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故
霍长歌甫一进王府, 便倏得一怔,只半年不见,府内倒是有了翻天覆地变化, 原本冷冷清清的院落如今热闹非凡。
回廊一侧栽的千瓣桃红皆已开了花,枝丫横着伸进了廊内, 尤显生机盎然。
廊前的大片空地也用犁耙翻松过了土, 种上了些药草与果蔬, 正是出芽冒头时候,到处绿油油的,再往内里走两步,还能闻见“唧唧嘎嘎”的叫声,怕是厨娘拉了栅栏围了地,还在府里养起了鸡鸭。
霍长歌只觉连日来的阴霾一瞬便散去,她抄着两手顺着回廊一侧往前走, 任凭探入廊内的桃花枝桠从她肩头轻轻擦过, 花瓣柔柔亲吻她面颊。
“小姐!”素采正在前院与桃树浇水,闻声抬眸, 一双圆瞳又大又亮, 扔下水壶便兴高采烈蹦跶着过来, 风风火火的,嗓音清脆似只黄鹂鸟, “您可算回来啦!”
霍长歌入京那日, 未免落人口舌, 已着杨泽将随侍名录递交于了连凤举,并详细标明了其职位能力及所擅兵器。
霍长歌虽只携了八人随行, 却各个皆是武学大家,故燕王府内虽瞧着人烟稀少, 却着实安宁祥和。
连凤举便是再疑霍家,如今亦不能直直撕破脸皮将暗卫派进内府中,只敢围守外宅罢了。
霍长歌回了王府便惬意许多,与素采抱在一处原地朗声笑闹半晌,又高声吆喝了厨娘要吃点心,方才又与素采牵着手往主厢中进去。
素采进屋反手“哐当”关上门,转身便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急急递给霍长歌。
那信封口处加盖了墨色的火漆,火漆上的纹路清晰可见一对头尾交缠的龟蛇,龟甲上还隐着一个大篆的“霍”——是霍玄的私印。
霍长歌一言不发拆了信,将其中几页纸张小心取出又抖开,边仔细阅着边往屋中圆桌旁择了凳子坐下去,素采一言不发,只守着她身边帮她斟了一杯茶。
那信中字迹亦是霍玄亲笔,含蓄平和中又隐着锋芒,霍长歌只适才看完一页,神色便已难看起来,不由微蹙了眉头,待将后续尽数读完,倏得阖紧双目,似是震惊极了。
她下意识侧身依在桌边,手肘撑在桌上,手指狠狠揉了两下眉心,另一手中的信纸被她死死攥在掌心间,攒得皱又破。
“小姐?”素采见状心头一揪,颇有些担忧她,与她也没那许多忌讳,直言便道,“王爷说了甚么呀?”
霍长歌却是没答她,只愈加攒紧了指尖的信纸,微微战栗的五指与发白的指骨隐约透出些许的决绝。
她原是料对了的。
谢昭宁那夜与她隐去的那些过往,原才可勘见一个匍匐于皇权之下的真正的连凤举。
“前朝那些人说今日何时会面?”霍长歌眼神一瞬坚定冷冽,肃声问道。
“日落之前,市集之上,”素采应声答她,“他们说,自会来寻小姐的,切口是——”
“——天地无情,日月无光。”
*****
霍长歌与素采关起门来说了许久的话,如今她手下骁羽营“紫白褐墨”四旗约莫两百人马已分批混入了中都,其余另有四旗“橙黄绿青”分布中都之外的右扶风与左冯翊,“蓝”字旗业已深入凉州庆阳郡内,只“赤”旗徘徊于翼州与京兆尹附近,部署已可暗中进行。
她仔细嘱咐过素采,又挥毫留了几封书信差素采谨慎藏了,于府中用过了些北地风味的小食,哺时便要到了。
霍长歌遂与府内众人依依惜别,素采一副与她难舍难分模样,挽着她手臂送她出了府门,往城中聚福楼过去。
她俩适才出门,迎面便见谢昭宁正立在府门前。
京里气候宜人,临近端阳的天儿不冷亦不热,说不出是春还是夏,谢昭宁身后一轮圆日温温柔柔得散落光华,他就那般怔怔站在光中,望着霍长歌也不说话,越发显得玉树临风、身姿如松,美好得似个温暖的梦。
“三……三哥哥?”霍长歌心头猛得一跳,杏眸一瞬清亮,她惊喜得下意识轻声呢喃,拂开了素采的手便朝谢昭宁跑了过去。
素采忙跟上她。
霍长歌一时竟分辨不出,谢昭宁是守在原地一直未曾离去,还是掐准了时辰来接她,直待她靠得近了,才瞧出他神情惊诧间似仍残留一分无措与哀伤。
“我……”谢昭宁见霍长歌似一团火般倏得过来,又朝他笑得那样甜美娇俏,心尖儿亦是不由颤了一颤,只觉不久前才压下的一腔情愫又隐隐翻腾了起来。
他与连璋拌过两句嘴,出了宣平里见时辰还早,本想在城中随意转转,却不知怎得就来了此处。
谢昭宁眺见那朱门上悬的“燕王府”三个鎏金大字的匾额时,便暗斥自己怕是鬼迷心窍了,燕王府外必有连凤举布下的暗桩,那原是归属于连凤举,可任其私下调配的一支禁军势力——虎贲卫,人虽不多,却武艺高强且忠君得紧。
谢昭宁往此地来上一遭,怕是不待他回宫,消息便已能传回紫宸殿了。
可不待他回神转身离去,那府门便又从内里被人拉了开。
“三哥哥原是担心我不识路,特意来接我的么?”霍长歌见谢昭宁神色陡然不安,便已猜到他心中所想,负手身后坦坦荡荡笑着道,“那正好,我便不让素采送我过去了。”
她话出口,谢昭宁方才瞧见她身侧原还有一人,只那姑娘发挽双髻,着一身素底碎花的袄裙,一双黑亮圆瞳透出些许娇憨与稚气,五官清秀却并不十分出众,面容虽说眼熟得紧,只气度却与前几日与他市井之中传递消息的“素采姑娘”相去甚远。
谢昭宁登时起了疑,正微蹙了双眉上下打量着素采,便见素采脆生生笑着与他矮身行了礼,嗓音似只黄鹂鸟般清脆道:“见过三殿下。”
嗓音也陌生?
谢昭宁虽越发诧异,却仍受了素采的礼,见霍长歌别了素采笑盈盈朝自个儿走过来,便又垂眸不解瞧着她。
霍长歌晓得谢昭宁是生了疑,正想离他近些与他说说话,谢昭宁见她近身,却下意识后退半步,往巷口投去一瞥,见正值哺时,巷子里空空荡荡、渺无人烟,方才放松了神情转回眸。
霍长歌揶揄笑着又睨他,猜到他唯恐再与她引来甚么闲言碎语,言行越发谨慎,好笑又动容。
她负手与谢昭宁转身往巷口并肩走过去,眼见就要入了闹市中,离府外暗桩也远了,霍长歌这才闻见谢昭宁轻声与她试探道:“适才那位——”
“她是素采,”霍长歌悄声回他,嗓音险些便让市集里的人声鼎沸给淹没,坦言道,“你见的那位不是,那位原是松雪。陛下暗桩布得密集,素采不得频繁出入王府,见不得你,只得另行安排了松雪去,她二人长相颇为肖似,性情也相近,常共用一个名头在外行走。”
“你的人马并不止府中那些?”谢昭宁闻言一滞,与她边寻人少空旷的地方下脚边又微微蹙了眉头道,“你到底带了多少人手入京?”
“紧张甚么?没多少,掀不起甚么大风浪,”霍长歌侧身避过迎面而来高声叫卖的商贩,抬眸笑着答他说,“唯自保而已。”
她虽笑得一副云淡风轻模样,姿态却愈加运筹帷幄,见谢昭宁眉头越发深锁,便故意踮着脚尖,倾身靠近他耳侧,以气声拖了长音,娇嗔着道:“干嘛一直苦着脸,不信我?”
她一说话,气息便轻轻吹在了谢昭宁的侧颈上,谢昭宁身子倏得一颤,颈下霎时烧红一片,似红霞般直往衣领遮掩着的地方蔓延开。
眼前不远便是适才过的那座桥,谢昭宁不由忆起二人不久前闹过的那一出,内心无端又翻涌起情愫来,色厉内荏横了霍长歌一眼,让她收敛些。
霍长歌见状闷笑一声,故意存了坏心蓄意又要逗弄他,往他颈侧吹了气:“当真不信我?”
“自是信你——”谢昭宁素来拿不住她,虽让她又戏弄得面红耳赤,却已是有些惯了的,只红着脸颊往后退了小半步,还险些撞到了人,垂眸与她无奈低声道,“非是与你置气,只先前与二哥拌了几句嘴……”
只拌嘴能将他气到那副伤心模样?
连璋向来言辞冷厉,怕是口不择言说了甚么难听话,霍长歌登时想茬了,只当连璋因她与谢昭宁之事,又无端责难谢昭宁。
“二哥欺负你?你那般嘴笨,定是说不过他的,走——”霍长歌闻言敛了笑意冷哼一声,骤然不豫,“你带路,我与你骂他去!”
她说着便要往回折,谢昭宁些微一滞,忙啼笑皆非拦住她:“哎!”
“总这般风风火火的,他又没说我甚么,只是我、只是——”谢昭宁阻在霍长歌身前,见她脾气来得急,俏脸寒霜,当真是已恼了,却是要为他去强出头,心头竟莫名有些甜,唇角下意识抿出了笑,垂眸温声与她解释道,“一时间,不知该往哪里去了……这中都虽大,却似没了我的容身之处一般,故——”
他话音一顿,别过脸去,余下的话便不愿多说了。
我想你……
这话远比不久前那话更露骨,谢昭宁抿唇一副赧然模样,只红着对耳尖引了霍长歌往酒肆旁的空地过去。
霍长歌品出他未尽之言,抬眸怔怔瞧着他如玉侧颜,只觉他今日给了她太多的惊喜,她已能确定自个儿已经深深种在了他心间。
霍长歌眼泪合着笑意倏得滑落,心潮澎湃,其中的甜蜜欢愉简直难以言表,她原以为她还要等很久,像谢昭宁前世等她一样得久。
日落之前,市集之上……
霍长歌晓得自个儿时辰就要到了,后事如何,她亦要赌上一赌才可见分晓,可在此之前,谢昭宁却给了她这样令她心安的喜悦。
“你不与我说的话,”霍长歌咬着唇角在他身后轻轻地笑,双颊生晕,眼波流转,嗓音微微颤抖,“三哥哥,我也都听到了。”
“……”谢昭宁闻声顿足,心脏倏得停跳一息,也转瞬明白了她言下之意,只觉他二人竟已这般心意相通,便也不违心否认,温柔笑着应了她,“嗯。”
他回身瞧着霍长歌立在酒肆外的空地上,得了他应答转眼悄无声息间便已哭得梨花带雨又楚楚动人,他内心柔软又心疼,自责得胸口又酸又涩还涨着痛,适才与他谈笑风生的小姑娘,如今只因他一句未尽之言,便能哭成这副模样。
在这段朦胧的爱恋情-事之中,似乎总是她在委曲求全。
谢昭宁心中腾起浓烈的情感,竟似燎原之火,就要将他烧得不管不顾,眼里心里如今只一个霍长歌。
他想不顾礼法当街倾身抱抱霍长歌让她不要再哭,想与她耳畔低声倾诉那些被他克制了许久的情愫,他怜惜地凝着霍长歌一双沾了泪的杏眸再不负灵动与狡黠,却仍不愿在市集之上再三坏她清誉。
他隐忍到额间渗出了薄汗,也只是从怀中掏了方巾出来,正欲颤着手指,抬手替她揩掉眼下的泪,身后突然有人高声唤道:“三哥,霍妹妹!”
谢昭宁闻声一滞,与霍长歌应声回眸,旖旎气氛倏得便散了个干净。
他们身后不远处,人潮涌动,熙攘嘈杂,连珩与连珍并排站在聚福楼前,在人群中笑着朝他们招手,连璋面色仍似不豫,连珣亦牵着连璧的手一脸兴味等在那儿。
“……不哭了,”谢昭宁见状不由轻叹,面色微见窘迫,让众人这般瞧着,只好将方巾塞进霍长歌的手心里,眼神中残留一分温柔缱绻,与她语气疼宠得低声哄着,“先过去吧,现下人多,有话待会儿寻了机会再说,可好?”
“……嗯。”霍长歌遗憾应一声,忙低头擦干了泪。
夕阳已渐西沉,她哪里还有待会儿呢?
*****
正值饭时,聚福楼内高朋满座,楼外人流络绎不绝,霍长歌心事重重随谢昭宁身后挤过人群朝众人走过去。
临到楼前,突然有位步履蹒跚的老妪臂挎竹篮,领着三四个蹦蹦跳跳的垂髫孩童,被一个卖糖葫芦的猝不及防撞倒在谢昭宁脚下。
“诶呦”一声,那老妪摔得四仰八叉,竹篮翻倒,里面瓜果散落一地,几个孩子霎时“哇”一声原地哭闹起来,谢昭宁见状忙俯身去扶那老妪。
“对不住,对不住……您老可还好?”那卖糖葫芦的青年浓眉大眼,着一身粗布麻衣,身材颀长健硕,抱着个扎满糖葫芦的草垛子也围上来不住道歉,姿态慌乱又笨拙,脚下一不留神又“啪叽”踩碎了老妪掉在地上的瓜果,他僵硬一瞬,越发欲哭无泪道,“当真对不住啊……”
那老妪人还未起身,见瓜果又被毁,愣了一愣,“嗷”一嗓子抱住谢昭宁的腿便嚎啕:“我的瓜!”
“地上凉,您先起身……”谢昭宁被她扑得险些一个踉跄,额上尴尬见了汗,却仍好脾气得耐心又哄她,温柔躬身与她拍了拍臂上沾染的灰尘。
周遭不少摊贩闻声扔下手上活计探了头出来瞧,只当谢昭宁是罪魁祸首,又见他衣着华贵,便不由指指点点说他仗势欺人,场面愈加得混乱。
霍长歌见状颇有些不耐,正蹙了眉要上前帮忙去,那卖糖葫芦的青年倏得转身,背着谢昭宁与她无声做了个口型:“山河无情——”
日月无光……
前朝人?!霍长歌霎时警觉,脚下适才一顿,便见那青年抬手一挥,袖中白色粉末铺天盖地朝她兜头砸下!
霍长歌眼前一花,身子一晃,恍惚间只闻谢昭宁惊呼一声:“长歌!”
她人便已阖眸软倒下去。
“勿论待会儿……谁追来……”霍长歌神志昏沉、四肢无力,被那青年一把扛起摔在背上时,仍挣扎与他低声嘱咐,口齿些微含混道,“不许……伤他性命,否则……我与你家主子……合谋……便到此……为止了……”
“郡主放心,”那青年扔下扎满糖葫芦的草垛子,背负一人只犹如无物,转身便似游鱼般灵活穿梭在人潮中,闻言低笑答她,“在下保准没人追得上!”
只这一息的功夫,便突生变故。
谢昭宁抬眸正见霍长歌失去意识被人扛在肩上,集市中不少年轻商贩见状霎时扔下摊位,护送那人带着霍长歌迅速离开,就近穿入街巷之中,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显然是事先已埋伏好的局。
谢昭宁一瞬惊骇,起身正要追,脚下那老妪“啊”一声凄厉大喊,死死将他抱着拖拽住,他挣扎不脱,拎住那老妪衣领想将人奋力撕开,竟又扯不动,那老妪显然也是习过些外家功夫,一把力气大得惊人。
只此一耽搁,便是要彻底再追不上那些人,中都街巷密密麻麻、四通八达,似一张蛛网一般,寻常市井之人若是有心要逃,迅疾便能似一滴水汇入海洋一般。
这原是他们这些久居深宫之人所无法比拟的。
谢昭宁倏得心寒,凤眸幽深冰凉,狠心俯身屈指卡住那老妪肩头关节,“咔”一声卸掉了她一只臂膀,方才挣脱出来,那老妪见再拦不住他,随即便咬破了口中毒药气绝身亡,只留下一地垂髫小儿哭闹不休。
连璋等人也慌张跑了过来。
市集上一时乱成一团,喧闹嘈杂,连璧骇然大喊,被连珣捂住双眼抱在怀中,酒楼里闻声有人探出头来,又被连璋身后带刀禁军吓得缩回头去。
连璋俯身将那瘫在地上七窍流血的老妪左臂衣袖撩开,便见她腕间果然有火焰般的墨色图样——是前朝。
“二哥!”谢昭宁见状一阵眩晕,面色苍白难看,险些站立不稳,他抢了一名禁军腰间佩剑,与连璋急道,“你送他们回宫,我去追!”
他嗓音忍不住颤抖,额上冷汗涔涔,眼神原是从未有过的惊惶,心悸到四肢冰凉,话音未落便已掏了怀中鸣镝出来,正要举空放了,连珍突然颤颤巍巍按住了他手臂。
她整个人似是已本能骇得软成了一团棉花,惊恐战栗,却仍鼓足勇气,眼神强自镇定,与谢昭宁微微颤声道:“三、三哥,此事声张不得,郡主云英未嫁,若是被人知晓原是男人劫走了她,不论她事后有没有被寻回,贞洁便已是毁了的,她再嫁不得皇室中人——”
亦嫁不得你……
谢昭宁闻言一滞,已明白她隐晦含义,迟疑只在一息间,却仍挣脱她手臂,“咻”一声放了鸣镝。
“……她得活着,”谢昭宁一双凤眸决绝深邃,与连珍侧眸沉声道,“才能言贞洁。”
连珍一怔,眼瞅着谢昭宁在鸣镝腾空的尖哨声响中,倏得原地起跳,人在半空一脚蹬了楼前廊柱借势,便似一只云鹤般灵巧翻身上了屋檐。
他人在屋顶临风而立,衣摆猎猎翻在风中,只抬眸左右远眺,便见四座城门方向均有人驾了马车,正疯狂打马仓皇出城。
前朝……
西城外官道穿过右扶风,直通凉州……
谢昭宁蹙眉思忖一瞬,凤眸清亮坚毅,转身似片落叶般轻盈飘下屋顶,与闻讯赶来汇合的城中巡防北军道:“分上四队人马,一队与我往西城门方向出去,另外三队分别拦住其他三个方向出城的马车,扣押盘查!”
北军见他一亮手中木符,便知十万火急,领命四散,谢昭宁携一什十人匆忙往西城追去,临到城门又持木符征调了一伍骑兵与马匹,一行六人快马加鞭径直奔出了城门,马蹄扬起漫天尘土,余下十人奔跑紧随其后。
一定要追上……
千万不得纵她胡来……
“——她说她自有应对,你若此时自作主张,着陛下误以为她霍家已结党营私,坏她谋划,她便要恨你到天荒地老了。”
谢昭宁逆风而行,不由忆起那日皇帝书房前,连璋与他带的话,她这个“谋划”,怕不正是——
他面容神色肃然之中压着惊惶,心如擂鼓般慌乱,两腿重重夹着马腹,不住抬臂扬鞭打马,将马速催到极致。
城外官道上行人寥寥,夕阳西下,红霞烧灼天边,周遭恍然亮得厉害,两侧树木郁郁葱葱,入眼皆是青翠的生机,正是一年之中景色最好时候。
谢昭宁率人循着车辙痕迹一路入了林间,马蹄杂沓声响倏得惊醒树上休憩的鸟雀,“哗啦啦”几声后,黑压压的鸟雀漫天乱飞,晃花人眼,下一瞬,众人坐骑突然凄惨嘶鸣着接连前扑跪地,“噗通”声中摔断了马蹄。
谢昭宁与众人反应机敏,见势不对借马前倾之力,飞身跃起前翻落地,回身便见那林间小道上竟设了数条绊马索,直欲将他们阻在路中。
谢昭宁等人顾不得伤马,携剑往前适才跑出两步远,兜头又有一张巨大的网顷刻落下。
众人正拔剑划破那网,两侧茂密青翠林间突然蹿出八个山匪打扮的精壮大汉,着一身粗布麻衣蒙着面,将众人围困正中,两两对应站了位,手上又皆拎一条如儿臂粗壮的绳索,“咻”一声齐齐朝众人甩出去,八条绳索穿过谢昭宁等人身间缝隙交到对面之人手上,瞬间交织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阵法。
那八人脚下不停变阵,缓走八卦之形,绳索又以精钢所致,刀劈不断,仿游蛇动作不住扭动腾转,发出“咻咻”轻响。
谢昭宁向来久居深宫,又哪里见过江湖上这等偏门阵法,与众人被架在锁链阵中左支右绌,一举一动皆为钢索限制,简直寸步难行。
分明是要将他们活活拖死在这里……
夕阳缓缓落山,天光逐渐黯淡。
谢昭宁平生初次遇此奇阵,额前汗珠不住滑落,虽觉手足无措,却仍沉着冷静,被那铁索似游蛇浮动夹击得动弹不得之际,不动声色将那八人变阵步伐熟稔于心,又提前预估了身前一人步速与落脚处。
他寒眸果决微眯,展臂将手中长剑倏然掷了出去,那剑身迎着夕阳余晖一闪,似一道流光“咻”一下迅疾融入风中,“噗”一声精准插-进了他身前那人右胸口。
“啊!”一声惨叫,那人松了绳索,双手抱剑仰身朝后摔倒。
谢昭宁身前阵法霎时露出破绽来,显出两道宽阔的缝隙。
他抢步从缝隙之中腾身跃起,脚尖踩在钢索之上,顺着其上下翻飞的势头,几个借力纵跃,似云鹤般优雅从容跳出了阵法,稳当当落在地面上。
“好!”有城守军抬眸瞧见,不禁一声喝彩。
谢昭宁随手拔-出身前那人胸前长剑,滴血剑尖挟了凛冽寒光转身直朝身侧另一名山匪杀了过去,一瞬眸似寒星。
谢昭宁身法极快,似有流风回雪之雅,却又裹挟着锋芒罕见得狠厉,与他正面相抗那人后背生出冷汗,手中拽着绳索疾退两步,下腰后仰一个翻身跃出去,起身便见那剑光又如影随形,直刺胸口而来,他侧身旋步,眨眼间脚下步伐疾变几重,却始终避不过那占了先机如附骨之疽似的剑锋。
一时间只闻耳畔风声飒然,似有利刃携了寒意,“咻”一下堪堪停在他颈侧。
谢昭宁剑锋搭在那人颈侧,寒光迎着阳光一闪,也不杀他,只剑身倾斜,于他颈侧一拍,侧身并指点在他后心要穴,那人“噗”一声喷出鲜血,无力跪倒在地,松开手中绳索,眼睁睁瞧着谢昭宁展臂再掷一剑,又正中一人右胸。
那八人大阵三人皆伤,霎时现出倾颓之相,阵不成阵。
“你们破阵,我去追车!”谢昭宁见阵法已乱,便果决与仍困在阵中的余下五名城防军下令。
“是!”众人应和,携剑从四面八方突围山匪。
谢昭宁单手拾起地上一张随马匹摔落的长弓与一支长箭,转身便运了轻身的功夫,三两步踩着树干上了树冠,于高处眺见马车踪迹,便踩着枝头接连纵跃,抄了近路紧追那车。
那马车由两名车夫驾着驶得迅疾,“轰隆隆”扬起漫天沙尘,又与谢昭宁相距甚远。
谢昭宁追了半晌总赶不上,人在林间奔跑跳跃之中,便已果决抽箭搭弦,箭尖寒芒从叶缝间透出森白一点,“咻”一声破空而出,擦着其中一名马夫脖颈划了过去。
那马夫躲避不及,肩颈处被锋利箭尖割出血口,随着一捧鲜血飞溅,他“啊”一下凄厉大喊摔下马车。
马匹受惊扬蹄嘶鸣,车轮突然侧歪卡在了沟壑之中,另一名褐衣的马夫匆忙扯住缰绳,顿住马车原地不动,震惊得转头四顾,正寻那飞箭来处。
车厢一歪,剧烈震荡,车内瞬间响起几声惊呼,有人撩开车帘探头斥责:“怎么回事?!”
正是那卖糖葫芦的青年!
“大哥,有人追来了!”车外褐衣马夫转头急道,“老三中箭摔下了车!”
说话间,那老三一手按住伤处,瘸着腿踉踉跄跄已跑了过来,脖颈往下血迹斑斑,染花了一身粗布麻衣。
他面色苍白得站在车下粗喘着气:“人在林间……你们先走,我断后……”
“断甚么后?不要命了?!你先进车来处理伤处。”那卖糖葫芦的青年蹙眉微恼,一把撩开了车帘,那马车内里空间狭窄逼仄,却挤着四人,除去霍长歌靠在拐角正昏睡,原还另有一男一女两名少年人。
那少年玄衣墨靴,少女单髻紫衣,瞧面容倒颇为相似,像是一对年岁相仿的亲兄妹。
“大哥,我与五妹去杀了他,”那玄衣少年言辞狠辣低声道,“不能让他再跟了,入了右扶风,仔细暴露了行踪,需得尽快结果了他。”
那卖糖葫芦的青年闻言眸光往霍长歌面儿上为难一扫,思忖一息,朝马车外褐衣马夫道:“二弟你也一并跟着去,别取他性命,重伤就行。”
“是!”那褐衣马夫应一声,接过那紫衣少女递过的面巾,三人一同覆了面,携了兵器转身离开,身法迅疾一晃,便消失在了山道入了林间中。
那老三这才钻进空荡荡的马车中,由那卖冰糖葫芦的青年“刺啦”一声扯了衣裳下摆,与他撒了些金疮药,又粗糙包扎了伤处止了血。
那卖糖葫芦的随即又下车,将那陷入沟壑中的车轮运了力往外拉扯,那老三执鞭驾马口中“吁吁”不住呼喝催促,只那马匹受了惊吓不愿跑动,原地蹬腿嘶鸣。
“没办法了,你也先歇会儿,咱们等他们回来吧。”那卖糖葫芦的青年无奈一抹额上的汗,抬眸觑着越发暗沉的天色,焦躁得与那老三道,“他们三个功夫好,等等就能回来了。”
定情
谢昭宁见他一剑逼停了马车, 便从树梢身姿优雅得飘下来,一闪身蹿入草丛中,迅疾晃出一道流云似的素白虚影, 便要穿过林间朝马车追过去。
中都往右扶风走地势越发得高,林间草木也愈加茂密, 放眼望去皆是草, 杂草郁郁苍苍一路蔓延至天边, 似要长到天上去,风一吹,草木随之摇晃,发出“簌簌”的声响,那茁壮蓬勃的生命力震撼人心,原是霍长歌口里中都以外的模样。
谢昭宁正疾行,耳廓倏得一动, 似是闻到甚么细微声响, 随即放缓脚步,谨慎在草丛中四处查探, 突然便见一道玄色身影猫在丛中猛得跃出, 似只狩猎的豹子般矫健, 闪亮剑光擦着谢昭宁鼻尖劈下来。
谢昭宁侧身让过剑锋,抬指从容一弹剑身, 那剑“嗡”一声响, 瞬间反向弯折过去, 他脚下错步,再一转身, 抬手并指一点那人手腕。
那人腕间霎时酥麻,扔了剑, 翻掌做爪,朝他当头抓去,谢昭宁抬臂格挡,后退半步,又见那人旋身一腿飞踢,谢昭宁两臂交叉卡住他小腿侧身一拧,将他直接掼倒在地。
那人后背砸在地上,发出“咚”一声闷响。
那人蒙着面,身材瘦小精悍,拧腰只露出一双似兽类的黑亮圆瞳瞪着谢昭宁,拧腰旋即翻身跃起,跟只猎豹似得灵活,身法诡谲敏捷,一纵化作虚影,抬指做钩,欲卡他脖颈要害——
却见谢昭宁沉着冷静,脚下一错锁他步伐,侧身抓住他手腕往外一掰,抬起一脚正踹中那人腹间。
那人闷哼一声,往后一个踉跄,谢昭宁觑准时机,抬手正要将那人掩面布巾扯下来,骤然“咻”一声破空声响自谢昭宁后背传来,谢昭宁侧身躲避,几道金光擦着他前额掠过,“当”“当”几声死死钉在他身后树干之上,随即一柄长刀横着切向他腹间。
谢昭宁翻身跃起,衣摆下云鹤随之优雅腾空,游刃有余避开三方夹击,落在树干矮枝之上,负手俯身下望,一副温润眉眼裹挟冷寒与凛冽,虽自有一番清贵沉静气度,却全不见往日温顺腼腆模样。
“功夫不错,只可惜非要淌这浑水……”树下一名蒙面的紫衣少女抬眸娇笑一声打量他,见他一双狭长凤眸低垂,鼻峰高挺,唇线转折明朗,风尘仆仆之下难掩一副清俊谪仙似的好相貌,状似怜惜一叹,随意与他搭了话,意图分他心神,“你若即时离去,我兄妹三人便饶你一命,不追究——”
她话音未落,眼神倏得锐利,素手一拂腰封,凭空摸出一把薄如蝉翼的金叶子,皓腕高抬一震,叶身边缘锋利如刀,擦着空气发出尖锐鸣响,直袭谢昭宁喉头而去!
谢昭宁飞身下树,未及站稳身形,随即又是一把金光封死他身前去路,树下玄衣少年回身捡了剑便与那持刀褐衣男子朝他劈砍过来,顿成掎角之势将他围困正中。
这一下配合搭得猝不及防,谢昭宁向后一个翻身避过,抬眼便见又有道道金光袭来。
那紫衣少女一把暗器撒得角度刁钻,玄衣少年又身法鬼魅,谢昭宁躲闪中贴着褐衣男子刀刃游走,左右腾转间,宽袖朝着那金光从容一甩一卷,顿时收了那金叶子在掌心中。
他纵身一跃踩着褐衣男子刀背腾起半身,指尖一撮甩出一把金叶子正中那玄衣少年手腕,那少年“啊”一声惨叫松了手中长剑。
“哐当”一下长剑坠地。
谢昭宁再回身并指稳稳夹住褐衣男子袭来颈间的刀锋,使了借力打力的功夫压着他刀身一挡,挡掉紫衣少女又一把暗器偷袭,随即拉扯着他刀锋过来,一掌拍中他前胸。
那褐衣男子受力似半只断了线的破败风筝般仰面飞了出去,直直砸在树干之上又摔落在地,不由咳出鲜血。
只两个照面功夫,情势陡转急下。
那玄衣少年与紫衣少女这才惊恐对视,后知后觉竟是轻敌至斯,三人围攻竟制不住一个谢昭宁,便登时起了撤离的心思。
那玄衣少年身子一晃纵身一跃,就近上了一棵树,又从树上往前一蹦蹿出去,似一道墨痕自半空划过。
谢昭宁见状踩着地上剑柄,脚尖一挑,凌空抓住那剑柄脚一旋步半侧身,展臂运力故技重施,将那剑柄直冲那少年后背掷了过去——
“咚”一声响后,那少年身在半空避让不及,被砸得往前一个飞扑倒地,晕了过去。
紫衣少女:“……?!!”
谢昭宁侧身,手指一动,竟又拈着一把金叶子搓开扇形的弧度,抬手朝着那逃跑不及战战兢兢后退的紫衣少女走过去,他眼神锐利锋芒毕露,彻底撕破了温柔闲雅的外衣。
*****
马车里,那老三踩着车辕逆着夕阳余晖远眺,见同伴三人竟悄无声息全败给了谢昭宁,便焦急掀了车帘,与车内那卖糖葫芦的青年急道:“大哥,他们三人皆败了,怎么办?只凭咱们两个,怕是难把这郡主送去见公主!”
那卖糖葫芦的原正抱臂胸前假寐,闻言陡然睁眼,不可置信反问:“甚么?!”
“你们自然赢不了他……”不待那老三应答,车内骤然有人喟叹一声,口齿些微含混得接了话。
那卖糖葫芦的青年闻声侧眸,便见果然是霍长歌靠着车壁人已醒了,眼神略微朦胧,长睫虚虚眨动。
“你——”那青年见了鬼似得随即惊道,“你怎会醒?!!”
“闭气闭得快了些罢了,你那蒙汗药我倒是未曾吸入多少,晕了这片刻,已是给足你颜面了。”霍长歌转头瞧他,手撑着身下棉垫缓慢坐直了半身,闲闲讥讽笑着道,“真当你能药倒我?天真。”
那卖糖葫芦的闻言一怔,恼羞成怒:“你耍诈?!”
“耍甚么诈?是药三分毒,我怕你那药太烈伤了身,不过自保罢了,左右我定是会随你们同去,恼甚么?”霍长歌旁若无人似得稍稍活动了下僵硬的脖颈,随意道,“来追的可是位着一身素白锦衣的公子?”
那老三应声戒备,手按着伤处哑声略带憨气地问:“是又如何?”
“教你们如何赢过他,将我带走啊……”霍长歌无奈一叹,眼神难以言喻极了,只觉他二人蠢得出奇,余光往车外一眺,“天快黑了,再拖下去,禁军都要到了。”
“你待如何?”那卖糖葫芦的已是起了疑心不信她,上上下下忖度似得打量她,手腕弯折往袖袋中暗自一捏,捏着那装了蒙汗药的小瓷瓶,眼神提防又嘴硬粗声道,“虽说赢不过他,原也是应了你不伤他性命,可若是真要杀他却也不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哦~~~”霍长歌杏眸一挑,眼波流转间,尾音拖得曲里拐弯,拖出了嘲讽的意味,也不戳穿他谎言,只拖得那他一张脸羞恼红得似糖葫芦般,方才话音一转兀自凉凉道,“你杀不得他,你家主子要弑君,禁军便是最大的阻力,那位掌的原是皇城内半数的禁军,我拿捏他不过一句话功夫;可你若此时杀了他,禁军之权届时旁落,我便无能为力了……”
那卖糖葫芦的闻言惊诧,与那老三面面相觑,那老三哽着喉头艰难一问霍长歌,迟疑道:“你……你竟能调动禁军?”
“……这周围山上,怕是不缺参天大树吧,”霍长歌却是不答,只歪头俏生生得笑看他二人,将一双手并在一处伸出去,意味深长道,“绑松些,我怕疼。”
那二人:“……?!!”
*****
暮色将近,夕阳已沉到只剩小半个脑袋在山间,红霞漫天似一条血河横亘在天边。
茂木林间,谢昭宁接连被阻,一张谪仙似得温润面庞已是罕见挂了寒霜,动了真怒,他扣着手中一把金叶子封住那紫衣少女的退路。
“你若就此自行离去,不再阻我救人,”谢昭宁见她原是位姑娘,本不愿为难于她,又怕放虎归山,待会儿又是一场恶战,只肃声与她道,“我便不伤你性命。”
“不可能,你杀我吧!”那紫衣少女虽面有惧色,在他一双越发冰冷的狭长凤眸注视中,止不住颤抖后退,手扶在腰封上僵硬得动弹不得,却又颇为强硬得一步不退,“我三人赢不过你,合我五兄妹之力,却必能杀了你!你不若在此便取了我性命去!”
谢昭宁闻言沉声一叹,扬手便要以金叶子封她腿上要穴,止住她行动能力。
那褐衣男子趴在树下正对二人,眼神虽焦急却又伤重无力起身,嘴角溢出的鲜血渗透了面巾,突然——
远处有人高声大喊:“住手!”
三人一怔,闻声侧眸,便见林间尽头挨着官道的山坡处,那卖糖葫芦的青年半抱着昏迷不醒的霍长歌站在一棵参天大树之下。
霍长歌紧闭双眸软绵绵靠在他怀中,浑身绕满了绳索,被捆得似颗粽子般。
谢昭宁凤眸骇然,一瞬止了手中动作,喃喃轻道:“……长歌?”
那卖糖葫芦的见同伴晕的晕、伤的伤,只一个还囫囵站着,已是怒火中烧,见谢昭宁神色惊惶望来,挟着恨意咬牙挑衅一笑,抱着霍长歌踩着树干纵跃而起,将肩头一团绳索抬臂直直抛到了树冠一根粗壮枝丫之上,又拉着绳索一端衣袂翻飞跳下来,把霍长歌拴着手脚径直吊在了树顶上,足有十几丈的高度处,头下脚上。
霍长歌头顶发间斜插的一支缀着明珠的玉簪摇摇欲坠,晃晃悠悠了片刻,终于缓缓脱离出她鬓发凌空落下,“啪”一声四分五裂碎在了树下草丛中。
谢昭宁心尖儿随之一颤。
那卖糖葫芦的手上拽着绳索,背靠夕阳站在树下抬着下颌恨恨望着谢昭宁,冷声威胁:“你将我兄弟放了,不然我松手摔死她!”
谢昭宁呼吸一滞,身子微一踉跄,下意识便扣紧手中一把金叶子隐而不发,只死死盯住他,喉头干涩哑声道:“你若摔死了她,又如何与你主子交代?”
他嗓音不禁微颤,压不住一腔堪堪跳出胸腔的恐惧。
“……还交代甚么?我主子原也没说非她不可!她在,那是锦上添花;她无,却也是稳操胜券!”那男子闻言照着霍长歌适才车中与他交代的话,放肆大笑冷声回他,从容不迫道,“眼下皇帝竟逼迫了霍玄将自个儿闺女送来京中当质子,若是她醒来,知道了内情,怕不是上赶着要求我主子,不是我们在求她!”
他掷地有声一句话,砸得方圆十里的鸟雀“哗啦啦”一声又飞了出来。
谢昭宁一时间心乱如麻,难以冷静,已不知那人所说到底几分真几分假,人质在手本是他占上风,若是将人交了出去那人再留有后手,只怕他又会陷霍长歌于危难中。
纵使谢昭宁深知以自身武艺,未免不能从那人手中救下霍长歌,却仍不敢冒这个险。
那卖糖葫芦的青年见谢昭宁似在思忖,眯眸不由催促他,毫无征兆突然松了手中绳索,霍长歌顿时“唰”一声从树顶骤然坠下,迅疾掉落半空。
谢昭宁骇然阻他:“住手!”
那人便又冷笑着复又扯住绳索,将霍长歌重新拉回至树梢,不容置喙高声道:“将人放了,让他们走,我就把她交给你!”
“好!”谢昭宁刹那应声,惊得胸膛上下起伏。
他凝着霍长歌紧张抿唇,将手中暗器下意识攒在手心揉成一团,“啪”一下随意扔在了脚下。
那褐衣男子见状忙按着后腰伤处踉跄起身,又与紫衣少女一左一右架着那晕倒的玄衣少年一瘸一拐往那卖糖葫芦的身前狼狈过去,于草地上留下一串殷红血迹。
“你们去马车里等着,我稍后就到。”那卖糖葫芦的与他们低声交代,眼神死死盯着谢昭宁,待他们三人一路出了林间许久,方才冷笑着做出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
谢昭宁见他笑容便觉不好,一瞬毛骨悚然,还未抢上前去,陡然便见那人似笑非笑松了手中绳索,转身一个纵跃往山坡外跳了出去,朗声大笑:“接好了,哈哈哈哈!”
霍长歌双眸紧闭,头下脚上似流星般迅疾掉落,谢昭宁惊骇飞身上前,只堪堪在半空伸手揽住她肩头。
他脚下空无一物,不可借力,只能紧紧抱着霍长歌护在怀中,“哐当”一声以后背着地。
他咬牙闷哼,在草丛间翻滚了几下卸掉坠落的力道才停下,喉头霎时气血翻涌,口中弥漫出浓重的血腥气。
谢昭宁躺在地上半晌未动,似是受了些许内伤,胸口一时疼得厉害,抱着霍长歌的手臂微微在颤抖。
他缓过片刻,方才扶着霍长歌起身,却见她睁着一双杏眸趴在他怀中怔怔看着他。
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太过复杂,难过与心疼混着愧疚随着泪珠“啪嗒”滑落圆润的下颌。
谢昭宁静静瞧着霍长歌,一言不发也只字不问,抿住口中血腥气,眼神却终于如释重负松了松,他沉默将她身上拴着的绳索颤着手指小心翼翼地解开,又低头在她腕间被勒出的红痕之上疼惜得轻轻吹了吹,转身将她一把负在了背上,这才侧眸与她轻声说:“我带你走。”
只那四个字,却无端惹得霍长歌鼻头一酸,眼眶骤然便红了。
谢昭宁一路背着她逆光复又走近了林间,周遭一时寂静安谧。
谢昭宁寡言缄默得令霍长歌莫名心悸,她乖巧得趴在谢昭宁肩头,两臂环在他颈侧,脸颊贴着他下颌,猜到他怕是受了伤,步履虽说稳健却走不快,衣摆擦过两侧半人高的青翠草丛,发出“沙沙”的轻响。
“我是故意被他们带走的……是我怕这山间有陛下眼线,着他们谨慎行事,做的这局,又害你受伤……”霍长歌终于憋不住,侧脸埋在谢昭宁颈间,敏锐觉察到他强压着一道凌乱内息,压得颈下血脉突兀鼓起,气血凝滞得厉害,心如刀割似得疼,后悔难当,咬牙抽噎着与他悄声耳语恨恨道,“你是不是傻?你猜不出的吗?追来做甚么?”
“……猜到了,”谢昭宁闻言脚下一顿,却只哑声故作平静回她道,“可我……我怕我不来,你便再也回不去……”
霍长歌愕然一怔,眼泪“啪嗒”落进他衣领,泅出一小片水渍来。
谢昭宁侧眸看着霍长歌,他一双凤眼生得极其漂亮,似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一对眼瞳两汪幽潭似得清澈,于山林间宁静敛尽世间的美好与温柔。
“霍长歌,”谢昭宁听到自己些微颤抖着嗓音与她说,“你说过要带我回北疆——”
“你今日才亲手送了我香囊,分明与我定了情,如今却一声不响抛下我,独自一人赴险地,霍长歌——”
他一日之内,情绪反反复复,情愫让她勾着一层叠过一层,如今竟压抑不住喷薄而出的情意,与她不住质问道:“你即允诺携我同归北疆去,如今可是做不得数了么?”
“可你又没应我,”霍长歌憋不住低声哭起来,闻言又心疼他又委屈,哽咽道,“你没应,我便——”
“我应了,现下已应了,”谢昭宁眸底蕴着些许的羞赧,嗓音温柔又坚定,“那夜里,我心中也应了,只你听不到……”
他话音未落,霍长歌阖眸落着泪,忍不住偏头吻上了他唇角,吻得微微用了力,吻得谢昭宁双唇微微得颤抖。
红霞似一条血河横亘在他二人身后,天地之间,日与夜的分界,似乎一瞬便不那么明显了。
*****
那一吻,吻得他二人内心翻涌奔腾的情绪,险些失控。
好在谢昭宁这些年中已惯会克制言行与情感,缓过一缓,仍红着脸负着霍长歌往回走。
“所以,三哥哥,“霍长歌忆起适才他那话,与他重提了话头,两腿在他腰侧晃晃悠悠,嗓音抑制不住欢愉道,“你来追我,原不是怕我被前朝截了去,只是为了拦下我,不愿我与他们有瓜葛?”
“是。”谢昭宁坦白回她,却略有失落低声轻斥道,“我亦说过,前朝之事沾不得,你三番五次应承过我,原也不过是敷衍……”
他那“敷衍”二字闷在喉头滚出来,似一把钝刀子在缓缓割着霍长歌心头最柔软的一块儿肉。
“是我错……可我却不能与你回去的……”霍长歌面上欢快之色顿敛,转而憋出了一把哭腔,咬牙狠心道,“陛下既与我已起了杀心,不日便要迁怒与我爹,着手收拾霍家了!我只这一个时机,杨伯伯以死才为我换来的,没有下一个……三哥哥,我回去,北疆的生路就断了……”
“那见过前朝公主,北疆便能活了么?你既不与我回去,又何必多此一举与我做这许多事?”谢昭宁让霍长歌抽噎得心疼头也疼,却仍不为所动,执意背着她往回走,想说重话叱她又狠不下心,只与她无奈又自责得轻声道,“我如今却是后悔那夜与你说了许多话……竟让你起了这样的心思……”
“谁让你追来?你来了,我便有话想同你说。”霍长歌闻言倏得闷声又笑开,两条小腿还在他腰侧晃晃悠悠,她这会儿心情正好,哭哭笑笑好不热闹,额头贴在谢昭宁颈侧,语气越发得亲昵,整个人黏黏糊糊的,“你觉得我要做甚么,伙同前朝弑君吗?傻子,我只想要他禅位……”
她话音未落,谢昭宁脚下又是一滞,侧眸愕然瞧她:“你说甚么?”
“前陈公主想要皇帝性命,可我不要,只要他禅位……”霍长歌笑盈盈得与他耳畔轻声说着惊世骇俗的话,温热气息不住吹在他耳廓,“皇帝做错了事,害死了人,便该受到惩罚……可他又是三哥哥生父的兄弟,三哥哥的养父,我晓得你再怨憎他,却也不愿他死的……”
“只是,你不要他死,我不让他死,其他人却坐不住,五皇子要反了,就这一两年功夫……”
“你……”她一语接一语,直将谢昭宁说得愈发得懵,一腔旖旎心思险些散了个干净,他走上两步便要顿上一顿,胆战心惊道,“你又如何得知的?”
前世之事,我要与你怎么说?
霍长歌遂避重就轻只与他道:“我殿里那位南烟姐姐,原不是皇后的人,但到底是陛下的人还是五皇子的人,我却无法笃定了。只这些时日来,苏梅夜里总与她睡外间,前几日午夜尾随她出去,便见她趁夜入了五皇子的寝殿。五皇子殿里有甚么你可晓得么?”
霍长歌像是故意与谢昭宁卖关子,双颊生晕,眼波流转,微咬了唇又似是羞涩到难以启齿的模样。
“……”谢昭宁偏头瞧她一眼只不懂,这丫头心思难测,又喜怒无常,情绪来得快又去得疾,他只顺着她那话,哑声狐疑轻问道,“有甚么?”
“许多年轻貌美的宫女,各宫的,还有南烟那妹子——南栎……”霍长歌悄声凑在他耳畔,罕见得面上现出一抹难为情,蚊讷似得支吾道,“没穿衣服……在床上……哼哼唧唧的……”
谢昭宁:“……?!!!”
他虽只有十七岁,但这红墙青瓦围着的深宫中,日子到底清寂,难免有宫女太监忍不住情动御花园里野-合苟-且,他夜里巡防原也碰到过不止一次了,霍长歌纵使说得再含混,他也是能明白的……
霍长歌眼瞅着她一语将谢昭宁说到面红耳赤转过了头,眼神直愣愣得杵地上,哽着喉头动了动,灼痕似的红霞顺着他后勃颈一路往衣领之下蔓延着,托在她膝弯儿下的手都僵硬了,她忍不住“噗嗤”一声闷在他颈窝止不住地笑。
这事儿原是她胡诌拼凑的,南烟若是要见五皇子,原也不用如此大费周章,白日里只道一声要去探望她妹子,霍长歌总不会阻拦;
这分明是她自个儿起了要把五皇子推给前朝合谋的打算,又与连珣认识不深,只道南烟去一趟他偏院便神色有异一回,到底古怪,便入了夜欲往他宫里去探虚实,却不料正巧撞破他丑事。
只这话她若与谢昭宁明着说,怕谢昭宁只会更尴尬,遂“张冠李戴”了一番,却不料,他还是——
“你还笑!”谢昭宁不疑有他,恼羞成怒低斥霍长歌,背着她步履些微不稳得往前走,“这原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能说的话?”
“那嫁了就能说了么?”霍长歌故意揶揄他,果不其然便将谢昭宁噎得险些一口气没倒上来。
谢昭宁:“……”
“你那兄弟,善攻心得紧,小宫女们那般花样纯真的年纪,哪里受得了嫡五皇子的撩拨?”
“他不定要了她们身子,还再与她们一个婕妤、美人之位的许诺,食髓知味下,谁还能不对他死心塌地的?届时他若要弑君,不过皇帝身边宫女一杯毒酒的事儿……”霍长歌晓得谢昭宁面皮薄,正事要紧,便不再逗弄他,却也毫不忌讳得直白将话与他点明了,隐去了前世五皇子夺位失败的结果,只夸大了他如今的势力与威胁,“你与连珣做了许久的兄弟,当真瞧不出他野心?”
“他背后姚家早已坐不住,前年便往西境程老侯爷军中送去过姚家嫡系的子侄,这事你原不知么?”
“知……”谢昭宁在霍长歌露骨的推断中,仍抑制不住得羞赧,红着耳尖蹙眉回她,“姚启顺从军西境,原也是陛下应允的……可这又与你此行有甚么干系呢?你,你莫不是——”
他似是隐约猜中了甚么,又惊愕偏头瞧她。
“我就晓得三哥哥聪明得紧。”霍长歌压低嗓子在他耳畔轻声笑,竟毫不避讳,理所当然道,“姚家早晚坐不住,前朝也要反,这原皆是在所难免的事情,谁也拦不住。可何时反、在哪儿反,若咱们不知,便被动得紧。”
“不若我往前朝去上一趟,促使他二人结了盟,推着此事合二为一早日以宫变的形势东窗事发了,不说便能免去无辜百姓再受如千秋宴那样的牵连,原咱们也能占先机……”
谢昭宁:“……?!!!”
好家伙,还占先机?那二人一旦结了盟,背后再加一个霍长歌,中都必要大乱了!
谢昭宁让霍长歌一语又骇停了脚步,一时间竟不知他是该忠于南晋与职责,将背上这唯恐天下不乱的祸害一把扔出去,还是继续听他这适才与之定过情的恋人胡言乱语说些大逆不道的话。
“所以呢?”谢昭宁简直一头如麻,没好气得直白问她,已是破罐子破摔,想瞧瞧她还能说出怎样惊世骇俗的话来,“你到底打的甚么主意?”
霍长歌见他直到此时还未恼,已是纵容她纵容得紧,便甜甜笑出颊边一对娇俏梨涡,轻声与他道:“简单得很,我说了,我不要陛下的命,只他做过错事却是要受到惩罚的。你当前朝也是要他性命么?”
“难道……不是么?”谢昭宁越发疑惑,却见霍长歌抿唇复杂一笑,亲昵得蹭着他颈窝摇了摇头,蹭得谢昭宁脖颈又热又痒。
霍长歌如今越发能懂前朝那位公主内心真正的诉求,她前世家破人亡,过了起初想活剐了连凤举的念头后,只觉他干出如此狠辣龌龊的事情,一死才是便宜了他,纵使他死上千百次,亦换不回北地任何一条人命来。
他要的是于世人眼中留存一个“霁月风光”“仁义孝悌”“圣贤一帝”的好名声,她便该让他在活着的时候,眼睁睁瞧着他干过的事情如何被翻于台面之上,为百姓所唾弃,名誉扫地才是让他能够受到的,比死还难过的惩罚。
霍长歌那时整日擦着她爹那把名为“长风”的佩剑,心道若是连凤举能认出此剑来,她便不杀他,她只需他一封罪己诏,昭告天下他曾犯下过甚么不为外人言道的罪恶,以此告慰幽州数万冤死的亡灵,为他们的死正名。
虽说着他以名誉换一命,想来剥去他仁善宽和的外表,露出假仁假义的内心,夺了他圣贤一帝的好名声,现出他阴险狠毒的真实,让他再安稳坐不得帝位,失去己身所有的荣耀,活着受那日夜的煎熬,才是大快人心,更何况,那样的他本也活不久……
霍长歌前世最后五年,夜夜难眠,只反复梦到北地枉死之人如幽魂一般四处飘零,而那位前朝公主原有胡人血统,祖辈信奉的神教教义之中亦有一条——即无辜枉死之人,死后无法得到安息,需家人为其正名,还其清白方可重入轮回。
“前朝皇族死得那样冤,那位公主求的原不是晋帝的皇位亦或他一条性命,而是她兄姊的安息,她杀连凤举非是仅为了复仇,却亦是以杀戮宣泄与惩罚自己的无能——无法为兄姊之死正名的无能。”霍长歌与谢昭宁轻声认真道,“故,晋帝若是愿出罪己诏,与天下万民坦白当年旧事隐情,着前朝遗族之死真相大白,再禅位旁人,那位公主想来是不会要他性命的。”
“毕竟这汉家江山,原是在前朝手上丢了的,却又是晋帝率众乱世之中力缆狂澜夺回的……一国之公主,又是随边陲郡王守境长大的公主,若非是无力到了绝望疯癫的地步,哪里又会那般不识大体呢?”
她一语未落,谢昭宁已是明白了七八分,她最后那句话,说的何尝不是她自己?
他晓得霍长歌确实非是要挑起宫闱内乱来,惊喜交集之中又松了口气,低声道:“你竟是打的这样的主意?”
“嗯……只五皇子那人我瞧着不妥帖,父子俩怕是一脉相承的阴险,皇位必也是不能交到连珣手上的。我原是想届时着人拖你一拖,让那前朝公主与连珣只当自个儿已得了手,逼着晋帝下了罪己诏,紫宸殿前公之于世,你与二哥再前来,一并捉拿了他二人。”
“大仇得报之人,得偿夙愿之后,也便没了活的意志,生生死死那位公主也不会在意了。只那时,晋帝便也再无颜坐那帝位,怕是要顺势传位太子了……”霍长歌趴在谢昭宁耳畔与他一五一十悄声坦言道,话里隐着一腔的柔情,“你若是不追来,我便也不欲你知晓这许多,总归这火烧不到你身上,你与你二哥率着禁军尽忠职守就是了;可你既是已来了,我便也不想再瞒你,总归你这般得担心我,我总不能、不能——”
与你再藏着掖着那许多的心思,可又不跟前世一样了么?
“新帝登基,还坐不稳固那位置,必不会腾出手来先收拾了我霍家,只要给我五年,只五年,待解决了北狄收复了北地余下失地,我便与爹爹卸下北疆这重担,届时再派谁来守关俱不会有太大的干系,我与爹往南方去,瞧瞧江南,瞧瞧水乡,这原也是说好的……”
霍长歌手臂环着谢昭宁脖颈收得越发得紧,前额从他颈侧一路撒娇似得蹭上他脸颊,蹭得谢昭宁脚下一顿,喉头轻轻动了动,复又面红耳赤起来。
“我这般做,三哥哥,”霍长歌双唇贴着谢昭宁红得滴血似的耳垂,忍住咬他一口的冲动,只以气声悄声道,“你还可会恼我呢?”
她如今得了谢昭宁适才内心的剖白,越发肆无忌惮起来,整个人贴着他似一刻也不愿分离,像片狗皮膏药一般。
“我……我不恼你……”谢昭宁让她愈加亲密的言行撩拨得一颗心又酥又麻,却仍保持灵台一线清明,阖眸静了静,与她叹声直言道,“只、只你虽有你的苦衷,我即已知晓了你谋划,便仍不能应允你这般做。”
霍长歌:“……?!!”
“便是你不愿伤及陛下性命,”谢昭宁也不侧眸看她,只狠心执意道,“那原也是谋逆啊,你怎么敢……”
“我怎么不敢?”霍长歌不待他话说完,义正言辞截声道,“他便是陛下,却也的确做错了事!”
“可他是天子,”谢昭宁艰难与她耐心辩驳道,“天子乃天下之主——”
“天子又如何?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非一人之天下,惟有道者处之。(注1)”霍长歌再断他话音,横眉冷目,顿时面色不豫,言辞愈加锋利,掷地有声道,“他连凤举既已不再为明君,我便不择他为帝,我亦是这天下人,便要为我这天下择一方明主,又何错之有?”
“况且我又无推翻连氏江山之意,不要连凤举性命,已够给你与我爹脸面了,父慈子孝、君敬臣忠,连凤举做到了哪一样?你俩一个愚孝一个愚忠……若是任由连凤举继续为帝,他日恐有数万北疆城民死于他之手……届时我瞧你俩往哪儿哭坟后悔去?”
谢昭宁:“?!!”
藩篱
“你——”谢昭宁被霍长歌如此离经叛道之言噎得险些一头厥过去, 她左一句“连凤举”,右一句“连凤举”,仗着寂静林间四下无人, 已是无法无天了。
可闻她所言,谢昭宁却又寻不出妥帖话来反驳她。
“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 惟有道者处之。”, 那原出自《六韬》之中, 为商朝姜尚所言。
晋帝如今确实德行有亏,德不配位,已逐渐跪伏于皇权之下,再不是当初“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开国皇帝,亦或许, 他从未是那样的帝王, 只不过蒙蔽了天下太多年,如今已经彻底原形毕露了。(注1)
霍长歌又未说错。
谢昭宁一时怔在原地, 只觉心底深处似乎正有甚么东西隐隐被撼动, 他的父辈亦是因前朝皇帝昏聩暴戾, 适才揭竿而起,反抗——并非是错处, 他们也不过是为了拦住他再犯下更多不可饶恕的过错。
“更何况, 三哥哥, 我与爹爹去了信,他与我道尽了当年旧事, 元皇后古家一脉原也受过那样多的委屈,你当真不愿追究么?”霍长歌缓过那口郁结之气, 见谢昭宁顿在原地静默不语,思忖一息,便与他又加了一把火,试探又续道,“陛下背信弃义,亦有负你养母、家姊与舅父,你当真,不欲与这些枉死的亲人讨回公道吗?”
“温善隐忍过了头,便是懦弱了,三哥哥,这般战战兢兢,仰人鼻息的日子,你还未曾过够么?”
霍长歌一语既出,振聋发聩,砸得谢昭宁耳内嗡鸣一声,周身一震,眼前倏然晃出许多道的人影来,有他自己的,有他养母元皇后,还有他二姐连珠,众人来来回回在他身前踱着步,混着霍长歌适才末了那句话,不住与他道:
“她要我在皇权之下莫要试探人心,谁都不可全然信任;她要我安分守己度日,远离权势深谋远虑;她说我早晚是个箭靶子,不止伤已、还会累人;她说我只要活着,她便能对得起我父母了……可是二哥——”
“可我有时又想,若人活着只是为了活着,又原还有多大意思呢?战战兢兢、苟延残喘、断情绝谊的一生,只说出来,便就已经很可笑了……”
“只二哥,浑浑噩噩得活着、趋利避害得活着、自欺欺人得活着,真的还是活着吗?你直至今日,仍——这般坚持吗?”
“三弟啊,这人活一世呢,总该晓得自个儿能做什么、想做什么、该做什么、要做什么,若非如此,浑浑噩噩过得一世,又有何意思?唉,你年岁还小,又生性诚笃纯真,又哪里会想到这许多,我与你说这些做甚么……”
“温顺良善隐忍过了头,便是懦弱了,三哥哥……”
“这般战战兢兢,仰人鼻息的日子,你还未曾过够么?”
是啊……这样的日子,拜晋帝所赐,失母丧姊逝亲,胆战心惊,他还没有过够么?
谢昭宁心如擂鼓,霎时百感交集,眼神几番变换,他只觉霍长歌一语彻底唤醒了他心中埋藏已久的种子,那种子破土而出,转瞬便已长成一颗参天的树,顶破了胸腔上那一层薄薄的皮,他似乎已要意识到甚么,突然——
“三哥哥,有些事你若想不通,也无妨,到时咱们两军阵前各显神通吧。我赢,便带你回北地;我输,你便将我骸骨烧了,立个无字碑,葬去与你二姐比邻而居,再去寻素采取一封信……”霍长歌也不强人所难,点到为止后,只趴在谢昭宁颈间轻描淡写得与他交代着后事,倏得话音一顿,警觉悄声说,“有人来了,你待会儿便再做场戏,将我放下——”
她话未说完,林间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唰”一声,谢昭宁周身陡然冒出许多山匪装扮的人,将他二人登时团团围困在正中。
那些人身材高大健硕,手持钢索蒙着面,共八人,脚下分站八卦之形,只瞧着装似又与之前那批人马并不相似,八人之后却是那卖糖葫芦的青年与使一手暗器的紫衣少女去而复返。
谢昭宁眸光一瞬锐利,戒备望着来人,霍长歌却伏在他耳边留恋似得又蹭了蹭他脸颊,温声软语:“放我下来吧,三哥哥,我要走了……”
“……”谢昭宁闻言一怔,只下意识偏头道,“你等我——”
谢昭宁话说一半,后背骤然一凉,侧身便见那卖糖葫芦的甩出了一把闪着银光的爪钩,准确勾住了霍长歌后腰的腰封,使了巨力将她凌空拖拽出去,“唰”一下,她便被那卖糖葫芦的稳稳接在了怀中,一掌切在后颈打晕了,扛在肩上转身几个纵跃,迅速撤出了林间。
谢昭宁眼睁睁瞧着霍长歌被人从眼前带走,按捺不住便要追,他一提气,胸口钻心得疼,又背着霍长歌适才走了那许久的路,已是堪堪力竭。
他面上方显露出一丝颓势,便复又被人用锁链困在了阵中,八条钢索穿过他周身,在他腰间与膝下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巨网,似游蛇一般前后左右得翻腾。
谢昭宁如今正手无寸铁,他侧身让过迎面拍来的一根手腕粗细的钢索,冷不防那紫衣女子负手站在阵外冷眼观战,忽然发难,素手一摸腰封,手腕平推,数道金光霎时直冲他后心要害而来!
谢昭宁耳廓一动,正欲翻身躲开,碍于双腿正陷于锁链之中腾挪不得,无法全然避过,后背“咻”一声便遭一片金叶子锋利边缘切开了外裳,划破皮肉现出一道细长的血口。
背后亦有铁索凌空拍来,谢昭宁还未闪避,突闻马蹄杂沓之声由远及近而来,那声音异常熟悉,原是宫中禁军负了轻甲的战马。
他闭眸故意不躲不避被重砸一记,身子前扑一个踉跄,还未站稳身形,那紫衣女子已眼尖眺见甚么,屈指往唇间一凑,打了个响亮的呼哨,山匪模样众人闻声立马撤了锁链四散奔逃,霎时隐于林间不见了踪迹。
谢昭宁压不住涌出喉头的血腥气息,闷哼一声喷出口血,便闻身后有人急急唤他一声:“昭宁!”
是连璋——
连璋率众禁军骑马赶来,正见谢昭宁脚下踉跄半跪在地,他骇然跳下奔马,行过半人高的茂密草丛朝他疾步跑来,一把将他扶起,紧张得嗓音微颤:“伤哪儿——”
他话未说完,手按在谢昭宁后背已触摸到一片明显的濡湿,鲜血正透过衣裳渗出来,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味汹涌蔓延,四散开来。
“昭宁!”连璋骇然道,转身便要查探他后背伤势。
“无碍,”谢昭宁擦掉唇角鲜血,哑声抬眸,冷静回他,“只皮肉伤罢了,回去再说吧。”
他话音即落,夕阳骤然沉入山中,夜风徐徐吹动一山野草,夜幕降临,天——黑了。
*****
连璋只与谢昭宁伤处撒了药粉,简单包扎止了血,便携他一同回了宫。
彼时夜似浓墨,残月半挂枝头,谢昭宁顶着一身狼藉还未及就医,先行受诏与连璋往紫宸殿里去面圣。
他那伤处看似细长却不深,的确只是皮肉伤,并不十分严重,只他一路骑马不住闷咳,怕是内伤不轻。
连凤举人在书案之后正襟危坐,神情阴寒之中裹挟盛怒,冷漠望着谢昭宁与连璋垂眸并排跪在殿中,按捺住不耐与恼意仔细听谢昭宁一五一十将所遇之事交代了,只隐去了霍长歌于他背上剖白那一段。
他话说多了便又不住闷声地咳,咳得空荡荡的殿内不时回响他明显低哑的嗓音。
“臣无能,眼睁睁瞧着郡主被前朝挟持带走,竟不敌……”谢昭宁言罢俯身与连凤举叩首行礼谢罪,额头贴在自个儿手背之上,眼神复杂挣扎,“愿领重罚。”
他姿态温顺谦恭地跪伏在地,后背大片的褐色血渍已然干涸于素白锦衣之上,颇显可怖。
“……先回宫治伤吧。”连凤举眸中隐着迟疑与忖度,并不全然信服谢昭宁所言似的,只冷声无情下旨道,“玩忽职守,二十杖,先记下了,伤好回头自行领了去。”
连璋闻言愕然一怔,抬眸不解便欲辩驳,此番纵使闹市之中丢了霍长歌,原也非他二人当值之时,又哪里能治个“玩忽职守”的罪名出来?
他手臂一动正要行礼,谢昭宁余光瞥见,手掩在袖中忙不动声色轻扯住他衣摆,阻了他动作。
“是,谢陛下。”谢昭宁再行大礼,跪伏于地与连凤举沉声道,“臣先行告退。”
他起身微一踉跄,手掩在胸前,面色苍白、嘴唇青灰,一口气险些上不来。
连璋匆忙搀了他一把,见他脸色实在难看,也顿悟如今着实不是个与皇帝争辩的好时机,遂垂眸隐忍不发,扶着谢昭宁出了殿门,夜色之中往羽林殿中回去。
陈宝闻讯挑着灯笼站在宫殿门前频频探头远眺,待瞧见二人过来,一声惊呼:“殿下!”
“喊甚么?进去再说。”连璋神色不豫,肃声斥他。
陈宝吓了一跳,胡乱点了头,瘪着唇一副泫然欲泣模样,从他手中接过谢昭宁,仔细将其扶回了寝殿中,令其在床边坐下。
谢昭宁胸前颈侧汗湿一片颇显狼狈,后背又鲜血淋漓尤显可怖,怕是方才几番跪拜之时扯到伤处,血液复又从裂开的伤口不住流出,他半边身子已有些微冰凉。
陈宝胆战心惊得与连璋先替谢昭宁小心宽了衣,着他趴在床榻之上等候太医。
谢昭宁散了发髻,一头长发松松扎成一束侧搭在他枕头旁,裸着肌肉紧实的背脊,背上包着一层厚厚的纱布,缓缓透出苦涩药香。
他形容略有憔悴,半陷在软枕里朝外侧着,露出一道挺直漂亮的鼻峰与颧骨上一颗朱砂小痣,映着室内昏暗烛火,越发衬得他面色苍白如纸,脆弱又漂亮。
不多时,太医拎着药箱到了,问脉听诊,与他拆开纱布,清洗了伤处重新敷过药,又开了补血养气的方子着陈宝去煎熬。
“伤处倒不十分碍事,休养个把时日便无大碍,只殿下内腑受过重创,原需好生静养。”那太医交代完立时退下。
一时间,殿内空空荡荡、落针可闻,唯余连璋沉默守在谢昭宁床头侧旁,神色明显担忧。
“你也是胆大,明知前朝有备而来,还敢丢下禁军一人去追。”连璋静过半晌,方才兀自往谢昭宁床头坐下,剑眉紧蹙,冷声不豫狠狠道,“霍长歌早晚害死你。”
谢昭宁闻声侧眸看他,见他紧张关切之余,面上确实难掩痛恨神色,一瞬微有怔忡,不由忆起当年旧事。
他俩儿时如亲手足般一脉同气,连璋虽只大他一个时辰,却确实做足了兄长模样,护他得紧,从未当他是非血亲的兄弟而慢待过。
谢昭宁幼时好动怕热,屋里又待不住,夏日里常爱在池塘边上趴着撩水玩儿,连璋便总被迫与他一道出门,一手握着书卷烈日之下心不在焉得念,一手紧张兮兮揪着他衣裳一角生怕他一不小心掉进池中去,素来把他护得滴水不漏,将他勿论交于旁的甚么人俱放心不下。
甚至于,只因谢昭宁颇好武艺,连璋便自觉陪他一同往武英王处晨起习武,压着喜静的惫懒性子,积时累日练就了一身不伦不类的武艺。
若非当年连凤举那诛心般的离间计,他二人原也不会走到如今这步田地来。
谢昭宁一语不发,只透过一室昏黄摇曳的烛火,神情复杂得静静凝着连璋瞧,眼神缅怀又遗憾,像是沉着许多难以言说的情绪。
连璋年少之时受人挑拨,与谢昭宁干过不少混账事,如今正与他心生愧疚,愈发受不住他这意味不明的眼神,一副挟了隐怒的冷肃面庞险些崩不住,也不知他是仍气白日里拌过的那几句嘴,还是只不悦自个儿说了霍长歌的坏话。
连璋暗自思量,只觉恐依着当下霍长歌在谢昭宁心中的分量,怕是后者可能更大些,遂心下陡沉,冷寒着副俊颜又酸又不屑,与谢昭宁沉声又较劲,忍不住得冷声讥讽:“我可说错了话?你如今将那位金贵郡主手心儿里捧着,心尖儿上放着,连我也说不得了?”
他俩生了嫌隙的这五年,确实已许久不曾好好说过话,现下便是已连如何好好说话也不会了。
谢昭宁自旧事中回过神,便见连璋又夹枪带棍正口不择言,只他不久前方与霍长歌定过情,勿论连璋如今说他甚么,他也懒得与他再置那个气,眼皮无奈挑他一眼,闻见他主动提了霍长歌,耳畔又不由回转她适才那惊世骇俗的话,眼神越发得复杂。
那些话,他翻来覆去思索一路,已是有了些许的决断……
“二哥,”谢昭宁猝不及防与他轻道,“甚么是愚孝与愚忠?咱们这样的,算是么?”
连璋见他许久不答话,只当自个儿戳中了他心事,心中正迁怒着霍长歌,闻言倏得一怔,竟未反应过来似得茫然道:“你说甚么?”
“这些年里,你可有一日曾想过要为母亲、二姐与小舅,讨回一个公道么?”谢昭宁侧眸凝他,郑重轻声又问道。
“说甚么胡话?!”连璋此番却是听清了,面色骤然一沉站起了身,忙转着往四下里探查一番,犹不安心,又转身去将门窗紧闭插了闩,方才回来复又站在谢昭宁床头前,长眉紧蹙,面挂寒霜,疾言厉色道,“你今日又发甚么疯?是从哪里听到风言风语了么?他们人都已死许多年,还说这些有甚么用?”
“你既可以恨我五年之久,”谢昭宁挣扎着直起了半身,抬眸定定瞧着他,认真道,“我又为何不能说?”
“我没有恨你,我只是——”连璋闻言一瞬惊惶,略有失措,这一语似又将他带回到了午后他俩争执时,他倏得发自内心的疲累,卸掉了周身那层冰冷凌厉的铠甲,微微垮了双肩,与谢昭宁罕见示弱似得垂眸道,“早就不再恨你了……”
这五年中,连璋也早已长大了,午夜梦中回溯往事,也明白了当年到底犯下了怎样的过错,那原是一个离间他二人卑劣粗鄙的陷阱,却被他结结实实一脚踏进去了许久。
“瞧瞧瞧瞧,又是二殿下来求陛下了,三殿下可已许久未曾来过了,血亲到底是血亲,三殿下便没这样的心思。亏得二公主原还待他那样得好……”
“你别说,还真是……昨夜里我随陛下原去探望二公主,陛下隔墙与二公主正说着话,我转脸儿便瞧见了三殿下……那三殿下,好家伙,躲得倒是够远的,口鼻处还蒙着方布巾,一副畏畏缩缩不敢上前的模样……”
“嗐,我当值那日也遇过,三殿下隔着老远闻见宫人说二公主那病会染人,转身拔腿便跑了!”
“对对,我还听闻,两位殿下有日夜里还吵过架,说是三殿下拦着二殿下,不欲他去探望二公主……三殿下还与二殿下说,是他探望二公主时,二公主与他交代的……”
“也不过是谎话,三殿下就是怕那疫病由二公主传给二殿下,二殿下再过给他,他何曾真正靠近过二公主?更别提二公主近日里越加得病重,早就谁都不见了……”
“到底是二殿下与二公主太拿三殿下当回事,错付真心了……”
“……”
五年前,连珠以感染瘟疫之由,被囚困于寝殿的时日里,连璋勿论走去哪儿,皆能闻见宫婢这般窃窃私语的声音。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说得多了,他便也自觉当了真,可他到底当真未当真,如今才敢直面内心,原知不过自欺欺人。
连璋那时只十二岁,处在那样的困境,救不出自己的亲姊,撼动不得连凤举手中的皇权,只能将无力与愤恨转嫁于了谢昭宁,就着流言蜚语,于心中雕凿出了一个贪生怕死、寡情薄意,能令他尽情迁怒的谢昭宁,借此让他可以不再那样恨着无能为力的自己。
他轻而易举便中了晋帝一箭双雕攻心又离间的计谋,说了太多伤害谢昭宁的话,“非血亲”与“不信任”折磨得少年谢昭宁体无完肤,便连元皇后亦觉如此隔阂已难消解,方才于临终之际那样交代谢昭宁——莫再妄图于这红墙青瓦之中寻求诚笃真挚的人心与信赖……
这世上并非所有的伤害皆可被谅解,亦非所有被谅解后的伤害,俱会在顷刻之间烟消云散,仿佛从未有过一般。
这便是连凤举想要的结果,与此兄弟二人心中竖起一道无法攀越消解的藩篱,便是此后他二人日日相见、时时相对,亦只是徒增煎熬罢了,互相结不成亲盟的皇子,于他而言,方才无害。
谢昭宁闻见连璋所言,意外挑了他一眼,怔忡片刻之后,却又会心轻轻笑了笑。
连璋心思细腻敏感、重情重义又品行高洁,却也孤高别扭,过刚易折,不然也不会轻易便被晋帝所利用,可他如今又早已不是当年脆弱无力的少年。
谢昭宁明白连璋这些年也不好过,只是寻不到勇气正视曾经软弱的自己,也拉不下脸面与他真正的致歉。
他对连璋原便是怨大于恨,经年累月之后,从怨又生出无奈与遗憾,对他只是失望罢了。
“你既不再恨我了……”谢昭宁抬眸,轻声试探道,“那我还能信你么?”
连璋茫然一怔,眸中惊喜交集,人却又像还未反应过来似的,只微微偏头,蹙眉不语,仍是一副冷肃模样。
“二哥,”谢昭宁只定定瞧着他,复又耐心道,“我还可以信你么?”
“你还愿再信我吗?”连璋虽不知他为何这样发问,却已是情绪明显激动起来,冷玉似的脸上泛起些微难以置信与喜色,嗓音抑制不住轻轻得颤。
见他如此神情,谢昭宁心中又是快意又是难过,快意过后,又平白涌出许多的酸涩。
谢昭宁避而不答,只转了话音另问他:“这五年之中,你可曾有一日,想过要为古家一脉之死与陛下讨回公道的?”
“……想又如何?”连璋面上喜色瞬间僵硬,沉默一息方才答他,“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果然,谢昭宁闻言一瞬失落,眸底泛出自嘲的悲意,他们这些长在这皇权之下的人,日复一日、经年累月,似乎已惯了顺从与屈服,消磨掉了骨子里如霍长歌一般的挣扎与抗争。
就像传言中南境之人驯养大象,若是于那小象颈上自幼套了绳索栓于木桩旁,小象既挣不脱那绳索、撞不翻那木桩,待到长大时,便也不会再尝试。即使那绳索于它而言已非禁锢、木桩对它来说亦非峻岭高山。
那绳索从来不曾套住他们脖颈,而是栓住了他们心中的悍与勇。
“是么?二哥不是幼时便不信奉儒家那套迂腐陈规的么?还曾洋洋洒洒写过万字的檄文?小年里头不也才呵斥过太子的假模假式?如今难道已失去那样的念想,跪服于皇权之下了?”谢昭宁讥讽轻轻笑一声,嗓音里蕴着刻骨的倾颓与绝望,带出隐隐约约似悲鸣般的泣音,质疑道,“二哥,战战兢兢、浑浑噩噩、苟延残喘得活着,真的还是活着吗?这话我已第三次问你,不会再有下一次,你今日想好再答我。”
他那状态只不大对,比起前月夜里的挣扎与怨怼,如今温润闲雅的外衣下,像是有甚么东西已然发生了重大变化。
连璋心惊肉跳上下打量了他一打量,骇然于他不同往日的语气,越发蹙紧了剑眉:“你到底想说甚么啊?”
“‘父慈子孝,君敬臣忠’,这八字,你我也偏视太久了,只认准了‘子孝’与‘臣忠’,而我们的亲人与枉死的百姓也亦在地下等待太久,他们也该等到一个公允了。”谢昭宁轻抬一双明亮锐利的狭长凤眸,神色坚定从容中,蕴着一抹似曾相识的果决,一字一顿与他说,“而你,亦是元皇后所出之嫡子。”
连璋闻言一怔,霎时了悟他话中隐义,不可置信惊诧道:“你——!”
“你是不敢,还是怕了?可你若怕了,不敢了——便躲远一些,莫要阻拦我。”谢昭宁静静瞧着连璋,却在言语中罕见得咄咄逼人道,“若是陛下不堪为帝,那位储君亦是无德为帝,这其中缘由,我知,你——亦知。”
*****
翌日,连凤举下了早朝便往羽林殿中过去。
谢昭宁倚在榻上正喝药,见连凤举也不着人通传,径直便进了他寝殿,忙起身与他行了礼,又让陈宝拾走药盏出去。
“昨夜太医如何说?”连凤举状似关切一问,抬手叫了起,兀自往榻前坐下去。
“肩上伤处将养两三日便可结痂,”谢昭宁披了外裳搭在肩头,些微整理了仪容,应声答他,“内伤倒也并不十分严重,只莫过于疲累,避免热风与伤寒,休养几日就是了。”
“适才凉州那边传了信儿来,称并无霍长歌一行人踪迹,他们入了右扶风便已如石牛入海,了无踪迹了……”连凤举开门见山便道,意有所指觑着谢昭宁,“你又如何笃定他们此番却是去往凉州?”
“非是笃定,只昨日追去时,那一行人确实走的贯穿右扶风往凉州去的官道,臣便——”谢昭宁闻言局促答他,垂眸轻道,“——便下意识这般认为了。”
此事倒也在情理之中,谢昭宁并不十分惊讶,他已见识过前朝谋划布局的本事,非是一时兴起而为之。
中都禁军右扶风之内既是拦不住他们,出了右扶风到凉州境内,尚还有一段距离足够他们中途换车乔装。
且霍长歌既是自愿与他们同行,那他们隐匿行迹便又会方便许多,更别提原还有霍长歌与其出谋划策,悄无声息拿捏住凉州边城巡防,简直是手到擒来之事。
只这事谢昭宁虽心知肚明,连凤举却不晓得,谢昭宁略一思忖,便恍然大悟,依照连凤举那敏感性子,怕他那未尽之言并非是在疑自己,恐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在。
谢昭宁些微一怔,忙醒转过来,猜测又道:“依陛下之意,凉州官府与前朝遗族恐已有勾连,方才瞒报其行踪?”
连凤举意味深长朝他轻笑,不答亦不应,只转了话音道:“庆阳郡主为前朝掳掠之事,原也不易声张,如今怕是单靠凉州也并不稳妥,不若你与你二哥去上一趟,只你如今这伤势——”
霍长歌丢失不过一日,眼下原说她乃是送殡当日宫外受了风寒,身子不大妥帖,便留在燕王府中静养,为掩人耳目,连凤举甚至已亲派了太医前去同居府内,方便日常照看,但风寒左右不过半月必会痊愈,余下再用甚么借口搪塞便不好说了。
阖宫上下知情之人虽俱已被禁了言,只到底拖不了许久,宫中人多口杂,真相难免为有心人所打探得知。
连凤举话说一半,恰到好处一顿,却又故意拖长了话音,明摆着留了坑与谢昭宁跳。
谢昭宁便只能道:“谢陛下-体恤,臣并无大碍,郡主原也是在臣手上丢的,臣理应将其寻回,只臣带些禁军卒子便是了,人多未免打草惊蛇,二哥还是留在京中吧,毕竟禁军也不能无人坐镇……”
他虽说与连璋在外仍是一副面和心不和模样,与先前未有明显改变,但毕竟有着元皇后那层渊源在,于连凤举眼中,他二人便仍是可互为对方质子的存在,连凤举此言只是试探,并不会当真着他二人同时离京。
谢昭宁话音未落,连凤举便满意点头“嗯”一声应了,显然来前已是做好筹谋的,只等他往圈中跳过才算完。
“你挑上一队禁军,未免引人注意,贵精不贵多,朕再于虎贲营中调拨几名好手与你同行,此番怕是艰难,你又原是头回出京,”连凤举与他状似关切叮嘱道,“还需谨慎为上。”
“是。”谢昭宁道。
他也的确是想亲自去上一趟凉州的,前朝不是省油的灯,连珣背后的姚家势力更是盘根错节、深不可测,他便是晓得霍长歌那身本事,亦不能安心落意。
他唯恐霍长歌独自赴险与之和谈,并不能全然取得令三方皆为满意的结果。
况且霍长歌向来心思深沉又思虑周全,她既连后事遗书皆已备下,便也是做好了不能全身而退的准备。
到头来,她也不过一个赌徒、一个骗子,谢昭宁狠狠默斥了她又喟叹,她得活着,必须活着,才能履行诺言——携他同归北地去。
抉择
次日, 谢昭宁卯时便起身,着陈宝与他打着包袱,正收拾几件箭袖劲装, 他自个儿却站在屋中墙角处倏得发怔。
那墙角垂放着一只插着几支赤木长箭的牛皮箭囊,他随手取出一支长箭平端眼前, 那箭原是他亲手所制, 连夜赶工, 约十二支,特地调了赤色的漆油过一遍,箭尖寻了上好的精钢,尾羽亦是搭了醒目的素白。
他还未挑了日子将其送去与霍长歌,便遇上了这样的事情。
谢昭宁略一思忖,便将那箭并着牛皮箭囊,让陈宝包起来送去永平宫侧殿给苏梅, 又着她与霍长歌挑上两件换洗衣裳。
陈宝应声出门, 谢昭宁便趁四下无人,又去书案下翻出一只巴掌大的雕漆木匣来。
那匣子做工精巧, 匣面上刻火舞群山, 原是难得一见的雕面, 瞧着便稀罕,入手颇有分量, 原也是让陈宝于库里找过许久才寻到的。
谢昭宁两手捧着, 仔细揭开那匣盖, 便见里面正躺着霍长歌大年夜里送他的那个针法蹩脚的“大扑棱蛾子”云鹤香囊。
谢昭宁两指夹着那香囊正将其小心取出,那香囊里的香籽便又“扑簌簌”不住往下掉, “滴滴答答”接连砸在那匣底之中,响声清脆悦耳, 似一首轻快动人的歌。
谢昭宁忍不住闷声轻笑,只拎着那香囊待其里面香籽漏尽了,才长指挑开胸前衣裳,将那香囊贴着中衣塞进胸口的位置,与他胸前的桂花香囊、小兔香囊挤挤攘攘并排贴靠着。
片刻后,陈宝自苏梅处回转,正在殿前遇见连璋巡防归来。
连璋手上分抱两个朴素木匣,一长一短,招呼也不打,当着陈宝的面径直入了谢昭宁寝殿之中,将那俩木匣小心放在桌面上,方才抬眸沉声道:“东西我已照你吩咐悄悄取了出来,陛下将其束之高阁许久,一时三刻确实难以察觉。你伤势如何?今日便要动身了么?”
“嗯,多谢。”谢昭宁自书架前转身,着一身薄兰长衫,平和笑着回他,“早日动身,路上我行慢些便是。”
谢昭宁说着往桌前走过去,眼神缅怀留恋地望着那狭长木匣,那匣子外观古朴,檀木所制,只那么静静躺在桌上,便似缭绕着若有似无的哀伤。
谢昭宁将那匣子打开,里面原躺着一把剑,剑鞘通体银白,镂空处嵌有翡翠明珠,颇显富丽堂皇,却是只有三尺长短。
“小舅,”谢昭宁将那剑自匣中取出,指尖珍惜得不住抚摸着剑鞘之上的玉石,轻声呢喃道,“您在天有灵,保佑昭儿此行顺遂、心愿得偿……”
连璋闻他所言周身一震,凝着那剑,不动声色间又红了眼眶。
那剑原是昔日武英王手中一对子母剑中的子剑,只那母剑陪他自江南至塞北,硝烟中十载来回,未曾断在敌人刀下,却是折在了突围囚禁前朝那佛寺前的禁军阵中。
何其讽刺啊……
*****
辰时,天已大亮,朝日东升,万里碧空如洗,是个宜出行的好天气。
谢昭宁领过符节、名册,别晋帝连凤举,携剑出了宫门,却是以暗自视察官家马场、重新调配军马为由,往凉州一行。
他随军挑出一伍人手,连凤举又从虎贲营中调了一伍与他,众人牵马等在宫外官道,见他单骑纵马而来,与他拱手折腰一拜,旋即随他上马,扬鞭驶出城去。
马蹄声响杂沓,似于晨曦之中,敲响了一首战歌。
谢昭宁控马前行一段路程,余光一瞥,突然勒马,便见连璋骑马竟等在城门下,眺望着他一瞬不瞬,还是忍不住来送了他。
“二哥——”谢昭宁驱马过去,抬着一双凤眸静静瞧着他,避开众人与他低声道,“你是终于想通了,要来劝阻我的么?”
连璋眼神复杂凝他半晌,终于哽着喉头,咬牙挤出一个字:“不。”
“我不阻你,我也——”连璋缓缓与他摇了头,眼下陡然盈于泪,泪光迎着日光一晃,便冲散了其面上的冷肃与凌厉,他快慰而解脱得笑了出来,“这一次,我也不阻我自己。”
“珍重,昭宁。”
谢昭宁瞧见连璋那样笑,倏得一怔,转而明白过来,随即亦低头轻轻笑了笑。
真好,谢昭宁转身复又打马疾驰,如墨长发高束马尾,锈金色的发带飘在脑后,丹青兰的披风于风中翻转,马蹄扬起一溜的沙尘,他忍不住心道,咱们终究苏醒过来,要齐齐挣断自幼套在颈上的绳索,合力撞断那木桩,甩脱开这些年来加诸于身上不堪的命运,正经活过一回了。
*****
入夜,凉州。
霍长歌双手被绑缚在身前,眼前蒙着黑布,被那卖糖葫芦的青年用绳牵着行过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内潮湿昏暗,四下里充斥着浓郁的泥土与枝叶腐-败的气息,隐约还有滴滴答答的水声。
倏然,伴随“吱呀”一声长响,似乎是有人推开了一道厚重木门,霍长歌随即被那卖糖葫芦的扯出甬道,又被身后那紫衣少女一把推进一处点满烛火的厅堂之中,周遭清晰可辨蜡油燃烧的气息。
霍长歌眼前黑布陡得被人扯下。
烛光一瞬射入眼帘,霍长歌敛眸稍闭片刻,再睁开,便见那密闭室内已站满了人,男女老少皆着一身黛蓝短褐,挽高左袖,露出腕间内侧一抹鸦青色的火焰标记,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厅内寂静一片,鸦雀无声,只闻墙角火盆之中木炭禁不住烈火灼烧,“哔啵”作响。
堂前正中主位上翘腿坐着个年轻女子,发髻高绾,头插一支凤凰衔珠的金步摇,一双耳下配了副色泽光润如明月般的琉璃耳珰,身裹缟素长衫,白纱掩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冷寒漠然的眸子,眸色略浅,显出琥珀的色泽。
“庆阳郡主?”那女子一开口,嗓音像在腊月里冻过一遭似得凉,故作揣度语气,微微挑高了尾音。
这与前世她二人初见场景倒是别无二致。
霍长歌身处他人老巢,却是毫无惧色,抬眸闲闲笑着仿那女子语调道:“前陈公主,亦或——”
她故意顿了一顿,方才意味深长又续道,“——前陈庆阳公主?”
霍长歌一语即落,换得一室寂静,便连那前朝公主亦是怔在了当下。
“你——”那公主强行压住惊诧,只眼睫些微一颤,便眯着一双蕴着明显阴毒的寒眸,讽刺长哼一声,“郡主知道得倒真不少。”
“知己知彼而已,”霍长歌不以为意抬眸浅笑,理所当然道,“毕竟在下也只这一条性命,若贸然交到外人手中,也着实太大胆了些。”
她两手仍被绑缚身前,一身素白锦衣到处沾了脏污,发髻些微散乱,形容略显狼狈,只一双杏眸灵动清亮,整个人昂首挺胸立于堂下众人环顾之中,姿态不卑不亢又无畏无惧,透出一身不屈的傲骨——
是如假包换的霍氏风骨。
那前朝公主遥遥眺了霍长歌许久,眼神倏得恍惚,一时间,竟从霍长歌身上隐约瞧出了她小皇兄当年的影子来——去冠散发,布衣赤足,一步步行过百姓夹道的中都长街时,他已身无长物,只余一根撑着脊梁的傲骨。
她那位小皇兄原生得那样晚,生在了前陈大厦倾颓已救无可救的末年,被那样昏聩荒唐的父亲临危推上了皇位,他亲自将帝王的尊严摔碎了,诚挚而谦卑地捧到连凤举面前,只为换取中都百姓与亲族的安稳余生。
却不料等着他的,原是那样不堪的结局。
“……郡主确实有副好胆量,”那公主忆过了旧事,眼中的怨毒随着堂下满屋跳动的烛火明明灭灭,一腔心绪似正起伏得厉害,她恨了这许多年,见着中都中人便自有一番怨怼涌上心头,更勿论霍长歌原乃霍玄之女,她嗓音越发刺骨似得寒,凉薄之中裹挟威慑,“不过胆量救不得郡主性命,郡主来此之前,本宫已着人告知郡主,这献策,若献得不得本宫心意,便——”
“——便要将我绑了,卸上一臂送往辽阳,逼我父就范不成?”霍长歌“噗嗤”一声摇头轻笑,无情戳破她虚妄幻想,“公主莫要低估我父的忠义与决绝。如今虽非战时,但三州边线局势依旧动荡,他万不会为我一命倒戈于公主旗下,置汉家江山于危难之中。你若当真惹恼了他,袒露狼子野心,怕并州铁骑不日便要先往凉州来上一遭,这满堂中人恐要先与在下陪葬了。”
她顺着公主话意,反而一语恐吓了堂下众人,颇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意思。
一语未落,堂下众人已变了面色,霍长歌便又赶在其发难之前,笑盈盈得补上一句:“在下来前,亦与公主手下明白交代——此番非是献策,乃是合谋,买卖总归要你来我往才做得,哪里是在下一人之独角戏?”
“至于公主是否满意——”霍长歌亦拖了长音笑着道,“今日天色已晚,在下也舟车劳顿许久,此地又无座椅歇歇脚,着实累得很……不若公主先着在下歇息去,待明日备下些凉州小菜,咱们坐下慢慢聊,如何?”
她姿态闲适从容,不像是单刀赴
依譁
会,倒似是来探望老朋友一般,两句话下来,还径直反客为主。
“宵小之人,故作玄虚,其心当诛!”
堂下一片哗然之声,不住有人跳出来指责她无理行径。
霍长歌置若罔闻,只自在笑着遥望那前朝公主,一双杏眸别有深意轻轻一挑:“庆阳——公主?”
“……好!”那公主闻出她话中隐义,加入企鹅君羊药物而二期五二八一每日追更最新完结文倏得扬声一应,嗓音清亮而威仪,她抬手下压,令堂内众人稍安勿躁,忖度眺着霍长歌,蕴着怨毒的眸子里陡然盈出些许若有似无的笑意,像是瞧见了有趣的对手想要过过招,只嗓音依旧似寒潭里泡过一遭似得冷,“明日食时,水榭之上,本宫——自当盛情相邀。”
*****
翌日清晨,天光大亮,曦光透过窗棂照进来,霍长歌昨夜被人引着安置于后厢一处客居内,一觉直至辰时方醒。
“郡主可是醒了?”屋外有婢女闻见动静,出声询问。
“进来吧。”霍长歌起身淡淡应了,随即便有数位婢女鱼贯入内,抬了热水备了新衣,服侍她沐浴。
那衣裳原是一身色泽浅淡的水绿薄衫,外罩一层素纱轻衣,并无多少纹饰,行动间下摆飘荡,倒也分外雅致。
霍长歌收拾停当,便随其中一名侍女出门赴水榭之约,她上了回廊往后厢外出去,白日里,眼前一切景致便皆瞧得清楚了,不似昨夜来时,眼前皆是朦胧。
霍长歌不动声色观察四周,只觉此地与寻常大户人家置办的宅院并无不同,格局也颇为肖似她远在幽州辽阳王府的住处。
片刻后,二人便已出了后厢往院中过去,那院中原有一座凉亭静静立于湖心之中,亭外青翠荷叶层层叠叠,微风轻拂间,泛起碧色涟漪。
那位前陈公主便负手等在那绿波托起的凉亭里,发髻高挽,身材高挑婀娜,素白轻纱罩着内里一身素锦长衫,腰间坠着几只银铃,随风荡出清脆铃声,似这秀丽景致之中生出的仙子一般。
只她白纱掩着下半张脸,仅留一双时刻蕴着森寒恨意的眉眼露在外面。
霍长歌前世原也是见过她真容的,那面纱下藏着的是一张摄魂夺魄的倾世容颜,高鼻深目、雪肌玉肤,确实可见一二胡人血脉,不负赫氏皇族昳丽之盛名。
霍长歌迎着一轮朝日,独自行过湖中架起的长桥朝她走去,一时间竟生出无限感慨。
连璋原也是个性子冷淡的,只他的冷来自孤高与自傲,眼中敛着的是不屑与漠然。
而这位公主的冷源自刻骨的恨,眼中深藏着化不开的怨毒,只站在那儿,便似要将周遭空气都冻住。
“郡主,请。”前陈公主冷眼眺着霍长歌缓步走进亭内,探手一挥,着她石桌前落座,又屈尊与霍长歌亲自斟了茶水递到她面前,礼数周全道,“清晨不宜饮酒,本宫便以茶代酒,权当与郡主接风罢。”
她玉雕似的五指拈着茶杯,越发衬得那杯中茶水色泽翠绿。
“多谢。”霍长歌接过茶盏,笑着与她举杯,饮罢抬眸,却撞见她一对寒凉双眸麻木窥着自己,眼神空洞似行尸走肉。
霍长歌倏得便有些怔,笑容一瞬僵在唇角,似乎从她双眸间,恍然瞧见了自个儿前世失亲丧父后那五年间的模样,一样的生机尽敛,一样的了无生趣。
她心中忽然腾起浓重哀伤,下意识生出些许怜悯之心。
那公主眼尖瞧出她神色有异,微一揣度,竟敏锐眯眸,寒声道:“郡主是在可怜我?”
“……非是可怜,原是感同身受罢了——”霍长歌下意识应声轻道,话未说完便被抢白。
“——感同身受?!”那公主一滞,闻言遽然大笑,嗓音尖锐刺耳,直笑到微微沙哑,尾音合着隐约的啜泣,方才双眸愤恨出明显血色,死死盯着霍长歌,并不领情,“你既知我原应有的封号,便亦该知我遭遇,竟还能大言不惭说出如此话来?!”
“是,”霍长歌见她如今一副癫狂模样,鼻头骤然微酸,越发觉得她似是瞧见了自己留在前世过往之中的半身,却又不能与她直言,只抬眸瞧着她,平和与她缓声道,“我不止一次梦到北疆倾覆,梦到漫天大火焚烧辽阳,梦到家破人亡,只余我孑然立在尸身血海之中,望着破败城垣之上高高悬挂着我父头颅……”
霍长歌语气低沉平静之中蕴着哀伤,眸光亦不由低垂,眼角因动容而现出一抹微红,那样的伤怀与痛楚真实得似是亲生经历一般。
“……是么?”那公主见她难过,竟又哑声讽刺低笑,牙关紧咬,一字一句挤出道,“便是如此又如何?惺惺作态。你始终未曾有过那样惨绝人寰的经历,亦未曾亲受过那样难以想象的悲苦!更何况,你父亦是害死我赫氏一族的罪人!你与我面前哭诉悲苦?你怎敢——”
“——我晓得当年与前陈末帝商谈议和的是他,率军入主中都的亦是他,”霍长歌平静驳她道,“可他业已做尽力所能及之事。新朝初立,我爹便是因力保你赫氏皇族不被践踏染指,方才与晋帝生出嫌隙,为京畿功勋权贵所不容,从而挂帅北征。远离中都,永镇北地三州,原是他那时唯一生路……”
前尘往事,霍长歌修书霍玄后,已是得到了妥帖回复,原谢昭宁生身父母身陨豫州大营后,连凤举震怒之下,连夜急招霍玄率兵回转,攻占三辅复仇。
只那时前朝皇帝贪生怕死,自觉捅了篓子,便与太子禅了位。
那小皇帝连夜派人和谈,只求拱手江山之后,连氏善待其亲族,那日原是霍玄代连凤举赴的约。
霍玄向来一诺千金,既是应了诺,便绝不会背信弃义,故朝中-功勋欲瓜分前朝亲眷时,原也是霍玄与武英王率先反对,因此得罪了太多的权贵。
霍玄与武英王头年率军抗狄路上,便被世族恶意克扣粮草,险些攻不下幽州,身陨北地……
待二人回转京兆尹,亦是无法与中都权贵和睦相处,霍玄不时便被其亲族朝臣于北征之事上为难针对,遂自请出京,永镇北地三州,而连凤举那时已与功勋暗地妥协,为满足臣下私欲,便应下霍玄之情,趁机将碍事的霍玄调往北地常驻。
武英王本欲同行,却是临时起意,欲坐镇中都替霍玄朝中斡旋一二,不至于令霍玄腹背受敌,方才未再随军。
而前朝遗族隐情,却是五年前,武英王因二公主方才发觉,他与霍连夜休书,一述心中悔愧与苦痛,熟料中都与辽阳间山高水远,待他信函交到霍玄手中时,已成遗书。
“即便如此……又如何?”那公主闻言只沉默一息,复又怨毒抬眸,寒声质问霍长歌,“霍玄既应承要保我赫氏一族,便该说到做到,君子毁诺不遵,我还该谢他不成?!”
“非也,我爹余生亦因他远走北地,而痛苦悔憾不堪……”霍长歌凝着那公主坦言轻叹,又转而和缓问她,“公主可知,我又为何晓得公主封号庆阳?”
她此话既出,那公主便倏得一滞,此事确实蹊跷,她身世复杂原是前朝皇族隐秘,并未有文字记录在册,嫌少为外人所知,只皇族中人晓得一二内情。
霍长歌不待那公主应答,已然兀自道:“便是因那位武英王古昊英原与公主胞妹有过一段鲜为人知的渊源……”
十六年前,率军先入中都城门的虽是霍玄,可头一个踏足皇宫的却是元皇后胞帝古昊英,他原于宫中僻静一隅,救下一位本欲悬梁的不满十岁的小公主。
古昊英十七、八岁曾娶一妻,原是他自小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妻子随军撤离途中恰逢狄军南侵,惨遭撸劫,待古昊英闻讯率军寻到她时,她人已躺在一农户院落门外,死相惨烈得平躺于地,被残忍剖开的腹腔之中正蜷缩着一名已成了型的女婴。
若是算算时日,那孩子要是活到新朝初立,便也该八、九岁光景。
古昊英便因此与那小公主动了恻隐之心,时常照拂,以慈父举动得了那小公主一腔信赖。
一日,那小公主得知凉州庆阳郡王早已在新旧王朝更替之前战死在抗戎阵前,庆阳王府也一夜之间付之一炬化归尘土,满门性命一个未留。
她那时难过非常,方才与古昊英直言一段前朝皇室秘辛——原她与庆阳郡王膝下独女原是一胎双生,只在前朝皇室之中,母亲难产以命换命诞下的双生之子即为不详,需得留一去一,若是双胎活过七岁,便要有一人需自愿奉为祭品,前往祖庙献祭生命,换得主神与皇朝亲族之庇佑。
她姐妹二人自小虽不得帝心,住所又被安置得偏僻,日常却颇得太子与众兄姊照拂,便从未被宫人慢待过,七岁那年,又得庆阳郡王冒死谏言,以膝下无子为由,过继了双胎之中的姊姊,携往庆阳好生照料,却不料此举亦造就二人阴阳两隔。
谢昭宁那时已随古昊英每日习武,恰巧院中闻见二人只字片语,只未曾放在心上,古昊英则私下里瞒过连凤举,着心腹曾往凉州打探过那位公主讯息,却并无所获。
直至那小公主与同族奉旨一并入了古寺,古昊英未免与功勋权贵落下口舌把柄,方才与那小公主慢慢断了联系。
他素来潇洒自在惯了,却因此谨言慎行,只大年夜里遣宫人与其送去一身新衣,询问一二近况,却因宫人得了连凤举授意私下瞒报,他便未曾得到那小公主只字片语求援音信。
如此粉饰太平过得许多年,直至二公主连珠撞破这虚妄假象被囚禁宫中,元皇后求助无门,与古昊英递出信去,古昊英方才痛心疾首,知晓前朝原是受过怎样非人对待,他放在心间似女儿般时常记挂的小公主,究竟是怎样活过这数年光景。
古昊英请旨入宫面圣,一日三请皆不得召见之余又被连凤举遣来禁军阻在府中,他情急之下只身硬闯出去,入不得宫门便转而携剑一路前往城郊古寺。
古寺内外彼时亦守备甚严,天花已然蔓延肆虐,古昊英搏杀到遍体鳞伤,方才于翌日天光大亮之际,见到那寺内犹如人间炼狱一般的惨状。
而那小公主则安静阖眸躺在寺庙后院之中,与她死去的亲族一同似农户家中病死的肉猪一般,被随意扔在地上刨出的坑中,淋满了油,周身上覆厚厚一层柴薪,正被人一把火烧去染了痘疹的尸身。
那场景,似一柄锋利巨刃,无情斩碎了古昊英对连凤举抱有的最后一丝妄想。
再后来,私闯疫病之所的古昊英,亦被连凤举下旨囚于王府之中,着重兵把守,他有伤在身又郁结于心,整日百感交集,自责因自个儿失察,方才陷前朝与连珠于那样凄惨境地;又觉连凤举原已非当年的连凤举,他匍匐于皇权之下许久,早已再辨不清曾经模样……
连珠病逝后的第二日,古皇后大受打击,早产一女夭折后,悲痛欲绝随之重病弥留于永平宫中,古昊英受困于府邸接连闻此噩耗,郁郁寡欢,狄人刀兵亦无法伤其性命的青年,终败与了内心的伤怀与愧悔,不出七日,先元皇后一步,便去了——
享年不过三十五岁,无疾而终。
*****
那一段前尘过往,便是连那前朝公主亦只晓得一半,前陈皇族与南晋贵胄间竟阴差阳错生出父女亲情,原是匪夷所思而可笑至极的……
那前陈公主闻言神情复杂,静默许久,虽不由红了眼眶,却压抑着情绪不再多加显露半分,只端着架子讽刺短促笑出一声,目露鄙夷与不耐地质问霍长歌:“……郡主到底想说甚么?昨夜堂中,郡主于众人之前似有难言之隐,方与本宫讨下这水榭之约。”
“如今郡主倒不像是来寻本宫合谋献策,似是信口诌了段催人泪下的故事,替霍家与古氏一族挟恩求报——来劝降的?”
“在下搬出这段过往,原也不过想说,在下知晓的内情,远比这些要多上许多。且,”霍长歌见她似乎不为所动,也不逼迫,暗自轻叹一声,亦敛去与她生出的一份愧疚与悲悯,故作不解抬眸反问,“昨夜众人面前似有难言之隐的,不是公主么?”
公主细眉一拧:“你甚么意思?”
“若在下所料非虚……”霍长歌见她着恼,反而愈加心平气和,不由轻笑缓声道,“公主虽有众多手下,可知晓公主心中所愿,非是反晋复陈重夺帝位,原只是为死去亲族与连凤举讨个血债的,怕是寥寥无几-吧?”
“……你!”那前朝公主眸色倏得阴沉,素手执杯一晃,晃出杯中几滴茶水渐在石桌上。
“看来在下猜对了?”霍长歌见状喟叹一声,瞥着那水渍悠闲抬手,举着茶杯轻呡,“那堂下大多前朝遗族,原乃姻亲权-贵之后,不为新朝所重用,一朝沦为困顿平民,才知活着原是那样艰辛,便不切实际做起‘复辟’美梦,公主以此名目换得他们舍命追随,可这镜花水月般的念想若是破灭——”
她话未说完,那前朝公主一双淡色眸子已不由蕴出明显杀机来。
“公主无心权势,却又怨恨那些权-贵亦是与前朝老皇帝一般穷奢极欲、荒淫无度,似蛀虫一点一滴蚀空前陈基石,才造就大厦倾倒、故土沦亡的局面,你恨他们如恨连凤举一般,本就是打了玉石俱焚主意,”霍长歌却是不怵,只愈发笃定内心猜测,合着来自前世里累下的讯息,兀自言辞直白续完话尾,抬眸再又问她,“可对?”
亭外一时微风卷动层层叠叠荷叶,泛起绿波,似心头荡起的涟漪。
那前朝公主霎时怔住,不可置信般盯着霍长歌,后背生出一层薄汗,只觉她一双杏眸灵动清亮,却似一瞬能看穿人深藏于心底的隐秘。
“公主不必多虑,在下非是欲以此为要挟,不过是——将心比心,若我落入公主境地,便会生出如此念头罢了,在下自觉公主与我乃是同类,所思怕是差不了许多,故斗胆猜测。”霍长歌认真回视那前陈公主,话中真假参半,神情却一派真挚,“若我不才,确实猜中了公主心思,意不在皇权帝位,那咱们这合谋方才有继续下去的必要,毕竟——”
她故意停了一瞬,方意味深长一字一顿又道:“——连凤举五子连珣,要反了。”
那前朝公主原正眸光冷峻森寒,闻言倏得古怪,些微一滞后,复又蹙眉觑着霍长歌,像是不解其深意般下意识冷哼出一声:“嗯?”
“公主还未明白?”霍长歌见状深远一笑,目光灼灼凝着她,刻意压低了嗓音,惑人轻声道,“公主势单力薄急欲盟友,在下亦是受制于人孤掌难鸣,公主既不要这帝位,不若——便以此为饵,再引一人入局,里应外合祝咱们一臂之力,可好?”
那前朝公主眸色一紧,眼神微有游移似在忖度,却是始终缄默一言不发。
“连珣此人向来野心勃勃,与连凤举性情倒颇为肖似,非是正值良善之辈,骨子里刻着无情与凉薄。”
“他早已贪念皇权帝位,暗自筹谋许久,只如今羽翼未丰,正欠妥帖东风,不若公主便与他做了那东风如何?”霍长歌见那公主迟疑,只当她颇有顾忌,并不愿与连氏皇族有所牵扯,与她耐心详解却又不得逼她太紧,只缓声续道,“自然,这位盟友身份复杂、性情难测,是否收归己用,原也需公主定夺;事成之后,可确实要留他性命、与他皇位,亦需公主定夺。”
“……过河拆桥?”那前朝公主陡然出声反问。
“非也,既有前车之鉴,此乃为民除害,连氏膝下另有嫡子,公主旗下亦有贤能之士……”霍长歌却是淡然一笑,厚颜无耻回她,“在下所求,不过以从龙之功换得霍家与汉家边城五年顺遂,至于从的是哪条龙,只不是暴虐昏君,并无所谓。”
“……”那前朝公主神色古怪而克制,却只试探,“郡主到底从何得知这许多内情?”
“不过人心贪欲,有那般难堪破么?”霍长歌心照不宣与她轻笑。
那前朝公主蹙眉思忖,神情莫名越发凝重,下意识起身亭内踱步,侧身狐疑又问:“郡主来这一遭,原只为替旁人做嫁衣不成?本宫若有连珣帮衬,可还需郡主甚么?”
“公主瞧着我像是菩萨托生的么?”霍长歌闻言“噗嗤”一声轻笑,手中转着茶杯从容道,“在下手中兵力虽少,以一当十却是好用。如今正非战时,三辅若有风吹草动,不免惊动并州、翼州玄武营卫,在下可与公主做的,便是切断消息往来,确保中都届时孤立无援。当然,此乃其一——”
“——其二,“霍长歌意味深长一顿,方才神色如常又道,“勿论公主亦或连珣,若要行事,皇城内外禁军便是最大阻碍,而在下亦有牵制禁军之筹码,来时路上那位三殿下,便是留作此用途的。而其三便是——”
“——公主当真只要晋帝一命便可慰藉亡故兄姊?”霍长歌一手托住下颌,仰头抬眸认真凝着那公主侧颜,“神教教义,在下曾有幸拜读,血债血偿亦非妥协首选,若是在下可令当年冤情公之于众,大白于天下,囚连氏古寺之中日夜诵经超度,以着枉死前朝皇族安息——”
霍长歌话音未落,那前朝公主豁然转身,一双淡色眸子一瞬不瞬死死瞪紧她,眸中竟抑制不住流转骇然震惊与亟盼希冀,胸膛上下起伏,霍长歌像是话本之中善于窥探人心的妖怪,一言一语皆精准戳中她死穴。
“你……你此言……当真?”那公主双唇颤抖,哑声道,“可有万全把握?”
“自然,”霍长歌眼神倏得老辣,似个久经沙场的老将般,成竹在胸一笑,郑重笃定一应,“真。”
胁迫
正午, 艳阳高照,湖面灿金光点闪烁跳跃,水榭之上只余那前朝公主自斟自酌, 娥眉紧蹙,眸色深沉, 似正出神, 竟未留心身后正有年轻男子缓步踱过长桥, 朝她走去。
“公主。”那男子于她身前顿足,拱手行礼,与她恭敬道一句,“已晌午了,暑气上浮,还是移驾室内吧。且,姚启顺人已到了偏厅, 欲求见公主。”
公主闻声侧眸, 见来人正是那绑来霍长歌的青年,他原乃自个儿心腹, 幼时曾随父于庆阳王府之中帮过厨, 受过王府不少恩惠, 王府不复存在后,又往中都埋伏已久, 日常以卖糖葫芦为生, 肤色晒得粗糙黝黑。
她淡淡一应, 却是未动,指尖搓弄着白玉杯, 一副思忖模样。
“……公主与那霍家的郡主未谈妥?”那男子见状踟蹰试探,轻声问道。
“她知道得太多了, 该知晓的不该知晓的皆能料得中……”赫氏公主抬眸看他,神色之中明显蕴着顾忌与担忧,迟疑一顿,“总觉颇为邪门似的。”
“那……?”那男子闻言眼珠半转,双眸似不怀好意些微一眯,垂眸窥她。
“先不忙,叫人盯紧些,别让她瞧出破绽来。”赫氏抬手阻了他未言出口的心思,转而讽刺冷峻一笑,揽衣起身与那青年下了水榭往府中偏厅过去,姿态清冷端华,腰间银铃轻荡,似个仙女一般窈窕,言辞却颇为不满道,“咱们还是先去会会那位五皇子的信使吧,霍长歌昨夜才到,姚启顺现下便已收到风声来了,姚家动作倒是快。”
“这凉州地界,就快姓姚了。”
*****
偏厅之中,正有一弱冠少年负手背身而立,身材俊挺修长,又生得精致漂亮,唇红齿白,一双桃花眼往四下一挑一敛,便自有一副风流架势。
他着一身衣襟下绣绿羽孔雀的锦袍,额前悬一颗指肚大小合浦南珠,光华流转,腰间别一把镶金嵌玉宝剑,端得是气宇轩扬模样,不可一世姿态。
“姚公子久候了。”那赫氏公主入了偏厅便往主位坐下,遥遥受过姚启顺恭敬一礼,挑眉与他冷淡一笑,却是明知故问道,“正午暑气正盛,公子可是有急事相告?”
“却有急事,只非相告,而是相询。”姚启顺闻出她话中不满深意,眯着一双桃花眼却笑得风流,刻意压着嗓音低声发问,不似诘责,倒像调情一般,“公主既是私下接了那北疆郡主入府,怎也未曾知会姚某一声?将盟友如此蒙在鼓中,也未免太不坦诚了吧?”
“本宫与那郡主相约在先,与你家主子会盟在后,只前个儿买卖做得拖延了些……”那公主凉凉一笑,略带讥讽,漫不经心却又理所当然,“更何况,既是打开门来做买卖,多人出了价,那便合该要竞价……”
“公主这话甚么意思?”姚启顺眉目含笑,眸色却已见明显愠怒,“是意欲毁约不成?”
“姚公子急甚么?并非毁约。”那公主与他冷淡一笑,略带兴味道,“今日便要劳烦公子着人往中都去上一趟,与你家主子带去个有意思的消息,那位北疆郡主非是拆局,而是亦要——入你我之局。”
“……”姚启顺难以置信一滞,“……当真?!!”
那赫氏公主却是不答,只冷峻觑他,似是不豫他迟疑态度。
姚启顺神色变了几变,匆忙与她又一拱手,转身已是走了。
*****
“入局?”
中都,永平宫偏殿,连珣正在廊下状似悠闲地喂养一只鹦鹉,闻身后之人通禀,饶有兴致轻笑一声反问。
那鹦鹉生得漂亮,蓝头橙颈翠羽,品相虽瞧着上乘,却是个哑笨的,教了小半月只字片语吐不出。
连珣掌心托着粟米隔着笼子逗弄它,神色玩味含笑之中却又隐着不厌其烦。
“是。”连珣身后那人虽着一身太监常服,肩背挺直,眼神之中却透出些许行伍之人的机警锐利,显是乔装,他与连珣低声又道,“我家公子原是这样交代属下的,下一步要如何走棋,还望殿下示下。”
“走棋?还走甚么棋?嘶!”连珣掌心猝不及防让那蠢笨鹦鹉吃食之中不小心啄了一口,叼出了一丝血线来,他霎时蹙眉,眯眸瘆人一笑,“吱呀”一声抬手开了鸟笼探指进去,攒住那鹦鹉细颈骤然发力。
那鹦鹉只来得及“啾”出一声,瞬间便被他掐死在了指尖中。
那人:“……?!!”
“你瞧,甚么东西都会有敢咬你一口的时候,所以斩草除根、永绝后患——”连珣甩开那巴掌大的鹦鹉尸体,任它软绵绵躺在笼中,悠悠闲闲抽手出来,自袖间取了巾帕缓缓轻揩指间沾染的血迹,侧眸与那人笑着道,“懂了么?”
“……是!”那人骇然一惊后,忙垂眸抱拳,“属下明白!”
*****
隔日,晨起,天色些微阴沉,厚重云层遮云蔽日,狂风大作,似有暴雨要来。
赫氏公主又往水榭之中布了酒菜,着人邀霍长歌前往一叙。
“公主可是已有决断了?”霍长歌从容于那公主身前落座,正对半池碧莲于风中泛起波浪,她见那公主竟率先举杯,与她凭空敬了一杯水酒,轻撩面纱一饮而尽,遂轻声一笑问道。
“是。”那前朝公主简短一应,抬眸看她,便欲再敬第二杯酒。
“在下自幼体弱,如今好不容易养得康健,却是仍饮不得酒,”霍长歌拈着茶杯与她笑道,“便以茶代酒了。”
那前朝公主一双淡色眸子轻轻一眨,便是允了,沉默饮完一杯,又兀自去斟第三杯,还颇有闲情逸致得又与霍长歌隔空碰了碰。
凉风灌进亭中,吹得杯口也泛起涟漪。
霍长歌抿过一口清茶,只觉口齿留香,与前日初见那时,二人对饮过的茶水味道别无二致,遂放下心来,只她见那赫氏公主神情不明,心下不安便未多饮,手上迟疑一顿,攒紧茶杯不动声色觑她。
那赫氏公主始终一副寒凉模样,不言不语,待饮完了第三杯,方才将手中白玉酒杯轻轻置于桌上,抬眸竟是与霍长歌道:“前日未曾顾上多问一句,郡主与那位三殿下又有何渊源?若是新帝登基,郡主可要新帝留他一条性命?”
霍长歌意外一怔,越发生疑起来,不由蹙了双眉:
若是赫氏意欲复辟,谢昭宁原乃古氏武英王一脉,又无连家血统,依着那前朝公主恩怨分明又重情重义的心性,必会饶他性命;
可若是连珣登基,谢昭宁便也该是从龙之功,只明面上却说不得,颇有忘恩负义之嫌,连珣暗自容他与她同归北地便算是卖了霍家一个颜面,功恩相抵,与连珣而言却也无甚干系——谢昭宁不是连璋,从不曾是威胁。
这本是理所当然之事,这位公主又为何如此发问?
“那位三殿下原名谢昭宁,襁褓之中便为古氏养在膝下,其姊二公主连珠与舅父武英王古昊英便是为前朝皇族之事鸣不平,而丧命于连凤举之手,古氏亲族亦受牵连,一夜凋敝。”
“他此番相助原亦同公主一般,赌上身后名声,只为与枉死亲人讨回一个公道。”霍长歌轻叹一声,既摸不准对方心思,便只坦言相告,谢昭宁身世非是隐秘,赫氏公主想来早已查探得一清二楚,她便与那公主详细道,“他生性良善,与我交好,其生父又曾是我父同袍,于情于理,我便是该求新帝着他与我同归北地,安享余生,此生再不入京畿中都。”
“……情人?”赫氏公主闻言眸色一空,微有动容,寒眸转瞬又稍稍一眯,似揣度般,素白五指蜷曲扣在桌面,食指微屈轻轻一敲,发出“笃”一声轻响。
四下里风愈加得大,刮得亭下荷叶不住翻卷,湖面泛起层层波澜,怕就要变天了。
霍长歌倏得静了一静,山雨欲来之中,心头一紧,反而更瞧不透她了:“……是。”
她前世对不住谢昭宁太多,如今便是于前朝公主面前隐瞒,亦过不了连珣那关,不若如实相告,倒显坦诚。
“若是本宫要郡主,在这位三殿下与令尊之间做个抉择,”那赫氏公主闻声垂眸,兀自又斟了一杯水酒,以一把寒凉嗓音徐徐道,“谢昭宁一条性命与五年内绝不削藩霍玄,二者之间,庆阳郡主又会选择哪个呢?”
霍长歌:“……?!!”
霍长歌骤然变色,倏得起身,竟带得身后石凳“哐当”一声些微后移,她俏脸寒霜,冷声斥道:“公主这是何意?是在戏弄在下么?!”
“郡主,”那赫氏公主见状抬眸,置若罔闻,淡色眸子之中古怪得同时蕴着怨毒与惋惜,她举着那杯水酒凑近面纱下掩着的一双樱唇,只缓缓又道,“一杯水酒之后,还请郡主答复。”
阴沉沉的天际“轰”一声滚出闷雷,霍长歌便立在雷声余韵之中,双拳紧握身侧,眸光凛冽得盯着那赫氏公主姿态端华得饮完一杯水酒,虽万千思绪一时涌上心头,仍镇静自若得一遍遍过着她适才言语,剥丝抽茧急欲寻出她此番目的,却还是不解她为何有此试探。
只霍长歌虽不解其意,却仍不愿做出违心应答,于言语间便轻率舍弃谢昭宁。
她前世可以、去年可以、或许上个月也可以,只如今——不行了,那是她的恋人,此生唯一的恋人,他一人之性命或许比不过北地三州数万百姓那般得沉重,却亦不能被他人如此轻易玩弄于股掌之中。
“郡主,这酒,本宫业已饮尽了,你再不答——”那赫氏公主抬眸瞥她,闲闲把玩手中玉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你既不选,二者便皆要得不到了。”
她话音未落,面前霍长歌身影倏得一晃,竟猝不及防翻身越过石桌,运了身法骤然两步进到她面前!
赫氏公主骇然起身飘然后退,却退不过霍长歌鬼魅步伐,两人在亭中方寸之间斗转腾挪,青白两道身影交织其中令人一瞬眼花缭乱。
霍长歌眼神狠戾,挟着隐怒与杀意,招数刁钻诡谲,左手五指做爪直朝那公主喉头抓去,指尖带出“咻”然凌厉风声。
那公主抬手并指往霍长歌腕间穴位势如闪电一点,霍扶光左手迅疾变招,皓腕如灵蛇般绕着她长指一转,反手扣住她手腕折于背后腰间,右手掐住她后颈命门运力下压,“咚”一声闷响中,只两招功夫便按住她头,将她直直砸在了石桌上。
“哗啦”一下,桌上酒菜摔落遍地,碗碟叮当作响。
赫氏公主:“?!!”
她遽然眩晕,侧脸贴着桌面,呼吸震惊一滞,简直不可置信。
“公主这是胁迫还是恫吓?买卖不是这样做的,鱼与熊掌皆是我的,选甚么?”霍长歌眼神一瞬狠辣而嚣张,俯身贴在她耳侧轻蔑笑道,“连凤举我一人杀得,不过是为图个好名声,又念着父辈与前朝昔日旧事纠葛,才与公主合谋。公主倒是不识抬举得紧,饭还没吃就要摔碗砸锅,嗯?”
形势陡转直下,那公主着实未曾料到霍长歌只十四岁,武艺便如此精湛,比传言之中更加身手不凡,心智果决明锐,也绝不肖似寻常豆蔻少女。
她只两招便败于霍长歌手下动弹不得,形容颇为狼狈,含恨侧眸,冷笑瞪着霍长歌,咬牙道:“郡主要杀我?若在此地杀了我,合盟就此作数,北地危机难解,你亦别想活着走出凉州!”
“合盟?意图拿捏在下的盟友不要也罢!在下既敢孤身前来,便已存死志,身后事早已安排妥当,不牢公主记挂。”霍长歌闻言决绝回她,扣住她后颈的手指威胁似得缓缓收紧,按压着她颈侧经脉,转而肃声逼问道,“只公主眼下受制于在下,不若先来说说,是谁要你杀谢昭宁?连珣么?”
“四日足以快马加鞭往来凉州与中都,你手下恐已见过连珣,他为何容不得谢昭宁,要假我之手除他?且,他又与你开了甚么价码?竟能令你自觉舍弃我这助力,也能妥帖成事?”
“……郡主果真聪慧敏锐,”那赫氏公主见她一语中的,洞若观火,已堪堪识破这其中曲折,惊诧一息又刻薄冷笑回她,身陷囹圄倒也不卑不亢,“若郡主能活着走出这里,便自己去问连珣吧!”
那公主话音即落,倏然有箭矢“咻”然连声破空而来。
霍长歌闻声躲避,脚下步伐疾变,那射入亭内的数道寒芒却皆直追她要害而去,她拧身腾转间,那公主已然趁机逃出她掌控之中,连接几个纵跃后,人已迎风立于亭外,素白衣裳翩飞,似神女临凡。
那公主一双美眸朝着亭内霍长歌诡异莞尔一弯,转身“噗通”投入湖中,似一尾游鱼般沉进水下,迅疾隐了行踪,只余水波轻轻荡在莲叶之下。
霍长歌:“……?!!”
霍长歌见状便要下水去追,庭外廊下数名弓箭手一同“铿”声张弓,箭尖自三面而来,闪着寒芒交织成一张密不漏风的网,将她困在亭中方寸之间不住腾转。
她身法虽鬼魅灵巧,眼下却手无寸刃无法抽身其中继续追击。
片刻后,箭囊射空,那些弓手见霍长歌于左右夹击之中竟仍毫发无损,面面相觑一瞬,方才迅速沿了长廊撤回,四散奔逃。
那凉亭水榭之中,箭矢散落遍地,寒光闪烁,酒水混着菜肴到处一片狼藉,霍长歌眼神明明灭灭,两手不由握拳,胸膛上下起伏,眯眸侧凝那平静湖面,一时间怒火中烧,愤懑难平。
她原地缓过片刻气息,正欲拂袖离开这是非之地,陡然发觉四下里骤起的狂风中隐约送来一阵焦枯烧灼的气息。
她诧异抬眸远眺,便见自那桥后隐于林荫深处的宅院中明显腾起浓重黑烟,浓烟翻滚遮天蔽日,竟似——
宅中起火了一般?!
霍长歌愕然一息,恍然大悟,那前朝公主适才举动竟是弃宅而逃,怕是已要动身率众南下,与连凤举讨还公道了!
黑烟在天边翻滚扭动,似一条巨蟒直上云间,便是前朝这藏身之处隐于人烟罕至的深山老林,此番恐也要暴露。
霍长歌怔怔望着远处浓烟之中隐约透出的火光,竟甚为惊诧,那赫氏公主便是前世与她小年夜里合谋行刺连凤举之时,也并未做出如此破釜沉舟举动,连珣到底与她许诺布出了怎样的局,方才能得她这般孤注一掷?
霍长歌蹙眉沉吟片刻,转身自亭间亦“噗通”跃入湖中,只她水性了了,湖下又难辨方位,强行睁眸拖着一身浅碧青衣游曳于水下探查半晌,直待气竭,仍未寻到那湖底潜藏的暗道。
霍长歌无奈复又拖着湿衣游上长桥,撕下一片袍角半覆了面,掩住口鼻,过了那道长桥便往后厢迅疾飘身过去,娇小身影霎时为桥头浓烟所吞噬。
行军之人尤擅识途,霍长歌虽记得来路,亦已摸透这府中格局,自觉耗些光景必能脱身出去,只后厢火势已起得颇大,烟火熏燎之中,气温骤升,她双目逐渐赤痛,外露肌肤火-辣辣疼得焦躁,连累脚步也略谨慎缓慢。
霍长歌一身滴水湿衣未经穿过回廊便已干透,一头垂顺长发也滚烫至明显卷曲,身侧火舌“哔啵”声中舔着墙壁迅速攀爬,窗扇歪歪斜斜半垂火焰之中,周遭热浪席卷,一浪高过一浪,隐约送来胡麻油的气息。
霍长歌胸口逐渐憋闷,头也晕涨,屏息凝神之下,越发强大了精神加快步伐。
身后不住有“哐当”声响传来,显是有廊柱崩断坠落,她临下回廊之际,下意识转身回望,便见大半个后厢已陷落于滔天火海之中,就要不复存在了——
如那曾经辉煌强盛的前陈一般……
*****
凉州,巳时,云层厚重,狂风四起,天地间一片昏暗,恐随时要有山雨。
庆阳郡外的官道上,十余骑人马似是疾驰了许久,身下马匹喘着粗气,“哒哒”脚步声响渐缓渐重。
“公子,再往前一里路,便该有驿站了!”队伍之中突然有人高声道,“马累了,跑不动了,咱们得歇一会儿!”
又行过一里,果然便见“驿”字旌旗扬在风里翻滚。
高声那人率先下马,前去驿馆安排食宿,随后便有一少年公子与队中其余众人一同跳下马背,先行牵马去了后院马厩,方才回转前门。
那公子原着一身藏青短褐,肩背处护有皮甲,长发以木簪简单挽于脑后,身无半分佩饰,背负长弓、箭囊,手上拎一粗布包袱,似是率众山间打猎的游侠公子。
他一双凤眸生得平和漂亮,左眼之下原还有一颗红色小痣,却是——舍了华服,乔装打扮的谢昭宁。
出了右扶风,入到凉州地界,处处可见破败,驿站也甚为寒酸,堂内桌椅板凳虽没几个囫囵顺眼的,地上也坑坑洼洼,谢昭宁一众人马进去时,内里却有不少男人挤在一张桌前高谈论阔。
角落还有人影一闪,似探出头迅速窥了他们一眼,再一晃,便又没影了。
好快的身法,谢昭宁不由蹙眉,他甚至连那人模样都未看清。
这一路探马也着实太多了些。
“我听我那凉州军中当值的老表说,山戎族内前些日子内乱,老山戎王重病,太子反被庶出妹子夺了权——”谢昭宁身前那桌正有一农户打扮的汉子与邻座就着小碟儿中的花生唠着嗑,浓眉故弄玄虚挤在一处,压低了嗓音道,“——那庶出公主厉害着呢,没准还真能赢!”
“真的假的?”邻座闻言嗤笑一声,只不信,“你老表怕不是在诓你?这年头,还有女子专政弄权的?”
“就是就是,女人嘛,安安生生找个男人嫁了,老老实实生个儿子,哪儿来那么些个花花肠子?”那人身后随即有人高声附和,“牝鸡司晨,我没念过书的都明白这个理儿!”
“呸,你们见过几个女人?拿家里没见过世面的婆娘跟人家公主比呢?肤浅!”那吃花生的汉子被接连驳了颜面,颇为不豫,“我老表可是凉州军七品校尉!他骗我这事儿干嘛?”
“……”
谢昭宁正与那驿站管事的手中要了二楼一间厢房的钥匙,闻言略一蹙眉,便神色如常与其余众人交代一声,兀自拎着手中包袱踩着“吱呀呀”的楼梯上楼休整去了。
他入了房门随即连声闷咳,咳得脸颊微见红晕,显然内伤还未痊愈,一路颠簸之下,隐隐便要发作。
他浅走几步,顺手将包袱放在桌上,还未落座,倏得又闻见几声敲击窗棂的轻响裹在窗外狂风席卷草木的嘈杂声中。
他狐疑起身,谨慎推开窗扇,便见屋外正有一素纱蒙面的白衣少女伏在窗下,抬着一双颇为眼熟的圆溜溜的黑眸略有焦急地看着他,嗓音清脆得直直报了家门道:“属下松雪有要事禀报,见过三殿下。”
谢昭宁:“……?!!”
谢昭宁些微一怔,随即认出她眉眼与声音,原在中都顶着素采名头与自己互通消息的便是她。
“姑娘快请进。”谢昭宁侧身让开窗前位置,松雪便顺着半开的窗缝似片落叶般灵巧得飘了进来,身法诡谲,与霍长歌如出一辙。
“姑娘跟了这一路未曾现身,如今前来——”谢昭宁忙与她急声问道,“可是已有长歌下落?她出事了么?”
谢昭宁出了中都城门,便察觉身后坠了个人,只那人身影飘忽不定,颇似霍长歌夜里来去时所用身法,他便也不甚在意了,晓得此事定是他那位高瞻远瞩又思虑周全的恋人所为,料到依他性子绝不会袖手旁观,必会自请随她出京,便将局已布到了他身边。
“……是,小姐离京那日,中都西城门外便有青字旗人马一路相随,直入庆阳郡,现下已能确定小姐位置所在——珙城南城门外的山坡上,原有一座废弃的山神庙,便是那前朝老巢的入口,只那山间亦是遍布前朝暗桩,唯恐打草惊蛇,青字旗不敢深入,只在外围巡守。”松雪入了屋内,便只靠墙站着,也不往里走,闻言与谢昭宁仔细回禀道,“五日前与前日辰时,姚家那位随军少爷皆亲自往来于山神庙。”
“可在此之前,青字旗却未曾见着前朝派人往姚府过去;而在此之后,前夜亥时至今晨卯时,自那山神庙中陆续撤出约七百余人,行山路往庆阳各县散去,只不见小姐踪迹……”
“姑娘是说,”谢昭宁闻松雪先前所言,适才松了口气,他有伤在身路上只行不快,生怕耽误了时辰帮衬不及霍长歌,一口气还未泄完,又陡然让松雪说得滞住,一时气息不畅竟又闷咳起来,不由惊诧又惶然,“非是长歌说动他两方结盟,而是前朝赫氏与姚家已暗通款曲在先了?”
“是,属下也做此猜测。还有,”松雪应声答他,一双灵动圆瞳颇为不安,如实又续道,“属下得到蓝字旗消息,凉州军统帅程老侯爷称病已有五日,传言似是突然起了急症,正在珙城府中修养,避不见客。而庆阳郡与山戎交界处驻扎的凉州军中,有支人马几日前曾频繁出入山戎不说,如今便连边线布防亦悄悄换过一巡,入庆阳地界的山戎人也一日多过一日……”
谢昭宁:“?!!”
他原还在京中时,朝会之上,从未见有奏疏呈报山戎内乱,原是姚家偷偷夺了凉州兵权,又私自介入山戎内政,刻意压住消息不曾传回,竟是动了通敌的心思?!
“连珣母家姚家亦是商贾起家,果真最擅买卖投机,山戎之事,无论出手帮衬哪方,必又添一方助力。”谢昭宁压着一腔起伏心绪,哑声喃喃道,“前朝、山戎再加凉州,若是三方骤然发兵,与姚氏中都势力里应外合倒逼皇城,便是赌上了身后名声朝着孤注一掷去的。到时莫说陛下性命,连珣斩草除根之下,就是连太子与二皇子亦保不住,而长歌欲留晋帝一命的计谋,便要与之相悖——”
最坏结果即是霍长歌晚了一步,已然出局,性命堪忧了……
“松雪姑娘,“谢昭宁面色霎时苍白,手按在胸前不住闷咳,咳得撕心裂肺,险些站立不稳,又强自镇定抬眸与她道,“眼下怕是等不得了,两刻钟后,我会命人往城中打探消息,还烦请姑娘着人与我手下透漏些许凉州大营兵变的内情,届时待我支开他们去京中回援,咱们便往城外山神庙走上一趟,左右不管龙潭虎穴,也得闯上一闯了。”
“珙城如今进不得了,”松雪一把脆生生的嗓音也与素采如出一辙,只音色略有差异,她崩豆子似得又答他,“自昨日起,出入城门便是要查验木符与过所的,非珙城周县农户不能入内,里面的外地商旅亦不得出来,我们还有两人仍未撤离。待会儿殿下只管门前排队去,属下自有法子。”
她话音即落,作揖一拜,转身便又要从那窗缝间利落纵身一跃飘出去。
“松雪姑娘,稍等!”谢昭宁似忆起甚么来,忙出声拦她又问道,“适才我入驿站时,内里似亦有一探马,身法却——”
“——怕是姚家人,”松雪不待他话说完,便已正色道,“自打殿下入了右扶风,便有姚家人不时盯在左右。”
谢昭宁闻言一怔间,眼瞅着松雪翻身出去,踩着外墙几个腾转,便稳稳落在了驿站外的官道上。
谢昭宁透过窗缝望着她锦白身影一晃,迅速消失不见。
他转身忧心忡忡抱着桌上那包袱落座,将其仔细拆开,从层层叠叠衣物间小心取出木匣与短剑,一举一动颇为珍视。
谢昭宁垂眸凝着那匣上云鹤浮雕,指腹摸索着木匣已被打磨圆润的四角,只觉那两刻钟似乎已快有一生般漫长。
明灯
巳时三刻, 谢昭宁拎着包袱下楼,堂下冷冷清清,农户已尽数离去, 只余他那乔装的两伍人马正围坐两桌喝茶。
众人见他下来,便与管事结了账, 与他一同出了驿馆, 又取了马匹, 上了官道,打马疾驰往珙城过去。
入了凉州便是庆阳郡辖区,而入了庆阳最近便是珙城,珙城原乃庆阳门户,向来富庶,便免不了受战火侵袭。
前朝末年山戎实力强盛,屡屡侵犯凉州, 曾一度深入打下庆阳郡, 那时领兵的便是庆阳郡王。
那位郡王为人敦厚老实,却非将才, 不过是前朝无帅可用时, 被赶鸭子上架, 强行推上边线的皇亲国戚。
不多时,谢昭宁一行人便已瞧见一座古旧城门缓缓现身于昏暗天光之下, 以青砖垒就的墙体明显斑驳坑洼, 透出硝烟熏燎的痕迹;门上正中石匾上刻遒劲“珙城”二字, 匾上垛口上插一面迎风招展的“程”字军旗;门下甲兵持枪巡守;城前排了几列长队,皆是等待入城的百姓。
“下马。”离城门还有些许距离, 谢昭宁便率先扯了缰绳止住马势,长腿一跨跳下马去, 于身后众人低声嘱咐道,“咱们此番行踪暴露不得,并不宜聚在一处行动,便化整为零分批入城吧。”
“入了城内四散开来打听些许讯息,除去郡主与前朝踪迹,山戎之事也颇有古怪——凉州军统帅程渊程老侯爷治军颇严,又怎会容得手下人肆意散播这等谣言?陛下即已疑心凉州有人生了异心,咱们便将此事一并探明。两个时辰后,北城门外汇合。”
他话音未落,虎贲卫中便有一人出声疑道:“咱们于此处人生地不熟,又恐怕暗藏凶险,公子一人行动也未免太过冒险了些,左右我等是奉陛下之命护佑公子平安的,不若便着属下跟着公子吧?”
那人原名齐冲,为虎贲营七品校尉,弱冠年纪,正是意气风发时候,肩宽背阔、身材颀长,一笑,唇间左右各露一颗虎牙,颇显神采飞扬。
“那便劳烦齐校尉了。”谢昭宁闻言并无多少意外,似等的便是他这句话,遂平静温和一笑,转身牵了马便兀自走了。
晋帝怀疑凉州有人起了异心,亦从未曾放心过谢昭宁,他坐上龙椅的半生皆在疑神疑鬼,将身边之人的情谊与忠心俱算计完了,余下的只剩寒心。
一众人随即在靠近城门处的林间寻了树木栓了马,离开之时又拉开些许距离,装作彼此陌生模样混入城前人流中,等待分批进城。
如长龙似的队伍往前缓缓移动,谢昭宁正心道果然如松雪所说,这城门眼下难进得很,他身前倏然有位年轻妇人手上挎着菜篮,侧过脸来,恰与身旁同伴不满抱怨:“这两日盘查也太慢了些,也不知怎么回事,出入城门还得查验木符与过所。”
“嗐,你还不晓得?”那同伴闻言刻意压低嗓音,谨慎往四周一探,见守卫离得尚远,便与她交头接耳道,“传言程老侯爷突发恶疾是假,原是府里遇了刺险些伤重不治是真,侯爷正瞒了消息在府里修养,珙城现在自然草木皆兵。”
“你说真的?“那妇人掩唇轻呼一声,“这话你从哪里听来的?”
“城里茶楼已传遍了的,我家那死鬼昨日胆大了些,偷摸往侯府门前去了一趟。好家伙,侯府前后街道皆已封了路,四周守卫里三层外三层,简直围得水泄不通,那架势,当真可怕极了。”那同伴啧啧摇头叹道。
“甚么人干的知道么?”那妇人好奇又问。
“这哪里说得准?”那同伴讪讪一笑,颇有些畏惧得抬眸又往城前巡查守卫身上眺了一眺,方才鬼鬼祟祟又往那妇人耳畔凑过去,悄声道,“有说姚家干的,有说山戎干的,内忧外患,唉……”
那妇人眼瞳一息圆瞪。
谢昭宁:“……”
她二人虽状似窃窃私语,但嗓音恰巧是谢昭宁与他身后齐冲能闻个一清二楚的音量,这交谈来得凑巧又及时,谢昭宁不动声色往四下里张望,便见队中果然三三两两凑着不少人正交头接耳。
霍长歌的确未说实话,谢昭宁一时好气又好笑,也不知她到底带了多少人马入京,只珙城门前便已有堪堪十六七人,再加上庆阳其余县城、边防与山神庙前蹲守的,怕松雪口中青蓝二旗加起来足足得有百余人,更别提中都乃至三辅必还有人马存余,中都定还得占大头,霍长歌手下没个三四百人才怪。
谢昭宁将计就计侧身瞧了齐冲一眼,齐冲也正惊诧于那二人言语内容,见状倾身,晓得怕是他有话交代。
“事情果然蹊跷,待会儿入城后,齐校尉便与我往侯府探探情形去——”谢昭宁与他轻声耳语,话未说完,倏闻一阵杂沓马蹄声响正朝他们而来,他话音一断,与齐冲敏锐转头往左瞧去。
眼前原是一片广袤平原,土地绵延的尽头,烈日光辉铺陈之下,竟有一骑似突然从艳阳之中跃出一般。
那马身负重甲,驮着背上之人跑得飞快,那人后颈领口高高插着一面赤底黑边的小旗,迎风飒飒飘扬。
“凉州边防驻军六品校尉秦瀚,有紧急军情呈报侯爷,让路放行!“那人一路嘶声高喊,奋力拉扯着一副已将近喑哑的疲累嗓音,“边线军情紧急,让路放行!”
那一声声似平地惊起响雷,炸得城门前顿时鸦雀无声,众人转头侧眸,待秦瀚再离近些,便能瞧见他头发凌乱,面庞脏污,眼底通红,一身皮甲破败染血,似是方经一番苦战。
排队进城的百姓“呼啦”一声忙与秦瀚让开位置,腾开城前空地,却不料门前持枪守卫闻声却是不动,面面相觑间又不约而同探头瞧着身侧着甲的珙城守将。
那守将面色阴沉,眯眼抬手半空一招,身后随即竟有士兵偷偷张了弓箭,箭尖寒芒一闪,已遥遥对准马上秦瀚眉心。
谢昭宁与齐冲不由对视一眼,霎时骇然,显然俱不解其深意。
谢昭宁一瞬千头万绪,忆起适才驿站中松雪所言,便已能猜到些许,现下珙城已被姚家全盘掌控,他们必不会让秦瀚活着见到程渊。
谢昭宁一手摸进包袱之中,握住藏在衣裳之下的剑柄,还未出手相救,便见秦瀚人还未到城前,已先支撑不住摔下马去,伏在地上露出插在后背的两支箭羽与一道划破衣裳深可见骨的刀伤。
那箭羽色泽棕黑,显然便是山戎军中常用制式。
秦瀚两手十指抠地,仰头艰难匍匐前行,抬眸恰巧正对谢昭宁方向,双瞳已然涣散,口唇溢出鲜血,却仍不住颤抖挣扎低声道:“跑……跑啊,莫进甚么城了……凉州军营哗变叛主,边线失守,山戎大军已攻入庆阳郡内,姚家通敌卖——”
谢昭宁:“?!!”
秦瀚话未说完,两声急喘后已然咽气,双眼大睁死不瞑目,下巴闷声磕在地上,背后鲜血不住渗出,在他身下蕴开一片殷红的水洼。
他音量虽低,惊世一语却在寂然无声的城门前尤显清晰,平地骤然起了风,似是托着他那话尾余音又往前送了一送,送到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中。
谢昭宁压住惊骇与失望,不由气息翻涌,闷咳两声,手指缓缓松开紧握着的剑柄,从包袱之中无力撤出,松雪所言已然验证,与他一同长大的兄弟连珣,竟为了那张皇位着身后母家做出了这般不堪的举动。
众人闻言呆愣原地,面面相觑,一时还未反应过来,直到有人悄声道:“他,他是说边线告急……?!”
四下里登时窃窃私语,“嗡嗡”声骤起,不住有人眼神惊恐踟蹰后退,似欲逃离。
那守将见状面色青白交错,转身“啪”一声重重掴在身后张弓那人脸上,显是在责备那人未曾及时制止秦瀚,他再抬手一招,身后突然跑出两名士兵,一左一右将秦瀚尸身粗鲁架在肩头,半拖进了城门,留下地上两道刺目的长长血印。
“打开城门,”那守将随即拧眉,低声又与身侧士兵交代道,“将这些人全部赶进城内后,即刻封锁城门。”
“是!”士兵持枪领命,几人转身搬开城前半拦着的木栅栏,其余人便手拿兵器欲将众人团团围困。
艳阳之下,刀刃枪尖之上寒光闪烁,门前众人正茫然不知所措,见势又添惊惶与悚然,顿时骚乱不安起来,陡然有人尖声大喊:“快跑!快跑啊!当兵的要杀人灭口啦!”
“跑啊!”
“快跑啊!”
“……”
队伍应声大乱,众人倏然四散奔逃,谢昭宁与齐冲霎时被人潮裹挟推搡着往前走,谢昭宁趁乱便见身前那妇人与他使了眼色,往一侧林间挑了眉梢。
他意会颔首,余光一瞥,城前一时涌出更多士兵出声喝止阻拦,又拉了弓箭恫吓,众人惊声尖叫抱头鼠窜,尘土飞扬。
“放箭!”那守将眼见要拦不住,已是急红了眼,恨恨高声下令道,“尽数射杀!!!”
他话音即落,漫天寒芒一瞬落下,随即有人“啊!”一声惨叫倒地。
“公子!”混乱之中,谢昭宁手下穿过人潮缝隙与谢昭宁汇合,左右将他护住,有人问道,“咱们现下往哪儿去?”
“去林中取马!虎贲卫一伍往边线过去,若是当真瞧见山戎大举入侵,便不必回转与我通传,径直往中都去,自右扶风一路通报,着周边县城做好备战准备!”周遭喧嚣嘈杂,谢昭宁边趁乱撤离,听声辩位避过箭矢,边抽空与属下镇定交代,取了怀中木符递出去,低声道,“禁军一伍拿我木符直入皇城,不论真假,着二皇子与都检点率先布防!我留下继续寻找郡主下落。”
“可公子安危——”齐冲闻言立即老话重提,以此为由便要反驳。
“此番事态紧急,若是当如秦瀚校尉所言,中都怕要沦陷,兵贵神速,耽误不得!齐校尉,我与郡主生死再大,亦大不过山河动荡,便不劳你费心了。”谢昭宁果决截他话音,侧眸冷峭觑他,眼神锐利而威慑,沉声肃然道,“若情况并非属实,入夜之前,今晨驿馆前汇合,另行商议。”
齐冲行这一路,从未见谢昭宁如此锋芒毕露神态,原只觉他果然如传言般脾气温善无争,此时竟不敢与他一双含威凤眸对视,眼神些微躲闪。
“是。”他混乱低声一应,便与其余人一同领命,趁乱入了林间,寻到各自马匹,翻身纵马离去。
*****
谢昭宁甩开众人,孤身入了林间便转了方向,循着小路进山往东城门过去,果然中途便见松雪停在一颗参天古树之下与他行礼,仍着晨起那身素锦外裳。
谢昭宁纡尊与她亦作揖回了礼,方才问道:“凉州大营哗变、边线失守、山戎大军入境,可真?”
“真。”松雪坦白回他,条理而简洁道,“姚家借故开了边线,引山戎入境,程侯一脉已被夺权,凉州军以追敌为由,亦已大举随山戎离开边防。边线流民四下奔逃,其中便混有前朝遗族,怕不及入夜便要抵达右扶风。”
谢昭宁闻言拧眉喟叹,只觉连珣野心之大竟用不着霍长歌推他一把,就已魔怔了,遂又道:“山神庙外可有异常?待会儿你们于庙外折腾出些动静,引人出来探些情况,我寻隙入内探上一探。”
“是。”松雪便引了谢昭宁往茂密林间一处哨岗过去,着他与青字旗暗哨一同埋伏在山神庙外围。
他们此番离得颇近,透过半人高的草丛,便清晰可见那座背靠山体孑然独立的山神庙,静静立在昏暗天光与呼啸山风之下。
那庙不大,只似寻常人家两个院落般大小,一双庙门破败腐朽、难以分辨本来颜色,半扇院墙已然坍塌、砖石崩落一地,露出院中黑黢黢又脏兮兮的地面,只单单瞧着确实不大起眼,可谁又能料到其中另有乾坤?
“适才又从庙中撤离三批人马,约有两百余人,男女老少混杂,最末一队中便有那位前陈公主,且他们连着附近哨岗亦几乎一并撤走了,余下只有四岗,分站东西南北方位。”松雪与青字旗哨岗通了消息后,又回转与谢昭宁仔细交代道,“只仍不见小姐身影。”
“两日之内,撤出千余人马,便是那山神庙后连着村落,容纳千人亦不是个小数目,眼下若是老幼亦已撤离,岗哨也销了去……”谢昭宁伏在林间闻言沉吟,抑制不住内心腾起的焦灼与急躁,直言便道,“怕是前朝已做好破釜沉舟准备,里面恐倾巢而出,没甚么人了。你们将那四名哨岗端了,拷问些许,我这便要进去了。”
“……是!”松雪见他如此果决下令,懵了一瞬,她与这位温文尔雅的三殿下打过几回交道,只觉他少年老成得厉害,颇沉得住气,此番却莫名雷厉风行,转念一想却又明白,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位也确实该急了,遂一双圆瞳暗暗含了揶揄又欢快的笑意,转身离开。
片刻后,松雪回转,只与谢昭宁言简意赅道:“殿下,内里确实没人,可以进去了。”
她话音未落,便见谢昭宁似迫不及待般,已从包袱之中摸出一柄佩剑与一方木匣来,他垂眸一手端着那木匣,另一手仔细将那匣盒打开,内里藏着的——居然是霍长歌那条灿金长鞭。
谢昭宁将那长鞭小心取出,妥帖塞入怀中,又将佩剑悬在腰间,方才抬眸应了松雪一声:“嗯。”
他正与松雪起身退出哨岗位置,余光一瞥,倏得蹙眉。
“等等,那是甚么?”谢昭宁突然出声拦住松雪。
他下意识扶着身侧树木,迅速挺直腰身,抬眸指着山神庙后高耸入云的山顶。
那山顶上接的一片流云的一端莫名被染上了浓烈的灰黑色,那灰黑似一捧流动的墨,缓缓淌在流云间,慢慢扩散开来,却又不似乌云模样。
松雪闻声顿足,顺着他手指方向狐疑探眸,怔了一怔后,与谢昭宁面面相觑一瞬,霎时大惊。
“快走!”谢昭宁急道,“他们放火了!”
*****
谢昭宁匆忙携剑去往山神庙,松雪便领一支二十人小队随他身后跟着,那一队人马皆着各式青衣,以青巾半覆了面,男女皆有,约莫十六七岁模样,年纪虽说不大,却各个眸正神清、沉着从容,行动间姿态轻便矫捷,武艺颇为不俗。
那山神庙除却大殿,左右各得一处柴房与膳厅,殿后原还有两间厢房。
众人进了庙中便谨慎行走,三三两两各自散去几间屋内,片刻后,便闻柴房之中有人出声招呼道:“寻到了机关,在此处!”
谢昭宁与松雪随即过去,果然便见那柴房里,挪开了墙角堆叠的柴薪后,有一块儿石砖原是活的,撬动挪开,即可露出往地下暗处延伸的一段石阶。
那入口恰好正够成年男子一人进出,谢昭宁以湿帕仔细掩住口鼻,吹燃火折子躬身往那入口一绕,见那入口之下还未有浓烟冒出,显然火势未曾蔓延过来。
他撩开衣摆便要下去,松雪忙去阻他:“殿下——”
“无妨,总得有人打头阵。”谢昭宁抬眸温声道,“上面留几人守着,其余人与我下去,你们想来比我见多识广,我便不班门弄斧多说甚么了。”
他如此谦恭态度,哪里像是皇亲贵胄模样,惹得众人不由侧眸,心生好感,眼瞅着他一语即落,便已循了石阶迫不及待兀自下去,众人随即跟上。
一段石阶后,便是一条黝黑潮湿的甬道,他们举着火折子正要往前走,倏然便见那坑洼不平的地面上,似是静静趴伏着一道熟悉人影。
“……长歌!”谢昭宁一眼认出那人来,举着火折子霎时惊得魂飞魄散,迅疾朝她奔过去。
他一把扔了火折子,俯身半跪将霍长歌小心扶起托在臂弯之中,见她双眸紧阖似在昏迷,面上又蒙着一层青灰,骇得下意识屏了呼吸,颤抖着食指去探她鼻息,试探柔声轻唤,嗓音中明显透出恐惧与不安:“长歌?”
好在霍长歌鼻息沉而匀,并不似有性命之忧模样,只甬道内昏暗,谢昭宁拿不准她眼下情形,蹙眉紧促,将她托着膝弯抱起,便果断往来路折反回去。
他行走间步伐急躁,后背冷汗涔涔,似是担忧到了极致,众人在他身后竟跟不住。
“殿——”松雪本想唤谢昭宁一声,着他停下脚步,让她与霍长歌探探脉象,可她话未出口,谢昭宁已似一阵风般与她擦肩而过,瞬间飘出老远距离。
松雪:“……”
“三,三哥哥……”那甬道内到底崎岖,便是谢昭宁再注意脚下亦不免颠簸,他走出一段,霍长歌突然呛咳一声,只嗅到鼻端一缕熟悉桂花清香,便前额往他颈窝亲昵挤进去,口齿稍稍含混得轻笑道,“就晓得你会来寻我……”
谢昭宁闻声顿足,浑身一颤,忙惊喜交集垂眸。
半明半暗中,霍长歌形容狼藉,一头长发被火缭得长短不一,身上透出浓郁炭火熏燎气息,她窝在谢昭宁怀中虚眨长睫,强睁一双灵动杏眸,下意识便笑着安慰他:“你别急——”
她似气力不足,哑声断断续续轻道:“我没受伤,只,大火中……走了许久的路,有些渴又……有些累……”
“……嗯。”谢昭宁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沉沉落下,心头又甜又暖,下意识也笑着凝她,一双浓墨重彩似的凤眸中盛满温柔与疼惜,嗓音低缓似一阵春风般轻叹道,“我马上就带你上去了。”
他那平平无奇一句话,莫名像是一片羽毛,直直落进霍长歌心里面,猝不及防轻轻挠了她一把似的,撩得她喉头微微得痒。
霍长歌遂抬着手指揪住谢昭宁衣领,额角蹭着他脖颈,闷声轻笑,甜甜回他:“好……”
*****
片刻后,凉州,庆阳郡外的官道上。
天地间一片昏暗,厚重云层翻滚,不时又“轰隆”一声雷鸣,却只不见下雨。
十余骑人马身披蓑衣斗笠,簇拥一辆朴素马车正快速奔驰,马蹄声响杂沓。
马车摇摇晃晃,内里骤响一声:“你说甚么?姚家控制了边境凉州军,同山戎反了,正合军往中都去?”
谢昭宁车内独自面对霍长歌,耳根禁不住烧红,指尖绕了巾帕,俯身与她仔细轻揩两颊与颈下沾染的烟灰,耐心解释各方动态,温声道:“是,我已命人往京城通报回援,只不知能否赶在大军抵达前将信儿送到。”
“这筹码的确够份量,怪不得……”霍长歌斜倚车窗而坐,手上捧着一杯温茶不住轻啜,似乎总也解不了渴似的,但精神已恢复大半。
她闻言恍然,又陡然蹙眉:“可,也不对啊?”
“甚么?”谢昭宁见她语焉不详,抬眸反问。
“你——古家与姚家,可有旧怨?”霍长歌探身试探问他,顶着一身狼藉,抬着一张俏脸,鼻尖堪堪抵到谢昭宁下颌前,眨巴一双清亮杏眸不解道,“那前朝公主原说连珣要我杀了你,方才愿达成盟约,可连珣为何要杀你?你这性子万不会与人结怨,那便只能是——连璋或者古家了?”
谢昭宁:“……”
他手上一顿,霎时凝了呼吸,只沉着一双凤眸静静看着霍长歌,眼神罕见得透出些许令她惊诧的冰冷恨意来,手指蜷曲成拳慢慢收紧在膝头,片刻后,方才稳住情绪,低声缓缓回她道:“是有些仇怨在身,这五年来,我遵母亲遗命不与他们计较,只当全然不知那些过往旧事,如今却反被他们找上门来了。”
霍长歌闻言一怔。
她从未见过谢昭宁如此模样,放下手中茶盏,不由倾身又朝他靠过去,离他越发得近了,呼吸相闻间,抬手微张了十指包住他置于膝头紧扣的双拳。
他情绪藏得虽深,但霍长歌仍敏锐察觉出他恨意之下却掩着难过。
她微一思忖便道:“五年前?难不成古家一脉凋零,原还与姚家有关?”
“……你总能猜中其中关窍。”谢昭宁些微惊诧,转瞬又觉理所当然,垂眸凝着被她握住的双手,耳根又蹿起薄红。
他眼神迟疑而挣扎,终十指缓慢松开,翻转掌心,双颊微红中与霍长歌十指交错轻轻握在了一起,遵从本心,直白得贪恋那一分来自她的温暖与宽慰。
“五年前那场旧事,原比你想象中更加复杂,”他嗓音平缓而冷淡中,又明显透出些许的厌恶,“我二姐于陛下书房前为前朝的那一跪,将后宫与朝前氏族门阀间多年来隐藏于天光下的权利争斗也彻底翻上了台面,姚家的介入、陛下的推手,还有太子的独善其身,皆是古家一脉沦亡的帮凶。”
“可,太子亦是元皇后血脉,独善其身又从何说起?”霍长歌不明疑道。
霍长歌对太子两世皆知之甚少,他于朝前并无多少建树,于百姓眼中却有佛子名声,与谢昭宁和连璋间又似乎毫无羁绊,不像谢昭宁与连璋平素瞧着虽生硬别扭,却又纠葛牵绊极深。
谢昭宁长叹一声,眼神深幽,闻言不免便要忆起尘封多年的过往,却是耐心与霍长歌解惑,低声道:“因太子自幼于山间隐寺之中伶仃长大,不及二哥与母亲、小舅间亲缘深厚,亦不及二哥颖悟绝伦、敏锐聪慧,于政事一途不过一介庸才,朝前早有诽怨,只陛下力排众议,方才帮他坐稳太子之位。”
“姚氏便在朝前大肆散播二哥才名,以此加剧太子心中惶恐心魔。太子生怕为亲族再次抛弃,被二哥取而代之,失却手中唯一与之相伴的权柄,余生只青灯在侧。遂二姐出事之后,太子不愿失宠于帝前,为顺帝意、得帝心,从始至终明哲保身,未曾于帝前进言半句。二哥为人向来刚烈,便因此与他决裂。”
“殊不知,陛下要的便是如此,古氏一族受小舅军功荫庇越发茁壮,他早有打压心思,亦欲收回兵权,姚氏从中作梗,削弱太子母家势力,原在他看来却是歪打正着、恰如其分的。”
怪不得,霍长歌骤然忆起她梦中窥见前世之时,牢狱之中,谢昭宁竟会与连璋那般说——
委屈你了,你与太子已决裂这十几年,却与我破了例……
“这些旧事,母亲心如明镜,却已不愿再深究,她那时万念俱灰,说这朝前与后宫,不过是个人吃人的地方,吃了古家的若是姚家便也没甚稀奇,可偏偏——”谢昭宁欲言又止,话音咬在齿尖一顿,再难说下去,黯然神伤中,唇角竟浮起一抹难堪的苦笑。
——偏偏罪魁祸首乃是自个儿的夫君与长子。
可纵使这话他不说,霍长歌却也明白了,她松开被他紧扣掌心的双手,倾身上前扑进他怀中将他紧紧环抱住,脸颊贴在谢昭宁颈侧,轻轻拍打他后背,眼眶微微湿润,心疼得快要滴出血来,呼吸间似能闻见血腥气息——
原这一切你皆了如指掌,却装作一无所知模样,在那些虚伪的亲情中周而复始得生活,是活得有多疲累……
她也恍然明白,为何前世谢昭宁对她那般得宽容,恐是他已受过太多虚假的对待,见过了太多的虚妄,已惯了这世间对他的不公、惯了忍让、惯了深陷泥潭而不挣扎亦不反抗。
他与他那位养母一般,非是懦弱的顺从,只是对这世间早已心灰意冷,眼前没了明灯,脚下便没了前路。
他前世将护着她活下去当作前路,可最终却是她亲手熄了照亮他前路的那盏灯,叫他如何也再走不下去……
这世上最残忍之事,其一莫过于曾经拥有,如今却已失去;其二便是己身无罪,却有重罚——而谢昭宁,二者皆占。
霍长歌背对谢昭宁,鼻头酸涩,眼眶通红,眼泪忍不住便要掉下来,寸心如割又懊悔难当,胸口上下起伏,咬紧了唇角方才阻住险些泄出喉头的哽咽。
“……既然太子亦非明君,那三哥哥是想要连璋登基为帝么?”霍长歌抑住情绪,静过片刻,方才在他耳畔闷声道,晓得他翻出旧事也必不会好受,故作酸溜溜的语气想逗他,隐隐含着些不易察觉的鼻音,“你信他?就晓得你与他面不和心和,对他比对我好多了,还总明着暗着夸他品行高洁,你也从没夸过我。”
“没有,我——”谢昭宁被她猝不及防一扑一抱,一腔闷苦陡然便被冲散了些,他颈上泛起微红,眼神游移中,正僵硬着双臂将她一点一点环进怀中央,闻言一顿,面上感怀神色霎时散了一半,生怕她误解似的,垂眸便匆忙要反驳。
“我不信他,只信你,”霍长歌见他竟将玩笑话当了真,枕在他肩头抬眸抿唇笑得揶揄,颊边一对娇俏梨涡若隐若现,却是截了他话音柔软而坚定地道,“可三哥哥你若信他,我便信他了。”
这非仅仅是信任,而是托命,谢昭宁怔怔望着怀中霍长歌微微侧身躺他胸前,坦露一副全然信赖的姿态,呼吸刹那凝住,胸口又热又胀似要裂开般,竟不可置信得手指微微发着抖。
他在那红墙青瓦中祈求了小半生的东西,终被她笑着捧到了他面前,似捧着一盏点亮他余生前路的明灯,他眼眶骤然通红,俯身便将她死死抱进了怀中。
“长歌——”谢昭宁嗓音微微哽咽,想与她道声谢,话到嘴边,又觉这声谢的份量太轻太轻,张口结舌中,只恨自己越发口拙,便抱着霍长歌,在她耳畔窘迫而又急切得轻叹,喘-息些微混乱,心如擂鼓,却半晌只憋出一句颤颤巍巍的,“霍长歌,我想与你说的话,你能听到吗?”
霍长歌窝在他胸前,被他两臂箍得身上隐隐得疼,闻言轻笑一声,静静听着他强健有力的心跳:“嗯。”
她说:“听到了。”
谢昭宁闷在她颈侧,眼底禁不住便晃出泪光来。
车内一时无限温情,车外狂风一瞬平息,盘踞天际半日的厚重云层缓缓散去,天光渐渐又亮起来,露出树梢间正在西沉的斜阳。
落日熔金,那景色美不胜收,似是太阳写给夜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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