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清晨第一缕光照进屋内,叶善醒了,她脸贴着脸端详了顾诚的睡颜一会,又轻又快的在他嘴角亲了一口,跳下床。
青灰色的天,空气中满是沁人心脾的水气。大白猫从角落里走出来,几下跳上屋顶,居高临下,得意的冲她喵呜了声。
叶善伸了个懒腰,瞥一眼,纵身跃上屋顶。奇怪的胜负欲惊到了大白猫。它没抓牢青瓦,差点摔下来。叶善笑了起来。
顾诚听见动静,从屋内跑出来,不解张望:“你在干什么?”
叶善放平了胳膊,仰面朝天。顾诚上了去,捉住她的一条胳膊,虽然有些多余,但他总不放心非要操多余的心。
她顺着他的胳膊将他拉过来,又扯他胸前衣襟,在他脸上亲了口。
顾诚很是惊喜,又送上另一半脸,眼神快活。
叶善正要凑过去,屋顶又多了一人,“顾爹!大娘子!你们都起得好早呀!”
顾诚属于老父亲的灵魂归位,正经严肃道:“你昨晚睡在哪?什么时候回来的?”
梅梅随手一指:“就,房间很多啊,我随便找了个空屋。唔,挨着你们的那间。我到了东直街就回来了,没叫皇帝哥送,不耽误他。”
顾诚:“下回别一个人乱跑,大姑娘了,老一个人跑东跑西不安全。”
梅梅:“好的,顾爹。”答应的痛快,听不听就是另一回事了。要说真的听进心里,她只听一个人的话。
“不是,等等,你说你昨晚睡我们隔壁?”顾诚回想了下,暗自庆幸昨晚没干坏事,表情更严肃了:“东边西边房间多的事,往后别挨着我们北屋睡了。”
“为什么呀?好,好,都听我顾爹的。”她一贯的面上好说话,心里主意大,咧着嘴笑。
顾诚今日还有公干,见梅梅在家便问了叶善一句。叶善说留下陪梅梅,梅梅惊喜万般,喜得眉毛眼珠子差点从脸上跳出来。她平素很有眼色,从来不和顾诚争宠,但只要叶善稍微表现出对她好过顾诚都能叫她尾巴翘出天际。
顾诚走后没多时,叶善同老太太和顾夫人打过招呼后也带着梅梅出门了。
顾夫人望着她离开的背影露出疑惑的神色。
老太太问:“怎么了?”
顾夫人说:“总觉得她今日不太一样。”
老太太端着茶盏冒出一句:“多了人味。”
顾夫人瞪大眼睛去看老太太,话是这样说的吗?
*
聂宏杰没用早膳,没心情,没胃口。他昨天被皇帝开小会警告了,没了好帮手,他的工作要做不下去了。以前他总觉得女人误事,瞧不起女人,现在只想扇自己两耳刮子。叹气归叹气,该做的活一样不能少。
今天的天倒出奇晴朗,也没有风了。聂宏杰带着他的班底上了大善寺的后山,因为有了对比,再看手下人就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了,发了好一通脾气,忽地家丁来报,说顾侯夫人来了。聂宏杰还没反应过来,人已到了面前。
叶善径自往摘星塔去,梅梅转到聂宏杰眼前,笑嘻嘻:“聂大人,我和我大娘子来干活了!”
聂宏杰喜不自禁,面上又装模作样,还待客套几句。梅梅跳脱嘴快,“大人若真如是想,我们走便是,不给大人添麻烦。”
聂宏杰忙去拦,立马不矫情了。
顾诚得到消息已是酉时,他这一日东奔西跑,很是忙碌,等他派出去跟着叶善的侍卫找到他,他匆匆结了手头的官司,正打算去接人,忽地外头下起了一阵大雨。他心急如焚,亲自赶了马车去接。
乌云密布,天色昏暗,通往城外的官道已没了人,沿途的茶棚倒是聚了零星几个行脚夫。
侍卫劝他进马车避雨,这倾盆大雨,裹着风,他从上到下都湿透了。
顾诚不愿。
正说着话,迎面过来一人,茫茫大雨中,那人恍若鬼魅,速度奇快,恍惚一眨眼,又往前进了三四丈,不一刻就到了跟前,嗖得一下又过去了。
侍卫尚未反应过来,他家主子猛勒停马车,声音焦灼:“善善!”
侍卫眼前一闪,似是一团浮云落在车辕,“我就知道你要来。”
顾诚将缰绳交给侍卫,弓着身子进了车厢。侍卫倒也不惊讶了,这几年他一直近身伺候小顾侯,早就见识了夫人的本事。
叶善浑身湿透,从头发到鞋底就没有一块干的。顾诚上前就扒她衣裳。倒春寒可不是闹着玩的,冰凉的雨落在身上,很容易着凉生病。
叶善说:“本来是披了蓑衣的,后来我嫌碍事半路上扔了。”
外衫刚扯开,掉出一物,裹着一层防水的油布。顾诚也没管,“我就知道你会这样。”他三两下将她衣裳扒光,又迅速的帮她换上干衣,塞了汤婆子给她捂手,又将火炉拨了拨,让火星更旺一些。
叶善:“其实你不必如此,我不会生病。”
顾诚又去动手拆她的头发,用干布擦拭:“你可以等雨停了再下山。”
叶善:“你也可以等雨停了再来接我。”
顾诚没说话,望着她笑。
她也回转头冲他笑。
顾诚:“其实我是担心你被那姓聂的忽悠做苦工,下雨天也不知道躲一躲。”
叶善:“嗯,其实我是猜到你下值后一定会来寻我,所以我干脆往回走迎你。”
二人看着彼此,又是笑。
顾诚:“下回你不要动,还是我来找你。你看,你都湿透了。”
叶善:“你也湿透了。”
顾诚:“所以更没必要都遭这份罪……”
叶善:“我多往前一步,你就少走一步路,然后咱俩就能一起早点回家了。”
顾诚停了手里的动作,望着她,一时没了言语,只感到胸口一阵阵的滚烫。
到了顾府,婆子们早烧好了热水,将浴桶灌满,又自觉退了出去。
顾诚手里拿着从马车上捡拾来的油布筒,本是无所谓的打开,待看清画里的情形,很奇怪的,仿佛一声叹息在耳边响起……
我哪是要摘天上的星,分明只想摘一人心罢了。
一股难言的苦涩在心口流淌。
他怔怔的看向怀里抱着一叠干衣正转向自己的叶善,仿佛跨越了千年岁月旧日情景再现。
复杂惆怅的情绪过后,他再端详那画,又看自己的妻子,反复来回两次,气哼哼道:“谁画的?哼!这分明就是你!哪个登徒子干的!”
他吃醋了,梗着脖子干瞪眼。
叶善遥遥笑了下,大善寺的方丈在静室将这幅画交给他,原样交代了祖师爷一代又一代口耳相传,交代下来的遗言。
说将来有一日,若有人能登塔顶如履平地,一定要代他亲口问一声,“过的好吗?”他并不想知道她有没有找到那个相伴永生的人,他怕自己会嫉妒,但他想知道她过的好不好,这是他临死都在牵挂的事情。
叶善不理他,径自沐浴。
顾诚还在生闷气。
片刻后,叶善自屏风后敲了敲木桶,“要不要一起?”
顾诚眉头一挑,瞥一眼屏风后的袅袅热气,面上飞过一抹红:“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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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二人或是东奔西走,或是爬上爬下,俱是辛苦了一天。虽则淋了一场雨,然而精神头好的很。等从浴室出来,各自骨头散了架,神情却很放松满足,相拥着睡了,一直到日上三竿,才悠悠醒转,期间也没人来吵他们。
出来洗漱的时候才看到梅梅坐在院墙上,手里耍着两柄弯刀。她面朝外头,看她得意的神气,间或几声压低声音的喝彩,定是在耍给府里的丫鬟小厮看。
顾诚看到她才想起又把大闺女给忘了,忙问她昨晚歇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的。
梅梅冲围墙外的人挥挥手,跳下来,说:“顾爹,我今儿早天不亮就往回跑了。回来看你们都还在睡,左右无事,我就给你和我大娘子看门呢。
叶善自顾诚身后走出来,冷不丁道:“梅梅,你管顾诚叫爹,怎么不叫我娘?”
时间仿佛静止,昨夜的积雨汇在同一片叶上,“嘀嗒”一声落下,仿佛砸在人心上。
梅梅扭过身子,抹了一把泪。
顾城的目光落在叶善发顶,想的深了些。晚些的时候,左右无事,找上祖母说话,扯了些七七八八的。老太太何许人也,一眼就看穿孙子有求于她,偏不搭话茬。眼看时候不早了,顾诚终于心急了,上前捶着他祖母的腿,索性道明来意:“祖母,你是知道的,梅梅管我叫爹。这一声爹我不能让她白叫,我想让她入顾家族谱。”
历来就没有家里女儿入族谱的规矩,将来女子会出嫁,入的也是夫家的族谱。老太太合着眼睛不说话。怎么说呢,旁人家她不知道,反正她自个娘家的族谱她也落了名的,原因无他,脾气大,容不得人轻视自己,祭祖的时候使劲闹腾过一会,她家族长给她气得没法子,捏着鼻子添了她的名。都是年轻时候的丑事了,她不提,没人知道。
顾诚心知这事不好办,沉了沉心,直言道:“我是这么想的,梅梅做为我顾家长女,顾家的偌大家业她是有资格看顾着些的,等我百年后,若是我过继的子孙混不吝,她收拾起来也名正言顺。”
老太太眯了眼,露出一条不善的眼缝,“过继?”
顾诚:“嗯。”
老太太一脚踹他胸口,“混说什么胡话!”
顾诚的身子往后晃了晃,又挺直,面色认真:“今日我同祖母交个实底,我将来是肯定不会有自己的子嗣了,等再过些年,要是从宗族里过继,还是要有信得过的人看顾着些好。”梅梅既非他亲生,若想插足顾家事宜,只能入族谱。
“你们夫妻还年轻,不要说如此丧气的话。那郑元伯府年过半百才得了嫡子……”
“祖母,”顾诚截断她的话,不叫她心存一点幻想,面上前所未有的严肃认真,“有些事还是及早断了念想好,免得将来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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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梅还是入了顾家族谱,到她这辈是“蕴”字辈,取名“顾蕴梅”。
观礼之时,叶善看了顾家族谱,奇道:“顾诚,怎么没有你的名字?”她倒是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只不过旁边那个“顾懿诚”是谁?
顾国公听见了,老大不客气的翻了个白眼。何不忆“呵”的一声笑出来,又抿住嘴。
顾诚指着那个“懿”循循善诱道:“你不觉得这个字很难写?”
叶善:“难写。”
顾诚满意了,所以他才自己改了名。
叶善:“我觉得所有字都难写。”
何不忆闷笑着冲顾诚压低声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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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李恩换了便装亲自来贺,他双手背在身后,颇有些自视甚高的得意,背着人,冲梅梅说:“现在你入了我外家族谱,是我表哥名正言顺的亲女了,你知道现在该改口叫我什么吗?”
梅梅满脸喜气洋洋,张口就道:“皇帝表叔好。”
她是一点心理负担都没,叫的顺口又恭敬,反叫李恩愣住了,一时没了戏谑的心。
梅梅看他变了脸色,又不说话,也不知自己错哪了,思索了下,备加小心翼翼,“从今后您就是我长辈了,以往种种我顾蕴梅有什么不恭敬的地方,还望表叔不要计较。晚辈这里给您赔礼了。”
她恭恭敬敬一拜到底。
李恩偏开身子,让开了。面上更难看了。
顾老太太更衣恰好经过,正要上前,忽地被应嬷嬷拉了下。
梅梅弯着身子,久等不见他叫自己起身,转了转脖子,兀自直起腰,瞧着他脸色不好。弯了眉眼讨好的笑,“表叔,你怎么生气了?”
李恩心里更不快了,“别叫我表叔。”
梅梅:“皇帝……表叔?”
李恩背过身去。
梅梅扯他袖子,“我错了,我错了,别生气了,咱们好歹一家人了都,您大人有大量,就不要和我计较了……”虽然仍不知道错哪儿了。
老太太抓着应嬷嬷的手悄悄自另一边走开了,她语气还算正常,“李恩那个孩子啊,打小就是个好脾气,从来不乱发脾气,后来当了皇帝,更老持稳重了,比他那个招人烦的表哥可靠多了。今次,是怎么回事呀?怎么还发起脾气了?”话是这么说,那眉毛眼珠子都快飞了起来。主仆二人觉着好笑,一路走一路笑,碰巧看到顾诚往这边走来。自从那晚顾诚同老太太掏心掏肺的聊过后,老太太对他就没什么好脸色,也不说话了。
有道是,你胡说八道我左耳进右耳出是一回事,你认真了要我也认真就是另一回事了。
虽则之前顾诚就说过他不能生,顾夫人忧心忡忡,很是暗地里落了几回泪,老太太却是半信半疑的。当时猜测是孩子们还年轻,小夫妻俩个还须磨合,暂时不想要孩子,也情有可原。若真有了,那还不得生下来?
老太太不着急,她身子骨硬朗,多熬几年,也无所谓。
于是就这么过了三四年,时间越久顾夫人反而渐渐接受了现实,老太太不乐意了,问题在哪?
好,你说你不能生,我理解你。这本也不怪你。
可是你治啊!不治算怎么回事?破罐子破摔?!
说到底,老太太是气愤顾诚这只顾自己快活不管其他这自私自利的臭毛病!
什么叫没办法?
那是尽力而为后的不得不接受现实。
老太太自认是很讲道理很通情达理的老婆子了。
她对儿孙的要求真没那么高,养护孩子们长大,孩子们做任何决定,她只提意见,绝不强行阻止为难,尤其是终身大事上更不会摆长辈的架子。随你怎么折腾,只要不将命玩没了,都好商量。
她都这样好说话了,怎么就不能叫她称心如意一回呢?
她是非常喜欢小孩子的,当初和老侯爷成亲的时候,她就想生他七个八个的,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看着就叫人心生欢喜。奈何那个短命鬼,早早去了,留下她一个。后来儿子长大娶亲,媳妇身子娇弱,生了孙子后,他男人心疼她,就不叫她生了。老太太也没得话说,有后代就行了,总不能为了开枝散叶,把孩子娘的命搭进去了,那就得不偿失了。本想着,等孙子成亲了再多生两个。
没成想,到他这辈更绝。
直接跟她来一句,他生不出!
哼哼。
真当她年老昏聩,耳聋眼瞎,不会看人了?她可是真真儿瞧的清楚,分明是善善不喜欢小孩子。
顾诚是她一把拉扯她的,她最清楚不过,打小就是孩子头,往年还没遇到可心的女孩,不说将来要找什么样的妻子,倒兴致勃勃的说他将来至少要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后来想想,要是女孩不喜欢跟他玩,一个太孤单了,又改口要生四个,这样俩女孩子就能互相作伴,不孤独。
他念叨了好多年,忽然改口,可不就是成亲后!
他还是很喜欢孩子,画屏每次带小子来顾府走动,若是被顾诚撞见,他总是会举起往天上抛几下,不厌其烦,逗得孩子们哈哈大笑。路上看到好玩的,还会顺手买下,一并送出去。这份记挂可不是假装能假装出来的。
话说到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若问题真出在顾诚这,不用老太太说,他肯定自己先着急上了,还不得什么神医神棍都往家里请,抓药瞧病热切主动。哪会像现在这样,随口一句就打发了去。
那么问题又转到善善身上了。若真是不能生,老太太虽心有不甘也无可奈何。顾家从顾诚这断了血脉香火,她不怪他们,怪就怪短命鬼老侯爷死得太早,从她这一辈儿就没为老顾家开枝散叶,他们做祖父母的有责任。总不能学别人家强逼着孙儿往屋里塞人,逼得他们夫妻离心吧?她年轻的时候就忍不了丈夫身边有人,更不可能学那恶婆母搞那一套。
让她胸闷的是,她听底下人悄悄跟她说过,顾诚曾偷偷跟他爹打听避孕的法子。这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老太太是这么想的,小夫妻俩个想怎么过是他们自己的事,是打是好随他们乐意。可人不能太自私,自己痛快了,也要想着点旁人。她老人家就想抱重孙子了怎么着?要她顾家嫡亲血脉的孩子,才不要旁支过继来的。就算是不喜欢,为了大局也勉为其难生一个嘛,大不了他们不养,她来养嘛。若不然这顾家的庞大家业谁来继承?等他们百年后,连个祭拜的后嗣子孙都没。
委不委屈?
老太太一肚子的委屈和道理,可她不会找叶善说,原因很简单,心里发怵。
生孩子是夫妻俩的事,做思想工作也该是顾诚去做!老太太绝不去做这不讨人喜欢的恶人,反正她就要抱重孙子,她就要!
却说顾诚看到祖母后,停下步子,卖着笑脸讨好,“祖母,什么事这么高兴?”
老太太想到外孙的婚事也是她头一桩心病,如今有药自愈了,心里高兴,拉了好些日子的脸也缓和了些。
顾诚见祖母终于肯拿正眼瞧自己了,顺坡打滚,上前搀她,“奶奶,今日可还欢喜?”
“欢喜,”老太太乐呵呵笑,“你要是能给我添个大重孙子,我立时就能闭眼了,含笑九泉,死的瞑目。”
“唉,奶奶。”顾诚也真是没法子了。以前祖母可不是这样子的,大概是年纪大了吧,越来越像个老小孩,不讲道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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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平顺,时光荏苒,不知不觉又过了三年。
朝堂稳定,顾国公辞去朝中宰辅要职,带着老娘、夫人一起回了青宣。留下顾诚照旧辅佐皇帝。
叶善一直跟着顾诚,起居出行,形影不离。起先顾夫人还有些长吁短叹,后来听说叶善救过顾诚两次命,也就不吭声了。原是梁国杜渐余党,找顾诚报仇索命。
这一年的冬日,大雪纷飞,除夕当夜,顾诚才带着叶善风.尘仆仆的赶回老家。老太太坐在厅堂,看着小夫妻二人并肩而来,手拉着手,亲昵又登对,心里还是熨帖的。她以前还担忧,依这俩个的脾气很难过到终老。如今再看,二人的目光只要对上就再容不得旁的人了。倒是一日好过一日了。勾勾连连的,连她这个老太婆看了都要脸红。
有些人终其一生也寻不到一个知心人。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老太太已做了决定。
歇了一.夜,次日一早,孙子孙媳来请安,老太太留下他们用早膳,不紧不慢道:“关于过继的事,我在信上已经跟你们说了。”
顾诚干脆道:“全凭奶奶做主。”他拿起一张薄饼,看了眼红红绿绿的小菜,转过头问伺候的婢女:“有肉吗?酱肉。炖烂一点的,容易嚼的。”
婢女回话有,自行下去取了。
老太太白了他一眼:“怎么大早上就要吃肉,也不怕腻。哦,我刚说到哪了?”
顾诚:“您说过继的事,我们没意见,您老人家看着挑就是了,只要人家爹娘舍得,我们无所谓。”
老太太哼一声,“不舍得?我这只让你娘露了一点点风声出去,现在每天都有这个婶那个伯的领着孩子送到家里让我瞧!她们嘴上是没敢说什么,但那眼里的热切可真叫我老太太为难。唉,谁人不说要是过继到我们家了才是大造化,孩子的爹娘亲族都要跟着沾光!等着吧,今次你们回来了,又赶上这大年大节的,今年过来一起拜年的肯定娃娃们多。你们是没瞧见,都是玉雪可爱的孩子,真真个个都模样周正讨人喜欢,你们有什么想法没?说说!”
婢女端了肉碟子来,一碟牛肉一碟酱五花肉。顾诚卷了肉,送到叶善嘴边。
老太太看着叶善一张小.嘴吃的鼓囊囊的,不由多看两眼,笑道:“难得啊,善善竟然长胖了。”
顾诚稀罕她,略略掐了下她腮帮子的肉,“胖点好看。”
老太太端详片刻,“嗯,腰围都长了好几寸吧。”
顾诚跟着笑起来。
叶善不矫情,实话实说道:“是长胖了,以前吃什么都不长的,现在也不知怎么回事,能吃能睡。”
老太太笑道:“能吃能睡好啊!有福气!做祖母的就盼着你们健健康康,能吃能睡能笑能闹呢。对了,我刚说的,你俩都听见了吗?你们想过继多大的孩子?虽说这孩子不会养在你们跟前,我和你们爹娘来养,但毕竟管你们叫爹娘。也要你俩喜欢才好。
“我是这么想的啊,孩子太大了不好,有记性了,认自己爹娘了,我们要抱过来不一定养的熟。还是小点好,我是想过继三岁以下的,小树苗儿越小越容易培育。养起来感情也好。也有小嫂子还怀着身子,想生了就给我们家。我没立时答应下来,她就偷偷叫人露了这么个意思给我……”
“别,”顾诚一脸于心不忍的样子,锁了眉头,“奶奶,我想着过继孩儿也不能光我们做大人的一厢情愿,还要看孩子愿不愿意。要是孩子与父母感情极好,咱们就这样生生让她们骨肉分离了,那孩子心里得多难受啊……”
“所以,你的意思是咱们还是要刚出生的?跟你娘想的一样,从襁褓拉扯到长大成人才有意思。就是有些担心太小了不好养活,怕夭折了。”老太太兴致勃勃道。
“不是的,祖母,”顾诚恳切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诚如您所说,那孩子过继来了,是要管我叫一声爹的,但我现在东奔西走的,根本无暇照看孩子。那么丁点大的一个孩子,养在咱们家,得您老教育,慢慢长大,心里肯定是认定我是他亲爹。而我又不能陪伴他成长,他心里肯定有缺憾。可能会胡思乱想吧,要是听了谁乱嚼舌根子,指不定该如何伤心呢。”设身处地一想,顾诚就先替那娃娃难受上了。
老太太放下筷子,抬了抬下巴,“那你到底什么个意思啊?”
顾诚道:“祖母,照我说,咱们也别挑什么不知事的小童了,就过继十岁上的少年吧。孩子大了,知事了,道理也说得通,问明白他的想法,也不算强人所难。要是他在咱家过不惯,随时也可以找他亲生父母兄弟团聚。这样对他的身心健康都好。”
老太太呵呵一声冷笑,白眼都快翻上天了。
应嬷嬷眼看着这祖孙二人都有点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意思,忙开口劝道:“小少爷啊,你别光顾着替别人家考虑,也想想咱们家啊。都十岁上了那是真懂事了,过继了来,还能对老太太老爷夫人有感情吗?他要是心里没认您当父亲,还认那头的爹娘,将来不孝敬您咋办?”
老太太冷飕飕的补了一句,“十几岁连性子习惯都定了,要是个善于隐藏,品行不端的,这顾家累世的基业交出去,你后悔都后悔不了。”
应嬷嬷附和道:“是啊,少爷。这过继子嗣可是大事,不是菜市口买几筐白菜萝卜,不好的扔了也便罢了。”
“重孙儿没养就大了,还有个什么意思,”老太太从怀里扯出一条帕子擦嘴,不无哀怨道。
顾诚不想再聊这个话题了。他就是觉得过继太小的孩子,对孩子来说太残忍了,心中不忍。要是他亲自养,愧疚感或许会减轻不少,可他知道,他没这样的时间和精力。
他有意转开话题,反正过继也不是三两天的事,还要再看看。他的目光转到安安静静吃饭不插嘴的叶善身上。
眸光一闪,忽地定住。
“善善,你别动,我看到了一根白头发。”他揽过叶善的头,强行转移话题。
叶善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还没反应过来,头皮隐隐一痛。
顾诚乐呵呵道:“以前都是你拔我的白头发,可叫我逮着一根白头发了。”他捻在指尖,在叶善面前轻描淡写的抖了几下,正要扔掉。忽地被叶善一把抓住,极为用力。那眼中浓重的色彩是他看不懂的情绪。顾诚不由的愣住了。
“真的是我的白头发?”叶善一字一顿道。
老太太瞥一眼,觉得叶善语气不大对,想到小姑娘都怕老,虽然仍在生闷气,还是好心开解道:“长一两根白头发也没什么,好多丫头小子小小年纪就有,拔了就是。瞧你这一头油光水滑黑漆漆的头发多好呀!”
顾诚从不觉得善善怕老,却不理解她陡然变化的神色语气,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叶善自顾自道:“我刚才头皮确实痛了一下,这真的是从我头上拔下来的?”
顾诚被她整懵了,“嗯,是啊。”
叶善从他手里抽走头发,眉眼染了笑,忽地大声笑了起来。
众人不明所以,老太太摇摇头,无奈的直叹气。这个孙媳妇,她真是越来越搞不懂了。
*
此后数日,顾家果然亲友往来不断,也像老太太说的那样,今年跟着大人们过来拜年的孩子比往年多了三倍还不止。
顾诚虽表达了不想让幼小的孩子和父母分离的想法,可看到那些父母恨不得立时将自己亲生孩子塞他手里马上磕头认他当亲爹。心里头的那点不忍心渐渐崩塌了。
大约,在世人眼中,那点血脉亲情真的不如权势财富来的重要吧。
也对,有些人一大家子过来,孩子跟了五六七八十几个,若是送出去一个能改变全家人的命运,又何乐而不为呢?
他一面忙着应酬宾客,也暗暗留心挑选孩子。
因为太忙,就有些顾不上善善。这妞儿自从拔了她一根白头发就有些神神叨叨的,将那根头发夹在书里,每日里都要看上一眼,也不知小脑瓜在想些什么,总之高兴的很。
就算顾诚没空陪她,她也能自得其乐。这乐可比先头只知不停的做活有人气多了。
家里往来应酬是不必她亲自出面的,外门有顾国公父子,内门有老太君顾夫人。少夫人不喜应酬,就算不亲身招待这些亲族,也没人敢背后议论什么。只落的旁人眼羡的份而已。
然而顾氏嫡支要过继子孙的消息一放出,亲族旁支都坐不住了。虽主家并未亲口承认,但万事万物并不会空虚来风。这消息扎了翅膀一样,但凡沾点顾家血脉的都想来碰个运气。
顾氏父子那边和男性亲族交谈应酬,后宅女眷乌泱泱的,恨不得挤到老太太跟前露个脸。也有着急说不上话的便想另辟蹊径。
毕竟这孩子将来是要过继到顾诚夫妇膝下,都说顾诚爱妻如命,若不然这么多年过去膝下无所出也不会不考虑纳妾了。
顾少夫人不一定在过继子孙上有绝对的话语权,但她说的话小顾侯肯定会听。
有人便摸到了叶善的住处,散着孩子去她面前淘气。
叶善正睡觉呢,她习惯了院子里不留下人,这也就导致了有人闯入也没人拦在前头喝止。
有妇人一眼瞧见,这都快晌午了,少夫人还蒙头大睡呢,心里头不屑的撇了下,抬手推了跟前的孩子一把,“还不叫人。”
那男孩儿足有六岁了,生得跟他娘一样,有张不符合年龄的世故精明的脸,冲进去,扑在床头,张口就喊,“娘,娘!”
叶善无端被吵醒,拉开被子,迷瞪了会,“你谁?”
男孩儿上手就要去拉她的手。
叶善让了下。
妇人站在门口假装叫了几声,“彤儿,”笑眯眯走进来,说:“我说怎么到处找不见彤儿呢,原来在少夫人这呢!怎么?我刚才好像听彤儿叫少夫人娘?嘻嘻,这孩子平日里寡言的很,谁人都不叫,竟然叫了少夫人娘,嘻嘻,可见这孩子是真心喜欢你,和少夫人有缘的很呢。”
叶善和顾诚在一起久了,脾气也憨了很多。吵醒后也没生气,只拥被傻坐,醒神。
妇人则在屋内来回走动,看屋内摆设,偷瞄她的梳妆台,眼中情绪激烈,艳羡,嫉妒,恨不能以身代之。
“少夫人真是好福气啊,一觉能睡到现在,也不会惹的公婆不快夫君不满。”
“嗯?”叶善没听出这话里的冷嘲,照实说道:“我起了,顾诚不许我不用早膳,吃过后,我还是困,便又睡下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妇人心中不快,“都快午时了!”
叶善:“嗯嗯,那要用午膳了,是该起了。”她做了个赶人的手势,见妇人毫无所动,那个叫彤儿的小男孩还在翻她屋里的东西,开口提醒道:“我要起身穿衣了,请娘子回避下。”
妇人:“哟,大家都是女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看屋内连个丫鬟都没,要不妾身来伺候少夫人起身吧。”
外头忽然又吵闹了起来,原是想到这点的不止这名妇人,别的人也闻风而动,赶了过来。
叶善随手扯过一条狐狸毛斗篷拢在身上,打算避开,人还没走出门,迎面挤进来十几个女人孩子,都冲着她亲热的叫起来。
有叫弟妹的还有喊嫂子的,什么伯母婶子姐姐的更是一声接一声,将她团团围住,人太多,左拥右挤,扯她袖子,拉她斗篷,叶善被人群推得晕头撞向,完全搞不清眼前状况。
她心里知道这些人都是顾家亲属,她现在也懂得了不轻易得罪人的道理。她面相长的温柔乖巧,自从吃胖后,又多了几分软糯可欺的憨态。活像个随意可被人拿捏的小白兔。这些女人也不将她放在眼里,全然没了对顾家少夫人的恭敬,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了,一个个的卖力推销自己的儿子。
女人的香粉味混合到一起,形成了一股浓郁刺鼻的味道,莫名让叶善感到想吐。
她拢着袍子往外挤,只想离开这些女人,女人们却紧贴着她不放。
叶善真是好脾气了,很难得没有动怒,她努力往外走,只想赶紧找到顾诚,将这些女人交给他处理,她也知道新年过节的,自己应当克制,她不信任自己,要是一不小心伤了人出了血,她自己没什么关系,只担心给顾诚惹来麻烦。
一群女人挤在一起像是一大团移动的花团锦簇,还有凑热闹的孩子们手拉手围城了个圈圈,简直不要太热闹。
叶善一路喊“顾诚”,都被淹没在了女人孩子嘈杂的吵闹声中。
也不知是不是夫妻心有灵犀,顾诚好好的坐在外厅说话,没来由感到叶善在叫他,他做了噤声的手势,屋内一静,后面的吵闹声就传来了。
有人笑道:“今年尤其热闹啊!”
顾诚起身,打算去后面看看。男人们都还没给老太君拜年,打算同去。
却说,后院内,老太太被孩子们吵得偏头疼都快犯了。
她是喜欢孩子不假,以往顾府贵重,就算带孩子来也都是挑拣家里懂事的长子,来来去去。今年老太太留她们一并用膳。又加上众人得了消息,生怕落了人后,把家中大的小的都带了来。
这边的,大的小的打了起来,哇哇的哭。那边淘气的孩子推翻了花盆,踩坏了草坪花园子,还有不小心放了老太太宝贝的画眉儿,摘光了腊梅花儿。
老太太心里已经后悔了,她就不该留饭,说什么让各家都聚一起,她留神观察,慢慢挑。她都已经猜想到了,她那个好孙子一定在背地里耻笑她呢。
不远处,涌过来一堆人。老太太眯眼看去,顾夫人伸长脖子看了会,有些被惊道:“是善善!”
她怕善善发脾气。顾夫人站起身想阻止。
老太太也跟着起身,她倒不慌,待看到善善被挤在人中逃也逃不脱,柔弱可怜的样,忽然就笑了。
顾诚带着人过来给老太君请安的时候也看到了这一幕,大概是也没见过善善这副无措的样子,跟他祖母一个反应,没想着去帮忙解救,反扑哧一声笑了。
男人们开始给老太太磕头拜年。
从善善那边到顾诚和老太太那边,中间隔了一座小桥,桥下有水,结了一层冰。
叶善跳起脚,也看到了顾诚,她急着摆脱这些人,就往对面走。
女人们有倒退的,没留意脚下,又不肯让出叶善身边的位置,还是挤在一起。忽地咔嚓一声,冰层断裂,有人落了水。
顾诚原本一直注意着这边,看女人们都往河边走,就想高声提醒了,谁知她们落水更快。
小一半人踏在冰上,落了水,还有一大半仍站在路面上,互相拉扯。
原本像这样的小意外根本不会发生在叶善身上,即便她被人扯到了斗篷,但以她的本事,一脚踹到人骨折,都有本事叫自己不沾上一星水。让顾诚大感意外的是,她非但没有踹飞那个拽她斗篷的女子,反而拉了她一把,移行换位,将她猛得拉到身后,自己反落了水。
顾诚本来奔跑过来救人,见到这一幕,忽地停住了步子。
那水不深,只四五个人掉了下去,湿到了膝盖处。唯叶善最狼狈,整个的跌坐在鹅卵石铺就的水底,水淹到了胸口处。
很莫名的,顾诚很想笑,然而他就真的笑了,很大声。
老太太也看见了,愣了会,砸着拐杖斥骂,“有没有良心?还不赶紧拉你媳妇上来!”
顾诚这才回过神,仍是满脸笑意,脚步轻快。
也有女眷想拉叶善起来。
她拢着手,神情不大好看。
顾诚几步纵跃到了她面前,正要抱她起来。
叶善出声阻止,“等会儿。”
顾诚不解。
叶善又缓了缓,就刚才摔了一下,感觉有些不适。
顾诚可没想到这茬儿,二人在一起那么久,叶善就没生过一次病。伤筋动骨更是不可能,人是看着软如棉,实则是铁打的身子。用她的身体去撞铜门,铜门会破出一个洞,她都不会有事。
顾夫人着急喊道:“顾诚,你干嘛呢?”
顾诚伸出胳膊,将叶善一把抱起。拥在怀里,说:“我知道你不会生病,可湿成这样,还是要注意健康,我送你回去沐浴更衣。”
叶善靠在他怀里。
有妇人惴惴不安,胆怯的开口,“小顾侯,少夫人没事吧?要不要请个郎中,开一副驱寒的方子?”
“没事,”顾诚大步离开,他可不好跟别人说,去年他夫妻俩个大冬天还敲开过半尺深的湖冰,潜水比赛捕鱼。
虽说他对叶善的身体一千个放心,还是等她换了干衣,又亲自去厨房端了午饭给她,才去了前厅应酬客人。
老太太不放心,问了几声,顾诚都说没事。
等送走了宾客,天都黑了,老太太整个的累瘫了,她也不怕被人嘲笑了,锤锤自己的膝盖肩头,说:“你们都说说看吧,可有哪家小子入了你们的眼?说说看吧,这事真不能拖了,再拖下去,等不了,我就要先嗝屁了。”
顾国公一脸虚张声势的咋咋呼呼,“老娘!混说什么呢!”
老太太白他一眼,“你们倒是说说啊,早点把这事定下来啊!”一眼瞥见自己的盆养腊梅,带着哭腔道:“我的腊梅呀!一群可恶的小崽子,要是让我知道谁干的,非砸断他的小手手不可!”她是真的心疼那株腊梅。
一家三口对视一眼,只挤眉弄眼,没敢吭声。
门口有脚步声匆匆传来,婢女进来禀报说:“回老夫人,老爷夫人,少夫人仿似落水着了凉,鼻子不通,正闹情绪。”
老太太哦了声,问:“去请府医了吗?”
婢女回:“许嬷嬷已经去请了。”
顾诚的反应却很奇怪,“你说善善生病了?怎么可能!”就算所有人病死,她都不会有事。二人这么多年了,他对她的体质还是很了解的。
婢女回说:“刚奴过来的时候,听到了几声咳嗽。少夫人应是受凉伤风了。”
顾诚还是一脸惊讶的样子。
顾国公看不下去了,踢了他一脚,“你这什么反应!还不去看看!”
顾诚是要回去,脸上还是难以置信的样子。
老太太叫住他,“你等等,我和你一起去看看善善。”
外头天寒地冻的,顾诚不想祖母受累,说:“您老人家还是不要去了,都早些安置吧,我夫人什么身体我知道,牛犊子一样。无妨的,大概是我一直没回去,想我了。我这就回去。”
国公爷又踹了他一脚,“就你废话多!”
老太太还是过去了,同国公夫妇一道。半路上遇到府医刘大夫。入了明哲院,果听得断断续续几声咳嗽。
顾诚心头一跳,不由加快了脚步。
进了门,叶善半靠在床上,一手拿了条帕子,不断的吸鼻子,一副呼吸困难的样子,见到他,冲他伸出一条胳膊,“顾诚,我吸不动气了,好难受,我快死了吗?”她的语调是有些奇怪的,隐隐透着让人难以理解的欢欣。然而她这副柔弱可怜的样是最直观且极具冲击性,先夺了人眼球倒没人意识到她语调的不正常。
顾国公老直男了,一见小丫头这样,顿时满心怜惜,先迈了一大步,“哎哟,小乖乖……”
顾夫人揪住丈夫的后腰就扯了回来,横他一眼。什么小乖乖大乖乖的,真当自己亲闺女啦?刘大夫和婢女们都看着呢!
顾诚坐到床边,拉住她的手,仍是不大相信的样子,“真生病啦?”
不怪顾诚再三怀疑,皆因叶善有过前科,有回为了刑部的一桩案子,他让叶善假装受重伤遇害骗过刺客,好家伙,不仅骗到了刺客,还有在场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被骗到了。那一顿恸哭,青筋毕现,癫狂失态,现在回想起来都丢人现眼。好在叶善无恙,他也能找遮掩说是配合演戏。后来案子了结,他夫妻二人的演技也一直被人津津乐道。还有人以此为灵感,编了一出戏,戏名就叫《哭妻坟》,真他……大爷的,日了狗了!
顾夫人真是有些看不上顾诚了,这要不是他亲儿子,她要第一次去别人家看到这样的,一准心里要犯嘀咕,暗骂:王八盖子狗东西!
明眼人一看就是生病了啊!
“刘大夫,您去看看。”顾夫人发话。
顾诚让开,抱胳膊靠在一边,还冲叶善眨了下眼。乐呵呵的,浑不在意的样子。
老太太也有些奇怪,她不会质疑顾诚对善善的感情,就是有些奇怪,这小夫妻俩唱的哪出呢?
刘大夫上前,搭了一条薄纱盖在叶善的腕上,细细诊治。
顾夫人站在床边,没好气的瞪了顾诚一眼,静静等待,她没那么多心眼子,表达关心也很直白。
顾夫人看一眼叶善,又看向刘大夫,眼睁睁看着刘大夫从气定神闲到眉头一耸双眼大睁,眼角眉梢似乎露出狂喜之色,又压平,似乎是眼角瞄了顾夫人一眼,又沉下眉头,面色渐渐凝重,额角似乎还冒了汗……
这诊的可真有点久了……
老太太和顾国公坐在圆桌的凳子上还在商议过继的事。“刘大夫,善善怎么了?”顾夫人忽然一声拔高的声音吸引了二人的注意。
几人纷纷看去,连吊儿郎当靠在床柱上的顾诚都直起了身子。
“善善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呀!”顾夫人急了。
刘大夫的表情很奇怪。欲言又止,仿佛藏了个见不得人的大秘密。
叶善张口便道:“我是要死了吗?”她会老死会伤重而死还从来没有病死过,多少次轮回都没改变过的容颜竟然开始发胖,她还长了一根白头发。这一切是不是说明,她无尽的轮回将在这一世终止?她可以永远闭上眼了?
她是那样欢喜,顾诚看着她的眼,不由也跟着乐了。虽然不知她乐什么,但是她高兴他就高兴。
老太太呵斥道:“什么死不死的!大过年的说什么鬼话!刘府医,你也是府里的老人了,怎么大惊小怪的?不就是伤风咳嗽嘛,快开药。”年纪大了,最不喜欢听到不好的事情,自己说自己没关系,小辈们嘴里冒出生生死死的,她非生气不可。
刘府医还是神思不属的样子,“少夫人午时着了凉,寒气入侵,并无大碍,只是……只是……”
老太太急了,“只是什么呀?你怎么还吞吞吐吐的?”
刘府医忽然一个躬身下拜,“请老夫人让张府医再来看诊。”
一句话说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顾夫人:“可是张府医家在岷县,早就回老家去了呀。”
刘府医是顾府老人,以前是顾家家奴,后来因妙手回春被抬了身份,放了奴籍,但家小都住在府内。
刘府医一着急倒忘了,他额上冒汗,左右就是不说,又要请孙医女。
顾国公急性子,让人赶紧去叫人。
被刘府医来这一下子,顾家一家子都跟着紧张起来了,面色不对。
顾诚坐过去,揽过叶善小声道:“你跟我说,你在耍什么把戏?你也别吓人了。我晓得今天府里来了一堆人吵到你了,你心里不高兴,你放心,明儿就不会了,我会派人守着院门口……”
“咳咳,”叶善咳嗽两声,双手搭在他的臂弯,“顾诚,我是真的生病了。”
顾诚敛了笑容,拉紧被子,俯身看她,“真的很难受?”
“嗯,”叶善又猛得吸鼻子。
“你这样,鼻子吸不动,张嘴呼吸。只是鼻塞而已,喝点药,暖暖身子就好了。”他贴贴她的额头。
叶善轻声道:“顾诚,我要死了,原本我还挺开心的。我想我这次终于可以彻底安眠了。多好啊。可是……现在我又不开心了,我好像并不想这么早死,顾诚……”
刘府医贸贸然插了一嘴,“不是,不是这样,少夫人千千万万不要忧虑,您可不能伤身伤心啊。”
顾诚瞪他,搞什么装神弄鬼的。他正要撵人走。孙医女到了。
老太太一努嘴,“你去看看,这老刘头也不知搞什么名堂。”
孙医女是一路小跑过来的,心脏砰砰跳,气都没喘匀。上前道:“我都听说了,少夫人午间落了池子,受了凉,无妨,开两副汤药灌下去,保管药到病除。”她是爽利的性子,说话带笑,看见叶善在咳,已下了诊断。看样子这就要去煎药了。
刘府医急道:“你先诊个脉再说。”
顾夫人抚着胸口。老太太啐道:“老刘头,你又在吓人!”
孙医女爽朗的笑,“少爷,略让让。”
顾诚这次没走开了,只挪出一人的位置。
孙医女切上脉。刘府医也凑过去,抻着脖子,一动不动,看样子比所有人都紧张。
顾诚心里是有些气的,他本是一点不担心,给刘府医这样一搞,他也跟着提心吊胆了。这种感觉非常不舒服,他暗暗下决定,要没什么事,他非将这姓刘的撵出府不可!
孙医女也是表情一变,眼睛大睁,嘴角裂开,像是中风之状,“呀!”得忽然喊出了一声,又消了声,倒将顾家人都吓了一跳。此刻所有人都围在床边,一脸懵逼。
老太太简直要被气死。
孙医女的目光却诡异的扫了顾诚一眼,有点一言难尽的意思。顾诚被看得莫名其妙。她又去看刘府医,二人对视,各自点头,喜悦在彼此脸上蔓延。落在旁人眼中,倒像是互相看对了眼,明目张胆的调.情了。
在顾诚要发怒的边缘,孙医女在得到刘府医肯定后,身子一歪,脸朝上,面上狂喜,大剌剌道:“恭喜主家贺喜主家!少夫人有喜啦!”
顾家人没反应,刘府医先激动的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
屋内伺候的下人也是一脸欢喜,躁动起来,她们是真心替主家高兴,主家有喜,那就是她们的大喜事啊。几人也都跟着下拜,一通恭贺道喜。
顾诚先回过神,很不高兴,拧了眉,“混说什么呢!胡说八道打出去!”
孙医女被吓住,难以理解的看向顾诚,整个人一抖。
刘府医也看向他。
一时间屋内噤若寒蝉,大家都不知道这急转直下的变故是因为什么。
顾夫人拉住孙医女,“孙姑姑,你是说我家善善怀孕了?此话当真?”
孙医女偷看顾诚,整个人都在发抖。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之前跟锯嘴葫芦似的刘府医这时候胆子壮了,一叩首,大声道:“先前老朽就诊出少夫人怀有身孕了,只是老朽心里清楚主家多年盼孙心切,又偶然听老夫人抱怨过少夫人不愿又或许是不能生。这才不敢贸然说出来,怕误诊了叫主家空欢喜一场。现下孙医女也是这般诊断,老朽就放心了……”
孙医女也急了,快速道:“看脉相少夫人已有四个多月的身孕了,早显怀了……”
话未说完,老太太绷着一张脸,连拐杖都不要了,一个箭步冲到床前,一把掀开被子。
厚厚的棉衣脱下,只着了中衣,这确实已经很明显了。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又是一阵静悄悄。
顾国公忽地一拍大.腿,狂喜道:“哎呀!我这是要当祖父啦!”说着就往床前挤。
顾夫人激动的捂住胸口,也往前挤,猛地反应过来,狂拽丈夫,“你个公爹挤什么挤!后退!后退!”
老太太颤着手,又慌忙将被子盖上,手在被子里悄悄摸了吧,是肚皮没错了,不是塞了个枕头什么的糊弄她!
哎哟,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心肝宝贝蜜糖儿一叠声的喊,听叶善咳了几声,又着急的不知如何是好。
“刘府医,你快给瞧瞧,这都有了身子的人了生病了该如何是好!要不要开什么安胎药?快!快!盼儿,快去拿我私库的钥匙,什么千年人参,百年灵芝,冬虫夏草的,统统都给我搬来。孙医女,你也跟过去看看,看需要什么,只管搬来。”
顾国公不敢太靠近,只吼吼大笑,合不拢嘴。
顾诚大概是用了天大的劲才压下这突如其来的震惊,他原都做好了这辈子不可能有亲骨肉的准备,忽然告诉他,他要当爹了!过不了几个月父子(女)就要见面了!
顾诚独自冷静了好一会,脑子里的血急速流动,终于,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在心口嘭得一下炸开。
“善善,”他也挤了过来。他娘和他祖母挡在床沿。谁知刘府医忽然高亢的叫了起来,“少爷,你想干什么!”那一脸戒备,倒不像他是孩子的爹而是刺客。
顾诚哪管他,挤过去就要拉叶善的手,谁知刘府医奋不顾身的抱住他的后腰,“老夫人,少爷有古怪,千万不能让他靠近少夫人!”
谁说不是呢?
从善善落水后漠不关心就看出来了,老太太一挥手,“拖出去!”
顾国公也很生气,一手握住儿子的肩,就往外拖。
顾诚急道:“我没有,我不是,我也没想到啊!啊,爹,你松手……祖母,你听我说,我是真不知……善善……”
刘府医是老忠仆了,对于顾诚这种不怜惜后人的行为十分不耻。他十分不解,怎么会有少爷这种人,啊!难道少夫人肚子里的孩子另有隐情?
老忠仆天马行空的脑补一番,又开始坐立不安了,他当机提议,“老夫人,夫人,少爷如此不怜惜少夫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这事十分不寻常,该审,该当好好审一审。”
一番折腾下来,鼻子似乎通了,没那么难受,叶善又感到昏昏欲。最近她总是这样,容易犯困,容易饿。她大概是这些人当中最冷静的一个人了,孩子什么的,她心里还没什么概念,只想睡觉,耳听刘府医这般说,嘟囔了句,“顾诚应是没想到吧。”后面就渐渐没声了。说睡就睡。可吓坏了老太太,刘府医诊过后,只说睡着了,婆媳俩个才稍稍放心。
又逗留了许久,妥善的安置了叶善,留下心腹嬷嬷丫鬟守夜。二人出了院门才敢大声说话。商量着要重赏阖府上下,要开仓放粮要布施米粥……时候已经不早了,老太太的精神头还好的很,拉着儿媳要去祠堂给列祖列宗烧香跪拜祈佑后辈平安。
等这些做完,听到顾国公父子的争执声,老太太才想起孙子。等见到顾诚,见他被五花大绑捆在廊柱上,领口被扯开,脸上还有伤,他爹正叉着腰喝酒,已经醉醺醺了,手舞足蹈的,看到老太太过来,吼道:“老娘,儿子已将这不肖子孙修理一顿了!”
顾诚又气又无奈,急切的想离开,他有一肚子话想跟善善说。
“奶奶,你看我爹!快放了我,娘,奶奶!”
老太太哼一声,顾夫人也跟着哼了一声。
目光不善的很啦!
“我问你,善善怀孕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告诉我?”
顾诚:“我不知,我真不知道啊!”
顾夫人咚一声捶儿子胸口,“你是怎么给人当夫婿的?我当年怀你,月信迟来了几天,你爹都一清二楚,着急请郎中为我请脉,你呢?你呢?”她是真的生气了,连月信这样羞于启齿的事也好意思开口,兴师问罪了。
老太太:“你俩朝夕相处,一个被窝里的夫妻,妻子那么大的肚子了,你竟不知?”好气哦,踢一脚先。
顾夫人:“你还眼睁睁看着你妻子掉水里去,不急着去救就算了,还站边上笑,还大笑!”
“混账!”老太太大怒,“真不知道你按的什么心,从刚开始就一直否认善善生病,阻拦刘府医看诊……”
“我什么时候阻拦了?”别的都认了,是他的错,他悔过,可也不能这么栽脏陷害吧?
老太太抄起手里的拐杖就打,“还敢顶嘴!我现在是想明白了,不是善善不想要孩子,是你吧?原来是我老婆子眼瞎看错了人,你竟是个禽.兽不如的……”
……
叶善醒来的时候,屋内没有旁人,只顾诚一个趴在她床头,眼里有血丝,精神头却出气的好,笑得像朵大太阳花。
她一醒,他就直起身子,热切的问:“你饿不饿?现在还难受吗?鼻塞吗?头疼吗?腰酸吗?”
叶善吸了吸鼻子,打了个哈欠,将厚厚的绒被掀开,热气顿时散了出去。
顾诚忙又给拢回去,“当心别再受凉了,才刚好一些。”
叶善双手捧住他的脸,“你这是怎么了?谁打的你?”
顾诚笑,“没事。”我活该!
叶善掀开被子下床,“起来了。”
顾诚又去托她的腰,亲自为她穿衣穿鞋。
这就有些太……
叶善拽过衣裳,三两下套好,坐到梳妆台前。
顾诚个子高,只能岔开两条长腿,“我给你梳。”
叶善没管他,从桌上拾捡簪子,比对,选择。
“那个红宝石的好,颜色喜庆,鲜亮。”顾诚说。
叶善就将这一根放在桌角。
顾诚从镜子里看她,面上一直在笑,眼神却隐隐透着小心翼翼。
他是有话想说的,叶善看出来了,对着镜子道:“你怎么了?”
顾诚将她的发髻梳好,单膝跪在地上,在她身侧,拉住她的手,“善善,咱们有孩子了,你欢喜吗?”
叶善还没什么真实感受,摸了下肚子,“我还道我怎么长胖了,原是这么回事。”面上没什么情绪,有种事不关己的淡然。
顾诚的大手就这么落在了她的腹部,他昨晚悄悄搭在上面过,现在是有些明目张胆的试探了。
“你喜欢我们的孩子吗?”他小心翼翼道。
叶善歪过头看他。
顾诚的心不由一紧,二人对视着,都没说话。顾诚的眼眶慢慢红了,汪出水色,再开口时声音发颤,“我能请求你生下他吗?我,我,我……我想要他。”
泪珠子就这么落了下来,是身为人父的喜悦,还有不确定的惶恐。
他不知道善善以前告诉他她不能生是不是骗他。但是相处这么久他可以确定的是,她确实不喜欢小孩子。从昨晚初听喜讯的狂喜中冷静下来,他心知真正的难题还是在叶善身上。他怕她不想要这个孩子擅自决定了他的去留。她是那样一个来去如风的人,她不喜欢被任何人任何事所牵绊。她会为了他生下这个孩子吗?
这样一个将他俩永远牵连在一起的小生命。
他不确定。
他不忍不敢也不愿逼迫她。更何况,他的所思所想皆不作数,他从来都做不了她的主,他深有自知之明。
“顾诚,”她捧住他的脸,“你为什么哭了?”
“善善,”他握住她的手,目光灼灼的盯着她看。
她转回身从抽屉里拿出那本书册,抽出一根白发,“顾诚,你看这是什么?”
顾诚不明所以,虽然她这几日一直在奇奇怪怪的念念叨叨,可是他一句都没听懂。大概心里也是有些猜测吧,只是觉得匪夷所思。她不直言,他也就不问了。
“你说过的,我嫁了你,生我们在一起,死我们也会埋在一起。我有预感,这一辈子将是我最后一世了。我很开心,也很珍惜。所以……”
顾诚不由自主念叨:“所以?”
叶善贴上他的鼻尖,呼吸他滚烫的气息,“为什么不生呢?你很喜欢不是吗?而我,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改变,不是吗?”
屋外传来隐隐的人声,似乎有许多人,刻意压低的声响,隐约的欢笑。人间的烟火,随着一声“哎呀,已经起来啦!看奶奶给你准备了什么好吃的!”一下子冲进了人的心底。
顾诚将她抱起,高高举起,被一叠声的呵斥后又轻手轻脚的放下。
一片欢声笑语,暖了四季,也暖了岁月人间。
作者有话说:
本文正式完结,感谢小伙伴们的陪伴。接下来几天会重写前面有BUG的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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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一个晃神,她又回到了嫁沈二公子的新婚夜。
时间停滞,无数次的重复这一年。
此后无论她怎么折腾,白天醒来,一切照旧。
她日夜承受着没有未来的孤单寂寞,重复难产的濒死感。
直到有一天,她忽然发现,停滞的时间开始流淌了。
于是,白驰当即立断,送了金榜题名的丈夫以及刚满月的儿子一份厚礼——她抛夫弃子了。
彼时,帝后听政,二圣临朝。
又逢,犬戎滋扰边界,战火不断,战与和之间,朝中早就吵翻了天。
皇帝主和,皇后主战。
白驰披甲,拦了王皇后凤驾。自请一战。
五年后,皇帝驾崩,王后欲夺权称帝,急招白将军回朝。
白驰,她回来了!带着她杀神将军的名号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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