缓收紧,紧扣兵刃。
一座御花园,被一道禁军人墙隔出两个战场,连凤举治下的苦主,似在这一刻集聚一堂,奋力在他赫赫皇权之下,做最后的挣扎与反抗,生死胁迫之际,亦无人后退与跪伏。
连凤举不由双目猩红,愈加咬牙切齿。
“箭阵!有反抗者,杀!”连凤举目眦尽裂,怒不可遏悍然下令。
射杀皇子乃是大事,禁军虽已得令多次,被迫引弓张弩,瞄准阶下众人,但仍踟蹰不动,左右张望中,却见连凤举劈手夺了身侧禁军手中弓箭,亲自朝向连珣射出了第一箭,“咻”一声鸣响格外清晰,似绷断了一根心底的弦。
他斩钉截铁道:“杀无赦!”
谢昭宁:“!!!”
“父亲!”太子见状悚然,佛珠险些脱手,便是他亦难以接受连凤举此刻这般冷血无情之举。
“唰”一声列阵响动,太子身前禁军复又调动,那声来自帝王之怒的震喝催促着众人铁心前行,下一瞬,园里园外银芒似雨,同时铺天盖地袭来。
谢昭宁越加惊骇难安,险些便要冲出队列去,堪堪拉扯着神志,固守仅存的半分清明与理智。
连璋虽眼明手快拉住连珣避过一箭,但箭雨如蝗之下,连珣武艺不精又拖着南栎与连璧,躲闪不及膝头仍被射中,血簇霎时爆出,他惨叫一声单膝跪倒,险些摔了连璧,连璧“哇”一声大哭,眼前又有银光映着夕照一晃,南栎下意识便往他俩身前挡去,“咻”一下,后肩中箭。
姐妹连心,南栎“嘤咛”一声,南烟隔着半座御花园便已清晰闻见。
“陛下,陛下!南栎还在下面,南栎还在啊!陛下答应婢子会保南栎一命,只要婢子说出真相,就保南栎一命,送我们姐妹出宫的!”南烟跪在玉阶上,不住惊恐张望,狼狈膝行至连凤举脚下,拉住他下摆泣声祈求道,“陛下!陛下饶过南栎吧,绕过南栎吧!”
连凤举充耳未闻,只任她哭求,谢昭宁怵惕恻隐,不由忆起霍长歌离京那日时与他说过的话:连珣骗了宫女的身与情,如今连凤举又骗她们的生与死——这红墙青瓦中围着的,怕不是桎梏,是坟墓。
谢昭宁眼望众人落难而帮衬不得,袖手旁观守在哨位,恍然间只觉他们皆是皇权下豢养出的鸟儿,被拘在狭小的鸟笼中,脚下一双大手缓缓收拢,四周的宫墙亦似不住在往前倾倒挤压,周遭越发憋仄得喘不过气,五脏六腑都快要碾出血来,头顶那方天那么高又那么远,仿佛是他们永远到不了的地方。
便是那前来呈送战报的禁军,亦猜不到自己一语竟能促成这般结果,他立在园外惶惶不安,额前冷汗滑落,城中战事一触即发,他在等一封帝王抗敌的口谕,却不慎卷入了宫闱内乱中,可眼下情形他又催促不得,一时如芒在背。
箭阵中,众人逐渐捉襟见肘,再不复先前游刃有余,赫氏身侧舞姬越战越少,左侧防线凌乱,只右侧霍长歌身法奇诡,将长颈琵琶舞成了盾,屡次救赫氏性命,与她多留一线生存之机。
箭阵外,正有禁军拉扯着丽嫔与连珩要往一旁拖拽,连珩挣扎着伸手,跪伏在地直呼:“二哥!妹妹!”
连珩素来得过且过,从未有这般狼狈时候,连璋于躲避中窥见他这副模样,深知自己与连珣今日难逃一死,见缝插针不由感慨谢昭宁幸好未曾入得宫门之时,又扔下连珣转身便要与赫氏手中抢夺连珍。
光阴往复,旧事回转,合该冤有头、债有主,连珍何其无辜?
赫氏见连璋不顾伤臂出掌攻来,装作不敌就势放手,霍长歌反转琵琶横扫中,装模作样拍中连珍后腰,失手将连珍一个踉跄送往连璋怀中,连璋再反手一推,将连珍送出禁军包围圈,“啪”一下摔进丽嫔怀中。
三人却在此时心意相通、配合无间,甚至不用一个眼神。
谢昭宁远远眺见,一怔间,却是不由牵了牵唇角。
丽嫔失而复得幺女,登时搂紧连珍与连珩抱头痛哭,娇躯打颤中,却仍绝望至心寒——她近身服侍连凤举二十余载,该是比任何人更了解他帝王威仪之下,包裹着怎样一颗奸诈虚伪、寡情薄意的狗肺狼心。
便是今日她与一双儿女侥幸不死,以连凤举多疑心性,来日她母子三人依旧难逃莫须有罪责加身的斩草除根。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注2)
他从未改其鸡肠狗肚的商贾本色,却是他们眼瞎,误认他为明主仁君……
丽嫔于似喜还悲的哭声中抬眸,见连凤举果然眯眸一副起疑模样,她眼底寒芒映着泪光果决一闪,借与连珍疼惜打理鬓发之际,从她发髻间,不动声色拆下一只金步摇藏于袖中。
那原是连珍及笄时,继后亲手赠于她的,危机中一遭来回,却仍稳妥插于她发间摇曳。
她的女儿今日已经很勇敢,眼下,轮到她了……
丽嫔抽噎中,又借着连珩搀扶袅袅娜娜起身,裹挟一身馥郁檀香气息,却在那兵戈交锋声中挺直背脊,陡显铮铮傲骨,便连一副妖魅眉眼,亦在此时显出七分宝相庄严。
“二哥!”连珩半揽惊魂未定的连珍,感念之余愈发记挂连璋安危,他手足无措眺着禁军越收越紧的包围圈,便可见情形越加危机。
赫氏一双淡瞳现出疲色,周身舞姬只战至两人幸存;
霍长歌发髻散乱,覆面薄纱上已印出汗迹,手中琵琶似个刺猬般遍扎箭矢;
连璋手臂伤上加伤,血透重衫,脚下姚氏老少尸横遍地,没剩几个囫囵的,唯连珣拖着伤腿,与南栎不顾身上箭矢,抱着哭闹不止的连璧仍于箭阵下狼狈逃窜。
骤然“啊!”一声凄厉惨叫,却是南烟跪在玉阶之上,攥着连凤举下摆一角,撕心裂肺喊道:“南栎!”
连璋粗-喘之中,循声侧眸,却见南栎挡在连珣身前,胸口中箭,霎时爆出一簇血似的花,连珣一怔之下脚步顿住,又是一箭斜着飞来,正中连珣后心!
连珣“呃”一声闷哼,身形前扑,抱着连璧摔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南栎胸前,须臾便没了气息。
南栎平躺在连珣身下,口中溢出大股鲜血,仍挣扎着伸手想去抱一抱他,直着一双点漆似的双眸喃喃道:“殿、殿下……”
连璋难以置信,脚下稍一踉跄,便不忍别过头去。
谢昭宁深深动容,下意识提刀探出半步,却闻太子哆嗦着唇念出一声:“阿弥陀佛。”
“啊!五弟!”连珍抹着眼泪哭道。
“珣弟!”连珩人群外窥见此景,惊呼一声,那箭阵便在此时缓了一缓,禁军众人不由侧眸去瞥连凤举,却见他并未有半分不忍,抬手一挥,仍一字一顿、掷地有声道:“继续!”
那嗓音中沉着的寡情,冷得周遭转瞬由夏入了冬,寒得人心也凉彻底了。
霍长歌得这一时喘息,合着南烟的惨叫声,下意识转眸探过身前身后,漫天箭雨下,半座御花园早已为鲜血所浸染出一副人间炼狱景象,不由戚然。
她眼底陡然似有血光浮动,恍惚瞧见前世盛夏的辽阳城,到处堆叠了尸体在焚烧,气味腐朽腥臭,遍地跪着人在恸哭哀嚎,浓重的乌烟汹涌翻滚、遮天蔽日,在城内持续盘桓,似一面巨大的令人绝望的招魂幡。
她似又看见深秋的辽阳城,城门已破,玄武军灭,百姓俱亡,到处血流成河,散落一地残肢断骸。
大年初一夜里,连凤举那句“莫伤百姓”,如今看来,也不过一场笑话。
她从未误判过连凤举的绝情,低估过他的狠辣,他早已端坐于皇位之上无情俯瞰世间,欲肆意将众生玩弄于鼓掌中,没心了。
躲不过了,今日之始,便要种下来日北疆的果,姚家古家尽除,连凤举再要做甚么便谁也拦不住了,光阴轮转终要回归那末路去。
霍长歌于那层层叠叠的人墙缝隙间,又留恋似得去眺那玉阶上隐在禁军中的谢昭宁,他不知何时起,已挪至皇帝与太子间的夹角处,手持长刀微微颤抖,回望她时,眸中温情敛着遗憾,便如正西落的夏阳。
跨过这一步,他们便能回到北地去,只这一步太难走,他们终究要到不了了……
倏然,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大地再度震颤,天旋地转中,列阵禁军身形一晃间,破绽尽出;弓手亦难以瞄准,射而不中!
霍长歌眼神陡转锐利,她蛰伏许久,待的便是这一刻!
熟料,谢昭宁似也在等这个时机,竟手中提刀渐起,像是要趁乱架向连凤举颈间!
霍长歌惊骇之下,眸中决绝裹挟歉疚,她前世便愧对他许多,今生若由他出手,便要彻底赔上他生父谢翱的声名,再无转圜。
霍长歌扣着丝弦的手指稍抬,与赫氏匆忙打了“以身献祭”的暗语,她中指与拇指伸长一并,其余三指稍抬做飞羽状,便是所谓的“凤凰浴火”。
她赌皇帝便是死于她手,谢昭宁助连璋夺位后,亦会妥帖处置她尸首,不至于令她声名外露,累及霍玄与北地三州——到头来,霍长歌便可得圆满,她早已死于庆阳前朝别院的那场大火之中,从未入得中都来。
这局棋,终要落下最后一子,只她到头来,又要辜负谢昭宁,唯辜负谢昭宁而已。
赫氏已累到疲乏,只凭一口怨气吊着精神,窥见霍长歌指间暗语,眸色一凛露出嗜血模样、精神倏得振奋!
赫氏与身侧那俩舞姬亦打了手势,借霍长歌横舞琵琶放出最后一把天女散花式的银针替她遮掩之机,她十指分往左右腰间利落一抹,指缝间便各挟三支梅花钉,她韧腰再一拧间,霍长歌探指与她腕间加力一震,“咻”一声,内劲裹挟旋转之力,致使六支梅花钉骤然脱手,角度刁钻得直朝连凤举周身射去!
那六支梅花钉去势极快,两股力道加持下,银光绞着垂落夕照登时飞得眼花缭乱,轨迹竟难以尽数捕捉,连凤举并着身侧禁军一时反应不及,那毒钉便已到眼前,丽嫔亦正在此时脚下突然站立不稳,一副惊惶模样便踉跄朝连凤举合身扑去!
谢昭宁瞥见霍长歌翻转琵琶便与她生了同样念头,心知她怕要起了协助赫氏弑君的心思,已不及怪她违誓,只恐此举牵连霍氏,并着肩负忠君的职责,先一步执刀越出队列,抢在那毒钉前一把拉开丽嫔,旋身横刀飞舞“叮当”挡去数枚梅花钉。
合着那数声脆响,丽嫔摔在连凤举身旁,袖中金步摇悄然滑落,掉在玉阶之上。
那银针打的是禁军,梅花钉亦不过是迷魂阵,非是冲着连凤举而去,封的乃是其周身守卫大穴,阻的是其救援的进途,谢昭宁心道不好,果不其然,只这一息功夫,霍长歌已掉转琵琶,借银针余威,将身前禁军人墙砸出一道裂隙,趁机抓住赫氏腰间缎带,将她一把掷了出去!
电光火石间,禁军不待反应,便见赫氏已凌空飞跃而来,左手再射三枚毒钉直取连凤举面门,右手两指间挟一泓秋水似的刀刃,拖着腰上长而飘逸的缎带,似仙女临凡般骤然落到连凤举面前,抬手便刺!
谢昭宁翻腕横身再挡暗器,逆着刀势却不及回防,不由合身扑在连凤举身前,硬接了赫氏那致命一刀。
那刀刃薄而窄,似一截寒冰刺入胸前,起初只觉冰凉刺骨,一息后,方才有针扎似的痛感席卷而来,好在他中刀之际,左手及时握住刀刃,带得那刀尖偏移了一寸,擦着心脉要害倾斜刺入。
“你——”赫氏一眼认出谢昭宁来,却是两指挟着刀刃并未松劲,一双淡色的眸子怨毒而茫然。
纵然他欲逼迫连凤举罢手,却是代行正义之举,他父其人豁然通达,身后虚名不比活人性命,与古氏、霍家生前更是知交,想来不会怪罪于他;但当值一日,便要尽忠职守,他万不能坐视不理——
谢昭宁掌心亦被那锋利刀身切开两道刻骨的伤,鲜血滴滴答答自那刀口成珠似得缀下,呼吸间,胸前伤处又疼得他身形微见佝偻,已说不出话来,颤抖双唇与赫氏沉默四目相对时,赫氏却似读出了他未言出口的诉说。
……愚蠢!愚蠢呐!
只这眨眼功夫,连凤举周身禁军已反应过来,举枪便攻,赫氏复又错失良机,恼谢昭宁多管闲事,眸中怨毒大盛,左手于腰间一抹一抬,携最后三枚毒钉挟滔天恨意便欲再射连凤举,却被谢昭宁反手以刀背削她手背。
赫氏愠怒气苦,就势便将那梅花钉狠狠按在了他肩头。
谢昭宁闷哼一声,吃痛却不松手,赫氏拔不出刀刃,便右手两指发力,狠心捅得更深,将他堪堪钉在连凤举身上时,却见谢昭宁腕间一转,近身一计横劈险些将她拦腰斩断,他留情刀势一顿,另一手血掌半抬按在她胸腹间劲力一吐,只将她倏得震开。
赫氏后退几步便又撞上禁军人墙,不得己纠缠之下,仍不死心几番挣扎欲上前刺杀连凤举。
她赤手空拳又杀红了眼,丹田受创,出招也受阻,周身皆是破绽,后背冷不防便挨了一刀,不禁喷出一口鲜血。
霍长歌携她舞姬正自那强行撕开的人墙裂隙间杀出来接应,见状飞身上前护她,一掌托住她后腰助她稳住身形。
“我不能败,咱们不能败!”赫氏歪靠在霍长歌耳侧,气息阻塞间,自喉头滚出一句沉重而绝望的咆哮,“去杀了他——”
隔着半堵禁军人墙与七步距离,谢昭宁骤然与霍长歌打了个照面,他额间冷汗涔涔,呼吸重而乱,胸前插着半截刀刃,肩头毒钉处已渗出紫黑色的污血,形容狼藉中,却仍与她温柔笑了一笑。
那一笑短促而清浅,愧疚中又分明裹挟壮士断腕的决心,他不顾霍长歌边横舞着琵琶护着赫氏边含冤狎怒瞪他,正要提刀转身,却从霍长歌遽然睁大的眸底意外得见他身后,南烟自玉阶上悄然摸到了一支金步摇,电光火石间,奋力跃起,一把将其狠狠插进了连凤举颈间!
谢昭宁回身尚且不及,一捧鲜血霎时绽开在他脸侧,温热湿滑,沿着他脸颊缓缓淌下来……
枷锁
禁军下意识停手, 众人骇然而屏息,一时间,似人人皆能闻见鲜血滴滴答答滴落玉阶的声音。
周遭霎时一片死寂, 半晌后,连凤举身后那大太监方惊慌尖叫:“陛下!”
禁军这才如梦初醒, 无意识出枪, 南烟胸口骤然透出半截枪头来, 她吃痛闷哼,不由缓缓松开紧攥在手的金步摇,“咚”一声跪扑在地,却仍挣扎探手,扯着连凤举龙袍下摆,口溢鲜血喃喃道:“陛下答、答应饶南栎一命,送我们姐妹俩出、出宫去……可你杀了南、南……”
话未说尽, 人便横倒在玉阶上, 断了气息。
连凤举瞠目瞪着虚空,竭力张口艰难喘息, 像是一只缺水的鱼, 他喉头不住发出痛苦的“嗬嗬”声, 颈侧伤处又迸出大股大股的鲜血。
那步摇没入极深,只余一只衔珠的凤凰露在颈外, 随连凤举奋力呼吸而轻轻摇曳, 映着夕照晃出一道微弱但璀璨的流光, 他两只手在半空胡乱抓挠,整个人剧烈颤抖, 眼看便要站不住。
“父亲!”太子惊愕滞住一息,猛得爆出嘶声裂肺的呐喊, 他扔下手中佛珠,推开众人踉跄奔来,伸手扶住连凤举后仰身体。
谢昭宁正在此时转过身去,心中一瞬惊涛骇浪,他睁圆一双凤目,未及体会胸腔内那团似被遽然塞进的满满当当又纷繁复杂的情绪,顶着半脸的血,只下意识向前倾身,与太子一左一右接住连凤举。
“叫太医!去叫太医!”太子歇斯底里大喊,面容因惊骇而扭曲,眼角聚起恐惧的泪水。
在场禁军怕有三千余,一时杀得兴起,不察竟让一个弱女子钻了空,连凤举若是遇刺身亡,眼下当值之人怕皆要以渎职论处。
众人心有余悸收招,持枪正面面相觑,闻言似幡然醒悟一般,“呼啦”一声,不少禁军并着宫婢拔腿便往园外跑,争先恐后要去请太医,围攻之势顿时瓦解,人墙渐渐松动,隐约透出缝隙。
“站住!无令妄动者,杀!”都检点见状一声爆合,须发喷张,长枪杵地发出震慑似得巨响,脱队禁军与宫人便又茫然转身回来,“眼下外乱未平,即刻封锁内院消息!若有泄密动摇民心者,三族尽诛!”
都检点雷霆下令,又拨开众人上前,俯身往连凤举颈间探查伤情,怛然失色下,却是亲自点了一队人马飞快去往太医监,自个儿转而守在太子身侧,眼神复杂眺向园中乱象,竟为难拧眉。
“南晋皇帝……是要……是要死了吗?”赫氏那两名舞姬已战至乏力,周身攻击遽停之下,却是不敢置信般从那人墙缝隙中定睛探去。
“公主!哈哈哈哈公主!”其中一名舞姬突然仰天大笑,“皇帝要死了,皇帝真的要死了哈哈哈哈!”
霍长歌一手仍托在赫氏后腰,二人亲眼目睹南烟那掣电一击,竟半晌回不过神来,恍如置身梦境一般——她们花了那许多心思、费了那许多功夫,前前后后又搭进去许多人命,到头来,却是这样的结局?
霍长歌目光复杂得凝着横死玉阶之上的南烟,不由忆起永平宫中许多旧事来——那也是个心善的姑娘,便是叛主也叛不彻底,处处要露出马脚与她知晓,生怕她也陷落帝王权数的阴谋中。
谁又能料到,连凤举治下的苦主众多,他竟会毫无防备死于这样一个人的手中——一个恐在其眼中,卑微渺小似草芥一般的人物?
真是可笑又可悲……
只,谁又更可笑、谁又更可悲呢?
霍长歌心中那根弦,却在此时崩得越发得紧,愈加审慎起来,凝神留心周遭——浮图七级、重在合尖,如今才到真正关键时候,她万不能功亏一篑!
霍长歌身后,连璋正旁若无人似得跪在连珣尸身前,掌心竖着一抹,助南栎合上一双不曾瞑目的黑瞳,又沉默搂着嚎啕大哭的连璧不住拍背安抚,他似转瞬回到了五年前那天飘细雪的料峭晚春,便是此时肩顶艳阳,仍觉冷得厉害,身子微微打颤。
茫然间,周遭局势又起变化,待连璋闻见太子那惊天动地的一声,抬眸呼吸一滞,单手抱着连璧缓慢起身,于禁军注视中坦然前行,竟无人阻拦。
连珩余悸犹存,扶着连珍亦往连凤举身前踟蹰过去,途中搀起摔在阶下的丽嫔,转眸便见连凤举颈间那似曾相识的金步摇,迎着夕照“叮当”乱跳。
连珩:“……?!!”
连珩压着惊惶,不漏痕迹瞥过连珍发髻,再不动声色对上丽嫔沉着双眸,反手便将连珍又掩遮在了身后——那金簪原是及笄时,皇后送给连珍的,却因丽嫔起了杀心而有了旁的用途。
为母则刚,那是一个母亲的决心。
恍然间,似平地卷起微风,连璋也顿足停在了连珩身侧,与连凤举血脉相连之人,此时俱在阶下齐聚,却不约而同皆不愿再上前一步。
玉阶上,连凤举躺在谢昭宁与太子两臂之间,禁军与虎贲卫在其身后叠了三层有余,众人凝神屏息,一片死寂中,只见连凤举眼皮颤抖、嘴唇翕合,紧紧握住太子另外一只手,聚眸死死盯着他,似有千言万语想要交代,几番挣扎下,拖着沙哑嗓音,却以一个“杀”字艰难开头:“杀——杀——”
他还要杀谁?连璋么?
谢昭宁一手托着连凤举因伤重而似有千金重量的身躯,顾不得掌间刀痕再度崩裂,正不由悲戚与抱憾——那到底是他的君与父,便是其多行不义,骤然落得这般田地,他稍有松懈之下,仍难掩失职的自责与自愧。
便是连凤举这伤明摆着神仙难救,谢昭宁左手恰正托在连凤举后心位置,恪尽职守下,便仍并着食中二指按住他背部大椎穴,运了内劲封了他颈下血脉流通,本欲助他再苟活片刻功夫,以全忠孝,闻声顿觉不对。
谢昭宁心念电转间,便知连凤举心思:
眼下太子苦心经营十几载的“德君”名头危在旦夕,若不在此时除掉连璋以绝后患,待中都转危为安之时,便是古家旧部倒戈之日,更何况,他既在连凤举眼中已与霍长歌牢牢栓在一处,那霍家便要更胜于古家,成为连璋背后最大倚仗——那皇位,左右轮不到太子了。
杀了连璋,便要杀他,杀霍长歌,杀霍玄——
谢昭宁眼神落寞微沉,心如擂鼓间,指尖又不动声色多加三分内劲,连凤举颈部出血势头已然渐缓,但“杀”后的字音反而登时堵在喉头,一截舌头合着血在口中上下弹动,却再无法囫囵吐出一字。
这天下万事万物,总是利害相伴相生,谢昭宁此举虽救他亦害他,却又恰巧全了在场众人的忠孝与情义,解了两难的困局。
“父亲?”太子哭得涕泗横流,见状只当连凤举伤重无法言语,遂侧耳俯身倾听。
连凤举后心一热之下,一道暖流若有似无自颈下注入四肢百骸,他恍然便如回光返照般灵台霎时清明,转眸死死盯着近在咫尺那一双蕴着悲悯与惋惜的凤目,顿时觉察出了异状,倏得认出了谢昭宁,不由毛骨悚然,与太子挣扎做了口型道:“谢、谢——”
连凤举此时方才醒悟,他这一命兜兜转转间,竟落在了谢昭宁手中?!
谢昭宁知他认出了自己,众目睽睽之下却只凄怆垂眸看他,神情八风不动,他左手伤重,鲜血自掌间刀痕中不断涌出,不时便浸透连凤举后背龙袍薄衫。
太子辨出连凤举无声之言,情急之下纳罕随之清喃:“写?谢?杀——”
谢昭宁?!
连凤举难不成想说——杀了谢昭宁?
太子出声便觉有异,不说“谢昭宁”连人都未在此处,便说事有轻重缓急,眼下这“重”与“急”也万落不到谢昭宁头上去,但他无暇多思,太医监离此地不远亦不近,他眼见连凤举气息越加凌乱,手足无措,只转头不住催促高声:“太医呢?!去叫太医!太医怎得还未到!!”
太子一声接着一身,却将如堕梦中的霍长歌彻底唤醒,细眉不由紧蹙。
她晓得连凤举前那一声“杀”,旨在对连璋斩草除根;后那一声“谢”,却是认出了谢昭宁,只这颟顸太子不知其深意眼见便要错失“排除异己”的良机,但保不齐他待会儿晃过神来——
霍长歌掀眸眺他身侧都检点与虎贲卫,却知此时再难对他痛下杀手,保连璋棋局赢面,正思忖,赫氏身旁舞姬亦自土崩瓦解的禁军围困中,窥得连凤举濒死模样,骤然凄声大笑,划破一园短暂静谧,与赫氏笃定道:“南晋皇帝要死啦!公主,皇帝真的要死啦哈哈哈哈!”
这一笑,又将禁军注意霎时拉了回来,“嗬”一声,众人愤怒之下,再度结阵出枪示威。
谢昭宁循声担忧望去,一双悲戚凤眸中隐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不知其中负疚、解脱还是如愿以偿哪个更多些,但那一眼似哭又笑却又无端端蕴着从容,却让霍长歌心中陡然松了一松。
“是啊,他要死了,南晋皇帝要死了,多行不义必自毙!是天要亡他,却是天要亡他!”赫氏缓过神来,爆出肆意狂笑,她背后伤处血透重衫,丹田又受掌伤,频繁动武气力已然不足,却自霍长歌怀中挣扎起身,着一身褴褛舞服,兀自往前走了两步,高举双手,转着圈痛快高呼,“我赫氏大仇得报!我赫氏大仇得报,苍天有眼啊哈哈哈哈哈!”
她似一只不断振翅的血凤凰,口中鲜血笑到止不住得涌出来,在垂落夏阳的余晖中翩然起舞,渐渐化去了那通身刻骨的怨毒,形貌壮烈而凄美。
连璋抱着啼哭不止的连璧,只回身侧眸沉默看她,心中五味陈杂。
连凤举失血过多,大椎穴又淤堵,头晕脑胀间,闻言气急又有口难言,紧攒着太子的手,一口气没上来,双眼一翻骤然仰倒过去。
“父亲!”太子骇然惊呼。
“陛下!”都检点见状却是急中生智,抬手一亮木符厉声道,“抓住她们,将嘴堵了!投往宫中狱所,等候发落!”
一声令下,禁军便“哗啦”一声持枪又要攻来。
霍长歌手中琵琶已失,一把拉回翩跹轻舞的赫氏,赤手空拳半掩在她身前,电光火石间已在脑中过了一遍自此处往狱所去的行进路线,定出数个可供逃脱的地点。
谢昭宁肩伤存毒,山戎即刻攻城,若她仍受困于此地或狱所,不说身份恐要暴露,亦要耽误大事,好在那狱所位置苏梅初入宫时便已踩点探过,她不若装作不敌被俘,途中再趁机脱逃去往宫外,等待与谢昭宁汇合。
眼下连凤举不死亦不活,连珣又已身死,她与赫氏当可止约于此,各行其是、各安天命,赫氏若仍欲殊死一搏颠覆南晋皇权、手刃连氏其余皇嗣,霍长歌便再无偏帮之理,遂霍长歌与赫氏四目相交一瞬,二人皆心照不宣一哂,自知穷途末路之下,也该分道扬镳了。
“连凤举当真要死了?”那赫氏倏得倾身附耳霍长歌,在禁军不断逼近与舞姬大笑声中,嘶声悄道,“我只听你说。”
霍长歌侧眸便见赫氏伤重,似无力般下巴搭在她肩头,双瞳已见涣散,呼吸间,胸膛贴着她后背剧烈上下起伏,似一只破损的风箱。
谢昭宁良善惯了,虽一掌伤了赫氏丹田,但下手留有余地,只她强行运气又伤了肺腑,频繁牵动心绪又于伤处无益,眼下不过拖着时日,若无有效救治,便与连凤举一般,不过苟延残喘罢了。
“他、他会死的,对不对……”赫氏眼前阵阵昏黑,但仍止不住得哑声讥笑,笑声合着鲜血闷在喉头滚动,“我只听你说……”
“……如果,如果你愿等一等……”那种颈伤不可能活,霍长歌忆起谢昭宁适才眼神,越发笃定,晓得赫氏怕也要死了,似哀似怜般,下意识抿唇斟酌了词句,沉声与她轻道,“黄泉路上,你若愿等一等、等一等的话,便能亲眼看见他。”
霍长歌自知赫氏罪孽深重,百死难消,因她达成所愿的代价是那成百上千枉死性命与随时便要坍塌的中都城垣,但她恍然间又似看见了前世的自己,借与赫氏利落捅出那致命一剑,方才换得手刃连凤举的唯一时机,便忍不住欲让她走得痛快些。
“……好,我等着。”那公主得霍长歌一语,抚慰一笑,气息却愈加凌乱,仿佛一瞬被抽干了气力,倏得趴在她背上,一手颤颤巍巍扯住她后腰腰封,才未滑倒下去,似已疲累到了极致。
禁军转眼攻至身前,那两名舞姬与赫氏心意相通,亦早已是强弩之末,见状奋力护在她二人左右以死相搏,留出片刻喘息与赫氏交代后事。
禁军重结人墙,谢昭宁身处高处,视线虽不至于受阻,但不得不强行按捺住频频回首侧眸的冲动,生怕引起都检点注意来,霍长歌心思诡谲又行为乖张,眼下复又受困,她下一步欲如何行事,他料不中又堪不破,难以配合,简直心焦如焚。
“……我瞒了你许多,知你心中怨憎,”赫氏余光探向身后那尸身血海,在兵刃相交的清脆声响中,呻-吟着与霍长歌又耳语,“对、对不住,我是要下地狱的……”
霍长歌知她已油尽灯枯,自己又盘算要“不敌被俘”,遂做出一副“师老兵乏”模样,似背着赫氏在原地苟延残喘一般,一动不动,静静闻她说话。
“北地霍氏,本宫再帮你一次,你也、也再帮帮我……”赫氏气若游丝间,忽然敛了笑意,愧恨中,正色祈求轻道,“这中都便帮我赫氏再救、救一救……它……”
“只你能、能救它……”
霍长歌闻言意外一怔,不待侧眸,便闻她又飞快私语道:“观雪轩,内厢外的院墙角落,有一参天巨树,树旁的古松盆栽后,乃是一块儿活砖,挪开便有密道直通驿马所,毗邻含光门——”
话音未落,不待霍长歌反应,赫氏骤然在她耳侧发出“啊!”一声悲壮长啸,那啸声响遏行云、直上九霄,似在痛诉心底最后的苦楚,在场众人无一不惊骇动容。
丽嫔下意识捂住胸口,泫然欲泣。
“走!”赫氏借那啸声聚气,运力抓着霍长歌后腰腰封,学她适才动作,倏得将她提起,一把反掷出了人墙外。
谢昭宁始料未及,一瞬瞠目,险些扔下连凤举站起身。
霍长歌猝不及防腰间受力,整个人遽然凌空飞起,她呼吸一滞借力空中翻身一跃,越过禁军防线落地,正落在花园入口那尸身血海之中,抬眸便见合着那啸声余音,那两名舞姬似闻见了冲锋的号角般,合身朝着受惊的禁军人墙冲过去,决绝撞上枪尖阻那禁军追击霍长歌的步伐,凄厉大笑一声:“公主,属下先行一步!”
话音未落,二人已抱着枪尖站着没了气息。
“好,好!”那赫氏眼见霍长歌已平安出得御花园,竟劈手夺了身前禁军长刀,几个转身间,又避开长枪围攻,她一双浅瞳遥遥对上霍长歌震惊杏眸,却是如释重负般,笑弯了眉眼,无声与她做了口型说:“快走!”
“吾乃大陈赫氏——”她拼着最后气力,朝霍长歌奋力喊出似凤呖般的一声后,转刀利落抹了脖子,“赫月容!”
连璋一滞,抬手捂住怀中连璧双目。
连珍“呀!”一声惊呼,埋头连珩身后禁不住泣出了声。
谢昭宁不忍垂眸,却撞见太子肩头一缩,眼神闪躲,似愧似疚。
“你姓赫,名甚么?待你死了,可用我与你立个碑?”
“再写个传?与你还没那般熟。”
“吾乃大陈赫氏——赫月容!”
“……”
霍长歌耳畔“嗡”一声,一时似有许多声音不住挤进来,她怔怔亲见一捧鲜血顷刻自赫氏颈间飞溅而出,随她倾倒身躯一同砸在地上,似那皇权之下降的一场泼天的雨,冰冷彻骨,雨落,她阖眸转身离去。
“抓住她!”都检点骇过一瞬高声下令,谢昭宁复又焦灼抬眸。
霍长歌于那宴前流民尸身中奔逃,脚下血海已凝得粘稠,似泥水般厚重扒在鞋底。
有禁军提枪行在其中左右翻捡,见有幸存者,便一并着人架出来欲往狱所关押,惊见霍长歌突出重围便提着兵器上前捉拿。
“公主!光复我大陈!光复我大陈啊!”路途中,甚有伤者浑身浴血,却仍挣扎探出手去,却是将霍长歌错认为了赫氏,仍要虔诚碰一碰她裙摆。
霍长歌步伐诡谲、身姿轻盈,似片叶子般飘来飘去,游刃有余便越过左右追捕,迅疾消失在御花园外,转眼不见了。
谢昭宁提着的一颗心,这才缓缓落下。
有太医此时着禁军匆匆背着自游廊一侧跑过来,众守卫不约而同往两侧退开,让出一条通路来,
“太医!”太子掐着皇帝腕脉转头急道,“陛下还有气息!”
谢昭宁便颇为识相得将连凤举交到太医手上,垂首退去玉阶一侧,小心避开南烟尸身,稍稍背对都检点。
那太医已上了年纪,医术自不在话下,见势颤颤巍巍俯身去瞧连凤举那颈间伤处,却是梗着喉头不知该如何说话:那步摇若一旦拔出,怕血流如注,性命便在旦夕间;可若不拔,也顶多再残喘半日……
太医擦着额间冷汗,嘴唇嗫嚅只不言语,自药匣中掏出一罐金疮药来,往连凤举伤处抖着双手泼撒下去,与太子支支吾吾道:“殿、殿下先、先着人抬副载撵,将陛下平躺着抬回寝宫去,再做救治。”
此言一出,太子却似濒临溺亡之人抓到了一根浮木,只当连凤举情况尚可,竟下意识笑了一笑,扬声着人准备载撵去。
丽嫔匿在连珩身后,见状翻出个宝相庄严的眼白。
连璋立在玉阶下,不动亦不言,连璧已靠着他肩头哭到昏死过去。
连璋眸光复杂得眺着连凤举半死不活模样,直到谢昭宁躲避载撵又往阶下退下时,似伤重脚步踉跄朝他撞来,连璋便下意识伸手将他扶了一扶。
两人掌心交错,谢昭宁掐住他小指一捏,像幼时玩闹一般,再抬眸,连璋便已认出他来,却是按捺住惊愕心绪与骤然升起的浓重的委屈,虽红着眼圈,喉头滚了一滚,但仍咬紧牙关一言未发。
有禁军飞快取来载撵将连凤举抬走,太子起身便要一同离去,都检点眼见皇帝一出大戏唱到终场无人收尾,见状忙出声提点:“殿下——”
他话未出口,已在园中等候许久的传令官还未出声,又有禁军一身狼藉自园外进来,踏着血海,一声急促的“陛下!”适才脱口,满目震骇下,却是眸光下意识转向了连璋,结结巴巴道:“殿、殿下,眼下城中火光四起,又到处弥漫刺鼻浓烟,南城门亦遭山戎炮轰损毁,形势、形势危机!”
那一声,将众人自混乱之中无情拉扯而出。
一场大戏堪堪落下帷幕,紧接着一场又要开锣。
在场众人闻言无不心惊肉跳,连璋却不着急应答,只平静眺着太子正要离去身影,唇角讥讽一抬,又冷冷窥着都检点。
太子便又转身回来,魂不守舍之下,与都检点对视一眼,得他眼神鼓励,这才期期艾艾道:“将、将城中五品以上将领皆、皆召来宫中议事,余下的——”
他似不敢正视连璋,踟蹰一息方又语无伦次道:“余下的,便交由都检点暂且打理,四弟、四弟将丽嫔与珍儿送回宫去,便来寻孤议事,眼下国难当头,二弟、二弟便先免去一切罪责,随孤来吧——”
他话说一半,已不由心虚,深知都检点必要留于宫内镇守,城中抗戎怕少不得便要派出连璋去,但兵权又不得安心交到连璋手上不说,名誉且与他亦暂时澄清不得,与连璋而言却是形同驴马似得对待。
太子无颜以对,只匆匆将此地驻守虎贲营卫迁走,逃也似得一路护送连凤举回宫去,都检点留下指挥禁军善后。
几番搏杀之下,人心已渐涣散,不时便闻宫婢忍不住泣出一声,搬出翻倒案几后的尸身来。
连珩迫不及待搀扶丽嫔与连珍离场,连珍小心翼翼踮着脚尖欲避开遍地横亘的尸身与血河,走到最后却是避无可避,绣鞋边缘渐渐沾染红褐,连珍眼圈不由通红。
陆陆续续又有太医赶来,连璋按着伤臂却是与身后谢昭宁道:“小兄弟护驾有功,既是伤重,不若与我一道走吧,着太医诊治一二。”
都检点闻言惊诧转眸,正欲上下打量谢昭宁,连璋却侧身将他遮掩,不动声色护着走了。
这几日宫中人员增补来来去去,谢昭宁那容貌虽说面生,却又古怪得肖似许多人,瞧着又仿佛未有那般得陌生,都检点虽心生疑虑,却又不能此时再怵连璋霉头——皇帝以污名杀不死他,太子又摆明拿他无可奈何,适才大好时机便让太子那般轻飘飘放过,当真是“竖子不足与谋”。
连璋抱着昏睡的连璧,避开前来接手的宫人,转身欲出御花园,却是先于那两位已等得抓耳挠腮的传令禁军道:“山戎所用抛掷之物,怕是前朝曾现世的猛火油罐,火灭不得,需用沙土覆之,且燃之气息有毒,需着人以水浸湿棉布捂住口鼻。眼下火势正旺,山戎不便攻城,当务之急,便是将百姓先行移至安全处所,待到火势转微,山戎怕要自三方城门攻进来。”
连璋幼时与谢昭宁常一同在武英王府邸读书,又素来有过目不忘之能,谢昭宁自己都能记起的东西,连璋又岂能不知?
谢昭宁闻言心底快慰一叹,总归他们皆未忘记武英王的教导。
他静静等在连璋身后,侧眸眺着赫氏与连珣相隔不远的尸身,如今的御花园似泡在血池中一般,血腥气息不仅刺鼻还锥心。
帝王无情,谢昭宁又悲恸默哀,心脏倏得莫名慌乱一跳,他下意识便朝连璋犹疑瞥去一眼。
谢昭宁见连璋已妥帖交代完手下,转身与他使了个眼色,生怕他走丢了一般,他便又与连璋身后沉默缀着,压着一腔混乱心绪,手掌垫着袖子握住胸前那薄刃,忍痛往皇帝寝宫过去。
他们身后,残阳照血河,尸身叠累如丘,但——这一场端阳家宴,却终于在屠戮中……过去了……
*****
御花园外,观雪轩。
自打霍长歌入宫那日起,便早做了打算,已事先着苏梅将皇宫各处摸索、打探得熟稔,再与她前世记忆合在一处,更绘了地图默诵,这才方便她今日遍寻值守盲区躲藏,似放风筝般将一众禁军吊在身后,轻松到得观雪轩。
待利落解决掉观雪轩门前两名守卫,霍长歌便闪身进了那院落,一路直往内厢去。
甫一入得内厢,便陷在氤氲胭脂气味里,霍长歌耳畔更似缭绕有缥缈琵琶曲。
她轻轻叹出一声,不及感怀,迅速躬身自那床下取出短剑与长鞭别在后腰,又随手捡了床上一件外裳潦草穿了,遮住背后兵器与染血舞衣,边打散一头发髻随意挽了个结,边三两步一跑一跳翻出窗,去往寝殿后墙。
那后墙角落处,正有一棵参天巨树,巨树后还蹲有一盆矮松。
因观雪轩时常荒废,嫌少有人进出的缘故,那矮松未被精心打理早已枯死,盆中泥土皲裂。
霍长歌隐在巨树下,躬身一敲盆栽后的青砖,果然便有空荡荡余音传来,她将那青砖沿着缝隙撬起来搬走,赫然便见一条黑黢黢的暗道通往地下。
霍长歌便越发感慨,心知赫氏人之将死既恨也悔,确实未曾诓骗于她。
她审慎抬眸探查,见左右无人,先自那矮松盆中捡了几块大小不一的石子揣进怀中,方才果断沿着狭窄台阶钻了下去,反手合上青砖。
那暗道内潮湿闷热,落针可闻,憋仄得只够一人穿行,墙上连个烛台也无,显然已废弃许久,不似时常使用模样,怕连凤举亦从未发觉,不然早该封存了。
霍长歌摸黑前行,脚下只行不快,谨慎行过一段向下的阶梯后,转而又往上走,过不了片刻又向左折,待触到突兀横档的半堵墙面后再右行片刻,她辨着方位,只觉似乎离含光门越发近了。
前朝人当真是一脉相承得爱修密道啊,霍长歌禁不住忆起庆阳山郊前朝隐世那别院来,她与赫氏两世初见皆各怀鬼胎,结局却又有不同,那是个可悲又可怜的姑娘,清醒得做着自我厌恶之事,却只为献祭自己的灵魂与含冤亡故的亲人讨个公道,与她相似又不同……
赫氏身侧或有死士,或有同盟,却无一人能真正走入她内心,知她深深隐匿的悲与苦,将她从一条阴晦弑杀的沉沦道前拉回些许,不至于行那般偏激手段,累无辜他人……
与之相较,她霍长歌又何其有幸……
霍长歌唏嘘之下,心头虽沉甸甸的,脚下步法却不由加快,待那甬道似已走到尽头,便有光亮隐约自砖缝间透出来。
霍长歌抬手摸索着身前门墙,运力一推,“轰隆”一声,便转开了一处暗门。
那门后原是一条空巷,正是驿马所后门的夹巷,偏僻小路平素嫌少有人来往,非常时候便也不费兵力巡视,霍长歌轻巧翻过矮墙到得驿马所,却见后院空无一人,午后暑气正盛,宫婢
忆樺
正躲在房内歇息,只群马无精打采窝在厩下杂草丛中。
霍长歌适才捻手捻脚穿过各宫停置车驾,欲从驿马所后门出去,骤然闻见有人正与那门后守卫道:“太子妃临盆在即,城中大乱,太子担心太子妃受了惊扰会动胎气,特着属下驾车遣太医往太子府中与太子妃诊脉。”
霍长歌闻言便又转身回来,在门前寻了一辆形制较为华丽的马车,打帘躲进了车内,自那半开的窗扇间眸光谨慎探向车外。
不多时,后门大敞,果然有宫人领着太医入内,挑了一辆形制朴素的马车扶太医上去后,又去马厩中牵了马出来套上。
那宫人正要驾车缓缓驶出后院时,霍长歌无声推开窗扇,自怀中摸索出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石子弹出,“咔”一声卡住其中一个车轮。
那马车一晃顿住,驾车的宫人便停车下来查看,拧眉将石子踢开,又要驾车离去时,霍长歌闪身出去,飞快滑进那车底,牢牢把住那车底木格,便被马车带着出了宫。
潜行暗杀乃是骁羽营看家本事,霍长歌一路顺利出得宫门,待到街上趁车速减缓之际,她仔细探出头去,见车前虽然拥堵,车后却空荡荡一片,便安心松手自那车下摔落,顾不得后背被那一鞭一剑硌得眼泪都快流下来,迅疾翻身跃起,冲进路边人潮隐去身形,欲回城南燕王府。
*****
酉时四刻,半座皇城火光冲天,浓烟蔽日,人人自危,城中到处弥漫刺鼻焦臭气息,熏得人头晕脑胀,想是那猛火油焚烧缘故。
“南晋皇帝不仁不义!天降灾祸!”不时仍有前朝遗民往来穿梭于街头,似疯魔般大喊大叫,却已无人顾得上他们。
有官兵撕了衣摆浸了水,以此蒙住口鼻,往脑后扎了结,自人潮中奔跑敲锣,引百姓往城东避难,霍长歌逆着人潮奔向城南,便见城南两侧街道已空无一人,极目远眺,隐隐可见赤火浓烟似狰狞巨兽张牙舞爪坐卧天地间,大张巨口无情吞噬着城门。
城北首当其冲,受灾最为严重,其次便是城南。
霍扶光眼底不禁晃过一丝惊茫,她活过两世,亦头一遭见到如此可怖情形,比她想象之中更为棘手。
“小姐!”霍长歌晃神间,松雪正率人寻她,见她全须全尾出了皇宫,不待多问,便与她又换了外裳,简单扎了发髻,着她以素采装扮回了燕王府,路上还与她禀报了城中详情,却是与宫中所承军情一致——不容乐观。
“往正阳门与含光门前均多留些人,”霍长歌临近王府,手中捂着胸口那黄豆大的一颗救命药,思忖片刻,方与松雪肃然交代道,“若见三殿下出宫,务必将他赶紧带到府里来!”
距离一个时辰毒发已不足三刻,时间再耽误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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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一刻,皇帝寝宫,兵防布得滴水不漏,虎贲营卫里里外外将其围了个水泄不通,更像逼宫。
连璋心知太子与他始终心有芥蒂,与谢昭宁入得寝殿,便自觉不再往里走,只着人搬了两张椅子来,装模作样赐了谢昭宁的座,抱着熟睡的连璧与他一并坐等太医得闲来治伤。
谢昭宁胸口伤处已止了血,暂时不妨事,只连璋却放心不下,不住瞥他,心浮气躁,一时似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言说,憋得面色冷寒。
内殿,一道绘有百鸟朝凤的屏风后,连凤举横躺龙塌,时醒时晕间一字难言,太医挤了满当当一屋,却皆瑟瑟发抖,垂首跪在床前摇头,谁也不敢贸然做那出头鸟,伸手去拔金步摇,担帝王的人命债。
太子眼见希望落空,焦头烂额之下,只拉着连凤举冰凉双手不住泣声催促太医想法子,但众人面面相觑,却是谁也不愿动上一动,只装束手无策。
眼下连凤举气血莫名凝滞,原还有半日光景苟活,若是起出那金步摇,说不准毙命便在顷刻。
连璋等了许久也不见有太医出来,却见陆续仍有太医拎着药箱进殿来,他随手拦了两个,不由分说便着其中一人与他治疗手臂伤处,又遣另一人去医谢昭宁,左右太子无暇多顾,他又淡了父子情分,懒得顾忌那许多规矩。
连璋肩头虽只脱臼,接上便能好转,但总归不如寻常灵便,再看过些许皮肉伤后,已无大碍,但谢昭宁那伤便要严重许多,且不说他左手手掌刀伤深可见骨,胸口薄刃虽未伤及要害,但肩头钉口却已渗出紫黑色的脓血来。
那太医一处一处与谢昭宁包扎妥当,见他忍痛一声不吭,嘴唇已泛白,只当他乃连璋麾下士兵,便下意识赞他忠勇,待到起出肩上那三枚毒钉,再用了寻常解毒的丹药仍不见起效,这才觉察事情怕是麻烦了,便转身与连璋拱手,踟蹰道:“二殿下,这伤处怕是——”
谢昭宁顾不得体面,肩背袒露中,忙探出一臂将他嘴捂了,催着他赶紧收拾药匣入内殿。
连璧昏睡中哭着梦呓,连璋边治伤边低头拍着他背耐心哄,一不留神谢昭宁便将太医已支走了,他循声起身望来时,谢昭宁已拉好衣裳,故意哑声搪塞:“不妨事。”
谢昭宁生怕“淬了毒”这仨字出口,连璋便要加派人手去追捕霍长歌这唯一活着逃走的“前朝人”讨解药,眼下虽不知霍长歌是否已逃出宫中,但左右无她已落网的消息传来,她那身份便总得瞒严实——霍家万不能再卷入今日局中去。
连璋知谢昭宁有心隐瞒伤情,虽未料到他中毒,但眉目冷肃间,便欲起身自个儿探个明白,非要治一治他这关键时候隐忍不言的毛病,却不料垂眸触到他警示眸光,连璋倏得醒转过来——眼下谢昭宁不过一个侍从身份,他若太过关切,反倒露馅,且谢昭宁骨子里也倔得很,多说无益,他便暂且也不深究,只嘱咐身侧太医多配些外伤与烫伤药以备不时之需,其他未再多言。
片刻后,又有人来报与太子,称京中部分将领已入宫来,正往御书房中去。
连璋与谢昭宁人在外间听得清明,却不妄动,只太子闻言却在内间突然哭得撕心裂肺,不顾仁德“佛子”身份劈头盖脸与众太医一通臭骂。
太子颓然坐在连凤举床前,捂着他手痛哭流涕,迟疑再三,不得不离了连凤举独自前往书房议事,只他那一时恍惚心道,怕是今日之后,没了连凤举,他早晚也要走上其旧路,众叛亲离,一个不剩了……
他素来不通政事,便是连凤举往日与他亲自教导许多,眼下变故袭来他仍手足无措,只做不出妥帖部署,抗敌之事眼看便要交到连璋手上。
太子不甘不愿起身,往外间去见连璋,却是踟躇拉着他手,仍没认出谢昭宁来,他无奈之下送出太子木符,做出一副迟来的兄友弟恭模样,僵硬憨厚笑着道:“二弟,愚兄于战事一途,总归不甚熟稔,眼下——”
他本欲以皇帝病重为由,遣连璋先行会见几位将领,谈妥之后,自己再行前往,左右也能藏些拙,却不料——
“眼下,山戎攻城便在顷刻,城中援手不足,昭宁不在,我便要代掌他那半块木符,与城中将领议出抗敌之策,再率领部分禁军兵力出宫迎敌去。弟此去生死难料,有几句话便要在此交代太子。”连璋冷淡截下他话音,直言便道。
连璋摆明要舍下这排除异己、夺权谋位的关键时候出城送死,太子闻言竟松了口气,又扯出假模假样的关切浅笑出来,嗓音却因激动而略有颤抖道:“不知二弟有何事交代?”
他们正处皇帝寝宫门内,大殿敞着门,里里外外皆是人,太子便不惧连璋出言不逊,落下口实。
他神情期待又慌乱,外强中干得厉害,连璋一眼洞穿他内心,毫不留情面冷笑一声,谢昭宁便已猜到连璋接下来所言怕委实又要大逆不道,实为他生死又捏了一把汗。
谢昭宁一手贴在腰间藏匿匕首之处,侧身半转挡在连璋身前,不动声色轻瞥殿中虎贲卫,余光搜寻退路。
“不论我生死,今日之事,怕皆难如大哥所愿。”连璋冷冽而犀利得直击太子七寸与软肋, “往日今时,种种实乃天子算计,便连所谓父爱,亦不过尔尔。”
“陛下之爱太子,不过是以爱为名塑出了一个他所需的听话的子嗣,一个无知无觉的匍匐于他无上权柄下的傀儡!”
“而大哥之爱父亲,不过是为攀附,为唾手可得的权势。”
谢昭宁闻言心道,果然。
周遭虎贲卫愣过一瞬,不由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太子面色骤变,倏得煞白,抖得唇,竟未料到连璋真当敢口出恶言。
古家出了太子这个见利忘义之徒,连璋恨了这许多年,尤不能消解。
他眼下抱了必死决心出宫迎敌,便再憋不住,故在此时频出诛心之言,完成适才未竟诛心之事:“眼下山戎兵临城下,大哥便抱着父亲与那皇位再多哭一阵吧:若我死在外面,你们便该想想中都沦陷后,亡国的诸君该往哪里去;若我活着回来——”
连璋倏又讥讽冷冷一笑,倾身凑近太子耳畔,一字一顿清晰道:“——这皇位便轮不到你们了,因为你们已皆——不——配!”
谢昭宁闻言一怔,唇角却忍不住微微动了动。
太子肩背一瞬僵硬,瞠目瞪着连璋,张口结舌,羞愤欲死。
他这么些年来自欺欺人的虚幻美梦,终在此时被连璋当众无情戳破,里里外外三千虎贲卫,他只觉这些话已顺着盛夏里那一缕微弱的穿堂风吹向了每个人的耳朵中。
他渐渐低下头去,想抬也抬不起来,眼神虚虚落在连凤举脚下,不知在看甚么。
连璋平日冷归冷,骨子里却仍不过是个冒些酸气的儒生,嫌少有这般霸气的时候,如今却比他更肖似一个储君模样。
太子只觉天旋地转,遽然腾起浓烈的愤恨连凤举的情绪来,一息后又起了浓重的杀心想要手刃连璋而后快。
他憋得面皮胀紫、目眦欲裂,两手狠狠握了拳,又懦弱得甚么也做不了,离开了连凤举,他甚至不敢下令虎贲卫就地格杀了连璋去,遂他只能眼睁睁瞧着连璋冷嘲热讽中,甩袖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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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昭宁随连璋身后出得殿门,一时间五味陈杂又千头万绪,忍不住回眸再探一眼那为虎贲卫一步一岗所围护的皇帝寝宫——那里面躺着的原是他生父以命换命护下的帝王,如今却为他所不容、为知其秉性的万民所不容,何其悲哀又何其讽刺……
谢昭宁沉沉一叹,转身离去,眸光再触及身前连璋时,又不合时宜心道,霍长歌是天生的伶牙俐齿;连璋却是后天的文人擅辩,若论锥心之语,这二人皆是当世翘楚,无出其右。
好在他脾气好,谢昭宁第一次这般想夸夸自己,得亏他脾气好……
谢昭宁顶着半脸血迹也不敢擦,生怕抹去了易容涂料露出本来面目,静静随连璋走出皇帝寝宫值守范围,往御书房中过去。
待入了内里,着人唤来了连璧原先的教养嬷嬷将其抱去永平宫中给夏苑,又遣散宫婢合了殿门,连璋恍然手足无措起来,只借着散入窗棂的夕照,垂眸定睛瞧着谢昭宁胸前那豁开的染血的布料,双肩剧烈抖动,似一瞬沉在莫名的情绪中不可自拔,呼吸也倏得急促了许多,面色苍白,额前见汗。
“二哥……”谢昭宁见状便觉不对,轻声唤了唤他,见他一声接着一声得粗喘,似乎就要透不过气来,“二哥!”
谢昭宁骤然提声却叫不醒他,情急之下,倾身重重抱住了他,在他耳侧唤出一声沉甸甸的裹挟千思万绪与哭腔的:“二哥……”
连璋闻见这一声,那失神似的双眸中隐隐有泪光一晃,登时委屈得像是迷途许久的稚子终于寻到了家一样,遽然恸哭出声——帝王皇权寡亲缘情缘,他此时方才明白,自己早在那玉阶下已被万箭穿心。
连璋两手环抱谢昭宁,十指紧紧抓着他背后衣裳,失声痛哭,哭声在空荡荡的殿内不住回荡,越发显得悲怆凄苦。
他想说我终于做到了一直想做的事情,又想说我如今已选择活得清明而勇敢,还想说不知九泉下的亲族是欣慰多一些还是难过多一些,但话到唇边,出口得却是压抑不住的哭声——他自今日起,便永远失去了双亲与嫡兄,这又如何让人不难过?
谢昭宁与之心意相通又感同身受,眼角不禁湿润,只他隐忍惯了,已惯了要做连璋身前背后的坚石,支撑着他这内心高洁无暇却又脆弱敏感的兄长。
遂谢昭宁安抚又赞佩似得在连璋背上轻轻拍了拍,像他适才轻哄连璧一般的模样,他泪眼婆娑中,恍惚便似瞧见拴在他们颈间许多年,已磨烂了外皮,与血肉长在一处的一段粗短的腐迹斑驳的铁索终于“哗啦啦”一声,在虚空里断成了数节,又无声散作了齑粉。
殿外随时会有将领应召入宫,连璋哭到失声,终倾泄干净了这小半日叠累出的惶惶,又得谢昭宁鼓励与安慰,乍喜还悲之下,终拈袖飞快抹了眼泪,抽噎中回复一贯冷肃的“二殿下”。
“怎这副模样?”连璋按着谢昭宁囫囵右臂,将他缓缓推开,憋着哭腔憋出这么一句克制的问候,仅几日未见,谢昭宁似清减了许多。
谢昭宁轻轻“嗯”了一声,见他已然好转,便掩住自己那跌宕心绪,只笑了笑,用他那原本嗓音温声道:“自凉州一路过来便觉不对,未免打草惊蛇,便着长歌与我稍改了容貌,混在姚家一行中,以马夫身份入的宫。我瞧见了你在院墙下留的印记,便知宫中确实不好,遂又改着了禁军服饰隐在队伍里。”
他掐头去尾,只一句话简述了经过,连璋却是莫名酸了他那句亲昵的“长歌”,不自在得揩了揩眼角残存的氤氲水汽,哑着嗓子不由又醋又疑道:“霍长歌还有这本事?她人呢?难不成扮做了宫女么?”
他正欲回忆一回忆适才宴上宫婢,却见谢昭宁一怔间忙摇头轻道:“她、她回了燕王府。”
谢昭宁从不善撒谎,可这谎他却撒得天衣无缝,宫中争权夺利,本就与霍长歌无关,更不能将霍家拖进去,且她名义上又在府里养病,遂他抬着一双清泉似得眸子祈求般看着连璋,连璋便也明白了,也——更酸了……
“你持我木符,以我关切庆阳郡主为由,先行出宫,改一身行头,换回本来面目。”连璋不再多问,只与他手心塞了一块儿木符,大敌当前,迅速收敛了情绪道,“待我见过列位将军,咱们待会儿燕王府中见。”
“我也正有此打算。”他眼下多在宫中留一时,便多一分身份暴露的危险,不若出宫去,也好探查城中实情,谢昭宁低低应一声,轻笑着谢了他一谢,连璋“唰”一下又黑了脸,整个人醋得冒酸气,像个又要被遗弃的小孩子般欲争宠。
大战在即,谢昭宁啼笑皆非,未加分辩,接过木符转身便走,待出殿门时,却与匆匆赶来的几位城中将领擦肩。
谢昭宁不由顿足,执礼拜见,却是望着那几人背影微蹙了眉——衣冠不整,面颊红润,通身酒气合着脂粉气,味道颇刺鼻,却单单缺了城中此时该有的硝烟气息,怕是这个端阳节,几位过得是有声有色。
那皆是这些年来,揠苗助长拔上来填补武将席位空缺的世家子弟,眼高于顶又飞扬跋扈,却从未见识过真正的战场,亦从未带领过真正的士兵。
如今这样的将领裹挟着未尽的醉意,步伐不稳得正迈入御书房中,身姿似眼下的中都一般,摇摇欲坠。
令人不由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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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昭宁顶着一张血迹斑驳的面容,适才打马奔出正阳门,便觉左肩伤处突然钻心似得疼,左臂已明显使不上气力,想来毒性正渐渐发作,待行至坊间官道,他便连神志也不大清明起来,额间冷汗涔涔,眼前一阵阵得昏黑。
谢昭宁不及放缓马速,骤然便有流民自一处民宅中斜着冲出摔在马前,道路两侧商铺原已空空荡荡,一片死寂,那人冷不防跑出来,原还险些惊到了马。
高头大马嘶鸣着跃起半身,谢昭宁下意识收缰,跳下马背便要去扶人,却见那人披着件脏兮兮的外袍,脸上抹着几道黑灰,坐在地上抬手按住他一臂,就势与他抬眸轻道:“姑爷,小姐着您赶紧回燕王府,事态紧急,耽误不得!”
——嗓音脆生生似莺啼,却是乔装后的松雪。
谢昭宁闻言果断应声,也不质疑分辩,遂收了先往城门前探查一番的心思,翻身上马直往城南燕王府疾驰过去。
这短短一程间,他肩上毒性发作得越发剧烈,似有猛兽趴在他肩头撕咬拉扯着皮肉、啃噬吞嚼着锁骨,疼得他半个身子止不住颤抖,嘴唇抿得发白方才抑住险些溢出口的痛呼□□,却由此得见赫氏到底有多怨憎连凤举,恨不得啖肉饮血、扒皮抽筋,甚欲折磨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待到得燕王府前时,谢昭宁一身气力已快要被吞噬殆尽,他挣扎下马,右手捂着左肩,眼前几近不能视物,汗流浃背艰难上得燕王府前矮阶,靠在那厚重朱漆木门,抬手聚力扣门,门开,他险些便要摔进去,有人两臂一展正托在他腰间。
“下臣……”
谢昭宁疼得浑身打颤,半跪倚在那熟悉怀中,下意识轻轻笑了一声,却仍念着燕王府外驻有虎贲营的暗哨,挣扎着抬眸拱手,与那人禀明身份道:“下臣领二殿下令,特来拜见府内庆阳郡——”
话未说完,他已疼得再吐不出囫囵一字。
***
王府院中,霍长歌原在廊下等谢昭宁等得心烦意乱,焦躁不住踱步,只觉时间从未过去得这般匆忙,两刻钟悄无声息便要过去,谢昭宁命在旦夕。
她知谢昭宁必会主动请缨出宫迎敌,亦该猜得到她若逃出宫去必该先回燕王府,但解药只此一颗,她却唯恐宫中调度再生变化,谢昭宁未自那两处宫门而出,解药交由骁羽营卫反而要出岔子,使得谢昭宁未能及时服下,便要于事无补。
霍长歌提心吊胆转来转去,实在无法,便自觉找了些事情来做,扮作素采,与厨娘和伙头蹲在廊下空地,以刀尖挑出些许府中侍从自城门前冒险取来的半盆石漆,屏息凝神,仔细端详。
那石漆似粘稠液体,牢牢扒住光亮刀身,流动并不迅疾,打眼一瞧,黝黑一片,也不透光,就着阳光细窥,又似能见暗绿色泽,像是一片沾了墨的肥肉。
霍长歌也是头次见得这传说中的物事,好奇探出一指抹着刀背小心沾了些许,又两指轻轻一搓,见指间阻塞感极重,滑腻不及猪脂膏,粘度又不及牛皮胶,低头凑近指尖轻嗅,扑鼻便是一股硝石气味,难闻得紧。
“属下已试过点燃,这石漆比之北狄牛油火箭厉害太多,水泼不灭,燃之有毒,以砂石覆之虽奏效,”那厨娘遗憾轻道,“但以城门起火程度,不过杯水车薪、回天乏术。”
“万幸此战仓促,城外难修水渠引来八水倒灌中都,不然火烧之后再是水淹,一热一冷之下,那城门不待由外攻打,便要自行崩塌倒下了。”霍长歌闻言正与众人感慨,背后隐约有叩门声响传来,似狠狠敲在了她心上。
霍长歌心头莫名一跳,下意识抬起一手按在胸前,随即骤然起身,心有灵犀般拔腿便往府门前奔跑过去,竟赶在外院侍卫抵达前,率先将门一把拉开——
“下臣……”
一道高大身影裹着橙黄色的夕照自门外登时踉跄摔进来,霍长歌只来得及伸手接住他,便见他挣扎抬眸艰难与她笑了一笑,似安抚又似开怀,凤眸灰扑扑黯淡无光,唇上齿印晃得人眼花心慌,哑着嗓音道:“下臣领二殿下令,特来拜见庆阳郡——”
他一句话说到尾处便已力竭,不由吞掉最后一个字音。
霍长歌嗅到他颈间浓重的血腥气息混着苦涩药香,心疼得眼泪止不住便要淌下来,只两个时辰功夫,他们便隔着一段御阶的距离各自跨过了一次生死,更仿佛已体会到了分离了千年万载方才重逢一般的心境。
霍长歌两臂在他腰间缓缓收紧,忍不住埋头在他右肩,将他半托半抱在夕阳的光晕里,这一刻终于心安。
“多谢,郡主她——”霍长歌抿着哭腔哽咽着又笑,在他耳畔轻声回道,“已等待许久了。”
白雨
霍长歌与身后赶来的府内侍卫, 将谢昭宁掺着去往内院厢房,途中摸出怀里解药,不动声色与谢昭宁唇间迫不及待塞进去。
谢昭宁也不多问, 乖觉张口咽下,上唇碰到她手指, 神情微微一怔, 红着耳根垂眸。
待进得内厢寻了桌椅落座, 再暗自调息片刻,便觉内息已然顺畅了许多,眼前也重复清明不少,谢昭宁心照不宣抬眸一瞥霍长歌,并不多言,只略略惊诧于她竟得赫氏这般信任。
那侍卫安顿好谢昭宁转身出去,将门带上, 安静守在外面。
“哐当”一声门响后, 霍长歌紧盯谢昭宁,见其面色缓过一瞬, 便要落下一颗心来, 扶桌与他身侧坐下, 正欣喜,眼神却又骤然不安——
时局瞬息万变, 为达目的, 她与赫氏临时做下太多与谢昭宁初衷相悖的部署, 并屡次违背与他的承诺,着实言而无信, 问心有愧。
但生死里来去一遭,眼下时光尤显可贵, 只这般相对而坐,便已得来不易、千金难求。
霍长歌再不忍一刻分离,眸光不自觉缓缓上挑,忐忑轻昵谢昭宁,杏目扑闪,似愧似疚。
谢昭宁与她心意相通,见状不由五味陈杂,纷繁思绪涌上心间,心潮起起伏伏之下,却将“怪罪”与“责备”挤在了一边,一时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如何说起。
他想与她惊叹连璋竟生有那样的勇气,不枉得武英王教习一场;
又想与她笑叹到头来谁也没有赢,不过两败俱伤而已;
他还想问问她是否原就布下了死局,若无逢生之机,便要英勇就义?
他亦猜测她也曾责罪他的自作主张、愚孝与愚忠,但话到唇边,唯化作一声后怕的喟叹。
因谢昭宁知晓,便是他不说,霍长歌也会明白,如同连璋未与他言明的那些心绪,但又与面对连璋时不同,他似乎更敢于在霍长歌面前抛却强作的平静与长久压抑出的从容,愿剖开内心的惊惶,袒露真正的自已与她瞧上一瞧。
他的恋人虽未及笄,但从不需任何人的支撑,原比谁都强大。
他亦容得下她的“行差踏错”,从不需她“白玉无瑕”。
而霍长歌也的确明白了,她凝着谢昭宁一双似敛尽世间美好的温柔凤眸,便觉他亦两世如一、不曾改变,确实从未怪罪于她。
霍长歌不由忆起那样不堪的前世,越发遗憾那时从未与他有过这样相知相许的机缘。
她眼眶骤红,却又禁不住抿唇弯眸,颊边梨涡深陷,甚么也不必再说,只拉着谢昭宁的手,珍惜得捂在两掌间。
谢昭宁便笑着倾身垂首,与她额心相贴,举止温馨而克制,却莫名勾得霍长歌险些落下泪来。
夕阳西下,斜晖温柔散进窗棂,橙黄色的光晕一圈一圈缓缓将二人绕在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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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四刻,苏梅自隔壁屋中捧着一身衣裳过来。
那原是霍玄于府上存的一套便服,王府落成之日便闭了门,备下的几套常衫也未曾穿过。
素采前几日闲来无事将其浆洗晾晒了,眼下正巧可借谢昭宁替换一二。
苏梅久叩房门不见应答,却又隐约闻得内里二人交谈。
她诧异瞥那门外守卫。
守卫与她笃定一点头,苏梅便心中有数,“吱呀”一声,兀自推门进去。
“……原是赫氏助了你一臂之力,那宫中密道我幼时虽有耳闻,却不知确有其事……”
“……传言,前朝老皇帝看上了驿马所中饲马的宫婢,奈何皇后性子刚烈又霸道,已许久不允他纳新妃,他便借宫中修缮排水之机,着匠人暗建了一条密道用于私会……”
“……陛下着人寻过许久,无果,便只当是谣传……”
“……眼下城中情形如何?适才来得匆忙,不及往城门一探……”
屋内光线充足,只闻其声却不见人影,苏梅一眼便能瞧见正中桌上原蹲了铜盆,盆中之水已见浑浊,盆边又搭着一条柔软湿帕,帕上沾染了血迹与易容所用的棕黄涂料。
苏梅将衣裳留在桌面,再循声转过桌后屏风,果然便见一副巨大沙盘前,霍长歌与谢昭宁俱潮湿着额发,以真容比肩立在同一边上。
二人两臂相贴,长袖下半掩着的两手正紧紧握在一处,守礼之下又显柔情。
苏梅不由抿唇轻笑,抬眸再眺,便见那沙盘中,已以软沙拢出四四方方一座中都城垣,她便又转身阖门出去,悄无声息。
屏风后,霍长歌左手混持一打拇指长短的彩色小旗,与谢昭宁交谈间,便不断递出不同颜色的小旗去。
谢昭宁右手依次接过,将其挨个插入盘中适宜位置——红色小旗竖在城内做中都兵力,黑色小旗遍插城外四方城门做山戎骑兵。
二人配合无间,尤显心意相通,在这紧要关头,只以此法浅浅一诉衷肠。
“太子妃身怀六甲孕期将至,疑似受惊有早产征兆,太子府兵闭门不出;”
“京兆尹踪迹难寻,城中北军自乱阵脚,城外驻军音讯全无,城防军已折损四成有余;”
“左冯翊援军为右扶风姚家势力所阻,动弹不得,归期不定;”
“虽,河东与河南二郡今日申时已然拔营,但快马加鞭,抵达中都仍要一日夜。”霍长歌边将骁羽营得来的战报一一述出,边递出一把绿色小旗,待谢昭宁依序标出城外各路援军位置,再与他又道,“兵贵神速,山戎亦拖不得,入夜火势转微便要攻城,投石机又可抛掷巨石再摧城垣,眼下——”
“眼下,需尽快调出宫中禁军兵力,”谢昭宁垂眸凝那沙盘,了然接道,“协助守城。”
“只——”他再接过三支黄色小旗,却是先往皇宫之中插下两支,迟疑道,“除直属陛下的三千虎贲卫无法调动,更仍需一千南军继续把手宫门,以防有人趁乱闯宫生事。如此一来,万余禁军兵力,怕二哥能调得出的,仅六千而已。”
“六千对一万,若城垣完好,便可一战,敌人也讨不到好处去。只如今怕要勉力拖着,拖得左冯翊及时回护,再拖到河东河南二郡抵京驰援,方有胜算。”霍长歌眼瞅谢昭宁将余下最后一支小旗直直竖在城中最为中心的位置,与四方城门皆有着相同的远近,代表那六千可为连璋调出的兵力。
“若、若援军——”谢昭宁正总览全城,闻言心下一沉。
“……最迟不过月上中天,”霍长歌抬眸看他,含混咽下“城破”二字,实话实说,“准备巷战吧。”
自古巷战十有九输,霍长歌初入宫时,于崇文馆中便曾言道,北地常胜,却是因有霍玄坐镇且全民皆兵,眼下中都人心涣散又群龙无首,但凡见过血的将领尽数被困在了城门外,生死未明,又拿甚么打巷战呢?
谢昭宁再难从容,气血翻涌间,“嗯”一声吃痛皱眉,右手下意识按在胸前那染血又破碎的布料上。
“三哥哥!”霍长歌忙伸手扶在他臂弯下,“既有伤在身,便莫优思动气,不急在这须臾功夫。”
“着人——”谢昭宁摇了摇头,反手按住她小臂,面色苍白,话亦咬得艰难,“去寻二哥,他也该到了。”
他借着霍长歌力道,正要转出屏风,门外倏有脚步声响起,随即有人推开房门,伴随一声冷淡而疲乏的:“我已经来了——”
霍长歌抬眸便见苏梅领着连璋已进得屋内。
连璋全身覆甲、腰悬长剑,抱着头盔“吭呛”几步到得二人面前,却是眸光率先眺向沙盘中那似已孤立无援的中都城垣,便知眼下形势霍长歌已推演了个十成十,遂沉沉又是一叹:“我人已来了。”
“二哥。”谢昭宁轻唤一声,与他颔首见礼。
连璋淡淡一应,却是抬手抢先免了霍长歌的礼,只着她好生扶着谢昭宁。
“如今城中并无可堪大用之将帅,禁军兵力我也仅带出六千余。”连璋经一场书房议事,却比谢昭宁更能接受“城破”二字,竟率先与霍长歌直白道,“我知此战艰难,却是难在颇多桎梏,但城破恐在顷刻,遂巷战之事,郡主可有良策?”
连璋素来别扭高傲,与又霍长歌不睦许久,但“家国”二字在先,他眼下又无更佳选择,求人便也有求人的模样:他两手胸前抱拳,郑重躬下半身,并不以霍长歌与谢昭宁间的情愫牵绊强求她出手相助,却是有礼有节,肃声拜请:“还望郡主不吝赐教。”
颇显气度。
霍长歌意外一怔。
她侧眸见谢昭宁轻轻笑了一笑,又与她沉沉点了点头,她方撤出搀扶着他的手,与连璋回礼作揖,正色道:“不敢,必竭力而为。”
这是连璋为王的第一步,却也是霍长歌归家的最后一步,他二人皆站在这两端毫无退路。
更何况,燕王府所在之城邦,又岂有沦陷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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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三刻,夜幕将至,山戎攻城。
巨石无情砸向浴火破败的中都城垣,持续攻袭之下,砖石崩落,四射飞出。
城西城南首当其冲,谢昭宁与连璋已各自率兵前去镇守。
燕王府瓦片震颤嗡鸣,霍长歌独自一人垂首立在宽大的沙盘之前,俯身凝着其中以细沙塑就的中都城垣,不住有人叩门前来禀报:
“城西城南城北,关卡已架设完成。”
“城东驻军已将百姓聚众保护,并加派人马把手城门,严防前朝遗民与山戎里应外合,趁乱开门投敌。”
“城西城南,弓手就位。”
“城东城北征得豆油与烧酒。”
“城东炮房中的存余,已运往城南与城西。”
“……”
再过得片刻,陆续又有人来呈上战报:
“敌军投以巨石开道,同时攻袭城西、城南、城北。”
“城西城防损毁已近七成。”
“城南城防损毁已近八成。”
“城北城防损毁已近五成。”
“城东捕获二十三名前朝奸细。”
“城外暂无援军踪迹。”
“……”
合着远处不绝于耳的轰鸣,刻漏缓缓上浮,屋内越发昏暗,苏梅自隔壁屋中点了油灯捧了来,却见霍长歌身前沙盘中已变了一番模样——半数城防被她推倒,尽显疮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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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七刻,月挂枝头,银辉尤显清冷肃杀。
暑气已渐消下去,窗口隐隐飘来艾草的苦涩清香。
素采匆忙跑过半座庭院,推门进来:“小姐,城南城防即将坍塌,城西尚有一分余地,但城破不过片刻功夫!”
“着三殿下按计划行事。”霍长歌负手立于原地,整晚一步未动,闻言一把推倒沙盘中的城南城墙,先偏头镇定从容与素采交代了,方又转而与苏梅眼睫淡淡一挑,“带着你的人去城西帮扶二殿下,莫让他死了。”
嗓音清而稳,未因中都提前沦陷而慌乱。
“是。”苏梅应声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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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那屹立千载的中都城垣,裹挟在熊熊烈火之中,已被灼烧了半日,眼下又被巨石由外砸出几近绝望的哀鸣,尤显无助与悲壮。
城上站不得人防守,城下又烧出一片火海,难以靠近,寻常攻守法子便已行不通,遂霍长歌着谢昭宁大胆召回守城军,又与禁军一同撤回城内,将三千人马重新布防,守住关键要塞。
倏然“哗啦”一声巨响,城门上方墙体被巨石豁然洞穿,土块四射飞出,两侧砖石不住崩落。
终于,以铜浇筑的厚重城门失去支撑,轰然声中向内“哐当”倒塌,似巨人临死前发出的咆哮,撼天动地。
城前扬起漫天灰尘,与浓烟交织,遮云蔽月,天地间骤然一静后,又倏起震天战鼓,一声催着一声,直将三千山戎骑兵推入城内。
刹那间,群马嘶鸣,脚步杂沓,山戎人结了小队,悍然自半条仍在燃烧的街巷中勇武冲出,沿着宽阔笔直的官道打马疾驰,狂声呐喊。
沿途两侧房屋顶上影影绰绰,似暗地伏着不少兵马,山戎骑兵果决张弓漫射,“叮当”声中,似射中了头盔之类的硬物,却不见有人中箭哀嚎坠落,迟疑间,身下奔马便猝不及防撞上贴地拉起的绊马索,霎时摔得人仰马翻,更与后继骑兵接连相撞。
人声鼎沸,马匹哀鸣,山戎出师不利,慌乱之中竟未觉察自两侧屋檐上“滴滴答答”淌下了不少豆油。
谢昭宁远远伏在一侧民宅屋顶之上,见状一挥手中湘叶黄的小旗。
不待山戎士兵驱马翻身而起,又自两侧屋顶上倏然滚落许多瓷罐,“稀里哗啦”摔落余下半条街巷,散出浓郁酒香。
“唰”一声,烧酒贴地流淌,引着四处散落的火源,“轰”一下复又茁壮蹿起。
火苗更舔着墙壁豆油,一路攀爬至屋顶,织成无法逃脱的囚笼,再迅疾接起城前大火,点燃大半城南。
只眨眼功夫,那坐卧于屋瓦之间吞吐赤火浓烟的狰狞巨兽,似被再度唤醒,张牙舞爪追在山戎身后,一口将其吞噬。
山戎躲避不及,陷入烈火,凄惨哀嚎。
沿墙角铺了薄薄一层的枯草下,埋着的炮竹亦被引燃,“噼里啪啦”炸响声中,马匹骇然受惊,发疯似得旋身踩踏,随即火海里更有山戎骑兵抱着伤处倒地痛呼悲鸣。
以彼之道还之彼身,誓在今日以牙还牙。
敌军先锋铩羽,似无头苍蝇般得逃窜,慌乱中又撞向两侧民房,周身再沾豆油,愈发绝望。
城南一时恍如白昼,哀嚎之声不绝于耳,合着鞭炮欢快而清脆的声响,讥讽而狠辣。
中都街道四通八达,山戎后方人马见状避开主路,转而往小巷散去,却不料狭窄小道更暗藏玄机——纵挖的陷马坑里遍竖锋利铁棘,便是在等他们拿命填。
接连惨叫声后,只片刻功夫,暗巷中也没了动静。
山戎第一轮冲锋,竟悄无声息便折在了城门前。
谢昭宁率人遥遥守在巷尾,审慎远眺,只见火海铺陈半座南城,焦黑躯壳遍地,再静待须臾功夫,又一声沉重擂鼓,马蹄复又踏响大地,他身侧瓦片簌簌震动嗡鸣。
陡然,又是一队山戎骑兵狂声呐喊跃入城门,冲进火海,以人命勇猛开道。
谢昭宁冷静再挥手中小旗,屋檐两侧数千禁军“唰”一声齐齐张弓,寒芒汇成漫天箭雨,瞄准火墙尽处。
不断有骑兵精锐周身焚火冲出火墙,再惨叫中箭倒下,尸身叠着尸身,血河不及流淌便干涸渗进泥土。
残月在杀伐中缓慢爬上中天,无情俯瞰惨烈世间。
几轮箭雨之后,禁军已轮番射空箭囊,却仍阻不住山戎人源源不绝闯入城南,踩着同袍残躯铺就的通途,突破重重关卡,冲出巷道,直直撞上长街尽头守城军以盾牌与肉身筑起的层层人墙。
双方终于正面交锋。
“杀!”谢昭宁扔下手中小旗,大喝一声拔剑率众自屋檐扑下,左右夹击敌军残部。
他手中正是武英王那柄子剑,剑锋锐利划过异族脖颈,鲜血与月光流淌于剑身之上,又暖又冷,泾渭分明。
这是他的城——谢昭宁矮身避过骑兵自马上刺出的一枪,就势挥刃雷霆砍断马腿,再起身反手一剑刺穿骑兵后心,鲜血霎时溅落在他胸前——他从未一刻有过这般强烈的感受,这是他的城,纵他心心念念远去,亦不容外人践踏。
备战布局之时,他带人清理城前街巷,方知只短短两个时辰,便有多少无辜百姓受此无妄之灾,其中更有武英王府邸前那日复一日卖了几十年粽子的阿婆,白发灼得齐耳,四肢焦黑扭曲……
谢昭宁下手愈发利落,剑锋于身前划开冷冽白弧。
撼天喊杀声中,涌入城中的敌军越来愈多,无情冲撞着城南防线,禁军已杀红了眼,却是守在盾阵前一步不退。
“轰隆”一声,远处传来熟悉巨响。
谢昭宁率众数次冲锋,卷在阵中身先士卒,难免牵动伤处,便心知霍长歌所料不假,此番山戎尽是好手,若非前个时辰布阵耗去他们半数人马,恐更要恶战。
谢昭宁不住旋身挥剑杀敌,闻声又担忧远望城西方向,散乱鬓发倏得一荡,便似觉察出甚么来,长眉敏锐一蹙。
他拼杀中间隙一眺,果然便见身前火海正朝东北方向明显蔓延飞卷,不由一怔。
“副将!”谢昭宁迅速权衡眼下局势,果决杀出重围,忙喊了人来顶上他位置,随即寻了敌人空马翻身而上,往燕王府飞奔过去,披风荡起弧度。
*****
谢昭宁飞身下马,入了府门险些撞上步履匆匆的素采。
二人先后奔至霍长歌厢房。
“长歌——”
谢昭宁眼前眩晕一瞬,身形一个踉跄,下意识扶住门扇一顿,素采便抢了先,急急冲进去与霍长歌道:“小姐,城西陷落!”
霍长歌于沙盘前闻声回首,见状骇了一跳,忙先去搀了谢昭宁于桌旁落座。
昏黄烛火下,谢昭宁面色憔悴,额前冷汗涔涔,手指冰凉。
银白轻铠上更结了厚厚一层血泥,周身浸染焦腥气息。
“三哥哥?!”霍长歌探手便要去掀他领口,急道,“可是又受了伤?”
“未曾,只牵动了旧创,不妨事。”谢昭宁缓过一瞬,已好了许多,按住她手便抬眸略有焦急道,“眼下起了西南风,怕是不久要落雨。”
霍长歌不由一怔,诧异反问:“中都端午时节,竟会落雨?”
“是。”谢昭宁认真答她,“西南风起,电闪雷鸣,滂沱白雨来得疾,去——便怎么也得两个时辰后。”
“落白雨?!”素采亦在一旁惊道,“盛夏少风,咱们战术如今皆依托火攻,若是改了风向又变天,怕要不好!”
“城南情况如何?”霍长歌却是沉着先问谢昭宁。
“备战充足,”谢昭宁冷静回她,“可守。”
“想来主帅未入城南?”霍长歌了然道。
谢昭宁摇头。
“亦未入城西。”素采自觉跟答。
“城北眼下如何?”霍长歌又问素采。
“……损毁近七成。”素采稍稍一顿,便嗓音脆生生得又续道,“城南靠山,城北依水,巨石运送城北不易,攻袭力度便不及城西,亦已有所减缓。”
“那他只能入城西,就快了。”霍长歌闻言转眸却道,“西南风一起,那火便要烧到咱们自己,亦与抢攻城北不易,草原人更熟稔气候与风向,须臾便要觉察,便不会再攻城北了。”
“可要抽调城北驻军往城西支援?”谢昭宁道。
“抽。”霍长歌同他点头,略一沉吟,与他正色道,“咱们变,山戎亦会变,这雨‘害我而利他’,一旦落下,便要失军心,故——”
她话未说尽,陡然一道青紫电光骤然映亮半个厢房,继而一声雷鸣,重如天神擂鼓。
三人闻声侧眸。
“糟了!”霍长歌疾步推开窗扇,瞠目一望,便见一条刺眼电光在云端起初若隐若现,不过眨眼功夫,便已漫天织成银白色的蛛网,兜头劈声砸下,“这也来得太快了……”
谢昭宁见状愕然,扶着桌面不由起身,手臂微微颤抖。
“三哥哥,你速回宫中。”霍长歌伏在窗前,眼瞳微颤,缓过一息便转身挑眸沉声,合着窗外飘入的潮闷气息,果决道,“素采,通知城北驻军变阵,再着人将城南骁羽营卫尽数调出,随我去城西。”
“好。”谢昭宁道。
“是!”素采应声。
*****
城西,霍长歌原设下相似布局,连璋远远手持小旗守在巷尾,但山戎显有防备——先锋闯出火海,便伏于马背,拖着曳地长刀,“咻”声中斩断路间贴地拉起的绊马索。
幸而城西战法有变,沿途十步一个高栅栏,看似堵了路,而栅栏间却是上铺了枯草遮掩的陷马坑,坑中又竖了尖利铁棘。
待山戎跃过高栏,便连人带马摔死在坑内。
禁军等在街巷两侧墙后,见状便往那坑中抛出酒罐和油桶,一支支火箭再远远射来,依葫芦画瓢渐次点燃大半城西,完成对山戎的首轮阻截。
紧接又有大队山戎骑兵骁勇入城,火海之中众人合力以长枪掀飞高栏,又无畏踏进坑道,以血肉之躯填平沟壑,为后继同袍开道。
而第三波冲出巷道火墙的山戎人,却在禁军漫天箭雨截杀中,引弓射出火箭反击。
山戎那箭头明显裹着浸过牛油的布,“啪嗒”落在屋檐上,便种出一点星火,风力一催,“唰”得铺开,禁军惊叫声中翻下屋顶,箭阵随即便被摧毁,竟轻而易举。
“不许退!此时离岗,按逃兵论罪,当场格杀!”连璋伏在巷尾,见状沉声大喝,挥舞手中小旗,发号施令,“守住哨位,再射!”
两侧屋顶上伏着的禁军闻言战战兢兢与火比邻而居,引弓张弦,对阵中,不时有人中箭惨叫摔落,一时竟落了下风。
南晋士兵为山戎毫不畏死气势所慑,遮天箭势一断再断,敌军却一鼓作气,在城外震天战鼓声中涌进一波又一波人马,前仆后继冲破重重关卡,眼见便要撞上巷尾盾阵。
连璋这才瞧出端倪,后知后觉——风,竟是悄无声息间起了风,西南风!
怪不得山戎亦复用了火攻!
不待迟疑,连璋被迫提前转换攻防之势,喊杀声中亲自率兵冲下屋檐迎敌。
皇宫在北,若西南风势不止,早晚要卷着火海北移,追在他们身后,摧毁城内防线。
山戎骑兵纵马居高临下,长戈伴着流星锤大有以一敌三之势,险将安逸多年的中都军吓破了胆。
禁军不由且战且退,被抵在盾阵前与山戎交锋。
火海由身侧倾斜飞卷而来,风中又裹挟潮湿气息,左右夹击之下,连璋挥舞长剑劈砍,心中越发不安。
骤然,刺目电光轰得斩下,连璋眼前一花,便有数柄长-枪窥其破绽,往面门精准刺来。
连璋骇然旋身躲避,又出剑相搏,冷不防仍有一抢追来,却见苏梅着一身暗紫武服,只在前后心与肩头覆了薄甲,尤显英姿飒爽,似从天而降般持一对分水峨嵋刺,侧身转他面前,“当”一声脆响中,替他拦下致命一击。
苏梅半副惑人容颜笼在火光之中,媚而冷,长发整齐挽在脑后,无一字多言,护在连璋身前游刃有余,一招一式快准狠,竟比连璋那半吊子武艺要强上许多。
连璋一时面红耳赤,似无地自容。
“多谢!”连璋一口气闷在胸口,杀伐之中,抽空冷肃致谢,却见苏梅手腕翻转,当胸一刺利落捅穿面前敌军,鲜血霎时溅他一脸。
“不必。”她随意回道。
连璋:“……”
城前源源不断又有敌军涌入,挤得街巷水泄不通。
猎猎风响中,火海越发追得近了,盾阵也摇摇欲坠,连璋只觉自己似站在一副巨大的磨盘里,被裹挟在杀伐中无法自如行动,只能左右挥剑劈砍,眼见禁军一批一批倒下,脚下血流成河,伤亡越发严重。
头顶不住有惊雷落下,周遭喊杀声震耳欲聋,连璋挣扎与身侧苏梅焦急高声道:“不多时怕要落雨!恐雨加雹子就在顷刻!”
他自幼长在中都,便对中都气候尤为熟稔:“如此白雨向来个把时辰不得停歇,怎么……”
连璋话未说尽,雷电当空已结成银白蛛网,噼啪作响。
“死战你的!拦不住的便放他们走,”苏梅却偏头莫名回他一句,“往皇宫去!”
“甚么?”连璋大惊喊道,“谁的令?还是——”
“小姐的!”苏梅一双峨眉刺已舞出残影,抽空不耐烦回他,“城北攻袭已停,山戎正俱往城西来!不下雨还能搏,倘若落起白雨,七千对三千你打不赢!再加城北两千你亦打不赢!但皇城里还有四千精锐!”
“你在前面顶着,他们在后方便一动也不会动!阵法已乱,人心涣散,你拿甚么打?!”
“不若把人引到宫门前!他们不动也得动!”
“这是引狼入室!”连璋懵了一瞬,激动道,“疯了吗?守不住怎么办?”
“这叫破釜沉舟!”苏梅于轰隆雷声中又杀一人后,以一道柔媚嗓音冷静回他,“守不住便一起死!哪来这许多废话!你若有法子你上啊?!”
连璋:“……”
“死战!”连璋被她噎得一哽,险些一头厥过去,抱着一肚子火气,举剑顿时狂吼一声,“冲锋!”
回应他壮志豪言的,却是一道白蟒似得电光,当头竖着劈在城中,“唰”一声,随即暴雨滂沱。
连璋:“……”
豆大的雨滴裹着指肚大小的雹子稀里哗啦兜头砸下,越来越大,打得人手、脸生疼。
连璋转眼已被浇透,雨水沿着盔甲往下淌,愈发加剧了重量,他艰难抬手挥出一击,余光中,那笼着半座西城的火海疯狂跳跃,焰苗被倾盆大雨扑得东倒西歪。
他一时间,似生出许多感慨,他幼时为武英王教导,也曾读过许多兵书,如今除却阵中竭力拼杀,整个人似提线木偶般,无思亦无措。
暴雨如注,电闪雷鸣,举目白茫茫一片,面前是敌是友,皆再不分明,禁军愈发束手束脚,山戎骑兵却径直自城门穿过,纵马剽悍冲撞而来,将战线越压越后,待盾阵逐渐溃散,便有骑兵迫不及待越过城西防线,往皇宫方向结队奔去。
皇城前,城北驻军已着霍长歌吩咐早早拖了高栅来,患者宫门外三十丈层层叠叠围了一座又一座半弧形的栅墙,百米后的宫墙上,禁军与虎贲卫伏在上面已架了重弩,只待山戎逼近,便“咻”一声将其连人带马钉死在地上,溅起冰凉血水。
西城门,敌军似潮水般不断挤入,马蹄滚滚如涛声翻涌,大地不住震颤。
苍茫雨幕之中,唯见黑压压小山急速移动。
连璋已战得右手脱力,剑锋卷了刃,却仍率所剩无几的禁军不断前冲,左臂猝不及防中了一箭,他只反手削去箭身的功夫,便见苏梅已合身迎了上去,一通搏杀如砍瓜切菜般不知疲倦。
若是能活过今日,他望着苏梅那窈窕背影心道,他定要为这北地的泼辣姑娘好好道个歉。
但他不知可还有这机缘,因他已有些站不住,眼睛微见模糊,手臂也乏得似要再抬不起来。
只这一错神功夫,突然有数骑小队人马自身后迅疾而来,马蹄强劲有力,连璋闻声侧眸,便见当先一骑竟是霍长歌!
她着一身墨色武服,肩头似纹绣有银白玄武徽印——那是北地霍氏图腾。
连璋一怔,便未着人阻拦。
只见霍长歌大雨之中,一手控缰打马,另一手提着颗血淋淋的胡人人头,以山戎语朗声大喊:“山戎主将已死!头颅在此!”
“山戎主将已死!”
她身后随行少年旋即同以山戎语高声附和:“山戎王庭已破,尔等主帅已死,还不束手就擒!”
少年话音未落,霍长歌放肆大笑中已将手中人头甩手掷进山戎军中:“接好你们的主将!哈哈哈哈!”
山戎大军霎时大乱,纷纷有人举手来接。
银河倒倾间,人声只听不真切,连璋又不懂山戎语,却也猜了个七七八八,只当霍长歌欲以此举扰乱敌方军心。
势如破竹的山戎大军却有一息慌乱,但队列中随即有人用山戎语愤怒高声,连发数句斥责,嗓音威严镇定,转眼复又重振了军心——想来便是真正主将。
“擒贼先擒王”连璋见状正不由念起,却见一条长鞭“唰”一声自霍长歌腰间飞出,山戎军中登时鲜血飞溅,有头颅飞旋而起。
连璋:“?!!”
一声凄厉大喊,山戎顿时分出一队来追霍长歌。
霍长歌一击收手,呼哨一声,与众少年齐齐舍马飞身而起,几道墨色身影迅疾融入人潮乱流,转眼消失不见。
连璋一瞬瞠目,还未回神,便闻身后似又有人纵马率众奔来,离得近了,却见原是谢昭宁!
城南形势稳定,山戎残部正遭围剿,谢昭宁便返回宫中将禁军仅余的五百骑兵带了出来。
他一骑当先,长枪到处血花飞溅,不住挑落敌军下马,似一把尖刀霎时劈开山戎大军。
山戎登时左右包抄上去,欲形成绞杀之势。
谢昭宁却一击便退,毫不恋战,率军活似一条欲吞象的大蛇。
他口中衔哨做蛇头,风雨晦暗中,以哨声控着五百人马拧成了粗壮蛇身,刀光剑影中灵活游走,左右砍杀激射,血肉横飞间不断变换攻袭方位,撕咬一口对方尾翼便转瞬绕去侧翼,滑不留手。
山戎合围缕缕失败,两队人马似蛇象般缠斗。
连璋周身压力骤减,得以借机喘息一瞬,他拄剑侧目四顾:
半座城池残破坍塌,天上的雨、地上的火,天地间夹着厚重水幕,水幕下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那是中都从未有过的境地与穷途。
山戎已尽数进得城内,连璋手下却已战死七八成,城北守将此时亦率军来援,如今双方将近五千人马堵在西城混战。
骁羽营百余人马也陆续抵达,得谢昭宁与雨夜掩护,于山戎军附近寻隙刺杀主将。
细密雨幕之中难以视物,山戎主帅又一路藏得严实,直至此时仍未真正露面,军中不住换人发号施令,霍长歌只得隐身趴在一侧屋檐之上,凝神辨出号令之人,便狠辣出手。
灿金长鞭“唰”一声迎风甩出,那人阵中听不真切,直至鞭稍到了眼前,方才慌忙举戈来挡,霍长歌起身翻腕再一振臂,却见那长鞭似一条赤金长蛇弯曲回转,直卷上长戈之后那人脖颈,绕了几圈后又骤然收紧,“唰”一声,人头倏得飞起,鲜血喷溅。
霍长歌那长鞭材质特殊,韧而软,收紧之时,鞭身如有片片蛇鳞竖起卡进皮肉之中,锋锐尖利。
她杀了人便收鞭回臂,不待山戎人举弓来射,便于民宅间逃窜躲闪,几步功夫又闪身上了树,趴在枝丫间,待窥准猎物,再甩鞭飞身而下。
骁羽营卫皆与她一般无二的鬼魅身法,又暗器频出,直杀得山戎军中人人自危。
谢昭宁率军在明,霍长歌率众在暗,相互配合间,将山戎打得心浮气躁,破竹之势略有减缓。
雨越下越大,天幕一片漆黑,只瞧不出时辰,城外还未有援军动静,南晋众人长久拼杀中已堪堪力竭,兵器断折,霍长歌鞭上亦裹了厚厚一层血肉,却见山戎军几度变阵,仍未现出自乱阵脚之相,想是主将还安然坐镇军中。
又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小,地上已落了厚厚一层雹粒,着军靴踩在上面似有雪声,城中整整两个时辰的积水流走不及,到处聚了没踝的水洼,城前火海几近浇熄,被水流分割成了数块儿,苟延残喘。
远郊山上有佛寺正敲了晨钟,沉重钟声一路传进中都城中,方知卯时已至。
连璋杀得粗喘,手臂颤抖,已快握不住剑柄,身边士兵七零八落,苏梅亦额头挂彩,满脸是血得护在他身侧。
谢昭宁身后游蛇只剩一道残骨,仍不屈与巨象游走相搏,他经这一夜拼杀,胸前伤处早已崩裂,血透重衫,面色苍白,冻得止不住发抖,却强打精神一刻不敢松懈。
中都大军已是强弩之末,山戎却仍余近两千人马,大军变阵前冲,将战线压得更后。
再撑一撑,南晋众人不约而同心道,再撑一撑,便是他们于此处全军覆灭,那三千虎贲卫也该能守得住那座他们虽然打心底里厌恶,却不得不困守到最终的中都皇宫。
天穹之上,厚重云层缓缓滚动,倏然有道金光自云缝间挤出来,霎时万道曦光随即将乌云割得四分五裂,齐齐迸射而出,投向破碎人间——拂晓将至。
“援军来了!”骤然自城南传来一阵急切的马蹄声,随后铁蹄齐整踏响大地,“援军来了!”
“京兆尹城防军来了!”
连璋眼前阵阵昏黑,形容狼狈,闻声与苏梅下意识对视一眼,只不敢信。
“左冯翊援军已至!”城西门外紧接亦响一声。
“援军来了!”
一时间,四面八方皆是高喝人声,大地不住震颤,似有无数马蹄踏进中都!
“援军来了!”谢昭宁身后残部已越过山戎,借着晨曦眺见城门外翻飞的军旗,“殿下,真的是援军!咱们的援军!”
五月初六,卯时一刻,碧空如洗,天光下,现出日月同辉的景象。
“援军来了!”
“咱们赢了!”
南晋军中有人哭着欢呼,山戎军中却闻呼哨一声,有人以一把清亮的少年嗓音高声说了两句山戎语,喊了撤退,众人自知大势已去,听令转马,自城西飞速逃窜出去,溅起满地泥水。
霍长歌正卸下一身力气,猫在一侧民宅屋顶暗自调息,闻声敏锐侧目,正见在她屋下出声那人身材矮小,隐在军中毫不起眼,方被他们忽视了这许久!
霍长歌喘息间,不由惊骇——那人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竟已有大将之风,率万余铁骑远至中都,战至如今这局面,若今日不除之,来日更成大患。
前世里山戎随后几年的反叛之战,怕不正是由此人统帅?
霍长歌思绪飞转间,狠厉眯眸,轻手轻脚卸下背后一直负着的包裹,内里正是谢昭宁亲手打给她的那副弓箭,被苏梅出宫时一并带了来,于战前交给了她。
霍长歌肩负箭囊,强抬双臂挽弓搭弓,自那屋檐上迅速站了起来:瞄准,松弦!
箭尖“咻”然破空,那少年撤退途中闻声偏头躲过,机敏侧目,待发现了霍长歌,再呼哨一声,左右登时举弓来射。
霍长歌于屋顶上不住奔跑,反手于背,抽箭再射!
南晋众人已各自抛下兵器欢呼,竟无人注意到她异状。
谢昭宁亦已乏到极致,更知穷寇莫追,正四顾找寻霍长歌与连璋踪迹,却见她此时紧咬着山戎不放,箭箭追魂夺命,脚下踏得屋檐上的砖瓦不住“噼啪”往下掉。
他虽不知其意,却强撑着精神打马追着过去,他信霍长歌必事出有因。
数箭未要得主帅性命,她却已成山戎众矢之的,箭雨间左支右绌更难搭弓。
谢昭宁追出一段便果断下马,倏得原地起跳,人在半空一脚蹬了墙面借势,便似一只云鹤灵巧翻身上了屋檐,拔剑护在霍长歌身侧,“叮当”声中替她挡住流箭。
霍长歌心中霎时安定,也不回眸看他,只侧身立在原地再不躲闪,眺着那越发远去的人影。
那少年眼看就要出城,霍长歌囊中箭匣已空,仅余一支。
她双臂几近脱力,却仍倔强抽出那最后一箭,凝神瞄准,骤然松弦,赤身白羽的箭矢飞速旋转,登时化作一簇红光正中少年后心,将人射下马去。
山戎大军陡然乱作一团,忙有人翻身下马去探,霍长歌便知此番到底认对了人。
她心中倏得一松,城门前有山戎人愤怒大喊,回身立即射来当胸一箭。
霍长歌错步躲避,脚下一滑,眼看便要摔下屋檐,谢昭宁眼疾手快,忙一把扯住她手腕,两人霎时便从墙上翻下去。
“砰”一声,二人重重摔进院落中,水花四溅,冰冷彻骨。
霍长歌眼冒金星缓过一瞬,撑着手臂抬起半身,便见自己被谢昭宁牢牢护在身前。
他躺在地上水洼之中,胸前伤处渗出鲜血,往身下蔓延出了一片血河。
霍长歌胆战心惊,经这一日夜,此时方真正害怕起来,颤声唤他:“三哥哥?”
“三哥哥!”
“谢昭宁!”
谢昭宁眼睫虚眨,手臂一时似有千斤的重量,只抬不起来。
他想问她一声可有摔伤,又闻她嗓音惊惶,欲笑着与她说自己并无大碍,莫要担忧,但话到嘴边却吐不出,眼前一阵阵得发黑。
他恍惚间似又瞧见那辨不清容貌的女子破败城前横刀立马,一身猎猎红衣陷在尸身与火海中的惨烈画面来,那火腾得有一人高,将她团团围困正中,“哔啵”声中越烧越旺,顷刻便要吞没。
他更似觉察到她伏在他身前,素手冰凉拔开他胸膛衣裳,冷心冷情笑一声:“幸好,死不了,若是死了倒也麻烦,禁军兵权旁落,虎符不为你所管,反倒碍我事。”
那女子嗓音肖似霍长歌,但霍长歌此时又正趴在他胸前以哭腔喊他:“三哥哥!”
谢昭宁便觉身体里有甚么快要苏醒过来,头却昏沉得厉害,耳侧人声渐渐远去,他倏得便没了意识。
霍长歌见他昏厥,便想扛他起来,但又不敢妄动。
她亦受了伤,手上又脱力,生怕贸然牵动他伤处更要不好。
霍长歌遂又挣扎起身往院外去喊人,却正见一队重甲骑兵从屋外街道整齐纵马过去,衣摆下方乃是左冯翊古家旧部的徽纹。
“救——”她只喊出一声,便“哐当”撞在焚毁的半扇门板上,也骤然失去了意识,缓缓滑倒在地。
昏迷中,她闻见苏梅大喊着叫人,方才彻底放纵自己沉沦下去。
到底是,活着,打赢了。
他们就可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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