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冬日的初雪绵软温柔,当整个青峰山被冰雪覆盖,叶善低下头看向脚边,停了足有半炷香,像一幅静默的画。垂着头,情绪不显,许久,她移开腿,捡起滑落在地上的半块毯子,轻轻将大黄整个的盖住了。

    梅梅端着热乎乎的汤碗从外头进来,一阵寒风卷了进来,她迅速转身,将门严丝合缝的关上,动作轻快语气活泼:“大黄,看我给你做了什么好东西!你肯定喜欢!”

    她走过去,掀开毯子,仍是自顾自的说话,某一个瞬间,忽然收声。猛抬头看向叶善,嘴巴张了张,竟发不出声音。

    叶善推开一扇窗,支起,任寒风汹涌而入,不一会,吹散了屋内的热度,寒凉一片。

    梅梅的眼圈红了,她将大黄抱在怀里,哽咽道:“大娘子,你把窗户关上,大黄冷。”

    叶善:“它死了。”

    这话像是戳中了梅梅的眼珠子,忽然泪流不止,嚎啕大哭起来。

    她是那样的情绪外露,大哭大嚎。哭声惊动了巡山的守卫,他们在小院外徘徊,又不敢进去,只略高了声音,询问出了什么事。

    梅梅扬起头,扯着嗓子吼,“大黄没了,你们让我哭会,都走开!”

    叶善一手撑着窗沿,只一闪身,到了院子。啪嗒一声,支架倒下,窗子合上。

    梅梅眨了眨眼,哭得更伤心了,她又没说大娘子。

    大黄的死讯很快传开,大家伙儿都知道大黄快不行了,大概也就这几天的事,偏梅梅不信邪,好吃好喝伺候着。山里很多人都对大黄感情很深,它和他们一同在这里扎根,建立家园,因为这个二当家的存在,让满是土匪的清风山也变得好笑可爱起来,使人放下了戒心,慢慢接纳了他们。

    棺材早就打好了,至于是大操大办披麻戴孝还是怎么地,众人又起了争执。最后还是年迈的黄老村长做了主,大黄虽然是条狗,可这么多年已经成了大家伙儿的朋友,按理该好好发送,可也没必要披麻戴孝,有心的腰间系一条白布,都去送一送。

    所有人都出动了,浩浩荡荡,到了近前,又迟疑不敢上前,你推我搡,最后还是陈寡妇上了前,轻敲木门。

    年末降至,按照往年习惯,在外做生意的读书的,都纷纷赶了回来。勋哥儿今年刚中了举人,兴冲冲的回来报喜。刚入山门就听说了这事。眼泪也跟着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木门敲了好一会,一直没人应,众人静默不语,又不敢大声说话。唯有孩子们受不住冷,你推我一下,我团一块雪球扔你一下,嬉闹声引起大人的注意,照着脑门就给了一下。嘴一咧,哇一声哭出声。做父母的又慌忙去捂住嘴。眼神惊慌,生怕被怪罪。

    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梅梅双手搭在两扇门上,愣了下,似乎被眼前的阵仗给吓住了。一眼瞥见陈寡妇,惊喜道:“婶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她的嗓子是哑的,眼睛也是通红的,语气却很活泼。

    陈寡妇迟疑道:“……大黄它……”

    梅梅的眼泪又要落下来,她抬起袖子胡乱擦了下,“没事儿,大黄转世投胎去了,说不定下辈子它就转世做了人,还来我们清风山庄。”

    “大家伙儿都散了吧。散了吧。天冷,别冻着孩子。”

    谢无苔让了让,他的身后有人抬着一口小棺材。棺材是上好的红木,雕了福寿花,看来早就准备了,很是用心。

    梅梅眼泪还在流,嘴角扯了下,在笑,“我和大娘子已经将大黄给埋啦,就埋在院子里的一棵老梅树下。大黄应该很喜欢那里。大家伙都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大娘子说了,生与死本是自然,平常心就好,不必太难过。”她挥手,转身又要回去。

    勋哥儿站在人前,少年人抽条,又高又瘦,眉眼显出锋锐来,梅梅却没注意到他。他情急之下叫了声,“梅梅!”

    梅梅看见他很是欢喜,不过悲伤的情绪压倒了一切,她说:“勋哥儿你也回来啦!太好了!明儿我就去找你玩。回见!”言毕,匆匆关了门。

    谢无苔从这件事上也不知得了怎样的启发,转身靠门站着,面对大家,激.情演说了一番,大意是让大家在活着的时候要彼此爱护包容珍惜,别等死了再孝子贤孙似的大哭大嚎,那是做给活人看的,死人没落下半点实惠,没意义。说着他率先解下腰间的白布,说:“咱们听大当家的,都散了吧,往后的日子都相亲相爱的好好的活。”

    梅梅关了门后没急着离开,倒将谢无苔的话听了个完全,她蹙了蹙眉,一抬眼刚好看到叶善站在她对面,她挖了身后一眼,转过脸说:“我觉得谢叔是在指桑骂槐的骂我。”

    她声音不小,谢无苔听见了,身子一僵,转回头冲着门缝大声说:“我没说你。大黄没了,你哭你难过是真情流露。我是有感而发,稍微发散多说了几句,你别多想!”

    梅梅当然不会多想,她心直口快,哼了一声就揭过去了。

    刚刚停下的雪又下了起来,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

    很快,将梅花树下那块翻动的新土遮盖,和周遭的白连成一片。仿佛地下不曾掩埋着什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唯有那不平整的凸起,略略显示它的不寻常。

    梅梅转了个身从她的卧房出来,手里抱着一个皮革缝制的球,已经很破很旧了,上头都是牙印,是大黄生前最爱的玩具。梅梅抱着它又哭了,说:“刚才忘了把这个也一起埋了,大黄最喜欢了。”

    叶善:“你可以刨开土,再埋进去。”

    梅梅的哭声卡在喉咙里,“可是,老人们都说入土为安了,我这样做会不会让大黄的灵魂不得安宁?”

    叶善没什么情绪道:“要是我的话,不喜欢被埋在土里,哪天醒来挖出来还费事。”她的记忆是混沌的,只有极端的情况才会忆起死前种种,轮回让她神经质,死亡让她麻木。

    梅梅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忽然道:“大娘子,大黄死了你不难过吗?你一滴泪都没流。”

    叶善倏忽笑了下,很轻,“不难过。”

    梅梅:“可是大黄很喜欢你啊,它知道自己要死了,这些日子才总在你身边,哪儿也不去,最后的时光它也想伴着你。”

    叶善:“我只听说过家犬要死的时候都会避开主人,找个没人的角落默默死去,为的就是怕主人难过。没听说过还特意死在主人跟前的。”

    梅梅也听老人说过类似的话,沉默片刻,双眼闪着亮光道:“因为待在大娘子身边安心啊!就算是死亡也变得不那么可怕了!将来我要是快死了,爬我也要爬到大娘子身边。”

    面无表情的脸一寸寸龟裂,像面具碎裂,那一瞬叶善身上气息陡变,眼底的黑暗似能吞噬一切。垂在身侧的手蜷曲成爪。

    梅梅抱着鞠,垂着头,一声叹息,无限感激,“大娘子,我和大黄都要感激你,没有你兴许我们早就死了,生前没享过一天福,死也死的凄惨孤独。我知道的,大黄就算死了,也是知足的,它肯定是很幸福的死去,没有一点遗憾。我抱着大黄的尸体,我看得出来,它很安详。谢谢你大娘子,我知道的,大黄死了你肯定难过,只是我大哭大嚎,你是怕我难过才故作坚强。其实没关系的,我已经是大姑娘了,再不是胆小怕事的小女孩子了,你要是难过伤心也可以哭出来,大声的哭,像我一样,哭出来就好受了。就像现在,哭过后,再提起大黄,我已经不觉得太难以接受了,我想我明天就能找勋哥儿玩了,生活照旧。谢叔说得对,因为生前无愧,死后才没遗憾。我和大黄是好朋友,它活着的时候我们一直很好,所以我送了它一程,哭过了,也就没事了。大娘子,你要是难过,你也哭出……”

    “啊呀!”

    梅梅正抒发感情呢,谁知后背忽然挨了一脚,整个的往前扑去,她急忙调整身形,还是一跟头载到院子里的积雪上,打了个滚,看见房门嘭一声关上。她揉了揉撞疼的胳膊肘,莫名其妙。

    叶善眼底的黑色缠绕,像是不得开解的怨气,急切的凶残的想要吞噬什么。

    人人都要依靠她,人人都要死在她面前,把死亡的恐惧展现给她,把生的绝望留给她。凭什么?他们凭什么?

    这世上谁人能做她的依靠?谁人能承载她的孤独?

    她砸碎了花瓶,劈断了桌子。恍惚中,她又觉得这番诘问有些耳熟,似乎听谁说过。这些她不曾宣之于口的幽怨。

    啊,想起来了,是他了。

    他说,从今后,他来做她的依靠,他将倾尽一生相伴左右。他说,只要他活一天,绝不让她感到孤单。

    一点怪异的感觉在心口蔓延,像是火星在心口燃烧,这点火在经过短暂的酝酿之后,腾一下,火光漫天,点燃了她的四肢百骸,她感到愤怒,一种无法言说的愤怒冲撞她的神智,燃烧她的冷静。

    他骗了她,他该死!

    她压下了那一瞬想掐死梅梅的冲动。这一刻,来势汹汹的怒火却要将顾诚置于死地。

    淡薄烟消云散。

    理智荡然无存。

    **

    一年四季,各有各的忙碌。

    到了年底,一个轮回,没了农事忙碌,人们也绝不叫自己闲着。譬如这大年小节,采买宰杀。年底了,也是清算的好时节,要账的还钱的收租子的都赶到了一起。

    官府也是忙得不可开交,为这一年的忙忙碌碌有个交代,还要为来年的筹划列出个章程。归纳整理,书写入档,零零总总。

    也有那平日就兢兢业业,日忙夜忙的,年底倒是清闲了许多。每日里点个卯,或者干脆不来,让同僚帮忙顶着,去做些别的有意思的事。

    年底也是说亲的好时节,先头有中意想头的,只等着年节里真的清闲下来了,互相走动,或撩一眼或见上一面,若是能说上几句那就再好不过了。

    而这些忙忙碌碌中,顾家的门庭尤其的热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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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2章

    临安城的暗潮汹涌自李恩继位后就没有停歇过。

    顾家处在风口浪尖,无数双眼睛盯着,背后议论着,还有暗暗搞小动作的,只等时机到来取而代之。

    顾诚新婚,感情冲昏了头脑,卸了一身职务,带着妻子游山玩水。他那样的潇洒快活落在顾家敌对势力的眼里就是:顾家竖子太猖狂!

    心思不正的人总喜欢以己度人,把顾家想象成大权独揽,顾家子得意忘形。“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大概就是这种道理了。无论你做什么怎么做都是错!

    后来顾诚自梁国回来,先头叫人看不上眼的不思进取忽然就头悬梁锥刺股的日夜勤勉扎根官府衙门了。一个衙门的事总是有限的,但事情也可能是相互关联的,对于一个寄情于公务的人来说,却恨不得拔出萝卜连着须。顺手削削减减,将周边的事也给解决了,最好每天都想着这些事儿,越烦心越好,就不用去想别的事了。

    弹劾的奏章雪片一样的往皇帝的案上飞。立志要做一代贤君的皇帝遇上一个比他还卷的臣子,皇帝的心里没有大臣们危言耸听的“被夺权”的恐慌,只有被刺激到的斗志。撸起袖子加油干,比比谁更卷。更何况还有一个梦想名流青史的何不忆。三光棍凑在一起,每天搅动的朝堂不得安宁。

    那些想养老混日子的也被迫卷了起来,私下里无不怨声载道,叫苦不迭。可抱怨归抱怨,谁也不敢撂挑子不干。因为之前就有臣子这么干过,口口声声这事儿做不了,爱谁干谁干去,若是再强逼,他就辞官。他仗着资历老,自以为没谁能接手这烂摊子。不仅如此,他还鼓动同僚使绊子一起罢官相胁。事儿确实不容易,要推进起来属实费心费力。老油条心里想的美,就算不能逼得上头停手,至少也会妥协一二——要求不要那么高,时间不要那么紧。他们是人不是骡子。

    怎么说呢?有时候啊,这人啦,真不能将自己想得太重要。

    顾大人对这句话深有体会,情伤让他对自我评价降至最低。他是这样的脑子转不过来弯,愤世嫉俗,不怕苦不怕累不怕得罪人。

    行吧,你不干是吧?好,我来干!

    卷王亲自出马,白天黑夜,一边捋顺推进,一边物色人选。

    等一切进入正轨,那些倚老卖老的想看顾大人笑话,不想自己腾出的位置已有了人。这世上多的是想干官家差事的人,你不干,自有人前仆后继。人都是这样,懒散惯了,再要干点正常的活,就会觉得有各种难处,各种不情愿,殊不知你嫌弃的正是旁人求而不得的。

    老油条对此傻了眼,后悔不已,先前梗着脖子推三阻四,真到失去了,又悔不当初,出钱出力求人情,只怕真丢了差事。

    可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你的位置已经有了人,至于你,当初大放厥词,既那么厉害,哪逍遥就哪里待着吧!

    顾诚对类似这样的结果总是既欣慰又难过。看,果然不是没你不行吧?你不是这世上的独一份,她离了你照样能好好的活。你呢?

    他自虐般,明明不相干的事却总要联系到一处,以此来伤自己的心。

    他不清楚这样的情况要持续多久。据说时间能治愈一切,刚开始大概都是这样子,他等着,等着自己好起来的那一天。

    可心里又不愿意真的忘情,仿佛真到那时候自己就不是自己了。一想到有一天他真的忘了这段情,变得麻木不在乎,他心里又感到一阵茫然的痛苦,一抽一抽的。

    一个人想法多,忽悲忽喜,就容易喜怒无常。他自己都处在糟糕的情绪中,更不可能去在乎他人的想法。

    喜怒无常也就罢了,自我认知的降低,让他对外在形象也变得无所谓。蓄了须,整日里阴着一张死人脸。阴阳怪气,脾气大。

    敌对势力暗搓搓的低语,呔!顾家终于露出真面目了。瞧顾诚那一副权臣打扮!

    相比而言,先前不受待见的老顾国公反而可爱了起来。

    背后议论归背后议论,但面儿上的巴结讨好谁都不能输了谁。

    这不,顾诚和少夫人分开的事已不是什么秘密,传言很多,最让反对派信服的是,顾诚一开始就不是真心求娶,而是为了掩盖他的狼子野心,三年多扮作一副有妻万事足的模样,不过是扮猪吃老虎。如今一朝露出真面目,连遮羞布都不要了。然而私下里骂的越凶,面上越是逢迎讨好,生怕落了人后。各自回家划拉着族中小辈,挑挑拣拣的又往顾家女性长辈跟前送。

    谁不想结了顾家的这门亲事,从此身后有依仗,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皇帝那边?哼,也不知被顾家灌了什么迷魂汤,都听姓顾的!都听他们的!哼!

    而女眷们私下里又流传着怎样的谣言呢?

    顾少夫人死啦!

    死于意外,恶疾,凶杀……

    总之就是不在了。

    长眼睛没?瞧见顾大人那副憔悴不堪的模样了吗?

    真叫人心疼啊。

    姑娘们那腔柔情爆发,恨不能以身相替,抚慰顾大人那颗孤寂受伤的心。

    男人们想结下这门姻亲,为着官职仕途家族荣耀,女孩子们早先就被顾诚的爱妻人设掳了芳心,顾大人风采迷人,便是继室,无儿无女的,嫁过去同那原配又有何区别?

    于是,临近年末,顾家的热闹可想而知。

    作为顾家长辈,自是希望儿孙都过的好,孩子不幸福,心疼的先是至亲。

    顾老太太琢磨着,顾诚这驴劲儿估计还有不少日子才消停,她不急着劝,省的撞上去,祖孙俩个都不落好。至于叶善那,她每每想亲自过去清风山一趟,又打消了主意。

    那丫头是不同寻常的,她从来没看透过她,老太太时常觉得她是招人心疼的,又扪心自问,自己和普通人一样,畏惧她。

    若她是真心想离开顾诚,老太太晓得自己肯定是劝不动她。她面上软如棉,实则心坚如铁。

    叶善和顾诚成婚三四年,老太太连想抱重孙都不敢和叶善提。她面上装作老糊涂,实则心里门儿清,她的孙儿不能生?怕是有人不想生。偌大的顾府冷冷清清,她时常告诉自己,自个与那些狭隘的老太太是不同的,她见多识广,心胸广阔,她不会掺和晚辈的事,不会叫自己的私心搅合的小夫妻过不好。她也不是那等迂腐守旧的人,成天的香火传人,将人一辈子的价值就看重在生孩子上。可是当别的老太太小妇人抱着孩子在她跟前转悠,她总忍不住往那孩子身上瞧,瞧着瞧着生出些许羡慕,又过一会,竟又演变成了恼怒。她晓得,她是嫉妒了。

    她想抱重孙儿,不论男女,想听到孩子甜甜的叫她曾祖母,想拿出自己的私房宝贝哄孩子玩儿。她知道她的那些宝贝儿孙们都不稀罕了,她又做不了真大方的谁人都给。小孩子需要人照顾,谁人对他好,他就热乎谁跟谁亲。就像顾诚小时候,闯了祸了要找祖母,他爹揍他,他也大呼小叫的找祖母。一头栽进祖母的怀里寻求庇护,怎么撕都撕不开。

    老太太心里明白,她年岁大了,越来越依赖旁人照顾,可她不想承认自己是个老废物,她也希望被人需要,想照顾人。

    她想看着自己血脉的延续,看着重孙儿慢慢的长大,孩子身上的朝气欢笑能一扫她身上的老气。

    她说不清,叶善离开了顾诚是好是坏。人老了总容易相信缘分。有缘天涯海角也能聚头,无缘强按头也只会是一对怨偶。所以,相对于顾夫人的愁眉苦脸,老太太要淡定的多。因为年轻,有足够的时间想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因为年轻,也能及时回头。她不掺和,不多嘴多言扰乱孙子的思想。

    然而,老人家想事总是比较周全。这些日子以来,夫人小姐们时常来顾府拜访,或盛情相邀她们过府一叙。老太太若是身体便利,心情也不坏,便不拒绝。她心里知道她们什么意思。她不会答应什么,也不会表现出什么,不会给人希望,也不会严词拒绝。她总是留神观察人家青春貌美的小姐。她心里告诉自己不要掺和顾诚和叶善的事,但她总要做两手打算,若是俩人真的再无可能,顾诚也过了心里那道坎,将来再论婚嫁,她心里至少也有个数。老太太相信,在刚好的时间遇到刚好的人,那便是缘分。

    时间眨眼便到了除夕。皇宫设宴,邀文武百官携家眷文华殿君臣同乐。

    皇帝未婚,何大人未婚,顾大人丧妻,各级勋贵官员们揣着小心思,女眷们各个拿出了珍藏,打扮的那叫一个争奇斗艳。

    何不忆喜欢热闹,也喜欢看女孩子们打扮的花枝招展。老风.流鬼了,虽不会对良家女子胡乱动手,可并不妨碍他欣赏美。相对于顾诚的全程黑脸自斟自饮,何不忆就觉得他这不解风情的样儿太讨人嫌了。

    何不忆并不为顾诚和叶善分开感到任何不适,在他心里这是早晚的事,剃头挑子一头热从未听说过长久。倒是挚友在朝堂上搅动风云让他感到心头发热。果然,男人一旦专注仕途,身上都发光。奈何这样的光芒持续并没太久何不忆就看到这光芒背后的憔悴和日渐消瘦。

    身为挚友,何不忆不愿看到顾诚阴沉冷郁背后的萎靡不振。那个活力四射充满生命力的顾诚才是他熟悉的友人。见他这样,何不忆心里就免不了要怨怪叶善了。

    但凡叶善是个稍微正常点的女子,何不忆估计都要写信去骂了,他要骂醒她。让她主动过来认错,不让好友受这样的折磨……

    他不敢。

    他又气又无奈,思索着解决方法,思来想去,别无良方,萦绕来去的还是那句“天涯何处无芳草”。

    因此,今日这“繁花胜景”,何不忆功不可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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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3章

    世上人千千万,若是用心寻找总能寻到几个相似之人。在这些人中精挑细选,挑出最像的那个,再刻意教导些时日,放出去,乍一看,足以以假乱真。

    顾诚酒过三巡,不愿再与人应酬,他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安静的待一会。他以前可不是这样,越是人多的地方越喜欢往里挤。他高兴的时候,放下身段,什么人都能聊到一起,还很投机。

    怎么就提不起兴致呢?心口像是堵住了,怎么都气不顺。又有些空茫茫的不知所措,对未来的迷茫,甚至人生的怀疑。因为他未来的人生规划里都有善善,他要带着她如何如何,忽然他的人生里少了这么个人,他一下子变得不知如何是好了。意识到这点,他眼眶发涩,心里难过的很。

    今夜灯火通明,今夜万家齐聚,身处热闹的场景,却有种不切实际之感。眼里所见皆是旁人相亲相爱,言笑晏晏。他忽然又恨上了叶善。非常恨,咬牙切齿的恨,他真恨她。

    嚯得起身,周遭一静。

    顾诚顿了下,躬身朝皇帝行礼,借口醉酒不适,先行下去休息。皇帝关切,遣宫人随行。顾诚藏不住那股子恨意,面上阴沉。衣袖带风,大步流星的离开。那股子气势真像与皇帝叫板的奸臣佞相。某些人的心里忍不住瑟瑟发抖。

    何不忆暗暗朝皇帝打了个眼色,悄悄退下。皇帝溜着眼珠子瞥了眼,想故作稳重,然而到底少年心性,也跟着坐不住了。他故意失手打翻了一杯酒,洇湿了衣摆,不等他说话,自有人关切的请皇帝更衣以防着凉。皇帝请叔父舅父一同主持大局,同百官继续宴饮嬉乐,先行离了大殿。

    刚离开大臣们的视线,李恩板直的肩背一松,急急忙忙道:“何不忆哪去了?快带我去。”

    **

    顾诚只想寻个没人的角落待一会。找个什么东西捶两拳,踹几脚,散一散堵在这心口的郁气!

    宫人领着他出了文华殿,穿过御花园,沿着天池走。天是极冷的,没有风,冰雪覆盖,树上挂满宫灯,美到极致便给人一种光怪陆离之感。忽地,一道亮光冲天而起,炸裂,撕裂苍穹,像漫天星子掉落人间。他心不在焉的,不耐烦的随意一瞥。却在觑见一道背影时,天灵盖像被整个的掀开,刺激的浑身僵直,忘记了深处何地,直着眼就朝那道身影奔去。

    随行的宫人吓个半死,丢了宫灯,死命的拽住他的衣裳,“大人啦!您这是这么啦?”

    天池的冰碎了,冰凉的湖水浸到他的大.腿,顾诚清醒了些,掉转身上岸,拔腿就跑。

    宫人还牵着他的衣摆,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他的眼睛望着那道身影,步伐飞快,像一道流云。

    躲在暗处的何不忆看到这一幕,莫名心头一慌,为了叫顾诚高兴起来,他特意准备了这份“小心意”,现在他却感到了害怕。没时间让他好好想一想,顾诚已到了女孩身后。他张开了怀抱,眼看就要抱了上去……何不忆连同他身后火急火燎赶来的皇帝同时屏住了呼吸。

    “谁让你这么打扮的?”因为急速奔跑而有些喘息,让他质问的话听上去也不那么严厉可怖,又或许对着这样一个近乎完全相似的背影,他根本就舍不得责骂,连声气儿都不自觉放轻。

    那女子并不是官家的小姐,但也身家清白,为了能有个大造化也肯舍下脸面。她是知道顾诚身份的。因此察觉他站在身后,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眼一闭,猛转回身,柔弱无骨的撞入了他怀里,他没动,她两条柔若柳条的胳膊一攀,挂在了他身上。

    何不忆瞪直了双眼,他可没教这些。他为的是让好友开心一些,可不是要试探他的底线,叫他发怒。

    出人意料的是,顾诚竟没推开她,而是完全没了动作、表情、言语,像是被什么吸了魂魄。

    一簇簇的烟花冲天而起。那是事先早就安排好的,为的是吸引顾诚的注意。何不忆听顾诚说过,当年曹贵妃让叶善燃放烟花,就是那会儿,顾诚将她一眼看进了心里。或许更早的时候就动了心,不过那会儿也是记忆犹新。

    冲天的绚烂中,有什么自高高的屋脊一跃而下,因为太轻,便像是一件衣裳被吹了下来,可是她留着一头乌黑的长发,纤细的腰肢,翩然的姿态。就像是从天而降的仙女。

    众人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那仙女儿却偏了下头,露出诡异的笑,疾步朝顾诚奔去,一手扯开挂在他身上的女子,露出袖子里闪亮的匕首,刺了下去。

    她下手利落狠辣,绝不拖泥带水显出半分迟疑。

    “咚”,女子被扔进天池,裂开一个窟窿,她一只脚落了下去,吓得花容失色,大呼小叫。

    叶善干脆的松手,冷眉冷眼,正要离开,自腰到肩斜过来一条手臂,捉住她的后脖颈,将她按住。

    “为什么来找我?”

    血自他的胸口落下,滴滴答答染红脚下的白雪。

    何不忆李恩等人从反应不及中回过神,待看清眼前情形只觉得血都凝固了,何不忆一时忘记了害怕,抽出护卫的佩刀就要朝叶善砍去。

    忽然一道厉呵自他身后响起,顾老太太不知何时到了他身后,后面还跟着一群女眷,大概是被绚烂的烟花吸引来。

    老太太伸出两条胳膊将何不忆拦住,眼睛却死死盯住顾诚,“不要动!都不要动!”

    她看着叶善,这一刻她清晰的意识到,叶善会杀了她的孙儿,也许已经要了他的大半条命。

    顾夫人性子柔弱,一口气提了上来,眼泪就止不住流了出来,“善善,你别这样,你冷静点……”

    叶善大概是想转过头看她们,顾诚的一只手却捏着她的脖颈不让她动。

    哭声和奶奶的声音让她的眸色变了变,她看清了顾诚的脸。

    他垂下头,半年多不见,他老了许多,眼窝深陷,脸颊下瘪,下巴一截胡子。他的肩背仍旧宽阔伟岸,可厚重的冬衣下仍能感到消瘦了很多。

    “我杀了你……”叶善像是找回了神智,仰望他的脸,轻而缓,慢慢道。

    “为什么要杀我?”顾诚盯着她的脸,不错过她任何一丝表情。

    叶善抬起手搭上他的左手,这只手握住扎入他心脏的匕首,血正泊泊的往外流,她感受到了血的温度。

    她怔愣,无言。

    顾诚叹息一声,“善善,我快死了。”

    顾夫人看清匕首的位置,又听了这么一句话,一口气没接上来,直接晕了过去。又是一阵兵荒马乱的大呼小叫。由此,人们似乎也才反应过来,接力般的呼喊太医。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那二人。然而众目睽睽下的二人却自成世界,不受任何干扰。

    “善善,我快死了。”连日来的愤怒,委屈,思恋不受控制的汹涌而来,他本就是性格热烈外向的人,做不来冷言冷语的拿腔拿调,嗓子一哽,眼圈就红了。

    “你好歹心疼心疼我,告诉我你为什么来找我?”

    叶善的黑眼珠子快速的转动着,带着一股子将将回神的慌乱,不知所措。

    “是啊,你快死了。”她出的手,她的快准狠她比谁都清楚。

    顾诚皱了皱眉,不满她的迟钝,他攥紧了匕首,血又流了多些,仿佛体力不支,他摇晃着就要倒下。

    叶善抱住他的腰。顾诚同她席地而坐。

    “所以你心里还是有我的,你看到别的女人抱着我,你吃醋了,你就要杀了我是吗?”他已等不及她的回答,自顾自的给了答案。

    何不忆听了这话,啊呀一声,跪在地上,哭将起来,“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他间接害死了他的好友,他手里握剑,眼睛发直,横在脖子上就要赎罪,被侍卫眼疾手快的夺下,吵嚷杂乱。

    顾诚抽空嫌弃的瞥了眼,乌糟糟的一群人妨碍了他,但无人了解他的心,给他清出一片空地。

    叶善仍是有些呆滞的,“我杀了你,我真的杀了你。”

    顾诚的额头靠过来,抵住她,“你心里有我对不对?你爱我对不对?”

    太医被宫人架着,夺命的速度狂奔而来,有人低声轻呼:“太医来了!”这话仿佛具有传染力,所有人都这么说:“太医来了!太医来了!”

    顾诚仿佛没听见,只为能死得瞑目,不断追问叶善:“你到底爱不爱我?你爱不爱我?”

    叶善从来都不是会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人,她很容易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出不来。然而她眼底的慌乱骗不了人。顾诚觉得她后悔了,是的,她并不是诚心要伤他。她一定是太气愤了,气他被别的女人抱!

    周遭的人试探着围拢过来,劝解道:“少夫人,您先放开顾大人,太医来了!”

    “是啊,太医来了啊!”

    “让太医看看吧,您瞧顾大人流了好多血。”

    这些人想往前来,不可控的因素太多。顾诚等不来叶善的回答,心里着急,忽然朝她身上倒去,气若游丝:“说你爱我,不然我死不瞑目。”

    顾老太太一把拉住往前冲的李恩,面露疑惑。

    叶善将他抱紧,“……对不起。”她诚心实意的道歉。

    顾诚等不来他想听的话,灰心丧气,正打算就这么死一死吧。

    忽然感到脖颈处有温热的液体。

    “你若不是言而无信我必不会杀你。明明说好了,这一生都要陪着我,你失言了。”

    这句话的作用甚至比“我爱你”效果更好,真情流露,听在顾诚耳里约等于变相表白了,更何况还有眼泪加持,他从来没见过她落泪,这简直是意外之喜。她果然不是捂不热的木头,这不,都为他流泪了!

    原本都出气多进气少的人忽然直起了身子,弓着腰,怼上她的脸盯着她的眼看,“你说什么?你舍不得我走?你并不想我走?你并不觉得我是个拖累可有可无?所以你来找我,你恼我怨我恨我对不对?”叶善的一句话给他延伸出这么多内容,也只有他了。

    叶善的眼泪就那么几滴,落完她就很好的收拾了心情,这世上的人和事,曾有很多她都舍不得放开,可最后都一个个的离她而去,无人信守承诺。相聚是短暂的,孤独才是永恒的。她早就习惯了。

    她抬手勾住他的脖子,搂住。

    顾诚扑在她身上,表情怔怔。她的力量是那样大,他一时竟无法挣脱。他有时候真是爱惨了她这股说一不二的霸道劲。

    “你莫怕,我会将你葬在我的床底下,我活一日便守你一日,我晓得你爱热闹,必不叫你孤独。”大黄被她葬在她的小院子里,顾诚也要被她葬在床底下,将来梅梅老死了,她也会将她葬在屋子里,还有很多很多人,齐齐整整的,谁也跑不掉。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误会解释不开的。旁人听了只觉得毛骨悚然的话,落在顾诚耳里就是甜言蜜语。他无比享受的扑在叶善怀里,小孩儿似的,诉说自己的委屈,“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当我自作多情来着,我一直想着要给你幸福,如果我可有可无,害你变得不得自由……我心中有愧,唉,总之我想了很多,一下子就钻进了死胡同……”

    顾夫人在太医的诊治下,悠悠醒转,看一眼喋喋不休的儿子,脱口而出,“你怎么还没死?”当娘的当然不会诅咒自己亲儿子,只是现实和昏迷前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脑子一时打结,问出了这样的话。

    这话点醒了方才要死要活,此刻仍懊恼啜泣不已的何不忆。

    他愣了愣,目光定住,忽然起身,往前走了两步,眼泪还挂在脸上,愤而斥责道:“顾诚,你搞什么鬼!”

    顾老太太揣着一双手看热闹,她刚才也是受了不小的惊吓,不过看一众都被唬住的样子,她反而假装出一副自始至终都看清真相的淡然模样,以便将来谈起这事的时候好叫所有人佩服她。

    顾诚没被吼住,叶善看了何不忆一眼,松开了顾诚。

    她握住他的手强行拉开。顾诚怪不好意思的,摊开手,那匕首刺破了他的手,血都是他手掌的血。刀尖刺破了他的衣裳。

    叶善扒他的衣裳,三两下扯乱衣裳,亮出一块护心镜。

    何不忆差点气厥过去,白费了他方才那么多眼泪,他气得掉头就走,懒得理这个蠢货!

    李恩真真切切的松了一口气,身子一个摇晃,扶住上前搀住他的宫人,找了个石墩子坐了下来。

    受惊过度,腿软。

    第154章

    这半年多来,顾诚的内心备受煎熬,所以怎么都好吧,只要叶善肯来见他,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能给出合理的解释,然后与她和好如初。就算是她拿刀子捅他的心,他也认定是一件美事——她是嫉妒了,吃醋了,她在乎我才会如此激烈。他的苦楚皆来自他有一颗过分热烈鲜活的心,这样的心若是没遇到爱情也便罢了,可是他遇到了,还是个极不寻常的女子,那要生要死的闹一场几乎是早就注定好的。

    叶善被顾诚欢天喜地的带回了家,先头的不快烟消云散,走哪儿都拉着手,出双入对,形影不离。

    顾家人心理素质强大,绝口不提之前种种。老太太耷拉着眼皮子暗自琢磨,这闹也闹够了吧?你死我活的也该交了心吧?往后余生只剩恩爱没有旁的了吧?那她能否期待个小重孙儿甜甜的叫她一声太奶奶?

    何不忆因为顾诚装死和他动了真气,见面装看不见,背后骂他狗。他立定发誓,他俩的交情算是完了,这辈子都不可能和好了。他大声的说,叫很多人都知道,似乎生怕传不到顾诚耳里。

    顾夫人见到叶善仍是和和和气气,对顾诚也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因为那天她也被吓到了。见他一次骂一次,怪他不叫人省心。但是小夫妻同进同出,顾夫人顾忌叶善,也没敢大骂特骂,点到即止,也就过去了。经历那么多事,她心里是怕上叶善了。然而当善善乖乖巧巧的站她面前,温温柔柔的叫她“娘”,低眉顺目,顾夫人又感到矛盾。好在还有老顾国公开解她,有些事睁只眼闭只眼也就不了了之了。

    相对于看了这场闹剧的很多人产生的各种不同的心理反应,顾家老太太就表现的豁达淡然多了。老太太从来不觉得年轻男女为着感情闹一场有什么可笑的。她年轻的时候热烈的追求过老顾侯,所以晓得那种激烈的感受。交了心的男女,当了夫妻甜甜蜜蜜,往后便不会受感情的苦。夫妻间互相爱护扶持的力量会叫人坚强,叫人心里强大。这样的强大是充满爱的,豁达的,乐观的。老太太是过来人,知道家庭的重要,尤其是夫妻关系对人的影响。

    她常看到一些被丈夫伤害后而不得不坚强的女人,她们外表看着不好招惹,随时武装着能跟人大干一场,实则满心疮痍。因为不被关爱,她就容易控制不住的往别人身上撒气。甚而当了婆婆后,磋磨儿媳,不叫儿子媳妇幸福。某个瞬间,恍然醒悟过来,又觉得满心苦楚,自怨自艾。

    男人比女人要好过许多,可只凭家里做主娶了个回去,相处下来,不合心意。又不愿耐着性子去了解。好嘛,冷战吧,你不搭理我,我不理睬你。过不多久,在外头温柔乡里找到了理解,体贴,自以为是真爱,忙不迭的跟家里闹,纳了妾。原配夫妻离了心。好好的一家子搞得乌烟瘴气。

    顾诚伤了左手,缠了厚厚的绷带,提笔吃饭……也没什么不方便,他不是左撇子,可他愿意当自己是个左撇子。

    叶善帮他穿衣穿鞋,给他喂饭,所有她能做的,她都帮他做。顾诚很享受被这般对待,以至于有一天,叶善推着木制的轮椅带他绕着院子晒太阳。梅梅风.尘仆仆的进了顾府,扑上前就跪了下来,眼泪扑簌簌,上手去摸他的腿,“顾爹,你残废啦!”

    顾诚的残废废的很有分寸感。叶善没回来之前,他自个给自个揽事,大事小事杂乱事一肩挑,不叫自己有片刻清闲,费心费力。现在善善回来了,他想停下来享受夫人的伺候,就没这个命了。事情揽上来容易,推出去麻烦。他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就算将事情交出去,也要找踏实放心的人。朝政大事同他的感情一样,都不是儿戏。

    于是,他每天出门,雄赳赳气昂昂,像只斗鸡一样,精神头十足。回到家就瘫痪不能自理了。

    这要是寻常人家,做妻子的肯定要编排丈夫几句,或者当成情趣,照顾两天就撒手不干了。叶善不会。她感情寡淡,既觉不出夫妻间的情趣,可也不会觉得事无巨细的照顾人是一件苦差事。她喜欢做事。忙碌让她感到充实,活得真实。

    衙门里的事离不开顾诚,他又舍不得离开叶善。他觉得自从上次分开后,他就得了大病,总担心一错眼叶善就不见了。他思来想去还是将她放在身边放心。他问她,能不能扮成个小厮行走都跟着他。

    叶善的眼睛亮了亮。

    从她的眼睛里,顾诚看得出,善善似乎很高兴这么办。顾诚看她高兴,自个的那份高兴又加了倍。

    叶善确实想待在他身边。人人都道顾诚黏人,没人知道她才是最黏人的那个。顾诚也不知道。任何的留念,不舍都是危险的。心无依处的人一旦遇到可供停靠的港湾,很容易在那块地方扎根。她隐约意识到了这点,她不说,而由别人的嘴里说出来,似乎这样,她依旧还是那个淡漠从容的她。

    她已记不清自己起初是什么模样,不过她很会将自己变成别人喜欢的模样。她会随意切换各种不同的模样,或温柔或深情,仰望自己的夫君,让他产生自己深爱着他的错觉。如果这样会让他感到满意和高兴的话。她也会在他喋喋不休的时候,随意的附和上“呀!”“真的吗?”“好的呢!”“嗯嗯。”表示自己有在认真的听。这一招在之前很管用。可现在顾诚不许她这样。他不愿再自顾自的说,而要她说。简单的回复并不能打发了他。他非要她说出自己真实的感受。

    自从那晚他将她带回家,不顾自己还受着伤,与她相对而坐,熬了一整夜,敞开了心扉的聊,撬开了她的嘴,他似乎就找到了对付她的方法。

    她说,她心里一直记着那次将他丢在地穴的事,她面上早就没了这回事,她告诉自己不在乎,可心里时刻会想起,他对她越好,她越想起。想起就感到不舒服,总担心着什么。

    她说,她差不多已习惯了他跟在身边,姑且跟梅梅差不多吧,然而他竟然说走就走,她讨厌这样,所以去死好了,死了她就能心平气和了。

    她说,她就是这样的人,万事只想着自己,越是危机越想自己,所以她才三番四次的不要他跟着。偏他不听人言非要跟。好了,她带着清风山众人先走一步,留下他抵挡杜渐。他又想不开了,寻死觅活了。

    顾诚争辩,他没有,他没寻死觅活。只是因为觉得自己可有可无,感到心灰意冷。

    叶善望着他,哑然片刻,懂了。真心实意道:“因为是你,我才放心啊。”她相信他有这个实力能抵挡住杜渐一阵且能全身而退。

    顾诚的心中一股热流涌过,原来是这样的原因,她是信任他,将后背交给了他。也是,她将谢无苔他们安置妥当了,又回头来找他了。偏他自己钻进了死胡同,连起码的自信都没了。

    二人说了许多话,将各自想岔的误会都解开了。顾诚一面说一面笑,心口热烘烘的,像热恋的人一样,他的感情在“失而复得”后变得更加热烈。他的自信又回来了,先前他所想的善善不爱他的“证据”统统变成了她对自己的“患得患失”。

    唯有在乎才患得患失吧,她只是不会表达,并不是真没有心。

    顾诚为这样的结果感到欢喜。她一直在改变,只是他太着急了。他不应该着急,应该多些耐心,多些自信。他发誓要改变,绝不要这样的事再发生,人生短短数十载,浪费在彼此猜忌误会中,虚度了光阴,多可惜。

    他不仅自己要这样,也让叶善如此。他总结了教训,这次的误会全因各自藏了心事又不主动沟通。以前都是他说她听,可长久没有回应,就算是他也会胡思乱想。所以他强烈要求她不许再糊弄自己,必须说出自己的真实感受。

    这可真难为了叶善。张口表达感情,便意味着接纳,给了别人走进自己内心的机会。而她的心是什么样子,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又或者说,她早就忘记了该怎么表达自己。表达,接纳,交心,信任,这些连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增进感情的词都是她一直反感排斥的。她应当不懂这些才对,最好一生都不要懂。

    夫妻间的误会解开了后,顾诚头一件事就是将自己装腔作势的胡子给剃了。

    过完年,他都二十九了,他这个年纪留胡子也属实正常。有宅门里十几岁的少爷开了窍,早早就当了爹,这个年纪都有当祖父的。他不能这么干啊!瞧着自家小娘子如花似玉的脸庞,他久已湮灭的危机感又席卷而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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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5章

    半年多时间瘦下去的肉不可能三五日就长回来,顾诚剃净了胡子,看着镜子里干瘪的脸粗糙的皮肤十分的不满。他知道他娘的梳妆台上什么珍珠粉养颜膏应有尽有,偷摸着藏了几瓶带回屋里可着劲的擦,一挖一大坨,糊墙一般,恨不能立时容光焕发,恢复青春。有没有效果不知道,反正顾大人自从媳妇回来后,整日里身上香喷喷,香得冲鼻子。

    工部尚书聂宏杰有鼻炎,闻不得浓郁的香味,因此家中妻女从不涂脂抹粉。聂宏杰是筑建狂人,一双蒲扇般的大手灵巧的能拿起绣花针刺绣。不过他没这个时间,他更喜欢搭建小模型,建桥修路盖百尺高楼。顾诚自虐那段时间就被聂宏杰抓去当了劳力。周瑜打黄盖,谁也说不着谁。聂宏杰爱才惜才,拥有事业型工科男的典型特征,娶妻生子是大家都这样我也必须这样的固定项目,盖房子修路才是他的命他活着的全部意义。

    然而,当顾诚找回他的爱他的心他活着的重要意义之后,聂宏杰这儿,他就不怎么上心了。聂宏杰不死心,还会去缠他,苦口婆心的劝他。顾诚但凡有精力也会竭尽全力的帮他。可他先前作死,揽下的事太多,以前是分秒不歇,透支生命的干法,现在显然不行了,他要分出时间陪伴夫人——这是顶顶重要的一件事。他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生命如此美好,他可不想当了短命鬼。

    聂宏杰不懂他,女人于他来说就是伺候家里老小生孩子,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当然了,他仕途通达,夫人也会跟着水涨船高,尊贵荣耀。他不纳妾不流连烟花之地,俸禄田宅都交给夫人打理。不过问不质疑。如此,他觉得自己已是极好的男人。他想不通顾诚为何还要分出那么多时间陪伴女人。

    在聂宏杰眼里,被女人绊住脚的男人都是没出息的男人!然而,他又不愿意这样定义顾诚。他的能力和才华是有目共睹的。没瞧见么?他情场失意的那段时间干翻了多少尸位素餐的老臣,拉着脸耷着眉,阴恻恻的,大臣们背后无不忧心忡忡,担心他真的想挟天子以令诸侯。聂红杰从不操这个心,他坚信能将图画的那么细致,在建筑上匠心独运,追求实用而不是单纯华美的匠人是不可能有祸国殃民的狼子野心!

    聂宏杰毕生宏远,意在著书立作,流传后世,功在千秋。他以诚心相邀,以署名为诱。顾诚是个好帮手,写字好,画工好,最重要武功也好,爬上爬下身手利索,筑建基本功扎实,有自己的想法,能给他提供很多思路。多么好的助手,就这么放走了,聂宏杰不答应!

    顾诚刚受伤那会,聂宏杰每日都去探望,不去衙门,专去家里。他一个和顾诚父亲一般大年纪的老人家也不怕长针眼,生生横在小夫妻俩个中间,专做那第三者,还指手画脚的问顾诚为啥瘫在那不动弹,是不是真成废人了?

    直到顾诚又开始注意穿着打扮,他先是剪了胡子,这可真叫聂宏杰心痛不已。聂宏杰留一把美髯,无事的时候拿个小篦子梳啊梳。背着人的时候照镜子,觉得自己这一副打扮长相颇有大家风范。他以此为美,也觉得真男人都该留一把胡子。所以顾诚将胡子剪了,在聂宏杰眼里是伤了他心的第一步。

    后来顾诚偷偷摸摸往自个脸上擦他娘的养颜膏。浓郁的香味,顺着风十几米开外都能闻到。聂宏杰那只大鼻子远远就要避开。不然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别说苦口婆心的劝了,鼻子堵塞,人都得憋死。

    聂宏杰不会想到顾诚一个大男人擦脂抹粉的是想变年轻变美,他只认为他是故意想了个损招甩开他。聂宏杰感觉被窝心掏了一拳。他是如此的爱才惜才,如此的珍惜他们这对忘年交,没想到顾诚竟这样对他!

    聂宏杰去渡淮酒家喝酒,自斟自饮痛骂顾诚。何不忆偶然经过听到,心有所感,转了出来。二人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被辜负的心酸委屈。原本这二人是有些不对付的。聂宏杰是实干派,讲究脚踏实地做人做事。在他眼里何不忆年纪轻轻就同人玩弄权谋心术,太过轻浮虚伪,不值结交。何不忆有他的理想抱负,他为陛下草拟圣旨,修订律文,周旋在各党派之间平衡势力,费心费神,还吃力不讨好,也不曾想过被所有人所理解。但是此刻,二人竟有了共同话题——顾诚负我!狼心狗肺!

    顾诚打发了何不忆,打发了聂宏杰,连巴巴的跑来给他们拜年的梅梅也被她打发了去皇帝那儿,梅梅上次不告而别,也该去赔个礼。顾诚只想安静的同善善待在一处,就他们俩个,没有第三人。

    元宵节过后,各衙门相继开始办公,叶善扮作了小厮跟在他身边。顾诚终于实现了无论去哪儿都将善善带在身边的梦想。以前,他总怕给不了善善幸福,发了狠的照顾她,生怕他觉得自己没用,弃之而去。解开了心结后,心态放平,二人都找到了更自在舒服的方式面对彼此,轻松愉悦。

    唯有一件——顾诚又开始注重梳妆打扮还往脸上抹东西,若搁别的人家,最多笑话两句也没什么。叶善提都不提,像是颇为忌讳的样子。倒是顾诚有次照着镜子,没留神老话重提,本是好话,感叹妻子貌美,岁岁年年如一日,像是永不衰老。而自己却一年不如一年,叫他心中好是忧虑。

    换做别人家,哪个妻子听了这话不面上一派喜气洋洋顺便再挤兑几句权当闺房趣事。谁知前一秒还做着针线一脸和气的叶善忽然翻脸,那眼中的寒芒藏都藏不住。

    顾诚愣了下,上前抓住她的手,他先前心里头就隐隐觉得善善对“永葆青春”“长生不老”这样的事很不耐烦,这次是亲眼目睹她甩脸子。

    很快,叶善收了怒容,恢复平静。

    顾诚说:“你要是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就说出来,咱们说好的,彼此信任,不要有秘密。”

    叶善别开脸,细长的眉毛从中蹙起。顾诚可不喜欢她这样,又笑着说:“人与人之间哪能一点秘密都没的,若真成那样,两个人如同一个人,那还成什么婚,自己娶自己算了!人嘛,就是因为不同才有意思。”

    叶善将将回神的样子,“你在说什么?”

    顾诚讪讪住嘴,“啊,我,我……唔。”

    叶善勾着他的脖子亲了会,针线掉落在地。

    二人吻得很深,顾诚动情,叶善勾住他的腰带,再要有进一步的动作被顾诚握住了手。

    叶善:“怎么?”

    顾诚扯开被子盖住了自己的生理反应,他的脸颊很红,眼睛湿润,可当他看清叶善的表情,一颗火热的心就冷静了少许。

    “我知道你不需要。”

    叶善不是很明白,曹宝珠跟她说的那些话她听进了心里,她积累的经验也告诉她,夫妻间这种事是必须的。要说什么冲动使人迷失自我,任由本能摆布,她确实没有。不过,因为亲眼目睹过男女交合的欢愉,像是中了迷药,完全失去了平日里冷静整齐的模样,那五官神态动作都失了控制。她不理解,进而产生了那么一点点好奇心。不过,也仅此而已。

    “你需要。”她抚摸他的脸。

    夜黑,天冷,俩个人挨在一处很温暖。顾诚被撩得很煎熬,一会冲动战胜了理智,心想闭着眼享受眼前的欢愉吧。一会理智又占了上风,总觉得就这样做了,是在欺负善善,心底深处挺不得劲的。

    好在叶善被他按住手后并没有过分的举动,只睁着澄澈而困惑的眼睛看着他。顾诚望着这双眼,心底的罪恶感更深了。

    他坐起身,转去屋外抓了把积雪搓了搓脸。他不晓得别人什么情况,但他十分清楚自己,他要是任由本能摆布,事后他一定会看不起自己。大概是因为这份感情让他吃足了苦头,因而要求也就越高。他希望善善也同他一样渴望他的身体,而不是为了满足他委屈了自己。他也晓得这样婆婆妈妈的挺不是男人!他或许可以更勇敢一点更自信一些突破这一层关系,然而心里的声音还是在劝他冷静下来。

    他有预感,若是真这么做了,他在意乱情迷中看到善善一张比清水还冷静的脸,他心底的火热一定会被浇灭,男人的雄风偃旗息鼓,他定会生出怨言。他不愿生出这样怨怼的情绪,这本就不是善善的错。像是坚守着最后一道她爱不爱他的底线。他近乎自虐般的要求着自己。带着几分可笑,却是十分的真诚。

    屋外很冷,寒风吹着他的脸,几乎要结出冰来。

    身后传来开门声,顾诚转过身,将善善推了进去,“外面冷。”

    叶善:“那你在外面?”

    顾诚一时没了言语,等二人拉了被子就寝的时候,顾诚严肃又认真道:“善善,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叶善抱住他的一条胳膊,紧挨着他:“你说。”

    顾诚亲了亲她的发顶,说:“往后你不要对我太热情,也不要主动亲我。唔,不是,我的意思是,你要是发自内心想亲我,我当然求之不得。嗯,我的意思是,嗯,你不要为了讨好我为了让我开心亲我,你要是真心的……唔。”

    叶善一抬头咬住了他的下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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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6章

    顾诚被她咬住了下唇,不好说话,又好笑又无奈,“松口!”

    叶善不松口,眼睛弯了。顾诚就怎么都严肃不起来了,箍住她的腰挠痒痒。叶善又不是那等娇弱女子,双手横过他的腰,勒紧,翻了身,反将他压制在身下。打闹间被子、枕头掉在地上,床板咯吱作响。好在二人的院子并无丫鬟小厮守夜,怎么闹都无所谓。你将我压住,我将你压下,谁都不肯相让,年轻的身体,最是容易擦枪走火。

    顾诚先投了降,他躺平不动,笑得喘气,“不行了,真不能这么玩了。”

    叶善趴在他身上,乌发散乱,那样的动人心魄,“服了?”

    顾诚别开眼,忙不迭告饶,“服了,服了。”想推开她,又舍不得。

    叶善扶正他的脸,“你为什么不看我。”她的鼻尖贴上他的鼻尖,呼吸纠缠。

    顾诚怔住,脸涨的通红,又别开眼,握住她的一只手碰了碰自己难受的地方,“你饶了我吧,时候不早了,快睡觉!”他说这话就要将她从身上赶下去,然而她忽地低下头,又吻住了他。

    几次三番的,顾诚的理智在崩溃的边缘徘徊。

    “善善,”他再次稍稍推开了她少许。

    “嗯?”她的轻哼带着浓重的鼻音,缠.绵萦绕,勾着他的心,他的魂。

    顾诚想翻身,被她压制着动不了,“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叶善:“知道。”

    顾诚愣了下,眼里的情绪清明了几分,“你真的知道?”

    叶善:“我抱着你感觉很舒服,亲吻你也让我感觉愉悦。所以,为什么不试试呢?”她的好奇心终是破土而出,如果对象是顾诚的话,她不反感,甚至还很期待。快乐的事情谁不愿意做呢,如果真的快乐的话。而且,顾诚有句话说的不对,他让她不要为了讨好他为了让他开心而亲吻他。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他可以的事,她不可以?他一直在讨好她,努力的让她开心。她也想做一些让他感到开心的事不可以吗?

    顾诚仅存的理智还在做斗争,煎熬让他额头冒汗,“我怕你后悔。你会恨我。”善善在他心中是如此的与众不同,他晓得一纸婚书从来不会束缚住她,她是那样的自由洒脱。然而要是俩人真的有了夫妻之实,对他来说意义就完全不同了。他所受的教育和固有的思想会让他认定,他们是完全属于了彼此。这样的关系不是说轻易放手就能放手。况且女孩子的第一次,是那样的宝贵重要,她将自己交给他,他也该珍而重之的对待。

    叶善搞不懂他在说什么鬼话,所有让她憎恶的人,都已经死在了她手里,她的心里装不下她恨恶的人,那样太苦太累了。

    她坐在他的腰上解他的衣衫。

    顾诚像是做了重大的决定,“那这样吧,我再给你两天时间,如果你不后悔的话,咱们再行房。刚好,我也要准备准备……”

    刺啦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顾诚震惊的低头看向裸露的胸膛,原是她不耐烦,撕了他的衣裳。她又快速的解了自己的衣裳。

    肌肤的贴合敏.感的让人战栗。当她下了决心要做的事,绝对的付诸行动,毫不迟疑的执行。可最后一步该怎么做却又不清楚,她撞上别人的好事纯属偶然,匆匆扫一眼,约莫看了个囫囵,倒是男女的喘息叫声听了个清楚明白,一度还当谁受了迫害。顾诚被她撩拨的浑身酥软,可又迟迟不给他个痛快。

    他终于忍不住,要翻身而起。叶善是固执的,还当他又起幺蛾子,压住他不放。

    顾诚:“你,你,你……”他想指引她,又说不出口。

    叶善:“嗯?”

    顾诚:“你躺下,我来。”

    叶善:“是哪里不对?我现在看上去很难受,为什么?我哪里做的不对?”

    顾诚简直等不及,看着她绯红的身体,喉结滚动,似乎只会这一句话了,“你躺下,我来。”

    叶善垂眸想了想,乖顺的松了力道。

    顾诚翻了个身,他亲了亲她的眼睛,又亲亲她的鼻子,忍耐道:“咱们先说好,若是疼,你喊停,不要突然出手打人或者踹我。”踹坏了就要了老命了。

    “好,”她抬起手勾住他的脖子,一种隐秘的渴望在心底蔓延,她不清楚这是什么,有点害怕又十分的期待。

    不,她不怕,因为顾诚会保护她。

    **

    这一觉足足睡到午时,叶善醒过来的时候,顾诚已经穿戴整齐趴在她床头了。原因无他,今日他该上朝又该去衙门当值。昨夜事发突然,也没提前告个假。官府派人来问,府里的人又不清楚昨夜才是小夫妻俩真正的圆房。老太太发了话自去敲门询问,府里下人毫不体贴的站在门外拍门喊人。

    二人后半夜才筋疲力尽睡去,正觉头上,顾诚一激灵醒了,鞋都没顾上穿,披了件外衫就跑出去,拉开门,神情严肃。

    “夫人还在睡,别吵。”

    下人轻声回话,顾诚说知道了,让人今日都不要扰他,什么事等明儿再说。

    下人回去,将所见情形跟老太太说了。

    叶善睡懒觉这是极少有的事,就算刚成婚那会,顾诚喝得烂醉如泥,次日给长辈敬茶也被叶善给薅了起来,而且起得还很早。就在老太太琢磨着孙儿夜里喝得多估计不能办事,天快亮的时候兴许会折腾起来,大概要起得很迟。谁知二人已经到了。

    老太太寻思着,善善或许是病了,忙叫了府医一起去探望。

    拍门声咚咚咚,顾诚才重新躺下,他痛苦不堪,废了好一番功夫才将老太太给打发了。

    回去的路上,刚好看到顾夫人迎面走来,老太太上前攥住她的手往前走,忧心忡忡,“肯定是吵架了。”

    顾夫人按住胸口,“啊!”了一声。

    老太太愁的拧了眉头,“顾诚像是一.夜没睡好,我看他露出的胳膊还有些青青紫紫的痕迹,脖子上也有。”

    顾夫人脸都绿了,“她又打我儿子!”没有哪个当娘的不心疼亲生孩子。就算生了两个亲孩子,一个打另一个,当娘的也会心疼被欺负的那个。人之常情。

    顾夫人挣开老太太的手又往回走。

    老太太叫住她,“哪去?”

    顾夫人有苦无处诉的表情,左右看了眼,又气又无奈,挥手赶走下人,冲她婆母小声抱怨,“这天底下做夫妻的哪有这样的,整日里打打杀杀,就不能好好过日子?一会好的跟一个人似的,一会又动刀子。再是感情深厚也不能这样消磨啊!啊,别说消磨感情,命都快消磨没了。不行,我得教育教育他俩去,真看不下去了。”

    老太太也很愁苦,她先头觉得小夫妻为着感情折腾几番也不是不可以,矛盾化解误会解开,往后都是好日子。可也不能一直这样啊,隔三岔五的搞一次,她老人家的心脏可受不了。

    老太太也很不开心,握住儿媳妇的手,“你说的对,这俩东西是要被教育教育,可不是现在。昨儿他们才闹了一场,估计都还在气头上。我们再加把柴,还不直接烧起来!再等等,等俩个和好了,咱们再说他们,一起说!不能叫他们这么干了!”

    顾夫人握紧婆母的手,“娘,您说的对!叫上侯爷一起,咱们三堂会审,好好整整他俩!”

    *

    却说顾诚,将祖母打发走了后,回了屋,看善善睡得正香,心头柔软,想上.床再睡,又担心待会又会有人叫门。他这来回跑了两趟,身上早凉透了。他不想冰着善善,轻手轻脚的抱了一床被子,在榻上合衣睡了。

    眯眼睡了一个时辰,他的精力已完全恢复。善善的彻底接纳叫他骄傲自信,神采飞扬。他跑到床前,杵着一只胳膊看她,回味昨晚的幸福甜蜜,想抱住她亲一亲,又怕弄醒了她。

    他就这样不错眼的看着她,只觉得岁月静好。

    叶善在睡梦中潜意识里察觉到有目光在盯着她,不过她很快意识到是顾诚,因此她没叫自己醒来,又很深很沉的睡了过去。

    直到午时,腹中的饥饿叫她清醒了过来,她伸了个懒腰。

    顾诚的脸就贴了过来,迫不及待的问她,“醒了?”

    叶善:“嗯。”好蠢的问题。

    “那……”顾诚,“现在感觉怎么样?”

    叶善:“饿了。”

    顾诚愣了下,有些懊恼的样子,站起身,“你等着我,我这就做吃的给你。”他急急忙忙奔出去,又跑回来,露个头,“你想吃什么?”

    叶善:“热汤面。加青菜,鸡蛋,还要肉!”

    顾诚答应了声,很是欢愉。

    叶善慢腾腾起床,骨头散了架的绵软,不过并不讨厌。这样的情绪让她感到陌生。一直以来,充沛的精力旺盛的体力才会让她有安全感。这种完全不介意自己的虚弱还是第一次。

    她正要打水洗脸,小院的门忽然被推开一条缝,婆子提着一大桶热水走了进来,神情局促而紧张道:“少夫人,少爷让我送了热水给您洗脸。”

    自从少爷成婚后,这个院子很少有下人踏足,因此当婆子被顾诚叫住送热水过来,她是非常紧张的。

    少夫人的“心狠手辣”外界传言颇多,顾府的下人们就没有不怕她的,即使像银珠画屏那样敢同叶善玩笑的,可心底还是存着一份不能对外人说的畏惧。

    叶善洗了脸,又用盐漱了口。正慢慢的起身,顾诚提着食盒就走了进来,他动作轻快而稳健,面上喜气洋洋,老远就在笑。

    为了叫善善尽快吃上,他没在小厨房慢慢造了,而是去了大厨房,吩咐厨子们一起帮忙。

    他不知道的是,这事很快又传到了老太太和顾夫人耳里,二人正面对面商议该如何教育小夫妻好好相处,既不会将话说的太严厉叫人反感,又不会像耳旁风,说了等于没说。

    老太太耷拉着眼皮子,听下人回完话,一摊手,无奈又可气的模样,“啧!可真是贱骨头,也不知道随了谁。”

    顾夫人将这话听入了耳,也不知回想到了什么,忽而面上一红。

    她可不能叫老太太知道了,当初顾国公为了求娶她,还向她下过跪。

    **

    顾诚将热汤面,卤肉酱肉还有几样精致小菜端上了桌,摆好了筷子让叶善吃。若是搁平日,她早就上手帮忙了,今日也不知怎地,懒洋洋的。就想看他忙活,自己不想动弹。筷子递到手里,人还跟没骨头一样。

    顾诚:“要不我喂你?”

    叶善瞄了他一眼,“不用,你也吃吧。”

    这一眼是颇有风情的,顾诚不由喉头一紧,他抓过碗,埋头吃面,他一早就醒来,一直没吃东西,先前不觉得,张口吃了东西,才知道早就饥肠辘辘,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饭毕,顾诚收拾了桌子,叶善仍旧看他忙。

    等他忙完,找了个位置坐下,夫妻俩个对望一眼,忽然都不好意思起来。顾诚左右瞥了几眼,指了指自己的大.腿,“你要不要坐过来,我们说说话。”

    叶善依在塌上,懒懒散散的,冲他笑了下,没动。

    顾诚双手杵在腿上,想起一事,面上严肃了起来,“善善,有件事我很对不住你。”

    叶善:“嗯?”

    顾诚:“我知道你不想要孩子,也不喜欢孩子,可是昨晚……是我太情急了,对不住你。不过,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了,我这里有一张方子,喝了后便不会受孕。这方子是我爹搜罗来的,你大概不知道,我娘因为生我,伤了根本,我爹怕她再次怀孕对身子不好,就一直想法子不让她怀孕。呃,通常来讲,都是我爹吃药或者嗯,想法子,可难免有个万一,所以,给我娘也搜罗到了一张方子。这上面的药方我看了,少吃应该对身体不会有什么损害。善善,我保证,往后我会尽量注意,不叫你再吃药。是药三分毒,要吃也是我吃。”他说完,抬头看她,目光灼灼。似乎只要她一点头,他马上就去煎药。

    叶善身子一倒,趴在塌上,看上去特别软弱可欺,鬓发松散,衣带也没束好。

    “什么叫是药三分毒,要吃也是你吃?”

    顾诚这时候特别想上前抱抱她,揉在怀里,可正说正经事呢,“嗯,我造的孽当然我承担后果。”

    叶善扑哧一笑,翻了个身,仰面躺着,一只手搭在额上,“怀孕的事你就不用担心了,我是不可能怀孕的。”像她这样不生不死的身体怎么可能会生出孩子?生也是这副样貌身体,死也是这副样貌身体。

    顾诚怔了下,忽然明白过来的样子,原来如此。

    难怪她说她不喜欢小孩子,原来是因为自己不能生。

    明明拥有却说不喜欢和没有硬说自己不喜欢,这完全是两种概念,两种情绪。顾诚的目光再次落在叶善身上就充满了怜爱和疼惜。他心疼她,是的,非常心疼。

    叶善一偏头,刚好看到顾诚这样看自己,这目光很不对,非常不对……他在同情她,为什么?

    “没关系,反正咱们早就决心不要小孩。我这辈子有你就够了,”顾诚走上前坐在榻上,俯身看她,手指理顺她散乱的发,安慰她道:“你要是喜欢小孩子咱们就抱养一个回来,你要是不喜欢别人……”

    “不喜欢!”叶善严词拒绝,“小孩子又吵又脏还会拖累人,养不好又死了白叫人伤心,别的什么用处都没,我为什么要喜欢?”

    她厌恶的情绪表明的真真切切,顾诚哑然片刻。

    叶善细长的眉毛忽而一挑,话音锐利,“我叫你讨厌了?”

    这又是哪里的话,顾诚双手很自然的握住她的肩,兀得一笑,“我怎会讨厌你,这辈子都不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好恶,这很正常。谁规定是人就必须喜欢小孩子了,也有的孩子简直不能称为孩子,叫做小恶魔还差不多,被讨厌也是咎由自取。”虽然她口口声声讨厌小孩子,可她还是一手带大了梅梅。或许梅梅野草一样的好养活吧,可她自始至终没有抛弃她。善善这个人呐,总让人感觉经历了很多。这时他忽然就想起了他的前一世,一段似梦非梦的过往,她曾嫁他为妻,他曾厌弃她还要休了她。如果,这样的迷梦善善也曾经历过呢?是否她在那场梦里经历了一世,受过许多的波折?

    念及此,顾诚又是倍感心疼,情不自禁抱紧她,如果她所受的苦都是他给的,那他这一生该如何补偿她才够啊。

    都说饱暖思淫.欲,虽然前夜已是筋疲力尽,可休整过后,又生龙活虎了,更何况还是初尝情滋味的,就更容易把持不住。顾城好歹还算有良心,手有些不规矩,还是轻声问,“善善,昨晚试过了后,感觉如何?”

    叶善瘫在她怀里,懒懒散散的,她以前不曾试过这样依靠别人,浑身没力气也无所谓,夜里是很累,可一觉睡到晌午,睡得又沉又香,感觉真不赖,“非常好。”

    顾诚不料她给自己的评价如此之高,顿时信心倍增,第一次的时候,他确实细致温柔,一心顾着她的感受。等到了第二次第三次渐入佳境,就只顾着自己了。事后他有些懊恼,还担心善善会就此反感他,不再同他做这事。就说这事吧,一直没做没想头了也就那样了,可一旦开了荤,又要叫人吃素,这不是逼着人发疯么。顾诚长舒了一口气,又问:“昨晚有没有弄疼你?”

    叶善又不是那种矫情的人,很干脆道:“没有。”

    人总是容易得寸进尺,顾诚也不例外。他左右看了看,心里有些着急,面上却搭讪着说:“天好冷,要不咱们还是床上躺着吧。”

    诚如顾诚自己所说,对这种事,她并不怎么需要,然而男女不同之处,大概在于心里上的感受要大于身体上的。她心里明白顾诚的意思,她不忍心拒绝,她勾住了他的脖子,“好呀。”他果然笑开了,瞧见他的笑,叶善心底无端生出一种满足感,很奇怪,但不叫人讨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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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7章

    何不忆最近觉得顾诚很不正常,真的,特别不正常。也不是时时刻刻不正常吧,就是不能提到一个人的名字。

    对,就那个人的名字,顾诚一提到她,那嘴就跟裹了蜜似的,还能吐出糖丝儿来,真叫人恶心。

    更别说他现在还行走都带着她,打扮成个小厮,低眉顺目的往那一站,她似乎有种神力,能叫人不注意她。起先何不忆也没注意到她。只是顾诚的眼总是不受控制的往那儿瞟,何不忆想不注意都难。定睛一瞧,还当自己看错了,又一瞧!何不忆惊出一身冷汗,刚他说什么来着?

    嗯,他好像抱怨来着,生了好多天闷气顾诚都没来赔礼,何不忆不爽了,索性挑明了,“顾诚,你怎么回事啊?你就为了个女人如此负我,负你的兄弟!你还对得起我吗?有异性没人性的东西!我就摆明了告诉你吧,我吃醋了!哄不好的那种!”

    顾诚反应不过来,“你什么毛病?兄弟是兄弟,夫人是夫人,你同她吃什么醋?”

    何不忆跳脚了,“我们多少年了?你和她才多少日子?咱俩知根知底的,你敢说你对她就完全了解明白?也就你巴心巴肝的将她当成夫人,她拿你当丈夫了?”

    顾诚瞄了角落一眼,心口热烘烘的,他俩都有了夫妻之实了,夜里也不是盖着棉被纯聊天了,他要是连这点自信都没,那他真无药可救了,“当然!我是她亲丈夫,可亲了。”

    何不忆觉得这个“亲”字到了顾诚嘴里怎么就透着股叫人不自在的热气呢,他没在意,顺着顾诚的目光看去,怔了下,不信邪,揉揉眼,心底暗叫了声,“娘呀!”顾诚,你可真行!

    刚开始,何不忆只当顾诚带着叶善是小别胜新婚,一时情浓。后来见他左右都不离叶善,他就感觉很不痛快,也有些看不起了。跟很多人的反应一样,一个大男人,整日里离不开妻子,哪儿哪儿都带着,像什么样!

    许多人嗤之以鼻。

    包括顾家人也看不惯,因一件事说起,拐着弯儿提到这件事,放眼整个大周甚至梁国陈国,还有远近小国,就没有这样的。哪有男子汉行走都将老婆拴在身上的,不成体统!真不成体统!况且,让闺中妇人抛头露面也实在不像话。

    二人低头挨骂,也不辩驳。像上次一样,老太太和顾夫人语重心长教导二人夫妻之道,该如何相处,该如何相敬如宾,白头偕老。

    谁知,叶善忽然来了句,“白头偕老恐怕不能了,不过我会给顾诚养老送终。”

    这话说的,连顾诚都圆不回来了。

    顾夫人颤抖着唇,仿似受到了胁迫,委屈巴巴的望了老太太一眼,颤着声儿说:“寿终正寝就好,寿终正寝就好。”她这辈子都不指望有孙儿抱了,只盼着儿子能好好的活着,也不想着儿媳妇像别家那样伺候左右,别动不动跟她儿子动刀子戳心窝子她就谢天谢地,吃斋念佛感谢神明了。

    一场准备充足的“传道授业”不了了之,夫妻二人退下,顾夫人捏着帕子抹眼泪,老太太若有所思,“你有没有觉得善善和以前有些些不一样了?”

    “有!”顾夫人咬碎一口白牙,“她刚开始软软糯糯的可招人喜欢了,现在原形毕露,动不动就威胁我。呜……”

    “我,”老太太哑口无言,她说的不是这一桩。

    言归正传,今次,夫妻俩个又被叫到了跟前。

    顾夫人深感疲惫又绝望,善善还是那身小厮打扮,她倒不觉得二人是夫妻情深离不开,她现在吧,老觉得善善是在盯着她儿子。自从上回顾诚被刺,她就老这样疑神疑鬼,她觉得善善不见得多喜欢她儿子,但是吧,既然已经成了亲,她又是那样专横霸道的人,她就不许顾诚和别的女人暧.昧不清。上回,那个被扔到天池的女子,据说病了一场,好多天都下不了床。后来何不忆出面,赔了许多银子,那女子才渐渐好转过来。

    这次,顾夫人眼观鼻鼻观心,也不多话了,反正她说了他们也不听。全叫老太太一个说,让她得罪人去。

    小夫妻俩个桌子底下捏手指玩,过一会相视一笑。

    老太太冷眼瞧着,得,全当耳旁风了。随你们便吧,老婆子我也不费口舌了。

    她慢条斯理的喝了一盏茶。

    那二人竟毫无所觉。自顾你拍我手,我捏你手。也不知过了多久,顾诚恍然回神,看向祖母,给以最真诚动人的笑,说:“祖母训诫的是,孙儿记住了。那,没事的话,我们走了。”

    他一动,叶善跟着起身,也随口应和了句,“孙媳记住了。”顾诚帮她将鬓边的发勾到耳后,推着她的肩就出了门。

    俩个人蹦蹦跳跳的,跟十几岁的孩子似的。尚未出门就传来大声的说笑。

    老太太望着门口若有所思。

    顾夫人冷哼一声,“是,孙儿孙媳记住了。呵,他们记住什么了?您老人家有说什么吗?”她不会用恶毒婆婆常用的那些说辞来辱骂自己的儿媳是勾人的狐媚子,毕竟她曾是那样喜欢善善,打心眼里将她认作了女儿。现在也不是不喜欢,就是吧,以前多么乖乖巧巧的一个人儿,现在尽干离经叛道的事,她无法理解,也接受不了。

    老太太忽地拍了一下大.腿,“果然!”

    顾夫人吓了一跳,忙问什么事。

    老太太一脸洞察一切的高深模样,“我就说善善和以前不一样了吧?”

    顾夫人悄摸摸的翻了个白眼。就这,是人都看得出来好吧?值得这么一惊一乍的?

    老太太不急不忙:“善善以前心里眼里只有我,现在不同了,她的眼睛追着小诚,也只喜欢跟着小诚跑了。”

    顾夫人切一声,“刚才不正说这个嘛,跟着顾诚抛头露面,我顾家的脸面都快被那些酸腐大儒嚼碎了舌根子磨烂了。”

    老太太拍拍她的手,“不一样!不是我老婆子自夸啊,我先头一直觉得善善嫁小诚只是想留在咱们顾家,想留在我身边。可这四五年下来,她变了,她应是喜爱上小诚了。”

    顾夫人挑了眉梢,似是在思索,一时没了言语。

    老太太凑近了些,“而且,你有没有发觉,善善还有些地方变了?”

    顾夫人摆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老太太情不自禁手指在身上划拉开,“浑身的气韵……气韵变了,以前给人的感觉就是个长得好看的小姑娘。现在仍然很漂亮,却多了些风情。”她又压低了些声音,几乎听不见,“就那种小妇人的风情。”

    顾夫人一下子就明白了老太太的意思,实在是这位老人家更年轻些的时候口无遮拦,也曾说过她,话可比这露骨多了,闹了顾夫人好大一个脸红不说,很长时间见到婆婆都不自在。

    老太太爽利人,碰到个规矩重礼数多的儿媳妇,婆媳俩个早些年闹了许多误会,面不和心不和的膈应了好几年,实在是莫可奈何了。

    顾夫人回想了下,也没觉察出什么不对劲来,除了儿子媳妇好是真的好,动起手来也绝不含糊,她实在看不出善善有什么不一样。再说了,俩人都成亲这么久了,早就是夫妻了。当初那方元帕她可记忆犹新呢。什么小姑娘,小妇人。老太太真是的,这么大岁数了还不正经!

    *

    顾诚去找聂宏杰,后者最近一直在大善寺。寺内有一尊宝塔乃前前前前朝所建,历经千年风雨。此塔一侧临渊,修得高.耸奇骏。可再瑰丽的建筑也有寿命。年初一场大雪,压垮了塔顶。地基岩层裂出了长长的缝隙。守塔僧人仓皇出逃就再不敢进出了。那塔岌岌可危,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

    大善寺的方丈急找了聂宏杰,有两愿,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希望聂大人能想法子暂且固定住摘星塔不叫它一时三刻就塌了,因为塔的最高层供奉着本寺的镇寺之宝——元禅大师坐化的舍利子。

    元禅大师乃大善寺第一任方丈,开山立派第一人,对大善寺意义不同凡响。此事迫在眉睫耽误不得。一但塔塌,必坠万丈深渊,到时候别说是元禅大师的舍利了,就是寺内珍藏的上千本经书绢帛瓷器也悉数化归尘土。

    这第二件事就是后话了,等摘星塔塌了,方丈希望聂大人能主持重建摘星塔。

    这事已上报了朝廷,大善寺有钱,用不着朝廷出钱,他们只需朝廷派出能工巧匠相助。这样的请求,身为皇帝,为了朝廷的颜面也要将事情办好,于是这事自然而然就落到了大周第一能工巧匠聂宏杰的手上。

    刚接了活,聂宏杰还是信心十足,及至勘察了现场,见到那座随时都会坍塌的高塔,心里也不由的揪了起来。

    大雪过后,又是春雨,地面潮湿,土质松软。情况是糟糕的不能再糟糕了。可怎么办呢?他只能想办法,也必须想办法。据方丈所说,一二层的东西已经被转运出来了,二层往上楼梯塌了无法上行,只能从外部搭建竹台叫人进去取出珍藏。

    聂宏杰仰面看去,九层高塔,整整九层啊。当年是哪位高人建了这样的高塔,史料上已没了记载。聂宏杰早就对摘星塔仰慕已久,一直想来勘察测量,被寺监拒绝了。如今可倒好,求上门来叫他重建了。想到这,他不由的重重哼了声。他可不保证他有这样的本事!

    心情不好归心情不好,撇开对大善寺有意见不说,他又是那样的热爱着瑰丽的建筑,想到这样完美的杰作因为自然的侵蚀最终回归尘土,心中不可谓不惋惜。惋惜的同时也手痒痒的想重建。若是这样壮丽的杰作由自己呈现给后世,又该是何等的骄傲与自豪。

    聂宏杰连夜召集工部上下的能工巧匠,一整夜没睡讨论方案,时间不等人,到了第二日就开始搭建竹台。竹台也不是那么好架的。摘星塔本就是临渊而建,耸立在峭壁上。空余的地方本就不多。再加上岩层断裂,搭竹台也不能往下凿地基,否则一个不好,竹台没建好塔先塌了。

    聂宏杰熬碎了心力,竹台建到第五层就不能再往上了。这几日忽然又起了风,好嘛,竹台差点冲撞上了高塔,幸而聂宏杰有先见之明,未敢凿岩壁固定竹台,夜里刮风时马上叫人绑了绳子捆在身上,让好些个力夫拉着。一.夜熬过去,塔上瓦片又掉落不少。情况更危机了。

    聂宏杰与寺庙的和尚争论。和尚不愿眼睁睁看着寺中瑰宝陨落,请愿上塔,能抢救出来多少是多少。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塔脆弱的随时会塌,搞不好刚踏上去它就塌了,他们不能任由和尚轻贱性命。

    武僧性急,出言不逊。聂宏杰气得哆嗦,陈侍郎出面调和,最终还是决定不会再等,选一二灵巧之人先试着爬上去看看。

    大善寺和尚已对朝廷失去了信心,看来是早有准备,立刻有数人出列。聂宏杰一眼扫过去,好嘛,个个精瘦如猴,一看就身手灵活。他心里也很不高兴,早这么能,还要我来干吗?

    聂宏杰显然被气到了,揣着手,偏过头不说话。陈侍郎上前同寺监说:“先派一个上去,慢慢来,要是有万一,跳上竹台,咱们这边拉着,保命要紧。

    一行五名好汉来到竹台前,一个接一个灵猴一般挨个爬了上去。他们一直爬到第五层,大概是商议好了,先紧着上面的物件要紧,或许他们本来的目的就是先取了元禅大师的舍利。

    竹台到高塔还有些距离,小和尚绷紧了胳膊腿,提气。底下人屏住了呼吸。一纵身,和尚跳上了五层高塔。瓦片随之滑落了几块,啪啪,仿佛砸在人心上。小和尚缓了缓,用了些手段撬开了窗户,钻了进去。余下的和尚面露喜色,跃跃欲试。

    聂宏杰虽然全程黑脸,看着像是同和尚闹了不痛快,不想搭理他们,实则一直紧密关注。见其他和尚想跟着跳,忙高声阻止,“等等!再等等!”

    和尚准备起跳的动作停下,低头看他,又看向方丈和寺监。寺监大和尚脾气躁,冲着聂宏杰一通嚷嚷,“你到底什么意思?让你干.你干不好,我们自己干,你又大呼小叫的吓唬人!”

    聂宏杰也气,口不择言:“我是爱惜人命,哪像你们为了点身外物拿人命去填!说什么出家人慈悲为怀,狗屁!”

    这一句成功引起了众怒。寺监恼羞成怒差点要挥拳头打他。两边人瞬间成了对立阵营,怒目而视。

    方丈高声念了句佛号,从中走出,沉声呵斥,“了尘,退下!”

    寺监忍着怒气,退到方丈身后。

    方丈慈眉善目,走向聂宏杰身边正要说些什么,忽然有人张口叫了声,“啊!”

    零零碎碎的崩裂掉落声忽然响起,又是轰得一响。

    众人惊出一声冷汗,齐齐看去。只见那塔的第六层忽然塌了一块,六层往上摇摆了几下,整个的就要掉落般。

    寺监失声叫道:“空明!空明!”其他人也跟着叫。

    聂宏杰不敢高声说话,只拿手阻止,压低声音,“不要一起大声喊!”

    从第八层探出一个脑袋,灰头土脸的,“师父,我没事。”说是没事,声音也跟着发颤,估计是方才也吓傻了。

    寺监问:“上面什么情况?”

    空明:“从第八层往上楼梯也塌了,我上不去。又不敢用力。感觉要塌。”

    寺监自然是心疼弟子的,很怕出事,举着手:“好!好!先不要上去,不要乱动。不要怕。”

    空明颤着声:“师父,我不怕。师父,师父,刚才塔里有东西砸了下来,我的腿被砸伤了。”

    “什么?!”众人一惊。

    空明:“伤得不重,就是使不上劲,不能跳下来了。”

    寺监的脸瞬间变得雪白。

    方丈悄然落了泪,这一塔的瑰宝是保不住了,难道还要搭上一条小弟子的命!

    顾诚拾阶而上,将方才的争执都看在了眼里。

    聂宏杰一时没了主意,又拉开草纸,同工部官员研究。一偏头刚好看到顾诚过来,全然忘记了绝交的话,拉住他,“你来的正好,快想想法子,这塔眼看快要塌了,还有人在上面呢。”

    顾诚也是听说了此事,这才急匆匆赶来帮忙,不料如此棘手。

    他拧了眉头,转向寺监:“入秋之时,我就说过,山有裂隙,此塔恐不保,怎还未将重要物品从塔内移出?”

    寺监无地自容,忽然跪在方丈跟前,“师父,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听侯爷的劝,未将此事上报,酿成大错!”

    聂宏杰意外的看了顾诚一眼。又狠瞪寺监。顿觉神清气爽,他刚才差点被气死,虽说他已单方面和顾诚绝了交,现在看他又觉可爱起来。

    “罢了!”顾诚不悦,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随同他一起的还有一位漂亮的小公子,第一眼就给人很华丽的感觉,叫人不敢直视。

    顾诚拧了眉,她偏头看向他,也皱了眉。她不喜欢他不高兴。

    顾诚扫平图纸,细看。工部的人迅速围拢过来,七嘴八舌。

    聂宏杰背着手,望向高塔,冷哼一声,“现在只能求大罗菩萨现身,否则谁有这通天本事救人又保塔内宝物。”

    顾诚静了会,“若是塔内没人,还能用绳索鹰钩绑住塔身,往这边拉扯,到时候废墟里寻宝,能保住多少宝贝是多少宝贝。”

    “谁说不是呢,”聂宏杰忍不住开口骂,“这些什么都不懂的秃驴,他们还以为我在故意拖延时间,我也是听说塔内还有大量瓷器,想着能保全一件是一件,才未出此下策。咱就算自行推塔,也不能让塔摔落悬崖。如今里头困了人,冒然推塔定会死人。若是救人为先,顾不上塔,这塔万一倒向悬崖,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和尚们听了这话更是后悔不迭,有人愤愤道:“你怎么不早说?”

    聂宏杰喷回去,“你们倒是让我说啊!再说了,真要推塔,我也不能保证元禅大师的舍利会完好无损,最多能保全一些经书而已。”

    “先救人。”顾诚越众而出,他走向竹台,解了披风外袍。左右都是手,忙不迭的接过,抱在怀中。他的手扶上竹架,众人让他注意安全的话音还没落,忽地一人自他身后一跃而上,踩着他的肩膀,又是一个纵跃,一瞬便到了四层楼高,单手握住竹杆,将自己吊在上头,垂眸往下看。

    顾诚惊了一跳,“善善,你下来。”随即也跟着上了竹台。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那人又是轻轻一拉,上了第五层。四个瘦和尚都没离开,眼见着似乎有人上来了,可又觉得那人仿似个纸片人没有重量。到了五层片刻也没停留,像是扎了翅膀,直接飞到了第六层。等她再露面已是身在第八层。

    受了伤的小和尚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叶善抓着膀子从八层扔了下去。他的尖叫声还堵在嗓子眼里没有发出来,已被一双宽厚的手稳稳接住。顾诚很快松开他,将他丢给同伴。小和尚们不由发出一声轻快的欢呼,互相帮扶着下了五层高的竹台。

    顾诚站在竹台上,不敢轻举妄动,只喊了声,“行了,善善,快下来!”

    谁知聂宏杰忽然喊了声,“小公子哎别急着下来!帮帮忙,将元禅大师的舍利子带下来!”他双手合十,朝着天上直拜。

    顾诚怒瞪聂宏杰。又转过头,“你别听他的,下来,危险!”

    岂料那些和尚们像是遇到了救星,嘴上倒不敢说什么强人所难的话,一律眼巴巴的抬眼看。

    众人本以为还有一会,又担心那位小贵人有何意外,谁知这心还没提上来,九层高塔上已伸出一条胳膊,扬了扬。

    “啊……”看清这一眼的方丈,不由自主的张开了怀抱,向前奔去。

    那物已准确无误的砸向顾诚,被他接住。不等人吩咐,和尚已三两下爬上了竹台,眼中冒光,高举那方宝盒,兴奋的大声喊,“方丈,师父,是舍利!元禅大师的舍利。”

    众人只顾着兴奋,根本没人去想,元禅大师的舍利供奉的那般隐秘,叶善是怎么知道它藏在何处。况且装着舍利的宝盒外还有一尊金铸的雕像,内藏机关,她又是怎么破开机关,取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救命,每次都感觉要完结了,一写起来发现还有内容没交代完,捂脸。先截了六千字发了,还有存稿七千字,看我今晚能不能写完所有内容明儿一起发吧,字数过多,就再裁剪一次,分两次发。

    遁走。感谢在2022-07-06 22:29:21~2022-07-07 17:52: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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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8章

    聂宏杰大概是从叶善和顾诚的一抛一接中得到了启发,他激动的拨开众人,又见叶善蝶一样的从九层翻出来,站在破碎的塔顶,身上的衣裳随风飞扬,像是随时都能展翅,午时的日光落在她身上,染上一层圣洁的光晕。那情景说不出的动人心魄。

    方丈大师却无端的整个人怔住,魔怔了般抬手指向塔顶。他的师弟随缘大师眯着眼,下一刻也同他一般,微微睁大了眼。他俩时常出入摘星塔,塔内珍藏遍阅无数,其中有幅画印象深刻,据说是元禅大师亲笔所画。

    那画就有这座摘星塔,塔上也同样立着一个人,那人面貌模糊,看婀娜的身段,却知道是名女子。

    二人不解,且不论摘星塔奇高险峻,光站在九层高塔内往下看就已经叫人腿发软头发昏,又怎么可能有人能站在高塔顶端。那随便刮起的一阵小风,也能叫人失足坠下这万丈深渊吧。因为难以相信,而这画又藏的深,于是便成了佛门讳莫如深的秘密,有人猜测,这女子许是元禅大师心中的劫。

    如今情景再现,怎不叫人震惊失态。师兄弟二人不由攥紧了手中念珠,几乎同时他们想起了师父圆寂前的嘱托,这句嘱托据说是元禅大师坐化前留下的遗言。说是将来有一日,若有人能登塔顶如履平地,一定要代他亲口问一声,“过的好不好?”

    话说聂宏杰可没方丈大师内心活动这么曲折丰富,他就实际多了,见少年真跟个大罗神仙似的,独立危塔轻若浮云,只想着物尽其用,双手合在嘴上,“少爷!帮帮忙!将塔内的宝贝都扔给顾大人啊!”

    顾诚真有种日了狗的感觉,“聂宏杰,你还要脸不要!”

    聂宏杰卖了老脸讨好,“贤弟,为了大国寺,为了咱大周国呀!”

    叶善自塔顶转过头,眼中迷茫困惑散尽,忽然朝顾诚展颜一笑。一个翻转又落入塔中。不一会,传来她的声音,“接着!”

    顾诚手掌宽厚,又有武功傍身,那般高的地方砸下来,也轻松接住。和尚们不用聂宏杰吩咐,爬上爬下,组成一道流水线。经书,瓷器,绢帛,一件件的被扔下来。从第九层,到第八层,一路往下。偶有劲风吹过,塔身摇晃,也不见塔内人惊慌。很多时候情绪是会感染人的,一股镇定人心的力量让所有人都沉静下来,有条不紊的忙碌手中的活。

    聂宏杰是怎么也想不到,锦衣华服的小公子做起活来竟那般麻溜,半点不停歇,也不叫苦叫累。他自己看着都累了,连声喊他可以停下来歇一会儿,他也没歇下。

    短短两个时辰,傍晚的时候,夕阳西下,整座塔就被搬空了,和尚们大汗淋漓,心里却很痛快。

    只除了还有一些大件连窗子都出不来,那也没有办法了。

    叶善已到了三楼,顾诚站在地上,朝她张开了怀抱。叶善坐在窗口,偏头一笑,这一笑分外动人,她很多时候会假笑,这一笑眼里情绪外露,分明是发自内心。顾诚因她高兴而高兴,也不知她在高兴什么。

    像挣断线的风筝落回主人的怀抱,顾诚高高的抱起她,她的手很自然的摸上他乌黑浓密的发顶,轻而愉悦的叫了声,“小和尚。”顾诚听见了,只当是听错了。他满心都是她的安危,想责备几句,又怎么舍得,反倒先委屈上了,“下次别这样了,我担心。”

    聂宏杰提着衣摆跑来,毫无眼色,兴高采烈的喊,意有所图的讨好,“小少爷,辛苦你啦?累不累啊?可要吃点什么?”

    走的近了,瞧清楚脸,怔了怔,又有些难以置信,再一看二人亲密模样,用袖子挡住了眼,“哎呀,”叫了声。

    顾诚好歹顾及场合,将叶善放了下来,端正姿态,说:“聂大人,这里应该没我们什么事了,顾某先告辞了。”

    聂宏杰忙张开手拦住,“别着急啊。”忽然又矜持的单单朝叶善行了一礼,“先前是聂某有眼不识泰山,只知道夫人貌美贤惠,没想到夫人竟有这通天的本事!聂某人生平罕见,实在是佩服,佩服之至!也难怪小顾侯如此珍爱夫人,夫人当得起小顾侯的这份喜爱啊!”

    客套话说了一箩筐,仿佛先头的绝交之言老死不相往来都喂了狗。没有人不喜欢奉承话,顾诚也不例外,尤其还是夸他夫人的,这可比夸他还叫他受用。叶善察觉到顾诚的愉悦,便朝聂宏杰也露了个温和的笑脸。

    聂宏杰大受鼓舞,让开身子,“夫人这边走,请到那边坐,先喝口热茶。”

    先头为怕大家受累口渴,寺里的和尚扛了张桌子上来,还搬了几条长凳,起了灶,烧了热茶。

    人刚坐下,聂宏杰亲自给倒了一杯热茶双手递到叶善面前,“顾夫人,水温刚好,润润喉咙。”

    顾诚预感到了危险,还没来得及多想。有人忽然急匆匆传话,“大人,皇上来了!”

    方丈一听忙去请顾诚一同相迎。顾诚怕叶善来回跑累着了,让她坐在这不要动,叫上聂宏杰一起。

    聂宏杰跟在后头,走出去几十步开外又折返回来,颠颠的迈着小碎步子,笑得那叫一个厚颜无耻,“顾夫人,跟您商量个事呗?这事只有您能办到。您要是办好了,就是帮了我的忙,帮了顾大人的忙,帮了大善寺的忙,帮了大周的忙,您就是名留青史的大功臣啊!”

    顾诚迎下山,自上往下,老远就看到一人背着另一人。被背的那一个身高腿长,玉冠华服,几乎将身下的人压的看不见。

    顾诚愣了下,也没管身后人,急速下山,快到跟前,迟疑的叫了声,“皇上?”

    小皇帝先前大概在同人斗嘴,并未注意有人来迎他,及至听到顾诚的声音,身子明显一僵,忙要跳下来。

    背他那人手劲大的很,没撒手,“干什么?不是说好你走不动我背你吗?”

    李恩急道:“撒手!”

    那人一说话,顾诚就听出来是梅梅了,她一抬眸,看到顾诚,立刻眉开眼笑,当即松手,冲到顾诚跟前,又脆又亲热的叫了声,“顾爹好!”

    李恩没防备,往后一个踉跄,要不是图公公眼疾手快靠上他的后背,李恩咕噜噜得滚下去。

    梅梅大概也是意识到了,匆忙叫过顾诚,又折回身,拉住他的一条胳膊往前一拽,“你没事吧?”

    李恩和她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没少敲来打去的发脾气,当着顾诚的面莫名的感到一丝不自在,忙抽回手,一只手背到身后,端得是气宇轩昂,“没事,玩你的去。”

    梅梅狐疑的绕着他转了一圈,口内碎碎念,“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她又站起身,朝顾诚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顾爹,我大娘子呢?”

    仿佛就是一个恍惚间,当年抹着眼泪干瘪瘦小的黄毛丫头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当长辈意识到自己的孩子已经长大,大概就是某一个瞬间吧。就在此时此刻,顾诚忽然间发现他眼里的小毛丫头,已经长出了高挑的身段。当她和李恩站在一起的时候,只比他矮半个头。因为能吃又勤于锻炼,她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是健康的麦色,利落的短打,胸线腰线凹凸有致,腿部线条更是柔韧笔直。

    “顾爹,皇帝哥,我先去找我大娘子了!”梅梅欢快的招呼了声,蹬着阶梯窜上去,她是那样的活泼有力,让人看着就倍感愉悦。

    二人一同看向跑远的梅梅,又几乎在同时收回视线。对视一眼,各自转开。

    顾诚心中无端生出一股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自豪感。老父亲的感觉一上来,他的手不由自主的背到身后,就这么沉稳厚重起来。

    李恩在表哥面前一直都是坦坦荡荡的,兄弟二人相处的舒服自在,很莫名的,此刻的气氛叫人有些说不上来的紧张。

    李恩不由的挺直了脊背,当看到前路有一块绊脚石时,他不由出声提醒,“当心!”还要伸手去扶,又讪讪住手。

    顾诚瞥一眼李恩。

    李恩想了下,解释道:“我本来不想过来,是梅梅她非要来,她一个人来还不行,非说我整日伏案,脖子不好腰不好,拉我爬山锻炼。走到半山腰,我实在走不动了,她非要背我,你也知道梅梅这个人,她太热情,又不容拒绝……”

    顾诚:“唉,她就没背过我。”

    李恩一噎。

    顾诚又道:“不过她娘背过我,梅梅这力大无穷的劲大概是随了她娘。”这是打心眼里觉得梅梅就是他和叶善的孩子了。

    李恩还能说什么,只“是是”的附和。

    图公公偷偷瞧一眼这二人,又弓着腰敛下眉。

    顾诚又说:“梅梅已经是大姑娘了……”

    话未说完,李恩忙截断道:“我知道,男女授受不清,下次我一定注意。”

    顿了顿,大概是回过神来,面上极不自在的辩解道:“梅梅在我心里就是个小妹妹,表哥,你莫要多想。”

    顾诚:“我没多想。她是我大闺女!”

    李恩怔了下,仿似极不情愿,应和了声:“是,也是我大侄女!”

    **

    大善寺的和尚以及礼部官员终于迎上前来,匆匆行了礼,一行人让出一条道,以皇帝、方丈为首,顾侯次之,重新上了山。

    天色渐晚,现在上山并不是明智之选。况重要的典籍已悉数转移,也没什么可担忧的了。皇帝说:“摘星塔乃千古奇塔,看一眼少一眼,既然来了,就去看看吧。”

    众人听了不由唏嘘。及至登顶,见那塔上有人影走动,顾诚的心漏跳一拍,拨开人群,冲上前去。

    只见聂宏杰也上了竹台手里还拿着炭笔在白纸上写写画画,过一会吩咐一声。

    顾诚怒不可遏,“聂宏杰!”

    他就要上那高台,被底下人拦住,应是聂宏杰早有吩咐,工部的老臣苦口婆心,“顾大人轻声点,别惊着少夫人了。不安全!”

    顾诚:“你也知道不安全?”

    老臣:“利在千秋啊!”

    顾诚:“狗屁千秋!”

    老臣瞥一眼少年帝王,拖着长腔又劝:“这也是没法子,摘星塔要重建,工部从来没建过这样高.耸坚固的塔楼。若是测量了数据,习得前人筑造精髓。也好方便将来重建。再说了,也是少夫人应允的,工部可没人敢强迫顾夫人做事啊!”

    顾诚:“你们就欺负她不懂人情世故!”

    老臣忙摆手,“真没有。”

    李恩没说什么,他见过叶善浑身浴血的模样,宛若杀神,叫人肝胆欲裂。现在她却如一只欢快的燕子,那样的轻盈美好。他不明白表哥在担心什么,既是能人异士就该放在合适的位置,那样才能发挥她应有的作用。瞧,现在不挺光芒万丈嘛。

    忽地,他目光一顿。

    梅梅手里攥着什么东西,举了老高,又快又兴奋道:“大娘子,我来帮你,接着我

    点!”一个纵身就跳了上去,不是本着同样的高度去跳,而是从五层竹台直往第六层去跳。

    六层本就塌了一块,梅梅上去,一个没踩实,忽地下坠,身子后仰,大头朝下。碎砖碎石连同人一起,底下人惊呼连连。

    忽地,一条绳子灵蛇一般坠着铁球缠上她的腿,八层高塔上叶善侧出半个身子,瞥一眼。

    梅梅“呸呸”吐出几口脏东西,猛得一弹,勾住绳子,竖立起来,灰头土脸的,先朝叶善一笑,“大娘子,我没事!”又冲下面挥手:“我没事!没事!哈哈哈!”

    顾诚已爬上竹台,腿勾住,伸长了半个身子,就在方才也同时握住了梅梅的一条胳膊,就算叶善不救,他也抓住了他。

    他忍不住揶揄道:“梅梅,你太胖了,该减肥了!”

    梅梅嘻嘻哈哈的扯着绳子爬上去同叶善汇合:“爹!你说得对,晚饭我不吃了!”

    倒是站在最底下的李恩,讪讪的收了胳膊,方才只见梅梅下坠,脑中空白,等他回过神,他已是站在塔下,双手张开。见到人被救下,他有些自嘲的想,他这样能干什么?除了落了一头一脸一身的灰,嗯,搞不好梅梅真坠了下来,将他也砸死,俩个共赴黄泉还差不多。

    图公公匆忙上前,拿袖子给皇帝擦身上的灰,嘴里念念叨叨:“陛下啊,您金尊玉贵的怎好往这里跑,多危险啊!要是出了差池,您叫大周国咋办?叫老奴咋办啊!”

    皇帝莫名感到不爽,又闷又无处发泄的感觉,语气不快:“工部的都是干什么吃的!这么危险的事怎好叫两名女子去干,男人都死光了?”

    皇帝好脾气,轻易不发火,官员们一听不得了啊,生怕被怪罪下来,丢了乌沙,忙偷摸着去请聂宏杰。

    一直到天黑,实在干不了了,叶善才带着梅梅一起下来。

    顾诚迎上去,又去擦她的脸,又去摸她的手,嘘寒问暖的,就跟许久没见一样。梅梅挤在边上凑热闹,咧着嘴笑。

    李恩实在看不下去,翘起一根手指头戳了戳梅梅的后背,梅梅回身,李恩转到一边,她跟过去,“什么事?”

    李恩是皇帝,小动作搞得很隐蔽,端着脸,一本正经,“没事。”

    梅梅笑眯眯不以为意,转过身又要回去。

    李恩:“回来!”

    众人一同下山,顾诚只顾着夫人,又把女儿给忘了。李恩和梅梅同坐一辆马车来,又同坐一辆回去。

    进了车内,没有旁人,李恩终于忍无可忍的训斥道:“鲁莽!你都多大人了怎么还改不了这臭毛病!今天这事多危险,你当自己属猫的真有九条命?”

    梅梅笑嘻嘻的听他骂,不反驳,也不生气。

    图公公坐在车前,侧着耳朵听。

    等李恩骂完了,梅梅忽然从车内刨出一把炒花生,“你饿了吧?快吃!”

    李恩没好气:“不饿,气都气饱了。”

    梅梅开始剥花生壳,面上笑容不减:“谢谢你啊!”

    李恩:“骂你还谢,你傻不傻!”

    梅梅朝他扬起一个更大的笑容:“我之前看到你想救我,我承你的情。”

    李恩一顿,忽然就说不出话了,从那会儿开始堵在心口的那股气忽然就顺了。他没忍住也露了笑颜,自我反省道:“你说的对,我平日里除了读书是应该多锻炼锻炼了,不然你要有什么事,我除了陪你一起受伤,别无他法。”

    “不会的,”梅梅散开一把花生米,李恩接过吃了,“我来剥。”

    梅梅顺手递给他,继续道:“有大娘子在,我不会有事的。我知道的,我从小就知道,只要有她在,我就永远不会有危险。”她一脸崇拜,骄傲的喟叹,那眼中流露出的迷恋情绪,简直就像个□□徒。

    李恩闷闷吃了两粒花生米,忽然推开,“我不吃了。你还是自己剥吧。”马车刚好压过坑洼,颠簸了下,那花生就撒了梅梅一身。李恩忙伸出手。梅梅绝对是一万个好脾气,隔空挡了下,“没关系,没关系,我知道写字人的手娇贵,不能干这些粗活,我来剥,我剥给你吃。我们武夫有力量!有力量!”她还哼唱了起来。

    她这样,真叫李恩想生气都气不着。

    马车入了城,梅梅掀开帘子看了眼,又过了会,她又看一眼。等到马车驶入东直街,梅梅叫停了马车,掀开车帘。

    李恩:“你干嘛去?”

    梅梅:“呀,忘了跟皇帝哥道别了。我回我家去啊,我大娘子明儿要是还去大善寺肯定还要我帮忙。”

    李恩:“她不需要。再说了有事还有表哥顶着,轮不着你。”

    梅梅吃吃的笑:“皇帝哥,你今天也看见了,就我这体重上去都差点砸塌了塔,我爹那么大块头能站得住吗?没有我不行,我大娘子需要我。”她的语气透着骄傲。

    李恩小声抱怨:“你单知道你大娘子需要你。”

    梅梅往回靠了些,李恩倏忽一僵。

    “皇帝哥,你让我裁的宣纸我裁了有一人那么高,你要是不拿它折纸船,你就是再勤勉也够你一个人用好几年了。你寝宫里的老鼠也给我一窝端了,要是再有,你养一只猫嘛。既然这么怕老鼠,宫里就该养一只专抓老鼠的猫。你不能老将我当猫使唤啊。哦,我顾爹屋里就养了一只大白猫,等它下了小猫,我就捉一只送你。”

    李恩:“那是一只公猫!”

    梅梅恍然大悟的样子:“难怪!我就说养了它这么久,怎么光吃饭不下小猫,原来如此!”

    图公公没忍住,笑出了声,又赶紧捂住嘴,不叫自己发声。

    梅梅拍了李恩肩头一把,“总之呢,你让我做的事我都做了。不信你问图公公。是吧,图公公?”

    图公公不吱声。

    梅梅小声抱怨:“就算我上次不告而别,你也不能生这么大气折腾我啊。我走啦,咱们后会有期!”

    她走得潇洒,连花生壳都贴心的带走了。

    李恩掀开车帘,追着喊出一声,“晚饭一定要吃!你不胖!”

    黑漆漆的一片,哪儿还有梅梅的身影。

    李恩无力的靠坐在马车上,他哪是生气存心折腾她啊。他是怕她无聊,才给她找了这么些事。她是那样的活泼好动,一刻都不得闲。他朝廷事务繁忙,只想闲下来的时候,问一声左右知道她在哪在干什么,能立刻找上她瞧上一眼。看到充满干劲的她,乐观张扬的笑,似乎一身的疲惫无奈都消散了。若是她无事可做,定是一不留神就跑没了影。

    他应该收了她的腰牌,不叫她离开时那般方便,谁人都不会盘查。可又想,宫里旧人换新人,她也不是时时都过来,要是她哪天突然想来找他,被拦在宫门外不得进来,又该如何?

    “陛下,您要是想时时得见梅姑娘,也不是没法子。”图公公贴着车窗说。李恩没说话,但图公公知道他在听,继续道:“梅姑娘是顾侯爷的义女,您只需跟顾侯爷提一句,让侯爷将梅姑娘留下,不叫她再回清风山。顾侯是陛下您的亲表哥,打小就宠着您,还能不顺了你的意?”

    李恩纠结:“可是,可是……”

    图公公:“我的陛下,您不会真被顾侯爷的三言两语给吓到了吧?老奴没有儿女,可也猜想得到,哪个老泰山不想在未来女婿跟前耍耍威风,摆摆架子呢?”

    李恩:“唔。”这话听着有理,又好像哪哪都不对。

    第159章、前尘旧梦

    话说,顾诚将叶善宝贝般的带回家后,又是准备热水让她洗浴去乏,又是亲自下厨做了一顿丰盛的晚膳。

    叶善习惯了他的照顾,倒也没什么不自在。可是今晚尤其不同,眼珠子一直追着他转,忽而笑一声。

    顾诚的手盖住她的额头试了试温度,疑神疑鬼的想:“佛门圣地应该不会有什么邪祟吧?”

    叶善抓住他的手,将他拉低。顾诚很顺从。蹲在她身前,叶善抬手在他后脑勺上就是一敲,“小和尚,真乖呀!”

    了不得,真中邪了,中了和尚的邪!

    当夜,叶善做了个梦。

    混沌又漫长。

    她不知自己死过多少次,又醒来多少次。当她再一次被地面的人声吵醒,她破土而出。眼前是一片废墟,烈火,浓烟,鲜血,还有狰狞的尸体。

    她在这满目疮痍中,忽地听到了一声婴孩的啼哭。

    那是一个将将出生的男婴,从母亲的肚子里滑出,脐带还连着。母亲已死去多时,男婴却自动分娩了,说是奇迹也不为过。

    她盯着那男婴看了许久,他的哭声不弱反强,那么的有力,求生的意念是如此顽强,仿佛只要他哭得越大声就能打动眼前这个无心无情的怪物。

    有些意思。

    一个念头,一条生命,一段孽缘。

    男孩像猫狗一样的被养大,不是说她故意苛待孩子,而是她实在不会侍弄孩子,没得吃就抓来一头野山羊或一条母狼喂养。他喝奶,她吃肉。屎尿弄到身上了,就顺着溪水冲一冲。她只能保证他不饿死渴死不被野兽吃掉,其他的实在没耐心管。

    男孩被她养的像一头野兽,不怪她,因为她自己更像。那会儿她连同人正常的交流都不会。忘记了前尘,记忆一片空白。

    直到有一天,她触碰到了一些东西,找回了一些印象深刻的记忆。她忽然忆起,她是一个人,她该回到人群,该同人类一起生活。

    她真的回到了村落。模仿着人类的表情,言语,可是她带来的小崽子不行,已经完全兽化的小崽子只知道冲人龇牙,动不动就咬人打伤人,给她造成了许多麻烦。因为他,他们不断被驱赶,换了一个又一个地方。

    直到有一天,她忍无可忍。她已经忍耐了六年,够久了。她算是彻底知道他是个生命力旺盛精力无穷尽的小崽子,她对他已没了兴趣。她渴望融入人类社会,渴望平静的生活。她不想一而再再而三的换地方,她受够了。

    于是,她将他带去了很远的地方,远远的,远远的。毕竟是她亲手养大的崽子,她不会喂了狼,倒不是狠心不狠心的缘故,是养了这么大,喂了狼多少有些可惜。

    听说佛门大善,她便毅然决然的将小崽子扔在了都是信佛的国度。小崽子像是预感到了些什么,死死的追着她不放。她朝她龇牙低吼打他,他仍旧跟着她,摔倒爬起不哭不闹,他仍然不懂人情,却学会了乖巧。她提起他的衣领,重又将他丢回去,这次大概是真的怕了,他开始嚎啕大哭,用人类不懂的字眼,像野兽一样哀嚎。

    哀嚎声吵醒了寺里的僧人。她怕惹来麻烦,终是随手拿起一物,砸晕了他。

    此后很多年,她甩掉了大麻烦,身心轻松,也没有想起他。她苍白的人生也不许她想起任何人。

    直到有一年,她作为中原的公主远嫁西域。送嫁的队伍遭遇沙匪,女人珠宝悉数被抢。她无所谓被抢不被抢,鲜血死亡哭喊都叫她麻木。这十多年来,她去体验人间的繁华,见过了太多的丑陋,虚伪,心狠。她也学会了这些。

    沙匪将她绑在马上,她不喜欢这个姿势,她想这些人该死了。

    念头方起,沙匪忽然停住,人马都躁动不安起来。原是西域佛国的人马恰好与他们撞上。

    佛国的人强悍勇武,从不惹事,也绝不怕事。西域横行的沙匪轻易不敢招惹佛国,一是佛国上下信佛,以佛子为首上下一心。二是佛国穷,招惹了只会是麻烦,无甚好处。

    今日他们劫掠中原人,本与佛国无关。沙匪收了兵刃,口内念了句佛号,表现出友好的意思,只等佛国的人离开,他们好平安撤退。

    中原人的哭声求救传达不到佛国人的心里,西域人自有西域人的一套规矩。默认的规矩,代代相传。因为人种不同,在西域人眼里,中原人同牛马无异。

    峡口路窄,两方人马列成两队,相对而过。一切本该相安无事。行在中间的白衣蓝裤的佛子忽然不动了,他还很年轻,看过来的眼睛湛蓝而慈悲。

    叶善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睛,那其中的情绪是她看不懂的。老和尚轻轻推了佛子一把,佛子仍不动,片刻后他走向沙匪。

    他肯求沙匪放过这些可怜的人,财物可以带走,人必须留下。沙匪本就是亡命之徒,贪财好.色,哪样都不愿舍下。他们早听闻佛国的新任佛子是个好管闲事的,心知不能善了。两方本就有些旧怨,当机立断,抽刀劈砍,刀光一闪,速度极快。叶善本可以阻止,她没有。

    然而佛子的头颅并没有被斩下,倒是沙匪的脑袋滚了下来,叶善尝到了血的味道,她感到兴奋。

    矛盾不可避免,一场激战骤然爆发。

    叶善被捆了手脚,全无挣开的打算,她将自己蜷缩成一团,虫子一样的滚在角落里,欣赏这一场混战。

    持棍的棍僧都加入了战斗,只不过他们只伤人不杀人,唯一杀人的只有那个如同影子一般守护在佛子身边的面具和尚。

    他戴一张金刚怒目的青铜面具,手执一柄锐气逼人的重刀。穿着与佛子并无不同,却手段残忍,凡有抵抗者,手起刀落,杀人毙命。

    佛子合目念佛慈悲庄严,怒目金刚惩戒恶人杀人流血。诡异的和谐。

    叶善认出了他,她养的小崽子已长成了英武的青年。还是这般容易暴躁,争勇斗狠啊!

    叶善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入了佛国,佛子从她的嘴里问不出话只当她一个弱质女流被吓傻了,又从随行的宫人那里才弄清楚他们的来历。并承诺会继续护送她们到目的地和亲。

    言毕,佛子让人将她们带去静室休息。

    回去的路上,迎面走来一人,步伐有些沉重,他长的高大结实,阳光自窗口斜斜的打在他身上。仍是戴一张面具,光溜溜的脑袋倒是发了光。俩人错身而过时,都是微微一顿,叶善闻到了血腥味。不是沙匪的血,她记得他没受伤,但这血腥味确实自他身上而来。和尚也是微微耸动了下鼻子。

    叶善被宫人搀着走远了,和尚却立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直到有人叫了他一声,“元禅,这边!”他才重新抬步,面具下冷漠的眉眼第一次笼上了迷茫。

    深夜,元禅潜入她暂歇的静室,鼻子凑近她又不敢过分亲近,轻嗅她的气味。

    叶善扯掉他的面具。他惊慌出逃。

    半个时辰后,去而复返。他是那样的高大精悍,气息阴沉。与佛子湛蓝纯洁的眸子不同,他漆黑的眸子像是无底的深渊,杀人时更是眼底泛红,似粘稠的血液翻涌。

    叶善将面具扔还给他。

    他接住,迟疑着问出一句话。

    叶善听不懂,没搭理。

    **

    佛子依约送她们继续上路,连同她的嫁妆一起,半分都没贪墨。护送她们的人正是那位叫元禅的和尚。在佛国住了几日她们也渐渐了解到,佛国以佛子为王,设左右护法,百姓都是虔诚的佛教徒。除佛子和左右护法以及受了戒疤的和尚不许成婚,其余人等皆可成家立业。等他们的孩子出生,又可以送入王宫,而那些被挑选出侍奉佛的人是非常荣耀且受人敬仰的,由此全家都跟着沾光。

    护送她们的元禅法师正是佛子的左护法,据说这位左护法掌刑罚,手上人命无数。但杀生毕竟违背佛门戒律,因此每当左护法杀了人,等他回去,也必将受到鞭刑以赎内心罪过。

    叶善坐在马车内,看着元禅的后脑勺,那里有一道疤。

    许是她的目光停留的太久,那和尚忽然回头。坐在她身边的侍女受到惊吓,叫出了声。在佛国所有的佛门子弟都是那么和蔼可亲,即便不易亲近也是庄严肃穆让人心生敬爱,唯有这位,只会让人打从心底感到战栗畏惧。

    和尚将她送到地方就离开了。

    离开前又回身看了她好几眼。

    野兽都是靠气味分辨同伴,他已经忘记了她的长相,但仍记着她的气味。他幼年的记忆是混乱而不连贯的,他有时觉得自己是被狼养大的,吃着狼奶,在山林间奔跑。有时又觉得他应该是有家人的,养育他的是一名强大的女性,或许是他的母亲,或许是他的亲眷,他记不得了。

    女孩的气味让他感到熟悉、怀念,然而她是如此的年轻,绝不是那个人,但也可能和那个人有关呢?

    元禅心情不郁的回了佛国。这趟护送本不需他亲自出马,他刚受了鞭刑还在修养。可鬼使神差的,他竟主动揽下了职责。现在他有些后悔了,悔的不是护送,而是没借此机会盘查她。也许,他就这么错过了,找到那个人的唯一一次机会。

    **

    推开禅房的门,眼前的一幕让他怔愣当场。

    本应在外族人领地的女孩竟出现在他的房中,他仅有的几样衣物经书也被她翻弄的乱七八糟。

    他应该气愤的,这时,有小沙弥送来饭食,他第一反应却是合了房门,接过饭菜。

    等小沙弥走了,房门自后打开,叶善又自他手中夺过。摆在桌上,毫不客气的吃了。

    也许他的房间这么乱就是因为她在找吃的。

    白天她吃了他的饭,晚上她睡他的床。

    她是那样的理所当然。仿佛看不见凶神恶煞的他。

    就这么的,她在他的房间住了下来。

    她睡床,他睡地。

    她吃他的饭,让他每天空着肚子自己想办法。

    起初,他因为太过震惊而忘记了反应。

    后来,他因为生活中突然多了个人而感到麻烦、愤怒,他想尽办法撵她走。

    有时候他们会打起来,惊动了人。他是和尚,屋内有女人解释不清,他不得不先认输。像是为了故意激怒他,她的手掌擦过他的光头,“咚”一声。却又在他丧失理智之前收手,跳开,远离。

    有时候她也会消失两三天,他感觉到清净自在,然而那床他是不会睡的,他会想要是她回来了看到床被他占了,一定又要和他打起来。她很不讲理!

    一年两年,他最终变得习惯。

    他知道她会经常潜在佛子身边听他诵经,有时也会混入民间,打扮成当地妇女的模样,混在人群中。他见过好多次,也许他该揭发她,让佛子将她驱逐,可他没有,还给她打过两次掩护。

    二人开始说话是在第三年,有意思吧,同在一间房生活了两年,竟然互相没有说过一句话。

    元禅本就是个闷葫芦,第一次同她说话,说的是当地的语言,她没听懂,他就不再开口。

    后来,他找了汉人师父教他语言,他已经能自如说出中原话,只因她从未对他说过,他便也不开口。

    俩人间的相处,已经默契到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的想法,语言甚至是无用的累赘。当然了,明白了也不会给对方行方便,能不添乱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

    佛国贫穷,而佛子又太过仁慈,他愿意普渡世人,侵犯了贵族利益,那必然会招致灾祸,惹来麻烦。这场□□几乎可以预见。

    佛国的贵族勾结外部势力,里应外合发动叛乱。佛子被追杀,元禅也受了很严重的伤。敌人的砍刀已经挥下,元禅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很奇怪,他当时竟只有一个念头,他感到庆幸,幸好她最近不在王宫,躲过了这一劫。

    她却在这时从天而降,轻描淡写的将围剿他们的人一一了结。而后带着他和佛子一起逃脱。

    她不是很会照顾人,元禅在她的照顾下伤势反复,没死是他命大。

    可是,命到底是她救的,他醒来后,犹豫了很久,还是佛子先开了口向她道谢,他也勉为其难的说了声:“谢谢。”

    他的中原话说的很标准,她并未表现的很惊异,也没回话。元禅心想,一定是这两个字太简单了,她看轻了我。下次一定要说更多的话,让她知道我的厉害。

    &&

    佛国被灭。

    之后三年,他们三人颠沛流离,过上了有些相依为命的日子。

    佛子为他的国家奔走,他的上万信徒仍旧信奉他,希望他重新掌权。因为新的王是那样的残暴无情,用□□统治着整个国家,鱼肉百姓。

    元禅和叶善都是他的好帮手。这二人的关系也在日渐相处中愿意将后背交给彼此。或许,只有元禅是这样吧,他是个嘴上沉默,而内心活动很丰富的人。他总觉得叶善对自己是不同的,她从不怕他,待他随意,而且还数次救过他的命。她和他总能心意相通,明白彼此的想法,在被围剿需要战斗时,总能配合的天衣无缝。

    在外头,所有人都很敬重他,就连佛子都会称呼他护法或元禅大师,同他行礼。只有叶善,她一直管他叫“小和尚”,心血来潮的时候就会摸他的光头两把。他满面通红的说过她很多次,她总不听。

    他也曾认真的问过她,你是谁?

    他同她讲自己模糊的儿时记忆,说养育他长大的人或许她也认识,问她身边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人?

    她伸出手,敲了敲他留着一道疤的后脑勺,说:“你个小崽子!”

    他暴起,将她按倒。他愣住,完全没料到这般容易。

    她抬手,描摹他的眉眼。她还记得他刚出生的模样,如今已长成英俊挺拔的男人。她可真羡慕岁月的馈赠啊。

    他完全没料到她竟是这般举动,心脏鼓噪,血液急速冲进脑子,耳朵嘈杂的几乎听不到声音。

    后来还是佛子和几位长老过来,高声念了句佛,打断了他。

    经过这一遭,有些什么情绪在他的心里悄然发生了变化。

    他开始不由自主的看她,她在的时候,追着她的身影。不在的时候,又会忍不住想她在干什么,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她还是喜欢摸他的头,他不再厌恶排斥,随她摸个够。

    **

    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最终佛子还是复了国。

    元禅居功至伟。佛子同一干长老要封他做摄政王,如此他便能更好的行使权力,保卫国家。

    元禅拒绝了,说:“王,若您觉得我真的值得嘉奖,那么请赐我一愿。”

    长老们大概是猜出他想说什么,纷纷出言阻止。

    元禅还是坚定道:“求佛子放我还俗离寺!”

    “求佛子放我还俗离寺!”

    “求佛子放我还俗离寺!”

    他是那样的坚决,众人都说他被妖孽迷了心,堕了欲海深渊。他迟早要后悔!他一定会后悔!

    他是佛国护法,不是普通僧人,当初走向这个位置废了多少心血,忍受了多少磨难。如今离开也同样要脱一层皮。

    他一瘸一拐的找到她,袈裟被扒去,光了上半身,鞭痕纵横,遍布全身,血凝成了痂,狼狈,可怜,眼里却洋溢着热烈幸福的火光。

    她瞧见这样的他,微微诧异,又在瞬间变了脸色,“谁干的?”

    看她的神气,似乎只要他报出一个名字,她就会立刻替他报仇雪恨。

    他的心都跟着融化了,他抓住她的手,久久不能平静,热烈的感情再也控制不住,第一次主动的将她按到怀里,“我自由了,善善,我自由了!”

    叶善不理解。她要将他带回他的住处,给他上药治伤。

    他拉住她说:“那里已经不属于我了,我们不能再回去了。”

    叶善:“他们过河拆桥,抛弃了你?”

    他是那样的热烈而激动:“不!是我抛弃了他们。从今后我只属于你,我只忠诚于你,我的后半生将追随你!”

    叶善不解:“你在说什么?”

    像是一小块冰凌滚入沸水,他滚烫的激烈的心终于冷静了少许,他的眼神透着小小的不安,“你不是跟我说你很孤独,所以我来陪你了啊!”若他不来陪他,她必会被佛国长老驱逐,他知道的,因为那些人看她的眼神越来越不友善,仿佛她真是引诱了他的妖孽。

    叶善被触动,却不是因为他来陪她,而是“孤独”这俩个字,她陷入了自己的情绪,叹口气,说:“是啊,相聚总是短暂的,孤独才是永恒。”

    他又燃起了希望,“所以我来陪你了!”

    叶善挑了半边眉,忽然就跟听到什么滑稽的事似的,笑了起来,“你?不,不会是你,也不可能是你!”

    从极乐世界到阿鼻地狱,大概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他难以相信自己误解了什么,若说方才他有多兴奋,那么现在就有多伤心愤怒。

    “你的伤需要处理了,”她拉住他,要带他去医馆。

    他挣开她,孩子气的,“我不要你管!”

    他跑走,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他羞耻的无地自容。被伤到的破碎的心也无处安放。

    她还是很快找到了他,带了纱布和伤药,用不容拒绝的态度和力气将他薅出来,给他治伤。像曾经的很多次,明明他让她离自己远点,她总是靠近,戏弄他,招惹他。

    临了,她又摸了摸他光光的脑袋,叫了声:“小和尚!”

    元禅打开她的手:“我已经不是和尚了!还有,我也不小了!”

    “为什么不要做和尚?”她收拾着瓶瓶罐罐,“你不做和尚多可惜呀,你挺适合当和尚的!”

    他气得背过身去,不理她。

    如果,如果当时他知道这会是他长达三十年里最后一次和她说话,他一定不会这样小孩子脾气。他以前也总是这样,生闷气了就不理人。所有人都怕他,却只有她没当回事,靠近他,戏耍他,逼迫他。他的心因她而变得不再平静。

    他也主动的跨出了一步。

    她却抛弃了他。

    走得不声不响,连一句招呼也没打。

    就像,就像当年他被谁抛下时一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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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0章、前尘

    她陪伴了他六年,他千山万水的找了她十六年。

    随着岁月的流逝他渐渐开始绝望,顿悟只在一瞬间,当他走过溪水边,看到自己的头发已经花白。尘世的烟火下,夫妻相携归家,孩童骑着黄牛,唱着欢快的童谣。

    他忽然想,找到了又能如何呢?也许她也如这般,早就有了自己喜爱的丈夫,可爱的孩子。她是那样的好,她一定会有一个幸福的家。那么他找寻她的意义又是什么?总不能去破坏,让她的丈夫起疑,夫妻不和,孩子受苦。

    他跌坐在溪水边,心里一直放不下的结忽然就自动解开了。

    当他还是和尚的时候,因为思想简单,虽然不招人喜欢,可也不会有什么不好的情绪。他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忍受别人不能忍受的苦。他的师父告诉他,这就是他的修行,他深信不疑,苦便不觉得苦,甜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后来她来到他身边,让他静如死水的心起了波澜有了牵挂,让他的眼睛有了落点。然后她走了,她告诉他——相聚是短暂的,孤独才是永恒。他就尝到了孤独的滋味。等这种滋味在四肢百骸蔓延,他也终于明白了人生的苦。

    他剃掉了胡子和头发,告诉别人他法号元禅,是来自西域的和尚。如果他还能为她做点什么的话,他乞求佛祖能护佑她一生平安顺遂,无病无灾。

    他用八年时间在中原传教,又用了六年时间将一座落魄寺院重建成香火鼎盛的大善寺。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没有人会去问,都觉得这名字改得非常好,唯有他心中存了那么一点不能为外人道的隐秘。

    那年,是一个深冬,他救下了一名落入地穴的女子,也不知被埋了多久,她的身上已经腐烂,骨头都露了出来。而她的脸也面目全非。她昏迷着,只剩一口气。

    他为她换上干净的衣裳,喂了她半杯蜂蜜水。为她诵经念佛。只希望她能走的舒服点,不会因为最后的时光过于痛苦而沦为恶鬼。

    奇迹的是,第二日她竟然还活着。

    他不得不再喂给她吃食茶水。他忧心忡忡,不知这样的她若是活了下来到底是幸还是不幸。若是她醒来不愿接受现在的模样,又要去寻短见,还不如就此走了,还少受折磨。

    他已经活到了这把岁数,走过太多地方,见过人间太多的悲欢离合。他已能由一件小事预见到将来会发生什么。人人都道他是得道高僧,能卜吉凶,算命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这世上的一切事都有迹可循,

    出乎所有人意料,女子活了下来,不仅活了下来,她缺失的肉皮也开始长好,容貌渐渐恢复。

    大善寺元禅大师能生死人肉白骨的事传扬了出去,又引得百姓一阵疯狂的朝拜。甚至连王都惊动了,要宣大师和那名女子一同进宫,要封元禅大师为国师。

    元禅大师推脱那只是谣传,并矢口否认有这样的女子存在。

    王失望至极。只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信了大师的话。

    然而,元禅大师虽外表持重,内心却无法平静。

    那女子虽然身上的伤渐渐长好,脑子却一直不甚清明,像是被毁了神智,经常会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不言不语,有时又胡言乱语。看上去温软可欺,实则不许任何人靠近她半步,否则必受伤流血。

    元禅大师看着她那张与心中人一模一样的脸,曾不止一次的想,大概是她的女儿吧?因此他总是端着一碟好吃的,哄孩子似的送到她面前,笑得慈善温柔,“你想想,你再想想,你叫什么?你住哪?你娘叫什么?她在哪?我们送你回家。”

    相处越久,他越发现,她不仅是长相,连神态动作,出手的厉害也和那人很像。她不亲近任何人,却总是跟着他。

    他像一个宽厚的老人,善待她,给与温柔的保护。他也确实是个老人,五十多岁了,人生都快走近尾声了。他让弟子们下山寻访,想尽快将女孩送回她母亲身边,他怕她担忧。他又时时的纠结,要是再次遇上,他该说点什么?要不要去见上一面?还是算了,都已经这样了,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吧。看到女孩不甚清楚的样子,他又会非常恼恨,到底是谁害她成了这个样子?可是那块地方人迹罕至,不会有人非要在那害人性命吧?那是怎么回事呢?总不可能是她失足掉下去的吧。

    春去夏来,在一个初夏的傍晚,元禅大师正跪坐在禅房诵经。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他以为她一定会跟平常一样乖顺的蜷缩在角落,静静等待。他时常想把她送走,又不知该送往哪里。寺院是不适合她这样的妙龄少女长久居住下去。他为此感到苦恼。

    “咚!”后脑勺挨了一记。

    这一巴掌打得轻佻又随意。

    元禅大师懵了。

    “小和尚,好久不见!”她转到他面前,抽走他手中的念珠抛玩,东翻西看。

    那样的动作,神情,让他一瞬间想到了年轻的时候。有谁也曾抢过他的念珠,戏耍他,惹怒他,嘲笑他。

    那一瞬间,一个荒谬的念头在心底升腾而起。他甚至没有半分迟疑就确定了这件事,“是你!”

    她回转头看他一眼,啧啧叹息,“小和尚,你老啦!”

    他像是才终于恢复了正常反应,惊得后退两步,“怎么可能!怎么会!明明……”明明你应该和我一样老了才对啊!

    不。

    “你这个女娃儿,休要戏耍老衲!你已恢复,速速下山寻你父母去。莫要在此停留。”

    叶善挑了半边眉,不怀好意的冲他笑了下,“个小崽子,你以为我是谁?张口就撵我走!”

    云禅中了她的套,不由自主反问,“你是谁?”

    叶善又跳到他身边,摸上他后脑的疤,“我是你娘啊。”

    元禅气得炸了肺,他已很久没这么生过气了,能这么气到他的也只有她了。他现在基本确定她就是她了!顾不得追问她驻颜之术,也不想问她这些年过的怎么样,又是如何落入那地穴弄成那副凄惨模样!他现在只想扬手去打她,“我还是你爹呢!”

    这一句冲口而出,仿佛又恢复到了少年模样。

    叶善跳开,正了神色,说:“真的,你摸摸你后脑勺的疤,当年就是我砸的。”

    仿佛是遮住了双眼的纱幔一下子被人拨开了,元禅模糊的记忆变得清晰起来。他想起了一张脸,想起她是如何带着他在山林觅食,想起她试图在村子里居住,因为他,他们又是如何从村子里被赶了出来。他还记得,他隐约知道她要抛弃他了,他怕了,他不让她走。她狠心用一块转头砸晕了他……

    他额冒了冷汗,脸上苍白毫无血色。

    叶善还在笑,非常得意,“都想起来了?那么叫声娘来听听。”

    他挥开她,跑了出去。德高望重的元禅大师像个莽撞的孩子,方寸大乱。

    一直到半个月后,叶善闯进了他闭关的石室。

    他内心的苦痛煎熬尚不能解脱,她神色自若的过来说,“小和尚,你别只顾着你自己啊!好歹我生养了你一番,你得给我尽孝,养老送终!”

    元禅一口堵在心口的血喷了出去。

    没死,是他命大。

    **

    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他俩的关系在她的铁齿铜牙下已证据确凿。

    不管他多大岁数,她看上去才几岁,他都必须侍奉她左右,尽责尽孝,因为她是那样的蛮不讲理,理所当然。即便他已是一位超脱世俗,舍弃尘缘羁绊的出家人。他求她放过自己,想祸祸谁祸祸谁去,只要别来找她。她不以为然道:“要是出家人不方便尽孝,那你就还俗嘛,你又不是没还俗过。”

    这一句话扎了他心窝子,几乎惹毛他。

    可一想到二人间尴尬的关系,他忽然就理解她了。他不再怪她。

    原来她不是将他当成一个孩子,而是他就是她的孩子!

    叶善给元禅当了半年的娘,元禅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消瘦下去,倒不是她这个老太婆有多么难缠刻薄。相反,她现在自觉当了长辈,反比先前温和了许多,没总是故意找他麻烦,给他气受。他的眉头总不得舒展,无人的时候常唉声叹气。

    终于,他病倒了。

    他不能接受自己曾深爱过自己的娘。

    外头请的大夫,宫里的御医也来瞧了,都摇头叹气说活不长了。

    无人的时候,叶善站在他床头也跟着叹气,“我生生世世都在寻找能伴我永生之人。最后发现,只有我自己。”

    元禅挣扎着不让自己昏迷,说:“你看我都快死了,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何你如此特殊?我明明是你的儿子,怎么和你不一样?”

    谁知叶善静了一下,扑哧一声笑了,“小和尚,说什么傻话呢!我怎么可能是你亲娘,你是我捡的啊!我捡的你呀!”

    “我怎么可能会生孩子呀,你傻不傻啊!”

    元禅的眼睛差点凸出来,呼吸急促了几下,哇得吐出一口血来。

    不久,他的病又奇迹般的好了起来。

    太医来看过,说是那口血吐的好,淤血吐出,心气顺了,人自然就好了。

    元禅好了后,开始大吃大喝,瘦下去的肉很快丰满起来,及至长成了一个憨憨壮壮的胖和尚。

    他不理叶善,他信了她的邪,生了她的气!

    叶善说:“养母也是娘啊,我不管,你还是得尽孝,奉养老人!”

    元禅不理她的胡搅蛮缠,他决心跟她划清界限。自他想开后,他过去的十四年一直过的很平静。他恳请她去别处,他一定会为她祷告,诚心祝愿她余生安康。

    他的态度是那样的决绝。

    她看出来了,她说:“好吧,那这次你不要再救下我了。”

    他不安,追问她什么意思。

    她说:“你以为我是无缘无故掉进地穴的?不,这一世我活够了,我想死了。我都快化成枯骨了,你为什么又要来救我?”不是的,她从没想过要死,她害怕死亡,尤其是这样孤独的痛苦的死去。她是看到有樵夫掉了下去出手相救。为什么相救,并不是出于善心,有时候就是一个念头。她救下了他们,让他们顺着藤绳往上爬。他们是那样的哭求,她可以徒手穿过巨蟒的七寸,由她殿后是最好的选择。她没有异议。

    他们爬了上去,割断了藤绳。

    他们说,在这深山老林中怎么可能有美貌的少女,她一定是山林的精怪,故意设下陷阱害他们,取得他们的信任后同他们一起回村子,吃掉小孩和女人的心脏。

    她一定是妖怪,从来没见过有这样通天彻地本事的人。

    她是那样的害怕孤独,却要让她如此凄凉的死掉,她的指甲崩裂,抠出了鲜血,磨坏了肉皮,露出了骨头。石壁是那样的滑,雨水浸透了她的身子,她闻到了腐烂的味道,她整日整夜的哭。她可以死,但她想在花香满地的地方,身上盖一层薄薄的土。她不要死在这种地方,她的记忆告诉她,如果她死在这里,她也将会在这里复生。没人会来这种地方,没人会救她。她将不断重复这段经历,绝望腐烂死去。

    她害怕,害怕的浑身颤抖。恐惧让她心生恶意,她恶狠狠的想,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她一定先顾着自己,其他人随他生死都不关她的事!

    她每一世的生命大概有六七十年,没有童年中年老年,她永远都是一副十六七岁的少女模样。在最后一刻来临的时候,她会急速老去、死亡。正常的死亡没有痛苦,意外会让她备受煎熬。

    按理,她也该和元禅一样,是个五六十岁的老人了,或许再过几年她也会死去。然而,也不知是不是上次在地穴缓慢死亡时被救回,她的身体发生了一些变化。清醒过来的她感觉到了新生的力量,这次重生的时间非常的短,让人惊喜的是她完全继承了上一世的记忆。她不再感到迷茫,不需要花时间去学习适应,她有认识的熟人,熟悉的环境,她感到非常开心。

    她磨蹭到房门口,打开门。

    元禅叫住她:“你要是不嫌弃,就住下吧。”

    “只有一条,不能叫其他人看见了。”

    “不然,我,我说不清。”

    想留下她吗?想。

    他曾立誓,忠诚于她,属于她,追随她的心从未变过。

    岁月教会了他很多东西,包括闭嘴。

    她迅速后撤,啪一声关上门,“好。”

    **

    元禅借口静心参禅,意欲将方丈之位让出去,无人敢受,寺内僧人又齐劝他。为了大善寺,他不得不仍挂着方丈的虚名,只是将职责都分了出去。又将静室迁到了大善寺偏僻的后山峰。叶善虽说住了下来,却仍是喜欢外出,短则半日,长则小半个月。她喜欢尘世的热闹,会将她看到的各种有趣的见闻说来给他听。

    二人相伴,还是和以前一样会拌嘴。元禅年轻的时候会认为作为老人应当如何如何,若是和年轻女子有牵扯一定是为老不尊。等他到了这个岁数,他才终于明白什么叫做人虽老心未老。和她在一起,他总会忘记自己的年纪,他有时候恍惚的觉得自己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可他的皮肤已长了褶皱,面上也长了黄褐斑,他笑眯眯的看她,假装像看待一个孙女那般慈祥柔和。

    二人又相伴了十年,他知道了她的秘密,也终于理解她的孤独。他开始非常注重健康,一日三餐都粗细搭配讲究均衡,勤于锻炼,规律生活。他希望能活得更久一些,至少不能死在她前头。他许诺,这一世定不会让她死的寂寞。

    修塔原本只是因为一个玩笑。叶善听说书的说了汉武帝金屋藏娇的故事,不无感慨道:“小和尚,我应该也给你修一座房子,你这么乖,又不喜欢外出,修一座大房子,将外头的好玩意都拿回来给你玩。”

    元禅因为这句话动了心。他在建筑上很有造诣,大善寺后来重建的许多巍峨建筑都由他主持修建。他应该也为她建一座属于她的房子,有房子有她便是一个家了。

    他已经七十了,时间不等人,想干立刻就要付出行动,他开始起草图纸,问她的想法。她满脑子稀奇古怪的念头,各样的要求简直不可理喻。他都一一满足她,除了违背常识——能在天上飞这样的,他一遍又一遍尽心竭力的去思考去试验去修改。他苦心研究的时候,她就在旁边听他说,看他如何做,她会按照他的要求当他的帮手,当他腰酸背疼的时候接过他手中的活。

    就这样改来改去,用土木模型搭建,直到最终确定修建方案就用了两年时间。为了不叫人怀疑,外表还是建成了宝塔模样。可是这建筑却要建在悬崖峭壁边,说出来无人肯信,只当他在痴人说梦。他将自己的研究成果拿出来,一意孤行。

    宝塔初建就困难重重,越往上越艰难,遇到季节转变,雨雪风大的时候都得停工。叫匠人们惊奇的是,每当他们做不下去活,抱怨着撂挑子不想干,等过了几日,那难处竟自动修建好了,仿佛天降神力。匠人们口耳相传,都说这塔不得了,有仙人相助。更多的人相信元禅大师是真佛转世。

    又过三年五个月,历经千难万苦,一座临渊而建的宝塔终于修建成功。取名摘星塔。

    此塔高而险,立于险峰,岿然如柱。远观,云雾袅绕,直通天际。民间便有传闻,入得高塔便能与天上的仙人通话。

    入夜,掌灯于塔顶,迷路的行人便能找到回家的路。

    还有人传言,真的见过仙人落在塔上,第一个见到的是修塔的匠人,后来是寺里的和尚,上山砍柴的樵夫,前来朝拜的信徒……因此摘星塔民间又叫“仙人塔”。有人为了能见仙人一面,甚至彻夜守在塔下。

    当时的国君更是将此塔奉为国塔,百姓蜂拥而至,叩头朝拜,络绎不绝。

    元禅无奈叹气,他并不想这样。

    可叶善却很喜欢热闹,她说:“我要是这样死在塔里,整日都热热闹闹的,等我复生,也是这样的热闹,那真是太好了!”

    元禅见她高兴,也便高兴了,随口问道:“那你重生后会记得我吗?”

    叶善不确定,望着他的眼神满是犹豫。

    元禅不忍她为难,说:“没关系,你若复生,我便转世去找你,必不叫你孤单。”

    叶善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仿佛星星落入其中:“真的吗?”

    *

    元禅八十五岁的时候摔了一跤,寺内僧人不放心,不理会他的固执强行将他从塔内接了出来,派了人精心伺候。他发了好大的脾气,可也知道徒子徒孙们是真心为了他好。他强扭不过他们。他越想快点好起来,越是好不起来。他开始痛恨苍老的自己,无用的自己。

    叶善只能深夜的时候偷偷来看他一眼,她非常担心他,又不知如何是好。

    他终于还是站了起来,可因为急切的想证明给弟子们看,骨头没长好就起身走动。弟子们对他的固执无可奈何,只得又重新将他送回塔内。

    叶善见了他非常开心,原先他在塔内,她总是喜欢往外跑,看红尘的热闹。他被弟子们接出去后,她反而不愿意外出了,她常常坐在塔顶往他住的地方看,那方小小的被和尚们围拢住的小房间。她不能时刻去见他,因为和尚们进进出出,她躲不开。她又不能打晕了和尚们将他强行带走,因为弟子们是为了师父好,他们都是真心爱着元禅大师。况且,这次要不是有个小弟子发现摔倒的他,可能他已经死了。她总是不在家,即便有了这座高塔,这座瑰丽的建筑,她也不能一直待在一个地方,她还是喜欢各处去走走看看。

    因为元禅的这次摔倒,二人心里都产生了一些变化。叶善不再轻易离开,她总是盯着他看,像是他随时会受伤死掉一样。

    元禅也有了考虑,年岁越大,随着身体的衰老,他也越来越身不由己。为了避免下次还像这样被弟子们强行带走,他物色了一个修闭口禅的小沙弥做关门弟子。因他的弟子是“真”自辈,取法号“真心”。

    取过他就后悔了,完全是下意识的思想,不由自主的说了出来。这名字仿佛在暗示他这个老和尚老不正经了。好在只有他一个人心虚,所有人都当作正常。

    小和尚聪颖机灵,乖巧懂事,奈何天生是个哑巴,被他父母丢在寺院门口,一直由寺里养育长大。

    元禅将他接过来时他才七岁,他也是诚心教他,养育了一阵子,难免的,小和尚发现了元禅的秘密。元禅留心观察着。小弟子果然没叫他失望,只刚开始露出疑惑的神色,后来便习以为常。

    又过了月余,叶善不耐烦的找上他,问他为什么搞来这么个小东西?

    元禅不解,小弟子聪明懂事,手脚麻溜,自他来后可帮了他不少忙。后来他留神去看,才晓得,那小弟子总趁他不注意的时候缠着叶善。他对她的一切感到好奇,她的武功,她攀高腾空的本事。还央着她要跟她学。关键还没眼色,不理他,凶他,他哭丧个脸,一转身的功夫又忘一干二净,继续跟着她。

    他很聪明,专挑叶善能看到他的地方比划拳脚,或者往高处爬,要是失足摔落,他准知道她一定救他。

    叶善烦不胜烦。元禅却当成笑话。叶善急了,他就假模假样的训斥几句。

    上次的摔倒还是叫他落下了病根,他的骨头没长好,他就急于站起来行走,筋骨错了位,每日行走都疼痛不已。若是赶上阴雨天,能整日整夜的痛。

    他一直不告诉叶善,他说:“人老了,岁数大了,身子骨当然不顶用了。疼一疼,还精神些,好事啊!”

    到他九十八岁的时候,他已经很老很老了,他长长会坐在一个地方发呆,一坐就是大半天。人不拉他将他挪开,他自己就会忘记挪动。

    可他老惦记一个人,他常问小弟子,“善善回来了吗?”

    “你要记得给她留饭。”

    “你今天又惹她不高兴啦?”

    “她是不是又送我什么小玩意了?我看看,我用不着就给你。”

    “真心啊,若我哪日不在了,你一定要替我好好照顾她。这是师父唯一放心不下的事。”

    叶善最近确实不常在塔内,她寻访各种良方,她熬给他吃,她希望他能活得更久更久。

    元禅一直活到了一百零一岁,最后的一年他几乎都在床上度过,曾经高大威猛的男子几乎萎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剩一把骨头苦苦支愣着。

    可他依旧很清醒。

    有一天晚上,叶善带着满身风雪从外头回来,她手里捧着一朵晶莹的花,她的嘴唇和她的脸一样白,脸上却洋溢着兴奋的笑。

    她说:“你看这是什么?”

    “我给你采的雪莲花。”

    “听说,雪莲花能起死回生,永葆青春!你快将它吃了!然后起来,给我做饭。”

    元禅看着她挂满霜雪的发,她露在外面的皮肤满是伤痕,看样子都知道吃了很多苦。

    雪莲花确实药效奇佳,却只专为美容养颜,京中贵妇最爱,价值千金。

    她肯定又不知听了谁的三言两句,就急不可耐的给他寻来。

    他感到生命快要走到尽头的满足,却又那样的不舍,他说:“你看,我一年里头倒有三百六日躺在这张床上,拖累了你和真心。我不愿过这样的日子,我要跟你说一声,我熬不下去了,要先走一步了,你不会怪我吧?”

    叶善抿住了唇,拉成一条线,不说话。

    小弟子很急切的想说些什么,不用猜都知道是些孝顺的话,他急切的哭了出来。

    元禅说:“对不起,我答应你的话要失言了,我的脑子越来越不清醒了,我总是忘记许多事。我不想忘记,我要带着这些记忆去见十殿阎罗,让他们允许我转世投胎,下辈子还来找你。”

    叶善终是抬头看了他一眼:“你真的要死了?”

    元禅师说:“对不起啊。”他一直在等她回来,留着这一口气。

    “好吧,”她轻轻将雪莲花放下,走出门外。

    小弟子望着她的背影,不解她为何要走,直到她的背影消失,他终于想起来转过身去看师父,瞬间泪如泉涌。

    从那以后小弟子再没见过叶善。

    元禅大师坐化不久,外敌入侵,国破家亡,大善寺也陷入这乱世飘摇之中。

    摘星塔被贼人占去,莺歌燕舞,彻夜饮酒作乐。

    真心愤恨不已,同贼人理论,打死若干贼人后,抢出师父舍利,逃出大善寺,自此留发还俗。

    他虽天生口哑,却身负神力。乱世最易建功立业。很快,他就拥有了一支自己的人马。因缘际会,选定明主,舍生忘死。

    又过十二年,新朝建立,皇帝以梅林为封地,封真心为梅林真王。

    此后七年,大小叛乱不休,真心仍领兵作战。最接死亡的一次,是军队里出现了叛徒,敌人以身为饵,诱他深入,他一时不查,果然中计。及至身陷绝境,腹背受敌,重伤垂死。

    忽然一人从天而降,斩杀所有叛贼。

    她拖着一柄染血长剑蹲在他身前,偏头笑了下。

    真心蓦地瞪大双眼,一时忘了呼吸。

    “你个无父无母的小和尚,怎地如此胡说八道。”

    “谁个是你母亲,你怎将我姓名写入你家族谱,日日享你烟火跪拜?”

    “你在咒我死?你个小王八蛋!”

    他望着她,泪如雨下,人皆有来历,他也有,他的母亲叫叶善。

    他也有父亲,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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