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
谢昭宁缓缓讲完那一段旧事, 霍长歌竟半晌没缓过神来,她前世到得京城时,便连继后亦已尘归尘、土归土, 她从未知晓原这正月十五元宵佳节之下,竟还埋有一桩如此冤案与数条冤魂。
“故, 二公主原是死于陛下刻意的……”霍长歌大骇, 震惊颤声道。
“嗯……”谢昭宁不待她说完, 便已沉声应了,“民间有习俗:未及笄便因故夭折的女子,命带不详,原是不可葬入祖坟的,皇家亦有此规矩,我二姐骨灰原是连皇陵都葬不进去,想来她也不愿葬在那里。我前日去皇陵查验, 那些据说死于二姐鬼魂之人, 俱是被扭断颈骨一招毙命,脖颈之上留有的掐痕指印也确实似女子所为。”
“但我不信是她, 便是二姐做了鬼, 冤有头、债有主, 她也必不会以如此残忍手段伤及无辜……
“她去世那年才十四岁,我问过前夜值守的禁军, 那所谓的鬼, 个头原已是成年女子模样, 还甚为高挑修长,绝不是她。”
“更何况, 仁义孝悌,生前亦是刻入二姐骨子里的。她自责原是自个儿有勇无谋的言行, 间接害得赫氏皇族以那样残忍的方式被陛下斩草除根,未免再累及他人,她被囚于宫中直至病危濒死,亦未曾高声呼救过。”
“她是怀着愧疚郁郁而终的,又怎会心生怨愤,化鬼来复仇?”
“她从未恨过的。”
谢昭宁最后那一语,伤怀到险些难以自持,他压住了哽咽却止不住嗓音轻颤。
浓重夜色中虽辨不清他神色,却仍能觉察出他周身缭绕的哀伤,浓重到连空气都快要凝滞了。
霍长歌亦随之痛心疾首,震惊到无以复加,她始终难以置信这世间竟真有这样的父亲,会亲手造就亲生女儿的死亡,只为去圆一个龌龊的谎言。
如此看来,他前世对北疆所下的狠毒辣手,便也不难理解了——情义在他眼中,不过是一场笑话。
而她原竟期盼连凤举会因她身上重现的少年霍玄的忠勇,而消去一份对霍家的猜疑,怕到头来,也是一场笑话。
屋内一时静寂无声,只闻屋外偶有萧瑟风声轻轻撞击着一层薄薄的窗纸,发出的声响似少女隐约的呜咽。
霍长歌不由忆起那位前世与她合谋的前陈公主,却是禁不住自心间升起浓重的愧疚,她前世一心只为复仇,只觉自个儿失亲丧父、故土不再,已是凄惨至极,却从未探究过那位公主决心谋逆的背后原亦藏有如此令人心惊的冤债。
霍长歌恍惚间,似于黑暗之中,隐约瞧见前陈那位公主着一身缟素轻纱立在她面前,腰间坠着几只银铃,跟个仙女儿般姿态窈窕得在清脆铃声中现身,白纱掩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柔软眉眼,她眼型温柔妩媚似两片柳叶,眼神却冰冷刺骨,合着不甘与怨毒,死死瞪着霍长歌。
霍长歌与她隔着虚空四目相对,只觉似是在看自己的半身一般,一时间竟生出了怜悯之心。
可如今霍长歌也总算明白,前朝生出这一系列祸端,不过是想用二公主之死来提点连凤举,便是亲生骨肉亦会为他所认为的那些稀松平常的事情忤逆于他,挑战他手中所握皇权,更别提霍长歌这北地来的质子,纵使舍生救驾又如何?早晚亦会生出反心来。
而若霍长歌探究出了前朝冤情,便也会因此心生猜忌与动摇:嫡公主亦有如此下场,更遑论其他。
“如此,怕前朝仍有皇族血脉幸存于世……”霍长歌缓过片刻,闻谢昭宁今日所言,一时竟不能断定他是否已经知晓那位前朝公主的存在,故缓声试探道,“那位跑路的老皇帝,该不会三年抱俩,在民间又生出些——”
“死了,”谢昭宁立时答她,“他逃出京城没多久,便被一伙山匪围堵在山道上,为谋财而暗害了。”
“那如今这领头的,是当年侥幸遗存的皇家血脉,还是有人冒名——”见他内情熟知得如此详细,霍长歌遂狐疑又道。
她故意话未说尽,留了话尾与谢昭宁,却不料,谢昭宁此番却不接了。
昏暗室内,他俩面对面坐着,只隔着一臂距离,寂然无声中,便隐约可辨对方气息。
霍长歌见谢昭宁倏然沉默,呼吸之声也似乎不大顺畅,一副颇为挣扎的模样,便又觉不对:谢昭宁今夜所言虽并无漏洞,可她却总觉那段故事之中好像缺了一块儿,少了一些重要的人物和环节……
可又少了谁呢?
霍长歌正蹙眉思忖,却听谢昭宁突然出声道——
“当年确实有条漏网之鱼,”谢昭宁轻声续上了霍长歌未尽之言,气息略有不稳,似边说边仍在踟蹰,仔细斟酌着字句,生怕吓到霍长歌一般,缓缓温声道,“前朝老皇帝胞弟——庆阳郡王,婚后无子,早年原是被过继于膝下一名皇帝幼-女,那尚在襁褓的公主于皇家玉牒之上未曾落下只字片语的记载,后又于庆阳郡王战死后便不知去向。可若按前朝旧制,若那位公主能长至成年,及笄时便会承其父名号,封为——庆阳郡主。”
霍长歌霍然抬眸:“?!!”
这也……这也当真太过于巧合了!
原前世被她坑杀的那位眼神冰冷死寂的前朝公主,不仅与她似有同一人生,竟还荣享同一封号……
“可这些你又如何知晓?”霍长歌忽得心念电转,细思恐极,下意识惊颤道,“既是未曾记录于皇家玉牒,三哥哥你又怎会晓得……不对,不对你不该知道这件事的……陛下不知,我爹不知,便是连杨太傅亦不曾知晓此事,不然又怎会毫无芥蒂得于我封号‘庆阳’?你到底——”
“今日已太晚了,答了你一个问题,你还会有下一个,故事越说越多,到得天亮你也听不完了……”谢昭宁似是料得以她聪慧必有此一问,但他不愿多答,寻不出对策来,只得果断一截她话音,嗓音温柔如水却罕见得态度强硬道,“明日莫再来了,我已与你说了太多,余下的,便不该让你晓得了。”
霍长歌敏锐觉察,恐怕他避而不谈的部分非是故意隐藏的事情的关键症结,而是刻意抹去了越加能够凸显连凤举狠辣无情心性与手段的过往。
那毕竟是他生父的结拜兄长,亦是他的养父,他的君主,他们之间有着难以清算清楚的恩与义、情与怨,这些已经与他十七载的人生融在了一处,无法痛快剥离开,让他实在难以站在一个完全旁观者的位置上,毫无保留得陈述他所知晓的一切。
连凤举虽有行为不端,却于国家民族之上,至今从未有过不义之举,甚至可谓圣明。
谢昭宁既不愿再说,霍长歌亦不想迫他。
“即然如此,我便回去了,多谢三哥哥。”这一夜堪称惊涛骇浪,霍长歌沉吟片刻,遂将手炉还了他,起身与他擦肩时,思绪一动,便回眸又道,“既闹出鬼魂害人一事,陛下可会于下月皇后与二公主祭日之时,前往皇陵祭拜?”
“是有此打算。”谢昭宁闻言轻声回她,语气之中似隐有嘲讽,又续道,“不止皇陵祭拜,初八朝会时,太子曾提议‘立春日百官拥帝迎春,二月二储君扶犁亲耕’,再过得两日便是立春了,却是不巧得很,今年这春天来得格外晚。”
“二月二储君扶犁亲耕”原是太子自个儿提议的?
霍长歌一怔,不由忆起她前世确实也曾亲见过那场面,只若从此时开始,到得十年之后,太子那犁地撒种的水平竟无丝毫长进,手脚笨拙得似几截儿互相打绊的木头,颇为贻笑大方。
“拦住他。”霍长歌与谢昭宁果断道。
她前世入京时,前朝便在中都里外皆有据点,可这话又不能明着与他说,遂只能:“如今前朝遗族在暗,咱们在明,既不知他们据点所在,仔细他们便是打了这心思,引陛下前去,瓮中捉鳖。”
“我亦是这般想的。”谢昭宁笑着抬眸看她,似是因与她心意相通而语气陡转轻快,心情也好了不少,“我明日便会与二哥一同上呈奏疏,让陛下打消此念头。”
“倒也不必彻底打消,你莫在这几日忤逆于他,”霍长歌亦笑着与他轻声道,“寻个由头,拖至清明便是了,清明可种瓜果、也可祭拜,多一个月时日,兴许事情便会有转机。”
谢昭宁不解偏头瞧她,倏得惊道:“这节骨眼儿上,千万别插手前朝这事,你怕不是想与前朝假意合谋,换取——”
“你想甚么呢?”霍长歌“噗嗤”笑一声,却是心虚暗自道,前世你怎就没瞧出我有这心思呢?
她遂嗔他一声,半真半假又避重就轻与他道:“我前几日与你说,我家王府有位家将名唤素采,她虽贪吃又黏人,瞧着没甚么大用,但吃吃喝喝间,便将旁人祖坟里陪了哪些锅碗瓢盆都能套出来,放她出府逍遥月余,指不定有奇效。你若是出宫在外,便寻她对个切口,着她与你寻些蛛丝马迹去。”
“……你——便这般信我?”谢昭宁闻言愈加震惊,心头不由泛起层层涟漪,他昨夜便见霍长歌频频与他翻了底牌,今日就见她将王府里的暗桩都要交给他使唤了,家底儿都快翻干净了,这突如其来的全然信任,令他竟然坐立难安,“我今日与你说了这许多匪夷所思之事,你丝毫不疑?”
“我爹与我曾言,谢翱谢伯伯生前亦与他交好,虽比不及谢伯伯与陛下拜把子的情谊深厚,但他深信以谢伯伯品行为人,其子必有其风骨,又因有元皇后娘娘教导,绝不会品行有亏……”
“可上一代终归是上一代的事儿,单凭此一言,并不足以令我信你,但咱们相处这些时日,我也足以认可三哥哥品行原是这世上无人能及的宽和高洁。”霍长歌两手负于身后,于黑暗中,俏生生笑着与谢昭宁认真坦言道,“且那日书阁之中,我原能觉察出,三哥哥对北地故土是真心向往着的,那里既是你父出生之处,又是你父母身陨之地,纵你未生长于斯,那里却亦是你半个家园故土……”
“我霍家还不能在此时倒下,三州还有失地尚未收复,如今外敌环伺、内忧外患之际,你必不会眼睁睁瞧着故土无故沦亡而无动于衷,我信你的——”
“——是这个。”
她语音即落,已转身推开窗扇,便如来时一般,身姿矫健轻盈,似一片树叶飘出了窗缝间。
谢昭宁让她一语说得顿在原地,心头似被她一字一句不住狠狠得敲打,敲打出的涟漪往四肢百骸不住荡了过去。
“你不救她就让开!我自己去!”
“二哥,二姐让我拦住你,她说我们谁都救不了她,昨夜我已去过了,救不了……真的救不了……”
“你能眼睁睁瞧着她死?你能我不能!你贪生怕死我不怕!!!”
……
“你与她说过甚么?你昨夜是不是与她说了甚么不该说的话?!为甚么她不愿见我?!”
“谢昭宁!是你害死她!你是帮凶,你也是刽子手!你与他们都一样!”
……
“……你必不会眼睁睁瞧着它无故沦亡而无动于衷……”
谢昭宁在窗前出神站了许久,眼前无端雾蒙蒙的,似乎有人影不住晃动,耳畔一时间又乱得很,有儿时与连璋的争吵,又有霍长歌适才那轻轻一语,两者交杂一处,吵得他头疼。
再后来,谢昭宁扶着桌面复又坐回桌前,只怔然对着面前一盘荷花酥,一动也不想再动,手掌无意识按在胸前,直直静-坐至破晓,那些争吵方才渐渐淡去,只回转霍长歌那清清亮亮的嗓音,似泉水击打在山涧间。
他恍然便笑了,眼底微有动容,似是终于有甚么地方松了一松,得到了些许的宽慰与解脱。
他于天光之中,比之昨夜越发清楚了自己的心意,对着那盘糕点正中豁了一块儿的地方,轻声说:“谢谢……”
*****
今夜这月,倒不似昨日那般得清亮,只零散星光点缀在似浓墨般的夜幕中。
霍长歌趁夜回了寝宫,落地无声。
外间南烟正熟睡。
苏梅将迷香藏在香囊中,放在南烟枕边,自个儿拿帕子掩着口鼻,睁着眼守夜,见霍长歌回来这才收了香囊阖了眸。
霍长歌轻手轻脚解衣掀被,躺在床上时,还忍不住回想适才谢昭宁所说的那骇人听闻的旧事,她总觉那故事里似乎缺了些甚么……
她辗转反侧半晌,倏然灵光一现,那故事里缺的原是——她爹霍玄与元皇后幼弟武英王!
当年攻入皇城的便是他们俩,那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谢昭宁又向来敬重他二人得很,哪里需要用“陛下大军”来代替呢?
可疑得很。
*****
卯时,天还未亮,霍长歌睡下没多久,便让南烟唤醒了,她睡眼惺忪茫然看她。
“郡主,今日崇文馆开课——”南烟见她一脸莫名,恍然便道,“郡主该不会是忘了吧?”
霍长歌乏得头疼,手指掐住眉心,缓过半晌才反应过来:今日正月十八,元宵三日假已过,确实该去崇文馆了。
“没忘没忘,”她强打精神,信口扯谎,“夜里没睡好,只发梦,一时糊涂了。”
她拖着疲累身子爬起来,南烟与她洗漱了,又拿衣裳将她仔细裹好,方才拖着她往外走,苏梅自觉留下,也不多话。
屋外天色仍似一团化不开的浓墨,寒风呼啸,似隐隐裹挟了细雪,抬头仔细再分辨,又好像是错觉。
霍长歌只觉两条腿犹如灌了铅,她身子骨本就没寻常人那般得强健,又大病初愈,仍略有亏损着,也不知是不是夜里来去两回冻着了,皮下贴着胫骨的地方隐隐跳着疼。
她强行提着一口气,一路挣扎进了崇文馆,便见其余人皆到齐了,唯谢昭宁的座位还空着。
霍长歌敷衍得与众人点了点头,解了大氅不由便想往桌面上趴,室内暖意一激,她越发困倦,忍不住无声打了个哈欠,又幸灾乐祸心道,既是连璋人也在,便不是因公务脱不开身,怕谢昭宁亦是忘了日子,人还未起身。
倒也是稀罕了,他那般规矩谨慎的一个人,原也有马虎的时候。
又过了片刻,杨泽也来了,过了个大年,他气色也养好了许多,脸颊略微红润,似乎还胖了,只一把上羊胡子又花白了些。
杨泽往台上一坐,抬眸便见霍长歌趴在桌上,只露出双眼睛在看他,他神情肃然中又现出明显的忧虑,霍长歌便晓得前朝那事他已知晓了不说,怕连前朝此番目的他也猜了出来,才会如此担忧她,却不知她原还未料中另一层——她救驾一回,刀却白挨了,连凤举越发疑她霍家了。
霍长歌与他宽慰笑了一笑,稍稍坐直了身子,一手托住下颌,强打了精神听他授课。
十五月圆之夜,一出“二公主鬼魂皇陵索命”闹得人心惶惶,过去了三日还未有明确说法,几位皇子公主到底与二公主血脉相连,课上便始终心不在焉,模样俱是没精打采的,倒衬托不出霍长歌的疲累困倦了。
连珍还时不时痴痴眺一眼门口,怕是在等谢昭宁。
一堂课罕见的沉闷。
霍长歌手托腮听了一会儿,眼皮渐渐沉重,正忍不住要睡过去,恍惚闻见似是谢昭宁与杨泽在说话。
她挣扎着抬眸,果然便见谢昭宁仍着夜里那身丹青兰的衣裳,正羞愧得面色通红,与杨泽低声告罪来迟了,想来非是起身晚了,怕是压根儿就没睡。
杨泽见他眼下乌青一片,只道他因二公主之事歇不好,挥手让他落座,也不愿多追究。
谢昭宁转身便见霍长歌左手捧脸支着头,冲他揶揄地笑,杏眸微弯,似第一对月牙般,眼神虽困倦却清清亮亮的,俩人心照不宣四目相对一瞬,谢昭宁便红着耳尖移开了视线,却正巧让连珍抓了个正着。
自谢昭宁进屋,连珍眼珠便似黏在他身上,见状倏得警觉,敏锐觉察似乎他与霍长歌之间暗潮涌动,有甚么东西悄然发生了变化,与以前不一样了。
连珍紧张得不住频频转头瞧谢昭宁,下意识便想哭,搅扰得其他皇子也忍不住回头往后看,诧异她的古怪行径。
“你到底在瞧甚么?”连珩半身往前一倾,与她耳侧诧异悄声一问。
连珍面色霎时羞红,也不答。
连珩越发茫然起来。
谢昭宁坐在霍长歌前面那桌,将大氅随意搭在腿上,霍长歌便倾身往他领口飞快嗅了一下,低声在他背后道:“三哥哥,你身上是不是有香囊?都换过衣裳了怎么还是有桂花味儿?”
谢昭宁肩背一僵,后颈“唰”一下便也红了:“别闹。”
他头也不回道。
霍长歌险些“噗嗤”笑出声,额头抵在桌上,肩头不住耸动。
连珩倒是没瞧出甚么来,只觉霍长歌往日时常捉弄谢昭宁,已见怪不怪了。
连珣亦还是那副略有邪气的模样。
连珍面色陡转青白。
连璋却瞬间黑了脸。
*****
一堂课就这样过去,一屋子人心思各异,这当口上杨泽似乎自个儿也心神不宁,稍不注意便略有出神。
他隐约觉得如今像是山雨欲来的前夕,心中说不出的不安稳,便也不愿为难一众半大的孩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过去。
他到了时辰合上书一言不发便先离开,也是罕见,留下一屋人面面相觑,愈发忐忑起来,俱仍坐着未动,只连珣起身慢慢悠悠整理了衣袖,似是即刻要走了。
“你伤处可长好了?”连珍冷不防闻见身后谢昭宁温声道。
她起身应声回眸,便见谢昭宁果然侧身正与霍长歌说着话。
几日不见,霍长歌莫名有了些明显变化,似是恍然间便脱去了大半的稚气,眉宇间矛盾得交织着睥睨与从容,面容体态虽仍有些显小,不足十四岁模样,但气度却像是虚长了几岁,越发若个碧玉年华的少女般。
连珍心头当下便打了个突,略微茫然无措,不知发生了何事竟让她有了如此显眼的转变。
“没有,我晓得你想说甚么,尚武堂我不去了,三哥哥帮我与状元师父告个假,我回去歇个觉。”霍长歌旁若无人得伸了个懒腰,姿态慵懒闲适,与谢昭宁一问一答间,话回得又颇随性自然,眉宇中蕴着盈盈笑意,道,“更何况,你箭还未给我呢,我去了射甚么?”
她肩头上的伤虽然已无大碍,但到底不便发力,还是得再将养些许时日才行。
谢昭宁一瞬啼笑皆非,见她这竹竿跟他敲得没完没了,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心里隐约还有些受用。
“嗯。”他只淡淡应霍长歌一声,情绪虽瞧着没甚么太大起伏,但起身离开时,眸光却不由又往霍长歌面上转过一圈才挪开,竟是有些恋恋不舍似的。
“轰”一声,连珍只觉当头一道晴天霹雳,她眼前倏然一黑,眼泪争先恐后往下落,身子也摇摇晃晃站不稳当了。
“妹妹你这是——”连珩率先察觉她异状,忙出声询问。
连璋正眼神冷冽瞪着谢昭宁,示意他赶紧往外走,莫与霍长歌多交谈,俩人闻声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又听身后霍长歌“嗷”一声痛呼,嗓音霎时压过了连珩。
“嘶——快快快!”霍长歌突然一条腿半悬在空中,右手颤抖扶住桌面,眼泪“唰”一下飚出来,疼得龇牙咧嘴道,“快把南烟姐姐喊进来,我腿抽抽抽抽筋了!”
思慕
一屋人登时吓一跳。
霍长歌疼得面色惨白, 满头大汗,单腿站不稳当,一个前倾直冲谢昭宁后背砸过去, 谢昭宁转身下意识一伸手,便将她捞在臂弯中揽住了。
连珍见状一口气没倒上来, 两眼一翻“吧唧”摔在地上晕了过去。
连珩:“……妹妹!!!”
连珣:“?!!”
连璋闻声侧眸, 忙两步过去与连珩将连珍半扶半抱起来, 连珩忙道:“珍儿,你是哪里不舒服?”
连珍靠在连璋臂弯摇头,也不答话,只泪眼婆娑抬眸,眺着谢昭宁无声掉眼泪,模样可怜极了。
她已听了花蕊的话,已主动了许多, 鼓起勇气一直瞧着他, 便觉早晚他会明白的。
谢昭宁这般好的男子,往日里她不怕, 因这宫中只她一位适龄的女眷与他相匹配, 她总想着等她及笄, 便着母亲去求一求陛下,便是八、九不离十的事, 却未料到她今年夏天便要及笄, 此时横插-进来的霍长歌, 莫名就夺了谢昭宁的眸光去。
连珍歪倒在连璋怀中艰难喘着气,面色青白难看, 连珩与她诊着脉,连珣已出去着人宣太医。
那一头, 谢昭宁将霍长歌小心扶回座位上,手还托着她小臂,侧眸便见连珍望着他那眼神哀怨得紧,颇有些莫名。
“四弟,”谢昭宁一怔,随即便想茬了,他只当两个姑娘家又时不时在争宠,不得厚此薄彼,便温声问连珩道,“四公主可有大碍?”
“瞧脉象该是没甚么的,还得请太医诊过再说。”连珩仰头答他,“毕竟突然晕倒不是小事。”
连珩生母丽嫔日日佛前供奉,颇擅制香又粗通医理,连珩往日里与她打下手,便也会上一些皮毛。
谢昭宁略略宽了心,转头便又去瞧霍长歌,连珍见他只这一句便没了下文,越发得委屈,眼泪毫无征兆落得更加得急。
连珩却越发茫然,他顺着连珍那眸光瞧过去再转回来,便有些明白了,无奈与连璋对视,递了个眼色给他,连璋瞬间头疼。
“……傻子,”霍长歌眼睫上还挂着泪,疼得嗓音支离破碎,还颇有闲情逸致得不忘看别人的戏,她偷偷揪了揪谢昭宁的袖口,谢昭宁疑惑低头,她便悄声在谢昭宁耳边道,“你四妹妹快酸死了,你好歹先彻底放开我再去关怀她。”
谢昭宁:“……酸甚么?”
他闻言没大懂,轻声又反问,便见霍长歌揶揄睨他,又故作一副含情脉脉模样与他使眼色,他霎时反应过来,本资源由蔻蔻群幺五二二七五二八一整理脸色“咻”得又通红,眼睫颤了一下,眼下那小痣便像滴血似得要凝出来。
“又瞎说甚么?”他面红耳赤低声叱她。
霍长歌不以为意轻笑抬眸,正遇谢昭宁微恼垂眸,四目相对间,谢昭宁又不愿当真恼她,只蹙眉与她些微一摇头——这中都皇宫中的规矩大得很,无端这般说一个姑娘家,便是要毁人清白的,尤其他与连珍非有亲缘血脉,若是风言风语得多了,他怕是当真要担些责任的。
“我……我逗你的,”霍长歌陡然了悟他那意思,抿唇讪讪一笑,腆着脸道,“我说错了话,你别恼。”
谢昭宁见她知错,便软了神色,轻叹一声:“嗯。”
*****
南烟与花蕊被连珣一并唤进来时,齐齐被室内场景骇了一跳,不约而同想茬了,俩人对视一眼,连花蕊“啊!”一声惨叫,众人霎时又头皮一紧。
“喊甚么?”连璋两耳让她震得嗡鸣,不由恼道。
“公主!”花蕊被他一吼,连怕带委屈,“哇”一声大哭,一路连滚带爬,跪在地上抱住连珍小腿哀嚎道,“你这又是怎么了?!”
连珍气若游丝抬眸瞥她,眼神哀怨无助,闻声“嘤嘤嘤”便又开始哭。
连璋紧拧了双眉,越发头疼起来。
南烟绕过众人径直去寻霍长歌,闻见她说腿抽了筋,连忙蹲下边与她揉搓小腿边无奈悄声道:“郡主,你又与四公主起争执了?”
霍长歌左腿抽筋抽得厉害,隔着裤管都能摸到腿肚上的肌肉纠在一处团成了结,她疼得话都说不出,蜷缩了身子坐着,两手紧握成拳垂在膝头,汗滴混着眼泪无声往下淌。
谢昭宁只瞧着她如今这副与先前天差地别的隐忍模样,心头便莫名酸酸胀胀的,只觉她似乎如以前那样无理取闹也挺好,没这般无力得让人瞧着难受,只他碍着男女大防也不大好与她搓揉,等南烟来了,便侧身让开位置,却不料闻见这么一句。
谢昭宁一瞬哭笑不得。
霍长歌顿时两眼懵圈,心道瞧瞧她这名声,都快赶上欺男霸女了,合着连珍那小婢女也以为是她把连珍给气厥过去的?
“姐姐,往哪儿想呢?”霍长歌挣扎低声回她道,“我明明乖得不得了,不信你问三殿下?”
南烟闻言抬眸,谢昭宁果然闻声道:“与郡主无关。”
南烟低声告罪,霍长歌抬手一挥,疼得紧抿着唇也懒得再多说,晓得南烟平日对她伺候得颇上心,打心底担忧她于这宫中生活得不畅快。
须臾,太医也进了屋,霍长歌抖着沾了泪的长睫,有气无力地瞧着太医先与连珍诊了脉。
霍长歌只记得自个儿前世死之前,连珍早没了,她嫁不成谢昭宁,又见谢昭宁娶了她,彻底心灰意冷,宫里来过一遭后,待回了夫家便终日以泪洗面,郁郁寡欢,早早便去了。
这原是后来她出席宫宴时,有长舌贵妇与她面前嚼的舌头。
连珍闹着要嫁谢昭宁的事儿半个京城人尽皆知,高门间的妇人私下皆拿她当笑话瞧,便是连她夫家亦因此而不待见她,只觉她一个身份高贵的公主,愣是将自个儿的尊严丢在了地上,任谁都能拿脚踩两下。
霍长歌那时只闻言冷笑,觉得好好一位公主也是瞎了眼,想嫁谁不好,却是巴巴往谢昭宁身上凑,愚昧无知配狼心狗肺,倒也般配。
可如今她才晓得,原连珍才是慧眼识珠,可惜的是一腔错付的真情……
那太医诊完脉,和善一笑,起身与众皇子一拱手,倒与连珩说得差不了多少:“四公主没甚么大碍,只不过气息郁堵,想来气急了些,一口气没顺过来。”
“这好端端的,您又从哪里受了气啊?”花蕊见屋里众人皆在,却无人为连珍出头,谢昭宁更是远远守着霍长歌,她握着连珍的手,越发替她委屈,眼泪也簌簌往下落。
连珍有苦不能言,登时与她抱头痛哭。
连珩越发迷茫,连璋却是明白了,面色愈加阴沉。
连珣斜倚在门边瞧热闹,眼神意味深长。
“瞧瞧瞧瞧,人也不是我气晕的,这话里话外藏着的黑锅还得我来背……”霍长歌长长叹一声,她腿本就疼,疼得整个人浑身都是燥的,南烟又下了狠手从膝弯儿往下给她撸腿肚,撸得她一番火气合着钻心的疼一并上了头,闻言抬眸与谢昭宁娇嗔抱怨,又开始没事儿找事儿。
谢昭宁抿唇无奈轻瞥霍长歌,眼底愧色虽稍纵即逝,却仍让南烟捕捉个正着。
南烟只觉愈发古怪了,谢昭宁是人尽皆知的好脾气,若当真是他惹得连珍不快,反而照顾着霍长歌这又叫甚么事儿?
说话间,太医已转身往霍长歌面前过来,接过南烟的手,顺着霍长歌小腿肌肉往下摸了摸。
他手上一重,霍长歌便应景儿“诶呦”一声,一点儿不能吃痛的模样,谢昭宁闻声眉心一跳,又担心她扯着左臂旧伤,连珍远远瞧见,眼泪“唰”又落下来,花蕊也瞬间明白了。
“小郡主亦无大碍,该是——”那太医捋着长须笑得慈眉善目,“——要长个头了。”
“当真?”霍长歌“噗嗤”一声又乐了,眼睫上泪还未揩干净,转瞬便又兴高采烈笑起来。
连珍果不其然便瞅见谢昭宁眼底不由也蕴出了明显笑意来。
她更想哭了。
连璋脸色却更加得黑,他冷哼一声,一甩袖,人已率先出了门,去外面等着了。
霍长歌前世也这样,原本长得颇慢,比谁都要矮一头,突然有一日开始蹿个子,拦都拦不住,整日里腿疼,夜里翻来覆去睡不好。
素采便见天儿给她炖骨头汤,换着花样食补,到后来,她比素采与苏梅长得都要高。
如今想来,怕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儿。
“婢子这就回去与皇后娘娘知会一声,”南烟闻言与霍长歌笑道,“着小厨房与郡主调整调整食谱,好好补补身子。”
*****
太医退下后,南烟便唤了步撵将霍长歌送回中宫,连珍也与尚武堂告了假,同花蕊先行回去了。
一场大戏开头惊心动魄,闹到收场原是这么个让人啼笑皆非的结果。
谢昭宁与连珩、连珣出门,便遇见连璋在外等着,见他们出来,冷声便道:“你们先走,谢昭宁随我过来。”
连珩向来惧怕连璋,闻言扯着连珣赶紧便走。
四下里登时无人,冷清寂静,连璋与谢昭宁隔着五步远的距离,眼神凌厉觑着他,直白得沉声责问他:“前些时日我问你,你说你对那郡主的心思尚未可知,那现在呢?可要改口吗?”
谢昭宁闻言陡然静默,是与否还未答,连璋便觉天已要塌了。
“她对我确实与众不同,有些心意我还没明白,与你说不出甚么来,可已懂了的,我也不瞒你,”谢昭宁磊落坦荡地看着他,眼下隐约晃出些泪光,却又倏得笑了,笑得似是有几分心满意足的意思,方才意有所指缓声续道,“她说她信我,真真正正信着我,你都不信我的事,她信了,我便想将她也好好放在心上捧着。”
他那话说得温柔中蕴着满满当当的珍视,并无一丝朝向连璋的怨怼,但连璋神情仍一瞬愧疚难当,似乎后悔极了。
“……对不住,”连璋喉头一哽,眼神自责又痛苦,身子一颤竟往后退了半步,“是我以前浑说了话……”
“无妨,只是如今——”谢昭宁又低低笑了一声,清晨微弱的曦光落在他肩头,灿金色的光点亦在他眼瞳中轻快跳跃,他整个人忽得便焕发出了生机来,格外得夺目,“——有人信我了。”
*****
霍长歌乘步撵先去皇后宫中与她请了安,南烟便将晨起那事儿说了,略过连珍不提,皇后端庄抿唇一笑:“我原便想你这个头儿小了些,正担忧,如今倒好,说甚么甚么便来了。”
霍长歌陪皇后用过饭,便先行回了偏殿,只漫说昨个儿夜里没睡好,如今困顿得不行。
皇后也不留她,这几日连凤举阴晴不定,性子颇难捉摸,多一事不若少一事,皇后生怕霍长歌孩子心性又不爱守规矩,万一冲撞了连凤举,便不好说。
霍长歌适才一脚踏进自个儿偏殿的门,绛云便扑簌簌从枝头拖着红霞似的尾羽飞下来,落在她脚边拿毛绒绒的头蹭着她。
“你耳朵倒尖,是听见我回来了么?”霍长歌笑着蹲下,抚摸它背,绛云抬起一脚蹭了蹭自个儿耳朵,似乎能听懂人言一般,姿态倒越来越似一只小奶狗。
苏梅正端了谷物出来喂绛云,见到霍长歌,便将小瓷碟递给了她,俩人有一搭没一搭随意聊了几句话。
霍长歌喂着喂着绛云,余光一瞥,见南烟垂首立在不远处,时不时瞧着她便要出神,似乎自打她见完南栎回来,虽说对霍长歌仍是关怀备至,便举止说不出得古怪。
可她自个儿也不遮掩这份异样,还总名正言顺得摆在明面儿上,就如她非要挤着与苏梅睡外间,似乎——生怕霍长歌瞧不出她古怪一样。
倒是耐人寻味得紧。
霍长歌便敏锐觉察,南烟似乎不大像是皇后的人,只她前世来京城时,便连皇后亦尘归尘、土归土了,勿论皇后还是南烟,她一个也不识得。
霍长歌喂完绛云回屋歇了一会儿,结果梦里翻来覆去都是谢昭宁,她“唰”一下睁眼,愤愤一把掀了锦被,直直瞪着帐顶坠下的流苏,翻身抬头又见床头悬着的兔子灯,莫名羞又恼。
她晨起那会儿已觉察出了不对劲,谢昭宁对她、她对谢昭宁,似乎哪里都不一样了。
但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原怜惜他得很,只觉自个儿欠他甚多,如今日复一日这般相处下来,似乎“亏欠”的心思越发淡了……
霍长歌前世便没那么多的情感,只一心想长成如她爹一般能够撑起北疆三州的将帅,往日里与她示好的男子也不在少数,只她从未停下脚步认真瞧过他们。
她十六岁初出茅庐,十八岁辽东便变了天,十九岁家破人亡入京,至死都未以一个姑娘家的身份活过,她先是霍玄独女,然后才是霍长歌,而霍长歌之下,拨开那些恩恩怨怨纷纷扰扰,方才是一个姑娘家。
是夜,霍长歌腿又倏得抽筋,她忍不住蜷缩着身子痛呼出声,南烟与苏梅闻声惊醒,忙从外间进来,南烟点了灯与她揉搓小腿,苏梅又去寻人要热水,摆了帕子与她热敷痛处。
霍长歌折腾半宿,出了一身的汗,还未睡下,卯时便又近了:“去跟太傅告个假……”
霍长歌冷汗涔涔道:“今日我就不去了……”
南烟应一声,她才放下心,气息缓了一缓睡着了。
待到了第二日夜里,霍长歌腿又抽筋,疼醒了。
如此反反复复四五天,杨泽那处先行受不住,与霍长歌批了长假,着她好生修养着,她本就是个凑数的,去不去也没那般重要。
只她这一缺席,便与谢昭宁一连几日见不着,她心底本就存了事儿,见不着谢昭宁越发得煎熬,夜里腿疼睡不安稳,还总能听见重重宫墙外有野猫“嗷嗷”得乱叫,时有撕心裂肺时有温软缠绵,叫得她说不出得焦躁。
她白日里既然不用再去崇文馆,便照惯例晨起与皇后去见礼,闲聊上两句家常,只连凤举与太子她却又常不得见。
日子久了,霍长歌便觉皇后也有古怪,按理来说,皇后当不该不知皇帝只是拿联姻的名头与她画地为牢,将她困在京城,却哪个皇子也不会让她嫁才是,可皇后常背着皇帝与她聊起连璋、谢昭宁与连珩三兄弟,似乎关心她情-事得很,又不住提点她再过一个夏秋便要及笄——该谈婚论嫁了。
她亲娘要是还活着,怕对她的亲-事还不如皇后上心。
霍长歌一时间只觉得,这红墙青瓦间困住的人,各个都有自己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活得太累了,便是连谢昭宁,遮遮掩掩藏着的秘密也不少。
又过了几日,崇文馆旬休,谢昭宁与连璋晨起往皇后宫中请安,霍长歌出门时,正巧碰到他俩正进到院中。
谢昭宁闻声驻足,就那般直挺挺立在廊下抬头,着一身薄蓝锦衣,银丝杂了彩线缀在左襟上细绣了只赤顶墨尾的云鹤,映着一轮初升的暖阳,越发衬得他少年华美又淡远清峭。
霍长歌眼中一时竟无连璋踪迹,一股没来由的喜悦自她心头涌出,她凝着谢昭宁抿唇笑出颊边一对梨涡,负手蹦跶下了回廊,嗓音干净悦耳,似山涧间流淌过的清泉:“三哥哥,你瞅瞅,多日不见,我可长高了?”
她话音故意咬在“多日不见”上,语气不由娇嗔,不动声色斜睨他。
谢昭宁见着她些微一怔,还未回过神,便又红了一对耳尖,温声答她:“嗯,长了。”
这话原是瞎说,可他莫名便想顺着她。
连璋闻言“嗤”一声冷笑,面有不豫之色,上下一打量霍长歌与她身后跟着的苏梅,颇嫌弃得一摇头,绕过她便径自进了正殿宫门,竟也未理会谢昭宁。
若是往日,霍长歌只会觉得连璋这行为似有甚么大病,必是要不落下风与他掐上一架,如今只当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眼里瞧不见他了,只堪堪一个谢昭宁,便足以占据她全部的眸光。
谢昭宁回完她,两人就那么干站着,廊上廊下,偶尔四目相对一瞬,也不说话。
多日不见,霍长歌似乎有许多话想与谢昭宁说,却又不知该再说甚么,平日里的机灵劲儿霎时全部飞走了。
“那……我走了,三哥哥你也进去吧。”霍长歌还晓得得避嫌,这宫里到处是眼线,她也不愿心迹表露得太明显。
“肩上的伤可好利索了?”她携着眼观鼻、鼻观天的苏梅正欲走,谢昭宁却轻声道,“腿可还抽筋么?”
“没好利索,腿也疼,可疼可疼了……”霍长歌闻言心里头微微得甜,抬眸又嗔他,唇角一撇,轻哼一声,“你也不来看看我,我明日便把绛云煮了吃……”
她说完故作气恼横他一眼,绕过他便出了院子。
苏梅:“……”
牙都要酸倒了。
谢昭宁瞠目一瞬,又啼笑皆非,前几天才觉得霍长歌似乎长大了,现下便又无端闹起脾气来,只众目睽睽之下,又不能唤住她哄两句,遂便罢了,笑着摇头与皇后去请安,临进殿,又忍不住回头瞥了眼她背影。
*****
待到午后,霍长歌歇过一觉起身,往廊前倚着晒太阳逗绛云,陈宝拎着一套食盒来了,行过礼,便两手一伸,直愣愣得就要递食盒给霍长歌。
霍长歌手上还有瓷碟,来不及放下,南烟忙接过食盒捧着给她瞧。
那食盒古朴得很,上面连个雕花也无,掀开盖来,里面却是一盘那夜霍长歌在谢昭宁屋里吃过的荷花酥,嫩粉色的莲瓣层层叠叠,包裹住内里撒了些桂花的红豆绒。
霍长歌凝着那糕点一瞬怔住,她晓得这当口谢昭宁必不会来寻她,晨起那时不过她任性想闹他,没事儿找事儿罢了,谢昭宁却听了进去,将她抱怨当了一回事儿,自个儿不能来,便遣陈宝来了。
这般纵容她,又是想干嘛?
霍长歌心下一时乱成一团,眼神复杂,望着那盘糕点只不说话,不大能辨清喜怒。
“三殿下着陈宝来瞧瞧郡主伤势,”陈宝等过片刻,也未得霍长歌只字片语,倏得皱眉噘嘴,似是有些恼了,神情不豫盯着那食盒,跟个孩子似得左脚踩了踩右脚,口齿些微含混,闷声道,“郡主无事陈宝便要走了。”
霍长歌闻声回神,却敏锐觉察陈宝似乎不大喜欢她,这一世到今日为止,他们也只见过俩次,陈宝这一副如前世一般,觉得她抢了他东西还不爱惜似的表情又是哪儿来的?
霍长歌对陈宝亦心有愧疚,便客气笑着道:“有劳陈小公公了,这糕点我喜欢得紧,帮我谢过殿下。”
“当真喜欢?”陈宝闻言竟低声嘀咕,恋恋不舍似得瞧着那食盒。
喜欢你尝一尝呀?殿下说你喜欢吃,可你一口都不吃,我怎么回殿下嘛……
霍长歌只当他爱那食盒爱得深沉,将苏梅抬手招来,把手中瓷碟递给了她,起身亲自端出了那盘荷花酥,嘱咐南烟将食盒当下便还给了陈宝。
陈宝眨巴着双眼接过食盒,似乎一头雾水,抬眸欲言又止瞧了眼霍长歌,却是因得了谢昭宁着他不许多说多问的嘱咐,遂也没再说甚么,垂头丧气得转身走了。
南烟瞥了眼他背影,轻声与盈袖随口道:“素闻陈宝公公与常人不同,今日一见,行事倒果然出人意料。”
苏梅却只顾着睨霍长歌手里那盘糕点,抿着唇也不敢有太大动作,侧身背着南烟与霍长歌递了个眼色揶揄她——霍长歌喜好甚么她再清楚不过,这点心谢昭宁倒是会送,与霍长歌脚下那红腹锦鸡一般,都是可着她心挑选的东西。
她家郡主心动没动另说,只这位三殿下——怕也是离动心不远了。
*****
是夜,霍长歌只睡不下,她将那盘荷花酥正正摆放在寝殿中的圆桌上,只要她掀开帘帐,一眼便能瞧见,于是她夜里不住起身,掀开帐帘频繁往外探头探脑。
四下里黑黢黢的,静得很,她其实甚么也瞧不清,只模模糊糊能分辨出桌上似是有东西放着。
可就是那么个朦胧的影子,像是连着她心勾着她魂,只要她瞧不见了,便觉心里空荡荡的。
苏梅与南烟已在外间睡熟了,隐约可闻两道平稳的呼吸声。
霍长歌翻来覆去情绪越发古怪,拥被坐起默了片刻,倏得往身上套了衣裳,竟来不及唤醒苏梅与她放哨,只兀自从苏梅衣裳里摸出香囊往南烟枕侧搁了,便捻手捻脚往窗旁过去,无声掀开窗扇,似一片树叶般纵身飘出屋,轻车熟路得往羽林殿趁夜摸去。
屋外月上中天,下弦月挂枝头,月辉温柔撒下,照亮霍长歌脚下一条通往谢昭宁身边的道路。
亥时定昏,谢昭宁睡得正熟,霍长歌裹挟初春寒冷夜风进屋时,他陡然便坐了起来,撩开帐帘还未看清她人,便已脱口道:“长歌?”
“……嗯。”霍长歌怔怔看着他隐在黑暗中,只觉空了这许久的心,忽然就装满了,沉甸甸的。
“怎么——”谢昭宁随手抓了衣裳往肩上披,也未察觉他适才情急之下唤得是甚么,只当突然出了甚么要紧的事,话还未问出口,便听霍长歌轻声道——
“我想你。”
谢昭宁一滞,动作顿住,衣袍在他指尖被下意识揉成了一团。
霍长歌似也将自个儿说愣了一瞬,回过神来,便觉得她彻底明白了。
“我想你,三哥哥。”她轻声重复又说,嗓音微微颤抖,眼泪毫无征兆便落下来。
原来思慕一人,是这般的感受,爱上一人,也不用很长的时间。
那短短一句话,被她合着低泣说出来,像是一片羽毛可着谢昭宁心尖儿上轻轻扫了扫,他遽然心脏狂跳,呼吸骤乱,透过昏暗室内,愕然望向她,竟一时失语。
四下里寂静得厉害,一时间似乎连外面的风声都停了,天地间只余下这么一座小小的寝殿。
“我——”谢昭宁缓过半晌,仍手足无措,丢下衣裳起身,下意识便朝她走过去,嗓音微颤。
黑暗中霍长歌瞧不清楚他神色,生怕他说出甚么让她难过的话来,倏得彷徨,不待他走近,踮脚仰头倾身,凑到他侧脸旁,“啾”一声就亲了他。
谢昭宁:“?!!”
他肩背霎时僵硬,人懵在原地一动不动,一双凤眸圆瞪,惊得喉头一哽,话音便断了。
“三哥哥,”霍长歌偷亲了谢昭宁还不算完,只觉一腔深情憋在她心头撑得她心脏疼得厉害,心跳声又重又急,又不知该怎样将这股情绪宣泄出来,只循着本能靠近他,两手揪住他肩上中衣,踮脚趴在他耳旁轻声又道,“待我能离开中都回北疆的那一日,你随不随我来?”
——你随不随我来?
谢昭宁心脏被她问得停了跳,连呼吸都不由屏住了,脑子里甚么都没有,也甚么都想不出,只满耳回荡她那话。
……好,他下意识便想答她。
却不料,霍长歌说完便将他果决一把推开,后退几步,怕他当即回绝似的,从未有过那样的畏缩和胆怯。
她含着哭腔微微又笑,任性嗔道:“我今夜不听你说话了,待下次来时,你想好了再答复我。”
话音即落,她便又翻了窗户原路出去,只留下一道半开的窗扇,露出天边半道清亮的残月。
谢昭宁人还懵着,被霍长歌啄了一口的地方火烧火燎,烧灼的感觉一路蔓延到了他心头,再“轰”一声,刹那在他心间便燃出了一片火海出来。
他下意识抬起手背轻轻蹭了下被她吻过的地方,心头狠狠一震,便觉有甚么东西稀里哗啦全碎在了火焰中,转眼消失不见,呼吸越加得凌乱。
“你会跟她去么?”谢昭宁还未回过神,闻声又是一惊,抬眸便见连璋杵在窗外,将那窗扇彻底推开了,露出他着中衣的上半身,眼神晦暗不明地看着他,肩上顶着一轮残月。
谢昭宁夜里连遭惊吓,简直心惊肉跳:“你甚么时候——”
“适才起夜,闻见你屋中有动静,便过来瞧瞧了。”连璋神情晦暗不明,只沉声道,“你与她,这般夜里私会几回了?”
“没……”谢昭宁下意识便欲反驳。
“算了,”连璋蹙紧双眉一副思忖模样,罕见得未大动肝火,只帮他阖紧了窗扇,眼神复杂难辨,似隐有哀伤,“你睡吧。”
谢昭宁:“……”
这谁还能睡得着?!!
*****
果不其然,谢昭宁一夜未眠,扶着桌子睁眼静-坐直到天光大亮,心绪还未缓过来,便恍然发觉又误了去崇文馆的时辰。
他活了这许多年,也只迟到过这两回,全是因为霍长歌。
他换了衣裳忙抢出门去,正见连璋也一副倦容负手在屋外等他,想来也是半宿未曾睡下。
“我原不知宫中布防如此漏洞百出,竟能让她频繁来去自如,”连璋面无表情寒声道,“该另做一番部署了,大调一回吧。”
“……别!”谢昭宁脱口便道。
连璋眼神一瞬凌厉,周身冷得连冬日和暖的曦光也驱不散似的。
“此时大动无缘无故的,难免引人怀疑,夜里多加一班侍卫巡防,我再与她知会一声,让她莫来了便是。”谢昭宁无奈叹一声,脸颊窘迫得微微泛了红,如今这形势也不易再瞒他,便温声与他解释又道,“不过是因前朝之事,让她起了疑心,夜里来寻我问过两次,非是私会。你若真让禁军将她拿下了,才是惹了麻烦事。”
“哦,是么?”连璋闻言冷笑一声,斜眸讥讽,“你倒是护她得紧。”
谁又能说不是呢?
谢昭宁原也不是傻的,宫中大防,乃是关乎陛下安危之大事,按连璋提议,打乱布局、重新布防才是首选,只他下意识便——
他不止护她,还莫名信她,信她不会循着禁军守备的疏漏捅出天大的篓子。
谢昭宁经夜里一事,如今说甚么都心虚又理亏,他也不愿与连璋违心争辩,只温声道:“布防疏漏之处,我寻她问过,自会仔细补上,二哥放心吧。”
连璋冷冽横他一眼,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妄想
自打谢昭宁送来那盘荷花酥的第二日, 苏梅便发现霍长歌愈加心不在焉起来,她似是忽然有了许多心事,院中投喂绛云时, 总是若有所思,间或羞赧垂首、抿唇轻笑, 眉目间的情愫合着她那股子明丽张扬的劲儿, 分外有些惑人的意思, 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模样了。
霍长歌那夜外出,她原也是知道的,因她晨起与霍长歌更衣时,霍长歌鞋底微微湿润,面儿还上有新落的灰尘,只那夜到底发生了何事,她却一直未曾寻到机会问。
苏梅原先只当霍长歌是另有要事, 方才急匆匆去寻的谢昭宁, 并未往心上放。
总归因着苏梅这边眼下进展颇慢,连凤举后宫可为她们所用之人寥若星辰, 想要的消息近日里也越发难以问询, 正是另起炉灶之际。
可霍长歌如今愈加反常的举动却勾起苏梅的怀疑来, 她也生怕再不拦她一拦,也要引起旁人的注意去。
翌日, 霍长歌早早起了身便不再睡了, 往廊前披着衣裳半隐半现在曦光中, 抱着那盘荷花酥靠着廊角干坐着,一坐小半日, 一动不动只凝着院门方向,间或啃一口糕点, 远远瞧着便似是角落里升了一把火。
苏梅愈发诧异,寻了个南烟背身的空档,忙趁机蹭过去悄声一问霍长歌:“你那夜……究竟发生了何事?”
她唯恐被人听见,话也说得含糊,岂料霍长歌闻言眼睫一颤,面上不由便泛起一层樱粉,手指一勾,让她凑近,与她耳畔悄声说:“我亲他了。”
“……”苏梅一瞬惊得眼瞳乱颤,“?!!”
这行事够野的啊,苏梅只觉霍长歌不愧为霍玄之女,魄力的确非常人所能及。
“……没忍住。”霍长歌见她一副被雷劈过一遭的模样,指尖蹭了蹭鼻梁,少许羞赧裹挟在得意中,坦言道,“反正亲也亲过了。”
苏梅:“……”
这咋还骄傲起来了?便是在他们北地三州,还未定亲的姑娘家,与非情郎这般如此大胆言行也稍显孟浪了些。
得,怕是情根深种了,她原才腹诽三殿下恐是要动心,自家这位便不落人后得已经拔了个头筹。
“那三殿下……”苏梅见南烟仍背身正忙着,便又试探含糊轻声道。
“人懵了,”霍长歌无奈抬眸,略有惭愧悄声回她,“吓的。”
苏梅闻言抬袖掩唇,妩媚眉眼拧在一处,险些“噗嗤”笑出声音来。
倒是没看错,那位殿下原是位君子,这般自个儿送上门的小美人儿也未曾下得手去,反被占了便宜。
“哎,你瞧我这几日可有长高?”霍长歌见她憋笑憋得花枝乱颤,眉目间越发显出三分媚意来,也不恼,只兀自又沉入自个儿不能为外人道的心事中,盯着院门方向喃喃憧憬道,“好想快些长大了……”
苏梅一怔,笑意顿时便敛了去,敏锐品出她那话中裹挟的浓浓的期盼与惆怅,便觉她——怕已情根深种了。
“这里的男人与咱们那里的不一样,女人也不一样,像是身上拴了万斤的铁链在过生活,不知该往哪里去,也往哪里都去不了……”苏梅还未回神,又闻霍长歌似耳语般与她低声道,甜媚回敛出踟蹰,缓慢斟酌着词句,愈显郑重,“待此间事了,我想带他一并回家去。便是连北疆的雪,我也总觉得似比这里的要白许多,也干净上许多,像他那人一样……”
“你说,他在北地会欢喜吗?”
*****
到得二月初二,龙抬头,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京里气候已明显转暖,似春要到了。
这日宫里素来是不摆席的,可因着十五元宵节那日家宴无疾而终,连凤举便着令哺时于御花园中重开了宴。
毕竟今日一过,便要到元皇后忌日,照惯例阖宫需得茹素三天,皇子皇女更要斋戒七日,以示帝心感念与尊宠。
立春日百官拥不得帝迎春,二月二储君也出不得宫亲耕,连凤举谋划屡屡受挫,外加古氏一族忌辰将近,他于主位端坐,面色便不大好看,眼神略微阴沉。
此番席位原是同霍长歌出入京城那日一模一样,她左侧紧挨着四公主连珍,对席空无一人,往上侧眸,才能窥见列位皇子,只皇子席位之首,如今却添了一桌与太子和太子妃。
宫里近日时有谣传,自正月十五那夜起,太子东宫书房灯火通明,整宿不灭,隐约便闻诵经声,似是《往生咒》,于是便又有人说,太子目不交睫、夜不安寝竟是日日亲自超度二公主亡魂,祈祷其能早日魂归西方极乐,也是兄妹情深、煞费苦心。
霍长歌远远眺那太子一眼,见那太子面色确实颇为疲累,与太子妃交谈之时,眉目间亦敛着慈悲,倒似是对待寻常香客般笑容疏浅,总觉不像亲密夫妻。
太子成亲已十载,一妃二嫔原也是轮番怀过的,只不多久便皆小产夭折,宫中随即传言太子之位到底与佛子之尊冲撞,天不允其留有子嗣,只望其能早日参透大剩佛法,回归佛家正途。
好在前几日太子妃又有了喜,已稳稳当当过得了头三月,就快要显怀了。
要做储君便好好做储君,要当佛子便好好做佛子,霍长歌望着太子柳眉微蹙,如今越发觉得他古怪:若他心中有佛,夜里又如何与妃嫔行那亲密床笫之事?若他心中无佛,掌中却扣着一串从不离手的佛珠,岂不讽刺?
且不说佛在心中、不在手上,便说因着元皇后与二公主那事,太子对连凤举似乎毫无芥蒂,平日二人父慈子孝,感情甚是亲厚,全不似谢昭宁、连璋与连凤举之间那般亲缘浅薄模样。
越发让人瞧不透了。
她前世只一门心思想要弄死连凤举,倒是未曾留意太子这许多。
霍长歌虽心中疑窦丛生,却只左手托着下颌,做出一副惫懒模样百无聊赖地瞧着堂中歌舞,身后暖炉烘烤得她愈加精神不济,沉重的眼皮被她强行支棱撑开着,随时便要睡过去了似的,她困顿半倚着小几,任四面八方投来视线也不理。
她不敢再多往对席瞥上一眼,她唯恐控制不住自己眸光会朝谢昭宁飘去,她怕她思慕一人的眼神热烈而无法遮掩。
她不是连珍,她骨子里没有那么多的畏缩与踟蹰。
她恨一个人,便会想方设法以身为饵也要杀了他;
而她爱一个人,便也不会隐而不发,羞于表达。
入宫前霍长歌设想过太多回,若谢昭宁当真值得,她万一情不自禁爱上了他,需做出甚么言行应对,如今才知克制得住爱意,便不是她了。
她依然是前世那个喜怒随心,爱恨随意的霍长歌。
“长歌……”待一曲歌舞终了,连凤举在主位上突然出声唤她。
霍长歌闻声稍惊,手指下意识揉搓了下眉心,方才起身行礼道:“臣在。”
“瞧你一副疲累模样,可是夜里又歇不好?肩头伤处是否痊愈?”连凤举隐去眸中不豫,笑得慈爱道,“前几日听皇后提及,称你时不时夜里腿疼……朕这几日忙于朝政,竟是未曾寻了空去瞧瞧你……”
“臣是在长身子,夜里腿脚总抽搐,是歇不安稳,可——”霍长歌抿出颊边一对娇俏梨涡,拎着裙摆原地一转身,似一簇跳跃的火焰,撒娇笑道,“皇帝伯伯瞧瞧,臣可是长高了?”
她话音未落,皇后掩唇“噗嗤”先笑出了声,紧接着四下里又有零零散散几声轻笑。
霍长歌如今逢人便问“我可是长高了?”,跟只鹦鹉似的,只会这一句话了般。
谢昭宁人在席间亦不由抿住了唇间一抹笑意,握箸的手微微颤抖,被她前几日吻过的侧颊忽然火烧火燎起来。
他这几日亦忙于前朝事务,频繁出宫,着实未曾寻了空隙去瞧她几眼,也不敢贸然前去,她那夜一吻,吻得他心头如今只要想到她,便总似有一把无名火在烧,烧得他方寸大乱。
“霍妹妹好像是长高了……”连珩远远瞧了霍长歌一眼,侧身与谢昭宁正说话,话音倏得一转,惊诧道,“三哥,你脸怎的这般红?饮酒了?”
“没……”谢昭宁一顿,下意识转头避过他眸光,另一侧连璋重重冷哼一声。
连珩素来畏惧连璋,以为连璋是嫌他席间又多话,便讪讪转头,一时间颇有些尴尬,连珣却笑着与他凭空举杯碰了碰,又隔岸观火瞧了一处热闹似的。
“你既是困倦,朕便也不留你,若是待会儿累了,便自行回去歇息。”连凤举见霍长歌实在精力不济,便与霍长歌关切道,“不必请安了。”
“臣谢皇帝伯伯体恤。”霍长歌盈盈笑着又一拜。
她适才落座,便见连珍倏得侧首过来,眨巴着一双美眸,鼓起勇气朝她扯动粉唇生硬笑了一下,竟悄声与她道:“届时我送妹妹回去吧。”
霍长歌:“……?”
霍长歌简直匪夷所思,只觉自个儿恐怕缺觉困出了毛病,她来这京中已数月,连珍从未与她正经搭过话,素来惧她又恼她,今日是转了甚么性儿,竟要亲自送她回宫去?
霍长歌昏昏沉沉间,见连珍两手绞着锦帕频频一副欲言又止模样,便明白了原连珍是寻她有话说。
霍长歌霎时好奇得紧,她俩之间素来无其他交集,只一个谢昭宁心照不宣得横在那儿,如今谢昭宁又让她正放在心尖儿上,她便也不愿再多待,又过了片刻,便招呼连珍起身离了席。
她俩同时一动,帝后亦是远远瞧见,皇后身侧的夏苑还未反应,皇帝身后便有太监已经佝偻了腰随之跟了过去。
对席连珩见状也“咦”一声,蹙眉揣度了一揣度,方才侧眸故意又去寻了谢昭宁:“三哥,我家小妹怎与霍妹妹一道走了,她俩不是素来不合么?”
连珩年纪亦不小了,皇家里的孩子总是早熟得紧,他们又是一同长大的,连珍纵是再含蓄,也闹过几回了,尤其前月里崇文馆中的马脚没藏住。
可这也是没法儿的事情,到底这后宫中,与连珍适龄又非血亲的男子只谢昭宁一人,他虽瞧着寡言疏离些,性子却极好,温柔淡雅,相貌又佳,日日这般相处着,也难免便生出其他心思来。
连珩瞧得出连珍暗自怀了那一腔情愫,又与连珍一母同胞,便是谢昭宁明显偏心霍长歌,他作为长兄,亦想在连珍身后推波助澜一把,勿论是圆了她的梦想还是断了她的念想,这事儿总归是要有个结局的,再任连珍这般拖拖拉拉着,她只会越发神伤。
连珩话音未落,谢昭宁已蹙眉往对席投去一眼,他身形些微一动,便似有些坐不住。
“两个姑娘家,还能打起来不成?”连璋横他俩一眼,冷不防又插话道,“管甚么闲事?”
连珩只觉连璋瞪他那一下,眼神锐利如刀,似是已看破了他的那点儿小心思,越发讪讪,遂转了头不再说话。
“我说你呢……”连璋见连珩老实了,谢昭宁却恍若未闻,正欲起身,便压低嗓子转头朝他又冷声道,“你给我坐住了,这时候追出去,你有没有那个心思便都说不清楚了!”
谢昭宁闻言一顿,恍然察觉自个儿的确越发沉不住气了。
霍长歌似于那夜在他心中种下了一颗火种,他如今只要见到她,心间便一瞬野火燎原,烧得他整个人险些甚么都要不管不顾了。
他下意识整了整衣襟遮掩住混乱情绪,低应了连璋一声,点了点头。
连珩一旁瞥了余光不动声色静瞧着,合着适才谢昭宁那异常模样,心下恍然便也有了计较——连珍怕是要没指望了……
兜兜转转小半年,原一切皆在霍长歌出入宫门那一刻,便定下了。
*****
连珍出了席间,便有意将霍长歌邀至御花园一处偏僻角落,寻着蜿蜒石阶朝一座小山上的凉亭过去。
那凉亭高出平地许多,四角飞檐,朱漆红木,周遭环了几座高石,做出一副伫立山峰之上的模样,再搭着顶上覆有些许的薄雪,远远瞧着倒颇为雅致。
“霍妹妹自打入宫便已是冬,花园中草木俱已凋了,我便也未曾邀妹妹园中散步小叙过。”连珍轻声细语间,抬手将贴身婢女花蕊留在了亭下,引着霍长歌上了凉亭,侧眸与她道,“遂咱们今日便好生说说贴己话,谁也莫来打扰。”
“好。”霍长歌闻言一应,便将南烟也留下了。
霍长歌虽不知连珍到底葫芦里卖的甚么药,但左右不过是有关谢昭宁的,况且她虽不喜连珍性子娇软柔弱,却对她并不生厌,亦不觉她言行有亏、性情有损,只不过一位深宫中被礼教束缚长大的痴恋谢昭宁的公主,也没甚么可敌对顾虑的。
“四公主想与我说甚么?”霍长歌入了凉亭,随意择了方石凳坐下,微微一斜身子正对亭外石阶,便见南烟不住探头往上瞧,关怀中又蕴着焦躁似的。
南烟这几日越发黏她得紧,时常抢了苏梅位置,颠覆一贯稳重模样,似乎越发沉不住气,行为愈加明显起来,也不欲遮掩一二。
“我晓得妹妹是个爽利人,比不得我这怯懦性子,”凉亭之上,四下里透风,日头正缓缓西沉,冷风徐徐吹动连珍鬓发间一对珠钗上垂下的流苏,叮叮当当轻响,她两手绞着巾帕,鼓起勇气咬唇道,“我便有话直说了……”
连珍嗓音明显战栗,也不知是怕还是冷。
霍长歌直朝亭外斜坐着,不经意往周遭眺望,虽举目皆是枯败的草木,却仍觉视野宽阔,她正稍稍纾解了一番自居于宫中以来压抑出的一身的烦躁,便闻见她这么一句。
霍长歌侧眸仔细瞧她,见她确实娇躯止不住阵阵颤抖,再认真上下将她一打量,才觉她原只比自己大上半岁,却比她这小身板要婀娜动人许多,也远比前世见她那时好上太多,她那时形容枯槁、容颜憔悴,只满面愁容怨怼,哪里有如今这般千娇百媚。
情之一字,着实磨人,霍长歌如今瞧着她,便不由忆起前世里被自个儿磋磨五年的谢昭宁,便又对她愈发同情了几分。
“四公主有话但说无妨,”霍长歌见不得她一副冷风里瑟瑟发抖模样,便似被自己欺负怕了一般,遂解了肩头披风与她随手搭了一下,叹一声,“咱们虽相识不长,但我性子你既晓得,便不用顾忌那许多。”
“是……只我这话,说来怕是唐突……”连珍难堪笑一声,稍稍惊愕,却又下意识揪紧身上披风,她今日本穿了新裁剪的春衫,勾勒出一副玲珑有致的少女身姿,可那布料初春穿来还是薄了,虽衬得她人比花娇,席间却亦未得谢昭宁半分侧目。
她嗓音让冷风吹得支离破碎,颤颤巍巍道:“这几日妹妹身子有恙,未去崇文馆与尚武堂,三殿下便不对劲了,尤其尚武堂内,时常望着妹妹的弓箭发怔,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我——”
霍长歌闻言一滞,心中霎时泛起波澜,却是不由窃喜,原谢昭宁亦同她一般的么?
只这情绪稍纵即逝,被她不动声色压下,她还拿不准连珍到底意欲何为,遂只当不懂她说的话,抬眸微有诧异道:“哦?”
“……你?!!”连珍见霍长歌一副轻描淡写模样,心中的委屈倏然翻起滔天巨浪,一瞬只觉霍长歌对不住谢昭宁的另眼相待与深情,越发衬得自个儿一无是处,便止不住带出了哭腔,却仍道,“我与三殿下自幼长在一处,可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自打妹妹来了,他便不再是以往那副待人温柔又疏离的三殿下,我瞧着他看着你笑,我瞧着他对你关怀得紧,我——我着实想问问,你是凭甚么得了他的青睐?你们平日私下里是否——”
“四公主,慎言,私相授受在这京中乃是大罪,”霍长歌神色一凛,猛地截断她话音道,“有些话,想清楚了再说。”
“我、我……是我说错,我只是,只是……只是想知道,为何他独独对你……”连珍本正说到痛心处,却被霍长歌肃然话音吓得一抖,眼泪扑簌簌往下落,两手快将锦帕绞烂了,她紧咬一口贝齿,坐立不安地左右拧了拧身子,似乎实在不解,悲泣道,“我晓得霍郡主有一手好武艺,若、若我也学武,我也能护得陛下周全,站在他身侧时,他可会多瞧我一眼?”
“若我与郡主一般勇、勇敢,肆无忌惮,不再顾忌闺秀模样,他可否也——”
太阳从连珍肩头正越发沉得快速了些许,半个夜幕逐渐升起。
“四公主,”霍长歌闻言忽然便有些替她难过,这个陷入红尘之中的贵女,在□□中将自个儿已放低到了尘埃里,彻底迷失了自我,不像是存了甚么坏心思来试探,怕只是终日惊惶又难过,实在想与她这处寻求一方答案,“我想,你得不到他青睐,并非是你未生得如我一般,而是你从不晓得三殿下到底是个甚么样的人,他真心要的是甚么——”
霍长歌手指揉了揉眉心,轻叹一声,未曾料到自个儿原也有开解连珍心结的那一日。
“甚么?”连珍果然一怔抬眸,她一对染了泪的长睫似晨起沾了露珠的蝶翼,眨动间,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四公主可曾想过,若当真能嫁与三殿下,往后余生,你们要怎样度过?”霍长歌认真瞧着她,四目相对,直白问道。
“想、想过的,白日想、夜里想、梦里也在想,原已想了许多年……”连珍霎时羞得面色通红,赧然垂眸点了点头。
她话出口,却又后悔自个儿言辞放荡,丝毫不矜持,不该为闺阁女子所为,倏得又局促不安起来,斜眸偷昵霍长歌,见霍长歌神色如常,未曾笑话她痴心错付,才越发大胆起来。
她抖着嗓音小声又续道:“我、我想与三殿下白日吟诗作画,月下品茶奏乐,‘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便是如此……院中再再种满各式各样的花,宅子不必太大,即便只在方寸间,府门一闭,便自成一方小天地,外人谁也不能来打扰。”(注1)
连珍双颊嫣红,一双美眸中透出憧憬,视线虚虚停在半空中,越往后说,越下意识笑得甜蜜,却不料霍长歌却陡然反问:“你瞧他温柔闲雅,便觉得他喜静,该是喜好书画,足不出户的文人雅士,可对?”
连珍一顿,害羞垂眸,下意识点头轻道:“本、本就是啊,三殿下虽武艺卓绝,于我母亲宫中寄住那两年,却与二殿下一般,与学识一途颇为用功,只抽空方才习练武艺一二,想来也是天资聪慧,武艺才如此卓绝。”
“你生养在这宫中,从不觉这宫中生活拘束,只觉衣食无忧、安稳平静,便琢磨若是成年嫁与了他,再入王府,亦该继续如此过活,并不觉那日子与牢笼无异,更觉他应是如你一般,也惯了这样的生活,可对?”霍长歌却不理会她,只见状又问。
连珍这才觉察出不对劲来,抬眸偏头看她,眼神困惑茫然:“不……不是吗?”
“不是。”霍长歌闻言越发怜悯地看向连珍,又不知是在看连珍还是透过了连珍在眺望前世的谢昭宁。
她不由忆起前世种种,长叹一声,与连珍轻声感怀,嗓音似一阵飘忽的风:“谢昭宁并非喜静之人,他更不愿终日困于屋中,他当这红墙青瓦原是困住他的樊笼,他憧憬的是三辅以外广阔天地间的山川河湖,他亦不爱诗词歌赋、赏花奏乐,他骨子里蒸腾的是武人的血液,天生该是黄沙硝烟中的战士……”
“若他成年分府,便望在院中建上一大片的池塘,池子里养有许多的鱼,夏日里可躺在池边,清风拂面时,闭眸听着夏蝉与青蛙此起彼伏的鸣叫;跨院还要养许多的马……”
“赏花归去马如飞,去马如飞酒力微,酒力微醒时已暮,醒时已暮赏花归。”(注2)
“他始终想要的是脱出这樊笼,而你却望再次送他入另一个囚笼之中,一个由你亲手打造而不自知的牢笼,你不懂他的是这个,他不愿择你的,亦是这个——非是你不好,而是与他所求所好的,皆背道而驰了……”
可惜了,你只见过他初一御敌便已有怯意,却甚至不曾瞧见他沙盘之上,敢用一万轻骑深纵草原,意图一举端掉北匈奴王庭的野心与魄力。
霍长歌话音未落,连珍泪珠“啪嗒”一声狠狠砸了下来,打在石桌之上,泅出一滴泪痕。
“是他……是他与你说的?”连珍难以置信,颤声问她,四下里的风陡然大了起来,呼啸着挤进了亭间,冷风刮得连珍骨子里都透出了寒气,“甚么时候说的?”
“……”霍长歌垂眸凝着她转眼落了一桌的泪痕,低声道,“猜的。”
那是他们前世相伴五年中,谢昭宁在她生命中留下的不可忽视的蛛丝马迹,如今想来,那些才该是真正的谢昭宁。
“所以,这些你都有,你俩才是相似的一路人,他便爱你了,是不是?”连珍恍然大悟,骤然痛哭出声,两手捂住脸颊,只觉一瞬天都黑了,绝望极了。
她嗓音止不住拔高,未压住,悲恸哭声飘出凉亭,传到小山高石之下,她那贴身婢女花蕊闻声抬眸,惊惶与南烟对视一眼,便欲拔腿往亭上来。
“还没有,”霍长歌见状便知这贴己话今日已于落日一般到了尽头,遂果断起身,临走却与连珍顿了一顿,抿唇微一踟蹰,轻声道,“还不是爱,他还未想明白,你哭早了。”
夜幕却仍不由分说,于寒风呼啸中降临。
*****
霍长歌自凉亭下来,连珍便在她身后放声大哭,仿佛她心中的谢昭宁是她凭空编造的一个人,竟然与真实的谢昭宁并无一致,除了外在一个空壳。
霍长歌的话,精准击碎了她心中的幻想,她哭自己多年妄想的幻灭。
“上去瞧瞧你家主子吧,”霍长歌下得凉亭来,正与花蕊擦肩,便低声嘱咐她,“别多话,让她哭出来,过了今日便好了。”
花蕊愤愤又不平,想瞪她又不敢,憋着气,面色青白得提着裙角沿着蜿蜒石阶一路小跑上去了,南烟这才转头与霍长歌悄声道:“郡主,你又与四公主起了争执?”
“姐姐,我瞧着便这般不靠谱么?”霍长歌无奈嗔她道,“总干欺凌弱小的事儿?”
她虽话说得戏谑调侃,但眉梢微微一挑间,隐隐似有威严。
她似乎——当真像是长大了些……
霍长歌平日似个孩子般闹腾惯了,御下也不严,不大与宫人计较甚么,跟谁都能玩到一处,不似高门贵族中的姑娘那般矜持又自恃身份,可只那一眼,便让南烟切实忆起她原是霍玄之女,骨子里不是高贵,是锋芒。
南烟微微一滞,抬眸瞥她时便似有些敬畏,神情略有不安,余光却瞧见亭下山石掩映间似有道太监身影一闪而过。
南烟不由蹙眉,探了头似是想瞧清楚那人是谁。
霍长歌顺着她眸光探过去:“怎么?”
“陛下身旁的大太监——”南烟下意识脱口便道,随即回神一抿唇,尴尬笑着与霍长歌遮掩似得解释道,“怕陛下亦是瞧见二位殿下一同离席,怕起争执,遂着人跟来瞧瞧的。”
陛下身旁的大太监——
这话说的,倒像是南烟急于撇清与皇帝之间的关系似的,欲盖弥彰?
霍长歌狐疑稍稍一顿,又跺脚与南烟笑闹着娇嗔道:“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讨厌得紧!”
动心
待宴会结束, 连珣牵着连璧随皇后回了永平宫。
连珣着人将连璧送去乳母那里,便兀自择了张椅子坐下了,似笑非笑地瞧着皇后也不说话。
皇后最烦他这副模样, 无端端让他瞧得心底直发毛,只觉他颇神似连凤举那一副阴晴不定的性情, 瞧着人的时候始终怀有深意。
连凤举虽子嗣不丰, 五个亲生儿子中, 却偏巧连珣性情最为肖似如今的连凤举。
先皇后也教子,她也教子,可先皇后的两位嫡子一位嫡女并着谢昭宁,一共四个孩子性情虽说也迥异,却均与连凤举丝毫没有半分的肖像,偏生她就养出了这样一个儿子,甚至对于皇权的渴望与执着亦是与连凤举像足了十成十。
“你又有甚么话要说?”皇后挥手将人全退下, 随他围桌坐了, 本就正疲惫,见状越发觉得累, 遂轻叹一声, “珣儿, 如今我瞧着你,竟越发瞧不透了, 你有甚么话便明说, 莫总这般阴阳怪气地笑。”
“瞧透了多没意思。”连珣斜斜坐在椅子上, 一腿翘着压住另一腿,本是个不入流的姿势却让他做出了一副阴柔与邪气来, 一身紫棠长衫下摆细绣背部棕红、后披黄褐长尾的鸟姿势扭曲地窝在他两腿间,“儿子明天需得出宫一日, 特来与母亲借取木符一用。“
连珣如今还未及冠,居于宫中便得守宫中的规矩,便是皇子亦无事不得频繁出入宫门,后宫只两块儿可供皇子进出宫门的木符,皆掌在正宫皇后手中。
“你又要出宫?”皇后闻言蹙眉,不安道,“你这半月究竟于宫外是有何事要办?眼下正值多事之秋,你总这般频繁来去,难免不引人注意。”
“不过是顺哥他们自西境回来了,总归是族兄弟,他们于西境军中待过那许久,既是回来了,照理我也该瞧瞧他们去。”连珣单手支着侧颊,不以为意笑着道,“更何况,我瞧着母亲颇喜爱郡主那只红腹锦鸡,便想着趁有集市的日子里,与母亲也寻摸一只带进宫里来,与母亲闲来做个伴。”
皇后闻言心头一暖,便觉原是错怪了他,笑着不由便道:“倒是劳你费心了,只我并非——”
并非是念着霍长歌的那只红腹锦鸡,只不过睹物思人,忆起了一段年少时的美好时光,有爱人相伴,又无拘无束。
皇后话出口便反应过来,倏得就抿住了唇,笑意顿在脸上,眸中情绪瞬间变过几变。
这事她原不愿太多人知晓,除她父母与打小伺候她的夏苑,怕已是无人再记得,她年少时曾对宗族里一位地位低微的私生子,生过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非是甚么?”连珣见状玩味笑着追问道。
“……非是喜爱那锦鸡,”皇后不动声色自个儿斟了杯温茶,抬袖端庄掩着面,举了茶盏小心啜了口,敛了情绪话音一转道,“只是随口一夸罢了,那郡主孩子心性,夸她一夸,笑得便娇俏可人,我瞧着开心。”
“那您还不愿我娶她?”连珣闻言轻嗤一声,“给您娶个您喜欢的儿媳不好么?”
皇后眉心跳着疼,每每谈及此事,他二人想法总是相左,既说不到一处便实在与他不愿多说了。
虽说宗族里也属意拉拢霍长歌,但这节骨眼儿上,拉拢和联姻的时机都不对,行事不得激进,且霍长歌一副孩子心性,虽说武艺卓绝,但口无遮拦又心性单纯,委实委以不了重任。
遂皇后逃避似得起身去内室取了木符出来,与连珣柔声嘱咐道:“早些时辰回来,莫在宫外逗留太久,这几日人人自危,皆不愿引了注意去,偏生你不安分得紧。”
连珣也不答,接过木符起身一整衣裳,他身量不高,骨架又小,站直了越发显得体态羸弱,半副阴郁秀气的脸笼在西沉的太阳余晖中,越发衬得另外半张苍白青灰。
“儿子原也只再问您这最后一回,您当真不愿我娶那霍家的小郡主?”他临行忽然转头,笑得别有深意地试探又问皇后道,“过了这个村儿,可就当真再没这店儿了,母亲您可得仔细想好了。”
皇后见他要走适才松了口气,正欲起身唤夏苑进来帮她洗漱更衣,闻言遽然警觉:“你——”
“如今二公主之事闹得人心惶惶,时机大好,说不准与霍家那姑娘勾勾手指,便能将她拉拢过来,您仍是不要么?”连珣凝着皇后登时一副坐立不安的惊惶模样,嫌弃得暗自撇了唇又忍不住怂恿她,负手身后欺身向前,压低了嗓音以气声在她耳旁道,“当年旧事您比谁都清楚,若是让连璋与谢昭宁知晓了幕后搅动局势害死元皇后一脉的乃是咱们姚家人,您当他们这对儿打小儿生了嫌隙的兄弟俩会不会又同仇敌忾起来,与太子摒弃前嫌携了手回来端了咱们全族呢?”
他话音未落,皇后倏得仰头,难以置信般抬眸与他颤声道:“你……这事儿谁与你说你的?你从哪里……”
“您说呢?儿子早就告诉过您,宗族里的老少们已等得不耐烦了。”连珣直起身子,似笑非笑,一字一顿得暗含了讥讽道,“皇——后——娘——娘。”
那一声似晴天霹雳,皇后霎时面色苍白歪倒在了椅子上。
“……我只是个女人,不比你们男人们那般睿智有野心,只想安稳过些相夫教子的简单日子,你们为何非要一再逼我呢?原不是说好,原不是说好过些时日才……且如今风平浪静,咱们姚家安分守己便不会遭逢灾祸,为甚么你们偏要搅动风云呢?”她两手忽然掩了面,一瞬便似崩溃了,卸去了一身端庄温婉的伪装,露出内里的脆弱与无力,忍不住在连珣面前哽咽道。
“既是姓了姚,未如平民一般死在那天下动荡的几年中,您便知足吧,莫再怨天怨地了。”连珣一副鄙夷模样瞧着皇后哭得肩头上下耸动,冷声道,“您没得选的,母亲大人。”
*****
连珣坐着马车出了宫,便直直往京中颇负盛名的聚福楼中过去,下了车便有族弟正等在门前,喜笑颜开地迎上去,将他一路引进楼中,又上了三层入了包厢内。
那包厢内围着一桌正坐了不少与连珣年纪相仿的锦衣少年在笑闹,最年长的一位不过弱冠年纪,生得精致漂亮、唇红齿白,一双桃花眼笑起来勾魂摄魄的,自带一身风流韵味,全不似驻防过边疆数载的模样。
那便是连珣口中的“顺哥”——姚启顺。
众少年见连珣进屋,皆收敛了笑意,恭敬起身行礼。
连珣却径直往姚启顺面前过去,亲手扶了他起来:“倒是有劳顺哥久候了。”
姚启顺便笑着搭了连珣的手站起身,又就势与他倾身抱了抱,暗暗将袖中一张信笺塞进他手心。
“这是——”连珣与他耳语悄声道。
“这是那位送与殿下的春礼,”姚启顺偏头贴着他耳畔轻声回他说,“殿下原不是要找那位饲养锦鸡的男人么?已——”
“——找到了。”
*****
是夜,霍长歌又犯了腿脚抽搐的毛病,即便南烟和苏梅与她揉搓过,这番疼得狠了,一时半会儿那劲头也过不去,她辗转反侧便再难睡下。
她翻来覆去望着床头那盏兔子灯,忆起白日里连珍说过的话,只觉自个儿一腔心绪起起伏伏,难以平复。
她只当这几日不见谢昭宁,他也没甚么表示,便连白日宫宴上亦未与她投上一瞥,便该是还未与她生出那男女情愫来,只把自个儿当妹子般纵容着罢了,但连珍那话却又撩拨得她心弦乱颤。
她本想与谢昭宁留够时日,并不愿逼他太急,那人总归是个含蓄内敛的老成性子,可她如今却又想,说不准她再见谢昭宁一面,推他一把,这事儿便要有结果了,何苦让她这般硬硬捱过这一天天的。
霍长歌倏得起身,故技重施,套上衣裳又寻出苏梅的香囊往熟睡的南烟枕前一放,也不唤醒苏梅,无声推开窗扇,灵巧纵身一跃,便又融入了浓墨似的夜色中。
她轻车熟路避过巡防禁军,一个“钉子”也没碰上,恍然心道,这小半月来禁军布防既然未有明显变动,谢昭宁怕不是也在等着她?
如若不然,只她那日冒犯吻他,他但凡心生厌恶,便早该暗自改了布防,待她再摸黑出宫时,一眼便能瞧出他拒绝的心思了。
一念及此,霍长歌心下越发畅快,身子也轻盈了许多,似夜风托在她身下将她往前送一般。
霍长歌踮手踮脚跳入谢昭宁院中,悄悄推窗纵入他寝室,
依譁
一颗心正七上八下的,转身借着月光便见一道模糊人影着一身雪白中衣,散发对窗正坐在圆桌旁。
她心里正存了满满一箩筐的暧昧心思,冷不防便被那惨白人影吓了一跳,险些没站稳,堪堪要从窗间摔下去,那人匆忙起身,一晃间,已将她展臂捞住了,随即又平稳放在地上,反手关上了窗。
“急甚么?”那人嗓音略有干涩,似又有些紧张,轻声在霍长歌耳畔道。
霍长歌窝在他温热怀中,一瞬惊得后背蹿起湿淋淋的冷汗,怔怔挤出一句:“谢……谢昭宁?”
“叫三哥,”谢昭宁故作镇静,将她轻轻推出怀中,无奈道,“多少次都改不了的毛病。”
“我没把你当哥哥,这话与你其他妹妹说去,”霍长歌向来自负惯了,活了两辈子哪能想到险些夜里被他吓到马失前蹄,窘迫又羞赧,故意不豫嗔他,又耍了脾气道,“爱叫你甚么叫甚么,你管我?”
她那话肆意中又裹着暧昧,谢昭宁耳尖微红,又熟稔她那古怪性情,便不欲与她争辩,复又坐回了桌旁,只透过一室昏暗静静瞧着她,眸光中暗蕴着惊喜与期待。
“都怪你,半夜里不睡,坐在这里平白吓——”霍长歌只觉自个儿话都递到谢昭宁嘴旁了,他也不接,黑暗中又瞧不清他神色,便略有失落,一瞬彷徨起来又有些气恼,跺了跺脚正要继续闹他,又陡然醒悟过来,不可置信小声惊呼,“——三哥哥,你莫不是在等我呢?”
谢昭宁笑意一敛,闻言脸色骤红,便是夜色中亦下意识移开视线,不敢与她对视。
“是不是?”霍长歌只觉心中霎时喜悦到要开出花来,她上前一步扯住谢昭宁衣袖,又扯又摇,眼神清亮带笑,娇嗔道,“你说话,是不是在等我?你这般等我——已几日了?”
谢昭宁忙赧然低头与她拉拉扯扯,欲将袖口拽出来,又不敢与她使太大蛮力,怕又惹恼了她。
“二哥那日起夜,无意发现了你踪迹,要大改布防查补漏洞,这几日又寻不到机会与你单独……我、我方才——”谢昭宁攒紧袖口,与霍长歌面红耳赤轻声解释道。
“只为这事儿?”霍长歌瞬间大敢无趣松了手,闷闷不乐甩开他衣袖,只往他身侧落座,冷哼一声,“改个鬼,若是为了防我,就我这身手,你们怎么改也防不住;若是为防别人,此番布局也够使了,不必大动干戈。”
“……嗯。”谢昭宁见她一副骄矜模样,不由眸中含笑轻应她一声,转而低声温柔又道,“私相授受,于我并无大碍,却有损姑娘家名节,总归不妥帖,你还未许人家,夜里频繁来此,实为失当,莫再来了……”
霍长歌:“……”
还许人家?来来来,你给我说道说道,如今我应该许谁?
霍长歌忍不住便想拿白眼翻他。
“陛下已允了我与二哥奏请,确已打消月中皇陵祭拜的心思,但清明怕是要拦不住,左右不过半月光景,我原是想等你一问素采姑娘……”谢昭宁暗夜中察觉不出她一腔骤起的失落又愤懑的情绪,只兀自温声又道。
“你还有甚么借口要说?!”霍长歌不待他话说完,突然压了嗓音恼道,“你晓得我不是问这个!”
“我——”谢昭宁闻言一滞,便止了话音。
他自个儿其实也没想明白,几番思绪混杂一处,便是想剥丝抽茧也不能够,他理了多日仍未理出头绪,只想见她的心思却是实打实的,可到底要不要同她回北疆,那意味着甚么他也清楚,大丈夫一诺千金、不可轻许,更何况嫁娶原是一辈子的事。
他虽自幼得武英王教导,屡次听他提及北地三洲,确实也对北地憧憬非常,但自己去是一回事,与她回去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虽未生在帝王家,却又长在帝王家,元皇后晓得他志不在此间,原是打定主意送他出这红墙青瓦的桎梏,病着垂危之际,祭出他生身父母遗愿才与陛下求得他一份自由婚配的权利,他原只望求娶一位心仪的姑娘,不必出身高贵、花容月貌,亦或惊才绝艳、机敏聪慧,只与他心意相通,便已是极好的了。
却不料,他长至十七岁,突然来了个霍长歌。
他承认不知自何时起,这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已时时牵动他情绪,可他仍自觉,二人并未走到可谈婚论嫁的那一步,且他二人这出身,亦是自带不容忽视的阻力。
更何况,相许一生的承诺,更不该是在这不可见人的暗室之中许下的才是。
“我、我——”谢昭宁不由踟蹰,正琢磨如何将他这份心意,以不那般令霍长歌气恼的的方式说与她知晓。
突然,屋外有沉重脚步声传来,陈宝又憨又疑惑得在门外道:“殿下,是你唤我么?”
谢昭宁与霍长歌闻声一怔,面面相觑一瞬,二人“唰”一声一同起身,正匆忙四顾,那脚步声近在咫尺,眼看便来不及寻地儿躲藏,谢昭宁只堪堪将霍长歌挡在身后,房门便被陈宝从外推开了。
霍长歌身形娇小单薄,忐忑间,两手揪住谢昭宁身后布料,伏在他背后一动不动,便让他宽阔后背遮了个严严实实。
她呼吸轻柔,侧颊虚虚贴在他背上,体温透过一层单薄中衣传过来,谢昭宁后背霎时一僵,霍长歌敏锐觉察到,故意又屈指在他背后轻挠了一下,谢昭宁浑身一颤,无意识又抖了一抖,不由屏了呼吸,后背登时火烧火燎起来。
霍长歌憋住笑意只不出声,又去轻轻揪他长发,揪得谢昭宁头皮微微发麻。
“殿下,”陈宝举着烛台,站在门口睡意朦胧,茫然歪头瞧着谢昭宁着一身中衣僵在屋子正中,口齿些微含混,“是您适才叫陈宝么?陈宝没听清,您是想要水喝么?”
他说着便要进屋。
“无事!适才发了梦,怕是在梦呓,起来倒了些凉茶,已饮过了。”谢昭宁强自镇定,伸手做出一副阻他脚步的姿势,额上冷汗涔涔,生硬笑着对陈宝温声道,“不需点灯了,我这便睡了,你也回屋歇着吧。”
他嗓音中隐约可辨些微的颤抖,霍长歌忍不住在他身后憋笑憋得花枝乱颤,手臂微微蹭着他后背,蹭得谢昭宁下意识紧咬了牙。
“那不行,夜里用凉茶总是伤身的,”陈宝闻言偏头想了想,缓慢又道,“陈宝这就去烧些热水来,与殿下续杯热茶喝。”
陈宝执着要举着烛台进屋拿茶具,那茶具正在谢昭宁手边,他忙又紧张拦住陈宝,一步也不敢动,屏息僵硬笑道,嗓音越发得紧:“当真不用了,我已是乏极了,等不及你烧水便要去就寝,晨起再说吧。”
“……哦。”陈宝见他实在拒绝,便乖巧点头应了,举着烛台转身出去带上了门。
谢昭宁方一口气吐出来。
他从不曾与人说谎,如今一个谎话叠一个谎,舌头都硬了。
谢昭宁黑暗中仍谨慎未动,只侧耳闻着屋外陈宝那脚步声似是已走远了,适才侧身,霍长歌亦转过半身,两个随即撞了个满怀。
霍长歌扑在谢昭宁怀中,下意识又揪住他衣襟,谢昭宁胸口骤然一凉,中衣直直让霍长歌扯开了,露出半片光亮的胸膛。
谢昭宁:“……?!!”
他霎时傻了一瞬,手忙脚乱按着霍长歌肩头将人推开,颤抖着手指拢住衣襟。
霍长歌揶揄笑着瞧他动作,不用点灯已能猜到,他怕是整个人都快要赧然得烧着了,便又逗他,探了头凑到他耳畔以气声道:“三哥哥,你这夜里揽一揽、抱一抱,还脱了衣裳,若是换作其他姑娘家,你不娶也得娶了,你就是瞧我北疆的姑娘生于乡野、长于草莽,没那么多规矩,才这般推诿慢待——”
“又瞎说甚么?!”谢昭宁让她逗弄得面红耳赤,侧眸又气又急道。
他俩离得颇近,一个低眸、一个抬眸,四目相对间,呼吸可闻。
谢昭宁怀中温温热热的,霍长歌身子前倾,虚虚靠在他胸前,便能闻见他衣领处若有若无的桂花香,她故意往他怀中又靠得近了些,大胆得鼻尖贴在他胸前肌肤上蹭了蹭,蹭出一缕桂香气,蹭得谢昭宁身子一僵,两手猛得紧握成拳,却是没再推开他。
“我看你还能嘴硬到几时?”霍长歌见状闷声一笑,也不再逼他,只猛得一把推开他,娇嗔佯怒道,“不理你了,也再不来了,你爱改布防便改吧,哼!”
她说完转身便推窗跃了出去,寒风映着月光倒卷入室内,吹散一室若有若无的暧昧气息。
谢昭宁愣在原地,耳畔不由回荡霍长歌最后那一语,又下意识摸了摸-胸前被她蹭过的地方,指尖微微颤抖,突然,他神情一瞬古怪,居然两指一夹,贴着皮肉自怀中取出了一张叠成巴掌大的方形的纸,也不知她是甚么时候塞进去的——他竟一时失察若此。
谢昭宁狐疑将那纸展开,又吹燃火折子潦草绕了一眼,见上面原是留了联络素采的法子,心下止不住泛起波澜,心驰荡漾起来。
他只觉霍长歌虽爱闹他爱逗他,时常由着性子无理取闹,神志却仍随时保有一份清明,晓得自个儿甚么时候该做甚么事,且——当真是懂他的。
这样一个姑娘家,又怎能不让他动心呢……
纵马
翌日午后, 霍长歌歇过一觉起身,连珍携了她那贴身婢女花蕊来了,花蕊手上还拎了食盒。
连珍进门时, 绛云正拖了长尾从树上似一道锦霞般飞下来,她不由一声惊呼, 眸光追着绛云一瞬不瞬, 眼底爱惜之意不可言表。
南烟进屋通禀, 霍长歌便换了衣裳出去迎她。
连珍经昨日亭中与霍长歌一番交谈,如今似是与霍长歌彻底消了敌对的意思,但仍略有拘谨问道:“霍妹妹这只锦鸡可是认主?犹记前次我来时,它便理我未理,今日亦是如初。”
霍长歌顺着她眸光过去,便见绛云自个儿在树下蹦蹦跶跶闹着玩儿,却怎么也不离近了。
“红腹锦鸡嗅觉异常灵敏, 公主惯用熏香, 故它不愿靠近。”霍长歌闻言意有所指回她,浅笑道, “公主只是不知它习性, 下回来, 换身未沾染熏香的衣裳便好了。”
连珍品出她话中含义,恍然大悟睁大一双美眸, 又神情微一黯然:“原是如此。”
她俩你来我往打着哑谜, 南烟便好奇故意凑近了些。
“进去说吧, 外面风还是凉。”霍长歌见状探手邀连珍入屋内,又与南烟道, “姐姐帮我沏壶好茶来吧。”
连珍点头应了霍长歌一声,指着花蕊手中食盒, 竟将花蕊也阻在了廊下:“你与南烟姑娘打个下手去,待会儿将这茶点一并送来。”
南烟一怔,便晓得了她俩意思,竟是又要说悄悄话,便只能眼睁睁被花蕊挽了胳膊亲亲热热拖走了。
霍长歌遂引了连珍往偏厅里坐下了,这才侧眸仔细瞧连珍一眼,她一双美眸微微红肿,似两颗小核桃一样。
“让妹妹见笑了,”连珍羞赧摸了摸自个儿眼皮,轻声道,“昨日里回去一时忍不住——又哭了半宿。”
“也没甚么不好意思的。”霍长歌微微一笑,倒是颇能懂她,“是我昨日话说重了些,公主莫往心里去。”
霍长歌如今瞧着连珍,便不觉忆起前世的谢昭宁,心想那时的谢昭宁怕原也是这副笨拙模样追在她身后,不知她想要甚么,只按着自个儿认为的最美好的幻想,将自个儿能给的都想给她。
他想让她活着,即使亲手打造一个牢笼,也想要她活着,可那时霍长歌根本不想活,也不想让他活。
“昨日夜里,我反复琢磨你说的话,你虽说得在理,可我也并非完全赞同的,”连珍也未生硬反驳她,只温温柔柔又略带了些踟蹰道,“我、我总归是要亲自见到了,才算数的……况且我始终不大明白,为何想要脱出这红墙青瓦往更广阔的地方去?外面又有甚么好呢?那又是怎样一种心情和感觉?这宫里日子虽清寂些,倒也安稳,便如那日妹妹所说北地战乱不休,也非是个好居处。”
倒也不是个毫无主见的木头美人,旁人说甚么她便信甚么。
霍长歌闻言赞许轻轻笑了笑,笑容里并无揶揄讥讽的意味,轻轻浅浅的,但又蕴着些拭目以待的意思,不改傲气,却又不盛气凌人,眉宇间越发透出些许从容来,与她往昔却是不大一样了。
连珍竟一时有些怔,下意识盯着她瞧了许久。
适时,南烟与花蕊端了茶点进来。
南烟边与连珍递茶盏,边转了头与霍长歌道:“皇后娘娘方才着人过来,称今日御马场新到了一批采办自凉州马场的军马,二殿下、三殿下正要过去验收,不知郡主可有兴致瞧瞧去?”
她话音未落,霍长歌已经笑了,抿出颊边一对娇俏梨涡,嗓音清亮悦耳道:“那必是得去瞧瞧的,索性我这伤处也已大好了,总要舒展舒展筋骨,老窝在这屋中,人都胖了。”
她兀自起身与连珍道:“四公主可会骑马?”
连珍闻声回神,讪讪摇了摇头,贝齿咬着下唇,神情略显沮丧,这中都哪里容得闺秀骑马?那只会人前失仪,贻笑大方。
她只当她这才鼓起勇气将话开了个头,霍长歌便要寻了由头出门,不愿与她多加攀谈了。
连珍识情识趣得起身正要与霍长歌道别回宫,却见霍长歌微一踮脚,竟在她耳侧笑着悄声说:“一同去吧,兴许你适才问我的话,今日便要有答案了。”
连珍一怔,倏得明白过来,双眸微微一亮,期待中显出三分紧张,又不由自主两手绞了绞锦帕。
“公主稍待,我去换身衣裳。”霍长歌直起身,见她一副跃跃欲试模样,便晓得她已是应了。
*****
屋外,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日头高升却不热辣,于室外而言却是再好不过的天气。
霍长歌梳了发辫,换了身箭袖骑装,又系了条火红的披风,与连珍携了南烟、花蕊一道往马场过去。
那马场略做长方,占地颇广,比霍长歌想象中要大上许多,辽阔似一片田野般,像个小牧场,尽头便是恍若个小墨点儿般的箭亭。
她们只站在马场入口处往远处马厩一眺,便能瞧见连璋与谢昭宁正站在马厩前,与凉州来的官员在验马,他们身前停着几匹高头大马,皮毛黑亮、头细颈高、四肢修长,打眼儿一瞧便知定是脚程强劲的良驹。
霍长歌倏得便觉浑身自在了许多,她原觉得自个儿打从入了宫,便似纸鸢被浑身缠满了线,如今四下里的风似将她凭空托了起来,不住往远送,她脚步一下轻快,兀自便往马场中央走过去,也未着急去寻谢昭宁。
那马场里随处可见三三两两散着不少的马儿,马侍守在一旁牵着绳,正在慢慢地遛。
那些马儿想来皆是今日初来的一批,似乎认生得紧,不大听从马侍指令,时不时便停下不愿再走,间或仰头嘶鸣,踢一下后蹄。
连珍正提着裙角与霍长歌身后亦步亦趋跟着,见状便有些惧怕得稍稍往霍长歌身后躲了躲。
她微微有些瑟缩,又不大好意思,便寻了话头与霍长歌耳侧轻声道:“再过几日,天气回暖,骑射便会复课,只我从未参与其中,故——”
她话音未落,远处突然有匹枣红色的大马扬起半身,高声长长嘶鸣,猝不及防挣断了马侍手中牵着的缰绳,不顾马侍的呼哨,倏然便朝她们跑过来。
那马显然是头马,边跑便“唏律律”地叫,一时间,场内众马皆似受到了召唤般,齐刷刷扬蹄挣脱缰绳,跟在它身后肆意奔腾起来。
大地忽地震动,马蹄杂沓、响声有力,像是有人凭空敲响了一面巨大的战鼓。
“呀!”连珍话音一断,惊骇呼出一声,扯住霍长歌披风霎时吓得浑身发抖,四肢陡软。
霍长歌倒是神色如常,不见明显惊惶,她远远眺见谢昭宁与连璋也已发现了异状,忙指挥人手横了人墙,呼哨着抢在马前挥舞小旗阻拦。
那头马又野又彪悍,扬蹄一个纵跃,似一团火般飞身从马侍头上矫健跳过,率领身后群马一路快速奔跑,马蹄踏着枯草,扬起巨大的风沙。
几名马侍吓得原地抱头蹲下,连声惊呼,场面愈加混乱起来。
霍长歌见状竟“噗嗤”轻笑,眼神清亮有神,一副跃跃欲试模样。
“与我寻一条长一些的马鞭来!”有马侍正匆忙朝她们跑过来,霍长歌扬声便与他嘱咐道。
那马侍正欲前来劝她们先行撤出马场,闻言一愣,迟疑:“郡主?”
“快去,要长的!”霍长歌急声催他,“别愣着,快去啊!”
那马侍不敢违逆她,茫然应一声,忙自后腰取下一条长马鞭,两手捧着躬身递给霍长歌。
那枣红大马脚力迅疾,转眼便已要到近前来,那马侍见势又连声催促:“四公主,郡主,小的先护送你们出去,现下马场里正——”
连珍闻言越发拽紧霍长歌披风下摆,瑟缩成一团,也正想催她快走,却见霍长歌充耳不闻,只右手执了鞭,将那鞭绳展开凭空一甩,“啪”一下抽出一声似鹤唳般的破空响动。
她抬眸粗估了一下那马鞭长度,眼瞅那头马离得越发近了,倏然眼中笑意一晃,抬手解开肩上披风的系带,反手一推甩开连珍,冲着那头马便迅疾跑了过去。
“——哎,郡主!”那马侍话未说完,便见她一身骑装似一团火般,已直直朝前蹿了出去。
“妹妹不可!”
霍长歌身后,连珍和马侍见状连声惊呼,谢昭宁闻声侧眸,还未反应,便见霍长歌振臂一甩马鞭,鞭稍凌空往那头马修长脖颈上一卷,借马前冲之势跃起,人已灵巧翻身上去了,身子一伏便牢牢贴在了马背上。
谢昭宁:“……!!!”
那马瞧着虽野,但明显已被驯服,头上套了嚼子缰绳,背上也装了马鞍和马镫,霍长歌上了马便松开套在马颈上的鞭稍,一手执缰,一手举着马鞭凌空一抽,重重一夹马腹越发跑得快了起来。
那马原便只是想挣开枷锁疯狂跑上一跑,见霍长歌竟然比自个儿还要疯,也不甩她下来,得了令跑得越发肆无忌惮,骤然便与身后群马拉开了不远的距离。
初春的阳光温柔洒下,霍长歌骑在马上,神采飞扬,长发荡在身后,衣摆在风里翻飞,整个人似一团飘在空中的火,肆意张扬。
她骑着头马,领着群马,马儿在她身后缀成一条黑压压的长线,数百马蹄齐齐踏着大地,扬起沙尘,天地间雾蒙蒙一片,场面一时壮观极了。
连珍怔怔瞧着,内心突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是欣羡又是恍然,她还未来得及细品,便见霍长歌直朝她飞奔而来,笑着展臂扬鞭,她下意识一凛闭紧双眼,却骤然被长鞭卷住了细腰,紧接着,一股巨力猛得将她拦腰凌空提起。
连珍惊惶抬眸,便见自个儿已飞上了霍长歌的马背,坐在她身上,身子随头马跑动的频率上下起伏,大腿内侧是硌得生疼的马鞍,小腿两侧贴着温热鼓动的马腹,冷风呼呼吹过她脸颊,刺得她娇嫩肌肤微微得疼。
连珍后知后觉眨了下长睫,登时吓得四肢僵硬,闭着双眼“啊”一声凄厉尖叫。
霍长歌:“……”
连珍慌得两手胡乱地抓,霍长歌怕她扯住马鬓,执鞭那手连忙将她拦腰环住往后一抱,抱得她人稍稍后仰,两耳让她叫声震得嗡嗡作响。
连珍两手仍僵在身前害怕得乱抓乱挠,又隔着衣袖倏得下意识掐住霍长歌小臂,霍长歌吃痛闷哼,无奈笑出一声,也不理她,只任她嗓音喊出了销魂的波浪,又让马颠得支离破碎。
“啊!公主!”
“郡主!”
花蕊与南烟被霍长歌与连珍适才远远支开,堪堪赶到马场,便眼见霍长歌将连珍强行拖上了马背,越跑越快,转眼领着群马转了个弯儿,沿着马场四周绕开了圈,惊恐大喊。
原先群马挣脱马缰时,谢昭宁正惊惶,瞧见霍长歌上了马背,便莫名放下心来,他晓得那丫头怕不仅是武艺高强,却不料,他心还没彻底放进肚子里,便突闻连珍一声惊恐尖叫。
他与连璋闻声眺望,便见霍长歌将连珍凌空提上了马背。
连璋一怔间,已见谢昭宁立即呼哨一声唤出了平日坐骑,跃上马背便赶紧去追。
疯了,谢昭宁一瞬心惊肉跳,马背上带着个人还能跑得这样疯,他便晓得霍长歌骑术确实不错,可那到底是位公主,她纵是摔不着她,吓着了也是大过。
谢昭宁挥鞭打马,神情罕见得肃然,身子已腾起了稍许,却眼瞅不说能追不上霍长歌,便是连距离亦是缩短不了,前面马群又挡着路。
他倏然一扯马缰原地顿住,冷静片刻,预估了霍长歌头马与自个儿坐骑马速的差距,便果决一扯马缰转向,控马直直从马场中间横穿过去,越过半个空地,直冲霍长歌过去。
霍长歌载着连珍跑过小半圈,连珍声嘶力竭喊得口里已隐隐带出了血腥气,她喊得累了,便开始嗓音喑哑得低声抽泣。
霍长歌好气又好笑,只觉自个儿平日故作做作的闹腾劲儿与她一比简直小巫见大巫,啼笑皆非道:“喊够了便睁眼瞧瞧,别哭了。”
连珍这才恍然自个儿原还在霍长歌马背上,并未如预想般,已被甩脱出去。
她颤颤巍巍睁眼,手还紧紧掐着霍长歌手臂不放,蔚蓝天空高高悬在头顶,阳光化为金灿灿的光点撒在她肩头,眼前广阔的草原虽还未焕发出春天的生机,但已给了她一种朝气蓬勃的感觉,身下起伏的节奏,似是大地心脏在鼓动,她耳侧呼啸的风声合着马蹄踏过地面的响动,像是一首激昂的战歌,她突然觉得自己一时飘在天地间,一颗心似乎融进了风里。
那是一种她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连珍怔怔坐在马背上,恍然便不是很怕了,她直直望着远方,下意识发出一声惊叹,掐紧霍长歌的手也慢慢松了开来。
“若是不怕了,”霍长歌游刃有余骑马带她,还能敏锐觉察她的异状,便在她耳旁道,“你松开一只手贴着我手的位置拉住缰绳,不要使太多力气。”
连珍闻言鼓起勇气,便将手当真放在她手旁,一手握住她拦在腰上的手腕,一手贴着霍长歌控缰的手,五指僵硬收紧,轻轻拉住了缰绳。
“身子也别崩那般僵硬,”霍长歌见她已放松下来,便又笑道,“软一些。”
连珍便蚊讷似得应了,试图放松了腰肢,又后知后觉自个儿竟紧贴着霍长歌,像是坐在她怀中。
她从未与人离得这般得近,霍长歌远比她还低小半头,身子又单薄,但连珍一瞬便觉,她似乎得到了从未有过的安适与平和,甚么都不再怕了——身后的姑娘生得超乎她想象得强大,远比大年里头还要伟岸似的。
连珍下意识便想回头瞧瞧霍长歌,她侧眸,余光一瞥,却瞧见她们身后众马奔腾,乌泱泱群马踏过地面,扬起灰蒙蒙的尘土,气势雄浑壮观。
连珍一瞬震撼得瞠目结舌,那是她连做梦都不曾幻想过的场景。
霍长歌绕着场内跑过半圈,瞧见空档,便松了马缰,她生怕连珍头次骑马,跑得久了身子也受不住,复又握住连珍的手,让她松开了缰绳,揽住她纵身一跃,径直又凌空跳下了马背,往外圈让了让,让头马领着群马继续撒了欢似得跑。
连珍下来时,腿脚果然已不听使唤,身形微一踉跄便被霍长歌扶稳了。
她陡然升起些意犹未尽的感觉,不舍地望着那头马矫健身姿渐渐远去,居然轻叹一声,遗憾垂眸凝着自个儿适才拉过缰绳的手,缰绳那粗糙的触感还清晰停留在她指尖。
“你抬头?”霍长歌突然像是发现了甚么好玩的东西似的,在她耳畔一笑。
连珍正回味,闻声抬眸,便见群马过后,谢昭宁亦飞快打马而来,他单手控缰,骑在马上微微腾起了半身,姿态舒展漂亮,脑后灿金发带与薄兰披风搅扰在一处,肆意翻滚在风中,不似往日那般温润文雅,华贵俊美中裹挟着飒爽英气扑面而来,隐有冷冽肃杀的味道,像是一把已然出鞘的剑,剑锋迎着夕阳斜斜插-进了天地之间。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谢昭宁,亦一息勾起她故意隐在恐惧之下的记忆,她似恍惚间又看见了大年初一夜里杀伐果决的谢昭宁,刀锋下累了无数的人命,鲜血喷薄出漫天的赤雾,连珍遽然忆起霍长歌昨日亭中那些话,倏得顿悟。
她原从未明白为何天要生得这般高远,地又要生得那般广袤,狭窄的一方侧殿已然足够她生活,她从不觉得自个儿需要走出宫门负手立于天地之间,去感慨天高地广,而如今却终于恍然为甚么有人想要挣脱这红墙青瓦,也终于懂得外面到底有甚么不一样的东西会勾着他们的心神,只这般心似飞在风里的感觉,与只身似剑横插天地间的姿态,便不是那狭窄的一方宫殿所能给与的。
外面的天地必是比这一方马场要广阔上许多许多,他们可以悬剑打马、引吭高歌,追着日出直到日落。
地阔八荒近,天回百川澍。筵端接空曲,目外唯雰雾。(注1)
连珍霎时眼眶一红,鼻头酸酸涩涩得又想哭,只她颤抖着双肩强行压住了哭意。
片刻间,谢昭宁已到得她们身前,他一勒马缰,身下白马瞬时嘶鸣,跃起半身止住奔跑动作,他覆额长玉上那云鹤随一缕阳光一转,便似要振翅飞起似的。
谢昭宁抬腿利落下马,整个人比平日耀眼许多,脑后的灿金发带斜斜搭在肩头,似发间裹挟了一线黄昏的微光。
“又胡闹……”
谢昭宁未算到霍长歌半途便下了马,未截住她,他胸膛上下起伏,担忧又气急,先蹙眉斥了霍长歌一声,语气不见严厉与恼怒,只蕴了满满的无可奈何,想恼又狠不下心去,语气半飘半沉。
霍长歌不痛不痒耸了耸肩,眯眼对他讨好一笑,也不说话。
谢昭宁耳尖一红,轻描淡写横她一眼,这才又转头询问连珍道:“四公主可吓着了?”
“无事,不怪霍妹妹的,”连珍见状心头似是被人狠狠拧了一把,却仍笑着与他说,“是我来之前,央妹妹教我骑马的。”
霍长歌见她居然替自个儿出言开脱,稍感意外,却又觉理所当然——连珍果然对她卸下了心房,也终归要释然了。
只谢昭宁颇为惊诧,不由瞥霍长歌一眼,不知姑娘们又存了甚么古怪心思,却见她又朝自个人吐了吐舌尖,揶揄他多管闲事。
“听见没,四公主要学骑马,”霍长歌拖了长音朝谢昭宁娇嗔道,与适才马背上恣意模样大相径庭,又跺了跺脚,“还不去挑只性情温顺的小母马?”
她下意识推了推谢昭宁手臂让他赶紧走,谢昭宁未料到她倏然动手动脚,躲避不及,便又红了脸,朝她警告似得瞪一眼。
霍长歌便也不再理会他,拉着连珍转身便要离开马场回宫去。
夕阳已缓缓下沉,四下里也越发得冷,她们刚刚又跑了马,身上还有未干的汗水,便愈加觉察出了寒意来。
连珍与霍长歌并肩,慢慢行走在昏黄的余晖中,背影让阳光拉得细细长长,连珍眼前仍是霍长歌与谢昭宁适才气氛融洽的打闹,怎么也挥之不去似的,不由欣羡又难过。
她与霍长歌走出了老远,方才听霍长歌意有所指问一声:“……还好吗?”
连珍闻言顿了一顿,突然含泪笑着答她说:“像心在风里面飞一样。”
霍长歌一怔转头瞧她,便见她亲口说出这句话后,眼泪忍不住“扑簌簌”落下来,转眼哭得梨花带雨,但已不见明显悲伤。
“如果他要的是这个……”连珍释怀哭着又笑,是从未有过的好看,嗓音颤颤巍巍又故作轻松地说,“便给他吧……”
她话音即落,背后的斜阳突然沉下了地平线,夜幕将至,恍如她幻想中的爱人终于彻底离开了她。
*****
夜里,连凤举忙完政务,便于皇后宫中过夜。
皇后站在床榻旁,边与他素手解着衣裳,边端庄温婉笑着道:“陛下这回可要输给妾身了。”
“哦?”连凤举颇玩味一笑,反问道,“怎么?”
“珍儿与长歌那孩子,如今倒瞧着就要处成一对姐妹了。”皇后轻笑又道。
连凤举闻言一滞,不由蹙紧双眉,面色转眼变得阴沉难看,皇后见状一瞬惊惶,正不知自个儿说错了甚么话,矮下半身便要请罪,又见他面上陡然堆出了些许虚假笑意,虽故作好奇,却暗暗咬牙缓缓道:“是嘛?”
倒是如她爹一般会通络人心得很呐,古昊英可是连骨灰都想要谢昭宁给他埋回霍玄身边去。
皇后:“……”
她见连凤举倏得阴阳怪气,只茫然不解,着实不知他怎的就又恼了。
待缓过半晌,她方才恍然:难不成连凤举竟是打着要她二人相争的算盘,并不欲见她二人冰释前嫌?
皇后小心翼翼挑眉觑着连凤举侧颜,心下顿起波澜。
当真是,帝心难测啊。
试探
隔天, 霍长歌前日强拖了四公主去跑马,而害得四公主惊吓过度,回宫哭过半宿便连夜生了大病, 还唤了太医的事儿,便传得整个后宫人尽皆知了。
流言蜚语中的霍长歌已从大年初一那夜的骁勇巾帼, 转而成了一个恃强凌弱的恶人模样, 个人声誉每况愈下。
苏梅往永平宫外转了一圈, 回来后便寻了个霍长歌身旁无人看顾的时机,与霍长歌低声道:“怕是有人在故意败坏小姐名声。”
“我晓得,”霍长歌仍倚在廊下状似悠闲得晒太阳,闻言挑了眉眼笑着看她,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无事,你去忙吧。”
她手指一动, 绛云便眼尖得从树上拖了红霞似的长羽飞下来, 往她身前小声“啾啾”地唤,乖巧等她投食。
霍长歌便笑着又抛了几粒黄豆与它。
“你晓得是谁?”苏梅却放心不下, 仍轻声追问。
她原怕是连珍争不赢谢昭宁便动了歪念, 遂夸大其词、煽风点火, 欲在后宫引出事端来,若这风言风语着晋帝知晓了, 与霍长歌不利得紧。
“连凤举。”却不料, 霍长歌一眼看穿了她心思, 偏头无声与她做了口型,敛了笑意不说, 眼底厌恶稍纵即逝,竟大逆不道得直呼了晋帝名讳。
霍长歌与连珍一旦相处和睦, 便恐早晚要与连珩及其生母丽嫔也交好,这阖宫上下在乎她名望好坏的,唯一个连凤举而已,这原是她进京那日便已心知肚明的事情。
他生怕她成为第二个霍玄,得尽人心的霍玄,故意挑动连珍与她相争却又失算,可不得气急败坏。
“不必在意,忙你的去吧,我心里有数。”霍长歌见苏梅一瞬惊愕,便复又笑着宽了宽她心。
霍长歌自打于谢昭宁口中闻得当年旧事隐情,如今越发对连凤举淡了那份期待,也不愿再往他身上花费太多心思,太子虽还未摸透,但狡兔尚且三窟,她总得多备一条后路,兵行险着,她怕是早晚要走另那险路了,遂她每日廊前倚着晒太阳也并非当真在消磨时光。
她前世五年被困王府,为避谢昭宁而远之,总闭门不出,屋里待得久了人也憋闷,如今便不再愿于室内待着,就连思忖要怎样“料理”了晋帝,亦是偏好于春光之下“明目张胆”得琢磨。
待到翌日,流言甚嚣尘上,霍长歌便于午后等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连珩。
霍长歌前世与连珩便未有过私交,如今亦与他未曾说过几句话。
连珩面儿上瞧着惫懒风趣、胸无大志 ,又文不成武不就,虽说使得一手好乐器,霍长歌却也未闻听过,只见他平素一把瓜子时刻捏在手心,磕得欢快,可霍长歌越发觉得连珩与其生母丽嫔才是这宫中顶聪慧的两个人。
丽嫔素来惯会避嫌,霍长歌今生入宫数月,还未得见她一面,便是前世留京五年,她也仅见过丽嫔几面。
丽嫔那时亦已年近不惑,妖冶面容却仍绝色不减当年,六宫之中原无人能及,只她一句“元皇后待妾不薄,妾要于元皇后牌位之前日夜诵经”,便将自个儿摘出了后宫争斗十余载不说,皇帝要敬她,太子要敬她,其余妃嫔亦无法与她面前搬弄是非。
而她养出的这一儿一女,亦同她一般,无甚才能又无大错处,在连凤举并不丰茂的子嗣之中,又最是不显眼得紧,颇适合于这宫中苟活。
霍长歌原还琢磨要寻丽嫔瞧上一眼,试探一番深浅,可自打谢昭宁相告五年前古家旧事,她便也打消了此念头——丽嫔既与元皇后关系匪浅,亦该是晓得那惨案详情,惧连凤举无情手段,方才携两女一子在这深宫活得寂寂无名。
眼下连珍尚未婚配,连珩更离外放出宫还有些年头,为人母者总不会在此时行差踏错,留下把柄。
且不论承晖殿到底与连凤举并无直接仇怨,丽嫔既已择了这条道平安过得许多年,一时半刻怕难以撬动,霍长歌自也不愿去落人口舌了。
若说连珣是隔岸观火,总将自个儿游离于众皇子之外,是个局外人模样;那连珩便是人在局中,却仍能置身事外,瞧着他与谁都能说得上几句话,却与谁又都不十分亲厚的模样。
怕也是位洞察人心的高手。
霍长歌正这样想着,连珩已被南烟请进了院中,往廊前过来。
连珩只比谢昭宁小了一岁,却低了他小半头,因不大习武的缘故,肤色倒是比谢昭宁要白皙许多,步伐间略沉重虚浮,不大轻盈灵便,又因承袭其母一副略显轻佻的容貌,更兼其着一身杏黄长衫,倒是颇有些许纨绔公子的味道。
他那长衫下还缀一只尾墨羽蓝喉白腹红、头粟眸褐嘴黑的仙色八鸫,模样机警又胆怯,个头虽小似麻雀,但却风骚得别致又漂亮。
“霍妹妹安好?”连珩行到近前,笑着与霍长歌拱手道,“几日不见,倒似当真长高了些。”
霍长歌“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得倚靠不住,挺直了腰板坐着,只觉他可着人心将话说得颇舒坦:“四哥今日怎得了空来看我?”
“我日日得空,礼部清闲得紧,只不过我生了个闺秀般的性子,就好足不出户,与珍儿似的。”连珩兀自撩了下摆往霍长歌身侧一臂远的位置坐下去,侧身与她又笑道,“我原是听闻皇后娘娘时常赏了霍妹妹上好的贡茶,我殿内寿眉已用尽了,今日犯了茶瘾,是来与妹妹讨茶喝的。”
霍长歌便又笑一声,嘱咐了南烟去备茶,待南烟人走远,却是先与他关切问了句:“四公主可还好?”
“大哭过一宿,又烧了一日,用过药已退了热,现下适才安稳。”连珩笑着回她,眉宇间不见丝毫责备与怨怼,与她颇自然得唠家常,“再待不了几日便要春分,珍儿原是春分后的生辰,该及笄了,即日起便要被关在殿内学规矩。”
“及笄?”霍长歌一怔,“及笄为何也有规矩要学?”
“及笄礼啊,”连珩惊诧一瞬又笑了,晓得她还小,怕是未经过这样的事情,便与她风趣解释道,“届时三品以上命妇皆要于皇后宫中来观礼,场面大着呢,可不得有丝毫行差踏错啊。说不准哪个命妇便是珍儿未来的婆母。”
原这京畿贵女的及笄礼便也等同相面了……
霍长歌闻言这才明白,适才笑着摇了摇头,正感慨宫中繁文缛节确实多如牛毛,南烟已端了茶盏来。
连珩接过南烟递来的茶盏,姿态慵懒闲适得两指拈着杯盖撇开杯口的浮茶,轻啜了一口,眼神清亮赞一声:“果然是好茶。”
霍长歌便也笑着饮了茶,有南烟随侍在侧旁,俩人便都没再多说话。
午后日头不烈,四下里合着微风,暖得人通体舒畅。
待连珩用完了茶,将茶盏又递还了给南烟,便一整衣冠站起来,与霍长歌笑着一拱手道:“多谢霍妹妹款待了。”
他话音未落,便笑着要走,似乎当真只是来此处讨茶喝。
霍长歌便着南烟收拾茶具,起身送了连珩两步,待到院门前,见左右无人了,连珩突然又转身,与她如释重负般,感激笑着又拱手:“霍妹妹,谢谢了。”
霍长歌闻言一顿,只觉他那六个字说得莫名沉甸甸的,便晓得他谢的不是茶,原跑来一趟只是为了谢她消解了连珍险些成了心魔的执念。
“不敢。”霍长歌也作揖笑着回他,便知他果然通透,已瞧出了许多端倪,“四哥走好。”
*****
如此,日子又日复一日波澜不兴得过去,连凤举后宫里那位欣婕妤眼下又有了孕,他便时常去探望,便更不大往皇后寝殿用膳留宿;
太子妃也显了怀,皇后贤德大度,也免了太子与太子妃晨昏定省,只着太子闲暇便多陪陪她,霍长歌接连几日也未曾见着那父子俩人影。
霍长歌愈发觉得宫中果真无聊得紧,除每日往皇后宫中定时请安外,她那偏殿也再未有客上门。
除却连珍准备及笄礼闭门不出,谢昭宁也时常往宫外去探查前朝踪迹,南烟又将她与苏梅跟得愈加得紧,眼神还总一副欲言又止模样,很是古怪,霍长歌瞧不透她之前,便也不想随意动上一动,生怕授人把柄。
更遑论前朝一事还有诸多疑点,她原想着待春暖花开,北疆恢复道路通行了,便着人与她爹霍玄送信过去详细一探,如今也是不能够了,还得另觅时机。
霍长歌本就是个闲不住的热闹性子,前些日子肩膀伤着,还能安分些,如今越发得坐不住,时时便觉得这宛如“囚禁”般的生活,恍然便让她时不时忆起前世被困于京中的那五年。
她那时虽被谢昭宁亲自“囚”于王府之中,但原还比如今自在些,总归谢昭宁的安王府守备再森严,她想要传入传出的消息也仍是他与他那些手下阻拦不住的,不像这重重宫门,像是当真能将她困死在其中一般。
似乎一切皆在大年节里有了巨大转变。
又过几日,临近春分,京中突然迎来连绵细雨,天色整日昏暗阴沉,雨声淅淅沥沥不断,气候却不见明显寒冷。
霍长歌腿脚夜里越发得难过,肩头旧伤也酸酸胀胀麻麻痒痒,浑身俱不爽利,白日里便醒醒睡睡,总不大清醒,如此慵懒生活,便是她前世也未曾有一天享受过,倒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到得春分,雨下得更加得大,大雨瓢泼伴着轰隆雷鸣似银河倒倾,青紫电光于天际若隐若现,连凤举无奈之下只得取消了太庙春祭与原推至春分的储君试犁亲耕,只在宫中设坛祭拜,又着官员、士大夫自行郊外踏青迎春。
这些时日,前朝隐匿得毫无踪迹,谢昭宁率禁卫南军与中都护城北军探查京兆尹多日,也只借着霍长歌手下那位“素采姑娘”的本事,带人拔除了些许前朝安插于京中较为显眼的几处“钉子”,于其根基而言倒是并未损伤多少。
只连凤举却已耐不住,过得清明若再不“试犁亲耕”,今春便再无时机,遂严令着他们尽快推进探查脚步,亦要提前详尽部署一切安防,留待清明时节护卫太子安危。
谢昭宁越发忙得脚不沾地,时常宿在宫外,已许久未曾回宫中羽林殿。
翌日,飘风急雨中,连珍便迎来自个儿十五岁的生辰,以及——及笄之礼。
晨起,各宫皆备礼前往皇后宫中,霍长歌亦着苏梅取了件自北疆带出的玉器,着南烟领着一同过去观礼。
吉时,连珍着一身花纹繁复的宫装玉步款款而来,她半月不见,身段愈加婀娜,柳腰花态间尽显女儿家的娇媚,与这宫中大多女子一样,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将克己复礼、贤良淑德深深刻在了骨子里。
宫乐起,礼部于帝后御座前,一遍遍唱着祝词,又捧了冠服来,正冠、更服、受酒器、奉馔食讫,连珍四肢僵硬得让人牵着一步步谨慎而完美得完成了她的及笄之礼。
待礼成时,皇后与连珍发髻间亲手插了一支金步摇,连凤举下旨赐了她与前世相同的封号——颍川公主。
颍川原属豫州大郡,颇为繁华,只于此得见,连凤举便是再不喜这个女儿,也未曾在人前亏待她。
霍长歌端坐左侧观礼席,四下里嘈杂热闹,有宫人在小声议论连珍未来婚嫁,毕竟南晋的姑娘一旦及笄,便是该议亲了,而连凤举膝下如今又只她这一个成了年的公主,婚配一事便格外引人注目。
霍长歌闻言不住唏嘘,只心道,再过半年,她怕是亦要在此地走上一遍与连珍相似的流程,只不知霍玄可抽得出空闲前来。
她一时间心绪翻腾,越发思念起她爹与北地三州来。
就快了,霍长歌不动声色窥着对席众人间的谢昭宁,不想他也正投了眸光过来,四目相对一瞬,霍长歌已明显觉出了他将隐而不发的温柔缱绻堪堪藏在眼底。
就快能回去了,她怔怔凝着谢昭宁,只觉一时间似已离这堂中喧嚣远了,她忍不住心道,我们终归能回去的。
*****
隔日,屋外大雨渐悄,霍长歌辗转发侧,夜里不住梦起前日席间谢昭宁那含蓄幽远的眸光,着实想见谢昭宁一面,卯时不到便起身着南烟领着往崇文馆中去。
她到时,室内人已齐了,约莫一月不见她,众人皆齐齐一怔,只觉她似乎当真长大了些许,眉宇间的从容堪堪要将娇蛮压过去似的,便不由神色各异起来,却是连珍先回神笑着亲亲热热唤了她声:“妹妹来了。”,越发引得旁人惊诧。
谢昭宁夜里巡防,未曾睡下多久便又起身,正略有困顿间,闻声抬眸,倏然顿住,只觉眼前红彤彤一道身影似一团火般,径直将他眼前料峭初春点亮成了盛夏,困意也随之烟消云散。
来人裹一身朱红锦衣,明眸皓齿,巧笑倩兮,一头长发分扎数股小辫,往头顶结成两个小髻,小髻左右又各别了支蝴蝶状的玉步摇,翅尾缀着珊瑚珠子串成的流苏,随她步调轻轻地摇晃,与她耳下一只续了长长珊瑚珠链的耳坠相映成趣。
正是霍长歌。
她素来鲜少做如此齐整装扮,今日倒越发似个豆蔻少女模样了,虽不至于尽态极妍,却也有了些许美人胚子的影子,甚至于她那份灵动张扬与率性,原是京里闺秀所无法比拟的,耀眼夺目得很。
谢昭宁呼吸不由一屏,颇有些被惊艳的意思,眼睫一颤,强自按捺了一瞬,耳朵仍忍不住红起来。
霍长歌正往他身后过去,恍然瞧见他一对耳垂已红得鲜血欲滴,似一对珊瑚珠,连眼下那方小痣也红得愈加显眼,便堪堪憋住笑意,故意拿手捏着自个儿一侧耳上的珊瑚珠耳坠,背对众人朝谢昭宁偏头无声做了个口型:“红——啦。”
谢昭宁:“……”
红红红……红甚么红?!
谢昭宁这下连双颊都抑制不住烧红了些,一路往脖颈下蔓延,又怕她那举动被旁人瞧了去,平白惹人猜测,凤眸眯了眯,似是想凶她大庭广众之下规矩些。
嘁,纸老虎,霍长歌又嫌弃他又好笑,心道,一点儿都不凶。
霍长歌往谢昭宁身后落座许久,过了时辰竟然也未等到杨泽来,屋内众人正纷纷议论,杨泽却与连凤举一同姗姗来迟。
连凤举往主位上理所当然落座,杨泽便垂首恭敬立在他身后。
霍长歌见状笑意渐敛,她随众人起身与连凤举行了礼,坐下时便敏锐觉察连凤举状似轻描淡写睨她一眼,眼神却明显蕴有揣度之意。
霍长歌一瞬警觉。
“自去年秋起,朕忙于朝政,便许久未曾考校尔等功课,”连凤举笑得一副慈爱模样,与众人不疾不徐道,“今日正巧停朝旬休,闲来无事,过来瞧瞧你们,顺道出上一题。”
此举简直猝不及防,众人不由面面相觑,堂内一时雅雀无声,落针可闻。
连凤举却抬眸正正凝住了霍长歌,意味深长又续道:“前次你们太傅病中时,曾由庆阳郡主代为授过几日的课,想来你们对北疆三州局势已该有所了解才是。今日这考题,便是有关翼州的。”
怀柔
翼州?
霍长歌闻言诧异蹙眉, 下意识垂眸思忖,却突然忆起甚么来,杏眸适才一沉, 便听连凤举果然缓声再次道:“朕昨日收到燕王火漆密函,翼州南匈奴内乱, 右贤王那支怕是要反了。翼州玄武军暗桩半月前绑了右贤王派于北匈奴单于处求和的使臣, 截了密函, 密函里原是右贤王囚禁了居真单于,并与翼州、青州交界处云崖山上的绝峰寨勾结,欲归顺北匈奴的求和书。”
堂内霎时一片惊呼。
“各位,”连凤举正襟危坐,好整以暇瞧着堂下众人稍显惶然模样,耐人寻味笑道,“此事, 如何解呀?”
他话音即落, 连珩与连珍便已下意识转了头瞧霍长歌,却见霍长歌似是颇为头疼得轻阖了双眸, 右手虎口虚虚扣在额间, 食指缓缓按压着眉心, 似乎不安又焦躁。
焦躁?焦躁个鬼,霍长歌觉察出四面八方有视线投来也不睁眼, 无奈腹诽, 这事儿前世原还是她亲自解决的, 并不十分费事,故她今生并未将此事多加放在心上, 那绑了信使的暗桩也不是她爹霍玄麾下的玄武营卫,而是她那支骁羽营墨字旗下探马。
北疆三州如今还未全然化雪解封, 道路难行,这消息一来一往间,送到连凤举手上怕已过半月有余,情况紧急之下,霍玄也必不会按兵不动等待连凤举示下,兴许这内乱现下已平定过了,只战报还在路上。
可霍长歌却不能开口多言,她生怕连凤举此番又是为寻个冠冕堂皇的由头,只为试探她深浅,毕竟这堂下列位皇子公主便是读过这许久的书,亦难清楚南北匈奴与北疆三州这十四载间的恩怨纠葛——想来因前朝与谢昭宁那事她泄了些底,近日又与连珍走得颇近,到底令连凤举甚为不安起来。
“怎么,没人说话?这题难吗?”连凤举见众人皆垂眸不语,便侧眸挑一眼杨泽,玩笑似地道,“别丢你们杨太傅颜面,从年长的开始,依次于朕谈谈你们心中所想,也别太过拘束,想到甚么说甚么罢。璋儿,你先来——”
连璋肃然起身,应声称是,却只蹙眉沉声,合着南北匈奴的由来,平淡无奇道:“前朝末年,朝廷腐朽破败、内忧外患,西有山戎北有匈奴、鲜卑、乌桓、高句丽等狄胡尽皆南下,瓜分凉、并、翼、幽四州。”
“南晋新朝初立只一年,程渊程老侯爷便奉旨抗击山戎收复西境凉州;燕王霍玄入北地痛击狄人,逐一收复并、翼、幽三州大半失地,又分裂南北匈奴,逐北匈奴出并州五原郡,迁南匈奴于翼州渤海郡允其世代归顺南晋。”
“翼州地处并、幽二州间,向来太平,北地钱、粮、军需尽出翼州不说,三州刺史部亦合在翼州一处,乃是三州的腹地所在,南匈奴所处之地又近左冯翊,若当真意图撕毁盟约重归北匈奴且不日进犯,只怕难免搅扰中都。”
“故,此事需尽早解决。”
连璋深知有太子在上,纵是碌碌无为,只不出大错,储君之位便坐得稳如泰山,连凤举便巴不得其余儿子皆长成一副平庸模样,故亦不愿此时沾惹朝堂之事,显露才能犯他忌讳。
但他到底与谢昭宁乃是自小长大的兄弟,话说一半、留上一半,说完行礼落座,谢昭宁便能温声接着他话音,中规中矩得起身续完后半段:“可眼下右贤王反叛之心仍藏暗处,并未翻于台面之上,只凭使臣与密函难以服众,少不得被反咬一口意图加害之罪,贸然行事,实为出师无名。”
“翼州又仍有几处小部族是随南匈奴一同归顺的,若处置不当,便少不得又掀战火,且时近春耕,各处兵力亦需分出部分屯田耕种,不得随意调动。”
“如此一来,便又束手束脚。”
他二人所答合在一处,便是完美诠释何为“废话”二字,杨泽心中好笑,却故作深沉捋着一把山羊胡子,连凤举压着不豫面色,一脸不耐,却见连珩支支吾吾作揖起身,干笑道:“二哥三哥所言甚是,儿子复议。”
杨泽险些就要憋不住笑,颌下长须止不住得颤抖。
连凤举面色越发阴沉:“……”
这宫中人人皆知他偏宠太子,又向来性子阴晴不定,素爱猜忌,遂有眼力见儿的谁也不愿强自出这风头,平白惹上一身腥臊,宁愿各个做出一副不堪大用的中庸模样,好留得一条命在。
待轮到连珍,她面色苍白,茫然起身,两手不住绞着锦帕,颤着嗓音学了连珩言辞,亦期期艾艾道:“女儿复复复……”
她尚未言罢,连凤举便已似等不及般,压着不耐与烦躁,抬袖挥手止住她这个凑数的,反而与霍长歌扬声问道:“那庆阳郡主可有高见?再道‘复议’二字,鹦鹉学舌,朕可是要罚了。”
霍长歌闻声睁眼抬眸,见四下里众人皆朝她投了关切眸光来,谢昭宁亦正侧眸担忧窥她,狭长凤眸中蕴着忐忑,悄悄与她摇了摇头。
便是连璋亦神色明显紧张。
可连凤举显然是冲她来的,霍长歌虽知今日这一劫怕是难躲过去,却仍镇定自若,拱手笑着起身,顺着连凤举一贯心意与行事作风,竟与他嗓音清亮得将题目又抛了回去。
她微一沉吟,胆大便道:“臣虽有法子,却亦不过是武人的粗俗法子,短视得很。下臣若是起了反叛之心,既有证据在手,果断杀之便是,刺杀、下毒、暗害,探马暗桩便亦是养来用作此番用途的。可这南匈奴右贤王却不是臣的下臣,到底杀还是不杀,还得陛下定夺才是,陛下若心生仁慈,便需得陛下——另拿主意了。”
霍长歌话音未落,却见杨泽面色一凝,与她深深蹙了眉头,连凤举亦闻言青白面色陡转,眉目间燥郁之气竟已消散大半,唇角显出别有深意的笑意来,似是就在等她这句话一般。
……糟糕,霍长歌见状后知后觉心道,难道中计了?可她又没说错甚么话,又能中甚么计?
“若朕确实不愿杀之,欲使怀柔之计再度笼络人心,”连凤举含蓄深远一笑,缓声发问,“长歌,可有良策?”
怀柔?
古来怀柔便只来来回回那么几招:给钱,加爵,封王,还有——
和亲?!霍长歌倏得大震,心下突得一沉,借拱手躬身姿势,不动声色侧眸窥了仍一副懵懂模样的连珍一眼,连珍昨日适才及笄,连凤举难不成是想借她之口,送连珍往南匈奴和亲去?!
他只是借此行试探之举,还是当真存了这等心思,想借她推波助澜成事?
霍长歌一瞬惊骇又狐疑。
可他想连珍去嫁谁?以霍玄那果决性子,右贤王怕没死在他手上,也已他被打残了旧部交于居真单于发落了,连凤举不可能猜不到,那他是想连珍嫁左贤王还是嫁——居真单于?
可如此一来,意义何在呢?霍长歌大惑不解。
居真单于亦四十上下年纪,性子是匈奴王族中少见的敦厚仁和,又素来与霍玄交好,并无反意,眼下象征着太子之位的左贤王一职仍在空缺之中,这和亲——倒底是要婚配谁?
谢昭宁似亦是想到了“和亲”此节,远远与连璋四目对视,不可置信瞪圆一双凤眸,侧目瞧了眼连珍。
“皇帝伯伯,”霍长歌强自压下一腔怒火,娇嗔一声,只与连凤举笑着故意卖蠢套话道,“咱们往日已与南匈奴太多便利,通商税收亦能免则免,费用收取得颇低,那右贤王向来贪婪,钱财怕是不缺,王爵嘛……他那位置之上,怕只有象征着太子之位左贤王亦或是——”
“朕说的怀柔之计是——”连凤举不待她说完,已然阻了她话音,直截了当道,“和亲。”
室内霎时哗然一片。
……果然!
霍长歌当即了悟,连凤举只是想以“将连珍嫁与右贤王”为饵试探她,她霎时通体生寒,更心寒。
她原想过往京里来这一遭,日子必不会有多好过,连凤举疑神疑鬼那毛病,她前世便有领教,可她预想过太多的试探方式,却万万未曾料到,他原还会有这招。
就连珍那怯弱性子,若是送她去和亲南匈奴,无异于羊入虎口,更何况素有暴虐之名在外的右贤王,那可是会囚禁单于夺其妻女的主儿,便是她从未与连珍交好,亦不会赞同此等做法。
不说南匈奴自归顺起已过十三载,从未翻腾出甚么像样的水花来,便是北匈奴亦让霍玄揍得再未从他手中夺过一座城池去,如此形势之下,连凤举竟也能说出“和亲”二字?
连凤举拿她霍家当甚么?!
她若赞同,便是自打嘴巴,自个儿败坏了霍家名声,当着众人的面默认了她霍家连一个小族内乱非是难以解决,怕是不愿解决,需送人联姻,方可稳住局势,勿论最终结果如何,她便是再难在连珍与众皇子间站得住脚,连凤举亦可借机敲打先前众人与她走得太近,临到关键时候,她却是说抛弃便能将人抛弃了。
可若她反对,那她必得说出个妥帖对策来驳他,如此便又要泄了她的底,让连凤举窥见了她的才能来,忌惮她。
连凤举给了霍长歌两条皆自损的路,让她当众便要择一种死法。
霍长歌只觉连凤举那一语似狠狠一巴掌掴在自个儿脸上,掴得她对连凤举今生存的唯一一线期待与幻想就要荡然无存了。
她眼神倏得锋利。
连珍似乎也恍然明白了自个儿处境岌岌可危,生死竟握在霍长歌手中,她两手绞着帕子,惊惶无助转头凝着霍长歌,抿着唇角吓得忍不住便要落泪,突然便闻见霍长歌竟然开怀大笑,笑声清亮得与连凤举朗声竟道:“和亲?倒也是个好法子,不若——”
她故意顿了一顿,顿得屋内众人皆惊诧瞥她,顿得连凤举因出乎意料而微微眯了眸,方才负手踌躇满志,又一字一顿缓声续道:“——不若便让臣去吧,一个右贤王还不够看,待臣嫁了他,杀了他,夺了权,再一步步蚕食南匈奴政权,陛下便永不用再操心南匈奴会内乱了。”
她音量不大,却似乎字字带出了千金的重量,落地有声。
她哪条路都没有选,而是给出了连凤举第三条舍身的路。
她连一个试探,都不愿陷连珍亦或是其他女子于那样的境地。
他们霍家守着北地,便是为了守住汉人的命脉与江山,不再让汉家儿女陷入前朝末年那样的悲剧之中,无望地落入外族鼓掌间任人宰割,再重蹈被擒之充作“两脚羊”、“溺三千汉女于汉水”的覆辙。
此底线与私交无关,那原是来自她的尊严与身为霍家人的骄傲。
霍长歌一语震惊四座,众人尽皆侧眸,却见她不卑不亢立在座前,唇角虽是笑着,眼底却无笑意,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连珍怔怔瞧着她,眼泪忍不住扑簌簌落下,恍然轻轻笑了,心中陡然安稳了许多,只觉自个儿到了今时今日,方才觉得败她败得一塌涂地——那方海阔山高的天地,原不是在宫外,是在她心里。
谢昭宁转头抬眸,眸光只望见霍长歌微微抬起的下颌尖儿,便似已能瞧见她挺直着身后一副霍家人不容羞辱的傲骨,她那模样庄重而耀眼,似一道盛夏的灿阳,狠狠撞进他胸膛,烫得他莫名升起些自豪的意思来。
连璋若有所思,眼中神色变过几遍,侧眸眺着谢昭宁那副与霍长歌荣辱与共的模样,却越发难过起来,一时间,终于明白,有些他一直不愿面对的事情终于要脱出他的掌控,事与愿违了。
连珩无声赞叹,又感激涕零,他亦不知内情何许,只当连珍也算暂且脱离苦海,一颗悬着的心缓缓沉下。
连珣却事不关己得挑眉笑了一笑,唇角兴味之意更甚,只当是又瞧了一出好戏似的。
杨泽却是一瞬怔忡,他手颤颤巍巍地停在一把灰白的山羊胡子上,只觉霍长歌身后似是有霍玄的影子凭空浮起,那是他当年失妻丧女后,于道路旁第一次见到的年轻时的霍玄的模样。
他着玄甲配银枪,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眼神张狂却又坚定悲悯,不是不晓得如何“藏”,却是不屑也不愿藏,他虽纵身于尸身血海之中,可拨开他杀伐外衣之下的,原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赤忱与仁善。
霍玄始终坦坦荡荡地刨开一颗赤子之心与汉家儿女,无畏无惧,亦从无后悔,才能将女儿也教成这副模样。
“……孩子话,”连凤举静过许久,意味不明地盯着霍长歌,方才突兀笑一声,“你这是去结亲,还是去结怨?”
霍长歌辨不清他喜怒,却也不愿再分辨了,她已断了那份曾希冀于连凤举身上的念想。
连凤举果然还是连凤举,他非是能用真心实意撼动得了的,他要的也并非臣子的真诚相待,而是畏惧屈居于他帝王权势之下,可供他随意摆布罢了。
故,霍长歌只坦荡无惧笑着回他道:“又有甚么所谓,总归一劳永逸了。”
“……好!”连凤举却是再顿过片刻,唇角仍微微扬着弧度,似笑非笑,眼神却犀利冷厉,似一柄晃着寒光的利刃,睇着霍长歌语焉不详回她道,“庆阳郡主,好得很。”
他们已互相看透了对方,也晓得对方看透了自己,便已再不用继续遮掩,演戏演到这儿,也就到此为止了,喧天锣鼓一收,“君仁臣忠”的戏码就要落幕了。
连凤举话音未落,已然甩袖起身,深深再觑一眼霍长歌,眼底裹挟一抹恨意与狠戾,便转身出了崇文馆的大门。
那一眼似明晃晃得与霍长歌在说,若非他如今还动不得霍玄,一个不听话的郡主,便活不过明日了——不过是他如今动不得霍玄!
霍长歌自那日与谢昭宁夜谈后,心下便已有了计较,并不十分意外,早晚要走到这一步。
只谢昭宁见状骤然心惊胆寒,霎时被勾起了儿时记忆来,他见过太多次连凤举这样的眼神,对他二姐的、对元皇后的、对武英王,甚至对他自己的……
“哗”一声,屋外突然大雨倾盆,霍长歌应声侧眸,于未合紧的门缝间,隐约窥见适才晴过片刻的天,复又昏暗阴沉。
山雨已来啊,霍长歌与杨泽四目相对,见他亦忧心忡忡望着自己,双眸微微濡湿,无声长长一叹,似是在说,原这一天来得这样得快……
一时间,他竟觉再做甚么,亦于事无补了。
到底是霍玄的血脉啊,杨泽垂眸恍然又笑,泪意愈发浓重,霍家人的傲与勇、仁与义,她藏得了一时,藏不了一世。
*****
酉时,连珩散职回宫,连珍于殿中正陪丽嫔制香,她眼神空茫,手下又动作缓慢,一副心事重重模样。
丽嫔见她闷闷不乐,只当她是晨起于书房中被吓坏了,心有余悸,遂不住找了闲话开解她,可她总也闻不见似的。
待连珩进了殿门,她方才眼神一动,像是活了。
“四哥!”连珍骤然一唤,扔下手中物事便匆匆朝他过去,神情一瞬激动道,“我原想了小半日,有些话想与哥哥说。”
连珩一身官服还未褪,见状一怔,也不忙往寝殿去,抬手一挥,着人全退下,闭了宫门,朝她身后神色担忧的丽嫔瞥去一眼,便见连珍也不避着母亲,只仰头与他含泪笑着兀自说:“时至今日,我方才明白那日郡主说的话,她说——能救你的,唯有你自己。”
“她说——若是她去嫁,便会杀了右贤王,夺了权,再一步步蚕食南匈奴政权,永绝后患。”
“我竟然……我竟然信她说得出便做得到。”
她竟一时间,话里话外皆是霍长歌,再无嫉妒与愤懑,眼神清亮含笑,自婆娑泪光中隐隐焕发出茁壮生机,懦弱胆怯随她一字一句正在缓缓从她眼中剥离,她越发心潮澎湃地抬眸与连珩郑重道:“四哥,我、我也应该,我也应该像她一样,要、要能救得自己……我、我也可以很勇敢的,是不是?”
连珩闻言竟震惊到无以复加,他怔怔望着连珍被透过窗纸的夕阳余晖温柔笼罩,浑身跃动着金灿灿的光点,整个人陡然耀眼了许多。
只他下意识生出的欣喜快慰之中,又不免伴生着新的忧虑——这宫中日子清寂,若浑浑噩噩,一天天一月月、岁岁年年,好过去得很,可若一旦苏醒过来了,怕就难过了……
便如他们母亲丽嫔一般,选择与青灯古佛相伴余生,原也不是她虔诚,而是她清醒,她一旦醒了,原来的路便再走不得,她只能去另择一条道路,只这宫里能走得路很少,唯有佛前常驻,方与她一线生机。
连珩眸光越过连珍,眺着丽嫔,便见丽嫔果然如他一般眼神复杂,不知是欣慰连珍的苏醒还是担忧她的将来,但连珩却仍笑着与连珍斩钉截铁地点头回道:
“是。”
清醒得活着,才是活着,浑浑噩噩的人,早已死了。
他虽无那般的魄力,却敬重有人生着这样的勇气。
*****
是夜,谢昭宁与连璋先后披星戴月回了羽林殿,清明太子“试犁亲耕”势在必行,除却谢昭宁,连璋亦忙得脚不沾地。
谢昭宁回了偏殿卸甲更衣后,凝着床头插着的那盏白兔宫灯,不由又忆起晨起那事来,越发忧心忡忡,寝食难安。
他小心翼翼取下那灯,往里面换过蜡烛点燃了,挑灯照着亮,披着大氅出了门,沿着回廊往书房过去。
书房里,陈宝正与他收捡一桌木材,霍长歌心心念念要谢昭宁与她亲手制箭,谢昭宁晓得她性子急,便是再忙得脱不开身,也又嘱咐手下挑拣了些合适木材送来。
陈宝闻见他进殿,嘴里含着松子糖,转头憨憨一笑:“殿下怎不去歇息?是要热茶么?陈宝就快收拾好了。”
“不用要茶,我想看会儿书,你去歇着吧。”谢昭宁将那灯柄寻了地方仔细插在案前,笑着与他交代。
陈宝听他说要看书,立马又将角落里的烛台端了来,与他搁在案前一并照着亮,方才带了门出去。
谢昭宁坐在案前,半个屋子灯火通明,他却甚是“辜负”陈宝苦心,并未寻了书来看,只从案下摸出一方巴掌大的木匣来。
那木匣盒盖上雕火舞群山,罕见得热闹,待他掀开盖来,里面躺着的原是霍长歌送他的那香包。
他小心翼翼得将那香包托在掌心中,仔仔细细地瞧着面上以彩线乱七八糟戳成的一只憨态可掬的“大扑棱蛾子”,虽心情正沉重,却又忍不住轻笑。
他平生从未见过有姑娘家针线活儿能差到如斯地步,便是他那风风火火的二姐,原也正经练过两年女工,比她要强上许多。
他二姐与霍长歌,到底还是不同,“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是栓住她二姐的一根绳索,却拴不住霍长歌——她会择该忠的忠,选该信的信,别人不仁她便能不义,似枷锁一般的礼她不想要就敢不遵,无惧无畏、胆大包天。
只眼下,她怕是要处境艰难:晋帝从不喜变故丛生,亦不愿见不平则鸣,他与下臣似是熬鹰,熬不出俯首就缚,便欲杀之而后快。
因他不仅是疑,他还有惧,他惧怕此生再经新朝初立那时的困局,为高门权臣所扼喉抚背,掐着七寸胁迫。
遂他恨过二公主的针锋相对,恨过武英王的砥锋挺锷,恨过元皇后的同床异梦,亦恨他自己这身非亲血脉,他如今甚至恨着霍玄的顶门立户,他视一切的离心离德等同背叛。
午夜梦回,往昔历历在目,待数个春阳高升低落之时,一遍遍重温旧日噩梦的他,又还能再容忍霍长歌乃至霍家与北地三州到几时?
谢昭宁一时间焦灼而颓唐,他能看透所有症结,却无法寻出一个妥帖的策略帮霍长歌走出险地——何其无能啊……
他自责垂首,额头深深抵在那香包之上,挤挤挨挨的针脚似密密仄仄的针尖刺得他心头漫天卷地得疼,无助得痛声轻叹。
陡然,门外有人“笃笃”扣门,两响一顿,第三声便要重上许多——是连璋。
禁足
谢昭宁闻声倏得抬头起身, 正要去开门,恍然又折回来,欲将案上那香包匆匆塞回木匣里。
他手忙脚乱将那香包拎着系绳竖着提起, 便见从那香包底部稀疏针脚处,不住有红豆与香籽“噼里啪啦”掉出来, 他在愈发急促的敲门声中下意识俯身要捡, 那门却已兀自被人从外推开, “哐当”一声磕在墙上又弹回来:“你即在屋中怎也不应一——”
连璋久不闻谢昭宁应答,便止不住胡思乱想,怕他出事便撞了门,焦急话音未尽,便见他蹲在地上不知在摸索甚么。
“掉了甚么?”连璋见他安好,只不应门,面色虽略有不豫, 却仍矮身垂眸自觉道, “我帮你捡。”
“不用,你站那儿别——”谢昭宁闻言适才出声阻他, 便听“咔嚓”一下轻响, 连璋似一脚踩碎了甚么东西。
谢昭宁霎时无语扶额, 连璋只当自个儿帮了倒忙,嘴唇讪讪轻动, 赶紧挪开了脚, 却凝眸瞧着那粉身碎骨在他鞋底的几粒香籽, 愈加疑惑:“这是——”
他不解抬眸,却又正见谢昭宁手中拎着那绣得似只“大扑棱蛾子”似的陇东香包, 映着明亮烛火,丑得他一双眼睛登时针扎似得疼。
“原是如此, ”他恍然大悟,余光再瞥谢昭宁身后白兔宫灯,便越加了然笃定,他连连自嘲轻笑,摇头复又咬牙切齿似地道,“原是如此啊。”
“原你二人情愫竟生得如此之早,枉我对你单忧极瘁,你却一再欺人耳目!”连璋眸中讽刺之意大盛,与谢昭宁冷笑低斥,面若寒霜,眼圈竟骤然通红,似那一字一句是在剜他自己的心、割他自己的肉,还未伤人却已伤己。
“不是——”谢昭宁见状一滞,未及辩解,便见连璋已是大怒,甩袖一震转身要走,他忙将那香囊塞回木匣藏回案下原处,追着他出去。
连璋怒不可遏,被蒙骗的恼意似一把燎原大火,烧得他心头一片荒芜,绝望而孤寂,只觉得这偌大皇宫之中,一时间,就只剩下他一人了。
他沿着回廊大步流星折回自个儿偏殿寝宫,谢昭宁缀在他身后疾步追赶,于他愤而拍上殿门前扶门跻身进去,险些被门板夹中手指。
“二哥——”谢昭宁似有一腔话欲与连璋说,可见他那一副拒人千里模样,挺直肩背硬邦邦得站得似冰山一般,便也陡然生出无尽的疲累之感,霍长歌之事迫在眉睫,连璋又在此时发难,他无可奈何沉声一叹,破罐子破摔似地道,“我未曾骗过你只字片语,五年前如是,如今亦如是。你已惯了往我身上加诸百般错处,我也有累的一日,不想与你再做口舌之争,随你吧。”
连璋侧身对他正生闷气,闻言心下愈加凄凉悲愤,见他这便要走,却是扭头又自嘲似得冷笑道:“是,我晓得你要走,你早晚要与那郡主一同归去北地,便是你那夜未答,我却已懂了。你幼时便心心念念北地三州的天高云阔,这宫里哪里是你归宿,我阻不住你,从来都阻不住。”
“你走吧,别再回来了。”他似与谢昭宁已赌上了气,只反复将言语化为利刃,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似地道,“我祝三殿下与霍郡主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谢昭宁:“……”
险些被他气笑了。
“我眼下走,日后你去给我收尸么?”谢昭宁让他那斗气似的祝词祝得一对耳尖通红,又羞赧又没好气得噎他一句,“今日那情形,你是瞧不见?霍长歌与北地可还有多少安宁时日?”
连璋闻言一怔,竟是被他一语拉回些许神志。
“便是我要走,”谢昭宁却故意续又激他道,“原也要料理了此间事宜,方才能抱着小舅骨灰,走得毫无后顾之忧。”
他说完转身便离开,也学连璋甩袖一震,冷哼一声,连璋正让他一语勾起对武英王的追思来,险些让他长袖一飞打到脸上,见他竟似也恼了,又回味他适才一语,猛然觉察,他似乎是要去管霍长歌那事儿?!
“你站住!”连璋厉声惊道,“你是要去做甚么?!霍长歌那事儿你管不得!”
“那是霍长歌的事情么?”谢昭宁闻言顿足,却是转头侧眸与他痛心疾首道,“陛下拿连珍作筏子,那原是咱们妹妹,咱们却无一人与她出头,只任霍长歌顺着圣意踩下那陷阱去。二哥,我问心有愧啊。”
他语气虽轻,语意却重,沉甸甸噎得连璋呼吸一滞,虽也因他一言升起些愧色,只仍梗着脖子生硬道:“你也说了,那是陷阱,你又能如何?”
他一语即落,却见谢昭宁面不改色,一副一意孤行模样仍是要走,便又忧又急,忙往他身前探手阻他,拧眉寒声道:“你莫忘了自个儿处境原也不比她好上多少!你也不过是个箭靶子,陛下若容不下你了,也不过一朝一夕之事,你到底想做甚么?!”
“……我又能做甚么?不过是去与她解个围。我原也没甚么大用,只能帮她这些。”谢昭宁淡然回他,竟是打定主意要与霍长歌出头了似的,“陛下这口恶气总得出,你既也说我是箭靶子,那我便也只能去做一回箭靶子了,倒也不至于立时要了命去。”
谢昭宁言罢又要走,闻他语焉不详一句话,连璋却是更焦躁,出手按住他肩头只不放,越发下了死力,急得嗓音些微颤抖道:“你要去做甚么?把话说清楚。你不说,便休想走出这道门!”
“……”夜深人静时候,谢昭宁也不欲当真与他动手,引来陛下耳目,遂肩头被他抓得生疼,也只无奈轻叹一声,侧眸与他道,“陛下不是要一个妥帖策略?霍长歌不是要嫁人嫁祸?我去吧,我也去与陛下献个计。霍长歌原说得无错,右贤王不能留,既是如此,便劝陛下允霍长歌出嫁便是,我亲自送她去,待迎亲路上暗杀了右贤王,左右也能交差了。”
他平平淡淡一语,说得连璋心惊肉跳:“你疯了?!”
“我没疯,二哥,你是当真没想到么?北地如今封山封路,这密函来去一回怕要两旬,南匈奴内乱还能原地等着陛下裁决不成?怕燕王早已料理了右贤王,陛下不过是在寻衅滋事罢了。他会当真要我送霍长歌出嫁?”谢昭宁越发气定神闲,罕见得话多起来,眼明心亮轻嘲道,“既是他自个儿取了个考校功课的由头,如今便明着拿捏不得霍长歌。只他这口气憋闷着,一层一层得叠累,恐离发难之日便不远了。便让他将这恶气发在我身上,左右是我不识大体,也能替霍家缓和些许时日。”
“……你忘了母亲临终如何交代你的了么?”连璋让他一语气到胸膛上下起伏,瞠目结舌半晌竟无力反驳,只能将元皇后搬了出来,骇然质问,“你竟要为霍长歌去送死吗!?”
“没忘,五年前没忘、半年前没忘,如今更不能忘。”谢昭宁转身正正对着他,昏暗烛火之中,郑重而肃穆得凝着连璋,一字一顿沉沉道,“只二哥,浑浑噩噩得活着、苟延残喘得活着、趋利避害得活着、自欺欺人得活着,真的还是活着吗?你直至今日,仍——这般坚持吗?”
他嗓音低沉温润,并不做疾言厉色模样,只那叠声的诘问劈头盖脸得朝连璋接连砸过去。
连璋周身震颤,眼神瑟缩躲闪之中,抓着谢昭宁的五指缓缓松了力道,从他肩头滑落,脚下踉跄后退。
“会死啊。”连璋闷声连连低笑,神情却一瞬悲到无以复加,他脚下踉跄着不住后退,终于一个趔趄坐倒在圆凳上,两手捂着脸,似低泣般地道,“真的会死啊……”
他忆起五年前的此时,他失亲丧母,宗族一夜沦亡,他母亲临终颤颤巍巍拉着他手与他说:“往后这宫中,就只剩你与昭儿了,便是你再恼他恨他,也、也要与他一同活下去啊……”
“活下去,便好了……”
可,活下去,当真就能好了吗?
*****
翌日清晨,正值朝会,南晋按惯例五日一听事,连璋、谢昭宁与连珩便皆需休课前往。
朝会之上,连凤举正式定下清明之时太子“试犁亲耕”等诸多事宜,下了朝会,又召些许官员于书房继续议事。
谢昭宁见连凤举听事之时面色仍自阴沉,便知昨日那事他果然还在心上放着,遂亦往连凤举书房之前排队候着,等待宣召。
连璋昨夜一宿未眠,思来想去仍不愿他涉险,亲疏有别,他到底与霍长歌之间隔着太远,便是霍玄与北地日后或许危难,只危机不在眼前,便仍有转机。
他拦谢昭宁不住,人前又不得再拉扯,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便径直欲往自崇文馆折返永平宫的道路上堵截霍长歌,熟料途径晨起杳无人烟的御花园,却正又撞见苏梅孤零零于那假山旁踮着脚在摘松枝。
时已初春,苏梅着一身粉桃夹袄,袅袅娜娜立在正抽新条的松树下,越发显得皓齿蛾眉、千娇百媚。
连璋往她身前过去,重重一咳,苏梅一怔回身,见是他,便拢住衣襟上的翠嫩松针忙与他福了一福,神色戒备疏离道:“三殿下。”
她连嗓音亦自有一番妩媚意味,惑人又勾人,初入宫门那几日,阖宫上下少不了风言风语,私底下亦暗暗开了赌局赌她甚么时候便要献身连凤举,结果半年过去,她倒避嫌得紧,嫌少于圣驾面前露脸,比霍长歌还要似个懂规矩的大家闺秀。
连璋与她前次掐过两回架皆落败,如今见着她仍似气不过,却因有事相询,便轻咳一声,只一甩衣袖,侧眸也不正眼瞧她,冷脸耐着性子道:“你既闲在此处,霍长歌可是已回了永平宫?”
眼下已巳时正,若霍长歌仍不去尚武堂,便该折返回宫了才是。
“回三殿下,”却不料,苏梅闻言竟矮身又是一福,淡淡回他道,“我家小姐今日只去与皇后娘娘晨起见了礼,并未再出过侧殿,今后也不会再上学,多谢殿下记挂了。”
……禁足了?倒未闻见旨意啊?
连璋一怔,不及多问,谨慎一瞥四周,见左右无人,却是径直变了脸色,匆忙与苏梅倾身嘱托,低声道:“我不便去见霍长歌,此事紧急,你速去与我带个话!”
苏梅:“……?!!”
苏梅素来烦他,只觉他总一副高高在上姿态,瞧她恨不得用鼻孔,与他撞见实属三生不幸,正心里头暗暗拿针戳他的小人,见他陡然靠过来,险些便要抬手劈他一掌,闻言却是猛得一顿,一副防备模样觑着他,往后略略小退一步,骤然拉开二人身间距离。
“……”连璋嘴角一抽,只觉她这嫌弃姿态甚为瞎他的眼,遂又咬牙切齿恨恨补上一句,“事关谢昭宁!”
“!!!”苏梅登时又小步上前,侧身附耳过去,态度霎时大变,恭恭敬敬便道,“殿下请讲。”
连璋:“……”
*****
苏梅得了连璋托付,一路心惊肉跳往回赶,进了偏殿,将怀里松针交于南烟嘱咐她去煮热茶,便赶紧又往内殿去寻霍长歌。
霍长歌昨日夜里腿疼得厉害,今日起不来便撂挑子彻底不干了,蒙头睡到现在也未起,总归她与连凤举也算撕破了脸,再与旁的人相处,怕又平白授了他把柄,故意寻了错处拿捏她。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霍长歌倒是想得开又睡得熟,只难为了谢昭宁与连璋一宿难眠。
苏梅撩开锦被就把霍长歌给拍醒了,霍长歌睡眼惺忪方抬眸,苏梅便凑她耳旁忙将连璋的话复述与她听,霍长歌陡然惊骇,手撑着床铺便坐起身:“你说甚么?!”
苏梅急道:“未曾说漏一个字,这事儿你如何说?”
如何说?霍长歌心中甚至来不及生出一丝旖旎,耳畔只不住回转前世连璋那锥心之语:
“你可知,他本欲抗皇命,私自提前出兵增援你父,是我趁其不备打晕了他,又拿绳捆了一日夜,待你父兵败城破,才敢放他出城……”
“他待你一片赤诚,可你又如何对他?”
“他以为他能瞒天过海……”
“他想你只恨他怨他,便罢了,你伤他辱他,也罢了。只要你还愿好好活着,无论你如何待他,他都担着……”
担甚么担?!霍长歌那一瞬只心疼到无以复加,眼圈骤红,气得浑身发抖,心说这傻子前世今生皆一个样儿,自个儿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却偏屡次要来担她的事儿?
傻不傻!
她陡然又恼又恨他,憋不住眼泪“唰”一下便往下落,又不敢立时哭出声,生怕屋外有人能闻见。
她两手颤抖捂着脸,只闷声不住吸着气,喘得胸口上下起伏,苏梅虽诧异她闻言竟有如此大反应,又生怕她忍坏了,忙与她抚背顺气。
“别、别忙了,你与我拿纸笔,不、不用——”霍长歌缓过一息,强自镇定过来,抬眸与苏梅却只哽咽着道,“将桌上那盘点心给我端过来。”
苏梅一怔:“……啊?”
*****
片刻后,苏梅又拎了竹篮,出了寝殿与南烟娇声一叹:“姐姐,我再往御花园中去一趟,你服侍小姐先起身,她这一觉醒来又想瞧樱花,我往花园中折上两支回来与她插瓶用。”
南烟得她一语下意识颇本分地应了,便再不好推脱,虽心下狐疑,却也只能眼睁睁瞧着她拧腰出了侧殿的门。
苏梅往御花园中过去,连璋果然负手拧眉等在假山后,她与连璋矮身一福中,嘴唇轻动间,便将手上似是揉成了一团的巾帕迅疾塞了与他,转身便神色如常得寻了樱花树去摘樱花。
连璋虽一头雾水,却也来不及查验手中那沉甸甸的东西原是何物,只避开巡查岗哨匆忙离去,又往皇帝书房前寻谢昭宁。
万幸谢昭宁仍未被宣召,连璋便一副不耐模样走过去,将他拉扯出队列,一副有要事相商的模样,却是悄声与他道:“你那位小郡主要我与你说——”
他甫一出声,谢昭宁便惊诧抬眸,他便愈发抽抽着嘴角,一副惨不忍睹模样咬牙切齿地续道:“——她说她自有应对,你若此时自作主张,着陛下误以为她霍家已结党营私,坏她谋划,她便要恨你到天荒地老了。”
谢昭宁:“……”
连璋:“……”
这话着实没恨意,满满当当的娇嗔,着连璋这般生硬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吐出口,委实变扭又尴尬,俩人面面相觑一瞬,连璋先受不住窘迫挪开了眸光。
谢昭宁耳尖骤然一红,瞥向连璋的眼神却越发难以言喻,心下轻声一叹,明白这原不过是连璋寻霍长歌要了一招缓兵之计,想拖住他,霍长歌若是当真能应对,兵贵神速,又岂会错过昨日良机?
“我——”他正无奈开口,手心突然被连璋塞了巴掌大一个小包裹,还颇有几分分量。
谢昭宁茫然垂眸,举着手,便见五指虚拢间,那包裹团得并不十分严实,外围一张素色巾帕缓缓散开来,便露出内里一块儿已被堪堪压瘪了的荷花酥。
那是——
谢昭宁见状不由忆起那日夜里相会,他桌上备了这荷花酥与霍长歌,霍长歌临行却与他说:我信你。
只如今,她是想说:你信我?
谢昭宁恍然轻笑,眼神一瞬温柔如水,似碎了一把暖人的冬阳在里面,心底也像住着一个太阳般得火热,整个人也轻松了许多,不再执着了。
连璋侧眸昵着他,心下却愈发空空荡荡,似有料峭寒风一路吹拂进心底,呼啸席卷。
“呦,谢大人早起这是没用膳?”有人经过,探头瞧见,笑着与谢昭宁随口调笑道。
“啊,是啊。”谢昭宁五指复又虚虚拢住那荷花酥,转头与那人笑着温声回。
我自会信你,我信你,便如——你信我一般。
*****
自打那日起,霍长歌除晨起照旧与皇后见礼外,便再没出过她侧殿,亦闭门谢客,谁也不见了。
十日中,连珍携婢女前来,南烟只让她留下了食盒,谢昭宁亦着陈宝又送了一碟荷花酥,阖宫上下便因此又传出无数流言蜚语,只道这北疆来的小郡主果然骨子里生得刁蛮无礼,过不了半年便原形毕露,惹得皇帝不快,被半禁足于了寝宫之中。
只霍长歌仍若无其事,每日斜倚廊下逗弄着绛云,一副漫不经心模样,似乎当真无所畏惧一般,只偶尔往门前一瞥,似是在等甚么人。
“是……在等三殿下?”苏梅寻了个廊下没人的时机,悄声一问霍长歌。
“等一个消息,或是时机。”霍长歌话说得含混,似在打甚么机锋。
苏梅却一闻便知,天时地利人和,她在等天时。
霍长歌既笃定连凤举起了杀心,已有心谋划,如今却只欠一个妥帖东风,那日与谢昭宁的缓兵之计也非全然谎言。
待到清明那日,和风细雨,晨起阖宫上下俱随连凤举车驾出宫祭祀,一路从太庙到皇陵,午后百官又陪太子试犁亲耕,只霍长歌未曾得召,仍被留于宫中,便又彻底坐实了她失宠于帝心的流言。
霍长歌倒神色如常,食时用过饭,便着苏梅以食盒装了些时令水果和一碟糕点,与南烟知会一声,便要出门去。
她自个儿屋中待了半月未曾动上一动,整日一副要在廊下坐化的模样,南烟一时还未反应过来,怔了一下方才道:“郡主要去哪儿?”
“百将楼,你去么?”霍长歌对南烟日复一日愈加明显的盯梢不戳破也不恼,与她说话仍像姐妹般随意,晓得在这宫里当差不容易,上等皇族既别无选择,下等宫婢也只能俯首帖耳,更何况南烟虽身不由己,却以身示警,不住将监视姿态往明面儿上摆,也算还了她主仆情分。
遂霍长歌笑着与南烟解释道:“今儿怎么说也是清明,我虽出不得宫,可我爹当年那些个兄弟,大多已被供奉于百将楼,我这做小辈儿的,总得去祭拜叔叔伯伯们。”
她话说得在理,南烟便厚了脸皮要随她一起,只道是带路,外面又还飘着雨,苏梅两手又都提了东西,总归还得有人与她俩撑了伞,霍长歌便也笑着允南烟:“那走吧。”
时机
三人遂一同出了门, 沿着宫墙外往百将楼去,脚下青砖湿哒哒的,颜色显得越发得深, 四下里湿润气息混着淡淡泥土的味道,倒也清新好闻。
那百将楼位置偏得很, 地处宫中最为幽静的一隅, 路上少见行人。
待她们三人一路步行过去, 约莫得个把时辰,南烟原说要叫肩舆,霍长歌只不让,她多日未曾舒展筋骨,骨缝儿里都快生了锈,正欲借机活动活动。
日中时分,那不大起眼的三层朱红小楼便已近在眼前了。
见她们过来, 楼前持枪守卫先行认出了南烟, 便也不横加阻拦,放了三人进去。
那楼里空无一人, 寂静肃穆, 每循着墙边木梯上得一阶, 便闻轻轻“吱呀”一声。
霍长歌也不在一层停留,到得二层时, 便着苏梅打开了拎了一路的俩食盒, 她径自取出其中一碟糕点仔细端着, 又嘱咐苏梅与南烟用余下瓜果代为祭拜二层将领,自个儿直直朝着三层过去。
那三层中原是供奉着些功绩颇为卓绝的开国将士, 一人牌位便分了一桌,一桌上又各自蹲有一方小香炉, 炉中青烟袅袅,常年不断,平素有太监专门打理,桌后墙上又悬有等身绣像,个中最为显眼的便是先皇后幼弟武英王谢昭宁生父谢翱。
二人绣像紧挨着,容貌又一个倜傥一个温雅,一个着赤金锦缎、潇洒不拘、似打马游街的风流侠客;一个银甲青衫、悠然自若、似山崖林间飘荡的云。
霍长歌先与其他牌位前磕了头,方才将那碟荷花酥先往武英王案前放下,撩了下摆郑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她幼时便晓得他,只因十五年前,霍玄收复北地边塞之行时,元皇后幼弟武英王亦随行在侧,立下不少功绩。
只那一行后,大军得胜还朝,武英王与霍玄中都述职后,霍玄复又启程,长留封地幽州辽阳,永镇北疆三州,武英王则被困中都,成了繁华京畿中一只名副其实的金丝雀,余生虽再未回转北地,却始终记挂北地合他不拘性子的天高云阔与一碧千里,以及他未尽的、重整山河的旧梦。
这原也是霍长歌幼时,霍玄不住与她说起的。
虽都道北地战事频发、荒凉困苦,乃是实实在在的“英雄冢”,可他们也本就是英雄,若英雄不归英雄冢,无故亡于旁的缘由、旁的地方,怕才叫人遗憾吧。
霍长歌至今仍不知武英王真实死因,连凤举对外只道是“病故”,可霍长歌清楚记得当年武英王之死一路传回辽阳燕王府邸那一日,霍玄当夜喝得酩酊大醉,趴伏在书房中的桌案上大声恸哭。
年幼的霍长歌那时正打屋外经过,便依稀闻见霍玄不住喃喃自语,一字一句间蕴着浓重的懊悔,道:“……是我错……方才害了你……”
那是他当年曾并肩打下辽阳城的好兄弟,出生入死多年,若是“病故”,又何来愧疚?
霍长歌祭拜完武英王,着实不讲究得直接便端走了那碟荷花酥,转而便放在了清河郡王谢翱的桌前。
“伯伯勿怪,长歌得罪了皇帝,虽说不缺吃穿,但多余东西也是没有的,便是连这碟糕点原还是三哥哥送我的,勉强借花献个佛。”霍长歌不大好意思摸了摸鼻尖,合身跪在谢翱牌位前轻声嘀咕,竟是心中有愧,不大敢抬头直面于他,“伯伯若泉下有知,恐也不愿长歌祭拜的吧……”
她前世干过太多的糟心事,可着谢翱那唯一骨血欺辱,便是在此间磕破了头,也不敢指望得谢翱一个宽恕。
可霍长歌却又晓得,若她当真磕下这个头,谢翱又一定会原谅她,只因谢家父子骨子里的宽和良善,却是一脉相承。
霍长歌约莫只五六岁时,便要晨起与霍玄习武,军中之人鲜少用剑,霍玄那时亦惯用长-枪与单刀,她有一日见着霍玄书房墙上悬有一柄长剑,便好奇问道:“爹原先也是用剑的吗?”
霍玄闻言顺着她眸光探过去,便似沉在回忆中,与她叹声道:“是曾用过一段时日。”
他惆怅缅怀一笑:“爹初出茅庐那年,原也只十八、九岁年纪,寻了陛下军营前去投奔,却无人瞧得起爹,层层阻拦,谢翱谢将军却已在军中小有名气。”
“爹那时年轻气盛,见他左右也不过年长几岁,便不服,指名道姓要挑战他,赌对方随身兵器。他闻言也不恼,和和气气与爹打了一架,又推演沙盘,不敌,便痛快解下腰间长剑与爹。”
“身后众人随之不忿,道,‘我们将军尤擅水军,你赢得并不光彩!’爹欲将剑还他,另开一局水战,可谢将军却不以为意,只道:‘愿赌服输。’,拒不再收。”
“后来呢?”霍长歌听得出神,追问又道。
“后来?”霍玄摇头轻笑,沉声感叹,“后来爹再与他推演水战,才晓得原是所言非虚,便将长-枪给了他。他当是这百年间,水战不世出的奇才,可惜天不遂人愿,去得太早了。”
“爹那时便用过一阵子的剑,剑法还是与谢将军囫囵吞枣新学的。”
“再后来,那剑于三军阵前,被爹用得卷了刃,谢将军下葬时,爹便送那剑随葬陪他了。”
……
许是霍长歌前世幼时便听她爹讲过这段往事,故不由便觉谢昭宁原该也是他爹这副模样,宽和良善、心怀天下,遂那时她以为是谢昭宁故意拖慢援军,才那般得大失所望,愈加愤恨怨怼。
霍长歌在谢翱牌位前跪了足足两个时辰,一句话也不再说,只探手时不时从那碟中取出一块儿荷花酥,自顾自地啃完了一整碟,方才兜着身上糕点酥皮的残渣,忍住打饱嗝的冲动,起身欲往楼下去。
按民间习俗,供奉过死去亲人的祭品,便会落下亲人的祝福,子孙分吃了,便会得到亲人的佑护。
霍长歌也不欲多计较谢翱和武英王与她的会是祝福还是诅咒,都没甚么干系了,勿论是甚么,她都担着,是她该受的。
她临下楼,下意识回身,恍然瞧见那楼梯正对的地方,原还留有一个桌位的空处,不由便想,不知在当年建此楼时的连凤举的心中,这里可原是留与她爹的地方?
只如今的连凤举的心中,怕是此处已无霍玄安息的位置了。
*****
霍长歌从百将楼里出来,外面的雨突然愈加得大,天色也阴沉得厉害,路上有坑洼处,便积了不少水泊,难走得紧。
南烟不由轻声抱怨:“这雨连绵已近一月,往年也未曾这样,像天漏了一般。”
霍长歌闻她所言,下意识心头一颤,只觉她此话莫名不详似的,不由加快了脚步回宫,途径一处宫门时,忽然便见有数名太医从门后背着药匣,被几名禁军催促着一路匆忙小跑,溅起地下积水。
霍长歌见状驻足,心头突突跳起来,雨水砸在油纸伞面上,声音又急又闷。
南烟也一瞬心惊,忙快步过去,与那宫门处守卫试探道:“可是哪位贵人身子有恙?竟这般急匆匆招了列位太医令?”
“是参政杨大人,”那守卫原在宫中当差许久,认得南烟,便轻声坦言回她,“杨大人忽然晕厥在了皇陵前,已被送回了府中,陛下急招太医前去会诊,怕是情形不大好。”
陡然间,天光乍明乍亮,青紫雷电似一条巨蟒在厚重云层间翻滚,不时“轰隆”一声巨响。
霍长歌立在雨中,面色倏得苍白。
原这一日,也来得这般得早……
*****
是夜,霍长歌心烦意乱,只睡不下,往书房中点灯练了小半宿的字。
她前世被困王府五年中,便时常借此法静心,遂练得一手好字。
她密密麻麻默了半本的《论语》,又尽数撕碎揉搓成一团随意丢在地上。
月上中天时,南烟进来催促她就寝,霍长歌偷偷藏了小半张纸在怀中,留下一地狼藉与她收拾,转身回了寝宫中。
翌日,连绵阴雨时断时续,宫中谣言四起,已从霍长歌失了帝心,更迭到了杨大人旧疾复发,怕是病重,再归不得朝堂。
霍长歌晨起与皇后请安,便见她面色亦略显忧愁,只霍长歌一言不发,耐心等到了午后,便有皇后宫中婢女前来传话,又递了木符与霍长歌,道:“杨大人病重,想见郡主一面,陛下允了,特着娘娘赐郡主木符,以待出宫所用。”
霍长歌躬身行了谢礼,转身便喊苏梅进屋与她更衣,又令南烟招了肩舆,着人宫外备好马车,换过衣裳便让苏梅陪着匆匆走了。
马车自宫门外一路疾驰,车轮倾轧过石板路,不住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动。
霍长歌先往燕王府去了一趟,翻捡出自北疆带出的行李,拿锦盒装了几只长白山的老山参,又将怀中密密麻麻写了字的半页纸掏出来递给了素采,仔细轻声嘱咐道:“过几日,着墨字旗走暗路送去与爹。”
素采接过应下,又递了封信函与霍长歌,霍长歌收进怀中,便又匆忙拎着锦盒与苏梅往杨泽府邸过去。
她路上于马车内拆了素采那信,方见其中所述正是与前朝踪迹有关。
霍长歌前世便是被那前朝势力寻上,着人从暗道带去了城外那座原先关押前朝遗族的佛寺,方才见到前朝那位公主的。
她前世未曾深究过,前朝为何会选定那样一座荒废古寺做据点,而那位公主亦从未与霍长歌倾诉过心中苦闷,霍长歌只当前朝人是为夺回失去的故土,却不料那地方原还深埋有那样的过去。
而霍长歌自宫中见到前朝遗族,就着苏梅知会素采,着京里暗桩暗地里探查前朝于京中的踪迹,果然同她所料,现下前朝遗族还未将据点迁至城郊废弃古寺,京中不足百人而已,只不过见着她进京,方才临时更改了计划,故意暴露了底细引她上钩。
霍长歌堪堪照那信函所述,记下素采已探查到的京中前朝遗族所在位置,马车猛得一停,杨泽府邸到了。
霍长歌随即将那纸张撕碎,递了些与苏梅,二人一人一半,面无表情缓慢咽了。
杨泽那府邸原在闹市中取了一块儿较为僻静的地段,门前大道来往行人并不许多,只今日马车络绎不绝,不住有人拎了礼物前来、递了拜帖欲过府探访。
管家守在门外歉意婉拒,只道杨泽病重,不便起身,待瞧见挂了“燕”字木符的马车停在了门前,方才下了台阶迎过去。
霍长歌负手下车,那管家便上前躬身一拜:“可是庆阳郡主?”
霍长歌点头应了,那管家又笑着探手:“郡主请,大人已等候多时了。”
管家拨开门前众人,直将霍长歌与苏梅亲自引了入府内,又转身嘱咐下人道:“闭门,今日不见客了。”
厚重朱漆木门随即“吱呀”一声,在霍长歌身后缓缓关闭。
“大人眼下如何?”霍长歌随管家行过回廊,往后厢过去。
杨泽府中到处种着花草,连续一月阴雨,四下里潮湿阴寒,廊外枝头却已冒出了新芽,绿油油的,焕发出春的生机。
“用药吊着命罢了,剩下时日恐不多了。”那管家跟随杨泽多年,杨泽失妻丧女后再未续弦,膝下无子,便当他是半个亲儿,遂管家虽万分悲痛感伤,却得了杨泽叮嘱,与霍长歌亦不藏着掖着,直言道,“当年随军举事时便落下的陈年旧疾,好了犯、犯了好,已挺过了许多年,年前本已渐好,却原是回光返照,此番来势汹汹,怕是……”
他话音未落,已到了杨泽卧房屋前,伸手推开房门,便做了手势要霍长歌孤身进去。
霍长歌便嘱咐苏梅将锦盒交于了管家后在门外候着,自个儿轻声进了屋,反手合上了房门。
屋内,窗扇紧闭,苦涩药香浓郁,处处透出一股子沉暮的气息来,霍长歌心头一颤,不由忆起她娘临终前那日,脚下步伐一瞬缓慢又凌乱。
杨泽拥被倚坐在床头,肩上披着厚重冬衣,手中握着书卷,正散着一头枯草似的灰白长发阖眸假寐,整个人憔悴了许多。
他闻见霍长歌脚步声,缓缓睁开一双明显浑浊无力的双眸,抖动一把山羊胡子,拉扯着喑哑的喉头,笑着道:“长歌来啦。”
霍长歌身上湿寒,一时不敢往他床头过去,只立在他床脚轻声唤他:“杨伯伯。”
“伯伯就快要去见你谢伯伯、见你谢伯母,还有你母亲去了……你爹原还总吓我,伯伯其实骗他的,伯伯才不怕鬼,逗他的,他还不晓得……”杨泽笑得慈爱又自责,深深凝着霍长歌艰难道,“你是伯伯亲自带来中都的,却无法亲自再送你回北疆,伯伯总想着还能再活四、五载,不料仍是托大了。”
“伯伯……”霍长歌一瞬震惊,鼻头霎时一酸,原杨泽亦是在暗中谋划,望有朝一日能再送她归北地,而非是想困她一世在中都。
“北疆之事,你霍家之事,伯伯怕是再难尽心力,对不住你与你爹了。”杨泽长长叹一声,眼底蕴出些泪光,合着无奈与愧疚悄声道,“只能送你个时机,这时机——”
杨泽似是话说太多,气息不足,顿了一顿咳嗽两声,方才盯着霍长歌,眼神倏得锐利而睿智,沉声又续道:“——你可会用否?”
霍长歌闻言惊诧,敏锐觉察他怕是晓得了甚么,垂眸踟蹰片刻,抬眸正欲问他,却见杨泽摇了摇头,颤颤巍巍朝她探出了手。
霍长歌忙捂热双手,往前两步,跪在他床头递手过去。
“长歌,勿论你要做何事,莫忘了,”杨泽却是紧紧握住她双手,用尽了余力,指甲狠狠陷进她皮肉,甚么也不问,一双已浑浊无力的双眸深深看进她眼底,隐去一抹挣扎与不安,语焉不详反复叮嘱她,颤声道,“你姓霍,霍玄的霍。”
“是。”霍长歌陡然懂了他话中深意与隐忧,亦明白前朝之事他必知晓些许内情,只不能说,便郑重与他点头应下,郑重道,“长歌必不会辱没爹的一世英名,更不会祸及汉家江山与无辜百姓。”
“好孩子。”杨泽便松了一口气,欣慰笑着拍了拍她手背,粗糙手掌刮得她手背微微得红,眼角泪光转瞬落下,“这便好了。”
“这便好……”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注1)
杨泽眼前越发朦胧,不知得的,耳畔突然莫名响起这么一句诗词来——他们当初千挑万选的帝王,早已露出了商贾的本色,已变得太多太多了。
*****
一月后,小满,天气晴好,微风拂面,京里宫中正处处焕发着春意与生机,御花园中的花亦开了许多朵,只——
杨泽过世了……
*****
七日后,杨泽头七出殡,晋帝连凤举特准其下葬皇陵,又着诸君、皇子皇女、其门下弟子及文武百官举丧送行,以彰其卓绝功绩,以示皇恩浩荡。
那日的中都,宫里宫外、街头巷尾皆正盛开着桃花,三三两两的花朵挤在枝丫间,热热闹闹地团成了一簇簇粉嫩嫩的花球,微风拂过,花朵便在枝头欢快跳跃似迎风起舞,清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
待杨泽棺木被人抬着行过宫外长街时,平地骤然起了大风,狂风呼啸席卷天地,那枝头桃花便被卷着往他棺盖上飘去,转眼落了厚厚一层,似送别的挽歌。
送葬的队伍浩浩汤汤,从皇陵蜿蜒至东城门,白茫茫连成了一线,一眼望不到头。
霍长歌亦在队列之中,着了一身丧服以弟子之礼为杨泽送行。
她抬头望天,正见这一副似天地落泪的奇景,便闻四下里有人轻声耳语道:“素闻杨大人尤爱桃花,草木有灵,竟亦来送别,可见太傅品行高洁,为国为民,竟感动神灵至斯……”
只霍长歌晓得,喜爱桃花的并非杨泽,而是他一对早逝的妻女,那桃花——怕不是他妻女来接他了。
阔别二十余载光阴,一家总归要团聚了。
杨泽原是前朝文官要员,年轻时亦颇有盛名,却因忤逆前朝老皇帝愚昧政令,被贬出京,返乡途中正遇狄人马队,便不甚与妻女走散,待再寻到妻女时,竟只剩路边两具惨遭狄人蹂-躏残害的尸骨。
他一介书生,报仇无门,只能抱着妻儿尸骨于路旁凄厉大声恸哭,悲凉无助。
那时霍玄正领命抗狄,路过之时,顺手将他救下,又与他报了仇,将他一路带回大营,连凤举认出他来,便与了他栖身之所及高位,允他用尽一身所学,施展平生抱负,再创一个新家国。
杨泽与霍玄间是恩,与连凤举间是义,恩恩义义这些年压着他,就快要压弯他一根老迈的脊骨。
霍长歌从不怨杨泽将她带到中都来,亦是晓得失亲丧子之痛杨泽早已领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亦是杨泽心中永存的仁善,故他才会在那日崇文馆中,因见到了她与连凤举因南匈奴之事的对峙,而默许了她的言行。
杨泽棺木下葬时,太子亲自与他坟前双手合十诵了一段《往生咒》,霍长歌远远望见连凤举怔怔立在杨泽石碑前,静静瞧着他棺木缓缓为黄土所填埋,最后垒砌起一座尖尖的坟茔,他面上竟恍然现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神情。
这位夹在连凤举与霍玄之间的能臣,终于自个儿倒在了连凤举向霍玄出手之前,全了自个儿一个忠义之名与全尸。
这于连凤举而言,竟是幸事——
何其庆幸啊……
霍长歌眼底的讽刺一晃而过,她在礼官唱念悼词声中,与众人一起躬身下拜,告别杨泽。
*****
安葬了杨泽,其管家便于府中开了宴,院子里挤满了人,不少读书人自外地闻讯赶来,也不入席,只特地要讨一杯水酒祭奠一祭奠这位历经新旧两朝的传奇人物。
四下里人声嘈杂,杨府中人忙得脚不沾地。
连凤举不便于宫外久留,便着皇子皇女与霍长歌席间留守,自个儿与皇后、太子先行回转宫中。
北地素有“英雄冢”之名,亦称“十去九不回”,霍长歌打小儿吃过的白事丧席,怕比旁人一辈子见到的丧事都多,不成想她入了京都,却仍是要坐在这里看着主人家送往迎来。
待吃完席,脱去一身孝服,别过杨泽管家,几位皇子皇女便欲借机城里头转转去,他们出宫一次甚为不易,便不愿径直回了宫中,尤其连珍,她似乎一瞬起了许多想瞧瞧宫外广阔天地的心思,多了许多探究的好奇心。
霍长歌惦念着霍玄回信,便称夜里腿疼歇不下,如今正困乏疲惫,想回她燕王府中小憩片刻,不若众人约个稍后碰头的时辰地点,届时她与众人一道回宫便是。
连珩素来嘴馋,又心系了聚福楼的招牌菜,便道不若哺时于聚福楼前见了,用过饭再回宫中,正好赶上宫门落钥。
霍长歌应上一声,淡淡笑着与众人一挥手,转身便兀自要走。
她这几日情绪低沉,竟似失了往日灵动跳脱的性子一般,与谁也不愿多说话,与杨泽之间的情谊仿佛看似远比其他人要深厚得多。
只谢昭宁晓得,她心事怕也一层叠一层,事情没那般简单。
霍长歌一走,其余人便也各自带着侍卫原地解散,连珩陪连珍四下里寻些小玩意儿,连珣牵着连璧买糖吃,连璋沉默杵在原地抬眸瞥了眼谢昭宁,正欲说话,便见谢昭宁蹙眉凝着霍长歌一道单薄背影,担忧一叹:“二哥先走吧,我送她回府后,便去寻你。”
连璋顿了片刻,方才应一声,若有所思再挑眉睨他一眼,神情虽仍冷冷淡淡,却也未再多说话,倒是颇体贴抬手一比划,径直将余下的两名禁军一并带走了,竟是故意留了谢昭宁与霍长歌独处。
谢昭宁意外一怔,耳尖便红起来,转身赶紧去追霍长歌。
再过几日便是端午,城里正喧嚣热闹,来往人潮涌动,熙熙攘攘,街上不少摊贩正挑着竹竿沿街高声叫卖,竹竿上悬各式各样的五彩手绳与香囊,晃得人眼都花了。
霍长歌行走在街道正中,时不时便有小贩凑上前来吆喝一二,她长得娇俏玲珑,虽着一身素色锦衣,衣摆下却暗绣繁复的芍药花纹,行走间姿态大气端庄,肩不摇、臂不晃,瞧着便是富贵人家的小姐。
霍长歌侧身连连躲过,上了拱桥又下去,便让一个小贩径直堵在了桥尾:“姑娘瞧瞧我家这香囊!”
那小贩机灵得很,胆子又大,见她个头儿不高,便将那竹竿斜杵在地上,让一排香囊正好垂在她眼前,笑着道:“我家这香囊俱是婆娘亲手缝制的,模样还成双成对,别家绝对买不到。”
霍长歌让他堵得下不了桥,颇烦躁,抬眸正见眼前悬着一对白兔模样的香囊。
那香囊只半个掌心大小,一公一母两只小兔并头挤在一处,公的抱着一根水灵灵的胡萝卜,母的抱着一朵粉色的荷花,荷花芯儿里还缝有一只小铃铛,模样憨态可掬又活灵活现,尤显绣工精巧别致。
霍长歌忍不住多瞧了两下,那小贩便眼明手快,一把将那对香囊从横杆上扯下来,拎住缝在小兔后背的五彩线,死皮赖脸得硬往霍长歌手里塞,腆脸笑着五指一张,朝她眼前一比划:“五个铜板。”
霍长歌捧着手心里俩香囊,不由呆滞一瞬,这才反应过来竟是被人强买强卖了。
那小贩生得肤色黝黑粗糙,只一双眼笑得月牙似的,又黑又清亮,倒也不惹人生厌,不过是为了生计脑子活络,人也机灵。
霍长歌垂眸仔细瞧着那香囊,下意识又忆起她与谢昭宁各自得的那对白兔宫灯,不由便怜爱又再捏一捏那小兔脑袋,还能捏出一手药香来,遂也的确心生欢喜,便不与他计较,一手往腰封间摸了摸,正要付他铜钱,身后倏得斜斜伸出了一只五指修长的手来,掌心里正托了铜板,铜板下压着一层薄茧。
霍长歌瞧见那手,便晓得是谁,侧眸果然便见谢昭宁站在她身后,同着一身素锦衣袍,袍角下绣一只临水而立的云鹤,清贵端雅。
情愫
谢昭宁见霍长歌瞧来, 面上微微一红,也不说话,只眼神一动, 让那小贩赶紧收了铜钱走人,方才轻咳一声, 垂眸与霍长歌低声道:“非是要跟着你, 送你回府我便走。”
“怎么, 担心我?”霍长歌揶揄睨他一眼,站在桥上也不急着走了,低头将那一对挂绳绞在一处的香囊仔细拆解开,一手拿了一个,不住轮流打量着,唇角隐约带了笑。
方才宴上人多眼杂,她好不容易才按捺住心思没理他, 他却又眼巴巴得追过来, 讨厌得紧。
“……嗯,”谢昭宁轻应她一声, 难掩关切之意, “你在难过。”
霍长歌闻言笑意一顿, 抬眸看他,灵动杏眸轻眨间流露出伤怀与无奈, 还颇委屈似的, 像有许多话要与他说。
谢昭宁便有些心疼她这副模样, 下意识侧身将她挡在了身前与桥之间,隔开背后川流不息的人潮, 微微躬下了腰,在嘈杂闹市之中, 旁若无人得做出一副倾听的姿态。
“杨伯伯……”霍长歌见他如此体贴举动,鼻头骤然一酸,偏头凑在他耳旁低声得轻叹,“怕是除了三哥哥外,这京中唯一真心为我霍家的人了……”
霍长歌在谢昭宁与她坦白前朝之事那夜,合着前世幽州辽阳的倾覆,心中便已有了计较,怕着她往中都“和亲”这法子,原也是杨泽
铱驊
与连凤举进献的。
连凤举其人心狠手辣,恐本不喜这许多的弯弯绕绕,便如对付前朝与辽阳一般,逮着时机斩草除根,才是他一贯的行事与作风。
只杨泽做出了这番曲折迂回的谋划,却终归败给了天命,难以为继。
不知他与世长辞之时,心中是否仍存憾恨。
霍长歌温热气息轻吐于谢昭宁耳廓之上,隐去前世辽阳旧事,只与他这般说了心事,隐约露出的些许含着冷意的决断也被周遭的热闹喧嚣冲得散了,不知谢昭宁闻出了她话中机锋不曾。
霍长歌一语即落,谢昭宁神色却微有失落与自责,偏头与她四目相对,抿唇似欲言又止。
只那一个眼神,霍长歌便晓得他怕是想茬了,愧疚自个儿不能与她些助力,却还凭白担着一个与杨泽齐平的名头,有负她情谊。
霍长歌如今越加觉得谢昭宁好懂得很,他总自发将罪责沉默归于己身,善良得让人心疼,前世里那样的行为,便也不难理解了。
她一语说得二人皆兀自怅然惭愧,不由自责挪开眸光,搓弄着手中那对白兔香包,一时间只想赶紧将此番事了了,携这傻子往幽州辽阳去,辽阳民风淳朴直爽,必不会让他二人再受这般委屈。
霍长歌侧靠桥头,娇小身形被谢昭宁虚虚遮挡,桥下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便映出两道似缠绵在一处的人影,像她被谢昭宁躬身半拢在怀中抱着一般,姿态亲昵暧昧。
她侧眸窥见,心中一瞬激荡,转瞬抿着唇边一对梨涡浅笑,眼波流转间,倏得便起了些小儿女的柔软心思。
她将手上抱着荷花的那只小兔挂在了自个儿腰封上,素手轻轻一拨弄,那小兔便叮叮当当地响,她抬眸又把右手里那只抱着胡萝卜的公兔香包甜甜笑着递给谢昭宁。
“这哪里是能乱送——”谢昭宁如她所料正黯然自责,见状霎时一怔,还未转过神来,惊得一双凤眼微微圆瞪,嘴上正犹豫,手却下意识伸了出去,话还没说完,指尖已经缠上了那挂绳,遂话音一断,“……”
霍长歌“噗嗤”一声,越发笑得肆意,忍不住挑了眉梢想逗他,便见他自个儿双颊已窘迫绯红到似能沁出鲜血来,手臂伸也不是,撤也不是,就那么僵硬横在半空中,手指微微得颤抖。
谢昭宁左眼下颧骨那处的小痣,也随他面色愈加得殷红,衬得他人也生动起来,淡了那一身清峭,多两抹俗世气息,似个沉沦红尘的凡人了。
霍长歌简直啼笑皆非,又爱极了他这副模样,实在憋不住闹他的心思,便抬手在他左眼下那小红痣上轻轻一刮,果不其然他身子一颤,呼吸乱了套,一副惊惧神情屏息望着她。
霍扶光又闷声低笑,笑得颊边一对娇俏梨涡深陷,拖了长音调笑道:“三哥哥,你可是要熟了?”
谢昭宁:“……”
他又惊又茫然,心道哪里是要熟了,他就要被这没个忌讳的小丫头整疯了。
“在街上呢……”谢昭宁垂眸低声斥她,手指下意识揪紧了香包的挂绳。
“我晓的,可我……三哥哥……我原是头一回送你香包么?还差这一个?”霍长歌兀自提起大年夜里的旧事,后知后觉原她那时已然隐约动了这样的心思,双颊也些微泛起些桃粉。
她长睫轻眨,抬着一对灵动杏眸,含情脉脉地凝着谢昭宁,手指勾着挂绳的另一端也缓缓收紧了,故意与他轻轻拉扯了一番,踮着脚尖趴在他肩头,在身前来往人潮之中,压着嗓音似耳语般得悄声与他道:“我便是想送了,只你到底收不收?你也知在街上呢……嗯?”
她一语言罢,还故意扬了扬尾音,拖着长音娇嗔“嗯?”了一声催促他。
谢昭宁让她那一声撩拨得心头乱跳,下意识沉在她那双蕴着情愫的眸子中,不由也动了情,喉头微微颤了颤,想与她说甚么又说不出口似的,只回望她的那双强行克制的水润凤眸里,隐隐有些讨饶的意思。
他才明白自个儿心意不久,如今正是感情最为纯粹时候,初起的清愫最忌压抑,他却又许多天未曾见过霍长歌,如今甫一再见,原只似暗潮涌动般的情感便再难压抑,随时要掀起滔天巨浪决堤似的。
四下里来来往往皆是人,嘈杂喧嚣,只他俩杵在桥尾,两手之间牵着绳儿凑近了在小声说着话,姿态亲昵暧-昧似一对交颈鸳鸯,模样又颇登对像金童玉女一般,不多时便惹人注意起来,不少人聚在桥下指指点点瞧热闹。
南晋京畿民风并不十分开放,尤其霍长歌还梳着双髻是个姑娘打扮,未成婚便如此不恪守女德妇道,已是大忌。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已有人在高声指责霍长歌,夹枪带棍又阴阳怪气地说尽风凉话。
“这是谁家姑娘?倒是大胆,要是我闺女诶呦呦——我亲自送她去沉溏!”
“嫂子还是小声儿些,没瞧见人家那穿着打扮,可不是咱们小门小户人家里的,小心得罪人……”
“呀,恕我眼拙,原这高门大户也出此等伤风败俗的闺秀啊!”
“哎,那句文绉绉的话怎么说得来着?”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
霍长歌闻见也不恼,她素来离经叛道,被跪伏于伦理纲常中的俗人围着指指点点也不怵,只坦然等谢昭宁一句话。
谢昭宁却越发羞赧得连额上都渗出了汗,他对周遭一切充耳未闻,心思只在霍长歌身上,凝着她一双灵动狡黠的杏眸,晓得自个儿不该大庭广众之下与她再拉扯,却又舍不得先松手,生怕霍长歌古灵精怪的性子一起,又回转了心思不愿再送他了。
可一旦亲口应下了她,便坐实了这定亲前的私相授受,于理不合……
俩人越发得僵持。
当真是把克己复礼修到了骨子里的正经,霍长歌见谢昭宁已这样了还不愿说一句真心话,好笑又好气,又不愿再逼他,何况他这副模样也的确赏心悦目得紧,凤眸腼腆低垂,鼻峰高挺缀汗,唇线让他抿得转折越发得明朗,嘴角处微微凹下去两个温柔的小弧度,勾得霍长歌隐隐又想吻他一下。
霍长歌正按捺住渐起的色-心,冷不防便见谢昭宁与她率先低了头,绯红着玉似的容颜,窘迫得在她耳侧微阖双眸,呼吸骤乱低声求饶,嗓音些微沙哑着说:“好妹子,松松手吧……”
他说完便又抿紧了唇,竟是将自己都惊到了一般,一手微颤得按在自个儿胸前,他连下辈子都不觉自己会说出这般孟浪又轻佻的话,后颈红霞一路烧灼到了肩背下。
霍长歌闻言一怔抬眸,正撞见谢昭宁一对长睫低垂的凤眸压抑着情动轻睨她,却难掩其中温柔缱绻,一瞬心如擂鼓,两颊生晕,只觉他那一语合着这一眼莫名得蛊惑人心,魂都要让他搅合散了,竟不知所措起来。
霍长歌愣愣瞧着谢昭宁,似乎周遭气温陡得蒸腾,她口干舌燥地动了下喉头,突然抬手羞恼似得“啪”一声直直将那小兔子往谢昭宁手心拍过去,转头便飞快逃跑般得下了桥,身上铃铛随她“叮叮当当”得响,衣裙下摆荡出莲瓣似的形状来。
谢昭宁立在桥上一动未动,心头仍不住乱跳,显是还未从那情动与窘态中抽身而出,他下意识屏息凝着手心里那只兔子香囊,眼前禁不住晃过与霍长歌相识的这小半年岁月,只觉时光似乎过得又快又慢,古怪得很,他俩只相识半载,却又到了如今这般难以言说的地步,暧-昧不清到竟似——情根深种了一样,竟能令他失态至此。
谢昭宁始终参不透,便将那香囊仔细贴身藏了,方才追着霍长歌下桥。
他原便长着一张谪仙似的脸,如今又着一身素锦长衫,越发趁得气度华贵清峤,转身从围观人群中挤出去,那一众人便陡然住了嘴,怔怔瞧着他也不敢再说侮辱的话。
谢昭宁这才后知后觉自个儿适才举动为霍长歌招惹了多少闲言碎语,倏得朝周遭冷了一副温润眉眼,又止不住愧疚自责,便也再不敢多打扰,只缀在霍长歌身后跟着,一路将她送回王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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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到地方了。”霍长歌入了巷口,已能瞅见自家王府的大门,便转身与谢昭宁道别,与他眼神相撞,便又觉心荡神驰,悸动不已,不由便要避开他视线,故意遮掩似得揶揄他,“三哥哥素来通文达礼,我便不邀你过府一叙了,你走吧。”
谢昭宁:“……”
她话说得意味不明又略带娇嗔,有过适才那孟浪一语,如今谢昭宁只觉自己简直愧对“礼”这一字,耳根又止不住烧灼起来。
“……好,”谢昭宁冷不防便被下了逐客令,也不与她计较,见四周无人,只忍不住又垂眸凝住她,与她轻声道,“郡……替我谢过素采姑娘。”
谢昭宁正想唤她“郡主”,却又被霍长歌挑了眉眼半嗔半恼横一眼,便自觉抿唇吞了话音道。
他前些日子出宫探查前朝踪迹,便颇仰赖素采,素采只日常下馆子、购买家需的功夫,便摸出了一串前朝的暗桩。
只那些人职位不高,又颇有骨气,抓一个吞毒自裁一个,倒头来虽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却已能让他得以窥见常年受战火侵袭的北地有多么人才辈出,原是京畿这安乐顺遂之地无法比拟的。
霍长歌瞧见谢昭宁还挺乖觉,对她的纵容程度怕是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有多深,心头又甜又喜越加心满意足了。
她闻言应他一声转身便走,一路到了巷子中,推门入了燕王府。
谢昭宁杵在原地目送她离开,许久后,方才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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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宣平里,居室栉比,门巷修直,本是一处极好的地段,巷头还有人住,热热闹闹的,越往巷子深处走,愈是静谧安宁,打眼儿望去竟是十室九空,连点儿人气儿也罕有。
谢昭宁直往路的尽头过去,脚步声轻叩石板路,停在巷尾一户院门前,惊起檐下瓦上休憩的鸟雀。
那院落从外瞧着并无甚特别,朱漆木门上也未曾悬匾,只泥塑的质朴外墙比寻常人家高上不少,院外栽种着一圈上好金桂,若是在中秋前后过来,冷风一送,四下里飘香,那味道甜而不腻,最讨姑娘们喜欢,平白给宅子增添三分温软人气。
谢昭宁走出一身薄汗,人在院外,眼神眷恋地觑着那排树良久,耳畔隐约似有少女清脆笑着与他欢快地说:“咱们今年种下这桂花树,来年我学母亲泡茶与你们喝。”
倏然,那宅子厚重木门旁的小门“吱呀”一声打开,霎时惊碎那一出裹着桂花香的旧梦,谢昭宁循声望去,却见那门内正转出个小童来。
那小童十二三岁模样,脑后梳一对小髻,着一身朴素短打,怀里抱着把笤帚,抬眸一见谢昭宁,惊喜道:“三公子,您也来啦!”
“嗯,二哥呢,可在院中?”谢昭宁与他温和一笑,笑中残留一份伤怀。
“在,在。”那小童忙点头侧身一让,省了礼数也不另开正门,引他从偏门进府。
那府里也如府外一般景致,冷清寂寥,只环了墙角栽着一排金桂,枝叶间绿油油的,颇显生机盎然,再往院中深处走,正有连璋带来的两名禁军正沉默做着洒扫,再进两步,靠着回廊一侧,一株茁壮金桂树下,静静蹲着方浅浅坟茔,半人高的石碑上空无一字,只顶上一角斜挂一副以红绳系着的巴掌大的松绿玉牌。
连璋便是跪在那碑前,闻见响动抬眸轻瞥,见是谢昭宁,复又垂眸凝着那石碑,像是与那石碑正在悄声说着话,他一双凌厉星眸中难得一见温柔神色。
那僻静一隅似是绕着石碑生出了股子瞧不见的沉重与哀伤,谢昭宁行至碑前,双腿便似陷入那浓重的伤悼中,被其裹挟着渐行渐缓。
他曲膝半跪在连璋身侧,捻着袖口细细揩了揩那碑面,那小童便立在他身后轻声道一句:“晨起才擦过的。”
这话倒也真,那汉白玉质地的碑原瞧着就干净,面上亮光光的,谢昭宁轻笑一声,适才收了手,又探出两指挟住那玉佩兀自取下了,摊在掌心里瞧了两眼。
连璋便又侧眸瞥他一眼,也不说话。
那玉牌色泽纯正,通体剔透并无杂纹,上雕一丛金桂,花瓣拥挤攒簇成团、欢快热闹,只雕琢手法略显粗糙生疏,似是新手所为,谢昭宁仔细捻着那玉牌,指腹在其上缓缓摩挲两下,转头眸中带笑,温声问连璋:“你雕的?”
“嗯,”连璋眼神似有一瞬躲闪,淡淡道,“已不知该送她甚么才好了……”
“有心了,”谢昭宁却未注意他异状,只又将那玉牌小心挂回去,笑一声,“却是显得我俗了。”
他语罢,修长手指挑开衣襟,顺着往里一探,便贴着中衣勾出个巴掌大的香囊来,那香囊月白的底上细细纹绣一丛金桂花,扎紧的袋口中斜插出一副双股发钗。
他将那发钗仔细抽出来,便带得里面风干的桂花掉出些许在掌心,一时间,浅香缭绕。
那金钗做工精巧、用料名贵,亦是拿金丝与合浦南珠绞成左右两簇相依相伴的金桂花,他小心运力将那花瓣间相互搅扰着的机簧错开,将一副发钗一分为二,拆开来,便是两支一模一样的发簪。
谢昭宁将其中一支放回香囊中收回怀里,另一支置于膝上,又拿帕子简单包了手指,便在坟前碑下徒手挖了个一掌见方的浅坑,将膝头那一半发钗平放其中。
“近日便是你生辰,这钗,原是我熔了你那长命锁着人打的。衣冠冢衣冠冢,得是穿过的衣冠才成,可你的东西哪里还剩下甚么,只这锁原还是你幼时弄坏了我的锁,赔与我的。我原应过你,”谢昭宁边覆土掩埋,边垂眸旁若无人得低声自语,嗓音温柔和缓, “若有朝一日我出得这中都,定与你择处潇洒自在的地方立个衣冠冢,咱们幼时日日听小舅念叨着北地,听闻那儿有万里草原、雪山、湖海,兴许,该是个好归处——”
“——故,你当真想与那郡主一道离开了?”连璋闻言截声问,话音里不见愤怒,只蕴着些古怪的了悟。
“……想了,”霍长歌不在身边,谢昭宁莫名倒也坦白,经过了这月余,他也彻底想明白了,二公主坟前便也不愿平白扯谎,顿了一顿,方才侧眸瞧着连璋反问道,“你会让我走吗?”
“让你走了,”连璋得了这答案,也并不意外,却是所答非所问,眸光又稍稍避开他些许,嗓音低沉地试探他,“你便不会再怨我了么?”
“非是我在怨憎你,是你分明在恨我!”谢昭宁见他这么些年,仍在自欺欺人,心下遽然腾起浓重的委屈,撩了下摆倏得站起身,正对连璋愤懑又痛楚,却是在二公主坟前一瞬又压下声量,只一字一句缓声道,“二哥,是你在恨我,这么些年来,一直在恨我。”
“而我从未恨过你,我只是——失望罢了。”
他话说完,迈步竟然就要走。
那小童远远避嫌站着,也不偷听他们说话,突然便见一贯温和的谢昭宁竟率先与连璋呛了声,也不待他相送,步履匆忙间便又从小门原路出去了。
小童一瞬惊诧,却又来不及追上他,只茫然与连璋急道:“二公子,这这——”
连璋却不答,仍沉默半跪在坟前,抬手从袖口中又摸出一块儿细雕了云鹤形貌的松绿玉牌,指腹不住来回摩挲那已打磨圆润的玉牌四角,眼眶倏得通红。
那童子觑他动作,禁不住焦灼道:“公子,这是您亲自雕的生辰礼,二小姐一块儿,三公子一块儿,您适才方与二小姐说过的,您偷偷练习了好久,碎了一堆的玉,又不知伤了几回的手,方才成的这玉牌。您要送三公子的话,快去吧!你二人因着二小姐之死隔阂已久,已是中了陛下诛心般的离间计,这般的误解已五年了,还要拖到几时啊?”
他絮絮叨叨劝了许久,却见连璋眼底隐有泪光,哆嗦着唇,想说甚么却终究抿唇缓缓摇了头,颤抖着将那玉牌合在了一双尽是划痕的掌心中,剥去那层冷硬凌厉的外壳,竟显出一抹从未有过的自责与脆弱。
*****
谢昭宁也不待人送,步履匆忙间便又从小门原路出去,门前稍一顿足,抬眸凝着那朱漆木门,眼眶骤红。
那原是武英王生前于京中置办的宅邸,只因连珍酷爱出宫玩耍,古家大院又远在京郊到底不便,他遂买下了此处送了连珍当做某年的生辰礼,熟料到头来,连珍葬不进皇陵,却是于这宅院中,与世长眠。
谢昭宁狠狠一闭双眸,压下心中委屈愤懑,只狠下心沿着巷子往外走。
出了巷口,日头已渐倾斜,食时将近,街边正有人支了摊子在卖粽子,原是位五、六十岁的阿婆。
那阿婆着一身涤得泛白的赭褐麻衣,头发已花满大半,背也明显佝偻,精神却矍铄,手脚也麻利,一手取了粽子利落拆开外层裹着的粽叶,摆于一张粗瓷小碟中,另一手熟练于碟底调了些掺杂了桂花的酱汁,那酱汁里又融着些红糖,色泽现出浓郁的棕红与灿金的黄,瞧着便别致,气味清甜中又透出些微的焦苦,颇有些独特。
谢昭宁怔怔瞧着她动作,眸光一瞬茫然,散去了那些委屈与不豫,眼前倏得凭空凝出三道人影来:一男一女,只十来岁模样,皆着一身锦绣绫罗,正两相对峙在斗嘴,男的怀中抱着个碗,碗底晃荡着一只包成牛角模样的长棕,女的翘着脚悠悠闲闲倚坐在阑干上,还有道约莫同龄的男孩儿身影,夹在他俩人之间,仰头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颇显左右为难。
“三弟,你又与小舅一声不响去跑马,还回来得这般晚,可是忘了今日是端阳?母亲亲手包了粽子,煮好留了一碗与你,”抱着碗的男孩儿愤愤不平与另外那个男孩儿道,“要不是我抱着碗护了小半日,早让你二姐抢光了!”
“胡说,我明明留了两个与昭弟。”那女孩儿闻言笑着诡辩道,“怎么叫做‘抢’?”
“你也好意思?害不害臊啊?”抱着碗的男孩儿着恼训斥她,“一人三个粽子,你分明是吃完了自个儿的还不算,又去抢了他两个!”
“哈哈哈哈,弟弟生来就是给姊姊欺负的,要是不欺负,那才不是好弟弟。更何况,粽子本就不易消化得紧,昭弟回来得这样晚,夜里吃多了要闹肚子,我明明是在心疼他。”那女孩儿笑着弯腰去捏另外那个男孩儿的脸颊,“昭弟昭弟,你说可对?你来评评理?”
“强词夺理,三弟,走,”抱着碗的男孩儿说不过,简直懒得再搭理她,抬手拍掉她手臂,又去牵了男孩儿的手,“二哥着小厨房与你热粽子,别理她!”
“……等等,我也去!”
谢昭宁眼瞅那女孩儿从阑干上身手矫健蹦下来,追着那俩男孩儿越发往远跑出去,身影愈加淡,“刷”一下,三人无声消散在他面前,化作一捧街头吹来的冷风,他眼底倏然便盈出些水光来。
五年了,他与连璋之间隔着一条血亲的人命,纵使日日相处在一起,又互相挂着怀,别扭又熟稔,却也早已不再是当年那般毫无芥蒂的兄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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