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兀自勒马,在树林中停了下来。
赵林亦停下,看看江淮,又回头看看身后人群中的荣婳,一时只觉气氛有些紧张。
荣忆屏气凝神,玉骨以及其他护卫,喝水的停下喝水,喂马的停下喂马,目光皆在江淮和荣婳面上不断逡巡。
所有人都在等着二人的反应,静得只剩下林中清晰的虫鸣。
江淮喉结微动,从京城到岐州,整整二十天的路程,岐州又是这般龙潭虎穴之地,荣婳带着人,大老远的过来,竟是为了他。
骤然听到这句,若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
他自打到京里,为了顺理成章住进永仁坊,接近周家,便对外编出家贫负债的说法。
人大多现实,在这说法之下,即便他考上状元,满京里依旧无人问津。
唯有荣婳,不在意这些说法,先是提亲,后又送来两万两,眼下竟是追到了岐州。
但是祖父定国公家当年的案子尚未查清,倘若害死荣陵的人,就是自己祖父,他有何脸面安心做她的夫婿?
思及至此,江淮拉转马头,侧对着荣婳,对她道:“我……家贫。”
荣婳浑不在意:“我有钱。”
江淮又道:“小姐就不怕,我和小姐在一起,用心不纯?”
荣婳双唇轻抿,随即道:“你若用心不纯,提亲时的见面礼便会收下。”
江淮微微低眉,再复抬眼:“岐州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我不见得能活着回去。”
“所以我来了!”
荣婳目光紧紧黏上他的眼,眼里隐有歉疚:“这件事,说来也是我闯下的祸。我跟武定候府的嫡三小姐有过节,她知道……咳咳……”
胡说八道的事不能暴露,荣婳及时刹住,话头一转,接着道:“她知道我给你提亲后,估计是跟她爹胡闹了一番,怕我的夫君越过她的夫君去。你被外放岐州,其实是武定候的提议。”
江淮心内莞尔,撒谎不脸红的吗?她胡说八道那天,他可是听见了。
荣婳轻叹一声,接着道:“虽然你说清风铜臭不相为谋,拒了我家的提亲。但因此事害你被外放到岐州这种地方,我不能坐视不理。一旦你真的死在岐州,那我会内疚一辈子。”
言毕,荣婳直视着江淮的眼睛,声音不大,却字字不容拒绝:“只要你在岐州一天,我就会在你身边,所以你就别想着走。就算走,我也跟着你,大不了不说话。”
风卷着热浪拂过,感受不到一丝清凉,但江淮的心,却也莫名跟着灼热起来。
倘若他真的是个家贫的穷状元,今有荣婳一掷千金,又追行千里,他恐怕已经抵挡不住沦陷了。
江淮沉吟片刻,也知自己确实拒绝不了,便彻底拉转马头,再次走了回来。
来到荣婳身边,两匹马交错而立,江淮迎上荣婳的目光,道:“好,但是你得答应我,在岐州的日子,听我的话。”
怎么谁都让她听话?爹让她听话,嫂子让她听话,侄子让她听话,现在想找个夫婿,怎么也让她听话?
江淮从荣婳面上看出了不情愿的神色,鼻头微皱,嘴角微撇,那双眼窝深邃的大眼睛,左瞪一下,右瞪一下,分外可爱。
江淮微一挑眉,只得道:“既然小姐不愿,那在下只好走了。”说着,便佯装拉缰绳。
“哎哎哎!”荣婳俯身伸手,一把将江淮的衣摆揪进了手里,将他拽住。
江淮腰间一扯,随即一惊,她怎么这么大胆?大庭广众之下,就扯他衣摆。
江淮诧异的看向荣婳,荣婳这才觉出不对,手一松,扔开他的衣摆,讪讪道:“我听你的,都听你的。”
一个不易察觉的笑意划过江淮唇角,但转瞬即逝,他佯装严肃道:“那我们秘密入岐州。”
“嗯……”荣婳应下。
为表诚心,荣婳将怀里的银票都取出来,只抽出一张一百两的,剩下的都递给江淮:“呐,我的钱,我的人,都给你支配,只一点……”
荣婳看了看他,接着道:“你不能让我吃不好睡不好。”
江淮低眉看看那只握着银票纤白的手,心间泛上一股难言的感慰。这些年,他也见过各式各样的女子,她们有的用心盘算夫婿人选,有的竭尽全力学习管家之能,但无一例外,她们大多,都将得失盘算的清清楚楚。
盘算得失并没有错,毕竟女子在后宅处境艰难,半生命运皆仰仗于夫婿爱护与否,兢兢业业,如履薄冰。
但是像荣婳这般,赤城又不计后果的大胆,他当真从未见过。
她送银两万两,又千里追行,眼下身处在外,又将全部身家都给了他,难道她就不怕,自己仗着她的偏爱,日后作践于她?
但他自诩清醒,打小敏感,能看得透很多别人看不透的道理。
有的男人,面对荣婳这样全心全意的好,不仅不会珍惜,只会生出“我也太有魅力了”这种想法,从而对对方愈发的轻视。
但他不是,他知道这样的赤城有多可贵,也知道荣婳此行是出于爱慕,更是出于愧疚之下的承担。
他只会诊视和感谢。
思及至此,江淮不由摇头叹道:“荣小姐,幸亏你遇上的是我啊。”换成别人,指不定日后怎么轻贱你一番赤城。
江淮将银票推回去,对荣婳道:“我现在还有小姐之前给我的两万两,若日后不够用,再跟小姐开口。”
荣婳应下,叮嘱道:“那你需要的时候,一定跟我说,别不好意思。”
“好……”江淮笑应,眸色如水。
他望着荣婳认真叮嘱的脸,忽就觉得,若无祖父家当年的案子,应下这门亲事,也无不可。
毕竟,他长这么大,从没被一个人这么霸道的追逐过。送房送钱还马,还送人,还是个万里挑一的大美人。
荣婳堪堪收好银票,便见方才留下拦暴.民的那二十个护卫,沿路寻着记号而来。
两拨人终于碰头,荣婳忙朝他们挥手,压低声音道:“这边。”
护卫首领李直见状,忙带人骑马,朝他们过来。
到了跟前,荣婳忙问:“怎么样?那些人走了吗?”
李直行个礼:“回禀小姐、公子,一些暴.民而已,见打不过,就悻悻退走了,只是不能伤着他们,颇废了些功夫。”
荣婳松了口气:“那就好。”
荣婳看向江淮:“我们这么些人,怎么秘密入岐州?不是水路干没了,现在只剩下官道一条路了吗?”
江淮道:“我来时看过岐州的地图,岐州的上一任知州,张文先张大人曾试图引水入岐州。他那张图上,不知为何,标注了一条小路。且那条小路标示极其奇怪,我第一次看的时候,并未发现那里有路。翻他的行政记录时,方才发觉有类似标记,这才发现了那条路。”
荣忆不解道:“这位张大人,标记这么一条隐秘的小路做什么?”
江淮摇摇头:“不得而知。但眼下我们可以从那条路,秘密入岐州。”
李直看向江淮,行个礼:“这一路不安生,还请大人指路,我带五名兄弟在前开道。”
江淮应下,并未拿地图,但详细告诉了李直该如何走,说罢,江淮问道:“我说清楚了吗?”
李直眨巴眨巴眼睛,不愧是状元,这记忆力和表述能力也太强了吧,只靠嘴他脑子里都有画面。
而且,方才他问“我说清楚了吗”而不是“你听明白了吗”,他走南闯北见过的人多,从这些细节上就能看出来,这江大人,教养极好。
李直点头应下,点了几个护卫,在前开道,将荣婳、荣忆、江淮三人护在中间,一同朝江淮描述的地方而去。
约莫又走了一个时辰,太阳渐渐西沉,而路也越来越难走,杂草灌木丛生,甚至时不时还能看见一些动物的身影。
荣婳都开始怀疑,江淮是不是指错了路,但没过多久,忽见前面的李直抬手,示意所有人停下,随后他自己下马上前,跳进了一树高大的灌木中。
众人抻着脖子往前看,不多时,便见李直跳了回来,走到荣婳跟前,对荣婳和江淮说道:“小姐,大人,我找到了那条路。但不知为何,路上竟有车辙印,印子很深,看起来距今不过一两月的功夫。”
荣婳没在意,直道:“既然是路,自然有人走,有车辙印很正常。”
江淮却留了心,毕竟这条路,张文先是用极其隐秘的方式标注出来,若不是他素来心细,都不见得能发现,如果有车辙印,这条路是运送什么的?
江淮暂暗下心头疑虑,对李直道:“劳烦大哥。”
道过谢,江淮对荣婳道:“既然这条路有人走,也就不算完全隐蔽,安全起见,我们不如先在这里歇歇,等天黑再入岐州。”
走了这么久,荣婳确实饿了,便应了下来,众人这才从马上下来。
玉骨选了块较为干净平整的地,从空马的行礼中取下一块布铺上去,又摆上三个软垫,走上前对荣婳,荣忆以及江淮道:“小姐,公子,江大人,这边歇息,我去取干粮。”
荣婳点点头,并荣忆和江淮三人往那边走去,其余护卫,也都各自找石头树根坐了下来。
走了几步,荣婳见江淮步履稳当,不见疲态,不由打趣道:“骑了这么久的马,我还以为你这文人要受不了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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