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尚武堂离崇文馆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待他们过去,教习武艺骑射与兵法的师父还未到,众人便四散开来,各自活动着手脚。


    霍长歌自重生以来,还未有机会动过兵器,她重病未愈便上了马车往中都过来,入了宫又居于皇后偏殿,不便讨要刀刃,生怕平白惹了皇后忌讳。


    可习武之人,功夫总归是不能落下的。


    霍长歌绕着尚武堂四处走动,新奇地左右瞧着,那空旷宽阔的尚武堂也建造得颇为别致,只让三堵红墙围着:一侧门,一侧墙上挂了行军地图、墙下放了沙盘,一侧摆了整排的武器架,另一侧则打通了连着室外露天的箭亭,再往远一眺,便能望见远处的御马场。


    她站在与室外连通的地方,举目眺望,只觉那马场大得惊人,寒风裹挟了琼华碎屑遮挡了些微眸光,那马场竟一眼望不到头似的。


    “莫站在风口上。”霍长歌正饶有兴致得远眺,谢昭宁倏然于她身上低声道,“今日风寒,仔细吹着。”


    霍长歌闻声回眸,却见谢昭宁只扔下句话,人便走了,往武器架旁过去,随手取了把骑兵常配的雕漆角弓,她便也跟着过去,平白又因他关怀一语起了招猫逗狗的心思。


    她人在他背后陡然与他使了个小擒拿,探手勾住他手腕一转一别,卡住他关节不让他动。


    谢昭宁猝不及防“诶”了一声,侧身便见果然是霍长歌在使坏,与她肌肤相贴的地方便似有火在烧,耳根处不由泛起了薄红。


    谢昭宁抽了手不愿再与她缠斗,反而被她反手抽走了手中的弓。


    霍长歌抢了弓便跑,得意洋洋站在木架另一头,还冲谢昭宁眯着眼睛笑,小模样蔫坏蔫坏的。


    “这弓你用不得。”谢昭宁好脾气得被她捉弄了也不恼,只伸手,好声好气道,“还我吧?”


    他一出声,众人便又齐齐闻声瞧热闹。


    连璋见又是他们俩在纠缠,脑壳一瞬疼起来,面色登时难看了许多。


    “谁说的?”霍长歌闻言笑着一回谢昭宁,掂量了掂量他那弓,入手倒是颇有分量,却还未到她用不了的地步,便不服娇嗔道,“我试试不就知道了?”


    “……那弓……哎,”谢昭宁前几日才招惹过她,晓得她脾气古怪,与她争辩也落不着好,遂无奈叹一声,只能纵容,又轻声嘱咐她,“仔细着手……”


    霍长歌前世只知谢昭宁精通骑射,却从未真正见过他与人动武,尚不知他如今身量还未长成时,臂力几何,如今确实起了试探的心思。


    霍长歌话音未落,连珍突然姿态婀娜地提着裙摆,一路小跑往他俩身间斜斜插了进来,挡在霍长歌面前,竟然与她义正言辞认真道:“郡主,君子当不夺人所好——”


    谢昭宁倏得一怔。


    霍长歌:“……?”


    干-你甚么事儿啊?


    霍长歌一瞬莫名其妙得紧,也不知怎么就被连珍黏上了,她只觉连珍觑着她的一双眸子里诡异地闪着无畏与坚韧的光芒,似她当真干了甚么十恶不赦的事情,连珍鼓起勇气在替天行道一般。


    霍长歌又烦又燥,笑容渐消,逗弄谢昭宁的心思一下便淡了许多,又不大想多加理会连珍,毕竟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计较得多了,似她在欺负人一般。


    连珩一时不查,便见连珍又去与霍长歌较上了劲儿,面色也一瞬尴尬,偷偷朝她招了招手,连珍咬牙只当看不到。


    “倒未有这般严重,非是甚么心爱之物,”谢昭宁轻咳一声,也颇窘迫,未料到一把弓又惹来了她俩今日二次的争端,便温声解释道,“只这弓弦石数略高,伤手得很,不大适合姑娘家……”


    连珍充耳未闻,只越发咬牙强撑着与霍长歌垂眸对峙,两手绞着锦帕微微颤抖,但仍寸步不让,也不知她到底在坚持甚么。


    霍长歌却已不愿再理会她,她转身面无表情冲着连珍耳侧一振臂,手中绞了金丝的弓弦擦着屋外吹进室内的寒流,骤然发出嗡声鸣响,连珍遂不及防吓一跳,“呀”一声惊呼,忙不迭往后小退了两步。


    见她骇然退后,霍长歌冷冷睨她一眼,嘲讽哼笑一声,由腰间摸出个红玉扳指往右手拇指一套,又自那架上随手抽了支箭出来,侧身撤步一撩大氅,箭搭于弦,沉肩旋肘,往那屋檐之下顿了足,瞄准屋外百步远的一棵树便欲张弓。


    她那一套姿势行云流水般,潇洒又漂亮,端得是被名家教导出的模样,屋内一众人不由屏气凝神盯着她,寒风卷着碎雪轻抚过她额角,却不料,下一刻——


    霍长歌两臂舒展,一扯弓弦:“嗯?”


    那弓弦她竟当真拉不动?!


    霍长歌茫然一瞬,垂眸仔细打量了那弓弦,又拿两指拈着揉搓了一揉搓,愈加狐疑,下意识又去拉弓,那弓弦她只扯得三分满便泄了力,箭尖“当哐”一下落地。


    霍长歌:“……?!!”


    她身后,几声“噗嗤”接连响起,连珍忍不住掩唇脆笑一声,美眸频眨。


    谢昭宁面上虽呈出理所当然模样,眼底蕴了些许笑意出来,却又忍不住担忧侧眸瞧她。


    霍长歌双眉紧蹙,止不住将那弓往远拿了,又拿手仗量了弓弦与弓身的长度,再扯住角上一处弦小幅度开合了几番,在那连堂的哄笑声中终于了悟,她如今不过十四岁的身子,根本还未长成,这看似寻常的骑兵角弓也并不寻常,内藏玄机,于她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当真是马失前蹄,阴沟翻船,想再接再厉威慑连珍一把,让她离自己远了,结果却先让她自个儿颜面扫地,霍长歌面沉如水地站着,只想用那角弓绞了脑袋往树上吊死了事。


    “那弓原是三哥调过制式的,若要满弓,需得两臂十石的力气,除了三哥原也无第二人可用。”霍长歌正悔不当初,突然有人于她身后轻笑,慢条斯理地道,“郡主力有不逮自是正常,不若试试我这张?”


    那人一把嗓子淡而凉薄,合着檐下寒风残雪,让人莫名瘆得慌。


    霍长歌闻声回头,便见五皇子连珣似笑非笑地抬着苍白修长的手,递了张似弩非弩的小弓于她。


    霍长歌前世来京时,连珣坟头都已长满了草,这原是她头次正视这比她还小半岁的五皇子,一时间,只觉他竟生得比姑娘家还阴柔妖媚:笼烟眉、含情目、下巴尖削、肤若凝脂,当真是得了皇后一副好相貌。


    若说谢昭宁眉目冷艳,却又因着温雅与贵气使得那分艳丽化为一份凌然与华丽,比连珣多了太多英气出来,是个少年贵胄该有的模样。


    霍长歌兴致缺缺向他福了一福道谢,抿唇客气一笑:“多谢五皇子,不必了。”


    言罢,转身即走,她身后五皇子一双尤显多情的眸子倏然阴冷,显然因被拒而颇有不悦。


    霍长歌手上拎着那弓做出一副着恼模样,内里却颇惊讶,谢昭宁才多大年纪,用的弓却已能与北疆城防营中负责远射的守将常备的硬弓石数相较。


    她往谢昭宁身侧一停,谢昭宁尴尬轻咳一声,入鬓长眉一动,唇角便噙了些温润笑意,眼神清亮善意,似是想说点甚么安抚于她,替她讨回些颜面,便见众目睽睽之下,霍长歌将那弓往他身上任性一扔,横他一眼,明晃晃得恨乌及乌,越发对他恼得狠了。


    谢昭宁:“……”


    谢昭宁遂不及防伸手接弓,愕然一顿,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生怕多说多错,惹得她愈加得恼,再原地大哭出声便更不好收场了。


    他手上抱着他那弓,好脾气地纵容霍长歌的迁怒,晓得她正因丢了颜面而委屈不豫,便只静静陪她站成两根木桩,不言不语。


    霍长歌气鼓鼓得也不走,就杵他身前忿忿睨他,摆出一副恼羞成怒的模样。


    突然,连珍款步姗姗去往谢昭宁身边,往霍长歌面前又一挡,两手紧张得交握身前,小声如蚊讷似的,仰头朝着谢昭宁柔声道:“三哥哥,珍儿从未见过弓,可否让珍儿也摸摸看?”


    霍长歌:“?!!”


    谢昭宁:“……”


    连珍这一下当真出人意料,霍长歌原比她还低着半头,让她这么一挡,火气“蹭”一下上来,不待谢昭宁答她,原先做给外人看的假恼怒陡然转成了真真一把说不上缘由的无名火,烧得霍长歌天灵盖都火-辣辣得疼。


    凭什么谢昭宁的东西要给旁人碰?!他敢给旁人碰!!!


    “谢昭宁!”霍长歌骤然一声回转整个厅堂。


    谢昭宁正退后一步,隔开身距,不愿与连珍离得太近,闻声一滞,惊愕抬眸。


    连珍倏得又让霍长歌吓一跳,肩头一缩,眼神一瞬惊慌失措。


    连珩正抓着瓜子靠着墙角瞧霍长歌的热闹,冷不防自个儿妹子又搅合了进去,惊得瓜子仁儿滑进喉头差点儿给呛死,咳得惊天动地。


    “放肆!”连璋自墙角远远斥责霍长歌,“你喊谁?!”


    霍长歌柳眉倒竖,俏脸寒霜,径直指着墙端那一排武器架,没由来得突然冷声便道:“你这弓我要了,来一局,敢不敢?!”


    众人哗然。


    “我颜面全丢你这弓上了!”霍长歌愠怒道,“你若输了我,便将这弓重新调试了,送我宫中去!”


    谢昭宁错愕不解,实在不懂她怎又生出如此大的火气来,适才明明已稍作平复,他只当她那喜怒无常的毛病又冒出了头,出言正欲拦她:“郡主——”


    “兵器我替你选,”霍长歌扬声打断他,单手一扯衣带,将大氅一把除了,往地下一摔,走到一排长-枪前,傲然看着他,“如何?”


    她起脚将其中一柄-杆上盘了出云龙纹的长-枪踢飞出来,仰头抬手,握住那枪尾又将其向后一带,只一转身卸力的功夫,便耍了一招漂亮的回马枪。


    霍长歌枪尖遥遥一指谢昭宁,寒光一晃,她微沉嗓音,再邀道:“来战!”


    谢昭宁:“……?!!”


    满室陡然寂静,鸦雀无声,连珍鼻头遥遥正对那铿亮枪尖,禁不住打了个抖,腿脚发软。


    霍长歌这脾气说来就来,眼瞅着就要制止不住,往真刀真枪上去了,只在旁人眼中,便当真是对谢昭宁寻衅滋事,怨恼得坦荡,一点儿不遮掩。


    谢昭宁未及欣赏她这复又出现的飒爽模样,只越发头疼,适才温声唤她:“郡主——”


    便意外瞥见晋帝遥遥立在室外那一片白茫茫的冰天雪地之中,身后跟着总管太监替他打了伞遮风雪,似笑非笑地负手望着他,朗声道:“昭儿,应战!”


    谢昭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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