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长歌面色微微一红,两手食指对着绞了绞,故作一副小儿女的扭捏姿态,飞快瞥了一眼对席,腆着脸居然笑着答:“杨伯伯说,长歌等及笄了再来,列位哥哥大多就已成年了,若是哥哥们抢先一步皆在长歌到前娶了妻,长歌就没有夫君可嫁了呀。”


    连璋倏得厌恶拧眉。


    谢昭宁手执玉箸一怔,耳尖莫名便烧红起来。


    连珩正偏头与五皇子连珣凭空碰杯,他适才饮了口酒,闻言便喷了出来。


    一声“噗”,在寂静夜里,听来尤为清晰。


    连珣饮罢了酒,手上转着玉杯玩味一笑。


    只年仅三岁的六皇子仍懵懵懂懂,抬首莫名其妙。


    霍长歌面上虽呈一派坦然神色,内里已尴尬到脚趾忍不住在靴中已蜷缩成一副猫爪模样。


    一息后,皇后并着一众妃嫔皆弯了眉眼,以袖掩面,轻嗤出声,只四公主连珍神情微有古怪,震惊中又有几分紧张,似是有些惴惴不安地偷觑了对席几眼,手不住在案几下揪着巾帕。


    皇帝爽朗大笑。


    “这丫头,”皇后连笑时的姿态也颇为端庄,抿唇瞧着皇帝罕见得开怀模样,“妾身倒是喜欢这丫头大胆爽利的性子,宫里头少见。”


    “既是皇后也稀罕你。”皇帝接话,朝霍长歌摇头又笑斥一句,“你如今年岁也还小,一人住王府朕也甚不放心,不若便留在皇后宫中住上一段时日吧,也好好学学规矩,莫甚么话都往出说。”


    霍长歌舌尖一吐,腆着脸笑着起身行礼道了谢,便听皇帝似有些揶揄得又觑着她,似笑非笑道:“再过几日便是冬至,前一天里白日‘迎冬''、夜间''送日'',民间自有花灯节,虽不如元宵那日热闹,却也值得一瞧。待午后你几位哥哥得了空,便着他们带你出宫瞧瞧去。”


    这话怎么理解,就看霍长歌脸皮有多厚了,说是让她个妹妹跟哥哥们出去玩儿也成,说是男女婚前那种相面也可,毕竟南晋贵族在婚配嫁娶一事上风气还颇放得开,不至于盲婚哑嫁。


    霍长歌左右权衡了一权衡,正想悠着点儿脸丢,把扔了的脸皮再拾起来些,莫太直白了,毕竟谢昭宁还在这儿呢,脸皮太快丢完也不大好,就听皇帝故意缓了一缓,顿了一下才又续了句:


    “哦,对,便是太子过几日能回京,也去不得,太子得陪着太子妃。”


    霍长歌:“……”


    行了,她这脸皮不用捡了,扔着吧。


    *****


    霍长歌夜里回了燕王府,将要带进宫去的东西收捡出来,重新打包。


    两名家将在外守门,她在屋里床边坐着,与苏梅、素采就着厨娘做的糕点说着话。


    霍长歌原只打算携苏梅入宫,素采得知却不依,闹着要与她们一同去。


    “你这跳脱欢快的性子,若是当真入了宫,没两日便要受不住……“霍长歌耐心与素采解释道,”那宫里不比咱们北疆,一步一规矩、一步一算计,我自个儿都不想去,哪里舍得你也陪我一同拘在里面呢?我着你留下,原是要你在王府做主当家的——“


    她说着从袖中一探,摸出一块儿巴掌大的羽状五彩令箭,上刻一个“骁”字,递给素采:“——我已着十色旗中褐墨二旗不日化整为零分批入京,待翻过了年,紫白二旗亦要过来,苏梅不在,她紫字旗手下人马还需你接手安顿后,于我在京中办些事务。”


    “骁、骁羽令……?!”素采见状竟是抖了手不敢接,黄鹂似的嗓音颤得支离破碎。


    苏梅亦是惊诧抬眸:“小姐,你怎的将骁羽卫都招来了?王爷允了么?”


    “你们是听我的,还是听爹的?”霍长歌闻言戏谑一挑眉,不动声色觑着她俩试探道,“原是我年幼,爹便代掌着骁羽令,如今我已大了,自然是要物归原主的。怎么,你们还怕我拿着骁羽令胡作非为,不愿听命了?”


    苏梅与素采对视一眼,忙肃声回道:“不敢,便是没这骁羽令,你着我们做甚么,我们都是要听的,只——“


    苏梅顿了一顿,虽嘴上不忤逆,眼神却明显狐疑,霍长歌绕过她话不答,便显然默认了霍玄并不知情。


    “——咱们不是来联姻的么?”苏梅不解补上后半句,“怎就用上骁羽令了呢?”


    “联姻?谁说咱们是来联姻的?等咱们人马到了,我再在宫中摸清些状况,便定能寻出些对策……”霍长歌闻言嗤笑一声,杏眸清清亮亮的,一副成竹在胸又骄傲自负的模样,“只要你们听我的,咱们这里便待不了多久,最多不过三年,总是能回北疆去,只要你们听我的。”


    室内只燃一盏豆油灯,四下里昏昏暗暗的,却因她这一语,恍然便似明亮了许多。


    “只要你们听我的,”霍长歌神情越发笃定,沉声复又道,“便定能回得去。”


    *****


    翌日,清晨,天飘细雪,宫里便来了车接霍长歌。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入得宫门时,霍长歌素手挑开半扇车窗的帘儿,眸光温柔地瞥了眼那红砖青瓦的宫墙,眼底倏然带出明显笑意来,似是想起了甚么好玩儿的事情,窗外随车行走的苏梅低声询问:“小姐?”


    霍长歌兀自出了会儿神,方才轻敛了眉眼,将那帘子放下了:“无事。”


    车轮倾轧着石板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霍长歌端坐车内便心道,往后至少有一载,怕是皆需在此住下了。


    大晋不兴女子早嫁,及笄定了亲,十六出嫁乃是寻常,只是过得十七、八还未议亲,那便又算晚了。


    霍长歌前世守过三月孝便已满十九岁,连凤举体恤她年纪已大,便下旨让她即刻出了嫁。


    她那时满心满眼想复仇,为她爹披麻戴孝反倒不那么重要了。


    只是霍长歌婚后起初仍拿守孝三年说了事儿,并未与谢昭宁同过床,可莫说三年,直至她死,也没让谢昭宁碰过她。


    霍长歌思绪一飘,便跑得远了,待她回过神来,已在皇后永平宫的偏殿里坐着了。


    皇后拉着她手温声问话,和声细语地问她平素喜好,身前一众宫女太监分了两列垂手立着,苏梅也不晓得自个儿该站哪儿,便如往常般,仍杵在霍长歌身侧静静守着。


    “但凭娘娘吩咐,”霍长歌抿着梨涡仰头,模样乖巧,“长歌吃穿不挑,北疆偏僻贫瘠,爹原也不允长歌挑食拣衣。”


    “好孩子,”皇后又端庄地笑,疼惜地摸摸她脑后小髻道,“宫中倒不必如此,吃穿用度自然不会短缺,你若是想吃甚么要甚么,朝太监宫女说一声便是。”


    霍长歌闻言起身又行礼称谢。


    “你既到了我这儿,便只管安安心心住下。我瞧你只带了一个丫头进宫来,除却平日负责洒扫的宫女,我又挑了自个儿身边两个能干的与你贴身伺候,早起陛下也赐了两个小太监,你瞧瞧。”皇后招了招手,唤霍长歌起来,又牵着她手带她去认身前那些人,也不端架子,亲昵得与她“你”来“我”往。


    霍长歌只笑着任她摆布,被牵着在殿里走动。


    “大眼睛的宫女叫南烟,高个子的宫女是银屏,圆脸的太监唤张英,下巴有颗痦子的太监是王喜。”皇后素手一点,点了那群人中排在最前的四个,又连唤了四人名讳,捡着脸上形貌特征三两句便让霍长歌认清楚了人,她笑着一垂眸,手心拍了拍霍长歌手背,“可记住了?”


    霍长歌点头抿唇笑:“娘娘,记住了。”


    “那便好,南烟原是我贴身大宫女,最懂规矩,你啊,遇上不明的事儿,与她商量一二,这宫中规矩多,莫让自个儿太放纵,惹了麻烦上身。”皇后又攒了她手,语重心长叮嘱她,立在大殿正中,一抬首,微微敛了笑,倏然端了母仪天下的气势来。


    霍长歌便又与她行了礼,认真应答道:“长歌晓得,谢娘娘提点。”


    皇后满意一点头,突然便对着殿内众人正色道,“你们,都来见过咱们北疆的小郡主,从今往后,你们可得好生伺候着小郡主,不得有分毫怠慢。”


    那两男两女闻声领着身后众人躬身向霍长歌行了个大礼,齐声道:“见过庆阳郡主。”


    霍长歌只立着笑,眼里适时透出股子感激来,梨涡深陷,娇俏可人却不多话。


    “行了,起来吧。”皇后觑着霍长歌的双眸,复又温婉地笑着叫了起,握着她的手,似诚心又似玩笑得对她说,“我可得嘱咐他们仔细着些,谁让咱们燕王呀,就这么一个心肝儿呢?”


    霍长歌闻言越发笑出一副感动来,拱手便要拜:“长歌谢娘娘恩典。”


    “谢甚么,应该的。”皇后抬手阻了她,疼惜得轻捏了捏她脸颊,这才转身摆驾出了殿。


    霍长歌目送她出门,眸中便蕴出些迷惑来,这位行事滴水不漏的继后倒是有意思,只前世她来京时,继后叶氏满门已让连凤举屠过了,继后并着两位嫡子以谋权篡位之名被赐了白绫,死在自个儿寝宫中。


    只如今单单这般瞧着,继后却不似个脑子拎不清楚的,却不知三四年光景后,怎就存了那样“出阁”的心思。


    霍长歌忆过旧事,便挥手让人全散了,只留了苏梅,正要往暖阁里去,南烟端了碗粥来,与她恭敬行了礼:“皇后娘娘说郡主年纪小,当喜甜,如今还在长身子,特让小厨房备下了这桂花赤豆乳糖粥给郡主垫垫饥,让郡主趁热用了。”


    那奶白的粥上一侧撒了灿金的干桂花,一侧盖着熬得酥软的赤豆,瞧着虽不起眼,闻着却诱人。


    霍长歌先道了声:“谢娘娘恩典。”,才让苏梅将粥接了,待南烟一走,霍长歌取了托盘上的瓷勺就搅了那粥想尝尝。


    苏梅连忙要挡,急道:“小姐——”


    她一出声,略有些紧张得左右一环顾,见四周无人,才又压低了嗓音对霍长歌道:“还是让我先试过再说,啊?”


    “无事的。”霍长歌倒是胆大,捻着白瓷小勺舀了半勺,笑着觑了眼苏梅,“你没听见方才皇后说甚么?”


    ——燕王可就这一个独生女。


    苏梅一怔,恍然了悟,那话原是在安霍长歌的心。


    霍长歌将那裹着浓郁桂花香气的粥小口吹凉,凑在唇前尝了尝,品着那甜味儿笑了笑:前世也等到霍玄人都五十了,才不世出了个谢昭宁,搭着还欠些火候的连璋,勉强能就着霍玄的手,将半残的北狄吃下了。


    如今光阴一倒流,正是武将青黄不接的时候,那些个旧部老的老、死的死、伤的伤,囫囵的可没几个,小将又未养成,朝中可无人能替了霍玄镇北疆,她若是不明不白死在这儿,谁能担得起?


    她虽是北疆送来京城的质,却也是背靠着北疆——无人敢动的质。


    除非想杀她的是晋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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